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愧疚看着我,我摇摇头,传个宫娥进来为我穿衣。见我如此,他面沉似水,头也不回的,随那宫娥前往安宁宫,殿外值夜的太监,慌不迭的尾随着而去。空旷的大殿只有我和那个帮我穿衣的宫娥。冰凉的夜,我心也有些冷,转头笑着看她,“多大了?”那宫娥是长久服侍在乾坤殿的,久经见识,只是笑着说:“回娘娘,十九了。”
“你可知……那你可知王后诞下的是王子还是郡主?”我问的小心翼翼。
她笑了笑:“代国洪福,是王子。”“哦。”我答了一声,再不说话。打理好衣物,我随车辇返还,车行至承淑宫外,但见宫内一片通明。随行的内侍叩门,大概并不知道我会此时返还,开门的太监有些呆愣。灵犀闻讯急忙跑来,端量我的神色,见我不喜不怒,她有些捉摸不定,只是搀扶我下车,谢过众人,将殿门掩上。我坐到床上,只是低头冥想,她蹑了手脚,服侍我宽衣。“娘娘为何这么早就回来了,莫非……?”灵犀担忧的问。我摇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是,没出问题,是王后难产,代王去安宁宫了。”
她有些明了的看着我,将锦被为我盖上,我神情木然,双眼看向远处,不言不语,她见我睡意全无,叹了口气:“娘娘不想睡的话,奴婢就陪娘娘说会儿话。”我苦笑一下:“说什么?如今还有什么话好说?”“奴婢已经派人去安宁宫了,说王后娘娘刚刚生的是个王子。”灵犀压低声音,轻轻地说。
“我知道,在乾坤殿就知道了。”我转了半个身,平躺在榻上,灵犀寻了个小凳蹲坐在榻边。
“那娘娘现在可知,麻烦到了吗?”她说的平缓,却让人心惊。我抬眼看着她:“你说的是册封世子?”灵犀点点头,果然是这个事。代王年幼,虽有分封属国却难免少些威望,此时将王后所生的王子加封世子内可威服百姓,外可镇治汉宫,时间分寸刚好,薄太后应该是最高兴的人了。“听说玉牒都已经下了,看来满月都等不及了。”灵犀有些怨意。是急了些,怕是还有忌惮我这方面,薄太后始终不相信我们,见许氏夏氏因我获罪,更觉我高深可惧。今朝承幸,他日再生个王子,势头便无法遏制。如今杜王后危在旦夕,如果万一,怕来日我不容杜氏之子,提前为杜氏呣子铺好了后路。想到此处,我淡笑,薄太后果然老练,却高估了我的野心,王后之位我不曾觊觎,更何况是个世子。灵犀见我如此,在我面前摇晃着手指,我一把将手打落,她委屈的抚着手背说:“娘娘不着急?还笑得出来?奴婢不明白,他日若是娘娘也生了王子该如何谋划?”我看着她,慢慢的一字一句说出:“放了他,远远的放出去,远离这里。”
生身于皇家,多的是兄弟相残,秦皇二子就是先例,我不会让我的孩子沦落到被人一杯毒酒逼死,所以我会将他放逐出去,永生不踏入这样的纷争。灵犀不信,只是摇头:“难道娘娘就舍得?更何况,又凭什么世子就该是他们杜家的?”
我笑着抚过她的发辫:“那你说,是要命,还是要王位?”她语塞。两者之选,残酷而必然。任何人都会选择要命,却又垂涎着王位,这才是百般争端的起源。我拉起锦被,转过身,将后背对她:“睡去吧,想的太早些,仔细听着安宁宫的动静,明日早些我们过去看望。还有那个随我进宫的臂环也找出来,明日做了贺礼一起带过去。”
灵犀答话,熄灭了榻前灯,起身退去。我翻过身,盯着远方的犹亮着的启事灯,心思沉重,不知杜王后能否逃过此劫。不,她能逃过此劫。毕竟刘恒陪在外边,或许也会有少许安慰。安宁宫里寂静非常,素衣宫娥在前引领,我与灵犀前行。乔美人和段美人比我先到,看见我进殿,早早的站起。许是我的恶名在外,她俩分外恭敬。我浅笑,寻了左手坐下,执事的宫娥立刻端来了茶盏。我摇摇手,轻声问:“可好些了?”那宫娥噤口不语,垂首退出。三人默默等着,各有各的心思。殿内寂静,只有旁边的更漏做响。稍后御医鱼贯而出,我起身上前,微微施礼,为首的张御医是我病时常见的,我小声问道:“王后娘娘可好些了?“张御医捋着胡子长叹一声:“尽人事关天命吧!”我心一沉,“如此说来……”他不答话,只是对我唱了声诺,缓缓的退去。不等我们几人有所反应,一行人远远的走来,前面的内侍高声喝喊众人奉迎,原来是太后。
几人忙整了衣裳,步出殿外,乌鬓低垂,连同侍女密密的跪了一地。太后脚步并未停留,由宫娥搀扶,快步进入内殿,我们则依旧跪在原处。
我直直的盯着面前的方砖,黑石缝对的整齐,看的久了有些晃眼,左边的乔美人有些不满,轻哼出声,身边的侍女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撇撇嘴,把头压得更低。余光看见右侧的段美人,她倒是安静,只是鞠身向前,以头叩地,一丝不动,看不见表情。
好久,好久不曾跪得这样长的时间了。灵犀扶住我的胳膊,用眼神询问我是否安好,我点点头,笑了笑,接着躬身。里面走出一名内侍,尖锐地声音有些刺耳:“太后传见,众人起身!”我们徐徐站起,段氏跪的太久,未等直立,几乎栽倒,众人互相搀扶,歪斜着进入大殿。
太后上方端坐,我们又依次跪拜见礼,她转着手中的佛珠,点点头:“起吧,生受你们了,哀家想着王后的事,着急了些,忽略了你们,莫怪吧。”此番话在于我们听来极大的讽刺,三人只是微笑,却不能答话。“王后危急,你们倒也该帮些忙,有仙人说,抄些符咒,大难便可逢凶化吉,你们若是得闲就做些吧,就算不是为了王后,为自身积些福寿也是好事。”又是一番真心点头,又是一番诚意微笑。“至于窦氏,你今天该向王后请安的,如今她病了,哀家就替她受你这个礼,你意下如何?”太后说的语气轻松,我却骤然紧张起来。我忙站起:“回太后娘娘,王后娘娘统辖六宫,嫔妾昨日承宠,礼该有此一拜,只是机缘不巧,娘娘贵恙,有劳太后娘娘受嫔妾一礼,实在有些惶恐,嫔妾有礼了。”我双膝下跪,一双手背放于面前,身向前倾,实实的叩在地上,不敢起身。又是许久,段美人乔美人,有所讶异,齐齐的看向太后。太后闭目,口中默念着,佛珠缓慢转动,似已将我忘掉。我贴着冰凉的地面,虽是初夏,却仍有寒意。颈项布满汗水,额头砥触冰凉。
“抬头吧。”上方的声音传来时,我有些恍惚,以为说的是起身吧,撤开双手,扶裙准备起身。重重的一声鼻哼,我立刻发觉不对,将裙摆掖在腿下,抬眸看着太后,等着训诫。
“日后要为代王多繁衍子嗣,对待姐妹也要平和谦忍,你可知道?”太后睁开眼,看着我说。
我低头又叩首:“嫔妾知道。”“那哀家问你,你认为现在封世子,是早是晚?”她淡笑着问,眼底闪着肃意。
我思索片刻,答道:“国之安定,民之所向,自是该早立。”“你们以为如何?”她又抬头询问我身后两人,那两位美人也起身跪倒同声说,“太后圣明,确该早立。”“那好,哀家就听了你们的话,不管以后如何,这个位置可不会再变了。”太后满意的点点头,又看向我,言下之意,尤其是我。从我们奉迎开始,到此时此刻,一段完整的下马威才告以结束。既用我们之口说出了早立世子,又堵住了大家将来会有的非分之想,来个有苦不能言,太后果然用心良苦,我恍若不知,默然随着众人拜了又拜。“太后娘娘,王后娘娘醒了。”王后身边贴身的宫娥低头近来禀报,太后闻言急速起身,因为太过匆忙,眩晕着扶住椅子扶手。我起身上前,搀住太后。她看着我,就像那次中秋之夜,眼神中略带深意,沉沉道:“既然如此,你也进去看看吧。”我点头领命,随着进入内殿。
内殿血腥气味依然未散,王后躺在床上,秀发散落在四周,惨白的面容印衬着乱发,愈发的骇人。进出的宫娥无声的更换着一个个铜盆,内里飘浮着血色的污秽和染血的棉布,让人看着心凉。
她虚弱的睁开眼,看见太后,强扯出一丝笑意,挣扎着想要起身,太后伸手将她按倒在床,拜拜手。杜王后面带愧意:“母后见谅,臣媳无法见礼了。”太后拉住她冰冷的手,微微带着颤意,“傻孩子,见什么礼,等你好了哀家罚你跪个一天就是”
闻言,杜王后笑出来,带着猛烈的咳嗽,喷出一丝血迹。身边的侍女上前拍抚着,将头扭向一旁,带有些许哭意。“混账的东西,来人,给哀家拉出去。”太后见那宫娥哭声渐大,有些动怒。
那宫娥慌了神,只是下跪求饶,哭声哀求声混在一起,充满了原本寂静的内殿。
杜王后,听到此处,想要起身阻拦,却因十分的虚弱支撑不住,趴在床边不断倒气。
太后见此,叫人将那宫娥拖了去,只是安慰杜王后,“世子哀家去看过了,御医和嬷嬷照顾的很好,过些日子就能送过来。”杜王后听到世子一词,抬起头望向太后:“世子?”“嗯,哀家已经下了玉牒,又圈了名字,就叫刘熙,封为代国世子,已经派人送表奏请大朝核批了。”太后带着笑意娓娓的说。“他还太小,他……”杜王后有些担忧,又有些欣喜。太后急忙说:“小什么,社稷要紧,更何况你的姐妹们也都劝你接受了封赏,她们也是乐意的。”杜王后看向我,我点点头,她的笑浮于脸上,带着欣慰。想了想,突然看向我的身后,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太后了然,“恒儿上朝去了,一会儿就来,他也同意立熙儿为世子。”直到此时,杜王后才松了一口气,慢慢躺下,合上双眼。太后使个眼色,宫娥跑出殿外出来御医,替王后诊治。“恭喜太后娘娘,王后娘娘病情已经回转。”张御医鞠身抱手着说。太后闻言,宽慰了不少,只是用手指着张御医的头说:“好生看着,若有旁事,唯你是问。”
那御医唱诺,我搀扶着太后转身离去。外殿的两人显然已经得知杜王后无恙的消息,太后刚刚出来就上前恭贺,太后舒缓愁眉,笑意满怀,赏赐了有功的宫娥,内侍,起身回转,已有宫娥上前接过我搀扶的胳膊。我慢慢的退下来。
灵犀上前,“娘娘累了吗,回宫休憩吧。”我点点头,跟着灵犀,登上车辇,回承淑宫。一场世子之争起的慌乱急促,去的出乎意料,各人犹自心惊,却称了太后的心意,我望向窗外,清风拂过,飘过玉兰的气息,又是一年夏天到了,却不知还有几度寒暑。
杜战
虽然已是夏日,凌晨依然有些冷意。我放下笔,哈了哈气,转动僵硬的颈项。回头看看,段氏已经俯案睡去,乔美人双手抱肩,跺着脚,鼻翼抽动,双目微赤。太后命我们为王后抄写符咒,暂居安宁宫偏殿,为显诚意,随身的侍女不许进入。连日来,日夜更替,不曾停歇。我的青布罩服清晨保我暖意,中午却是最热,常常汗湿塌透后背,她俩身着薄纱便宜凉快,只是难以抵挡凌晨清冷。我与乔美人相视一笑,一同看着昏昏睡去的段氏。她娇小可爱,睡得也酣畅,我脱下外面的罩服,给她披上,乔美人不语,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的举动。不理会其它,起身走到茶案旁坐下,端起已经凉掉的茶水轻轻的抿,一股沁凉顺喉而下,激得全身都跟着紧张起来。她坐我下手旁,端起那茶看看,怒气直升,抬手扬于地面,重重的将杯子墩在桌上。
“太后娘娘让我们抄写符咒,我们无所怨言,只是不能用这冷茶馊水对付我们,我们好歹也是有位分的后宫,凭什么如此。”我漠漠的看着那茶水在石砖上晕开,幽幽的说“入乡随俗罢,此时妹妹已经不是身处汉宫,我们既然是代国的嫔妃,就要服从代国的宫规矩,太后也有她的意思。”那日立世子之事,太后用意昭显,现在也不过让我们更加知道尊卑。一年过去,汉宫对我们已经慢慢淡忘,所以她才会寻到这个机会严加管教。薄太后在汉宫时所受的屈辱,怕是要一项一项还回来,既让我们日子捱的辛苦,又不能挑出毛病惹怒汉宫。放下茶杯,看向窗外,仍有些灰暗,微风拂过,吹得抄写用的黄纸呼啦呼啦作响,我叹了口气:“接着抄吧,快要天亮了。”我起身走向桌案,身后传来乔美人的声音:“他们都说姐姐胸有沟壑,能否对妹妹指点一二?”
回头看她,笑得诡异:“你不怕下场如同许氏夏氏?”乔秀晴昂着头,笑着说:“妹妹相信姐姐不会那么做,即便做了也是她们罪有应得。”
好个伶牙俐齿,却不让人讨厌。她与夏雨岚不同,并不是一味的阿谀,我笑着说:“如今最有用的就是赶快把符咒抄完。”拾起毛笔,躬身抄写。乔氏默然站立片刻,也走到我身边拿过纸币,开始临写起来。如我们这样的境地哪里还用沟壑,只是不要无端因为耽误进程受罚就好,如果及时抄写完毕,太后将我们放还便是最好的结果,哪敢奢求其它。杜王后月余才有些好转,我们也因为她的好转被放,各自回宫,不过我仍然每日过来问安,乔氏与我颇有默契,我来她走,她到我回,很少碰面。“妹妹辛苦了,本宫听说,那些日子多亏几位妹妹辛苦抄写符咒才换回本宫性命,实在感激,不知说什么是好。”杜王后此时已经能端坐榻上,与我聊着家常。我笑了笑:“哪里辛苦了,嫔妾也是希望娘娘能够早日好转。”奶娘抱来世子,杜王后接过,面带慈爱逗弄着熙儿,我上前一同逗弄,熙儿面圆红嫩,眸子随光转动,看向我处,我笑着拍拍他的小手,他伸手欲抓,却是抓空,逗得我们呵呵作笑。
我有些恍神,好似嫣儿抱着刘恭与我嬉笑,同样的景象,人却都不见了。不知嫣儿可好,她能否适应太后的生活,刘恭呢,他是否也好,离开汉宫时他还是呱呱婴孩儿,如今该会说话了吧。
灵犀有时会与汉宫联系,我却从不问她方式,既然选择信任,我执著如此,她也会将新近知道的统统相告,我却很少予以置评,既然已经远离就应该决意忘却所有,只是可怜了锦墨,全无她的一丝消息。不知是吕太后故意隐瞒,还是灵犀怕我担心,从不提及此事,无奈之余也只能每日在心中默念,希望她一切安好。殿门外执事的宫娥进来道:“镇国将军杜战殿外等着觐见。”杜王后高兴,忙叫人前去奉迎,我起身,端整了衣袖,对王后深施一礼说:“嫔妾不宜会见外男,先行告退。”“自家亲人倒也无妨,更何况,你们也是见过的,一路也算相处过,不必回避。”杜王后拉我坐下,我见推诿不下,只得垂首坐下。一身银光闪熠向内走来。入内宫,他不曾兵甲尽卸,足见刘恒对他的优待。沉重的盔甲撞击声有别于脂粉流香,透着硬朗,让人眉目开阔。他先按君臣之礼与杜王后相见,杜王后又以兄妹之礼相还。我支身站起,杜战未有准备,见我也在,慌乱之中又重复以君臣之礼与我下拜。各自坐下,我沉默不语,看着杜王后与哥哥话着家常。第一次仔细打量杜战,神态刚毅,英气勃勃,一双剑眉直入双鬓,满是威武之意。听闻杜老将军原是高祖手下大将,随代王分封至此,一子一女随伴身边,杜战幼时承教骠骑将军,代国初立,北方边陲多有游牧野蛮人骚扰侵袭,无奈杜将军病逝,杜战一杆沉碧寒银枪担起重任,领兵杀敌,一举平获北方七个部落,立下赫赫战功,汉宫赏赐银甲骏马,封其镇国将军,与周岭分领左右文武,担起代国半壁江山,那年不过十七岁。现在看来果然了得,如此年纪有此般成就,杜老将军也会泉下有知的。杜战似乎知道我在看他,他眉头紧蹙,回答杜后的问题也不见一丝欢颜,我笑了笑,他一直是提防我的,为刘恒,为杜氏,也为他自己。“妹妹,妹妹,你可听见本宫刚刚的问话?”杜王后拉住我的衣袖,我回神,带着歉意:“嫔妾失礼了,不曾听见娘娘的问话。”杜王后掩嘴笑着:“可是因为代王几日没去了,妹妹才出神想他?”杜战也将目光转向于我,保持着淡而嘲弄的笑。“娘娘又在开嫔妾的玩笑。仔细杜将军笑话。”我有些尴尬,喃喃的说。
杜王后见我神色不对,也掉过话头:“他哪能笑话别人,别人还要笑他呢,如今年纪不小了,却仍不肯成家,知道的是他有些怪癖人家不肯与他做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眼界高,不好接近呢……”
“杜将军年少有为,是我代国栋梁,自然要寻个匹配人家的女子,只是王后娘家是天家,再加上杜将军的人品能力,这样匹配人家确实不好找。”我低头抿嘴,接过王后的话尾。
杜战也不答言,只是低头不语,见此神色,我有些讪讪,也不再言语。敦厚的杜王后也接不住话尾,说不出下文。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不语,各自想着话题,端坐着,大殿沉寂下来。
“嫔妾先行告辞了。”我起身,想要远离沉寂。也许还有些兄妹之间的话不是我该听的,硬坐在这儿实在无趣。杜王后还要相让,我笑着婉拒。出殿,长舒口气,搀扶灵犀步行回宫。路过一片水意,我有些怔仲。夏日宁静的傍晚,夕阳雾笼,金光粼粼。偶有几对鸳鸯游玩于水中央,交颈梳理彼此羽毛,有着说不出的恩爱,淡淡的荷香顺风飘过,让人惬意。
铮铮盔甲之声由远而近,我不愿回头。“娘娘留步”杜战抱手躬身。我转面向他,不露痕迹的退了几步:“杜将军有事?”他不语,只是遥遥望着远处。我无意与他共站许久,只是淡淡的笑着:“将军如若无事,嫔妾就先行告退了。”他轻漠一笑:“娘娘害怕?”“有何好怕?只是不愿无谓的虚耗时光。”我不屑,夜幕有些浓重,起风了,我的衣诀随风飞扬。“那娘娘可喜欢莲花?”他再一次发问。“莲花高洁,嫔妾不是不喜欢,是自觉配不上。”我目光不移,直视于他。
他轻笑一声:“娘娘如此人物仍不敢自比,他人又该如何呢,不过臣倒是听闻有这么一个人,清雅如莲,可惜已经长辞人世,娘娘相必也是见过的。”“将军所说的是汉宫的莲夫人,她却实是个妙人儿,不仅高洁还很淡然。只是嫔妾那时负责整管内务,不曾见过呢。杜将军说的如此详细,想来是见过的,可否为嫔妾描述一番?”我笑着应答杜战不语,探究我眼底所动,试图寻些蛛丝马迹。“末将当然不曾见过,只是以为与娘娘同处汉宫,必是了解的。”他意味深长的回答。
灵犀上前躬身施礼:“娘娘,起风了,仔细凉了身子,先回吧。”我噙一缕微笑在嘴角,施然下拜:“不只将军仰慕那莲夫人的人品,嫔妾也钦佩异常。只是些许内幕还要同乔美人她们打听,毕竟她们也曾与莲夫人同在汉宫居住。嫔妾身份卑微不曾得见,她们有此荣幸也未尝没有可能。嫔妾奉劝将军莫要问错了人,去寻对的人才是关键。嫔妾身体不适,先行告辞了,将军慢走。”说罢我拉起灵犀的胳膊前行,将杜战甩于身后。杜战原地站立,只是望着远方,云卷火色,蔓延千里,不知边际。那红色笼罩盔甲之上,泛起金色流光,恍然如石刻雕像,岿然不动。灵犀将我搀扶至榻上,我愁眉紧锁,灵犀拿扇子为我驱热,闷热虽有流动却依然将我包围。
“娘娘可是烦心杜将军?”灵犀问的小心。“你说,他知道多少?”我叹了口气,胸中有些烦闷。她想想说道:“不多,如若多了就不是满篇的诈试。”我睨了她一眼:“好个精细的妮子,想的和我一样。只是他从哪里得知的莲夫人?”
“娘娘有所不知,那日逢迎五位良家子之前,杜将军就已经住在长安城月余了,只是典章仪制所限才捱到良辰吉时进宫奉迎,他也许只是机警,觉得同日出殡有些问题才会如此猜疑。”灵犀说的有理,我也听得入神。“如果真是如此还好,只怕他一天不知道真相就会死缠下去,让人不得脱身”我抬眼看着灵犀,她似乎也沉浸在思索之中,蛾眉双蹙。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倒有了主意,他尚未婚配,就将你许配给他如何?一来结了姻亲,他也不好再查,二来你也可以探听些内在消息予我,省得每日提心吊胆,三来你还可以得个玉面郎君。你说如何?”说罢我立刻闪身,躲进榻角呵呵大笑。
灵犀恼怒,跺脚嗲责:“娘娘又拿奴婢开玩笑,奴婢不依。”她脱掉鞋袜欲爬上来对我呵痒,我指着她的头,厉色道:“你敢!小心我不给你提亲。”她见我颜色突变,以为有些动怒,有些畏住了手脚,谁知我又如此的说,更加让她闹羞,扔掉鞋袜扑了上来,我俩互相呵弄,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纠缠很了我就告饶,等她不留神时再反攻,她下手略轻,却准确异常,总能发现我的致命处,不消一刻钟,我就大口呼吸,笑着趴在榻上不动:“不敢了,怕了怕了。”灵犀见此,才觉出有些过分,有些惶恐,我笑着看她,大声说:“好了好了,我不敢了,不敢给你提亲了。”她听到这句也扑哧笑出声,坐在榻边匀着气。我慢慢起身来到她的身后,拉过她的手,神色肃穆说:“说真的,你可愿意?与我一起,随时会有危难,嫁给了他至少可保你性命。”灵犀看着我半晌,才领会我说的是真心话,她眼底泛起酸意:“不愿,奴婢不愿,说句大不敬的话,奴婢对娘娘如同自家姐姐般,伤了您奴婢也会难受。奴婢不能为一己之私不管娘娘。”
我叹口气,拉着她上来,与我同睡一头,她不肯,我硬是按下:“我睡不着,陪我说说话。”
她低头,将我身上的被子掖好,只进半个身子在被中,我有些动容,为她的忠心。
“那就说说奴婢吧!”她望着榻顶,幽幽的说。我知道她是太后派来监视的人,其他一无所知,她对此也缄默不谈,仿佛那是一道利器,触动了便伤及我们的情感,今日她主动提出,我有些诧异,但仍选择默默地听。“奴婢姓齐,齐国人,齐嬷嬷是奴婢姑母。”她缓慢的说,转头察看我的神情。
我有些吃惊,但却不露声色,她接着说:“奴婢祖父一声穷困潦倒,后因为有个女儿在宫中得势一夜暴富,县令亭长莫不阿谀奉承。祖父尝到了甜头,觉得如果再有一女送入宫内,哪怕只是服侍嫔妃也必然会给家中带来锦上添花,所以在孙辈挑出了奴婢,送入宫中。”民间女子多轻贱,常常与财物富贵相换,灵犀的祖父为了自家的富足出卖了儿孙,却不知齐嬷嬷每日服侍太后该是怎样的如履薄冰,偶尔有幸,灵犀能活到二十五岁得以返家,尚可带来无限荣耀,更多的怕是西郊化人坑里又多添一副冤骨。“齐嬷嬷可曾愿意?”我有些疑问,宫中劳作的宫人,知道其中的辛酸,万不愿让亲人再有入宫遭罪的,齐嬷嬷在太后身边更应该知道生活不易,她不会同意才对。灵犀苦笑一下:“自是不愿意的,无奈祖父为奴婢换了名字,硬塞进宫,等姑母知道时,我已经进宫多时了,所幸只是几顿责骂,不曾将奴婢驱逐出去。”我可以想象齐嬷嬷得知时该是怎样的愤怒,绝不想灵犀轻描淡写那般。“那此次东行也是你愿意的?”我不解的问。太后没有理由委她重任。“不是,姑母唯恐别人知道我俩的关系,将奴婢远远的放在齐国进献的美人宫里做些杂役,不知怎地太后知道了此事,将奴婢召去,命奴婢随您东行,姑母知道后搂着奴婢失声痛哭,却不敢恳求太后。于是奴婢只能随您出发,前往代国。”灵犀说到这里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眼泪。
我心微酸,那样刚强的人儿竟然失声痛哭,可见此行的危险,而太后心中怕是另有其他打算,如同锦墨牵制我一样,齐嬷嬷和灵犀也互相牵制。纵使多年亲如姐妹,危及自身时依然无法全盘信任,派出灵犀时甚至不肯与齐嬷嬷商议,齐嬷嬷怕是因此更加心寒吧。想到此处我突然心惊,我轻易的相信了太后,相信她会善待锦墨,可是连齐嬷嬷都是如此的话,我怎么能够认为锦墨会过的顺心如意?我看向灵犀,此时像似锦墨,抽抽涕涕,刚刚受到责打般的模样。猛然悔意大升,捶打着墙壁,锦墨锦墨,你可能等到姐姐归来?无论如何你要挺住,一定要留条命等姐姐回来。一晚我忧思反复,不能合眼,一句句喊着锦墨,心如刀绞。
闻喜
孩子来的突然,让我有些措手不及。灵犀的脸上堆满笑意,我却不能开颜。御医拿开手中所握的丝线,隔着黄木的屏风在那边询问着,灵犀在旁作答。又开了些滋补将养的药,命宫娥去拿。“娘娘,恕老臣说句得罪的话,如今您有了子嗣便不同了,也该歇歇,娘娘连日来的心神不定也多是用心太过,长此以往对肚子里的子嗣百害无利!”苍老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让人有些安心。
我只是平躺,不想多说,仍沉浸在猛然到来的复杂滋味。御医何时走的我不得而知,刘恒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前垂的龙虎佩摇摆急切,来回拍打着衣襟。他坐在榻前,紧紧地拉住我的手看了又看,一把将我带入怀中,用力的圈住,抑制不住的笑着。
灵犀看的脸红,转过身去。我有些窘然,推开他,整理自己的衣服。他又瘦了些,算起来又是两个月不曾见面了。我低头问:“代王连日忙碌些什么?为何连安宁宫也不过去了?”刘恒面带愧意:“本王随杜将军去了北部匈奴人处。你不要告诉母亲,她并不知晓。”
我点点头,却有些疑问,又带些担忧:“为什么去那儿,实在危险,匈奴人彪悍,如有危险,何以应对?”他笑的得意:“怕什么,此次出去才知道外面的天地,匈奴人虽然彪悍善骑射但也有好客的平民百姓,他们趋水而居过的也很惬意。”我扳起脸:“代王还不曾告诉嫔妾,去那儿做什么。”刘恒将头俯在我的耳畔:“我们去购买战马。”闻言一惊,扭头看他,却不料正撞在他的唇上,他的下颚滑过我的脸颊,脸庞腾的灼热起来,绯红似霞。他看着,声音格外温柔:“刚进宫就听说你有了身孕,我连乾元殿都没去,直接过来的。”
我微笑着摇头:“仔细被太后知道了责怪。”“不怕,让本王看看。”他好奇心起,执意要掀起我的外衣。我拍打他的手,笑着:“哪里有您这样的,在这里。”我将他手按于小腹,感受着一个小小生命的悸动。据闻杜王后有喜后,因有避讳,代王不曾探望,而我记忆中的那场大雨他也是从乾元殿来。此时对我的破例,不知该喜该忧,太后百般担心的事如今正在悄悄上演,我却无力阻止。
刘恒将头俯在我的小腹,轻声问着:“现在能听见么?”“不能,御医说要到七个月才能听见。”我柔声回答。他突然抬头:“那咕噜咕噜的声音是什么?”我抿嘴一笑:“是嫔妾肚子饿了,灵犀刚传了饭,代王也留下用膳吧。”
此时左偏殿已经摆好座椅,灵犀过来跪请代王用膳。代国用膳并无汉宫排场,一桌菜多以素食为主,间或有些鱼肉也是寻常做法,并不稀奇。数量更是少的惊人,记得嫣儿每次用饭,九九八十一道菜,鲁元公主仍嫌太过简单,而此时我们的桌子上也不过只有十道菜而已。那日听御膳房的宫人们说,代王和太后也是如此,相对于我们几个从汉宫来的女子,他们的更为简朴。我听罢,撤了鱼肉,让送来和太后一样的饭菜。刘恒看着桌子上的青绿,蹙着眉头:“太素了,何必这样,本王记得每日应该对三宫有供应的鱼、肉才对。”我用著布菜给他,笑意盈盈:“嫔妾让他们撤了去。”“为何?不喜欢?抑或做的不合口味?”他关切的问。“不是,是嫔妾知道代王和太后饮食简单,嫔妾却吃这样的饭菜,心里不安,更何况,如今情境,自然能节俭就节俭,越卑微越是有利。”我笑着拉过灵犀:“虽然都是素菜,我们这里有些不同,这儿的荷叶粥,糖醋莲藕,都是她去采集新鲜的材料送到御膳房,嫔妾还让门上的小太监出去买了些菜籽,在偏殿后面开出一片菜园,小是小了些,却足够承淑宫中自己自足,很少用上面给的用度,一年下来倒也能节省几百两银子。”“这么多?”他有些吃惊。我笑了笑:“嫔妾长在农家,生的小气,代王莫笑。”他嘴角上扬,面带温柔:“哪里会笑,能如此为代国着想让本王感动,只是亏待了你,更何况如今你也该多添些,为了孩子。”“遵命,明日嫔妾就派灵犀打鱼去。”我抿嘴一笑。灵犀在旁作势惊慌:“哎呀,那奴婢可就不会了!”听到这里刘恒与我呵呵大笑,灵犀也在旁掩嘴笑着。笑意未退,我却惦念心中的疑问,又布了些菜给刘恒:“代王刚刚说去买马,为什么?”
刘恒闻言,神色变得严肃起来,灵犀也自觉退出殿外,将殿门虚掩。“杜战说,代国兵弱,主要是战马缺少,北方虽然已有平定,却常常有小支匈奴滋扰,代军出战常有伤亡,彼弱我强,败就败在马上。此次出去购买一些匈奴人自己养的马匹,虽不能彪勇善战,但可加强我军力量。最主要的是也可防御。”我深思,怕是还为了来日起兵吧,不动声色,抬头问:“那匈奴人怎么会相信你们,又卖马给你们?”说到此处,他有些得意:“汉宫为买圈养狩猎的马,常常会去边境交易,我们尾随了汉宫的部队,等他们走后再和那些人交易,另外,代国有些因上次战争失去家园的匈奴人,我们给他们屋舍,田地,牲畜,他们在此也生活得平静,此次前去,带了一小队,我们不露面,由他们出去交易,那些匈奴人卖给汉宫的多是老弱,而见是自己人买马,就赶些好马出来,所以买的极其顺手。”
战马已有,下面就该训练军队,难道刘恒真想起兵造反?刘恒见我眉头紧锁,将座位靠近我,问:“你在想什么?”我伸手拿过茶碗,探指蘸水,在桌脚空余处写道,代王可是想起兵?他有些犹疑,顿了一下,也蘸水写,是。果然如此,代国可以增强兵力却不应该如此明目张胆,吕太后早已对代国有所防范,风吹草动即会挥师东征。好危险的举动阿,难道杜战不知么?我又蘸水写道,嫔妾以为,代王可效仿勾践。刘恒看到这里有些沉思,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二十年,也曾因怕引起吴国的注意,无法操演兵士,后勾践在深山挖通大洞,白日士兵耕种生活,娶妻生子,晚间进入山内,连夜操练,后才有的隐忍勃发,一举歼灭的吴国。显然他是知道这个典故的,此时此景与越王无异,他也可以效仿越王,只是在那之前必须修造隐藏士兵的地方。代国山少,多平原,怎么才能建造合适的地方?他愁眉不展,我知道他的疑问。
我起身跪下,谢罪叩首,接着在砖地上写着,修造陵墓。刘恒恍然大悟,汉墓以高祖为准,上有圆形穹顶,下陷十几丈深,里面宽敞,操练极其方便。他赞许的神色刚起,随即又黯淡下去。代国上下节俭,如此铺张没有借口,无法完成。我笑着,用手指着自己。他身形一震,将我环抱,紧紧地窒住我的呼吸,他俯在我耳畔带着气息用唇语说:“委屈你了。”我笑着不答,将头靠在他的臂膀上,缓缓闭上眼睛。代国上下一片波澜,代王听信后宫谗言,为自己修建陵墓,只求长生不老。有遍请天下有名的方士供养在修建陵墓处,天天做法炼丹。周岭百般规劝无效,企图碰柱自尽,谢罪于代国臣民,虽流血满面却未死成,被刘恒命人送到府邸,严加看管,如有意外全家抄斩。薄太后闻得此事,暴跳如雷,召见代王,历数往事,让他不可为女色误国,断送了辛苦得到的分封。代王劝慰无果,薄太后摆出两条路,一是赐死窦氏,陵寝停工,二是从此她出家修行,再不理尘缘,断了呣子情缘。刘恒咬牙,不曾答应,薄太后拂袖离去,出家城外三真庵,再不见儿子一眼。
杜王后也曾规劝,却因太后的罢休而停止,仿佛心冷了般,每日只是照看世子,其余一切不问。我每日的晨省,她也都以身体有恙谢绝了,我也不解释,在殿外叩拜施礼,然后回宫。
我越来越沉默寡言,看着小腹慢慢隆起,心思沉重,饮食也日日清减。我苦笑,原来我真的不是当祸水的材料,只是如此便心意消沉。现在连承淑宫的宫人们都开始小声议论,原来代国安宁祥和,百姓安居乐业,如今他们爱戴的代王因为这个女人变得暴虐,连仁孝也忘在脑后,随身服侍的人更加需要小心,否则不知何时就丢掉了性命,这样的积怨多了就变成对我的惶恐避讳,灵犀搀扶我散步时,每每见到我时,那些人都闪躲一旁,偶有躲闪不及被我碰上也都哭得如顷刻会失掉性命般,见此情景我再不出门,想留给他们些许安宁平稳。灵犀见我每日只是卧床,极少进食,她常哭的似个泪人。我懒得劝慰她,哭就哭吧,怕是还有哭在后面呢。陵寝修的缓慢,耗费颇大,我把积攒下来的东西和从汉宫带来的珠宝全部捐献出去,据说乔氏与段氏也捐献了不少,她们虽有委屈却不曾口吐怨言,必竟她们处境非比寻常,如果我引起众怒,她们也会受到牵连,所以她们配合的也算默契。冬去春来,我的肚子已经大如草斗,由于整日见不到阳光,面色变得苍白如纸,无力的躺在榻上,只企盼生完孩子再死。吱呀一声,殿门开了,灵犀闪身进来,笑着对我说:“娘娘,你看这是什么?”她伸手递给我一节竹筒。我懒得抬头,强扯出一丝笑意:“什么?”她将竹筒对拧,原来内有机关,抽出一卷细帛,慢慢打开来,在我面前晃晃,惊觉那字迹熟悉,我猛地起身,唬得灵犀忙递给我,唯恐伤及孩子。家姐,余一切安好,承蒙圣恩晋升尚书,掌管书库,日日想念,不知何时相见。妹,锦墨。
我的眼泪瞬间涌出眼眶。果然是她的笔迹,她一切都好,看来太后对她不错,大概也知道代国已经被我弄的乌烟瘴气,算是对我的嘉奖。我哭得无声,灵犀察看四周,欲拿过那丝帛用烛火焚烧,我不依,舍不得化了灰烬,我与她争抢,突然下体一片热流涌出,我顿住,灵犀也停住不动,我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拼尽力气迸出两字:“孩子。”灵犀慌了神,掀开被子,青布裙下,血流不止。她忙出门去叫御医,我咬牙,将那丝帛放入口中,吞咽着。未等全部吞咽下去,忽然眼前一片黑暗,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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