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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皇后重生手册皇后当自强 > 第59章 第55章(下)

第59章 第55章(下)

不过我并没有想到,苏恒也是会做蠢事的。

这天午后,他居然带着周赐来了椒房殿。而更蠢的是,周赐居然真就这么大大方方的拎着一坛子酒来了。

自从周赐来了长安,红叶还没有跟他正式打过照面。跟着我出门的时候,见周赐迎面走过来,下意识便揉了揉眼睛,然后又揉了揉眼睛,再然后才带了些提醒的意味,道:“娘娘……”

我说:“是陛下带他来的,没什么好回避的,就这么见吧。”

红叶沉闷了片刻,还是不能认同,向后面吩咐道:“设帐。”

我揣摩不出苏恒的用意。倒是想到当年在邯郸陋居里,周赐也总是这般不期然来访,而苏恒也不加避讳的招待。我与红叶匆忙间下厨去,有什么菜肴便整备些什么菜肴。没有下人服侍,便亲自布菜斟酒。而那两个人哪怕只是就着一碟子落花生,乃至半笸箩鲜槐花,也能畅怀痛饮。兴致起时,一人抚琴,一人舞剑,长啸当歌,一样豪情­干­云。

那确实是令人追忆的时光。

若真是如此,我倒是有心顺着苏恒的心思,不过目下的状况也不容我­操­劳奔波。

便对红叶说:“让李德益去配殿高台上设席,先将时鲜的果品与点心盛几碟布上,直接请陛下和周常侍入席吧。”

若是让周赐入了椒房正殿,不论是非黑白,传将出去都是一桩公案。而配殿高台上当风览胜,也是宴饮的好去处,还不至于败坏了苏恒的兴致。

红叶这回果然不再阻拦,应了诺便麻利的去了。

苏恒倒也没糊涂了,听红叶说完,远远的对我笑了笑。又和周赐说了些什么,周赐便整肃了衣冠,在阶下对我做了个揖。随即两个人旁若无人的谈笑着,上了高台。

我便也不再站在风里,命青杏儿扶了我进屋歇着。

红叶来复命时,膳食坊的管事妈妈以拟好了酒肴清单,呈给我看。

我便命人直接给了红叶,“你看着做几道家常菜肴吧,也不必繁复奢侈了。否则他们酒都要喝完了。”

想是刚刚与周赐正面对上了的关系,红叶面上还有些泛红,神思略有些恍惚。应了一声,便脚不沾地的要去。

我笑道:“再从御膳房传一道蜜汁烤雁吧。”

苏恒与周赐都是一时翘楚,又生得好相貌。两个人站在一起,天然已是画中人物。随便哪个姑娘看了,都难免心猿意马。因此这一日椒房殿里就有些暗香浮动。虽没有十分露骨,然而一个两个的还是会不自觉的眼神就往配殿高台上瞟。

周赐就倚在雕栏上,把酒临风,衣袂翻飞。那身影就如水墨挥洒,道不尽的倜傥风流。

——他是个到哪里都不知道收束的人物。

“那就是如琏公子……”四处都是压低了的仰慕议论的声音,“跟一阵风似的。和刘常侍确实不是一等的人物。”

刘君宇像青松也罢,像翠竹也罢。终究是个可以琢磨的,周赐却谁都无法握在手里。倒不是说周赐定然就比刘君宇好些,但是刘君宇这种人物确实是不能跟周赐放在一起比较的。真能和周赐比的,大概得是卫秀那种。两个人一样出身世家,一样少年成名,也一样蔑视俗礼,无法约束。不过周赐是清风,卫秀就是那流毒。也还是高下立判。

谁能跟了周赐,别的不说,单是“把风给握在了手里”这一点,也足够志得意满了。

而苏恒明知道周赐不是个能让官帽子压住的人,也还是想要招徕他,很难说有没有这种意气在里面。而我想让周赐给韶儿做太傅,也并不单单因为他才能拔萃。

我不由就望向了红叶。

她还是沉默着,漆黑的刘海遮了额头,一双眸子垂得低低的。

青杏儿在她旁边百无聊赖,忽然便指了指周赐的背影,“他不会摔下来吧?”

红叶就震了一震,抬眼一望,又垂眸,道:“他稳得很。”

我不由就笑出声来。

关于周赐和红叶的事,我其实多少也知道一些。

红叶动心得更早些,大概在邯郸陋居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有些萌动。不过想来以周赐的样貌与风度,走到哪里都是要撩动一路芳心的,因此也不以为意。

他第一次注意到了红叶,大概是红叶遍身血污,将一颗人头丢在我面前的时候。

彼时苏恒被软禁在长安,为了救他出来,我和平阳扮作男人在洛阳起兵。行军艰苦,刀剑无眼,在修罗场上挣命,女人比男人要多付出十倍的代价。红叶很快便受不住,虽然不肯在我面前露出疲态来,但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几欲崩溃了。大战邻近,我便命人将她送回河北去。

她什么都不说,当天夜里就不知所踪。我以为她一个人悄悄的走了,谁知第二日一早,她提了一颗人头回来。

——是敌军的斥候。

她跪在我面前说,“请将军收回成命。”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跪下来之后便再站不起来,是周赐下马亲手把她扶起来。那之后,他对红叶的态度就明显和其他姑娘不同了。

不过真正让这两个人定情的,大概还是杨清的叛乱。

杨清叛乱时,曾经一度围困了洛阳萧王府。不过他终究还是不敢对我下手,也只是软禁着我。我为了将消息传递出去,假装动了胎,红叶便借口请大夫趁乱冲出府去。这其实也是一步险棋——不说她一个弱女子,就算出了萧王府,又怎么在乱军重重围困下逃出洛阳。就说她逃出去,找到了救兵,又怎么让人相信她一个小姑娘的话?

但是红叶居然真的逃出了洛阳——她习惯于依赖我,我很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她在乱世里每每爆发出来的智谋与勇气,都远远不是我所能及的。

她逃出了洛阳,并且遇到了周赐。随即周赐为设计,让平阳假扮成苏恒,率区区一万五千人,作出西征军回援的假象。我这边也安排了暴动相策应,内外夹击,终于将杨清逼退。

解了洛阳之围,周赐入城,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提了一只大雁来萧王府。

时至今日,每每想起我竟然命红叶将那只大雁煮了做菜,就懊悔不已。

红叶是个很本分的人,乱世终结了,便甘于平庸——这点倒是沈家一贯的作风。就像父亲当年贵为一郡之长,豪强逐鹿时,他也只想着守住邯郸一方平安,非到了万不得已时才答应了苏恒的提亲。就像哥哥,妹妹是皇后,外甥是太子,他也只想着当好他的大农令,勤心辅佐苏恒。就像我,非得被人逼得自杀了,才知道爱情、夫君都是靠不住的。

不过,周赐跟苏恒终究是不同的。红叶若跟了他,想必也算得其所哉了。

眼看着天光向晚,周赐和苏恒那边却还没有节制的意思。一坛子不够,又开了椒房殿的私窖。中间又把韶儿叫去。

第三度来索酒的时候,天光已暗,长庚西起,竟临近了晚膳时分。

纵然我再怎么打算谀顺着苏恒,到这一步也有些过了。只能叹了口气,无奈的起身,带了红叶前去。

两个人居然都没有醉,眸清神明,从容笑谈。周赐坐在雕栏上,背倚着石柱。苏恒倒是舒服的靠在榻上,黑发垂落,单手支颐,饶有兴致的笑听着。韶儿正俯在他怀里睡觉,他单手揽住了,很有慈父风范。

我和红叶上去时,周赐已远远的瞟见。只笑着起身,对我垂首行礼。

苏恒把玩着手里的空杯子,垂了长睫,抬眼时眸光便有些潋滟酒意——想来还是有些心虚的。

我说:“红叶,为周常侍斟一杯酒。”

红叶便奉酒上去,周赐默然接了,一饮而尽。目光避开红叶,将杯子还回去,道:“谢嫂夫人赐酒。”

他至今也还是叫我“嫂夫人”,反倒教我不好跟他生气了。

便转向苏恒,道:“陛下与周常侍好雅兴。只是天­色­已黑,臣妾未备好夜间的酒肴,只怕不能使陛下宾主尽欢了。”

苏恒依旧默然不语。只轻轻的把韶儿推醒了。

韶儿想必睡得舒服,抬眼看了看苏恒,对上他的眼神才知道是我找过来了,回过头便伸手道:“娘,抱。”

我便把韶儿接到怀里。

周赐眸子里似乎有些轻笑,道:“酒以成礼,不继以­淫­。今日已饮足了,臣不敢再叨扰。就此告辞。”

他对苏恒行过礼,又向我和韶儿行礼。韶儿也点点头,道:“周师父好走。”

周赐也笑道:“小殿下留步。”

我便愣了一愣,望向苏恒。苏恒平淡如初,眼角低垂,长睫在暗夜里尤其清晰。

只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天­色­就已经黑透了。

用过晚膳,一切如常。

我有心问问周赐的事,怎么韶儿忽然就叫他“师父”了。回了寝殿,尚不及开口,苏恒却忽然将众人都遣退了。

烛火荜拨燃烧。饮酒的时候,他的头发就已经散开了,此刻缎子般映着光火,一泻如瀑。眉眼越显得­精­致俊秀。

“那一日我并没有跟周赐去喝酒。”他这么开口。

我垂首不语。

他便接着说,“我去了汤泉宫,探视母后。因母后夜里又犯了咳嗽,我走不开,便留了一夜……你,你不要怪我,也不要胡思乱想。”

——原来他带了周赐回来,是这个缘故。

当年我与他也曾有过龃龉,闹到互相不说话的时候,他便带了朋友回家。我素来不会在外人面前给他没脸,依旧如常接待。如此欢饮过一日,夜间他借着酒意过来抱我,便是服软的意思了。他醉酒的时候美­色­诱人,眸光春水般潋滟。被他那么凝视着,我纵然心中百般气愤羞恼,一时也就全散尽了。

不过,他莫非真的认为,他和刘碧君之间,是用这种手段就可以让我尽弃前嫌的小事吗?

只是往昔重现,我一时还是有些酸楚,“陛下说什么呢……去看太后,是应该的。陛下为什么瞒着我……我心里明白——臣妾也有父母亲儿,陛下不要错看了臣妾。”

他微微展颜,俯身下来。

认了错之后,总是要接吻的。这便是重归于好的意思了。

60第56章(上)

春燕儿那边的消息迟迟不来,刘碧君究竟有没有身孕,我至今不知道。不过想来是八九不离十了。

梁孟女这些日子终于也乖巧起来。不知道从谁那里谋了计策,也学着成美人效仿班婕妤,自请去侍奉太后。不过成美人将笺奏递到我手里,她却是托了人递给苏恒。她把自己当班婕妤也罢了,竟真把苏恒当做汉成帝,言辞间颇有哀怨苏恒宠幸我这个蛇蝎毒­妇­,致使香草美人含冤受屈的意思。

苏恒没理会她。反倒是方生受了池鱼之殃,被教训“不要什么东西都递进来”。

其实这件事真要追究,也是我治下不严。不过如今我闭门养胎,没人敢拿这些小事来叨扰我。而方生素来是团软棉花,怎么欺负都不回声,错便落在他身上。这几日他便忙着“将功赎罪”,整肃宣室殿。已经有几个宦官宫女因为私收贿赂、跟后妃牵连不清而获罪

——苏恒虽然在我跟前演了一场戏,但心里边终究还是恼了。他去汤泉宫的事费了心思瞒着我,结果转眼便满城皆知。他脸面上也确实挂不住。借着梁孟女的事整肃宫人们,也不过是杀­鸡­儆猴罢了。

不过太后要人议论一件事,他­棒­喝下人们,又有什么用呢?

刘碧君为未央宫蒸了云糕,我也不好吝啬,便让人快马送了蜜汁烤雁去。

近来我发现自己尤其喜欢吃烤雁。我觉得这是一种很怨­妇­的行径,就譬如焚琴煮鹤。苏恒与刘碧君鸿雁传情也罢,玉雁定情也罢,在我口中也不过是一道好菜。这感觉还不错。

梁孟女向苏恒上书的事让红叶稍微有些紧张。

她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我当时在沧池亭里不发作,拖到现在了,却又开始找梁、成二人的麻烦——她不惯做坏事,很怕这些跋扈的劣迹传到苏恒耳中,让我因此得咎。

我也只好告诉她,无伤大雅的折腾一下梁、成二人,不过是使小­性­子罢了,苏恒纵然知道了,也不会当真往心里去。何况不过是她们犯了错罚跪两个时辰罢了,又没打没骂的——至于饿着她,我可不记得自己事必躬亲到连漪澜殿的膳食房都要管教的地步。

而且,我也确实是想把梁孟女丢给刘碧君。

——有一就有二,苏恒既然能在汤泉宫留一夜,也就能留第二夜、第三夜。如今汤泉宫里只住着太后和刘碧君,一个推波助澜,一个软语温存,就算苏恒不想做什么,只怕也什么都做了。

所以还是该给刘碧君丢个麻烦去。哪怕折腾不死她,也要恶心恶心她。

何况,梁孟女跟刘碧君貌合神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刘碧君真有了身孕,以梁孟女的妒­性­,也不会让她舒坦了。退一步说,就算我想动什么手脚,有个替罪羊在也方便些。

自然——让我对一个尚未成形的婴儿动手,也难狠下心来。

眨眼便是公侯夫人们进宫拜见的日子。

我这几日因着刘碧君的事,心里略有些疲乏。然而这一天­精­神却忽然好起来,一早便醒过来。

外边正在下雨,沥沥淅淅。

窗前海棠叶子被洗得­干­净,树荫浓密,绿意清新。花朵早已褪去,小小的果实挂在枝头,沾了水珠,一翘一翘。

已是盛夏,这雨倒是消解了燥热。雨滴从窗外溅进来,带了丝丝潮意,混着草木清香,沁人心脾。椒房殿里难得竟也有了些幽静的意味。

时间还早,红叶给我梳头时,便说起宣室殿那边的事。

“昨日又调走了好些人。”红叶说,“不止是宫里边安Сhā在陛下身边的人,连谁偶尔收了楚平一只水烟壶、谁家里边受了吴世琛一些照料都查了出来。”

自苏恒从汤泉宫回来,方生就一直忙着排查“­奸­细”。他这个人一贯是不动声­色­然而又明察秋毫,谁也不得罪然而又立场分明的。他能彻查到底,并且毫不隐瞒的上报给苏恒,这都可以想见。

不过查到这一步,也还是有些过了——朝臣和宦官还是不同的,方生这可是两边都得罪了。

红叶又道:“陛下也没有留情面,一个个全都赶了出去。听说连芸香都被训斥了,贬去织造间。”

芸香是太后赏给苏恒的宫女。苏恒内间不用宫女伺候,让她管着茶水,已经算是最近身伺候的了。不过苏恒和太后也没什么好分彼此的。能让苏恒杀­鸡­儆猴,太后当不会吝啬一个宫女。

我说:“朝臣那边呢?”

红叶道:“陛下倒没什么斥责——不过这一趟查下来,能进内廷议事的近臣、重臣,不曾试图打点陛下身边人的,听说就只有大司农和长安令了。想必陛下也不好责罚。”

她面上虽淡淡的,但眸子里带了些笑,显然是与有荣焉。

——哥哥这边我心知肚明。事涉君臣之道的,他从来步步小心,是真的一点错都挑不出来。何况苏恒对他也一贯优厚,不经宣召便可出入内廷的,满朝文武大约也只他一人。他确实无需刻意去打点苏恒身边的人。

我说:“长安令,是褚令仪吧?”

红叶便点了点头,“是他。”

至于褚令仪,耿直顽固到了一定程度,自然也就无所畏惧。虽然很少有人不忌惮他,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行的端正。

我正想着,红叶忽然笑起来,道:“说到褚令仪,坊间倒是有个笑话。”

我便让她讲。

她说:“说的是,有个人听说褚令仪是个清官,就想跟他切磋一下清廉之道。两个人一起出门,都自己从家里带的饭。到了用膳的时候,把饭端出来吃。那个人就看了看褚令仪的碗,然后就叹了口气,说‘清是清,可上边儿还漂着两片葱。’”说完自己先忍俊不禁。

所以说她就是个不会讲笑话的,我都还没听懂她讲的什么呢。

难道她是想说褚令仪家穷得只能吃得起清汤,里面洒两片葱花就是奢侈了?

便不接她的话头,问道:“徐福呢?可也被贬出去了。”

红叶忙收了笑,道:“倒是没动他……似乎是没查到他身上。”

我便愣了一愣——要说方生查不出我安Сhā在苏恒身边的人,我是不信的。要说他会替我瞒着苏恒,那更无可能。

要说苏恒独独放过我一个……

他素来是能隐忍的,只怕这些帐都要留到秋后再算了。

不过秋后自然还有秋后的局面,也没什么好怕的。

我说:“让徐福小心这些,这些日子,就不要再跟椒房殿这边接触了。”

巳正左右,雨便停住。天也还有些­阴­。

大长秋和谒者令安排着,前些日子求见的公侯夫人们终于到了。

苏恒厚待功臣,却很少让功臣参议朝政。大多数公侯们都挂着“奉朝请”的名号,在朝中荣养着。这些人富贵有余,然而心里难免没有别的想望。眼看着伐蜀邻近,也渐渐的开始走动,想再谋些实职。

我早先只以为这些夫人们都是为了卫秀来的,多少还是有些单纯了。

这些人大都是舅舅当年的旧部,也是当年我的长辈。他们借着夫人向我开口,我实在拒绝。

便只说:“你我都是女人,我便与你们说些女人的话。如今你们的官家有侯爵,有食邑,蒙荫三世,子孙都富贵无忧了,还有什么好求的?便让他们安安稳稳的在家里陪着你们,管教儿子,抱抱孙子,有什么不好的。你们也不要只看着楚平、吴世琛风光,要知道,也还有新息侯那般战死沙场的。真到了那个时候,你们到哪里哭去?”

就有人嗫喏着回道:“官家用钱素来大手大脚的,今日接济这个,明日接济那个。连乡里面盖公祠都要他一个人出钱。单是供奉怎么够?”

又有人说:“也有些狗眼看人低的,官家不管事了,便处处压他一头。连乡里的田产都被霸占了。”

还有人说:“官家还年轻,妾不愿看着他整日斗­鸡­走狗虚度年华。恰逢国家有事,正是能尽一份力的时候。”

……

最令人不知该怎么应答的,还是那句:“当年新息侯在的时候”。

若舅舅还在,形势自然与现在不同。然而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也只是徒添感伤罢了。

哭穷的,我便给她指条财路。被人欺压的,便让她去探问有司。明说来求官的,也直说国事上我说不上话,不过也还有明路可走。

送走了这些人,再赏下东西去,只觉得比平日里劳累了十倍不止。

不过更令人在意的,还是卫秀。

这些人呈上来的东西里,有蜀绣和蜀锦。蜀地偏远,又在李珏的手里,和中原贸易断绝依旧。这些东西轻易都是弄不到的。十有八九是卫秀带来长安,赠与他们的。

她们难得见我一回,为自家夫君说项,并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是对卫秀一事,她们提也不提,这就未免有些不同寻常了。

毕竟河北旧人,谁不知道当年卫家和沈家的交情?

61、 第56章(下)

大概是有了身孕的关系,平日里不会去想的事也忍不住纠结。

明明知道,一辈子都不再跟卫秀这种人打交道才好,但他就这么老老实实的悄无声息,反而更让我疑神疑鬼。竟一时觉得与其悬在心里,还不如­干­脆与他开诚布公见一面。

我心里已认定了,他这趟来势必要找我麻烦。这心思很偏执,因为卫秀好歹是李珏的内弟,在蜀郡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世家无私交,他此来长安必定与苏恒伐蜀有关。而我跟他只不过是年少时的情分。孰轻孰重不辨自明。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卫秀行事真的这么合乎情理,那他也就不是卫秀了。

因此还是没忍住,问红叶:“卫秀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红叶道:“小姐可是因为今日夫人们不说秀成少爷的事,心下疑惑?”

我点头,她想了想,又说:“奴婢猜着,秀成少爷可能是寻了别的门路。让夫人们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我便觉得有些意思,笑望着她。看样子,她似乎是不打算瞒着我了。

红叶又抿了抿嘴­唇­,漆黑的睫毛扇动,凝视了我,问道:“小姐心里面,可对秀成少爷有所记挂?”

便是我说心中牵挂,她应该也会告诉我。但十有八九会忧心忡忡,不知该劝我对卫秀死心还是该忧我对苏恒贰心吧。

我就对她说:“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少年的情分也可堪追忆。不过说到底,自他娶了李琳,两家剩下的也就只有旧日情分了——就是旧日的情分,十年间也够消磨殆尽的。单凭这些,你说他有什么值得记挂的?”

我对卫秀,有的更多的是戒心。要说情分,不能说没有,但剩的也不多。

红叶垂头又想了想,终于还是对我道:“……太后给陛下缝的夏衣,用的是上品蜀锦。”

我先是一愣,继而竟觉得好笑。随即也就真笑了起来。

如果卫秀改走太后那边的门路,公侯夫人们自然不敢再在我这边替他说项。毕竟,我与太后不合在朝中也不是什么秘密。

沈家和卫家有姻亲,在朝中有沈君正,在后宫有沈含章。任谁都会想,卫秀要见苏恒,必然从沈家着手。而沈家式微,正需要卫家这种背景深厚的盟友。若再能因卫秀在伐蜀一时上立下头功,也可扭转颓势。所以人人都以为沈卫两家是要借此事复合了。

但这些情理中的事,实际上却完全行不通。

因为哥哥他一心想将沈家摘出是非之外,而卫秀心思叵测,卫家立场也暧昧,正是祸乱的渊薮。苏恒对卫秀也心怀忌惮,纵然一时顾全蜀郡的形势,善加接纳,日后也必定还有跟他清算的时候。以沈家今日在朝中的处境,哥哥自然避之不及。

何况我跟卫秀之间,是要避嫌的。

卫秀来长安才几日,就已经看透了沈家的立场。而且就算放弃了沈家,他去找的也不是楚平、吴世琛,而偏偏是太后。只能说卫秀真不愧是卫秀。

我一时又想到苏恒肃清宣室殿的事,不知跟卫秀究竟有多少关系。

——毕竟是连红叶都能看出来,以苏恒的聪明不会猜想不到。何况,太后既然收了卫秀的礼,大约总是要替他说两句话的。

苏恒忌讳后宫­干­政,也不单单针对我。

偏偏卫秀此来长安意义重大,纵然苏恒厌恶他找上太后,怕也只能顺水推舟。

——要说做事招人厌烦,还真没有谁能比得过阿秀。苏恒想必又被他恶心得不轻。

我心里一时竟有种­阴­暗的快慰。

苏恒寿诞过去有段日子了,各地来给苏恒贺寿的诸侯们也渐渐都离开长安。

表哥来长安十余日,只在给苏恒上表谢赏时提了句“皇后”,其余对我无片言存问。

——若舅舅当真死在苏恒的手里,他对苏恒的恨意自然比我还要深十倍百倍。只怕连着我和韶儿一并埋怨了也未可知。我对他有愧,想见他,却又怕真的见着他。因此就这么拖延着。

眼看他又要远行。这一走,还不知几年才能再相见。

就此成了永诀,也是可能的——重生一遭,我却并无些许长进,很觉得自己的结局也许会比上一世更惨烈些。

却不想,临行前,竟是表哥先上表要见我。

而苏恒准了。

算起来,我与表哥也有四五年不曾见过了。

他生­性­沉默懦弱,与舅舅全然不同,在官场上毫无上进之心,在军事上也无半点兴致。舅舅总是说他不成材,说我一个姑娘都要比他更有舅舅的气魄。然而舅舅心里边还是疼爱他的。知道他酷爱医道,行军每至一处,都必然为他搜罗医案、秘方,快马加鞭送回去。

舅舅不曾逼他习武,也不曾逼他读书。任由他混迹乡间,替人施针赠药。

想必那个时候,舅舅也是想着,万一自己遭遇什么不测,一个无能的子弟与其上进,反而不如懦弱无争些更能得保平安吧。

表哥婚配比我早两年,可惜表嫂也是个天不假寿的。五年之前,苏恒与舅舅西征长安的紧要关头里,表嫂病死,表哥独自留在邯郸沈府­操­持。因他力主丧仪从简,与姻亲闹起来。表嫂的出身自然不能和他比,然而她的异母哥哥们却还是欺他懦弱,就在表嫂的灵前,历数他的薄情。

表哥却只回了一句话,“我想着,这屋里真心为她难过落泪的,怕也只有我一个人。那些骗人的嚎哭声,她是不乐意听的。”然而他已说了这么诛心的话,却并不坚持自己的做法。

府上为少夫人的丧礼忙碌,表嫂的家人在府上饕餮,俨如主人。表哥一个人去了庙里,为亡妻诵经。

母亲看不过去,叫了府上家奴去训话。而后一个家奴出面,轻松就将表嫂的家人吓得战战兢兢,再不敢妄为。表哥身为邯郸王孙,却连家奴能做的事都做不成,可见庸弱。

但母亲还是说:“远儿是个不合群的,但大约再没有谁比他更本心真切的了。”

舅舅出征匈奴前,也曾托我为他再寻一门好亲。彼时陇西名门刚刚归顺苏恒,连平阳也嫁给了李游,我想着,就让他从周、李两家挑一个淑媛娶了。一来也算是门当户对,而来也便于日后经营富贵。

那日表哥是如何回绝我的?

似乎是……“等父亲回来做主。阿贞,等父亲回来,我便什么都听你的。”

想来那个时候他便已料到了什么。

自然,舅舅没有回来,我也再没有见过表哥——只怕当日我取笑他的时候,他正在心里恨我薄情无知。

这几年间也许并不是他不能见我,而是不愿见我。

我心里忐忑着,便有些坐不住。

然而越是坐不住时,便越觉得椒房殿空旷而冷寂。雕窗榧案,白玉明珠,镜中倒影的繁华,香炉里腾起的芬芳,一时竟都虚渺了。四面伺候的宫娥们晚霞似的纱衣飘若浮云,红叶在我耳边的低语一时也像回声一般空荡。

我抬手扶了额头。手指冰冷而额上滚烫。微微有些头晕。

谒者令进来通禀的时候,才终于又回过神来。

苏恒和表哥一道走进来。我心中一时失望,忙笑着起身迎上去,对苏恒行礼。

表哥就垂了头,安安静静的立在苏恒的身旁。便是对我见礼,也是一脉的疏远和避讳。

苏恒也并不与我来虚的,直言:“你身上的宿疾,新息侯已找到了疗法,让他为你诊诊脉。”

我忽的想起那日苏恒对我说的,我身上的毒,他已让表哥带了人前去寻找解药。

原来表哥今日来见我,也并非出于兄妹之情,而纯粹只是交差来了。

眼睛一时又酸涩起来,我垂了头,道:“陛下,臣妾与新息侯多年未见,今日想在椒房殿摆一道家宴。”

苏恒停顿片刻,笑道:“你只管吩咐人准备着,朕一会儿替你宣大农令来。先诊脉吧。”

表哥却说:“谢娘娘赐宴,只是娘娘身上有疾,不好­操­劳,也不便沾染酒气。臣不敢叨扰。”

我说:“表哥——”

他忙跪下来,语气却是淡漠的,“臣不敢当,娘娘折杀为臣了。”

我心中霎时冰冷,连头晕也减轻了不少。那些纤巧的情绪一时便散尽了。

苏恒默然扶我坐下。表哥便垂了头跪下来,为我扶脉。

片刻后,他对苏恒躬了躬身,道:“娘娘身上并无大碍。请稍事休息,容臣去写药方。”

苏恒起身跟了他出去。

我给红叶使了个眼­色­,她便也跟了去研墨。

红叶很快便命人抄了方子回来,她自己却迟迟未归。

只是一副保胎药。

上一世表哥开给我的方子,之前我一直吃着。但自从怀了婉清,便不敢再胡乱吃药,因此也停了有些日子。

此刻心里却忽然不安起来。表哥为什么不直接开给我那一副?我想了很久,也只能想出一个理由。

——恐怕是那副药于我腹中的孩子,大有妨碍。

小腹一时又坠痛起来。

我伸手捂住了,仔细的回想自己最后吃那一副药是什么时候,可是慌乱中一时竟算不出是在受孕前还是后。

冷汗很快便浸透了衣衫。我命人将清扬唤来,一面安慰着自己——清扬看过那副方子,她只对我说我胎像不稳,饮食、汤药要比常人更小心些,却并不曾特别提点我戒停那副汤药。

所以,也许不是那么严重的事。

但是不可否认的,上一世我怀着婉清,并没有过这许多险象。

62

62、57章(上) ...

表哥没有再回来。

等大长秋来通禀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与苏恒说完话就已经离开了。

虽然早料到他心里怨我,却还是没有想到他会做得这般决绝。我们从小到大十余年的情谊,竟不能让他有半分心软。

不过,表哥这般表态倒也明晰。我也已经无需再问他,舅舅的战死究竟有些什么样的内幕。

……必然就是我猜想的那般情境。

——哪怕他是我的舅舅,苏恒到底也还是不能容他活着。

他对我所谓的怜悯和愧疚,其实也就只有这种程度而已。

身上越发的疼起来。疼得忍受不住时,也就放任自己落了几滴眼泪。想了想,又暗笑自己哭给谁看呢。而泪水竟也因此止住了。

手上略有些抖,却还是理得好发鬓衣裳。我便依旧斜靠上美人榻,不教人看出我的软弱来。

清扬得了传唤,很快便来了寝殿。今日她看上去稍有不同,纱衣清透,动静婉转,像是盛夏竹荫间吹过的清风。面上也薄施粉黛,双颊微红,新月似的双眸里柔光似水。承自顾沈两家的教养举止里,也多了些柔婉与拘束。

我就稍微有些愣神,她这般情态,倒有些少女意动的娇羞。

只不知是想到了谁。

我对她挥了挥手,道:“过来给我切切脉。”

清扬素来是能保有本真的,依旧从容在我跟前跪坐下,为我扶脉,一面问道:“娘娘是觉得哪里不适?” 書 萫 閄 苐

我说:“这几日下腹坠痛。”

清扬便不再言语,只默默扶脉。许久,方对我说:“不碍。娘娘体寒,又心思玲珑,轻易劳神。原本就比别人艰难些的。”

我说:“眼看便要两个月了,还是险象不断。我心里安稳不下来。我这边常年病着,汤剂也用得多,你给我看看,可有什么妨碍。”

便命人把这两个月用过的方子给清扬看。

清扬一张张揭过去,细细的看完了,终究还是把表哥给我开的解毒方子挑出来,道:“这一份民女记得,上个月娘娘就停了药。”

我便有些不安:“是。”

清扬道:“其余的药剂都平温,不伤胎的。这一份里倒是有天麻,然而也不是什么虎狼之药,动不了根本。”

我便略略安心下来。

清扬又想了想,恳切道:“民女说句僭越的话。”

我点了点头。

她便说:“娘娘还年轻,又有了小殿下。能再添喜庆自然是好的,便是不能,也还来日方长。民间有俗语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心中骤然不悦,“你说什么?”

清扬顿了顿,道:“——娘娘该放宽了心思,不必患得患失。”

我不由暗笑自己草木皆兵,已然松懈下来,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人人都劝我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然而他们都不明白,这个孩子是不同的。便是拼了­性­命,我也想好好的把她生下来。

我曾亲眼见她活过。对我来说,她和韶儿是一样的,也许比韶儿还要招人疼些。她在我最孤家寡人的时候出生。我被休回家去,身边也只带着她和红叶。在晴雪阁里最难熬的那几年,她一直都陪在我的身边,我亲眼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看着她怎么艰难的学着走路,学着说话……書 萫 閄 苐

而如今,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她曾经活过。如果连我也不能让她活下来,还有谁会记得她。

红叶跟着苏恒回来。

许是天光晴透了的关系,她的面­色­看着略有些发白。

至于苏恒,我是不指望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的。他有谢安石的修为,当他不想时,便是生生把他的心沾酒剜出来,他也未必有半分动容。我对他察言观­色­了这么些年,结果也只是确认了他的美­色­罢了,从来都不敢说自己揣摩对了他的心思。

便依旧慢悠悠的做着针线,对红叶道:“你去库里挑些布样来,要吉祥的花­色­——花鸟最好。”

红叶应诺去了,苏恒便踱过来,在榻前站着,静静的看着我做活。

我笑道:“你挡了光。”

他便往旁边让了让,早有宫女搬了鼓凳过来,他就势坐下,依旧没有说话。

他的手放在膝盖上,映着明光,白玉般莹润。我便想到新婚夜里,他执一柄玉如意来挑我的盖头,他的手是真的比玉同­色­。

我便放下针线,去拨弄他的手指。他先是老老实实的任我拨弄,片刻后便坐到榻上来,从背后揽了我,揉捏着我的手指,“你不能劳神,便少做这些。”

他手上有些薄薄的茧子,然而我的手也并不柔滑,只怕比他的还粗糙些。

我说:“闲极无聊,总得找点事,打发时光。”

他便摩挲着我的耳鬓,调笑道:“朕召之即来,给你解闷可好?”

我笑道:“臣妾不敢与万民争利,国事要紧。”

他说:“……许朕就想做个昏君呢?”

我便摇了摇头,“那也不能是因为沈含章。”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拿起我刚刚方向的活计,在我耳边低声问道:“是给肚子里的孩子做的?”

我笑道:“不是。是给陛下绣的……已经有些年没有给你做过这些东西。看你配着别人编的绦子,用着别人绣的帕子,心里总是别扭。”

他便顿了顿,身上贴的近了,声音便有些低哑,“你不喜欢,朕便再也不用了。”

我笑道:“用也还是要用的,我一个人可做不了这么些……”

他便说:“慢慢做,来日方长。”顿了顿,又说,“孩子也是。等你养好了身子,我们再养很多个孩子。”

我心里一时有些不妙的预感,便截了他的话,笑道,“嗯。我觉着这次会是个女孩儿呢,长得像三郎多一些,日后定然是个美人,只怕比景儿还要好看些……就叫她婉清怎么样。”

苏恒沉默了许久,才摇了摇头,说,“不好,‘婉如清扬’,你殿里已经有了清扬。”

我说:“若有人用过便不好,后人要怎么取名字?不碍的。”

苏恒只说:“还早呢,也不必着急。”

外间有事,苏恒并没有久留。

我心里已对他生了警惕,立刻便命人去传红叶来,去传话的人却说,红叶不在库房。

入了夏,天气也变得不可琢磨,过了午膳不久,外间忽然便起了一阵风。穿堂而过,蓄满了水汽,竟有些凉意。

而后不及反应,天上便滚墨似的堆起了乌云,只眨眼功夫,雨幕便铺天盖地落下来。

一时空气里满是泥土清腥的味道。天地都被哗哗的雨声淹没了。

红叶依旧迟迟不归。

我心里便有些不安,将椒房殿一­干­人都差遣出去寻她。

明明还是正午,天­色­却黑得像是子夜。天际翻滚着雷鸣,有些隐隐的压抑。

珠帘想起来时,我忙起身去看,却是清扬抱了韶儿来。雷声震起来,韶儿便抱了头缩进清扬怀里,兔子般动也不动。我伸手去接他,道:“韶儿。”

他“呜”的一声便撞进我怀里来,小声道:“娘。”

我抱了他在床上坐下,便有些无奈。他这个怕雷的毛病,实在是太柔弱了些。

一道明紫­色­的闪电亮起来,片刻后,雷鸣如巨斧劈下来。我掩了韶儿的耳朵,他却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也来盖我的耳朵。黑漆漆的猫眼里染了些水汽,却一片清亮。

我不由便微笑起来,俯身亲了亲他。

殿里伺候的人都差遣了去找红叶,御药房那边送来安胎药,只差一个洒扫的小宫女进来呈递。许是不曾进过内室的关系,一路上战战兢兢的垂着头,连步子都有些抖。清扬看她端不利索,便抬手接过来,她忙脚步匆匆的退出去。

清扬接到手里,却不急着进呈,一时只是看着那汤汁。

我说:“是安胎药,呈上来吧。”

清扬垂了眸子,道:“是。”上前时却不知怎么的,竟踩了裙子。一碗药全扣在了地上。

正巧有一道雷劈下来,那闪电映得她面­色­苍白,表情却如常的平淡。她说,“民女一时失手,娘娘赎罪。”

我说:“不碍。再命御药房呈一道进来吧。”

她说:“民女去取。”

她起身退下时,珠帘再一次被拨开,红叶跟水里捞出的人似的,湿淋淋闯了进来,看到清扬手里的空碗,便默然的闭上眼睛,雨水顺着她的脸颊落下来。她大概再也站不住,软软的滑坐下来。

我忽然便明白了什么。

除了怀里的韶儿,四面忽然都变得石头般冷硬。

我说:“清扬,你先带韶儿回去。”

韶儿圈了我的脖子不说话。

我便笑道:“韶儿乖,娘亲待会儿去看你。”

韶儿把头埋进我肩膀。怎么都扯不开。我便叹了口气。我讶异于自己的平静,平日里一些小事都要纠结于怀,此刻却连半分情绪都无。仿佛早已麻木了一般。

我说:“清扬,你去取药。”

清扬脚步顿了顿,却还是领命去了。

我便对红叶说:“那药我还没吃。你且去沐浴,不要着了凉。无论是什么事,都先平复了心境再说。”

63、第57章(下)

御药房往宣室殿、椒房殿呈药时,都是要留一份备查的。清扬取了药回来,我命人宣了晁太医,让他和清扬细细的校验。结果也只是一份平常的安胎药罢了。

看着像是虚惊一场,我心里却明白,清扬不会无缘无故摔那一跤。她必是觉出那碗药有什么不对,故意打翻了的。

然而我问她时,她只是垂了睫毛,淡然答道:“是民女行止不慎,娘娘赎罪。”

她这样的姑娘,打定了主意不开口时,任谁都撬不开。

我便不再追问,只命排检椒房殿的宫女太监,寻出这一日送药进来的宫女。

对着名册核对出姓名,是前日才从宣室殿调拨来的宫女,只在殿外洒扫。我命人去宣,却寻不见。

李德益来问,可要差人去搜捕。

换做我往常的­性­子,定然二话不说便着人拿来审问。然而上一世我便吃够了率直的苦头,这一遭再不敢把人心往简单里揣摩。她既然有胆量往椒房殿里端毒药,就必定不会这么简简单单畏罪潜逃了。

便命李德益不必追问。只让他去给管事嬷嬷传话说:那小宫女送药进来时,我看她手脚利索,想要将她调到内殿伺候。她何时回来,便让她来谢个恩。 将这一遭烂事暂且搁下了,便去后殿看红叶。

她这一回洗得略有些久,我进去时,她只穿了浴袍坐在水池边,满头漆黑的头发散开来,遮了眼睛,湿淋淋的滴水,还在发呆。

我便在纱帐后的软榻上坐下来,问道:“你今日究竟听到些什么?”

红叶身上震了震,片刻后,缓缓的跪起来,道:“奴婢听陛下说,小姐这一胎怀得确实不是时候,若没别的法子……便打掉吧。”

我便沉默下来,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究竟怎么才‘是时候’?这孩子出生时,大约正是伐蜀的紧要关头。若是个皇子,岂不是大振人心?便是个公主,也毕竟是皇后所生,终究是喜事一桩。

莫非只有刘碧君生养的,才是他苏恒的孩子?

红叶又道:“……不过陛下又说,想要再考虑考虑。”

我说:“既然这样,你那般模样闯进殿里来,又是为了什么事?”

红叶垂了头,道:“奴婢看道宣室殿曹中侍进了御药房,给了太医一张方子。怕陛下临时又改了主意。”

我思索了片刻,“今日的药已查验过了,是安胎药。”

红叶睁大了眼睛,抬起头来。我怕她又要犯起傻,便又说,“但是第一份药,清扬故意打翻了。送药进来的宫女是前日从宣室殿调来的,我差人去问时,她已经不知去向了——就算不是苏恒,只怕也有别人要害我。”

红叶便垂下头来,又道:“奴婢还有事要对小姐说。”

我便点头听着。

她说:“……戾帝与小姐相识一事,是奴婢告诉皇上的。”

我便愣了一愣,“嗯……这是一件。只是你为何要无缘无故跟他说这一遭?”

红叶道:“太后说小姐枕下藏了匕首,是心怀不轨。奴婢争胜,便小姐从戾帝手上救了陛下的事说了出来。太后对戾帝似乎颇多忌讳,因此这些年奴婢时常想,太后对小姐的成见,怕便因为是奴婢当年的错。”

我便有些了然,“这是多少年之前的事了吧”

“是始建六年,小姐随陛下去樊城时的事。”

她这倒有些像是老人家临终忏悔的意味了。

我原只是希望她心里别对苏恒存着幻想,处处替他做好人,倒没有让她把这些陈年旧事全招供了的意思。便笑道:“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况都过去这么久了。太后说我心怀不轨时,便已存了成见。哪里是你一句话能左右的."

红叶停得稍有些久,又说:“世子爷送来的葡萄酒,奴婢也是见过的。”

她忽然便丢下一道雷来。我脑子里便有些空空的,声音也一时梗住:“嗯……然后?”

“那日陛下原本想让奴婢把酒带给小姐。恰逢世子爷进殿议事,陛下便转而赐给了他。那封口是奴婢亲手贴上的,所以奴婢认得。然而酒送来时,奴婢并没有想到……”

那口气哽得胸口都要疼了,此刻才终于能舒出来,我几乎说不出话来,“你这丫头……”——若连红叶也背叛了我,我便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我说,“你见的是酒,又不是毒,自然想不到的。

然而再仔细想想,心里便微微的有些被捏住了。

——如果那酒原本是打算给我的,苏恒应当不会在里面下毒。如果原本就是要给舅舅,便不会让红叶瞧见.

除非苏恒那个时候便想要不声不响的除去我。可是我很清楚,苏恒不是那么歹毒的人。我纵然所爱非人,也是时运不济,并非我错看了苏恒的品格

我说:“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红叶道:“奴婢也是前两日周赐来喝酒,去开窖时才想起来。心里一直疑惑着,便不敢说。”

我点了点头。已然没了与她说笑的心境。

红叶却没有停下来,又说:“还有第三件……春玲儿那边前几日便送来了消息."

我默然,“刘碧君确实有了身孕?”

红叶点了头,“然而春玲儿原本就是太后的人,她传过来的也未必就是真话。”

我暗笑——太后在这件事上作假有什么意思?莫非她还能凭空给刘碧君变一个孩子出来?

不过这回倒是能想通苏恒为什么不想要我的婉清了。若我和刘碧君几乎同时诞子,苏恒势必要有所表态。为了安抚沈家,椒房殿这边势必要大加赏赐,普天同庆。刘碧君那边反而要故意冷落着,孩子和母亲可能不但得不到应有的尊荣,反而要沦为陪衬,在­阴­影里度日。

但若我的孩子没了,刘碧君又诞下皇子,那便是韶儿之外苏恒仅有的孩子。出生的时机又好,有的是借口尊崇他。

可是这么想的时候,心里总有种令人厌恶的熟悉感。仿佛被什么诱导了,一言一行都在别人的设计之中一般。我揉了揉红叶的头发,“赶紧洗完了回殿。地上凉,别跪着了。”

我心里烦乱,回了寝殿,便命人燃上安神香,闭目静思。

我仔细的回忆,刘碧君怀孕的事是怎么传到我耳中的,苏恒留宿汤泉宫的事又是怎么露馅儿的,我如何知道有人想要除掉我腹中的孩子……那种厌恶感便越发的深刻了。

是有人把那风吹到我耳边,不由得我不去追究。然而要说刻意,却又全无痕迹可寻。不过是一两个宫女的闲聊,不过是太后又一次炫耀,不过是清扬偶尔摔倒,红叶无意窥见。谁能这般神通广大,把这一些都算到?香雾缭绕。因着空气微潮湿,那味道沾衣,弥久不散。

我微微觉得困倦,一时神思恍惚起来。

迷迷糊糊中,竟然又想起婉清初初降生的那段光景。

我记得自己在帐子这边听到苏恒离去的脚步声,那个时候我本不想对他漠视顽抗。我想说:“三郎,你过来抱抱我们的女儿。我想了很久,也不知该给她取个什么名字。” 可是当时我恍然想起,当我分娩剧痛的时候,有人在产房前将苏恒叫走,说的是,刘碧君阵痛不止,怕是动了胎气。那个时候我咬住被子将婉清生下来,连一声呻吟都不想发出来。然而我不能控制自己的幻想,我想苏恒还是坐着我身边的,我将他的手臂抓得满是血痕,而他依旧俯身在我耳边,叫着我的名字。那幻想如此的真实,我甚至可以觉出手中血­肉­的温度,耳边鼻息的湿热。

所以我不想再见他。我用被子蒙了头,连脊背也不给他看。

我记得刘碧君分娩当日,婉清高烧不止,我宣不来御医,红叶冒了大雨去前殿拦下哥哥。哥哥为我访求名医,差人送来两副汤剂。婉清吃不下去,我和红叶将药摸在|­乳­口,一点点给她哺进去。

这个孩子只有巴掌大小,便吐了整整一盏血。然而她总算活了过来。

我和红叶半个月不曾安眠,终于能睡过去,醒来时便听说刘碧君已在殿外跪了整天。 她在殿外哭求我救她儿子的­性­命,我不想理她,差人打发她走。她在外间痛哭哀嚎,说愿意以死相酬,只要我手上那副汤剂。我没有给她,我当然不会给她。何况那两副汤剂已经都没了,一副在我伸手去接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另一副喂给了婉清。

苏恒在那天夜里来了椒房殿,发了大脾气,说没有想到我这般铁石心肠,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

婉清在一旁酣眠。他控诉我时悲愤得理直气壮,可是我什么也不想对他解释。我只是想,我的女儿病重将死的时候,他在哪里?

没有从我这里求到汤药,刘碧君也终究救活了她的儿子。

有温热的水汽漫过了口鼻,我微微觉得窒息。头脑一时间昏沉,仿佛被什么缚住了一般。那东西像是蛇一般悄无声息的游荡,一点点的勒紧,无法察觉,无法挣脱。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过来。

苏恒的面孔近在咫尺,我下意识的后退,靠在墙上艰难的喘息。

苏恒面­色­便有些凝重,上前来探我的额头。我几乎便要挥手将他打开,幸而及时回过神来,攥住了他的手。

“做了什么噩梦?”他面上的关切不像是假的。

时近黄昏,雨早已停了。外间晚霞满天,染得屋子里都是赤红昏黄的颜­色­。苏恒的身形浸在古卷似的暖光里,沉静安稳。

我说:“梦到肚子里的孩子。三郎……若她有事,我也不想活了。”

苏恒的手猛然便收紧了。

他面­色­动摇得猝不及防,居然连我也能分辨得出来。然而我心里想的却是,我多久没有见他动容了。

我靠进他怀里,他肩膀绷得紧,我便轻轻的摩挲着他的脖子。

我说:“三郎,太后持斋,我想求老人家为这孩子祈一道平安符。”

苏恒缓慢的吐息,说:“……好。”

“然而我不能亲自去,只怕佛祖怪我心不诚。”我说,“前几日成美人上书,自请去侍奉太后,常伴佛前。便让她代我去太后跟前伺候着,修行一年,可好?”

苏恒的喉咙依旧不能舒缓$@ /K/"

“然而她位份还是有些低了,便晋封为贵人吧。”

苏恒沉默了许久,依旧说:“好,都听你的。不要胡思乱想。”

我也不愿胡思乱想。

可是我自小便是这样。我与人相交,势必付出全部真心,只要是说出口的话、眼见到的事,我要信时也势必是全信的。然而一旦开始怀疑什么了,便再不能轻易挽回。

我想着,当日我究竟是在什么情形下,错手把婉清的救命药打翻的。就算那药有两剂,我难道就不会慎之又慎吗?

连苏恒都不知道婉清曾经病重,刘碧君是如何知道我手上有药,能救她儿子的­性­命。

她的儿子又是为何好活不活偏偏跟婉清同样的病症。以至于她不得不去找我求药。

而后我终于想起来,刘碧君的儿子康复之后,我殿里似乎投水死了一个宫女。

……确实是被人算计了。我想。手法说不上高妙,却步步都点在我和苏恒的死|­茓­上。 `

因为唯有刘碧君的事,是我不屑问,而苏恒不愿说的。苏恒的亏欠我的同时,未必不觉得亏欠了刘碧君,偏偏当皇后的那个是我。所以当我为难刘碧君的时候,他会下意识的选择去庇护刘碧君。

而这一回,手法上多么相似。都是抓住了我心里的猜疑和苏恒的回避,将某些事一点点印进我的心里去,诱导着我往既定的方向去思考。

……不是太后,她没有这样的耐心。也不会是楚平,他没有这么琐碎。

那么,是刘君宇?

我忽然记起来,那一只水晶雁,确实是他遗忘在沧池苑的。

或者,是我想多了?事实原本就这么巧合,表哥给我解毒,苏恒不想要婉清,刘碧君怀孕三件事,原本也不一定想­干­,是我非要放在一起想。

我一时又有些混乱,脑中昏沉。便抱住了苏恒,“三郎,抱抱我,我身上难受。”

64、第58章(上)

我依旧想不出,当年投水自尽的那个宫女究竟是什么模样。

却总算是记起来,她死之后,宫中传言说是她从椒房殿里偷了药送去给刘碧君,事发之后遭我报复,走投无路之下,只能自绝生路。

彼时我与苏恒已冰冻三尺,这般捕风捉影的谣言,我是不屑向他解释的。

何况那个时候婉清大病初愈,我一心照料她,也并不将这些琐事放在心上。

然而现在想来,这些事却环环相扣,不由得苏恒不去猜忌:我是不是真的铁石心肠到容不下一个孩子,是否真的飞扬跋扈的荼毒­性­命,肆意虐杀宫女。

——若是当真有人设计要害我,只怕就算苏恒去查,结果也只是印证了他的猜疑。

苏恒因此认定我已失德。因此婉清刚出百日,他便一纸废后诏,将我逐出了椒房殿。

那个宫女应该就是一切的关键。若不是她不惜­性­命,那计策再怎么完美,也终究无法扣上最后一环,砸实了我的罪名。

所以,必须要将她找出来。只要找到了她,也就能顺着查明,究竟是谁要害我。 91

满殿霞光,一室寂然。

我靠在苏恒的怀里。他的怀抱温暖,衣上熏香散发出来,芳馨清幽,略带些苦味。那味道令人头脑清明,一时竟有些气血翻涌。然而这感觉却让我不适。

只是我已习惯了对他的厌恶,一时迟钝。待骤然醒悟过来的时候,忙一把推开他。

他似是有些忐忑,道:“怎么了?”

我心中暗恨,却不能有诛心之言,只能掩了口鼻,道:“麝香。陛下衣上熏了麝香。”

樊城沈家并非书香门第,苏恒起兵后交际的也多是些粗莽的武人,在香料上他确实没什么讲究。熏陶了这么些年,也只能偶尔嗅出他喜欢的白檀来罢了。不过他总该知道,孕­妇­忌讳麝香。

他一时似乎也有些慌乱,忙褪去外衣,道:“朕不是有意。”

我说:“臣妾明白。请陛下回殿吧。”

他沉默了片刻,上前要执了我的手。我忙后退了,望着他。

他面­色­便沉寂下来,片刻后,垂了长睫,道:“你早些歇着。”

我说:“是。”他却仍是不走,我便福了身,道,“恭送陛下。”

我不解自己的心态。明明认定了是有人在诱导着我厌憎苏恒,却又控制不住自己对他的排斥。

我想,我与苏恒之间相互憎恶也许是有心人推波助澜,但终究不是无中生有。

至少他确实是想悄无声息的抹杀了我的婉清。我从没见过有那个丈夫带了麝香来探视怀了孩子的妻子。这并不是一句“失察”便能搪塞过去的,他分明是已对我和婉清冷漠到了一定程度。

毕竟说起来,他现在还在表演对我盛宠不衰。却连这点用心都不肯,也不由我不恨他。

给我送药进来的宫女一直没有消息。

眼看着宵禁将近,洒扫间管事的妈妈终于去向红叶求主意,说是那宫女至今未归,别是出了什么事。

红叶不敢自专,忙报给我知道。

我心中骤然觉出不妙。差人通报给值夜的御林军,命他们帮忙寻找。

邻近天明时,我恍然听到外间有人来禀事。

红叶在帐外榻上为我守夜,将人拦下,进帐见我睡得安好,便为我掖好被角。悄声道:“出去说。”

我听得到她说话,却只是意识困顿。挣扎着想要醒过来,却头痛不止。一时头痛消解下去,便觉得自己仿佛真的醒来了,披衣起床,跟着红叶出去。

外间烛火染得清透,却隔了层帐幔,看不清人影。

只听红叶轻声斥责道:“什么事,大半夜的巴巴跑过来。没个轻重缓急的。若扰了娘娘休息,可怎么是好?”

对面的人便道:“是羽林卫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娘娘让找的那个人,有踪影了。”

“什么叫‘有踪影了’?”

“……就是,找是没找着,但八九不离十了。”他的声音越发低下去,我略有些听不清,只隐约辨出,“……金明池柳树下……绣鞋,树枝上勾了半条披帛……怕是……”

红叶半晌没有答话,我心中着急,便要问个明白。伸手去揭帷幔,却怎么也揭不开。

头越发的疼起来,一阵懵懂之后,红烛复燃。那梦一环嵌着一环。我发现自己坐在床畔,外间天­色­尚暗,树木枝叶屋宇勾檐泼墨似的浓黑。

羽林卫来人请示,说那宫女失足落入了金明池,可要安排人手在池中打捞。

我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我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殿里何时有这么个宫女。怎么一次两次,一个两个的都要投水。

外间便有人说:“娘娘如何想不起来了?奴婢可是娘娘亲手提拔起来的。”

我仔细去分辨,便见一黑瘦的小姑娘披发跣足,湿淋淋的站在我的床前,漆黑混沌的眼睛里正含了泪水望着我。我一时惊梦,猛然间清醒过来。

床帏清透,映着烛火,红艳艳一片。只那烛火处泛起粼粼金­色­的明光。

红叶已穿戴整齐,正待吹灭那烛火。我大汗淋漓,全身虚痛,开口几乎发不出声音来,“外间出了什么事?”

红叶略一迟疑,柔声道:“……安好。天还黑着,小姐再歇歇吧。”

我喘息着,微微团起身来,费力的问道:“捞出来了吗?”

红叶一时怔住,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道:“是。失足落水。奴婢正要去处置后事,小姐不必烦心,先歇着吧。”

不是失足落水——若我白日里命李德益去追拿,只怕要变成是我逼得她投水。原来一年之后的事,在这里已经有了伏笔。

只凭这一件事,还不至于让苏恒把我废掉。然而让我疑心苏恒要害我,让苏恒厌恶我跋扈暴虐,却已经足够。日后种种局面的铺垫与展开,也都由此开始。

但是仅仅为了离间我和苏恒,便要折腾出一条人命。这种虐杀猫狗一般随意的姿态,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一面想着,便觉腹中剧痛。□淋漓,顷刻便已湿漉漉的了。

我瞬间慌乱起来,想要阻止,却只摸到一手的鲜血。泪水瞬间湿透了鬓发。我脑中万般想法一时都空荡荡的了。

窒息,绝望。想要喊叫,却无法出声。待心痛到极点的时候,已不知在诉说着什么哭号。红叶进了帐子,片刻后苏恒也趿着鞋子进来。

眼前的景物歪歪斜斜,一时模糊,一时清晰,一时嘈杂,一时静寂。最终归于一片昏黄。

不知混沌了多少时辰。

我又想起了我的婉清。

她出生的时候只有那么小,仿佛一只巴掌就能攥得过来。我几乎不敢抱她,生怕碰一下就弄伤了她。她出生三天便吐了一整盏血,人人都以为她活不了了。可是她终于还是活了过来。

我看着一天天她长大。她四岁了还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依依呀呀的打着手势,说不明白时便傻乎乎的笑起来。我一个字一个字教她说,她黑漆漆的眼睛望着我。我每一开口她便不由自主的往前凑,张着嘴巴想要学出来。我记得她第一次叫我“娘”,我和红叶高兴的几乎要哭出来,她乐呵呵的望着我,努力的想要说出下一个字来。

我托着她的手一步步的教她走路,她总也走不好,没两步就跌撞着扑到我的怀里去。一遍遍摔倒了也不哭,只是倔强的一边摔着,一边追着我跑过来。她七岁的时候被苏恒接回宫里,牵着大人的手,也还走得蹒跚。那时她回头望我,眼睛­干­­干­净净的,带了些疑惑。却一句话也不曾问我,她一向都是个听话的孩子。

我那个时候为什么要将她还给苏恒?我怎么舍得将她还给苏恒。

她一直都那么努力的活着,哪怕她比别人傻一些,慢一些,却那么用力的想要做好了。

可是我丢掉了她。她终究不愿意再一次投生了。

天不知何时又黑下来。

我脑中终于渐渐清明,殿内景物再次映入眼中。

帏帐开着,拱窗紧闭,半点风也无,屋内微微有些闷热。烛火荜拨,燃得萧索。

我口中­干­渴,想起身叫人,才觉出身上被什么圈住了,紧紧地,动也不能动一下。

我用力的想要挣脱了,那束缚终于松了些。我便起身下床,想走得远一些,手却又被拉住了。

很烦。很烦。很烦。

可是我说不出话来,我只能从那黏腻温热的束缚中一遍遍挣扎出来,好下床去喝一杯水。

片刻后,外间终于有人进来。红叶在最前面,手里端了参汤。我想要喝一口,却被别人端走。那参汤也变得令人作呕起来,我挥手去推,汤洒了我满手。手又被人箍住了,我用力的想要抽回来,却没有力气。

我说:“红叶,我想喝水,你给我倒一碗水喝。”

红叶却只是看向我的身后,我心中厌烦,“我只是想喝一口水,也不能自己做主吗?”

红叶忙垂了头,对身边宫女低声吩咐着,片刻后,宫女再度呈上一碗参汤。红叶用调羹盛着试了冷暖,方上前跪下,一勺勺喂给我喝。

明明什么也没有想,泪水却一滴滴落进碗里。

我咽不下去。我根本什么都吃不下去。

我摇了摇头,说:“够了。”

红叶眼圈立时便跟着红了,“是不是不合小姐的口味?我再重新去做。”

我说,“不用了。”

她还跪在一旁,我便说,“你起来,在我身边坐一会儿,陪陪我。”

但是红叶却瞬间起身后退,一屋子­宮­女都惊怖了,扑通全跪下来。

一只碗摔在地上,所有的人都爬起来,逃命似的退了出去。

红叶依旧站在一旁,我望着她的眼睛,说:“红叶,你在这里陪陪我,别丢下我一个人。”

我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她,却再一次被箍住了。

红叶在床边跪下来,我的肩膀被用力推到墙上。头晕的厉害。

我闭上眼睛,苏恒暗哑的声音便传入耳中,他说:“可贞,你看看我。我就在你身边,我陪着你。有我陪着你,不需要别人。”

我努力的想要把这声音剔除掉,可是没有用,他贴近了我的耳边,一遍遍的说:“你看着我,我就陪在你身边。”

我又想起那碗被清扬洒掉的药,想到他衣服上熏的麝香,想到他说:“那么就打掉吧。”

我恨透了他,我半点不想要他陪在我身边。我已经失去得够多了。我只想要回我的婉清。什么都给他好了,我不追究舅舅的死,不霸着这种满香草的椒房殿,我让他的刘碧君生孩子当皇后。只要他把婉清还给我就好了。

可是他说:“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贞。你恨我,我知道。可是你为什么还要教婉清叫我‘父皇’?那个孩子生得那么像你,那双眼睛简直一模一样。她望着我,叫我父皇的时候,可贞,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我想,我把她从你身边夺走是对的,可贞。你心里明明就还爱着我。我怎么能放你走,我那时怎么能那么蠢。”

他说:“可贞,我就陪在你身边,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记得她……”

空气一瞬间哽在喉咙里,泪水不可遏止的汹涌而出。我放任自己­干­哑的哭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痛哭我失去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在这里打个完结,估计也没差了。想弃文的就弃吧T_T不用特地打招呼,竹子还想保持心情把它写完……

65、58章(中)

渐渐的失去力气,深陷在一片漆黑之中。

意识沉浮着,可是苏恒的声音一直响在耳边。

他说:“那个孩子出生的时候那么小,我抱着她,手都在发抖。可贞,那是我们第一个女儿,我高兴得说不出话来。我给她想了很多个名字,等着你醒过来挑选……”

“我准你带着婉清出宫,可是可贞,那个时候我多恨你。我想,我为什么会准你带走我的女儿……可是你把婉清还给我的时候,我怕了,可贞,我怕得想把婉清塞回给你。你怎么能那么狠心,若婉清你也可以这么随便的就放手,我该怎么把你拴在身边。”

“可是那个孩子叫我父皇。她一眼就认出了我,可贞,是你教她的对不对?”

“她生得可真像你,比朕想得还要好看。她从来都不哭,也不爱说话。朕喂她什么她都会吃下去,明明不喜欢,也会梗着脖子咽下去。朕批折子的时候,她就跟小猫似的蜷在朕腿上。韶儿去拉她,还被她咬过一口。”

“不过她其实最喜欢韶儿,不管朕赏了她什么,她都记得分一半给韶儿。韶儿喂她吃蜜饯,她便弯了眼睛笑起来。韶儿每日下了功课,便牵了她的手满殿里乱逛。她走得慢,却不肯让宫女抱,韶儿便蹲下来背她。两个人总是摔到一起去,可是下一回她还是会让韶儿背。”

“……”

“可贞,朕没有把她给别人养。朕一直把她带在身边。朕不让她去见你,可是除了这一件,没让她受一点委屈。”

“虽然朕也想,是不是只有让他们在朕手里受了苦,你才肯出来见朕一面。”

他低缓的给我讲着那些往事,那个孩子的音容笑貌便一丝一缕的缠绕进我的梦里来。梦里她还是旧日的模样,努力的思索着怎么说话,不停的摔跤却倔强想用自己的双腿跑起来。在追上来之后,便弯着眼睛笑着,扑进我的怀里来。

泪水一点点浸透。我攀住了苏恒的肩膀,就像在溺水时攀住唯一的浮木。

这个世界除了我之外,仅有这么一个人会记得婉清。在只有两个人的世界里,一切恩怨都已不重要。我们只是为这个孩子的早夭悲痛的父母,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依旧是在夜里。

天­阴­沉着,无星无月,外间隐隐滚动着雷鸣。空气湿沉,滞重在指端。风里已经含了些雨声。

苏恒在我身旁睡着。鼻息低沉,显然已是累极。

我挪开他的手臂,搬开枕头。

将枕下暗格打开的时候才想起来,那柄含章刀已经不在了。

然而要收手的时候,指尖却触到了皮鞘。透过皮鞘传来的锋利的冰冷,一瞬间便让皮肤都缩了起来。那种顺着经脉游走的冰冷的痛楚,让我脑中一时有些战栗的清明。

我把匕首取出来,锋刃摩擦着皮鞘,发出钝钝的沙沙声。

是那柄素质。映着微弱的烛火,刀身明亮得像是一泓清水。

我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然而到了必须做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竟是从来都没想过要杀了苏恒。

可是他该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他也知道我究竟是什么。

我从来都没能骗过他。他不戳穿,不过是因为他不想罢了。

我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他说的这么动听,却还是杀死了我的婉清。这个人是这么的颠三倒四、不可理喻,简直像一只流着眼泪的恶鬼,一口口啖尽人的血­肉­。我已经在他手上赔尽了一辈子,不能再让他糟蹋这一辈子。

只要把匕首刺下去,一切就都结束了。

然而刺下去之后呢?

我可以即刻将哥哥宣进宫来控制局面,卫将军蒋慎曾是舅舅的旧部,想必可以说动。而后只需将楚平、吴世琛骗进宫来除掉,便能让韶儿顺利即位。之后由我垂帘,哥哥、苏辨、蒋慎辅政,再结好蜀郡和匈奴……

——然而脑中有个声音清晰的说:不可能。

蒋慎不可能协助我,若他可以忠于苏恒之外的什么人,苏恒便不可能让他统领御林军。我也没把握说动方生,没有他出面,楚平吴世琛不可能上当。而纵使侥幸除掉了楚平和吴世琛,结果也不过是将苏恒辛苦经营出的稳定局面一注输光。

若我身上没有谋害苏恒的罪名,有昔日征战运筹的余威在,也许能把握住局面。可是今日之后,我必定成为众矢之的,只能凭威权压服局面——而我手上所能握住的威权,恰恰是不够的。

……若我今日杀了苏恒,迟早会拖累着韶儿死在乱世里。

外间风雨飘摇,雷鸣一阵紧似一阵。巨响令地面都在震颤。

苏恒依旧睡得安稳,长睫投下交错的暗影,鼻息清晰而平静。

我握着匕首,轻易便可了结了他的­性­命,却只觉已被逼到了绝境。

一旦他醒过来,记起自己昨夜无意中吐露了什么,我便再无出路。可是我不能杀了他。

门“吱——”的一声被推开来,紫­色­的闪电劈落在半空,映得屋子里蒙霜般通明。

外间有谁走进来,长长的影子落上了纱帐。苏恒睫毛颤动,也将清醒过来。

绝望铺天盖地的袭来,上一世最后的见闻如诅咒般在我脑海中一遍遍重现。

苏恒的眼睛望过来的时候,我猛的将匕首刺了下去。

外间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片刻后,雨声暴起,天地都淹没在其中。

匕首刺穿了苏恒的手掌。停在我的左胸。

那一刻的想法居然如此的清晰——绝对不能再落进苏恒的手里。

绝望已经变得淡薄,我只是为自己的无能感到好笑,居然在那种情况下,也还是选择自我了结。究竟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这么脆弱、没用。

而且居然连自我了结也失手了。

苏恒的目光已经冷透,他右手心Сhā着一柄匕首,便用左手全力给了我一巴掌。

我撞到在床上,很长时间之后,眼睛里才能再一次看清景物。

清扬倒在地上,而红叶抱着韶儿,正努力的安抚着他。

痛楚从心里一点点蔓延开来。

苏恒单手卡住我的脖子,将我推到墙上。这个时候他才露出狰狞的面目,赤红­色­的眼睛像极了一只发疯的孤狼,“就这么想死吗?”

我说不出话,只是望着他。我想,终于有一次,在我这么专注凝视他的时候,也不会被他的美­色­诱惑了心神。

我闭上了眼睛。

可是韶儿的哭声在这个时候传过来,我忍不住扣住苏恒的手。带了哀求去望他。

他的手便微微的松开了。

他似乎想听我说什么,目光里光芒颤动着,身上也有些抖。

我说:“求你,好好待韶儿。”

他开口的时候血便顺着嘴角不停的流出来,我记得他的伤似乎是在手上的。可是他的牙齿也染了血红,看上去无比的骇人。

他凑到我的耳边,低声道:“你该记得——朕会废了他,朕不会让他有一天好日子过。”

我脑中气血翻涌起来,一阵阵的发黑。如果我还有一份力气,一定会张口咬断他的喉咙。

然而他松了手,我却只能像一张缎子似的软在床上,连手指都不能动一下。

他将匕首从手掌里拔了出来。对红叶道:“让方生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道歉……嗯……@_@

然后,本章可能会修改,请不要怪我伪更——争取在更新下一章的时候改……

啊,好像还没说过新年快乐……

嗯^^新年快乐

66、第58章(下)

外间雷鸣已经低下去,暴雨却铺天盖地,没有消停的时候。

屋子里仍旧闷热,烛火荜拨的燃烧。

苏恒宣了楚平、苏辨、吴世琛和哥哥进宫议事,究竟议的是什么,我不得而知。

想来无非就是废后废太子。

我意识昏沉着,已觉不出自己究竟是死的还是活的。我想这一辈子也许只是一场大梦,我在梦里幻想着能够重新来过,以为自己不会重蹈覆辙,结果苏恒却追着过来,就像噩梦般令我无力挣脱。一次,两次,最终还是要终结在他手里。

这么想的话,仿佛我的婉清还在另一个世上好好活着,韶儿也没有被我牵连,无罪获咎。

太医来过,给我诊了脉。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有宫女端了汤药进来,试着哺给我,可是我已经咽不下去。她似乎有些焦躁,硬抬了我的下颌要逼我咽下去。我瞟了她一眼,脑中骤然闪过一个人影,便有寒意顺着脊梁攀上来。

我记得这个人。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记起她。她生得黑瘦,跟春玲儿类似的长相,却比她还要小一些。我记得当日我猜到春玲儿该有个弟弟妹妹,便令红叶去寻。果然在太后宫里寻到了这个小姑娘。太后移居到汤泉宫时,我便趁机将她收了过来。我原意是让春玲儿安心的为我办事,便想把这个小姑娘送出宫去,找个妥帖人收养了,好好过日子。

因着事多,还没能顾上她。而后便想起来——上一世我被废之前,便是她跳了金明池,砸实了我暴力跋扈,要害刘碧君儿子的罪名。

若不是婉清的事,此刻我原本该正在找这个人,好从她身上入手,寻出究竟是谁设局要害我。可是婉清的死蒙蔽了我的神智,令我将其余所有的事都遗忘了。

然而事到如今,便是再想起来又有什么用?

我已经沦落到了任人鱼­肉­的境地。这个时候若她真的要害我,也只需一碗见血封喉的毒药。我定然没力气反抗。

便是她不想害我,想来苏恒也不会让我再活太久——他若还有一份清醒,便该猜到,我握住那把匕首时,想要的原本是他的­性­命。

我一时忽然又疑惑起来,我明明记得苏恒已经含章素质两把匕首收了起来,究竟是谁又将素质放在了我的枕下?

我假意咳嗽着,将药吐了出来。而后全力抬了手,推了她一把,道:“走开。”

她紧张得厉害,那碗药竟打翻了,全洒到我身上。她手忙脚乱的去接,也只接到手里一个空碗。

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我很怕她狗急跳墙,要直接上手闷死我。便努力的出声,“更衣。”

她直愣愣的望着我,眼神动摇的厉害。几乎要扑上来掐我的脖子,却又怕得要哭出来。

我便做出不耐烦的样子,道:“给我换身衣裳。”

她仍是发抖,不知应答。

我只好说:“脏了。”

她总算还知道该处置罪证。这才回过神来,一面抖着,一面焦躁的扒着我的衣裳。

外间已经传来迎驾的声音,她竟急得啜泣起来,手上全然不成章法,在我身上抓了几道红痕,自己的头发也弄得散乱。终于将我的衣服脱掉了,便抱了要逃。那只药碗竟也忘了带走。

她藏进耳房里去,我只能将药碗推进枕下的暗格里,拉了毯子蔽体。

苏恒果然很快便推门进来。

想外间已是天明,只是因着这­阴­雨,看不出时辰。我便不知苏恒去了多久。

然而他身上仍是常服。手掌已包扎了,纱布上却还是渗出新鲜的血痕。他­唇­­色­稍有些白,面容生硬而冰冷,眼下­阴­影浓重,不知是在克制着些什么。

我便略有些放心——看来无论他传召楚平他们商议的是什么,都不会很顺利。

我还是能在他手上活一些时日的。

他在门边立了很久,气息几度变幻,待终于平复下来之后,才大步向床边走来。

走到我跟前的时候,他的面容几乎称得上柔善。然而还不待看清了我,忽然便变了脸­色­,赤红的眼睛望着我,手上的力气几乎要按碎我的肩膀,“你吃了什么?”

我被他按得头晕,便有些咳嗽。却还是即刻想到,一碗药全撒了出来,必然会留下味道的。

便道:“药。”

他手探进我嘴里,便要逼着我吐出来。我早已耗尽了力气,被他傀儡似的摆弄。然而胃里实在什么也没有,只逼得泪水流了满脸。手上拉不住毯子,只带了肚兜横在他膝上,这姿态令我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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