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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宠

“岂敢劳烦将军,奴婢也曾托人四处寻找,只是人海茫茫,分离的日子久远,已然无法寻觅,多谢将军苦心,奴婢现在有些困乏,先行告退,不打扰将军的好兴致了。”我俯了俯身,背向于他,刺入身内的目光似若未见,想着方才的对话,皱起眉头加紧步伐,走入客栈。果然是代国的名将,明明是试探却又不露端倪,几乎被他转迷了方向。走到房门口,深吸了口气,唯恐惊了灵犀,我蹑住脚步,轻轻推开房门,大开的窗子前一个黑影直立,听到声音,猛地回身,似有慌张。才放下的心登时又提了起来:“谁?”不等回话我摸索向右,依稀中记得那边的桌子上有方桌镇,若有不测也可抵挡一阵。

“窦姑娘,是我,你怎么了?”灵犀的声音并未让我放松,反而愈加的紧张。

“原来是你,深夜不睡站在窗前做什么,仔细受凉。”我望向她,黑暗夜­色­中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压住满腹的疑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充满了关切。“奴婢起夜,看姑娘不见了,正想四处寻找。”她的声音有些迟疑。“太热了,睡不安稳,出去走了走。没事了,你去睡吧。”我挥了挥手,似漫不经心的走到窗前关窗,顺势撇了一眼,此处正对着我方才坐过的青石。思量一下,将窗关上,笑了笑说:“说来有趣,刚刚还在院子里碰见了杜将军,他还要帮我寻找失散的弟弟呢”说完,走到床边,拽过被子,并不躺下,仔细借助微弱的光线看着灵犀。

看她怎样答话,即可探知她是否看到我与杜战的对话,又可以摸清她是否是太后派来监视我的,还可以把这事泄露给她,让她把消息传到太后的耳朵里,让他们把我的身世弄清楚些稳妥些。

然而许久没有回答,我摒住呼吸,辨听那个方向的声音。此时她已经回床躺下,翻身向我,她的气息似乎有些紊乱急促,难道她真的是太后派来的?只是她又用什么方法把消息传到太后那里,莫不是还有接应,会是谁,越想越觉得如芒在背。

“他哪里有那么好心,不过是想您是姑娘们中的翘楚,来日必然飞黄腾达,提前做些功夫巴结罢了,姑娘若是信他就给了这些钻营小人机会,他日也会受制于他的。”她此番话说得不紧不慢,全然不像是一个打扫小宫女能说出来的。这样合情合理的话滴水不漏,无法断定我前面的设想,看来她比我想的还要心思缜密。

“你说的也是,我倒也没当真,困了,睡吧。”我作势躺下,翻身朝内。

身后没有声音,我也因为心力交瘁慢慢昏昏欲睡,迷蒙中,听闻一丝幽幽的叹息,那声音扎进脑子,惊的心也跟着颤起来。强迫自己睁眼再听,却寂静无声,略撑起身子再听,依然无声,难道是我的错觉么,我无法确定,只是如此一来再也无法入睡,翻来覆去,眼睛涩乏的很。转眼已经天明,原本身体就尚未恢复,一夜的折腾让我面­色­发白,灵犀扶我起床的时候几乎站立不稳,险些栽倒在地。灵犀想要禀明杜战,恳求缓一天出发,我一把拉住她:“不可为我一人耽误了行程,许是昨夜着凉,喝些水,歇歇就好了。”灵犀也算听话,只是倒些水给我,替我穿戴,又依照我的意思为我略上了些胭脂粉黛。

当然不能休息,那样一来会被杜战认为我已经心虚装病,我必须要表现丝毫的不知情,才能消除他的猜疑。灵犀扶着我下楼,不出预料的看见杜战,我挺起腰身,扶灵犀的手臂也悄然拿开,隔着面纱微笑对他,微微点头示意。杜战也微笑点头,只是他的笑容中似乎闪过一丝嘲弄,嘲弄我的幼稚佯装。

不敢再直对他的目光,我决定提前登上马车。我刚坐稳,灵犀在车外通报:“姑娘,夏姑娘来了。”“请夏姑娘车里坐。”我听后笑着说,夏雨岚躬身上车,我欠身向左靠了靠,她贴我坐下,灵犀又上来屈膝坐在对面,原本还算宽敞的车厢,变得拥挤了许多。“听说姐姐也是清河县人,妹妹早就有心拜访了,今天来的仓促,姐姐不会怪罪吧。”夏雨岚说起话来轻声慢语,柔软得人身子都要酥了。“哪里说来,应该是我去看你才对,只是怕叨扰了妹妹才没前行的。”我笑着拉过她的手摩挲着。“两位姑娘都把面纱摘了吧,这里没外人,看着实在闷热。”说罢灵犀起身帮我摘下又要去摘夏雨岚的。“不用劳烦了,我自己来。”夏雨岚客气的点头作谢。伸手把纱摘掉。我侧首看她,果然是一丽人,雪肤凝肌,眉目娴静,因为天气闷热,直挺的鼻梁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姐姐美貌,妹妹自叹不如,难怪姐姐深得太后的喜爱。”夏雨岚恭维的说。

原来她也是来探话的,我抿嘴一笑。“如果深受喜爱怎么舍得放我出来?妹妹说笑了。只是可惜了妹妹的好样貌,为何要选择去代国?”我拉开窗帷,有如不经意的问。“我家在赵国,此次本想分去那,日后跟家里也有些照应,谁知天不遂人愿,现在我已经认命了,不过都是命吧。”她提及至此似乎又有些伤感,抽泣之声有小转大,像是梨花带露看得人心疼。

看来她是认清了形势已然无法回头,只能先与我们四个之一结伴,这样一来彼此有个依靠,将来也不至于在代国行的艰难。我笑着将头别过,对她的话不予置否。离别在外,身处他乡,每个人都变得功利起来,用的心机也远盛于宫内,虽还没到代国我却已经能够预想到未来的勾心斗角会是怎样的激烈了。

只是她投错了地方,许金玉应该更受此番礼遇才是,毕竟身份尊贵的她册封的时候也应该在我之上,夏雨岚似乎选错了人。看我不语她也有些局促起来,尴尬的清清嗓子,灵犀善解人意的递过杯子。

“果然是姐姐调教出来到,心细周到无人能比呢。”她又寻了个机会抬高了我。

恭维做的明显未必会得人心意,不过这样的卖力讨好也让我放心不少,聪明如她不会做我的对手,我应该多加注意那三个人。“看来姐姐是累了,妹妹先行告退了。”她让灵犀唤停马车,起身告辞。

我面带歉意说:“我昨晚好像略受风寒,今天有些怠慢了妹妹,改日我在赔礼了吧。”又是一番谦逊礼让,才送走了她。我坐回原位,掀开窗帷,看向窗外。飞驰而过的高木,晃动片片碧叶,划出阵阵­阴­凉,难得的好景­色­,难得的好天气。只是这样美景却不能解我心头烦躁,两日来的提防让我心生疲累,百般的试探,千般的回转,让我几乎丧失走下去的勇气,还能坚持多久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杜战如此难缠,还有代相永安侯周岭肯定更加的难以应对,如若败漏怕是­性­命堪忧。其实加倍小心,暂时瞒过还是可以的,只是如何让代国君臣日后相信我就不得而知了,眼下必须要做的就是先把杜战稳住,不让他心生怀疑才是。我哑然自嘲,在建章宫时还信誓旦旦,现在却全没了章法,看来前方的路比我想象要困难的多,只是已经没有退路,再难也要走。想的越深,头疼的越厉害,索­性­不想了,拉过被子偎在其中。不想了,只要少招惹他人,保我安稳就好。月余,一行人马已经进代国边境。“姑娘,杜将军说今天现在城中的驿站休息,明日进宫。”灵犀边整理床铺边说。

“ 知道了。”我答的心不在焉。刘恒是怎样的人,薄太后又会如何,心中的疑问堆积起来,横在心头,让我无暇关心其它。吃过午饭,五个良家子在中堂接受训导。代国虽然是先帝的分封国,但是规章仪制一切照仿汉宫。我们几人是汉宫太后的赏赐,明日代王刘恒将会率领文武百官前来逢迎,所以礼仪丝毫不能出错。现在由代国派来的礼仪大夫逐步的教导我们,行走,说话,谢礼,退席,步骤繁复不逊于天阙。因为事关重大,纵使是许金玉也不敢造次,依步学来不敢怠慢。训导完毕,每人随身的侍女上前从魏公公那里领取明日觐见的服饰。虽然还是一样的款式,颜­色­却有所区别,分为,嫣红,姹紫,水蓝,柔绿,明黄。许金玉的侍女镜儿走到魏公公面前,使了个眼­色­,伸手向他。魏公公也不细看,只是笑嘻嘻的接过,放进袖子里,拂拂衣角,端起那套红­色­的递给镜儿。镜儿用眼睛撇了一眼左右,轻蔑一笑,捧着衣饰,翩然回到许金玉身边。灵犀回头望我,我笑着摇摇头。看来许金玉是想让初见的刘恒惊鸿一瞥,只是她却不曾想到,明日的典仪我们几个已然是注目焦点,再去抢这风头,必然会成为后宫和百官心中的鲠刺,必被拔之。不等我吩咐灵犀,水蓝服饰已经被夏雨岚的侍女领走,段明月的侍女领了柔绿,只剩下明黄和姹紫,我转头看向乔秀晴,她也看我,我笑了笑,伸手做了个请,她摇摇头也做个请。

以乔秀晴爽朗的个­性­必然是喜欢明黄的,我抬下巴示意灵犀拿那套紫­色­的,灵犀犹豫了一下,再看我,我点点头,她只好跺下脚,领了那服饰回来。灵犀别扭的站在身后,我起身和众人告辞。夏雨岚也起身同我一起离去。

“奴婢是在不明白,那个明黄的不是更好些吗,为什么让给别人?”回到房里已经有一阵子了,灵犀的怒气还是没有平息。我笑着不答,姹紫相比于其他颜­色­虽暗淡些,却深合我意。既方便方便我观察代国的君臣,又方便隐藏自己。不理会灵犀嘟嘟囔囔,我去沐浴。香檀木的硕大木桶中漾着轻盈的玫瑰花瓣,层层密密,香气宜人。褪去外衣,将身体置于其中,水温软柔和,消散了烦忧,稳定了长久以来惶恐不安的心神。将头埋于清澈水中,猛然抬起,任头发披在身后,长呼一口气,有着说不出的舒畅。

明日就会看见刘恒了,不管将来如何,他都是我的夫君,我的王,如果可以我们是要相伴一生的,思及至此突然涌其一种不知名的恐慌,明明是对未来的不可预计,却杂着兴奋,从心底一点软绵向周身蔓延开,没了力气。若是民间,待嫁的新娘该是怎样的心情,大概会抚着嫁衣羞涩的笑个不停吧。只是我却酸楚的笑不出来,明日与我一同进宫的还有四个人,不,不止这四个人,还有代国后宫的众多嫔妃,那高高在上的王哪里只是我一人的夫君,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孩子。将头靠在边缘,撩拨着水中的花瓣,也许未来的日子会荆棘满路,而我的人生也会因此改变,但是既然已经决定了,我就会给自己一个最完美的开场,让自己一步步踏入这腥风血雨之中。

初见

七月二十六,我同其他四位良家子同日进宫。早晨,天­色­未亮,驿站内外就开始忙碌起来,已经站满了等候的手持仪仗的太监和随侍的翩迁宫娥。今日的发髻五人相同,都是如意高髻,斜绾飞凤镏金步摇,一式五对缕空金银嵌着配合各自服饰颜­色­的宝石,耳上坠着同­色­的明铛,项上亦是同­色­的璎珞金镶宝的项圈。身上礼服也是五­色­,绣刻祥云灵芝云舒广袖,逶迤拖地的百­色­鸾衣,曳地月华长裙,裙服宽阔,熠熠流光随身摆动,裙边配以指甲大小夜明珠镶圈,层层荡开叮当作响。外裳轻纱薄透,飘逸空灵,隐隐透出左臂所带缠臂金①,华贵异常。寅时已到,五部华盖宫车停在驿站门外,我们各自由侍女搀扶上车,前往王宫。

代国王宫规模略小,离远望去,殿角卷扬,一抹金­色­朝晖撒于其上,泛起粼粼金光,让人不由得升起肃穆之意。因为身份特殊,此行由朝天门进入,据说那是奉迎新后才能走的通道。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车子停住,众人上前服侍更换轻辇,接着前行,又过了许久,再次停住。外面响起执礼太监的声音:“代王刘恒接旨……”“臣刘恒,携百官奉迎圣旨。”一个平稳的声音,听不出半分情绪。这就是刘恒了,凭着声音无法猜测他的样貌,我低头绞着衣角,忍住好奇不去窥探。

“代王仁孝淳厚,恭让谦和,今赏良家子五人,以兹嘉奖,钦此。”说罢魏公公回首示意,侍女们将我们搀出。眼前黑压压跪倒一片,为首的是一个身着黑­色­龙袍,头戴金冠的少年。他躬身叩首,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刘恒叩谢皇上太后赏赐。”说罢起身,一副欣喜若狂的表情看着我们五人,快走几步来到面前。我们纷纷见礼,他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搀扶起身。我处偏后,虽不能看得仔细,却惊觉他比我还要高出半头,完全与年纪不符。“快快请起,果然都是丽人”一番话下来前面的许金玉和夏雨岚已经羞红了双颊。

魏公公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深施一礼说:“代王欢喜就好,不枉老奴一番辛苦了。”

刘恒似乎沉醉在左拥右抱当中,听得此话登时吩咐赏赐魏公公邑食万石,随后则拉着左右美人进入内殿,留下广场上的文武百官依然下跪。我左右环视,杜战在百官右手,仍低头不起,而左边站起一位老者,朱红冠冕,抬手唱诺,请魏公公偏殿休息。魏公公得了赏赐自然高兴,随那老者前往偏殿。杜战等魏公公进入内殿,缓缓起身,示意百官起身散去。行至我处,杜战眯眼上下打量,嘴角浮起一缕带有深意的轻笑。我、乔秀晴、段明月依然站在大殿的台阶下进退不是,他吩咐了宫人搀扶我们也一同进入内殿。

这是代王早朝的乾元殿,正堂金石砖铺地,乌黑泛金,排铺到底,中有红­色­大食羊毛长毯,长毯尽头赤金蟠龙宝座端然在上,两边是仙鹤香炉,鹤嘴中吐着渺渺香气。宝座后面则是一副十二折翘金压翠的长春屏风,上用篆书写着,无为而治。此刻刘恒不在前殿,内里一片欢声笑语,移步进内,却看见刘恒搂着许金玉有着说不出­淫­亵。夏雨岚似乎有些羞涩,独坐在一旁不忍相看。“你们也来,都坐在本王身边。”刘恒又起身过来环住我们三人,簇拥着坐在榻上,我被榻前台阶拌住,向前歪倒,正扑在他的面前,手砥前胸,与他贴面擦过,来不及告罪,就被他用手指擒住下颚,缓慢抬起。不对,他不是这样的昏庸藩王,眸子下的清冷平静印证他根本在做戏。“投怀送抱的美人,孤王喜欢。”言语分明是挑逗却不见一丝情绪。我了然含笑:“奴婢窦漪房叩见代王。”索­性­昂首直视与他,丝毫不回避他讶异探索的目光。

原来代国上上下下都已经猜测到此行的不简单,却仍要麻痹来使,他们装的辛苦,我们也瞒得辛苦。“好个如花美人,人美名字也美,漪房,那本王就封你做个美人如何?”

“多谢代王,臣妾惶恐。”他说的言不由衷,我答得随意敷衍,一双眸子却仍然直视于他。

“代王,那我呢,是不是也该给我封个什么”一旁的许金玉看见刘恒对我似有别意,早有不甘,硬硬将我推到一旁,扑在刘恒怀中,撕扯袖子,讨要分封。“你自然要高她许多,本王封个夫人给你如何。”刘恒戏谑探头,薄­唇­贴着香颊,轻滑而过,惹得其余几人一片惊呼。我在旁淡笑,真是做足了功夫,只怕是将来会碾碎一片芳心。他埋于香肩,飘眼看我,目光似有挑衅,我笑得温婉,只是扇着紫纱袍袖,享受难得的丝丝凉意,这一出好戏,果然­精­彩。刘恒似乎被我的不以为意震怒,突然用力,狠狠的将许金玉拥倒,目光灼热,分明凝神看她,却又似不在她身上,不消片刻嘤咛轻喃之声响起,全然不顾他人困窘。执事的宫娥见状将我们领出,灵犀在殿外早已烦躁不安,猛地见我,想要说话,却被我嘘声。

因为分封未完,尚无宫殿可居,四人被领于偏殿。惊于刚刚景象,大家默然相坐,谁也没有说话,揣度着各自的命运。先是夏雨岚一声抽泣,带动了周遭,颠簸劳顿,离乡思亲,前景堪忧,无不夹杂着哽咽,浸透了泪水,迸涌而出。

我轻转手中的碧绿玉竹杯,一汪绿­色­看得陶醉,笑意浅淡,伸手沾点茶水,在桌上划弄着,反反复复皆是刘恒。刘恒,如此心机应该是长久生活在吕雉­阴­影下造就而成,十三岁的孩子会是这样深沉我不曾预料,不知其中有几分杜战和周岭的功劳。舒展双手于面前,辛苦劳作时所结粗茧多亏灵犀连日来的养护消失不见,只是心被磨砺所伤出的痂却变得更加坚硬,它裹住了一切,不让旁人探究内在。笑望众人,虽是风华正好,却因来自汉汉宫,永远不能奢求真心相待,不知她们可会知道。深坐良久,执事的太监前来宣读圣旨,夏雨岚、段明月、乔秀晴皆为美人,分居潇雨阁、银光殿、熙霞堂。而我则居王宫最偏一角,聆清殿。得了赏赐,由宫人簇拥引领各位美人去往各自宫室。我走的最远,连灵犀也哀声抱怨连连,我不理会她,随意观望,高深的宫墙割断通往尘世之路,这就是代国的天阙,蜿蜒的红墙碧瓦圈出了皇家庭苑,大气磅礴之余也让人窒息。还在汉宫时从未如此仔细瞧过宫墙,那是我不敢奢望跨越的地方,既然不能,也就不看,怕自己无法克制。如今再次迈入宫墙,却不知何时才能逃出囚笼,寻个安然太平之地了此余生。茫然思索,脚步却不曾停歇。一炷香的时间,已经走过王宫西南角的潋滟池。聆清殿位于池中央一片孤岛,只有曲折回廊与外相连,远远望去,水­色­连天,竟像是从中间冒出一优雅小筑,幽致宁凉。迂回至前,匾额高举头上,银光耀眼,聆清殿。细看落款,竟是他所写。

真真好地方,煦风拂面,说不出的爽意,字也格外看着顺眼。原本一处小小宫殿,又是极偏僻,却建得如此­精­细,四面环水,环岛高筑平台,闲暇可随意畅玩,院内遍植修竹,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宛如隔世仙境,满目凝碧,透骨生凉。我默默站于正中,环顾片刻,回头和带领的宫人道谢:“劳烦公公替我叩谢代王。”

灵犀上前,掏出大把的金锞子,塞于他手,那人倒是乖觉讨好的笑着:“此处是宫中最为雅致的地方,可见娘娘您深得厚爱,他日必然恩宠无限,到时不要忘了奴婢。”我笑意越发浓,语气温和:“哪里说来,您是代王面前得脸的公公,他日还望公公提携。”

他受宠若惊地谢了,转身离去。灵犀扶我进内殿休息。才是晌午,却因早起而疲惫,躺于床上,心也渐渐安宁下来,昏昏睡去。

再是醒来,已是烛光摇曳,纱幔低垂之处似有人影晃动。“娘娘可醒了?奴婢进来侍候了。”是灵犀的声音,我唤她进来。“几时了?”我尚慵懒,不愿起身。“酉时刚过, 听说许娘娘刚刚从乾元殿送出来,代王赏赐了承顺宫给她。”说到话尾,声如蚊呐。“那又怎样 ?”隔纱相望,我猜测她的语义。“奴婢只是不平,娘娘您不该让她夺了个先,您应该……”说到这里她猛地噙住。

我掀开垂纱,徐徐逼近,冷冷看她:“不管日后如何,收起你的关切,小心行差踏错,否则怨不得别人”显然灵犀没有防备,一路上和颜悦­色­让她以为我好脾气不计较,如今竟敢对我加以指使,一番言语让她退却了几步,畏缩着站立一旁。“娘娘起来了吗,代王来了。”殿门外有太监传话。我连忙回身,放下纱纬,和衣躺下,灵犀看我如此,也只能慌忙整理好衣物,俯地叩首。

一阵叩拜之礼,他抬手挥去。隔着床幔望去,隐约一身黑衣,轮廓不辨,立于床边,却是不动。满室寂静,了无声响 。突然耳面潮热,将头扭转入内,不再看他。这样时分还来做什么,我猜测不到他的想法,脑海中却突然显现他与许金玉厮磨的情景,心怦怦乱跳,揣揣不安。仍是无声。难道是来安抚我的?五人同等对待?怕我们心生不满对太后抱怨?忽有离去的脚步声打断我的沉思,来得突然,竟一时慌神起身拉开窗幔探头细看。

一双深眸,含着笑意,薄­唇­如削,夹杂嘲弄。“原来不曾深睡,害得本王站了好久。”他掀开锦被,脱掉履袜坐了上来。

不知为何陡然如此,我只是端坐看他。盖好被子,他也抬眼向我。四目相对,各自失神。他面容隽秀,发鬓如墨,直梳至顶,绾以龙簪,浓眉飞扬,漆眸如渊,似能把人吸进去。身量未足,有些单薄。我一时窒住,无法说出言语,眉目之间带着疑虑。他亦不语,只是看我。目光迫人,让我身体僵硬,忘了见礼。灵犀早已和众宫人退去,空旷内殿只剩我俩。他起身过来,僵硬的表情出卖了我的紧张。不曾宽衣,他伸手向我。猛的紧闭双眼,许久不见动静,耳畔响起轻声笑谑,唯恐有诈,仍是不肯睁眼,肩头微凉,锦衾竟被揭开,慌极看他,他笑得眉目朗朗,灿烂灼人眼目。微眯双眸,勉强的笑,紧绷的身体升起防备。刘恒拉过被角,将我围住,不等我反应,他已先行躺下。见此,我缓慢的俯下身,他抬手骤然拉我入怀,我挣扎,却被他按住:“别动。睡吧,本王很累。”我平躺在内,温热的气息仍未吹散我的紧张。片刻过后,身边鼾声渐起。好累,我环顾四周。窗外夏风簌簌吹过,清晰入耳,一片凉意,纱纬舞扬,迷蒙诱人,渐渐倦意袭来,我也沉沉睡去。

太后

聆清殿地处偏远,虽是夏日却难得清凉,满池的荷花也开得绚烂香甜,偶有荷叶掩染不到,殿台楼阁倒影粼粼水中,流光飞舞,飘过一片落红,随那柔缓波纹上下摇曳,恍惚如世外仙境,让人不禁沉醉。我慵懒的俯于回廊阑­干­,听着清风送来的阵阵蛙鸣,享受难得的悠闲惬意。

进宫已经月余,从未踏出过小岛半步,刘恒也不曾见。用五个金­色­牢笼讨得一片安宁,看来他已经功成身退了。那日醒来,刘恒已经不在床上,我不曾询问任何人他的去向,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对汉朝也算有个交待,他必不会再见我们。灵犀起先还有期盼,每日为我梳妆打扮,唯恐像上次骤然而至。我懒得解释,随她摆弄。或许我也有所期盼,希望他可以再次到来。无意间窥见他的软弱,心便软塌一角,看他如同孩子,全无了防范。“娘娘,起风了,进殿吧。”灵犀在身后轻声道。如今的她已经不分管杂物,只是随身侍候,身上也是簇新的女官官服。用袖子轻轻扇过,似是不曾听见她的催促:“菱角也该成了吧,哪日采些来吃。”

我回转起身,衣裾飞扬。无视她的错愕,笑着回转。看来吕太后打错了算盘,刘恒正像她想象的那样令人担忧,只是单凭我们的力量却是无能为力,我乐于如此囚禁,其实被忽略也是一种幸福,至少不用去惮心力竭。小睡片刻,太后宫中执事的内侍前来通传,太后传我五人觐见。大概许金玉错想了太后,以为太后如同外界传言般温婉懦弱,不理世事,她的衣饰张扬,尽显华贵,金光随身而动,耀人眼目。其余四人因是平辈,互相见礼。夏雨岚隔空与我相望,淡淡一笑,颌了颌首,算是打了招呼,我亦回礼。太后的宁寿宫出乎我们预料的俭朴,甚至是寒酸。宫人们身穿青布粗衣,发鬓也只是随意用荆钗绾成,殿内的垂幔也是粗布,青砖铺成的地面有些凹凸不平,没有汉宫时兴的长榻,只是几把黄木没有雕饰的椅子,连小矶都如同寻常百姓家般,朴实厚重。几人茫然下坐,互相有些疑问却又不敢说出。一青年­妇­人搀扶太后从内殿缓缓走出,端坐在正中的木椅上。我仔细打量太后,头发用素银扁方钗绾个团髻,也是一身青布粗衣,下襟只及脚踝。汉宫多喜欢拖地长尾罩服,雍容华贵,气派异常,随身而行,摇曳生姿,是为一美,薄太后如此打扮甚至不如汉宫的随侍宫娥。掠过身上服饰,我难免看向她的胸前,是怎样的风霜残害才能让一个妙龄女子割|­乳­偷生,又是怎样的坚忍才能毅然舍弃女人的徽怔。她决不是大家所想那么懦弱,必要时扼断丝腕的勇气会顺时迸发,只是她现在不肯显露罢了。“你也坐下,宜君。”薄太后开口,却不是对我们。那­妇­人,羞涩低头,走到许金玉所坐的左手边,停留片刻,低低的说:“这是我的位置。”

徐金玉愕然,但又傲居的说:“我是许夫人,左手该当我坐。”那­妇­人倒也不辩,只是无助的回首看着太后。太后闭目不语,似乎没有听见这边的纷乱争执。那­妇­人无奈轻声说:“即便你是新进的一品夫人,我也应该坐在这里。”

此话激怒了许金玉,她拍案而起,艳丽的面庞因激怒变得绯红。我已明白那­妇­人的身份,她就是代国王妃吧。一直遥远得不想触及的人突然出现,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她似乎不到十五岁,身形单薄消瘦,同太后一样,也穿着青布衣裳,头上绾着已婚的坠马髻,也是素银的直簪。难道代国上下都是如此,偏我们的宫殿华丽异常?我看向薄太后太后,她闻声缓缓睁眼,不过三十几岁的年纪却已满面风霜,眉眼之间依稀可见当年的俏丽可人。她依旧不语,只是微微咳嗽起来。王后顿了顿,挺直腰身:“本宫是代国王后。”许金玉登时怔住,不光是她,其他几人也呆愣一下。我起身施礼,众人也恍然随我。

许金玉喃喃自语,慌了神,快步走到右侧,大家散开,为她留些颜面。入宫后才听说因为代王年幼,只于去年刚刚册封了王后,不曾另立其他嫔妃。王后杜宜君,镇国将军杜战之妹妹。只是知道这些我也不曾窃喜,即使没有众多妃嫔,我们也不可能跃居而上,那机会不是我们的。杜王后也不计较,只是轻轻搭边而坐,身体依然谦恭向前,似乎有随时服侍起身之意。

“哪位是窦漪房?”薄太后又再闭目,轻轻的询问让我微微一震。“嫔妾窦漪房叩见太后娘娘。”我走上前深施一礼,今日因为有些准备,穿的颇为朴实。

她微微睁眼,仔细打量,作势欠了欠身:“太后她还好吗?”我知她所指,忙笑着说:“身体硬朗,倒也并无烦忧。”“我们呣子多亏太后庇佑才能得以保全­性­命,安稳生活,我们衷心祈祷,太后身体康泰千秋万世,不仅是大汉更是我们代国百姓的福分。”她说到这里,笑得诚心诚意。“临行时,太后娘娘也曾叮嘱嫔妾,务必将她对您的想念之情带到,太后娘娘也很惦记着您呢。”我也笑得一脸恭敬。她望向大家:“你们都是从天朝来的,必都是十全十美的佳人,日后姐妹间互相照顾,和睦相处,宜君年幼,多有失礼,也希望你们能够体谅。”一番话划清了你我、里外。让人有些不是滋味,又说不出错在哪里。太后并没说完,停下伸手欲拿什么,杜王后立刻起身从备矶上拿过茶碗,双腿下跪,将手举过头顶恭敬道:“母后,请用茶。”“还是宜君深知我意。”太后欣喜地点点头,接过那粗陶的茶碗,一饮而尽。

纵是汉宫太后也不曾要奴婢下跪奉茶,更何况是代国王后,这样的规矩让我们几人面面相觑。

“你们也散去吧,以后不用日日过来,哀家想你们了就叫人去找。”太后起身向我们点头示意。

我们也立刻起身告退,此时宫门外一声长长的宣驾,原来代王来了。众人皆俯身下跪,杜王后搀扶太后,不曾上前,眉目间却有翘首企盼。“孩儿给母亲请安。”代王进门,大礼跪拜,三叩首后,又俯于太后腿侧,用脸摩挲着,轻声问道:“母亲今日腿可好些了,孩儿一直惦念,上朝都想着此事。”我眯起眼,看着面前的一幕,代王不用尊称敬语,只是一味的母亲孩儿,如同普通百姓人家的孝子,甚至还会越了规矩的大礼叩拜,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如此纯孝有些做作,让人看了别扭。

太后让代王起身,杜王后用棉布手帕拂去他膝处灰尘。就像是劳作一天回家的丈夫和妻子,妻子温柔得忙前忙后,无意中将我们摒弃在外,如同陌生路人,只能旁观,做不了也Сhā不进。杜王后仪态温逊,起身之后再行见礼,双眸对视刘恒,脸颊生绯,深深垂首,不敢再与他相视。

我冷眼看着眼前情状,平静之中暗隐着缠绵,她是爱他的吧,他对她也必然没有那么多的防备,我们只是无意中介入的石子,人家看着多余,我们也自觉不适。我起身袅袅一礼,“嫔妾先行告退。”众人见我如此也纷纷起身告退,薄太后见此也不挽留,徐徐着说:“原本就要让你们回去休息的,如果乏了,就先去了吧。”施礼,起身,出门。夏雨岚带侍女急急的随了我,与我同路。“姐姐,妹妹有事不甚明了,还请姐姐赐教。”她在身后轻轻开口,声音糯软好听,“姐姐认为代宫如何?”她垂首站立,谦卑中带有机敏。我搀扶灵犀,回头看往宁寿宫。夏雨岚以为我有多忧虑,低声说道:“妹妹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其他人都已经各自回宫了,姐姐莫要担心。”我思索一下,抬手招她过来,俯上耳畔,轻轻地说:“母慈儿孝,夫妻和美。”

留下不解的夏雨岚,我一路笑着离去。幽暗沉寂,光影斑驳,浮香缭绕。手捧书卷,细致品味,聆清殿本没有书,我让灵犀用代王赏赐的珠宝托门上的小太监换些来,日日累积,也有百本之多了。步履沉稳直入内殿,惊起一片慌乱。不曾堤防他的到来,沐浴之后只是披散头发,身着小衣裹着薄毯横卧在床,理不清该以如何心态见他,索­性­选择假装不知。手中书册猛地抽走,他一脸怒气站在面前。起身抢书,又怕身上春光外泄,撕夺的费劲,即便如此,我也支撑了许久。

他加大力道,:“一介女子如此彪悍,实在有违­妇­德。”“与­妇­德何­干­,只是天生蛮力罢了。”我挑衅看他,目光中尽是不屑。“好,让本王见识一下你的蛮力。”他似笑非笑,透着揶揄。不容分说,将我一把打横抱起,一声惊呼,衣襟飞扬,露出大片肌肤。他显然也不曾料想我穿的单薄,看到如此情境,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放我下来。”恼羞成怒的我全是命令的口吻。虽然只是小孩子,却让我慌乱。

刘恒听话将我轻放在床,我抓过薄毯围住胸前。他脱了履袜跨上床来,我被他的目光灼烫,红晕泛起,全身发热。他突然大笑,目光愈加的肆无忌惮,我拉紧被子扭身背对着他。“可是背对着本王一辈子么?”听他的声音似带哭意,紧贴我身的臂膀也带着颤动。

我慌忙回身,看他埋头于腿间,身子不住的抖动。我拉起他的胳膊说:“怎么能不理,我这不是转过来了。”谁知他将头扬起,咧着笑意说:“转过来,本王就不装了。”发现上当,我立刻想再转过去,他将我揽住,轻声说:“莫要生气,你这里是本王睡得最安稳的地方,好不容易过来,不要不高兴。”我看着他的双眸,幽深中尽带恳切。我让出些地方给他,无奈的说:“睡吧,明日还要早朝。”

他得令,笑得开怀,另拿了床被子,与我并头躺下。看着他渐渐睡沉,我无语,仔细端量他,鸦青剑眉,深凹眼窝,高挺直鼻,薄削双­唇­。

百变的刘恒,压抑的刘恒,长大后该是怎样的男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还有多长?他还要担惊受怕到何时?这些疑问已经偏离了初衷,夹杂莫名其妙的担心,也许我只是在把他看作我的夫君,女子出嫁必然要心疼夫君不是么,不管他年纪长幼,不管他妻妾是否成群,既然已经捆绑,就必须一步步去适应,毕竟眼下最为重要的是我如何才能站稳脚跟,让他相信我。

中秋

月圆人不圆的中秋让人凄凉。灵犀提早准备了各­色­的果品等待着欢庆。我不喜,想着锦墨,终日只是担忧,无从知道太后可曾为难了她,思及至此常常凄楚,即便知道为难了又能如何,也无法伸施援手,不过是寻求安慰罢了。桂花飘香,月影浮动,安宁宫内倩人翩翩。这场花宴是杜王后所备,几人盛装随王后陪侍太后赏花观月。后宫空虚,原本热闹的月宴开得清冷。不久前的那次觐见仍历历在目,众人自认无法那般承欢,所以很少近前,所幸太后也不计较,只是今日晚宴阖宫团圆,只得硬着头皮前往,费神地对太后曲意承欢。许金玉依旧­精­心妆髻,言笑间神采飞扬,那日见过王后,深觉其弱,相信自己加以时日必将取而代之,得此机会,定要拔个头筹,张扬出挑。杜王后宽厚婉柔,毫无介怀。太后目光扫过满目繁华,关切的说:“恒儿何时过来?”杜王后躬身回道:“正在宴请百官,撤宴方能过来。母后如有要事,臣媳遣人去说。”

不等太后回答,一个黑衣代王随身内侍仓惶跑入,唬得嫔妃慌忙闪避,我独站立不动,直直的看着来人。太后微怒,却不声张。“太后娘娘,汉宫来使,亲赐阖宫御酒,代王劳您前往奉迎。”那侍卫气喘吁吁,说的模糊。

太后一怔,持杯的手连连剧颤,思索良久,颌首一笑,回身拉住杜王后:“走吧,一同前往。”

那神情如同赴死,决绝而坚毅,只是步履有些踉跄,拖着杜王后的手也虚软无力。

难道太后已无耐心,不管有无觊觎之心先下了手,宁可错杀,不肯放过?这阖宫酒也不过是虚掩耳目,她准备全宫灭杀,血洗代国么?夏美人聪慧,早已从薄太后的神情里猜出一二,神情默然,满是懊悔,未及荣华却先行赴死实非她所想。看见如此我笑着上前,一把挽住太后右臂,与杜后共同搀扶。太后回视,我昂首前行,笑的坦然,既然如此,已经无力改变,何不走得尽现天家气派。太后紧紧握住我手,眼神中略有一丝深意。

其他人默默跟于身后,段美人有些茫然,悄声问着原委,却无人能答她。

花枝颤颤,华服逶迤,累累珠玉,潋滟红妆,行走在花园,泥泞湿滑,步履蹒跚,却是各自怀着心事,一路寂静无声。起身上辇,我仍与杜王后随太后同辇。她面带忧虑,紧咬下­唇­,一味看向窗外,眼底水光闪烁着不舍和恐惧。耳中听得轧轧车轴声持续,陡觉这夜里寒露沁人心凉,生平所经的夜,似乎从未比今晚更深凉。

长长队伍前行到仪元殿,众人下辇,默默随品级站立。前方五位黑衣内侍,手捧暗红漆盒,垂首伫立,那红如同我所饮过的如血鸩酒,只消一眼就骇人至深。“代王和薄太后请接酒。”为首之人开口说话。刘恒缓慢接过,薄太后抢前一步,将酒杯端在面前。虽越了规矩,却是呣子情深。

其余内侍将酒杯纷纷发放与每人,我目光徐徐望去,凝神定在刘恒身上。他身体微躬,也有些颤抖,手握酒杯,因用力而关节泛白。薄太后看向刘恒,五味杂陈,身向前探,以袍袖盖脸,举起那酒樽,准备先行。

我粹然站起,诡烈的笑着,大声说道:“奴婢随侍太后多年,今得赏赐,不胜荣耀,恭祝我大汉千秋万代。”说罢喝个­干­净。刘恒不可置信的目光隔着众人遥遥与我相望,似有千言万语,终无声凝对……。

生死之间,命悬一念,我却要拖得更长。即便我死,刘恒也有反击的机会。

“嫔妾一时兴起失仪,逾越规矩,还请代王赐罪。”走到刘恒面前,我深深叩首,动作缓慢,声音平稳。抬眸奋力微笑,迎上他的深邃,极力表现自己尚且安好。片刻亦是漫长,他低低说着,不辨情绪:“窦美人擅自越矩,拖出去,暂押暄晖殿,翌日问罪。”“谢代王。”我笑得淡然,走的缓慢,心中计算着时间,过了,我不曾死,那酒中没毒。我不能回头传递我的想法,却听闻身后刘恒声音响起:“儿臣叩谢太后赏赐。”惊呼之声随之而起,看来他也喝了。我抿嘴带笑,任由押解的太监拖着前往暄晖殿。太后礼佛,王后仁慈,再加上后宫寥仃,诺大代宫没有冷宫。这暄晖殿常年无人,清冷多尘,连被褥也没有,深坐其间,空荡荡颇有广寒月宫的意味。手腕有些疼痛,撸起袖子,青紫痕迹交错,用力还真大。现在无心顾及其他,揉搓双腕,仔细琢磨赐酒的深意。代国逃过一劫,却未必是好事。这种赏赐越多警告的意味越明显,不知哪次动了真,结果了大家的­性­命。刘恒的隐忍已经接近完美,却仍无法化解太后心中的鲠刺,越是谦卑,她越是担忧。

刘恒会称帝么,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对权力表现得避而不及,一切也都像是无欲无求,只是这是否是他的真实想法,或许他早想取刘盈而代之,只是在等待机会,忍下全部屈辱,等待一举勃发的机会。双腿冰冷,抱起取暖,需要多久才能出去,就看戏怎么发展了。寒月登穹,已经圆了。竹帘掀起,黑影闪身而入,静谧的大殿中只有我俩,呼吸清晰可问。他近在咫尺却不说话,只是凝视我,他的眼眸幽深无底,什么都无法看清。

忽然莞尔,漫不经心的说:“看来没事,白担心一场。”“那些人呢?”我轻问。刘恒一笑:“自是溺于温柔金银乡。”他伸手抚摸我的面庞:“怕么?在你喝酒的时候。”不怕,当然不怕,我已经喝过一次了。这话在心中闪过,激起一丝笑意:“有些怕,不过所幸无事。”刘恒的手明显有些僵硬,表情­阴­冷,目光如霜:“你若死了……”“又能怎样?”我淡笑戏问。又能怎样,代国羽翼未丰,刘恒年少,无力担起挥戈西征的大任,他不会为我冒险,至少现在不会。他的目光冰冷,看着心寒。他拉过我手,将它贴在胸口:“这种赏赐每年一次。从本王分封至此已经九次。”

我不寒而栗,原来代国君臣年年活在杀机之中,稍有错步粉身碎骨,一次已经如此胆战心惊,九次该是怎样的折磨凌虐,心微微一动,却是怜悯,将手缩回,轻轻拍抚他的后背。

他僵直身体,讶异我的行径。我晒然,有些尴尬。顾言其他,遮盖无端做的失礼举动:“你何时知道酒里无毒?”他清清嗓子,神情也变得纯净:“一早就知道,只是连累母亲和本王一起受辱,心有不甘才喝得缓慢。”不必问代国在汉宫是否有耳目,从杜战对我百般测探时已可知晓。处处算计处处杀机,都是暗涌于心,表面和美罢了。薄太后就真的不知么,我不以为,她的笃定也让人怀疑,并非我冷血,只是八次的安然脱险,她的心中定有些计算,刘盈尚在,太子康稳,吕后暂时不会下手,才会那般坚忍。

这是一场大家参演的好戏,人人装得无辜,只是成全了我,分得了刘恒些许真心。

“聆清殿秋后­阴­冷,明日给你换个地方吧。”刘恒的关切溢于言表。“那里很好,嫔妾独爱那片风景,不换。而且嫔妾尚在带罪,也不适宜更换宫室。”一番推却意在点拨刘恒,现在放我出去会引起怀疑。在知道谁是太后派来监视的耳目之前,我不能犯险。

“好,那本王明日让他们过来收拾一下。”他仍不肯如此待我。心中一暖,嘴上却说:“也该降个位份,就是良人吧。”刘恒并不答话,站起身来,直直看我,怔然许久,点点头,转身离去。翌日清晨,代王手谕传到,窦漪房降为良人,带罪暂押暄晖殿。灵犀被侍卫拖来,瘦小的身子颤抖着俯于地面,我走到近前将她扶起,她咬­唇­定定的看我,哭的无声无响。“奴婢以为再也看不见娘娘了,吓得奴婢一晚都没睡。”隔了许久,她才哑着嗓子出声。我一面为她拭泪,一面轻声安慰:“我这不是好好的,哪里用你这么多的眼泪。”她挺起面庞,眉目间尽是担忧。原来有人关心的感觉如此之好,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都让我格外珍惜。

搂她过来,我轻抚她背,任她眼泪将我肩头濡湿。我脱掉了华服,卸掉珠钗,只着粗麻衣裳,也不绾发髻,只是用丁香编扎发辫,垂于身后。

灵犀见我如此又要落泪,我点住她的额头,“你若是再哭成那天的模样,我就罚你。”

她吐下舌尖:“奴婢不敢了,娘娘这是要去哪?”“出去走走,东巷尽头的掬花开了。”我笑着跑出去,一双布鞋方便跟脚。

还好刘恒不曾对我禁足,每日里我可以和灵犀在附近随意走动,再来就是随灵犀一起来的那些书,偶尔高兴时我便对她大声朗诵,自己取乐。日子平静美好,喧嚣过后的沉寂让人总怀疑是否已经相忘于世。夏雨岚的得宠,乔秀晴的冷落都与我无关。远远看见巷角掬花,我最爱那紫­色­瑙盘,丝丝瓣瓣,弯弯曲曲,神谧傲倨,索­性­快走几步,蹲在花前,用脸摩挲它的花瓣,今日的阳光真好,我眯起眼睛,让那温暖罩着全身,尽享慵懒。

忽然温暖的来源被­阴­影挡住,我徐徐睁眼,许金玉和夏雨岚站在面前。“哟,这是哪个宫里侍候的丫头?”许金玉低头,细细端详我的穿着,捂着鼻子说:“臭不可闻,还不回去寻你的主子洗洗,免得丢人现眼。”我虽降为良人,她却不能这样羞辱。夏雨岚轻声咳嗽,提示她的言语过份。

我笑了笑,躬身施礼。她这般为难我,我却不能失礼于她。“你走吧。”夏雨岚息事宁人,说的痛快。只是许金玉寻找机会良久,如此千载难逢,怎肯轻易放过。“本宫不允许她走,偏你好心,弄的本宫像是恶人。本宫只是教训她一下,以防日后。”

灵犀在旁搭言:“启禀许娘娘,代宫规矩,犯错嫔妃只能由王后教训。”

闻听此话,许金玉厉声叫道:“镜儿,你在做什么?还不给本宫狠狠地打。”

身后镜儿得意地上前,揪住灵犀的发辫,左右扇掴,几记下去,已经青紫肿胀,血­肉­模糊。

我低头不语,此时不能逞强,按下心意,神­色­越发的谦卑恭谨。一个用力,灵犀踉跄扑倒在我面前,头发散乱,血顺着嘴角滴滴答答流淌下来。

许金玉打的得意,喝令镜儿:“还有她!”镜儿闻声有些踌躇:“娘娘,她是有位份的。”

“叫你打便打,有事本宫担当。不过是个良人,本宫就教训不得了?”许金玉忿忿地说。

“当然教训不得。”杜王后的声音在后响起。许金玉愕然。原来夏雨岚发现事情不妙,努了努嘴,随侍的宫娥跑去王后的安宁宫请人。

杜王后绕过众人,行至我处,弯腰将我搀起。原本敦厚温婉的她此时全无了往日的风范,睨着许金玉,厉声说道:“代王仁爱,太后慈善,后宫之中从未有斥打奴婢一说,更何况尚有位份的宫人。许夫人未免也太张扬了些,回宫自省吧,待本宫禀明太后再做论处。““本宫是上方赏赐,岂能如此对待本宫?”许金玉双眼赤红,拼命大叫。然而早有两个嬷嬷伸手将她按住,不容她分辨。我拉起灵犀,用袖子抹掉她嘴角的血迹,她虽被掌掴,却半颗泪珠也没掉。

杜王后看着我身上的妆扮,叹了口气,“你也大可不必这样,又没什么大错。”

“嫔妾带罪,应清减衣饰,更何况王宫内皆为俭朴,嫔妾也该效仿。”她神情复杂的看着我,垂目叹息:“罢了,你先回去吧。叫人传个御医诊治一下。”

我领命,带着灵犀回宫,至于后事就交给杜王后。我本无意参与,风波虽起也留给他人平息。

许金玉的身世和授命成为她的救命稻草,刘恒也不能奈何,只是将她幽闭在承顺宫,每日餐饮照旧,却不能如我般自在,可随意进出。听闻此事时,我正用桂花酿酒,闭目轻含,淡香流溢,满口清凉,不理会一旁等我说话的灵犀,笑意盈盈,一杯一杯,饮个痛快。

信任

树叶黄了,掬花败了,大雁也南归了,人在冷冽秋风中瑟瑟如落叶,眷恋着温暖的被窝,手脚也不愿动弹。我与灵犀打扫庭院,暄晖宫里多树木,黄叶繁多,才收起些,回身又是飘零一片。

灵犀身上的褂子单薄,抱着扫帚哈气缩肩。我脱下风麾给她围住,她不肯,互相推让几次,终抵不过我的强硬,披在身上。我抱着肩,人有些怔怔的。刘恒最近在做些什么?前几日送来的东西我都原物退回,一来二去也就没了动静,日子还在琐碎寂寞的过着,而他却全无了消息。“娘娘,你又愣神了。外面冷,还是进去吧。”灵犀推一推我,唤我回神。

暄晖殿只有我们两个人,外面偶尔有粗使的太监做些重活。我看着灵犀,面颊的红肿早已消退,只是不知她心里怎么想,事后我不曾解释,为何不去维护她,她也不问,依旧原样待我,我愧疚的很,却总是无法开口。我用手托起她的脸颊:“还疼吗?”她摇摇头,只是微笑。“我……”想解释,却不知怎样说。“娘娘,奴婢知道那日您不能与许夫人争执,看奴婢挨打也是无可奈何,奴婢不怨恨您。”灵犀打断我的话说。“那就好,我也就放心了。”我放下手,含笑转身进殿。背后灵犀的声音传来,虽然低沉,却很清晰:“奴婢知道娘娘一直提防着奴婢,奴婢不能分辩,奴婢只想说,连日来的情分抵过其它,别的奴婢都忘记了。”听罢此话,我身形一震,缓缓回身,定定看她。此时,这个纤瘦的女孩面带坚定看着我,对接上我的目光也不闪躲。半晌无声,看着那目光,不知为何,我选择相信。“我相信你。”只这一句,她便委顿在地上,低声抽泣,无法起身,她知道后果严重到无法估计,所以那番话用尽她全身的力气。既然她已选择我,我当然愿意接纳,也许她是受到太后委派随行监视,也许她还肩负着其它任务,都已经不重要,只要她懂得忘记就好。我低身拉起她,“哭什么,去看看,炉上的枫露茶可好了?她用力擦拭眼泪,低头小跑进去,站在炉边,掀盖察看,偶尔有声哽咽,也拼命咽下去,竭力让自己平息。霜降之日,寒风更烈,满院凋零,人没来,却知道了好消息,杜王后闻喜了。

那一夜我与灵犀对坐窗旁,我自娱下棋,她正缝制冬日要穿的棉衣。执事的太监送来一些布匹,又通报了喜讯,太后大喜,让阖宫上下尽裁彩衣。薄太后向来节俭,如此铺张全为长孙之故,可见她是多么的高兴。我拣起一枚棋子,揉捏着,犹疑着不知放在哪里。那太监依然躬身笑着,等着讨赏。灵犀见我如此,擅自赏了些打发了他。

“娘娘,夜深了,睡吧。”她看我仍不放下那枚棋子,轻轻说。“明日你代我送些东西过去,既然不能前往庆贺,也要聊表一下心意。”我掩饰的笑。

随她走到床边,坐下又起,吩咐灵犀拿来些纸笔。掌灯,研墨,有些心酸。虽然知道此行不过是吕后的棋局,却掺杂了些许情感,毕竟如果不出意外,我将在此终老,他也是我相伴一生的夫君。说来可笑,寻常人家的情感,现在却是有些奢求,此时我最该做的就是如同一般后宫嫔妃般,无妒无求,少些梦想,少些企盼,只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长叹一声,该写些什么送她或他,百子千孙么,或是执子之手,与之偕老。饱满的墨汁顺笔尖滴落纸上,晕染开来,团团朵朵,仿佛我的心思,模糊不堪。仍然无法下笔,眼前有些湿润,抬头命灵犀出去,我不愿别人看见我的软弱和难过。

风起了,吹得窗子呼拉呼拉作响,轰轰烈烈的低雷顺殿顶掠过,天空似墨染般漆黑无光。恐怕是今年最后一场雨了,再来的将是冰冻寒雪。桌上的纸已经四处飞扬,油灯也忽明忽暗,我依然站在那,木然想着恭贺的词句,寒风吹透衣裳,扎进内里,浑身冰凉。殿门吱呀一声,我闭眼,无奈的说:“灵犀出去,我不用你服侍。”“那我呢。”我惊诧回头。心中酝酿已久五味杂陈的泪,在看见他的一瞬,默然滑落。

他快步向我,一把将我抱在胸前,阵阵湿意将我包围,我低头,轻轻拧着他的衣襟,掩饰着失控,不听话的泪伴随着滴滴答答的水顺流而下。透过冰冷外裳,他灼热的温度传给我,所贴之处能感受到他沉稳的心跳。伸手抚平刚刚拧出的褶皱,他不动,沉默看我。晶莹星泪仍然挂于睫毛,颤颤的出卖了我。将头转过:“您不该来。”在得知喜讯之日,夫君离开去往别处,妻子情何以堪。她是他的妻,而我什么都不是。“你不想我来?”刘恒的眉间攒着怒气。我昂起头直视于他。“想,但是不该来。” “如果我想来呢,你又能如何。”他的语气渐渐­阴­郁。“您是代王,王命大于天,我不能不从。”我虽这么说,目光中却不见屈服。

“好,好,好,那我明天就让你侍寝,看你是怎么个从法。”他扳着脸,眼底的怒火似要喷出来。不知何时我们的对话中只用你我,似拌嘴的夫妻,想到这我有些失神。他看我有些呆愣,孩子般的笑起来:“怎么,知道怕了么?果然还有些怕的东西。”

我收敛纷繁的思绪,抬眸看他,两个月不见,又消瘦些,只是面庞轮廓越发的清晰,声音似乎粗厚了许多。我避过他的眼神,幽幽的说:“嫔妾想拜见王后娘娘,为她朝贺。”刘恒蹙着眉,“那么麻烦做什么,打发人送些东西过去就可以了。”“寻遍了身边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只能亲身前往,希望王后娘娘不会怪罪”我用袖子沾拭他脸上的水迹,一下一下,极其缓慢。他不语,只是抓住我手,上下打量,轻叹一声:“有时候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总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我苦笑,我想要的不过是赤诚相待的真心,却无人能给。“身边可有随行的人?叫灵犀取件衣裳。”他只是摇头,我却明了,来我这里不能带人,也只能深夜前往。我起身去叫灵犀,显然灵犀对突然出现的刘恒也惊讶不已,慌乱的寻些­干­净的巾布帮他擦拭身体,又要去寻衣服,被我拦住。“起盆火吧。”我低低吩咐道。熊熊火苗舔舐着木炭,我与他对坐火盆旁。阵阵热浪温暖了身体,水气氤氤氲氲,透着湿热。

相对,相顾,却不相言。我不知以何语气与他说话是佳,更不知自己在他心中所处的地位如何,我沉默,不能言语。他的侧影随火光跳动,忽明忽暗,间或看我一眼,别有深意。刘恒随手添加木炭,似不经意道:“皇上病情沉笃,怕是……”话语未完,适时噤声,目光犀利,双­唇­紧绷,观测我的神情。我仍凝视火盆,喉间有些­干­涩,“怕是纷争又起了。”刘恒眼含笑意:“可愿与本王携手?”话说的随意,旁音深远。我静静看他,想分辩话语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你不愿?”他有些意外,眼神中的笑意黯淡下去。这是第二个人问我可是不愿,两个男人,两个兄弟,那个濒临生死边缘,这个正逢春风得意,我徘徊其中,却只能选择后者,已经不能回头,所以一切悲悯都是枉然。我竭力保持平静,“你可信我?”“信,莫名的信。”他笃定,我轻笑。年少如他才会如此的不设防,轻易便相信与我,低估了旁人的算计。抑或他也如我,明知灵犀的身份却依然选择相信,只为给对方一个机会,让其猜度哪边将会有利,倾心靠拢。

既然荣幸能被如此看重,我是否该仓惶恸哭表示我的受宠若惊,或是该低眉顺目以身相许?不能,我都不能。我只能淡淡微笑颌首:“­妇­人随夫,无可旁议,臣亦随主,忠心不贰,不必再问。”

刘恒嘴角有着掩不住的笑意:“好个忠心不贰,本王发誓今生再不相问,本王信你,万事都信。”我有些震惊,有些疑惑。“你进宫的那天起,本王就知道你不简单,至少不像你身世那么简单,你是第一个敢那么直视本王的女子。杜战也提醒过,以往本王整日活在提防中,却被你轻易打破,也许是一物降一物吧,莫名对你相信。这种久违的信任是本王许久不曾给出的,本王不想让它破坏,所以会竭力维持。”他看我不信,又添了些许的补充。沉静望向他,对上那双信任的眸子,心头骤然抽紧,他信的如此坦荡,我却必须事事有所隐瞒,愧疚升起,眼前有些模糊,唯恐泪水再度滴落,我扭头看向窗外。他走到身旁,将坐着的我揽入怀中,声音沙哑:“不要背叛,一生都不要。”

泪水终于滴落,怅然无声,注定我是要背叛的,因为我无法取舍。窗外寒雨滂沱,我心凉比水。一道旨意传来,我连跃六级,位居夫人,赏赐承淑宫,灵犀欣喜,上下收拾东西准备搬出,我依旧不绾发髻,单把身上的粗麻换成青布,灵犀不解,我只是笑而不答,既然答应他生死相随,就要从现在开始。不等安排其他,我先率灵犀去往安宁宫。踩踏在安宁宫的青砖上,连着裙摆托地的声音,沙沙作响。我的心有些退却,为着她的身份,也为着她肚里的孩子。思及至此,仿佛触动了我的痛处,我回意陡深,才转过身,却被殿前侍候的宫娥看了个清,清脆声起,已经通传。无奈笑笑,只能伫立等候。须臾片刻,就有王后跟前得脸的宫娥出来迎接。我手中无物,有些歉意,低头随她进入。

此刻宫灯初上,昏黄的灯光让人有些恍惚。她依偎榻上,身上只着青布棉衣,发髻散乱。“妹妹坐吧,你来的匆忙,本宫也不曾收拾,见笑了。”她笑得恬静。我看向她的肚子,平平如昔,幻想着孩童在内伸展腰肢景象,不禁带出一丝微笑。是他的孩子。

杜王后见我如此,语气温柔:“妹妹晋升,本宫还不曾庆贺,都怪这身子不争气,总是劳乏的很,妹妹莫怪。”她提及此处眼眉间杂着即将成为母亲的幸福,面旁闪烁动人的羞怯。“是嫔妾的错,早该来朝贺的,只是那时带罪,怕连累了娘娘,况且身无长物,空手前来,总有些不好意思。”我解释着,对她对我,不愿正视不肯前来的原因。她定定的看我,笑得有些勉强说:“妹妹果然容貌清丽,难怪深得代王喜爱,昨夜听内侍说,代王冒雨去的暄晖殿,是么”我一怔,回味着她的话:“嫔妾知罪,请娘娘发落。”她酸酸一笑,“治什么罪好呢?就罚你常年贴身随侍代王吧。”“娘娘说笑了。”我怀疑她的大度。“怎么是说笑,本宫说的真心。”说到这里她回视身边宫娥,众人明了,摒退殿外。

“承蒙太后厚爱,去年遴选本宫入主安宁宫,天大的荣耀不过是归功于本宫哥哥,本宫深知代王志向远大,无奈自己才疏,不能相助。从妹妹一进宫时,本宫的哥哥就曾提及你,叫本宫小心提防,几次相见却别有他感,你谦忍聪慧,胸怀沟壑,若代王得你相助必然事半功倍,恳请妹妹莫要为了本宫心存芥蒂,尽心辅佐代王,本宫感激不尽。”一番话说的泪水涟涟。我几疑自己听错,愕然看了看她,心中才渐渐回过味儿来,怎样的浓深爱眷才能做到如此,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可以选择放手,甚至卑微的恳求那个入侵者,我感叹,自己无法如此舍身忘我。

我起身背对着她,不让看见脸上的动容:“代王仁德宽厚,纯孝知礼,天必爱之,无须任何辅助。娘娘还是省下心思照顾好自身吧。”不等她阻拦,我疾步走出大殿,压抑的空气让我头晕沉沉的,灵犀见我面­色­苍白已知不好,急忙扶住我。轻趴她的肩头,虚弱的说:“走,离开这里,我不舒服。”灵犀不问其他,只是搀我前行。惊恸蔓延全身,在空落的躯体中回荡,激的心也痛了,泛满苦意。我是谁,我该怎么办?

殇逝

自那日从安宁宫回来后我就缠绵于病榻,时好时坏,承淑宫来往的御医晃花了人眼,每日泡在药海中,苦涩的味道飘溢在大殿内外,让人心也变得苦起来。刘恒偶尔前来也只是默默坐着,我无力起身,索­性­扭过脸去不见,他也不强求,一两个时辰不动,他的呼吸沉稳,给我带来些许心安。冬至,太后赐宴,我不能前往,太后赏了些菜,我吩咐灵犀去宁寿宫谢恩,回身又把菜赏了宫中忙碌的太监和宫娥。新年也因为没有了雪的点缀少了些气氛,承淑宫的门口也被灵犀装点一番,讨个吉利,我却还是没有起­色­。迟来几个月的大雪终于还是来了,飘飘洒洒,漫天遍地,宫人们也都畏寒躲了起来,灵犀频频将头探出窗外,我微微一笑:“可是想玩儿了?等停了,就放你出去。”她回头,嗲怪我:“奴婢哪里是想玩了,不过是看看这雪什么时候能停,娘娘的病也不见好转,又碰上大雪,不利于养病。”“哪里就那么金贵了,以前下雪的时候……”本想说还打过雪仗,觉得不妥,突然顿住,以前,以前曾经和嫣儿刘盈在雪后玩耍的情景已经印刻于心,怕是忘不掉了,又是大雪,人却不见了,他现在可好,他能否撑过严寒冬日?灵犀见我的神情惨然,故作顽皮:“以前,以前奴婢在家的时候还吃过雪团呢,那叫一个凉啊,现在老了,身子骨不行了,跑出去取个东西都嫌冷。”说到这儿她还故意将手背过身去做个驼背的样子,咳嗽着。我笑着,领她的情,隔窗看不见雪花,我撑起身子:“把窗子开大些。”

“不行,娘娘的身子受不得凉”她不依。“只是开大些,不会有风的,我穿的扎实。”我哀求道。她有些不忍,又有些为难,将那窗缝略大了一指。我笑着,真美,棉柔的雪,轻盈飞转,旋着圈的舞动,有些清冷,有些优雅,让人生怜。

还在惆怅,刘恒身影已现。白­色­的风麾,白­色­的长袍,白­色­的冕冠。我一呆,指尖有些抖动,只是望他,等着答案。“皇上驾崩了。”刘恒声音低哑。身子晃了晃,强制自己定住。我低头,蕴着泪水。白衣似雪,文雅孱弱的他,善良无助,用情至深的他,我回忆着他的点点滴滴,却总记不清他的容颜,凝着眉,狠狠的想,拼命睁大着双眼,依然寻不见痕迹,泪水空然滴落,濡湿身下的被褥,原来心中百般的惦念,也不过尔尔,锥心的刺痛袭来,我手脚冰凉,不住的颤抖。好像最宝贵的东西被人偷走了般,哀伤痛恸。这世间没有天长地久,再怎么刻骨铭心也被时间抹平了伤痕,而当事的人却浑然不知。

曾宽心安慰自己,我不曾遗忘,现实所逼,只是把他藏在心底,此刻真相血淋淋的揭开,伤入肺腑,寒彻全身。“漪房,我现在需要你。”刘恒的目光充满怜惜,第一次开口直呼我的名字。

我迷茫着抬头,懒得掩饰自己的伤痛。他走到近前,将我双手覆住,一股温暖传递过来,我愈加放任眼泪恣意汹涌。

“汉朝宣刘恭即位,张氏为太后,吕后为太皇太后统领朝政,吕家已经把持朝政,但朝中门阀世家唯恐外戚­干­政,朝堂易帜,纷纷暗中支持诸王起兵造反,而诸王也怕吕氏痛下杀手,准备兴兵,清除外戚,只是军中无人,不敢贸然动手。如今我们进退两难,真如同鱼­肉­,任人宰割。”他说的极慢,平缓之下掩盖着千钧一发的紧张。我停止哭泣,有些恍惚,十一岁的太后,一岁的皇上,纷乱的讯息充斥着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片刻,深吸口气,放出声音:“代王准备如何应对。”他的眸子清冷,神­色­肃杀:“与其待死,不如拼个鱼死网破。”“那杜将军和周相怎么说。”我接着问。问及至此,刘恒有些不耐:“周相胆小,只是一味的劝阻,说什么吕后不会对我们施以毒手,还说让我上表,恭贺新帝登基。”我又问:“那杜将军呢?”刘恒有些负气说:“他说代国兵不­精­,马不壮,没有一丝胜算。”我整衣,摇晃着爬起身来,对刘恒方向叩拜:“恭喜代王,有两位贤臣。”

他有些不解,蹙眉看我,等着下文。“吕氏夺权,必欲除刘氏子孙,只是代王要知道,此事未必是现在。刘恭虽小,却是刘氏朝堂象征,天下臣民莫不拥戴。吕氏如若此时动手,必属谋逆,人人得而诛之。并且太后虽然强势,也企盼孙儿江山稳固,不会支持吕氏众人,这样一来,他们既无出师之名,又无出师之能,他们才不会贸然动手。”我娓娓道来,依着对太后的猜度。“那何时才会对代国下手?”他有些焦躁。我肯定的说:“嫔妾不知。但绝不是现在。周相说的对。”刘恒紧张的情绪有些放松,旋即又问:“那如此该怎么办?”“周相的建议很好,不妨去做,只是要写得越谦卑越好,方能逃过此劫。”

他眼眸中带有赞许,开颜一笑:“好个栋梁之材。”此时我才猛然发觉自己的失言,再加上刚刚的悲伤过度,软得擎不住身子,轰然倒在床榻上。

一声声呼唤,装作不知,心身俱累,不如沉沉睡去。周相讶异刘恒的转变,杜将军只是面冷如霜,不发一言。一篇长长卑逊的恭贺表派信使连夜催马送往长安。随后刘恒做了更加让人难以置信的举措,就是不顾我的劝阻,决然将我带上朝堂。

芙蓉榻摆在右侧,落地的青纱遮于榻前。满堂的文武错愕着,愤然着,碍于周相尚未有所疑议,不得不压下怨言。

只是我仍然虚弱,无力的双手,撑不起软绵的身子,无奈的偎坐在榻上,隔过青纱,接受着如芒如刺的目光。刘恒唤宫娥为我倒水,拿丝帕的声音一次次打断臣官的启事。我惊慌无措,却不能开口推却。

周相大怒,一双霜染长眉巍巍颤动,上前一步:“代王年幼,为王者应清明自省,不应耽迷于女­色­,祖训有言,朝堂之上,君臣议事,后宫不得­干­政,代王这样做有违祖训,荒唐的很。”

刘恒淡然,只是轻笑:“丞相不必生气,窦氏身体微恙不能随身服侍,本王又总是记挂在心,只好将她带上来,让本王安心打理朝事。她不曾说话,哪来的­干­政?”杜战右手站立,目光深邃,复杂难懂,当刘恒如此回答周相时,他更是嘴角轻带一丝冷意。

这才是烈火油烹,以前怕刘盈的宠爱让后宫心生嫉妒,唯恐烈火油烹,现在想起实在好笑,今天才尝到被人架在火炉之上烧烤油煎的滋味。此时我只能喜怒不动,敛了眉目垂下头,摒住了呼吸。“老臣惶恐,臣以为朝堂是代国的朝堂,她是吕太后赏赐的良家子,不应不防,另来,即便不曾说话,她的耳朵也会带来诸多的祸害。”周岭仍不罢休,说得不紧不慢,面容凛然。

“那依得周相所言,即便已经身为本王妃嫔也不能不防咯,或者应该立即杀了她正威仪?”刘恒笑得冷然,让人不寒而立。“至少不能让这个女子出现在朝堂之上。”周相霍然抬头,目光直逼刘恒。

好个跋扈的周相,刘恒年幼便如此欺凌。刘恒虽有不是,他却越了规矩。我记在心头,想要张口说话,却被刘恒拍案之声震住。“如果本王偏要呢?”声音之厉,让周相和杜将军都愣了愣神。周相顿时面容涨得青紫也放大声量:“那就先杀了老臣。”百余人的朝堂寂静无声,甚至连呼吸声都几乎不闻。刘恒与周相对持着,我掀起纱帘一角,从侧看去,刘恒牙关紧咬,腮部鼓起,喉咙不停的吞咽着,双手紧握捶与御案,身形紧绷,仿佛一瞬即会上前拔刀将周相斩杀。周相双目抬视,胸前飘舞着雪白胡须,颈项直挺,只等与代王来杀。我轻咳几声,掀开纱幕,手脚忙乱着爬下座榻,苍白的面庞配以白衣,愈发显现我的虚弱。

执事的宫娥上千搀扶,我拂袖甩开,一步步走向周岭。百官睁大了双眼,看着我的举动。周相则怒目横视,一丝不屑挂在嘴角。我俯身施礼,他将头扭向左边边,我旋即转身,迎对着他再次施礼,他不屑,转头右侧,重重鼻音哼斥出声,我笑而不语,又转身向右。身后深吸凉气之声此起彼伏。几番下来他也无奈放弃,只是口吐妖孽两字,尽显他的心意。我深深下拜,不再挪转,“周相息怒,嫔妾想问周相一事,不知是否该讲?”

“说”他的声音夹杂着怒气。“如今先帝驾崩,新帝即位,代国可有危险?”我含笑抬眸,与周相对望。

“自是危险!只是也轮不到你管。”周相面容凌厉,后半句更是提高了声调。

“嫔妾以为,自是危险,就应该代国上下团结一心,君臣互相扶助,共渡难关。当今之计,在于隐忍,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此时君臣不和传到上面,知道的是君臣商议嫔妾一点小事,不懂事的把这传成君臣之间已有间隙,岂不误会。再加上若是有心存旁念者,从中做些手脚,代国岂不是更加危险了?周相于代国,功勋卓著,心系代国安危,这些必是比嫔妾想的深远,嫔妾卖弄了。”我低头又拜,不起身,只俯在地上。大殿又是一片寂静,周相的表情如何不得而知。没有人说话,我也就无法起身,我静静的候着。

啪啪几声清脆的掌声,刘恒绕过桌案,将我扶起。他转过身,对周相深鞠一躬,我走到刘恒身后,也随身下拜。“丞相息怒了,本王错了。丞相一番心意,本王却不领情,还与您争执,实在不该,望丞相念在本王尚且年幼,不妥之处多多包涵罢。”说罢掀前襟准备下拜。我在身后也随之躬身。

这一举动大大的震动了周岭,他有些惊诧,又有些惶恐,还有些得意,连忙搀扶刘恒,口里一迭声的岂敢岂敢。百官也送了一口气,欢声渐起,还有一些附和着说代王贤德。刘恒被搀起,拉着周相的手,走向宝座,周相不解,随他前行,直到龙案,刘恒将周相手放于案上,周领有些恐慌,欲抬起,无奈被刘恒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刘恒抬头看向殿下说:“丞相撑起代国半壁江山,耽心竭力,治国功绩,高不可没,本王在此说与众卿,永安侯进封永安公,拜为相父,此位世袭罔替,堪比王公,世世代代与我代国共荣。另有肯于进言者,一经采纳,赏爵进位,犒劳金银,必不食言。”下方一片喧哗,有头脑灵敏者猛然下跪大呼:“代王贤德,万民爱戴!”

其余的人呼啦啦随着跪倒一片,皆呼贤德英明。我笑着,看着群情激奋,慢慢的挪向殿门口,轻轻地将脚抬起,踏出大殿,将那喧嚣隔在脑后,外面阳光明媚,丝丝的暖意在冰冷的天气里格外让人珍贵,深吸一口气,充满了清冷的气味。我笑着,仰脸盯住昊日,眼泪顺着脸颊流淌。冬日快要过去,春天又在哪里?

承宠

灵犀时常为我担忧,王后临近分娩,若是一举得男,封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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