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在我任职期间,要是多占了村里的一分钱,多吃了一粒粮食,你们
就啐我。人人都可以啐我。”
她说:“其实,日子是可以过好的。我们要从自己做起,让日子开出花来。”
她说:“相信我吧。给我五年的时间。五年后,如果咱们的日子仍开不出花
来,我自己会下来。”
村人们黑压压地立在那儿,依旧是茫然而又麻木。在人群中,似乎没有几个
人能听懂她的话,也不大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她已经是村长了,还要怎样?不过,
有一个词,他们倒是听懂了,那就是“打发”。在上梁,“打发”就是“闺女出
门”,也就是嫁出去的意思了。那么,她把自己嫁给谁了呢?这显然是一句反话
嘛,或者说是气话。于是,人们就姑且把“打发”当过一句气话来理解了……这
是她的宣言啊!可是,这时候还没有一个人明白她的心思,也没有一个人能听懂
她话里的话。但是,她居高临下地站在那里,她的美丽,她的鲜艳,她的花儿一
般的生动,真真是让人们看呆了!人们仰望她的时候,嘴里几乎流出了涎水……
这可是上梁一枝花呀!在某种意义上说,她更胜她母亲一筹,她的母亲就曾有过
那么一个绰号,叫做“十里香”,那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美人。但是,她母亲还
是没有她“洋气”,在上梁,人们常把“与众不同”看作是一种外来的东西,那
就叫做“洋气”。她真是“洋气”呀!她什么时候让人这样看过,早些年,又有
谁敢这样盯着她看?可现在,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这么痴痴地望着她,那是对美的
打望,这不是一个活活的仙人么?
尔后,她说:“种树去吧。”
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她就从碾盘上跳下来了。这时候,人
们才看到,在碾盘的旁边,放着一把擦得锃亮的铁锨,她顺手扛上了那把铁锨,
独自一人,大步朝前走去。
人群里先是有了一些骚乱,这就散会了么?那些奶着孩子的妇女们,还有那
些上了年纪的老汉,你看我、我看你,很茫然地相互打问着,说啥?她说的是啥?
……是呀,人们还有很多的疑惑,很多的不明白,很多的恍惚。她说的那些话,
有好多人没有听懂。那么多的人,乱哄哄的,没有听清的怕也是多数。可是,她
已经朝前走了,她声音不高,也没有解释什么,话一说完,她就头前走了,扛着
一张锨。
然而,年轻人跟上去了。最先跟上的,竟是那些整天里日日骂骂的壮小伙!
一二十个虎势势的壮小伙,一拥而上,大声叫着:“走啊,走!”虽然,从城里
回来后,她跟父亲谈了整整一天一夜,她终于把父亲给说服了……并且,按着父
亲的经验,在私下里,她也曾找过一些人,跟他们聊过她的想法。但是,她站在
碾盘上说的那些话,他们也还是不全懂,可他们竟然激动了,激动得有些莫名…
…美的确是可以征服人的,他们是为她的美丽而折服。他们就信她。也许,心中
还揣着一个一个的小想头,万一呢,是不是?
姑娘们也跟上去了。姑娘们是一群一群地跟着走,她们心里突然就有一丝羡
慕,也还有一丝隐隐地嫉妒。看哪,她多么洒脱,多么干脆!她往那里一站,就
站出了一个女人的楷模。是呀,已经不能比了,也没法相比,也只有学的份儿了。
就很想学一学她的样子,学一学她那样的一种姿态,学一学她的打扮……乡下姑
娘,模仿能力都是很强的,她们是在心里悄悄地仿。更别说那些有心思、要面子、
想把日月过好的——就更是提气,那心性就跟着调起来了,走就走!
后面的就是“跟着走”了。后边那些中、老年,那些女人们,那些耳背的,
那些扯闲篇、拉家常的,几乎没有听见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可是,见人家走,也
都跟着走,像羊群一样的,一漫一漫的,头抵着头,边走边问:“说的啥?”有
人就说:“树。”再问:“树么?”就说:“树。”树是怎么来的,没有人问;
种了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仍然没有人问。他、她们一旦信了这个人,能做的,
也就是跟着走。
只有一个人没动,那是她的父亲。
原本,刘国豆还有些不放心,作为一个卸了任的支书,他曾担心女儿压不住
阵。他想,要是万一有个“愣头青”什么的,跳出来撂个什么“炮儿”,那么,
他还是要站出来说话的。凭他的声望,凭他几十年的经验,是可以帮女儿镇一镇
的。可是,女儿就那么往碾盘上一站,他立时就明白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他
甚至有了一些失落和嫉妒!他突然发现,一个人的能量其实是很有限的。人一旦
离开了权力,你就什么也不是了,你不过是一个蹲在墙根处晒暖的小老头……一
想到这里,他就更加的痛苦。阳光照在他的眼皮上,眼前刺刺的,一片金花,他
什么也看不清了。他喃喃地说:“老了,老了。”
可是,他不明白,女儿怎么能这样说话呢?她说的有些话,连他这个见过很
多世面的人听着都有些吃力,可她竟然就这么说了,人们也信?!……到了后来,
他不是不想站起来,他是站不起来了,他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突然害怕了。
是女儿把他吓住了。女儿太胆大了,女儿把他吓得站不起来了!女儿是不是气疯
了?不然,一个祖祖辈辈种粮食的村子,她却说,种树去吧。种树就能养活全村
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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