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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城的灯 > 第四节手是苦的,心是甜的

第四节手是苦的,心是甜的

刘汉香变了。

变得人们认不出来了。

人们说,她的手能是捉虱的手么?可有人亲眼看见,在河上洗衣裳的时候

(自然是“蛋儿们”的衣裳),她在捉虱!在河上,她揉搓衣裳的时候,揉着揉

着,就对着阳光捉起虱子来了,那指甲扁着指甲,一扣一扣,“咯嘣、咯嘣”地

响,还笑呢,她竟然还笑?!那指甲,扣一下,“吞儿”就笑了。老天爷,上梁

一枝花呀!早些年,­干­净的青菜儿样,那手,葱枝儿一般,走出来的时候,总是

挎着书包,洋气气的,是一顶点儿土腥气都不想沾的,怎么就捉起虱子来了?!

还有,不知怎的,这人就平和了。往常,她人是很贵气的,见了谁,是不大

说话的,就是说了,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爱搭不理的。可是,只从她进了老姑夫

家的门之后,人一下子就和气多了,凭见了谁,就笑笑的,也说家常,柴米油盐

的,还多用请教的语气。比如那鏊子的热凉,饼子的薄厚,蒸馍时用小曲还是大

酵,都还是问的,还知道谢人,动不动就谢了,很“甜还”的。“甜还”自然是

乡间的土话,那是一种长年在日子里浸泡之后的生活用语,是背着回头行路的一

种人生感悟,是一种带有暖意的理解。人们说,咦,她怎么就知道“甜还”人呢?

还有,那眼神儿,就很迷离。看了什么的时候,洇洇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

锥样的爱抚。一个糙糙的石碾,有什么可看的?咦,她会看上一会儿,那神情切

切的,还用手摸一下,似要摸出那凉中的热?也不知道想什么,就去摸上一摸,

那凸凸凹凹的磙面,会开花么?雀儿她也看,一只麻雀,在树上跳跳,那目光就

追着,也没有飞多远,她就看了,看了还笑,不知怎么就笑了,那笑也是迷迷离

离的,孩儿样的,呓呓怔怔的。还有雨滴,房檐上的雨滴。下雨的时候,就立在

房檐下,看那雨滴。那雨滴很亮,在麦草条上一泡儿一泡儿的饱着,倏尔一短,

很肥地一短,就垂垂地落下来了,在门前的铺石上砸出一个一个的小水臼儿。这

有什么可看的呢?就看,专专注注地看,像是当画儿看了。院中的一株石榴,铁

虬虬的,也没有开花呀,她也看,看那小芽儿,一缝儿一缝儿的小芽,贴近了去

看,看了,脸上就诗化出一些笑意来,绵绵的。夕阳西下时,也常站在村口的大

路上,看西天里的火烧云。那云儿,霞霞的,一瓦一瓦地卷出来,飘出狮样儿、

牛样儿、马样儿、驴样儿,或是一阶一阶的海红,天梯样的走……这时候,人就

迷离的厉害,像是魂儿被什么带走了似的。有时呢,走着走着,蓦地,就转过身

来,好像有人跟着她似的,就好像有一个人一直在跟着她!转过身,自己就先笑

了,那笑,是洇化出来的,没来由的,很不正常啊。常常,恍惚中,就又笑了,

脉脉的,就像是有什么附了体。

只有一样是冷的,那是见了男人的时候。恁是怎样的男人,无论是戴眼镜的

学校老师还是围了围巾的昔日同学,无论是公社的­干­部还是县上的什么人物,只

要是主动凑上来跟她搭话的,那神情就很漠然。眼帘儿半掩着,眉头一蹙一蹙的,

不看人,那眼里根本就没有人。仿佛是早就存了什么,很警觉,也很距离。要是

怀了什么念头的,就这么看她一眼,你就会退上一步了。是啊,傲气倒是没有了,

态度也很和蔼,淡淡的,平心静气的,但还是让你心凉,那和蔼里藏着拒人的凛

意,似乎也没有说什么,但什么都说了。那个如今在县上供销社工作的铜锤,白

白胖胖的,也算是半个城里人了,很体面的。就常穿着一身括括的新制服,嘎嘎

响的皮鞋,骑辆新的“飞鸽牌”自行车,“日儿、日儿”的在她身边停住,凑凑

地说:“汉香,进城么?城里有新电影了,看么?”刘汉香就会扭过头来说:

“孬蛋,想不想看电影啊?”孬蛋说:“想啊,太想了!”刘汉香就对铜锤说:

“好哇,我家孬蛋最好看电影了,你带他去吧。”铜锤愣了一会儿,傻了一会儿,

也只好讪讪地说:“噢,噢。那那那,改日吧。”

这人一变,就与日子近了,像是融在了日子里。就见她在村里刮起了一股旋

风,是女人的旋风。她可是读过书的人哪,怎的就这么下身呢?冬天里,就跟男

人一样下河湾里割苇子,用一条破围巾包着头,领着那四个蛋儿,裤腿一挽,就

下河了。河水很凉的,有时候冻住了,就带着一层冰渣子,那腿上被苇叶和冰渣

割出了一道道的血口子,也不知道痛,就那么杀下身子,一镰一镰往前拱……割

了,又一车一车地往家拉,一捆一捆地垛在院子里,把院子里堆得像苇山一样!

有风来的时候,院子上空涌动着飞雪一样的芦花,那芦花随着天­色­变幻,时而羽

红,时而米白,时而金黄,时而瓦灰,荡荡的,飞飞扬扬的,那苦苦淡淡的香气

把日子撑得很满。

到底是上过学的,也会算小账了,一笔一笔的,门儿清。那时候正赶上“备

战、备荒”什么的,有城里人下来收购苇席:丈席(一丈长,五尺宽的大席)编

一领一块四毛;圈席(五尺长,三尺宽的小席)编一领六毛钱。刘汉香原不会编

席,在一个点着油灯的夜晚,就拆了一条铺床席,请邻近的槐家女人做了点拨,

一夜就学会了。尔后从那天早上开始,就剥苇,破篾儿,碾篾儿,成了一个编苇

席的女人了……开初时,还有人笑她,一个姑娘家,也像那些半老的女人一样,

站在村街里的石磙上碾篾子,那两只脚站不住似的,晃晃悠悠的在石磙上动着,

有时“呀呀”着就掉下来了,掉下来她还笑!看的人也笑,就像玩猴一样,说:

“哟,汉香也会赶石磙呀?”可慢慢地,就没人笑了,没人敢笑了。就从剥苇、

破篾儿、碾篾儿、编席这一整套活儿下来,她第一张席(当然是丈席了)用了七

天,第二张席用了四天,第三张席仅用了两天一夜(这是村里女人最快的速度了),

第四张席仅用了一天一夜!这时候,那手已经不是手了,那手血乎乎的,一处一

处都缠着破布条子;那腰是弹弓做的么,弯下去的时候,就成响成晌地贴在席面

上……以后就好了,游刃有余了。那手,快得就像是游在水里的鱼儿,长长的篾

条儿在她的手下成了翻动着的浪花,一赶一赶的,哗哗哗哗,就“浪”出一片来,

女人们说,那真叫好看。这时,她竟一天编一领席,老天,还不耽误做饭、喂猪!

于是,她一下子就从集上买了四个小猪崽,直直腰的时候,就“乐乐乐”地喂猪

去了。有很多编席的女人都吃喝着腰疼啊、手疼呀、累呀。在她,却从未哼过一

声。劳作时,那快乐就从眉儿眼儿里漫出来,诗盎盎的。编席的时候,那量席的

丈杆就在她身边放着,一时量一量席的尺寸,是生怕错了;一时就用那丈杆去撵

­鸡­,赶时猛,下手却又极轻,嘴里“噢哧、噢哧”的,赶是赶,却与那­鸡­很亲,

甜昵昵的。有时候,编着编着,就小声哼唱着什么,总是两句两句的重复,就像

是一丝儿一丝儿的甜意从喉咙里涌出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手是从不停的,手一直在动,篾条经经

纬纬的在手下跳着,一片一片地织开去。在那些个漫长的冬夜里,每当蛋儿们揉

着睡眼从耳房里跑出来撒尿的时候,总见墙面上印着一个灰灰的卧猫一样的人影

儿,那就是刘汉香:伴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在堂屋的地上,她还趴在那儿编席呢。

数九寒天,门外风哨着,多冷啊!一更,二更,三更……

狗蛋说,嫂,睡吧。

她说,睡。

瓜蛋说,嫂啊,睡吧。你睡吧。

她抬抬头说,就睡。

槖槖槖,铁蛋披衣从外边跑回来,哆哆嗦嗦地立在那里,久立,也不说话…

刘汉香抬抬头,就说,快睡去吧,别冻着了。没多少了。

孬蛋光肚肚儿的,披一棉袄,往刘汉香跟前一蹲,打一个尿颤儿说,嫂,嫂,

四更了,都快四更了!

刘汉香就说,完了完了,就剩个角了。

仅一个冬天,刘汉香那葱枝一般的手就冻得不成样子了。那手先是肿,一节

一节地肿,尔后是烂,手背上一处一处的长出了冻疮,再加上篾条的刺儿一次次

地挂持、碰扎的,那手啊,再伸出来的时候,就肿成了两只气肚儿蛤蟆了!有一

次,在村街上,大白桃迎面碰上了扛着一捆新席的刘汉香。她一见女儿就掉泪了,

泪哗哗地就下来了,说汉香啊,你咋成了这样了?!刘汉香却笑着,我没啥呀。

娘,我挺好的。大白桃说你好个屁!你这是糟践自己呢。刘汉香说,真的,我没

事,好着呢。大白桃说,看看你那手?肿成啥了?我的傻闺女呀,你没看看,你

那还叫手么?!刘汉香说,这也没啥。三婶说,用花椒水泡泡就好了。大白桃长

长地叹了一声,流着泪走了。

赶着,赶着,眼看就是年关了。到了年二十六那天,等第二笔编席的钱结了。

刘汉香借了辆自行车就到县城里去了。一直到天昏黑的时候,才从城里赶回来。

车上驮着一袋白面、四块草绿布。一块黑布;车把上还坠坠地挂着一个篮子,篮

子里放的是一大块猪­肉­、几副对联和两挂三千头的火鞭……这是她置办的年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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