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因为我高高在上,我是胜利者。而我面前,天阶之下,正是被驱赶去北宫的前朝宫人们。为首站立的,凛然不跪的,白衣萧索的,就是张嫣。遥远,太遥远了,我竟无法看清她眸子中的冰冷。那身轻盈扬起的白衣,是为故帝素服,还是为了符合自己无依无靠的身份①?
可怜的少帝,她美其名曰的第二个儿子,已经在黄泉路上先行了一步②,却带给了亲生兄长齐王无限的荣耀。殿前飞檐遮掩之下,是碧蓝如水的天,也带着悲悯的金色光芒,俯照着我们昔日的主仆。
今日是登基大典,这是最后一项。移宫。我,站在新帝刘恒右侧,凌云髻上簪钗十二只,鎏金嵌宝暗福寿钗一对,镏金垒丝点翠茜石榴石红花果纹钗一对,包金蝙蝠梅花套钗一对,双凤对飞衔寿果錾花缠钗一对,珍珠翡翠珊瑚碧玺凤凰点翠多宝簪一对,最后双鬓斜Сhā荷叶珠玉扇子钗一对。里外三层的刻绣缠金的朝绶霞衣,逶迤拖地的凤尾外裳,团团的金凤鸾鸣羞红了我的双颊,斜佩的紫金绶带,也让我有些尴尬难以面对。
满头的珠翠,繁琐的华裳却抵不过她的一身白衣。六年之后一切都已掉转,莲与华服,仍是我们之间的距离。迷茫之中有些微妙的悲喜。我侧首看着刘恒,那日是她与刘盈,今日是我与刘恒。唯一不曾改变的是,皇权。我迈步,大红色的蚕丝绣鞋,仍带着百鸟朝贺的熠熠生辉,仿若此时下方臣服宫人的境况。我急急的,似乎想甩掉了它,步下台阶时,有些慌乱。宽大的罗袖,被人轻轻拽住,回头,却是刘恒探究的幽深眼眸。为什么要去。我必须去。非要去不可么?是的,非去不可。几下交汇,他却轻易的笑了出来。那就去吧,这是他对我的纵容。奔向张嫣,离的近了,才触摸到她的拒我的冰冷。她有些恍然,轻轻一笑,却不如同身后大片的妃嫔一样的俯身跪倒。是认出我来了么?所以才笑得这样凄惶?她素白的衣裙逶迤在地,满是肮脏。这就是距离的真实,只有近了,才知道原来一切都不是那么美好。朱虚侯血洗禁宫时,也必然棱辱了她的尊严。而她此时已经将这一切都还给了我。
嫣儿仍是美得让人屏息,芳凛的香气逼人清明。她有十八了,不,是十九?混乱的记忆被她的淡然嘲笑着。“臣妾叩见太后娘娘。”我俯身大拜,泪也滴落了下来。太后于她是此生最后一次有人如此称呼,须臾,她将是被废去一切称号的庶人。她淡笑着,眼底轻藐,唇角有着我不熟悉的深意。俯身逼近我,细细的声音,只有我俩相闻,“清漪姐姐还怕太后么?”那声音虽细,却深深剜着我的心,痛得抽搐,紧张着全身。“我听说过你,母亲说你聪明又漂亮。果然如此。”“可是我害怕,清漪姐姐你跟我睡吧!”“清漪姐姐什么都知道,清漪姐姐讲给我听吧。”“清漪姐姐,我们画画好么?”大婚的嫣儿,惊恐的嫣儿,撒娇的嫣儿,嬉闹的嫣儿,我的记忆中唯独不曾有过不屑的嫣儿。
再民心所向,于她心中也是乱臣贼子。“娘娘,该启程了。”身边管事的内侍,催促道。满脸的不耐,却只敢对她。
嫣儿将去的地方是禁宫之北。北宫。一个繁华的冷宫。寂寥将在与这些宫人相伴,荒凉寒冷是那里唯一遗留的东西,一生所能企盼的不过就是阳光。我不舍,拉住扫过我面前的白色衣袖。红白相持着。她是惠帝的皇后,是当今圣上的皇嫂,却也是吕家的后人,虽没死于宫乱,却必须要迁移到北宫,这是刘恒给的“生”,也是刘恒所给的恩典。大臣们的恭维成就了张嫣的苟活,却削了她做为惠后的一切优待。皇嫂,当继位的是故帝的弟弟时,皇嫂的位置就不再是徽征,而是障碍。是我的障碍。
我横视那个内侍,他有些畏缩。还想抬头对嫣儿说些什么,却哽噎在喉咙里无法说出,还说什么呢?感谢?辩解?此时的她都不需要,而她需要的,却是我不能给的。仍在沉吟,却被一双枯槁的双手抓住了脚踝,大红的敝屣裙摆衬着那嶙峋的皓腕让人看着刺目。
“娘娘,皇后娘娘,窦娘娘,救救嫔妾,嫔妾不愿意去北宫。”哭的撕心裂肺,却是讨饶。
我定了定神,原来是她。陈夫人已经不如当年风光了,如今的她虽只比我大上三五岁,却是如同花甲妇人。
嫣儿绝美的脸庞上满是不屑,仿佛陈夫人的卑膝讨饶玷污了惠帝的英名。
我低头,用力将脚撤出。她匍匐向前,仍是想要拉扯住唯一的希望。果然还是从前的模样。连嫣儿都不曾有了希望,她凭什么就笃定自己会独得我的青睐?
“嫔妾家父陈冀,是骠骑将军,从叔父是左相陈平,还斗胆敢求皇后娘娘发还娘家。”她颤着声音说道。发还么?倒是听过有此一说,高祖临崩时曾让吕后将宠幸过的妃子发还,不过却勒令终身不许再嫁,只是陈夫人似乎忘记了,吕后,一个都没有放!我淡淡冷笑,回头看往远处所站的左相陈平,那缕白髯,掩盖了他的心机。
舍给陈平面子,还是让刘恒破例,都不是我心所想。只一句淡淡的:“你认为可能么?陈夫人?”她闻声,一震,战战兢兢的抬起头,慌乱的眸子终于看清楚我的脸庞,顿时委倒在地,想了想,又疑惑的爬上了上来,不确认,不确定,她仔细的看着。我心底冷笑。七年的时光,我已从淡然的女子变成了凌厉的夫人,华贵衣饰下再没有当年的清逸淡雅,她还能认出来么?终于,思量了许久,她蹙着的眉还是放了下来。故人又如何,还是无法躲过被驱赶的命运。我抬眸,望着陈平,冷冷的笑着,以刘恒的仁孝之名来博陈夫人的放还,是么?可惜,那样的好名声却不是我的。既然我救不了嫣儿,又何妨再添一个人为她做伴儿?后退两步,轻声说道:“恭送太后娘娘移宫!”嫣儿笑着,对我也只有那一句冷冰冰的话语。她头也不回的北行,身后的诸多宫人也只能跟随,细碎的脚步声一路在我面前穿过。我却只能看着那个丽致轻盈身影缓慢离去。白衣的翩蕸,犹如当年误以为我背叛时走得那般决绝。我的确背叛了,打破了她还算舒适的昔年绮梦。还在怔然,大批北行的宫人队伍被人冲散,歪歪斜斜的,各自呼喊着四散奔逃。刺耳的尖叫让人有些心突突的。那是一个散发的女子,也是身着白衣。横冲直撞的,看起来有些狰狞。灵犀轻跑几步,将我挡在身后,喝令道:“为什么还不快点抓起来?太不成体统,仔细惊了凤驾。”一些力大的内侍,冲了过来,远远的将那疯女子捆了,摁倒在地,呜呜的叫着。
我心一动,却轻声问着灵犀:“查建章宫了么?”她回头,不解的问:“奴婢查过了,仍是没有消息。”我们入主汉宫时,已经没有那日的血洗痕迹,曾经弥散的血腥气味也全都不见。进宫的一路上,满目的皇家庭院,雍容似锦,仿佛那是一场幽梦,不曾出现在此天阙仙境。我命灵犀去打探过,建章宫竟是连一人也没有留下,再去其它地方也是没有消息,因为那日死伤过多,甚至连统计宫人名单的花名册也是变得无用。眼前的女子这样的熟悉,一种身体的召唤让我执意往前。灵犀阻拦不住,只能在我身前随我步伐前进。呜呜之声越来越大,我的心却开始慢慢收紧。锦墨,是你么?散乱的头发,呜呜作响的喉咙,肮脏的衣裙,斑驳的血迹。我额头渗满了汗水,敛低了声气,“锦墨?”面前的散发,让她无法抬眼看我,却依旧是嘻嘻呜呜。我推开灵犀,蹲于那女子的面前。颤颤的将手指伸出,却被她张嘴咬个正着,巨恸袭来,却不是因为顺着手指流下的暗红血水。
在她咬我的一霎那,散发垂落一旁。我看清楚了她的面容。锦墨。被内侍用官靴踩踏扭曲面庞的就是我的锦墨。我的亲妹妹。①鲁元公主死于高后元年,驸马张敖死于高后五年,张嫣此时没有亲人仰仗。
②少帝名为惠帝和宫娥所生,历史颇有争议,这里以其中一种做为凭据。齐王刘襄和陈平诬少帝刘弘血统可疑,将其斩杀。历史上刘弘(原名刘义)不是齐王的弟弟,本书为了需要,虚构而成。
锦墨
我呆呆的坐在凤榻前看着锦墨,锦墨也呆呆的坐在凤榻上看着我。她的神情呆滞,散乱的长发披于脑后,衣领裙边都是污泥。有些笑有些哭的她,已经无法认出我。灵犀抬起我的右手手指,轻轻包扎着,一圈一圈,缠绕的仔细。那伤极深,锦墨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没有躲,也躲不了。执意认为她的心底必然是恨我的,否则不会在看到我的一刻,神志不明的她选择这样狠狠地咬下去。等灵犀弄完,我回头拿过梳妆台上的梳子,将锦墨拉到铜镜前,镜子中的她仍然是呆愣的,我轻轻的梳拢着,原本顺柔的发,结在了一起,我瞪大了眼睛一根根为她解着,不太方便的手指阻碍了行动,眼底的泪随着越来越大的动作晃了又晃。我没哭,无论如何,锦墨还是留下条命,坚持到我来找她的时候。“娘娘,皇上今晚过来,您看是不是由奴婢来照顾锦墨姑娘?”灵犀在一旁小声地提醒着我。
我茫然的回首,心却仍在锦墨那里:“来就来吧,为什么要撵锦墨走?”
灵犀低沉着声音道:“不是撵走,而是交给奴婢照顾,明日等皇上走了奴婢再把她还给您,毕竟此时锦墨姑娘不方便在此。”沉吟许久,才发现自己话语和行动都有些失常,诸事沾染到锦墨二字,我就无法再从容处置。
“皇上今天因为娘娘离开大典已经很不高兴了,如果在触动了旁的,奴婢怕……”灵犀依然躬身低声劝我。我当然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今天的登基大典被我给搅乱了,当我看见锦墨被内侍踩踏在靴子下时,已经无法再微笑着沉稳自持,踉跄站起掌掴了那个踩踏锦墨的人,疯狂的将他们推开,挡在锦墨面前。
炫美的华服下,锦墨哆嗦着,惊恐的双眸张望着眼前的一幕,翘起的嘴角仍带着我的血。
所有服侍的宫人惊愕的站立,惶恐的看着我,双手都有些无所适从。他们更担心的是我会因此大大的惩罚他们,可是我什么都没作,我只想保护我的锦墨。刘恒的神情,我站在天阶下无法看清,却只是见到他黑色冕冠下玄黑冰玉珠帘频频的摆动。
这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却面对着一个最疯狂的皇后。依依不舍的看着锦墨木然的被灵犀领走,我僵硬的坐在冰冷榻上。到底锦墨身上发生了什么?其实我心中已有了些预感。但是我仍不敢相信,逃避的认为她不过是被血洗吓到了,勒令自己不去深想。
“累了么,在想什么?”刘恒扶住我的胳膊,轻声地问。我静静的回头,不知何时,刘恒已经坐在我的身旁。我的呼吸有些急促,脑子里也空空的,只是想着该怎样说起,该怎样解释,反而慌乱的连话也说不出来,我拉起他的手,轻轻贴在脸颊,哀哀的,泪仍是无法滴落。是因为又见锦墨了。还是我在防备什么。终于颤着声音开口,“皇上不会怪臣妾么?”他带着笑容,静静地看我,修长的指尖滑过我的腮畔,轻柔似水,“为什么要怪你?因为你私自先回了未央宫么?”我哑了嗓子,有些泪意:“毕竟那是登基大典,臣妾身为皇后也应该有些表率。”
刘恒看着我,戏谑的说:“皇后母仪天下,确实该站在那里,只是朕更好奇,究竟是什么事吓得往日淡定聪慧的皇后变成那样?”我有些凄楚,一声哽咽之后,再不能自已,泪还是掉落下来。嘟嘟囔囔,字字句句,说得支离破碎。这是一个千里逢亲的故事,我在毕生最为荣耀的一天,看见了我的远房表妹锦墨,原本在宫中彼此曾有过照顾的我们,如今竟是泥与云的差别,我惊恐,我愧疚,于是我不能再隐忍,所以逼急的我,变得几近癫狂。他的眼中全是温暖,仿佛在聆听我的真实故事,却也因此让我越说越狼狈。
刘恒是聪明的,却不肯揭穿我,或许他认为至少我有一部分说的是真相,例如那个疯女人确实与我有亲缘,否则,我不会那般失态。“那她怎么了,为什么在未央宫中?”低沉的声音却是鼓励我接着编下去的动力。
我低着头,长叹了一声,“臣妾也不知道,她现在已经疯了。”“那明日传个御医诊治一下吧!”刘恒不算关切的话语在我来听分外的亲切,我笑着点头,温暖的泪溅落到他的掌心。他以唇将我的泪痕拭去,身上的龙涎香有些幽淡,袭掠着我的哀伤,我颤抖的越厉害,他搂抱的越紧。轻咬着的耳垂处传来深浓的情意:“你知道么,我多么希望你陪我完成登基大典,你该与我一同站在宝座前的。”这句话,字字咬的清晰,力道落在耳畔,逼出我的一声叹息。我也想站在那里,那是我和刘恒一手得来的天下,我想要俯瞰众生,我也想要有着荣耀无尚,无奈,骨子里的萧清漪再次作祟,破坏了梦想,也破坏了我往日的淡定。想到这里,幽幽的笑着,萧清漪阿萧清漪,你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敢承认,你还会怕失去什么?窦漪房这个身份于我来说,我不能不介意,它是我万事的保靠,如果说从前是为了性命,现在就是为了刘恒,他的信任将是我能活下去的勇气。可笑,他的信任,我的谎言,多么的不平等。不知道这一世万般的痴望是否最终都会羽化成空,我压制不住的心慌,无力的抱住他,目光凄凉。不得已,我一切都是不得已。“敢问御医,她的病情是否有些好转?”我起身施礼,轻声问道。老御医见此有些惶恐,历经三朝的他在宫中看多了人情事故,我却是第一个跟他施礼的皇后。
“老身看过了,这位姑娘倒无大碍了,神智虽然还不甚明白,却不是没有治愈的希望,也许是受了些许刺激,所以才会如此。这个只能有待时日调息将养,不能强求。娘娘也不要过虑。”老御医客气的笑道。我颌了颌首,淡淡笑着:“敢问还需要多久呢?”“那就要看天命了,这个时日是机缘,无法预估阿!”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
我相信了他的话。虽然我每日都陪着锦墨给她讲我们小时候的故事,但是锦墨给我的回答都是呆愣着,沉默的没有一丝反应。只有见到内侍时,她才会瞪大双眼尖叫着抱头躲避,害怕得浑身颤抖。我换去了未央宫所有的内侍,还命工匠依照我苦苦回忆画出的那对钏子打造。
那是锦墨曾经托我保管的东西,也是我对她最后的许诺。只可惜,此时的锦墨在看见了掐丝的钏子后仍是呆呆不动。也许真的是机缘未到,我仍然等待着。这个机缘在两个月后的一天终于实现。秋日的暖意是一年中最后的悠然,人往往会沉醉在这里不愿醒来,毕竟接下来的就是严冬,是人人都畏缩的季节。而锦墨却在此时选择清醒,也许她最不怕寒冷吧,因为她告诉了让我更加寒冷的经过。“你是说,是朱虚侯刘章么?”我的目光森冷。她战栗着,当这个名字被我轻易的随唇齿开阖吐出。“几个人?你可看清楚他们的模样?”一步步艰难走到檀香木的桌子旁,拽住铺垫着的丝缎,紧紧地揉搓着,青葱般的指甲应力断落。锦墨仓惶的小脸,惨白着,似乎拒绝回忆。我回身,厉声回问:“到底是谁?”一想到锦墨被那几个人轮番玷污我就抖作一团,精致的妆容已经扭曲的变了形状。
“那天夜深,建章宫外杀声震天,我,我,我不曾看得清楚。”我仿佛被锦墨的话语带回了宫洗那天。映红天边的光火,号令声,尖叫声,恸哭声,以及频临死亡的哀号声,目光发直的锦墨坐在地上,凌乱的衣裙被撕散的到处都是,污秽的她甚至企图投池,却被齐嬷嬷拦下,血染的肉掌抹去锦墨脸上的泪水。那是被切断十指的齐嬷嬷,最后时刻诈死逃过了刘章的眼睛。我颤抖着,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朱虚侯想要太后玺,冒签懿旨,企图先行号令天下群雄,拥戴齐王刘襄登上宝座,无奈苦苦搜寻了建章宫,却不见踪影。威逼了齐嬷嬷,如果不交出来就将一根一根手指切下。
腥艳的血,在石桌上晕染开,留下了一滩深红。朱虚侯最终也不曾拿到那玉玺,齐嬷嬷的倒地让他以为绝了希望。所以泄愤将建章宫中所有的人全部诛杀。吕后的血洗是我此生的噩梦,朱虚侯又能好上多少?他们谁手上沾染的血更诡艳,更动人心魄?权力下的人都没有分别,没有仁善和暴虐一说,仁善是掩盖暴虐的手段,暴虐是仁善的前奏。
我紧紧望着锦墨,看着她蹙紧的眉头,午后温暖的光却仍化不掉心头的冰雪。
锦墨是唯一逃脱的人,这是齐嬷嬷临终前对当日誓言的兑现。建章宫的密道只有两人知道,如今,又添了一个锦墨。密道的那头是未央宫。是张嫣将锦墨捡回。并将她藏在未央宫的床榻下,五日,长长的五天都是由嫣儿为锦墨送水送饭。
世事就是这样翻覆,张嫣见到锦墨就想起了我,当年幼小的她无力改变我被赐死的命运,今日长大的她用尽全力也要救下我的妹妹。我突然有些顿悟,为何张嫣见我时,面容上带着那样的凄惶表情,她恨我,也想着我。救下了我的妹妹,却被我夺去了后位。因果报应么,还是恩将仇报,沉沦中的苦海一波波向我涌来,催损着我的良知。
齐嬷嬷的死,锦墨的疯,张嫣的伤,都是我一手促成,驾虎么?根本是在纵虎!我酸楚的自怨,却仍敌不过对刘章的恨。身体深处冰冷的裂缝中生出蠢蠢欲动的心魔,我紧眯起双眼。你伤了我的锦墨,你逼死了齐嬷嬷。既然如此,我也要你尝尝滋味。一甩手,丝缎桌布上的几个盖碗全部被我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破裂声。
莹白的碗心摇晃着,映衬我阴翳的眼眸。锦墨偎靠在凤榻上,身边浮起泪海。文帝二年,城阳王刘章薨,无病无痛。得此消息时,我正在和锦墨逗弄着怀中的武儿,锦墨对视我一眼,别有深意,我笑得慈爱,低头点着武儿的鼻子,神情自若。血色丹蔻犹如毒杀刘章的鸩酒,暗红骇人。注解:《汉史》说城阳王刘章年余,薨,无异样。这里借用一下,不过也可以相信这是刘恒授意的。因为他曾经拥戴过齐王刘襄,而且刘章和刘襄都死的很蹊跷,本着历代君王做事的原则,应该是被毒死的,毕竟死时他们不过才二十几岁。
秋日
锦墨已经慢慢好转了,对此功不可没的就是还在刚刚呀呀学语的武儿。“姨良抱抱,姨良抱抱。”他总喜欢拍着小手,口齿不清的唤着锦墨,逗得我们呵呵大笑。
文帝二年的秋日很美,我淡淡的笑着,看着眼前恢复往日红润的锦墨。她已经不怕随身跟着的黑衣内侍,甚至偶尔还可以见见刘恒。刘恒曾经拿我们的容貌比较,似笑非笑的说,若是不知内情的必然认为我们是亲姐妹,不过仔细一看,锦墨更娇柔些,闻言我一惊,随后心悸的笑着。我认真打量着眼前怀抱武儿的锦墨。瓷白的肤色,细腻滑嫩,眉眼之间也不如往年的粗重,顾盼之下,温婉的如春天一抹暖色,让人的心也跟着颤了起来。那一双盈盈秋水是历经风霜的我所没有的,原本经常浮起的脉脉娇楚也被三个孩子磨光了。我心底有些异样,但仍笑着。翩翩的黄叶,撒落在她的身上,我伸手,将那黄叶轻轻拂去,半眯阖双眸,看看遥远的昊日,刘恒该下朝了。锦墨仍低头逗弄着武儿,笑声从她们那传来,带着软绵的惬意,让我也不禁弯起嘴角。如何看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我有些满足,若是这样天长地久的闲暇下来,我也是甘愿的。
“娘娘,圣上来了。”灵犀站在身边,翘着嘴角轻声唤我,现在的她已是未央宫最高的女官,却也是最为小心翼翼的女官。玄黑的朝服,袖口领口皆是金色的蟠龙。蕴雅风仪的他,带着笑意慢步走到我的身边,我起身,锦墨也随之。“皇上万福。”我施礼,锦墨则俯身大拜。刘恒将我搀起,带着笑意问:“今日武儿可乖么?”我仰起脸,笑的婉柔,“武儿乖呢,只是苦了锦墨。”刘恒顺着我的话语撇了一眼我身后的娇人儿,颌了颌首,笑了笑:“辛苦锦墨姑娘了。”
锦墨似乎还有些害怕和羞怯,躲闪的白皙小脸霎时霞飞双颊。我回头定定的看她,带着笑意道:“若只是辛苦倒还罢了,只是这样怕也耽误了妹妹。”
锦墨闻言神情有些微变,红色慢慢退却,还回了白色。刘恒似乎无意讨论这些,只是抬手为我抿了抿鬓发,又将有些歪斜的簪子扶正,蹙着眉说:“朕知道朕的皇后节俭,但好歹也要有些脸面,代宫的那套还是慢慢来,否则人家会说朕苟责了后宫!”
低头抚平他身前的微微褶皱,不理会他的怒意。刘恒低声的笑着:“若是认错也不必如此,难道是想对朕的衣裳说么?”
那声音很低,我听不真切,只能将耳贴近,却不期然在扭头时碰见了他的唇。
腮畔有些热辣,我抬起头,与他四目相顾,因做不来扭捏羞怯的神态,只能如此。这样已经心漾又何必故作那般。刘恒将我的手放在怀中,朗声笑着,语声低沉:“还是朕的皇后漂亮,别人总是羞答答的,皇后总是瞪大了双眼看着人的。”我攀着他的衣襟,笑的得意:“皇上必是爱嘤咛美人的,所以今晚臣妾也不敢强留,不如去王美人那,她柔嫩得能拧出水来呢!”“水么?朕都是没看出来,酸朕倒是闻到了。既然都来了,那朕就不走了,总要闻够这酸味儿才走。”说罢刘恒一把揽住我的腰肢,大笑着将我打横江我抱起,我低呼一声,双手环绕他的颈项。
微微有些挣扎:“皇上,这样不妥,还是放臣妾下来吧,如果被别人议论,皇上的盛名会被污损。”刘恒促狭的笑着:“朕都当了一天的好皇帝了,现在就当回昏庸的皇帝吧,更何况,宠幸的是朕的皇后。如果是妃子么,还会被臣官谏言是祸水误国,是皇后的话,人家只会说是伉俪情深。”
狡辩不过他,索性随他去吧,强探出头,偷偷看着锦墨,手里怀抱着武儿,楚楚可怜的她,伫立原地,眼眸中一丝艳羡一丝企盼。也许我也该为二十三岁的锦墨打算一些了,我欠她的实在太多。这一夜是缠绵的,微凉的风吹扬了青丝,轻柔的似刘恒的双手。我侧卧着,刘恒从后环住我的腰,飞起的发梢扰弄他的脸庞,他有些难耐,又开始啃咬我的后背,那酥麻让我沉沉渺渺的叹出声来,刘恒孑然停止,笑问道:“不喜欢?”我有些晒然,强驱赶刚刚升起的潮热,“不是,而是臣妾有些事情想和皇上说。”
刘恒支起右臂,左手绕转着我的头发,笑着说:“那就说来听听。”我回身,在下仰看俯身的他,寻思着词语。“臣妾想给锦墨表妹寻个人家,不然独自在宫中孤苦无靠,芳华易逝。臣妾已经有三个孩子陪伴生活安逸,她呢,难道要待在宫里一辈子么?”说罢,又叹息了一声。刘恒沉吟着,绕转的手指加快了动作,“那你想给她寻个什么样的人家?”
这问题也为难住了我,心里的苦涩也多是因为滋味难辨,锦墨的失节是宫中人人皆知的事情,皇后在登基大典的癫狂也是传的远近闻名。这样一来哪个达官世阀家的少年肯冒着被讽嘲的危险再来求娶呢?我愁垂了眼目,盯着刘恒的宽阔臂膀发怔。“如果赏锦墨个郡主称谓也许会解决此事。”刘恒金口一开,却是解决的良方。
如果锦墨封了郡主,显贵了身份,就另当别论了。毕竟再嘲笑也挡不住所带来的荣华,定是有人肯的,只是这样得来的夫君可会贴心?我仍有些犹疑,刘恒却洞悉了我的想法,两相沉默后,他打破了窒人的静,说道:“下个月有些诸国的世家子弟进宫求封,朕安排一下,你和锦墨在后面相看一下,若有中意的,朕再赐婚。”
这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如果再不成事,也只能认命了。低头长叹,锦墨阿锦墨,姐姐也只能做到这里了,虽不是万人之上,至少也是风华才俊了。
锦墨一声不吭的随我漫步上林苑。我轻声地问:“为什么不愿意?”她咬着下唇,摇着头,却不肯多说一二。那阴影还是梗在她心中,卑微了自己,矮了下去。
锦墨不说,我却知道。信步走入韶华盛极的秋色中,我张望天边的那抹流丽的火霞,空气中干干的枯叶味道让人有些惆怅,再灿烂的美最终也是如此长眠。敛紧了眉目,无波无澜。只长舒一口气,和蔼的笑对锦墨,伸手给她看。
刚刚折下的花朵映衬着素手纤纤。那是一朵枯萎的木芙蓉,黑卷的花边,干喇喇的支撑着,芯已经零落,只剩下空晃晃的梗,刺扎在我的指缝中。一阵风儿吹过,花瓣随风散扬开,荡摇着无踪无影。她颤了一下,眼中有些恐惧。锦墨是聪明的,或许她已经明白我的意思。再美好的花儿也有凋谢的时候,当最美的花期被错过,还会有人怜惜么?
我与锦墨的目光遥遥相触,她漆黑的眼底有着我乐见的顿悟。锦墨走上前拉起我的袍袖,轻轻地摇摆着,温恬可人,就像当年的那个锦墨,开朗单纯。
我伸手抚摸她的细滑的面颊,“我的锦墨这样漂亮,定是个宜家宜室的好妻子,谁有福气娶了去,必是和美之事。”锦墨羞低了脸庞,紧张的神情也有些缓解。我盯着锦墨的小脸,心中有一丝丝恸,不管如何我也一定要为她谋取幸福,哪怕陪上诸多。
这事一拖就过了半年,不是我不得力,而是北部的匈奴又起了争端。那个曾经写书信逗弄过高后吕氏①的冒顿单于再次犯境。先是小升滋扰,随后大举进犯北疆,来势汹猛不可抵挡。此行撕破了往日和亲的温和,杀的烽烟四起,大批的边民涌入边境,却躲不过随后而至的凶神恶煞。朝中周勃病重,注重文治的大汉竟派不出一个得力的大将。眼看着如沙暴般的匈奴骑兵,铁蹄卷踏关中山河。一座座城池的失守,一次次的深夜飞马急报。无论是奋力拼死的将士们还是深夜不睡的刘恒,都已经支持不了多久。血海尸山是我的噩梦,更是以德治天下刘恒的噩梦。还要和亲么?还有用么?朝中宗亲个个面面相觑,生怕和亲之事再落到自己家头上。冀中已破,入侵的匈奴旋即就会来到眼前。我深夜陪刘恒同坐,却心冷如水。漫漫的长夜,冷得让人咬紧了牙关。如果说当年逼退齐王是侥幸,此次将是一场劫难。面前的竹简奏章上满是求饶的词语,那是群臣给撰写的告单于书。刘恒还在头痛,卑膝与直立只是一个动作,却牵连着边关的百姓。修罗屠场还是繁华边塞只是他轻轻地两个字而已。起兵。多么容易的两个字,刘恒却已经想了两天。杜战为什么不请命?我也曾想问过这个问题,只是看见刘恒不放心的眼神我就猜出了究竟。
杜战虽然驻防代国有功,却未曾带过大批的人马,经验之上仍是欠缺。匈奴领兵的是右贤王,厮杀战场多年,且年老奸猾,对排兵布阵颇有算计,大汉于他交锋没有胜过,因此更加凶险,如果放杜战独去,未必有胜算。所以就算他请命,刘恒仍是不放心。我低头沉吟良久,接过灵犀端上的茶杯,那是一杯极苦的苦茶,却是支撑刘恒度过这几天的唯一食粮。“皇上再喝些吧。”我轻拍他的后背,将杯子放在桌矶上。“你说,还能派谁?他连高后都敢嘲讽,朕还能派谁?”刘恒大声骂道,扬手将茶杯摔破。
我挥退急忙上来的灵犀,轻轻蹲下,一片一片捡起碎裂的杯子。刘恒的焦虑没有惊吓了我,我知道他没有言过其词。当年随高祖征战南北的老臣们都一一故去,当他们还在壮年时,冒顿就曾经羞辱过大汉,可是众多功臣衡量下来仍是不能贸然起兵。如果当年不能,今日再无兵无将次事更是难为。
“启禀圣上,灌婴大人求见。”殿外站的内侍躬身站立着。灌婴,当年那个曾与齐王携手的灌婴,现在已经坐上了丞相之职。当年还是商贩的他在秦二世二年,参加高祖军,以骁勇著称。攻过塞王司马欣,围过雍王章邯,楚汉彭城之战,更被刘邦选为骑兵将领。此后,率领骑兵,参加破魏;接着出击楚军侧后,绝其粮道;继又跟随韩信攻占齐地,复深入楚地,迭克城邑,攻下彭城;参加垓下决战,穷追楚军,攻取江淮数郡。高祖六年,受封颍阴侯。齐王兵退后被刘恒挽留,升为太尉,掌管为数不多的骑兵。今日前来,可是有要报名的意思?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眼前的这个花白胡须的老将军,颤巍巍的跪倒在地,他诚意恳恳,愿意舍身去平匈奴。刘恒蹙紧的眉毛还是没有打开,毕竟年事已高,此去是否能活着回还尚且不知。
婉拒的话还没出口,灌婴已经说了出来:“圣上仁德人尽皆知,老臣不能看天下苍生蒙难,所以请行,望圣上答应老臣。”能站出来已是不易,能说出这一番话更是值得褒奖。刘恒的仁德在此时为灌婴话所激,一道圣旨直传京城。灌婴老将军主动请战,封为平北元帅,手持虎符,统领三军。杜战将军认先锋将军,随军平叛。凡参加平叛诸位将士均晋爵三等,安置家室重金。“杜战走的那天,灵犀摔落了手中的茶杯。远远的听着角号齐鸣,却不肯随我登上高高的城墙送别三军将士。这是文帝三年的春,和去年的秋一样暖意融融。① 高祖死后,吕氏临朝听政,冒顿欺母寡帝少,修书给吕雉,“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翻译过来就是,你死了丈夫,我死了妻子,既然两个人都不快乐,何不在一起生活?这是大大的羞辱了当时的太后,但因匈奴强大,吕雉不能动手,只能回信说“单于不忘敝邑,赐之以书,敝邑恐惧,退日自图,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单于过听,不足以自淤,敝邑无罪,宜在见赦窃有御车二乘,马二驷,以奉常驾。”即:收到了单于的信,我很有些忧虑,年纪打了,发齿也脱落了,行动更是不便。不如送过去两辆御车和马儿陪伴侍奉着你吧。吕雉不亢不卑的回答甚得冒顿的敬佩,于是再次命人赔礼认错。但这仍是汉朝的耻辱,被后世所痛恨。
佳婿
刘恒送别三军时泪撒城墙,那是隐忍多年的他第一次落泪。楼阁之上我立于身披甲胄的他的身边,震撼于眼前的飒爽铁骑,连层层叠叠站立于我们身后的宝色华盖也被他们轻易夺去了光彩。长安城门外是大汉的疆土,任由这些热血满腔的少壮男儿去驰骋。刘恒仍是直立着。连日来的疲累在看见下面一面大大的黑色滚着金边的旗帜后,一扫而空。那赫赫飘扬的是所有人的骄傲,也是刘恒皇位稳定的仰仗。一个鲜红钢硬的“汉”字已经让所有在场的男子挺直了腰杆,更让下面的兵将们如潮水般欢呼。
震天的誓言振荡着京城内外人们的心,这些将要远去喋血的将士们,将用他们的银盔铁甲,锋刀利剑为天下众生拼出一个活路。我被这样的气势窒住,文固然能为黎民带来富足,可是武更能保家国安危。
从前的厌恶血腥的我,突然有了别的想法。也许世间的事好坏难辨,江山成就如果缺少了厮杀就只能眼睁睁的等着灭亡。
心有些莫名的异样,似乎知道了斡旋朝政最深层的秘密。伸手,摸索到刘恒宽大衣袖。我倾身看去,他缄默的凝望着下方的激奋,手却惊人的冰凉。
我们想的还是不同。身为帝王的他更加担忧的就是,武能斩杀敌人,驱赶入侵,却也能颠覆朝堂。
当武调转了矛头,就变成了双刃,朝着里外,变成了最骇人的武器。该怎么办?刘恒凛毅的面庞,有着莫名的紧张。城下的罐婴老元帅在旁人的搀扶下翻身下马,与神采张扬跳脱的杜战一起登上高高的城墙。
杜战踏地有声,灌婴虚弱摇晃,仿佛已经证明了刘恒放杜战一搏的决心。
灌婴的声名作为出兵的保证,而真正马踏北疆的将是杜战。他终于成为了大汉最为重用的武人,灵犀萦绕梦回的傲岸身影再回长安时将是盖世英雄。
“吾皇万岁!” 威严遒劲的声音落在地上溅起来,扫落了刘恒的担忧。
杜战白衣银甲,虽然单膝跪地,却仍是巍然如山。刘恒紧走两步,相伴十多年亲密无间的他们如今已经分隔遥远。黑与白之间,更是君与臣的关系。“勿忘。”别有深意的两个字在刘恒轻轻说来让人心生凄惶。此一去,两难忘,杜战肩负了家国,刘恒不能不放,不得不放。“臣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杜战抱拳当胸,铮铮重声应答着刘恒的托付。
刘恒满意的颌了颌首。回头看我。我轻轻走上前,身上所佩德珠玉轻悄相击,动听悦耳。杜战抬起头,深邃的眸子闪着刚毅。伸出手,一块灵芝型的美玉躺卧在凝白手心。“这是灵犀托本宫转交给杜将军的,她说,来日若能从刀山血海里回还,以此表情。”再婉转的话也说的明白。若是能凯旋,我以灵犀相许。杜战犹疑着。却不肯抬手来拿这玉佩。一番话语感动了身后垂立的宫娥们,静听之后心中都涌起了戚然,哽咽之声也渐渐传来。。
杜战拧蹙着眉头。接与不接都是为难。众人带着恻然看着他的举动,早已有人为灵犀鸣着不平。最终杜战低沉的声音响起:“谢娘娘,谢灵犀姑娘,娘娘替末将转告灵犀姑娘,此去凶险,年久日长,请姑娘自己莫要耽误了自己,不要再等了。”说罢伸手将那块温润的玉接过,揣去怀中。我略略俯身,流露一丝笑意。好个杜战,既然知道那玉佩不是灵犀所赠为何还要将其揣入怀中?
一个转身,他几步迈下城墙的台阶。右腰佩戴的清寒宝剑银光熠熠,肃杀之气裹着长剑,森然等待出鞘。一声启程,三声鞭响,开始了杜战饮血之行。刘恒沉默的凝视着我,我不说话,仰头看着缓缓移动的钢铁神煞大军,微笑如常。
这场仗打的艰苦,总有着不能预定的变故。旷日持久的战争耗尽我们的心神和财力。国库原本就空虚,此时更是入不敷出。
于是我和太后再度联手,整治后宫,大至衣物殿内摆设的物件,小至胭脂水粉,都定出了严密的规定,我带头卸掉了钗环,不再穿清逸的华服。慢慢的我们节省出大笔的银钱充当了军饷。
既然不能为此洒血拼命,我们也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如今宫里宫外最爱议论的就是杜战的骁勇善战,他总是一马当先,以命搅动着翻涌的风云。横扫右贤王五支先头部队,步步紧逼,沿路又募集了大批响应的热血男儿。至此已经由出发时的十万人,到现在的二十五万之众。“姐姐,听说杜将军已经将右贤王逼到边陲了。”锦墨摇晃着怀中的武儿,轻轻地说。
原本翻找东西的灵犀也应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我微微一笑,她触及我的目光,躲闪着,仿佛有些窘困,被我看了根透。
我终究还是没有回答锦墨的那番话。杜战的临行拒绝仍伤着灵犀,恨的越深却是牵挂的也越深。此时再提怕是又撒了一层盐。
故作不知的转了话题,轻声问道:“明日的事,妹妹准备好了么?”锦墨耳畔微红,表明她知道我在说些什么。“恩,其实姐姐也不必费这些力气,妹妹一心想在宫中陪伴姐姐,哪都不想去。”锦墨羞红的下脸有着楚楚动人的神态。我细细打量着她,吩咐灵犀把梳妆的钿匣镜奁拿来。掀开盖子,里面是刘恒赏赐的东西。这是我不舍得捐名声的好东西,是刘恒的一片心意。拈起一支芙蓉绕翠的颤颤金钗Сhā于锦墨的发髻,笑道:“这样一来妹妹就可以颠倒众生了。”
锦墨嗔笑着,拍打我的衣袖,“姐姐又在笑我。”我将她揽过,环着她的腰间:“姐姐哪敢笑你,姐姐用心疼你都来不及。”
一声长长的叹息,不知是锦墨还是我的,或许还有灵犀。空旷的金色大殿上,三个女人各自神伤。时值七月,锦墨穿戴着我为她准备的骈俪罗衣。那是一件柔粉色的霓裳宫装,以珍珠缀点着裙摆出的桃花蕊心,遥遥的夺人眼目,宽大的袖笼滚着略深的粉,挽迤在身后,雍容不失纯美。斜旋而下的敝屣裙摆旁垂着玫瑰色的桃花佩,佩下还有着长长的嫩粉丝绦,摇曳摆动,如飞莺鸣春,风致娟然。我笑着为她佩戴上了嵌着粉宝的璎珞项圈,玲珑精致的跳跃珠铛,还有那日Сhā在头上的金钗。
“姐姐,这样行么?”锦墨有些紧张,揉搓着衣角,喃喃问着。身上衣物都是她不曾触摸的华美物件,生生的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在此时仍能为锦墨添置新衣已经是尽了我最大的努力了,虽然仍有些缺憾,却比当年要号上许多。我拉过她的手,传给她热度,“若是我的锦墨不行,还能有谁行呢?她清浅一笑,尾随在我身后。施施然踏出未央宫。因为此次是诸侯国世家子弟觐见,所以地点选在了凌霄殿。我和锦墨其实是暗选。大块的屏风后,清楚地观察者外面所有的动静。我和锦墨端坐在屏风后面,闷热无风,她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儿。凌霄殿之大,远远甚于代宫的乾元殿,却因为刘恒不尚奢华而减少了诸多摆饰。八年前的几次进出于今日的凌霄殿已经完全不同。空旷的有些冷清。锦墨开始扇起袍袖来。殿堂上销金石铺成的地面光照可鉴,一眼望不到头,汗白玉的宝座台下垂垂沉寂,黑压压的众人都是相貌气宇的风华好男儿。震荡在大殿的三呼万岁之声也让锦墨身形一抖。我笑看着屏风前的刘恒,他是万民的主宰,也是苍生的仰望。轻叹着,得他如此,于此生我再无旁求。锦墨似乎没有全神看着下面深深下跪的众人,神情有些索然寡味。身后熟识的宫娥小声给我们轻轻的讲解者,那是虑成公的孙子,后面那个是棣诇侯的长子,那是……锦墨却仍是心不在焉。我微微诧异:“妹妹是一个都没看上么?”她猛然被我问住,停顿了一下,有些羞涩道,“不是的,姐姐。实在太过遥远,看也看不清楚。”这倒是实话,我想了想,抬手唤过灵犀,吩咐几声,灵犀点头答应。我拉起锦墨的手道:“姐姐让圣上一会儿赐宴上林苑,我们到时候再仔细看看。”锦墨有些为难,却强扭不过我,只得笑着答应了。七月郁蒸,午间日光更是炙热。我与锦墨穿梭在花丛中,赏花之余,再看人。
没走几步锦墨就已经是香汗淋淋,索性寻了廊上的亭子,看着苑中的众人,一来凉爽,二来也清楚。此时已经宴过许久,仍有人在上林苑里畅游。锦墨始终坐着,低头,粉面飞霞,遮脸含笑,不肯多看几眼。我不动声色,暗自眺望着那些男子。黑红的朝服下,各个玉颜鸦鬓,才俊风流。每每相遇都抱拳寒暄着。果然都是世阀家的子弟,文雅润静,若是这里能为锦墨寻个佳婿,倒也是件美事。
正在翘首张望之时,远处长廊下有男子笑谑声,似乎是锡穆公之子和另两位少卿。
蓦然见此,不由驻足呆了下,拉过锦墨躲于阴暗树后。那是一片树障,既可作景又可间隔,我低头不语,也嘘了锦墨。虽然刘恒对此事已经应允,但被诸人碰见仍是不不成体统。锦墨颤抖着,气喘吁吁。她更害怕被人知道后的嘲笑,我紧了心,轻轻拍抚着她。
似乎有人得意的偷笑说道:“若是真美倒也罢了,只是听说不过是清婉了些,还是在宫倾时被玷污过的,临川兄,你愿意么?”我心头一紧,似被冰凌戳穿了心,顿了一下后急忙用手将锦墨的双耳捂上,却是晚了,她已经愣在那里,回头绝望看了看我,绝然地将我颤抖的双手拨开。旁别有人怒叱道:“休得胡说,听说那是皇后娘娘的表妹,虽然有些风声,还是少说为妙。”
“怕什么,这是满京城都知晓的事情,只是瞒着我们路远不甚清楚呢!不过听说也有好处,真娶了她,有郡主分封的户邑,好歹也是几千户呢,何不就由广安少卿出头呢?我们也成全了广安兄”
此话似乎得到了大家的首肯,笑得开心,那醺醺的光安少卿答道:“我自然是愿意的,说来也让人唏嘘的,姐妹二人天渊之别,命好不好一看便知。”旁人又有些起哄:“她嫁过来,你就命好啦,哈哈!”我担忧的盯着锦墨,眼看着她由粉嫩变得冰冷。我缓缓地摇晃了一下她的肩头,她回过头,一双凤眸里黑白相映,清澈照映着我惶恐的面容。她惨然笑了笑,以唇语对我说着,放心吧,妹妹不会死。锦墨的话缭绕盘旋,围裹了我,心仿佛被缠树的藤萝扎伤了般疼恸难忍。
脚步声有些走远,我起身,想要追出去问罪。锦墨死死拉住我的臂膀,眼角眉梢的苦楚断了我的念头。已经羞辱了,再说又有何用?如果出去辩理,众人们又添一个笑话不说,也更伤害了躲藏在身后的锦墨。
我蹲下身,怜悯的看着委顿在地的锦墨。无语无声。消息怎么透露出去的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锦墨怕是再也不会让我为她选婿了。
芳辰
这一场变故后,锦墨的心也冷寂了下来。她很少说话,每日只是对着窗外的夕阳发怔。历经了连番的劫难后,她变得疲惫不堪,也失掉少艾少女对一切事物的好奇。虽然谈笑间仍是那样的温婉,我却能在她的眼眸中看见我所不能理解的东西。骨肉相连也罢,血浓于水也罢,终还是有些隔阂是跨不过去的。刘恒在知道这件事后沉默不语,也许此事对他来说是再小不过,毕竟最大的事摆在眼前,那就是杜战要凯旋了。这场仗胜在局部,随着冒顿单于的病死宣告结束。虽然称作凯旋,却并不光彩。所幸这也算是为飘摇的大汉带来了好消息,好歹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若是他回来了,朕该如何处置?”这是刘恒见到我时问的第一句话?他已与权臣争论两个时辰,散朝后静坐不归,随身的内侍惶恐不已,只得到未央宫请我过来劝解。朝堂上的大臣总是分为两派,思虑所想皆是棱角分明的对立,若一个说封侯拜相,另一个就必然说打压限制。表面上的忠心耿耿也不过为了各自阵营的利益。刘恒此时徘徊于天平正中,左右为难,却无法行动半步。而杜战与我之间,是无法衡量的微妙关系。恨赞交织下,我更不能倾斜。刘恒现在这样问我,让我有些沉吟。福兮祸兮,谁又能说得清楚,我轻易的一句话便能了断他绝杀于沦落疆土的功绩,也轻易的一句话便可为刘恒的江山再添一块不稳的基石。该怎么说?怎么说才不会错?我的目光与他相触,揣度着他的内心。没有什么妥协中庸的办法,而刘恒的心里所想才是我该说出的东西。低吟着,牵动烛光下的长长身影。“那就加封章平侯吧,允他太子太傅,另加殿内行走。”我还是缓缓地将主意说出。
不是我不容他,而是宝座上的人不容他,如此册封,明升暗降,从此也再不能握有兵权。
刘恒自然明白其中奥妙,如此也算折中了。既奖赏了他的功绩平服了民心,也将他置于稳妥之地,给自己以安枕。他淡淡一笑:“皇后是不是认为朕太过狠心了些?”我屈膝,沉默的跪在刘恒的面前,他静静的坐在宝座上,黑衣金冠,孤独而苍凉。惨白的面色带着讥笑,似乎此刻最为看不起的人就是他自己。我捶着他僵硬的双腿,满心的萧索。皇位注定是悲凉的。谁又能逃得过这一切?觊觎的人太多,密布的诡谋太复杂,都会让人有自保的本能,而帝王最该做的就是将这些自保的手段提前。错么?没错。对么?不对。面前的是我的夫君,也是大汉的无尚皇帝陛下,他不能软弱。我咬紧了牙说:“君臣之道原该如此,皇权之下无情意,谁都是如此,圣上也该如此。”
他僵硬如石雕,目不转睛的望定着我。我已经不是当年他认识的那个怜惜一切的女人,却是最适合站在他身边的女人。
“好,很好。”他恍惚的笑着,笑断了往日的隐忍与优柔。我抬手扶着他的双腿起身,盯着他眼底的茫然。轻声地说:“不过多许他些什么罢了,也算是尽了圣上的心意。”灵犀在浓重的阴影下低头垂泪。她明白我们在说着杜战的前程。也明白我们诸多的禁忌,但是她不能说也不能做什么,因为她连开口都不能。寂静的夜,就像黑色的围布,将我们紧紧地裹住,裹住了心,也裹住了软弱。明日清晨射进光辉时,我们还是最为耀眼的徽征也是最最仁德的帝后。锦墨还是病倒了,就在杜战快要凯旋的时候。午后初晴的阴冷冬日,我带着孩子们去看她。锦晨殿,是我在刘恒那里争取到的锦墨宫中的容身之所。刚一迈进殿门,就看见锦墨随身的宫娥鸩儿低头哭泣,我抬眸看去,锦墨仍坐在窗口冥思,呆愣愣的。鸩儿看见我立于门前,慌乱的擦拭着眼角的泪痕,俯身大拜。我笑着将她扶起道:“本来姑娘的心就不爽快,若是见你如此,还能高兴的起来么?若是替姑娘委屈了,就去告诉本宫,若是没什么要事,以后就别在这里现眼了。”那鸩儿惧怕我,惊慌的猛叩头,我不理会,留灵犀去搀扶劝导她。径直来到锦墨的面前。
蹑住了的脚步声仍是惊动了她,回头看见我和孩子,浮起苍白恍惚的笑,“姐姐来了?”
我只默默地望着她,看着她痴痴的表情。“坐吧,馆陶喜欢吃什么?姨娘吩咐人去拿。”锦墨笑的勉强,枯瘦的面容惊吓了启儿,他有些害怕的躲在我的身后,撇了撇嘴,强挺着,最后还是哭了。锦墨仍是蹙眉出神,仿佛没看见般,叹息道:“姨娘这里也没什么好的,你们怕也是吃不惯,还是别吃了。”我什么话也没说,轻轻地坐在她的身旁。“若是此生就这么了了该多好,我也不用受这样的煎熬。死了,一切也都解脱了,来生再做个干净的人吧,这样就没人笑我了。”锦墨柔柔慢慢字字句句的说,眼睛却带着渴盼。
她幽幽的话,软而锋利,恰到好处的挑选了我最柔嫩的地方割下去。“来世就一定干净么?为什么不今生好好做人?”我的问话为她也为自己。
锦墨扑哧一声,轻笑着,一双泪眸仍眺望着远方,“那姐姐说,今生还有什么可以洗刷我身上的污秽?”我静静想着,不是无路,而是我不想说。娇憨的锦墨,凄惶的笑着:“妹妹以为姐姐能给出个好主意呢,原来姐姐也知道没路可走呢。”
木然的牵过馆陶,让馆陶站立在锦墨面前,轻声哄着:“给姨娘唱支曲子,跟姨娘说,让姨娘宽心,有馆陶呢!”馆陶忸怩着,看我有些不快,反而害怕的张不开嘴,锦墨抚摸着她的脑袋说道:“来,姨娘唱,馆陶也随着唱。”馆陶点点头,等着锦墨的歌声。“陟彼南山兮,言采其薇。未见君子兮,我心伤悲。“一个婉转低吟一个稚声高唱,虽是合拍却让我心一惊。何时,她有了这样的想法?一大一小两人相对而唱,越唱声音越大,一蜿蜒而上,跌宕高低,撩拨着我烦躁的心弦。婉转回肠的歌声出自锦墨之口,却是我难以相信的画面。她的歌声竟是这样好了。泉水般的声音依然在唱着,我却开始心慌,脸色变了又变。灵犀间我有异,忙上前搀扶了我,我摆摆手,扬起头笑谑着打断歌声:“若真是这样想的,来日姐姐还是要为妹妹操更多的心了。”锦墨大窘,似乎被我揣摩到了什么,收了声音。馆陶不解,仍是摇晃着锦墨的袖笼:“姨娘接着唱阿,姨娘接着唱阿!”
锦墨低头,有些惶惑的看我一眼,对馆陶说:“你母后不喜欢,我们还是唱点别的吧。”
“也未必不喜欢,只是那是你姨娘的心事,多唱了让别人听了去不成体统。还是再选个唱吧。”我淡淡笑着对馆陶说。锦墨身子一震,馆陶懵懵不懂,灵犀别有深意,而我浅笑不语。十一月十一,锦墨的生日,而就在这的前一天,杜战也回到了京城。凯旋的庆功和锦墨的庆生一同来办,也是我的主意。虽然锦墨还没有赏封,百官们也是乖觉的,皇后的表妹再低也是高于他们的。所以只是从月初就开始有源源不断的贺礼抬入锦晨宫。虽然锦墨表现的并不欢欣雀跃,我却也从她眼底看见了难得一见的光彩。
“这是姐姐送你的,不值多少钱,不过是个玩意罢了,若是喜欢,改日姐姐再做几个。”我笑着拉过她的手,五色金丝线编成的同心结放在她的手中。同心结,同心结,却是姐妹同心结。锦墨定定看了一眼,笑着将手覆上那个同心结,“姐姐实在有趣,妹妹何尝不是和姐姐同心,还用劳烦姐姐又提醒了一次?我笑了笑:“同心是因为我们同血脉,却不是因为别的。”她顿了一下红着眼圈道:“骨肉之连已经胜过其他,别的?以妹妹残败之躯还有什么别的?”
我神思被她的泪水所扰,往事又骤然浮上心头,她还是我的妹妹,骨肉相亲的妹妹,一切不过是我多心。深经宫闱争斗的我,已经习惯了猜忌。相信这宫里没有一个是无辜之人,如今怀疑上了锦墨,也是因为不能容忍有人觊觎我的一切。锦墨一声声低泣,让我叹了一口气,也许真是我多心了。再怎么样,我也不该不相信她。
拉起她冰凉的小手,将那个同心结按住,笑笑不语。内里是为锦墨庆生的筵席,就开在锦晨殿。外面是为杜战庆功的筵席,却开在凌霄殿。隆冬里的月色清冷,寒气也随着宫灯里的热而渺渺得见。暖炉熏人,人气旺盛,宫装丽人们让冷清的大殿变得热闹非常。刘恒的后宫依然伶仃,仅有的几个也都悉数到场,她们明白给了锦墨的荣光也就是给我的恭维,我笑着接纳。座下的妃嫔说着冠冕堂皇的恭贺之词,座上的我雍容颌首还给她们重视。锦墨在下面所见的仅此而已。一眼看去,她在垂眸含笑,我有些安心。两排宫灯之下遥遥都是绯红的身影,妆鬓的精致,神采的飞扬,虽然入宫多年,却仍是月华翩翩。她们还是这样的年轻,我却有了些老意。殿前的丝竹舞乐唤不回我的惋惜,摇曳的烛光着更让我的笑容变得飘忽。
宴过中旬,刘恒不期然的到来让我有些惊异。众人慌乱的跪倒了一地,而我忙起身,笑着迎上前去。他有些微醺,黑色的广袖反剪在身后,笑容也是倦倦的。后面的白色身影让我愣了愣,旋即深施一礼:“见过章平侯了。”杜战的表情有些尴尬,似乎他本无意打扰宫眷们的雅兴。刘恒微搭在我的肩膀上,淡淡的酒气也俯过我的耳畔,我莞尔一笑,“圣上醉了么?要不要回未央宫休息会儿?”“不用,只要没坏你们的兴致,朕再看会儿!”刘恒挣扎着,搭着我走到上方宝座。
鼓乐再响,众妃嫔的神态却不似以往嬉闹,一个个端庄妍笑,带着矜喜,都曲意引起皇上的注目。而刘恒醉眼朦胧之中却似笑非笑,任人也看不清他到底在看谁。杜战有些不安,只在最边角处低头不语。我命灵犀过去倒酒,灵犀羞怯,仍是走了过去。只是杜战似乎比灵犀更紧张,两次打翻了酒杯。锦墨命鸩儿为众人倒酒,却独漏了刘恒,我侧目看她,笑着说:“寿星可是不愿意我们圣上来?为何独不给圣上斟酒?”锦墨霞飞双颐说道:“皇上喝得醉了,妹妹想另备了解酒的茶。”我深深看着刘恒,他对我们的话并不在意,只是朦胧点头,想必是劳累了。
杜战在外面征战了多久,刘恒就不曾睡稳多久,今日庆功,也算可以放下了心来。
刘恒喝罢锦墨斟的茶水,目光仍是迷离。“娘娘,太子好像有些不舒服!”殿门外进来的宫娥,轻声跟我禀告着。
我猛的一起身,感觉鎏金的宫灯明晃晃的摇摆。“你且先回去,本宫随后就来。”我小声吩咐着。抬眼看见锦墨,她关切的问:“怎么了?可是启儿出了什么事?”我拍拍她抓住我的手小声说:“没事,可能是有些不舒服。”“那我去看他。”锦墨的紧张更甚于我。“不用,今日是你的好日子,若是走了上面下面都没法交待,你还是待在这里为好。”我低声说道“那,无论如何给我个消息。”锦墨担忧的和我对视。我点点头,为了不打扰刘恒的雅兴,我渺无生息的转过桌案,从殿后门走了出去,灵犀也紧紧跟了上来。我的心一直突突跳着,直至太子宮里,看着站满大殿的御医,心就更是一悸,当仔细打听过才知道,不过是脾胃有些不好,并无大碍,才长出了一口气,命灵犀叫个宫娥给锦晨殿送信,就说我今日就休息在太子宮了,太子一切还好。我轻轻拍着启儿的后背,心里有些愧疚。相对于馆陶和武儿,启儿并不能得到我的喜爱。也许是因为登上王后时的阴影仍在,我总是不知不觉的疏离他。如今有些大了的他也是知晓了我的心意,跟我也变得不那么亲热起来。甚至更多的时候他愿意去锦墨那,自从上次去过锦晨殿后,锦墨对他特别的疼爱,也因此启儿喜欢去锦晨殿多过来未央宫。我长叹一声,又想起锦墨,不管怎么样,好好的一个生辰还是被启儿给搅了。
今年锦墨二十五岁了吧?
恨见
“娘娘……。”灵犀的匆忙到来,让我回头一笑。好久没有看见她这样地慌张了。我凝眸看去,她的脸有些苍白。急急忙忙的下跪,急急忙忙的挥退众人,甚至连启儿也让奶娘抱出去躲避。
仍在梳理发鬓的手没有停止,我冷冷的看着她失常的举动。“娘娘,昨天,昨天……”“昨天怎么了?”不等她说完,我的喉间已经开始发紧。灵犀扑通一声跪在我的面前,悄声说道,“昨夜圣上睡在锦晨殿。”短短的话语却让我的心狠狠的被捏了一下,难以找到接下来的话语,只是木然地盯着灵犀。
灵犀最知道我的心意,只是此时她也乱了手脚。我抿唇不语,僵硬的身体似千年寒冰,没了一丝热气。反复翻涌的心绪是连我自己也分辨不出来的滋味,酸楚刘恒的薄幸,还是伤痛锦墨的忘恩?
恼怒也罢心凉也罢,却已是无谓。莫说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就是寻常的商户人家也有妻妾几房,我还能埋怨什么?
我是什么人?一国国母,就该是母仪天下,该是万众女子的表率,若是连我都妒了,岂不笑坏了天下人?可是为什么,心口还是有着莫名的刺痛,痛到弯低了腰,用力的掐着自己的胳膊,硬硬的一口气憋在心底上也上不来?不是的,这不一样。刘恒也有后宫,也有几个如花的妃嫔,我很少介意,因为我知道他根本没有背叛,那是帝王恩泽,雨露均沾。可这一次不一样,一个是我至亲骨肉的妹妹,一个是我认为今生相依的良人,却是背叛我的一双好人。兀自的笑出声来,慢慢的变大。抓紧桌子上的妆奁,那是一早灵犀取从未央宫过来的首饰,潋潋金光下,是谁的血泪红色?
喃喃自语着,皇后,我是皇后。颤颤的手指抓起其中最为耀眼的那支,那是刘恒在登基大典的前夜为我Сhā上的百凤嘀哨的钗,他说此生只有你能站在我身畔。那深情凝望的眼神我还历历在目,他却变了。紧紧握住这钗,用力狠狠摔在地上,人都已经背叛,还要这些做什么?灵犀慌了神,她知道这是我平日不舍得带的东西,如珍宝般藏在妆奁里,知道只有祭奠奉天之时才肯郑重地拿出来,如今却被摔在了地上,急忙上前捡起,拂了拂道:“娘娘,万事也要保重身子阿!”我笑着看她,眼神里却没有一丝暖意,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保重?保重给谁看?”
“娘娘,也许此事另有蹊跷,听人说,……圣上一早就离开了锦晨殿,上朝去了。”灵犀带着哭腔,她被吓坏了。我不理会她的哭诉,执意拿起那妆奁狠狠摔在地上,暗红漆木的盒子应声开裂,光彩奕奕的珠饰飞溅四射,美玉叮当作响碎成几瓣。能砸的都砸了,能恨的都恨了,折腾出满目的疮痍还能怎样?呆呆的坐在榻上,伴随着气喘吁吁。满心的荒凉下,看见得东西都是凄凉的。孤零零的花瓶,冰冷的砚台,寒光乍现的薄透轻纱,以及铜镜里有些扭曲的脸。
我骤然低头掩住了脸,还是哭了,带着心中隐忍的凄楚,哭的不声不响。
天下成就也罢,荣尚耀眼也罢,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子。而我仅仅想拥有的也不过是刘恒。
再广阔的江山,再辽远的天地,于我来说,只是身边的方寸。家都没有了,其他还有什么意义?我以江山换她,这句支撑我好久的话也瞬间坍塌。灵犀拍抚着我,却没有再劝。刘恒或许是让我伤心的一部分,更多的是茫然的恐惧。当血缘亲情的转身离去,当天长地久的誓言已经被打破,我该何去何从?
殿门外是宫娥战战兢兢的通禀声:“皇后娘娘,锦墨姑娘求见。”我猛的撤开了掩面的双手,默然停住了哭泣。灵犀有些惊异,看着我仍有些颤抖的双手。我的目光从灵犀面前扫过。她来了,一墙之外就是我此刻最痛恨的人。我的好妹妹,你在考验我的冷酷么,还是在考量你所抛弃的亲情在我这里到底有多重?
越想手抖的越厉害。丝丝的寒意透过厚重的衣衫顽强的钻近来,密密的将我笼罩,明明耀眼的晨光,在我看来却是暗无天日。“姐姐,姐姐你就让我进去罢!”一声虚弱的啼哭,加重了我的颤抖。门外的宫娥架着锦墨,我看不见,却想得到她的模样。我紧紧闭着双眼,沉默,还是沉默。我左右不了别人,也改变不了别人的处境,最起码我可以听从自己的心意,我的心意是,不想开门。我从来都不仁慈,多年来的宫廷生活也更加让我手腕凌厉,只是我无法想象我在面对锦墨时该用什么样的心态,抑或是是,手段。索性还是别见了,不要将最后一点的温情也从我身上夺走。良久。外面变成了死水般的沉静,灵犀和我的呼吸声彼此可闻。锦墨终于再不哭喊,也许她已经选择离开。红红的丹蔻指甲划过桌面,尖锐的声音让我有些呆愣。我咬住唇,哽咽也慢慢消失,再没有声响。泪,就是一时的痛快,过了,就变得空洞,痛过之后可以包扎,若是哭过了呢?世间可有什么万试万灵的金疮药?太阳从左绕到了右,我仍是坐着,不吃不喝。灵犀笑着劝,哭着说,却没有撼动我半分。殿门外的启儿馆陶也是大哭,断断续续,起起落落。只是我已经失魂落魄,再没了力气来管。当已经伤心透骨时,万千个念头浮涌起伏,却没了悲喜。低低的唤过灵犀,让奶娘们带走孩子。已是最狼狈的女人,我不想是最狼狈的母亲,我最痛苦的时候不愿意让孩子们看见。
孩子们的声音刚刚消失,却听见殿门晃动的声音。从内闩住的殿门晃悠着,顺着门缝也听见了低沉的声音。一声喝令,灵犀还是跑过去打开了殿门。夕阳之下,刘恒已迈步进来。负手而立的他蹙着眉头,紫金冠冕下,神情愤怒,仍是那般深深,却激起我的冷笑。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无言么,是的,无言。我已经累得不想开口。还有什么可说?遍地闪耀着的是我零落的心,却是他一手将此打破。他低头,神情复杂的看着我,抬手为我泯去唇边的血迹,那是我咬破下唇的烙印。
心神一时恍惚,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仿佛早上的一切都是灵犀对我开的玩笑,也仿佛是我昨夜劳累所做的一场噩梦。怅怅的叹息,出自他的口中,却让我混乱了神智,几疑自己身在梦中。一句没有温度的问话从刘恒微张的薄唇里沙哑而出,也很快让我刚刚热腾起的心又凉了下来。
“你也知道疼了么?”淡漠的神情,温柔的动作,让我有些错愕,声音有些发颤:“难道圣上不疼么?”
他沉默片刻,将我颤抖的双手的手拉起:“疼,只是皇后的贤良,让朕更疼。”
刘恒的目光藏在浓重的阴影后,疑惑着我心。我贤良?让我贤良?让我高声恭贺皇帝陛下再得美人么?刚要张嘴再说,却被他打断话语“锦墨是谁?到底是什么人?”他似笑非笑的问。我滞住,一时间无法接着再说,而刘恒迫视的目光逼得我无处遁逃。他还在笑,笑得我浑身发抖。不能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不说?她就那么矜贵么,或者说在皇后的心中她重于朕?”刘恒的眼底已经结冰,低沉的声音带着伤痛。不是,当然不是,正因为你比她重要所以我不能说,如果说了你更会离我而去。
刘恒冷冷的笑着,看着我左右为难。探腰躬身,用力掐住我的下颚,双目逼视我躲闪的目光,冷漠的笑着:“既然不说,那朕杀了她如何?”“不要。”两个字脱口而出,却没有后悔的余地。他慢慢的笑,冷冷的笑,仿佛终于得到了答案,心满意足。“那你说,锦墨到底是谁?”我惶然无措的看着他,所有的话堵在嘴边无法开口。“好,好。”刘恒笑着颌首,将手撤回:“皇后果然疼爱锦墨。”莫名的想笑,笑的凄惶,莫名的想哭想哭,哭得无望。泪光迅速的蒙住了我的视线,也让我们从此相隔。在看见我的泪时,他漠然开口:“朕顺了你的心意,为何皇后还不满意?”
起身,伫立,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瞬间敛去了喜怒,将情绪藏进了心底,冷漠是他此时对我唯一的回答。既然如此,我也挺起身子,好累,懒得再解释。接下来该是离别了吧,从此以后如隔深渊,再也不会有所牵念。不想看了,不想听了,也不想再想了。“恭送皇上!”我的一声,让他身子一震,也让我耗尽了所有的心力。寂寞的金,倦淡如他,目及虽暖,却寒凉彻骨。而最凉的是我的心,也许在他认为理所应当的东西却被我执意的扩大,只是一夜宠幸又何必负气如此。可是那是我坚持的底线,我不能容忍背叛。就在我认为的天地中,他是我的唯一。迈出,他是皇上,迈进,他是我的夫君。我只能如此,已是我最卑微的坚持。他还是不能做到,他还是不肯做到。我笑着摇头,泪水溅落,将抖动的双手反背身后。既然他已经决定走了,我必须保持我的骄傲。他失望的脸上,沧桑已经呈现,而我也不再是当年初见时的娇媚。原来岁月似水,不觉经年。再深厚的情意也值得了,十一年的恩宠,已是后宫之中难能可贵。怔怔的看着他抬步走了出去,也怔怔的看着灵犀奔到殿门恰焦急的张望,看一眼门外看一眼呆愣的我。第一次回头,我握紧了双手。第二次回头,笑着低头,滴滴泪水晕染前襟的华裳。第三次回头,一瞬间的恐惧将我掩盖,那黑,黯黯沉沉,望不到头。失去了,还是没有守住。舍弃了,还是没有挽留。而我也轰然倒地,在灵犀惶恐的叫喊声中。
黄雀
月华初上,我仍是病卧在冰冷的床。光华透过雕刻缕花的窗格子铺到了地上,缓缓地,向我移动。凄冷仍是未央宫不变的感觉。未央宫,皇后宫,哪个皇后会一生荣耀?哪个皇后会一生独宠?
帝王。夫君是帝王时,天下都是皇后的,还要什么丈夫?我沉下心等着刘恒的解释,他却再也不见。哭哭啼啼的锦墨却是每日必来的,一次比一次哭得凄惶。倦了,懒得去想,就这样病在榻上也好,至少我还有口气残喘在世上。遥望着窗外,如此美妙的夜,为何还不成眠?强撑着身子,唤过灵犀。自从我那日昏厥后,灵犀就将睡到内殿,只为我再有不舒服时,能及时相救。“娘娘,是渴了么?”灵犀小声问着,黑暗之中,眸子闪亮。我无力的笑了笑:“不是,给本宫那些纸墨来。本宫想写写东西。”灵犀不解得看着我,旋即又低头不语。“只是写字而已,没有别的。”我又笑了笑。写字可以静心,我只想让自己能快些平静,哪怕变成一潭死水,只要不再想,淡平了心境就好。
想的是那么好,拿到手里,却变了滋味。写什么?冷宫赋么?会为别人不屑。身处未央,繁贵不比人世,还哪里还有比得上有这里的好地方,再无病呻吟,会被世人不屑。写君心薄?更是无稽,难道你不知道你的夫君是天下苍生仰望的皇帝么?既然是皇帝,哪里还会有心呢?其实,天下之事不过如此,再好的情意也是难能持久,就像点燃的炭火,熊熊过后终也是会灭。
我知道,所以谁都不能怨,只能怨自己。我放过了一切,也错了一切。而最错的就是我不该东行。凤凰涅磐是神话,而对我来说不过是恶梦一场。从出发开始我就没了对刘恒的忠心,如今,他怀疑我也是应该的。刘恒愤恨的眼神还在我脑子了徘徊,那日我不能说,即便他离去我也不能说。
逞一时的快意将会带来无穷的祸害。他是帝王,心也变得莫测。如果我说清楚了锦墨的身份,也很容易的把我牵连入内,而那是欺瞒八年的一切都回被抖落出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皇帝身边更容不得曾经叵测的人,哪怕这个人全心全意,也终将大难临头。一个不要,不仅是为锦墨,更是为我自己。我不能死,因为我还有三个孩子,所以,在说会死,不说会被放弃的时候我选择了被放弃。
凌霄殿那边穿来瑟瑟的鼓乐声,袅袅的琴音,长长淡淡的柔转,铮铮的琵琶,弹动了心底的沉闷,玉裂的歌声,晃动了闻听者的心弦。是谁?谁家的女儿,唱的这般美好,让人有些神往,似乎想沉溺在此不想起身。随着那歌声,浅浅的笑靥不知不觉地浮在我的面庞。灵犀看我笑着入神,微微变了神色。“是新来的歌姬么?”我回头问她。“不是,是尹姬,圣上前不久新纳的美人。”灵犀低着头,声音也是有些越说越紧。
“哦。”笑容从我嘴角慢慢淡去,愣愣的听着那盘旋缠绕的美妙歌声。月光移到了我的脸上,苍白,无力。长长叹了一声,“睡吧!”灵犀地生问着:“娘娘,不如,把窗户关上?”我摇摇头,“不用了,关不住的,该怎样就怎样吧。“这一句肺腑的话,让我有些冷寂。是阿,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平淡的一句话,没有了恨,也没有了埋怨,更没有了缠绵的心伤。最多是平静宁和的皇后对待皇帝又纳新人时的心理话,一切也只能这样了。病倒的时候,武儿才刚刚认了太傅,等我好转时,他已经认得百余字了,五岁的孩子能聪明如此,连太傅也经常夸奖。我笑着陪坐在武儿身边,看着他咬着笔头,蹙成的眉头像极了他的父皇。
他的父皇,恍惚的我又有些呆愣。刘恒仍是坚持着我所不解的傲气。夜夜笙歌的他也背离了大臣们的瞩目,仁德节俭再也不是他最好的夸奖。看来那个新晋的尹姬还真是得到了刘恒喜爱,破月穿云的歌声总是陪伴在他的左右。至少现在她改变了我和太后后宫禁歌舞的命令。“娘,大姐说皇祖母要见您。”启儿知道我在武德殿,跟着奶娘也过来玩,一见面就告诉我这句话。“嗯,那你们和母后一起去好么?”我低头询问着武儿,武儿呵呵的笑了,太后对他们还是疼爱的,对我的苛刻一分一毫也不曾落在他们身上。所以见祖母这件事,他们不如我头痛。
太后的余生似乎不想再涉足权利与争斗,她每日更多的是静心休养,闲暇下来就是颐弄三个孩子。富贵至顶也不过是几十载孤寂春秋,我心疼她,却被冰冷相拒。只能更多的让孩子们去替我尽孝。这次病倒,掐指头算来也已经有半年没有请安了。病恹恹的我,此时谁都不想见。特别是敌意满怀的太后。如果当初……,如果当初世子不曾失足,婆媳之间是否还会如此僵持?我缓慢的走着,启儿和武儿在前,顽皮的蹦跳上建章宫高大的台阶。昔日熟悉的景致,一幕幕映入眼帘。每来一次,就回忆过去的时光一次。那时锦墨与我仍是贴心,暗夜相拥死也不肯分开,如今重回到宫苑,生死斗由了我们,心却分离了。我默然垂首,一时间心中黯然。“母后!”馆陶迎了出来。十二岁的她如今已经到了我的肩膀,拽着我的袖子嬉闹撒娇着。
“你祖母在做什么?”我拉起她的小手,笑着问。馆陶活泼的笑着,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俏皮惹人,我低头含笑,随她进门。
虽是春天,风还是凉的,习习带动殿内布幔飞卷。更换了主人的肃严宫殿,却依旧是那般阴沉死寂。我放慢了手脚,静静地走进去。太后岿然端坐着,似乎不知我们的到来。沧桑岁月,轮转无常,她终于住进了建章宫,却苍老垂暮。恩怨利欲,离合悲苦都抵不过岁月。
后宫的女子用年轮换来了暮色,也用真心换来了冰冷的对待。鼻尖有些酸意,如今我尝到了失宠滋味才知道那时她所说的难过滋味。原来都是如此的,只有不在意才会不痛。“你来了?“一声沉沉的低问,也打断了我的冥思。恬笑俯身叩拜:“臣媳拜见太后娘娘,福寿安康。”“起来吧,不拘这些个。”话虽这样说,她却没有一丝笑容。我接过宫娥手中的茶盏,亲自躬身奉上,一如既往的,她不喝。讪讪的将茶水放在太后身边的小几上,恭敬的站立。空荡荡的大殿上,我们两人都不说话。孩子们也都习惯了这样的情景,只顾自己玩笑,倒也不甚担忧。“嫖儿的亲事,你可想过?”太后一开口,却是要我心中最重的东西。我勉强笑出来,欠了欠身:“回禀太后娘娘,想过的,只是那陈家之子还是有些年幼,而馆陶就更是不让人省心,不如,不如再等几年,您看如何?”太后微微睁开了眼睛,目光深邃复杂:“再等?一个皇家公主,难道要留到十七八岁再嫁么?”
我心中抽紧,说不出话来。皇室多早婚,尤其是公主,十岁左右也是正常。只是馆陶在我心中仍是孩子,一丁点大的女娃娃怎么去承担起一个家庭?怔怔的看着地面,等着太后接下来的训斥。“还有,启儿的太傅是杜将军是么?你也太不仔细了,为什么启儿天天只知道学武?要让启儿将来成为嗜血的君主么?”太后一声比一声严厉,而我跟不没有反驳的余地。我心中惊跳,太后的怒气似乎强于以往?为何?无数个念头电闪而过,却没有头绪。“尹美人觐见。“殿门外的一声长传,来的正是近来歌舞宴上的主角。在我病卧的时候,她也曾去我未央宫拜访。却被我以病中拒绝了觐见。我确实有病,也确实不想见。只是再想躲避,该来的也终将来,既然在这里与她相见那就不妨见见吧。
这便是仙子吧,再出色的女子也不由得心生嫉恨。玉簪绾起松松的发髻,发丝慵然垂落两鬓,异彩流光的锦绣罗裳是太后最忌讳的华服,烟霞色,艳媚的衬托着她的柔嫩,眉目间的风华甚至无人能敌。她与嫣儿的美不相伯仲,却是不同的风韵,于盛年男子,她更入心扉。艳惊之余,仍是端仪颌首,免了她的跪拜之礼。“母后,嫔妾给您煎熬了参汤,虽比不得御膳房的,却是嫔妾的一番心意,您还是尝尝罢!”
“还是你有心,都是用了什么?”“先选了上好的乌鸡,炖化了,再用些紫须参王,千年的雪莲,再配上些难得的大食国草药,熬上三天,才行。”“还真是辛苦你了。论起孝顺,你是最好的。”太后笑着与她话着家常,亲密的如同亲生母女,谈笑间连眉眼都是那么慈爱。
我不解,却又有些明了,恍然的笑了笑,才知道眼前的一切也不过是太后所出的一条黄雀在后的妙计。刘恒宠幸了锦墨,太后并不知道我的苦楚,只一意的认为,若是锦墨得宠,后宫都是我们姐妹的天下,危机乍起,她不能坐视不理,也随后采取了行动。而面前摇曳羞笑,就是那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黄雀了。再看看两人,都在笑着,一个蔼慈疼爱,一个恭顺婉柔,果真是最好的同盟者。而我却是被剪断翅膀的口腹之食。终于被分去了宠爱,也终于了断了刘恒十余年的专宠。没了仰仗的我,轻易可以晃动。
尹姬见长的气势,让人有些不快,而更不快的是,原来这是一场计划好的美事。
“娘娘,娘娘?”那娇柔的声音,唤着我回神。笑看着眼前的丽人,问道:“何事?尹美人?”尹美人笑了笑,霞飞双颊:“嫔妾和母后娘娘说呢,皇后娘娘好福气,三个子嗣都是凤毛麟角的人物,嫔妾看着甚是喜欢,想……若是母后娘娘允许,嫔妾想留住一个在紫萧宫住上几天。”
我手中刚刚端起的茶杯,拿起又放下,幽细了语声说道“尹美人过奖了,这三个孩子,武儿太小,每日需本宫哄着睡觉,启儿么?他认床,若离了太子宮怕是一天也不安稳。馆陶都是很听话的,不如馆陶如何。”说罢我抬手唤过馆陶,“嫖儿,你可愿去尹美人那里住上几天?”
馆陶轻哼一声,将下颚指着尹姬,说道:“我怕做噩梦被妖精吓到!”只这一句,已让尹姬张开的樱唇冻住。我的笑意加深,细声呵斥着馆陶:“怎么可以这样无礼?”尹姬尴尬的笑了笑,说:“娘娘不必动气,不过是小孩子开的玩笑罢了。”
“尹美人不生气就好,这孩子也让本宫宠溺坏了。”我悠然侧目看着太后。
她似乎更乐于我们的交锋,靠在椅背,轻轻阖着双眼。先分了宠爱,再来夺取我的孩子是么?若是一不小心是不是最后会轻易被废?那我是不是也应该自保些,以免顺了你们的心意?冷冷的笑,让对面的尹姬有些惶恐,知道怕就好。毕竟曾经风雨江山的是我,不是你,再美再年轻又能如何?
名分
黄雀之急,不容一日耽搁,而我却拖了许久。凌霄殿上,夜夜畅美的歌声,仿佛天下最凉滑的丝带捆缚住我的喉咙,紧紧,软软,却越勒越窒住呼吸。现在已经是夏天了,宫人们都换上了凉快的夏衣。而我仍穿着夹袍,只因为抵不住的冷。从心底透骨的冷。我很少让人掌灯,因为未央宫不需要灯火。那样煦暖是我无力承受的。还是冰冷点吧,至少能让水一直平稳下去。那歌声还在响,却被门外渐大的喧嚣声掩盖,我有些不耐,我已经躲避如此。为何还要扰我清静?“娘娘,娘娘,若是今日奴婢见不到您,奴婢就死在未央宫。”那声尖锐的喊叫,让我霍然转身。殿堂深远,能如此清晰听见,她必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想死?我轻轻重复着,淡淡一笑,冰冷的深宫,谁不想死,只是死要死的有点价值。
一阵脚步声响,灵犀快步走了进来,迟疑了一下子,欲言又止。我不动声色,等着她斟酌好话语。“娘娘,门外是锦墨姑娘的贴身宫娥鸩儿。”灵犀总会挑出来最伤不到我的话说给我听,只是今日,却是不能了。我一怔,锦墨,锦墨已经好久没有来未央宫哭泣了。生病的那段时间几乎是天天的跪在外面,三个时辰,不,甚至更多。最近好像少了,尤其是有了尹姬曼妙歌声后,她似乎再没有来过。听得执事的宫娥说,刘恒夜夜住在紫箫殿,锦墨那再也没去过。如今这般又是为什么?是对手出现了,开始寻求扶持是么?我蹙着眉头。再恨也不过一时吧,尤其是当我心灰意冷的时候。恨慢慢也变得平静。
低头抚弄着面前的梳子,上面布满了掉落的青丝。“为什么?”这三个字已经带了些软弱。“鸩儿说,让您去锦辰宫看看,她不敢说别的。”灵犀仍是低声细语,面容的平静越来越像极了我。我起身,将那梳子拍在桌案上:“凭什么要本宫去?”凭什么认为我会去?
灵犀不动声色的又轻轻补了一句:“鸩儿身上全是血污。”啪的一声,细致的长梳被我拦腰折断。心寒烦乱,百味杂陈。一丝细不可闻的叹息出自我的感慨。“备车辇吧,本宫去趟锦晨宫!”神色还是冷淡,心却抖了起来。迈出殿门时,我轻易看见了门口跪俯的鸩儿,青白色的宫娥夏衣上带着斑斑点点的暗黑血迹。
“鸩儿是么?”我轻声问道。“是,皇后娘娘。”她小心翼翼,微颤的双环发髻透露着她的恐惧。我回头看着灵犀吩咐道:“送训诫司吧!”说罢连头都不会,直接登上车辇。忠心固然可嘉,只是不该喧哗未央宫。我再不理世事,也不会容个小小宫娥在我的门口轻易辱秽喧闹。踏入锦晨宫时,静悄悄的。原本锦墨身边就没有什么随侍的宫娥,如今去了鸩儿,更加冷清了。
两个粗使的小宫娥似乎没与预想到我会突然而至,神色都慌张无比。我不理会她们,迈上台阶,伸手用力推开厚重的殿门。黑漆漆的空旷殿内也是一盏烛火也无。正欲开口,却听见低低呻吟声从内殿传过来。
我抢步走到内殿,灰暗之处只能隐约看见,雪白的床衾已经变得暗色一片。
而锦墨手拽着白色素锦正惊恐的看着下面哭泣着。那素锦之下,隐隐是浑圆的肚子,一半已经勒平,另一半还悬着。沉寂如死的内殿,灵犀已经将左右屏退,三个人就这么呆愣着。我咬了咬牙,看着颤抖的锦墨御医已经赶到,我却命灵犀出去吩咐,退到偏殿。“为什么?”近在咫尺的众人让我不能不将声音压倒最低。锦墨抖动的身子,半悬着,摇摇欲坠,却仍死撑着,咬紧了下唇。大片的暗黑色让我闭上了眼睛。寂静的殿内,三个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短促。
“为什么?”我张开眼,再问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切已经明了,我却必须让她再说一次。
弥蒙之中,锦墨的身子晃了晃,苍白的小脸笑着,笑到人的心底发凉。“还能为什么,姐姐不原谅我,妹妹也没办法,就算去求一辈子妹妹也是甘愿的。只是妹妹还能怎么办呢,难道让来路不明的孩子生下来么?”她说的含糊不清,我却已经明白。
“皇上的?”再一次确认也不过是给自己的伤口上撒些盐。锦墨惨然一笑:“是,正因为是所以只能如此。”那种绝然的深情不该是锦墨所有的,往日甜美的锦墨,今日也似地狱罗刹般骇人。
锦墨失去了我的庇护已是生活得步履艰难,如今有了尹姬,刘恒更是对她不管不顾。这孩子在帝后都置之不理时到来,恐怕也吓坏了锦墨,毕竟谁都不承认的孩子生来下,母亲还能活么?
是了,一只黄雀伤了我们两个。锦墨突然扑倒在床边,灵犀立刻上前搀扶。踉跄着,带着那长长的裹到一半的素锦一字一顿哭着说:“妹妹未嫁已经失贞,又做了错事,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妹妹无怨无悔。妹妹只想把这个孩子勒掉,今日姐姐就当不曾看见过,任由我去做,若是有幸死了,这世上不过也是少了一个污秽的人罢了。”说罢甩开锦墨搀扶的双手,狠狠的又围着肚子绕了两圈,用力勒下去,素锦边缘的肉已经鼓翻了出来,下身的血也又涌出了许多。当面前流下的血和我身上一样时,我心底有些说不出的滋味。甚至还有一些恍惚,那究竟是谁的血?是锦墨的还是我的?锦墨的动作还没停止,素锦也缠到了最后,我甚至能看见那白色下面悸动的弱弱心跳,还有一只晃悠悠的小手,挣扎着,想看看外面的繁华。双眼仍是紧紧盯着锦墨,灵犀在旁已经有些颤声哽咽。偏殿有些喧哗,也许时间已经够久了,久到那边的御医和宫娥也开始议论此事。
最后一道,下去了,那肚子就全平了。也平了我六个月来的愤怒和悲哀。半晌无言,最后一次看那肚子。锦墨已经颤抖的说不出来话,青白的嘴唇抖动着,豆大的汗珠也布满了额头,至始至终她不曾喊叫过一声。一双血目中的愧疚再黑的夜色也是看得清清楚楚。我默然。酝酿着原谅。就原谅了吧,再生气,她是我的妹妹。就原谅了吧,肚子里还有无辜的孩子。就原谅了吧,也可以给自己一条生路。甩了甩袖笼,木然和灵犀说着:“你去把东西弄好,让御医过来。”再看已是不想,轻便的绣鞋下沾染着诡艳的血。我没有理会几乎要昏厥的锦墨,踏步出锦晨宫。一步一个,血色足迹。十几步回头,一行歪歪斜斜的红莲。我终究做不到这样的狠绝。将那双鞋褪去,反捧在手心。也许是因为这是自己的血吧,所以才不会有呕吐的欲念。
车辇晃晃悠悠,去的是凌霄殿。世事纷杂,不经意间,已经有半年未见,那绰然身影总在回首时轻易想起,却没有在眼前来的真实。放下心中的揣揣不安,放下心中的埋怨幽念,也放下心中满腹的愤恨。而我也只能如此,一如我必须来和他讨要锦墨的名分。忐忑迟疑着,我还是来到了凌霄殿,也是第一次从正门而入。前殿无人,不知何时,暗黑的夜已经压停了歌舞。喧嚣过后的沉寂让人变得心也低低的。今夜尹姬不在么?轻轻走到内殿,仍有些酒气缭绕。孤寂的身影窝在床榻中,有着说不出的落寞和寒凉。
我怔了好久,寻思着是否开口唤醒他。慌乱的内侍不知所措的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我,我淡淡挥退了他们。轻轻坐在他躬蜷的身子旁,默默看他。再大的恨意已经被时间磨耗已尽,我终于可以庆幸自己,可以如此平静的看着他。
紧闭的双眼,蹙紧的眉毛,原来他睡的也不安稳。一个翻身,他的手打在我的臂上,吓到了我,也惊醒了他。刘恒一双冷目,凝视我半晌,闪过一丝星火,忽地笑了。我有些愕然,也为他的笑松快了有些紧绷的神情。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何时来的?为何不叫人通禀?”我压住了心头的不舒服,低头说道:“怕惊扰了圣上的良辰,所以不曾叫人通禀。”
刘恒有些不自然的笑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几个来了就好说罢他也没了动静。
哽噎在喉咙里的话,两个人都说不出,他难,我更难。凌乱的被衾下,有一方烟霞色的绢帕适时露出了一角,也点醒了我。片刻,突生出些许难堪,还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今日臣妾是来跟皇上讨个话儿。”我神色冷肃,将刚刚放松的面容又绷紧。
刘恒回身,眼底全是得意之色,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我挺直了腰身,低声说道:“臣妾表妹锦墨已经身怀有孕,圣上子嗣本就不多,如此一来也是一大幸事,苍生同庆,请皇上赏个名分给臣妾表妹。”刘恒不语不动,面色也毫无波澜,暖一点点从他的眼底撤走,变得阴冷。
那是伤恸么?为何不见我预料的欣喜?我对他惊恸的目光视若无睹,只是一味硬着心肠说下去:“千古帝王都是靠后宫繁衍子嗣,今日天赐子嗣,皇上也应该感谢天地厚爱。更主要的是锦墨表妹未有名分先行有孕,现在惊恐未定,为安慰她您也必须要赏赐个名份给她。”短短的僵持后,塌前的盛香炉的小矶被轰然掀翻。零零落落散落一点的香球烧坏了铺陈的华美织锦。我微微低下了头,却一动不动。巨大的声响让殿外守候的宫人们都纷纷涌跑了进来,刚一露头,就被刘恒恨声喝退:“滚!都给朕出去!”温文的刘恒从来也不曾有这样暴戾的模样,扭曲面目甚至都有些恐怖。我敛低了眉眼,还是无动于衷。我成全了你们,你为何还那么生气,是责怪我没有眼力做晚了么?还是如今已经无法再和新人交待?衣襟被他陡然揪起,一个用力,我已不能安稳坐在床上。慢慢勒紧的衣领,滞住我的呼吸。他逼视着我,一字一字,清楚的问道:“皇后就这么想给锦墨一个名分是么?”
没有半分暖意的话,冰冷刺心,我却只能垂眸答道:“是,臣妾希望圣上能给锦墨名分。”
“好,好,好个贤良的皇后,那朕就顺了你的意思!”他大悲过后的面容再看不出喜怒。只是冷冷的笑着,看着我卑微的躲闪。“明日圣旨就会传遍后宫,朕一定会特别的宠爱皇后的表妹,不会让皇后失望的!”说罢,抬手将我摔落地上。冷硬的地砖撞击着我,浑身的骨头也咯咯作响。我没有呼痛,因为全身都痛,已经分辨不出伤在哪里。刚刚还是如梦良辰,此时却变得残缺森然。刘恒甚至连看都不曾看我一眼,就转身而去。是去紫霄宫还是去了锦晨殿?这一切都和我无关了,我已经完成了我此行的目的。
强撑起身子,颓然看面前混乱。一意偏执伤害了谁?我不知道,不过我却仍是有口难辩。
宠爱
刘恒确实给了锦墨最大的宠爱,宠爱到一切用度参比皇后。此时我必须称呼她慎夫人,只在我一人之下的慎夫人。我面前摆放着彤史,上面红红的是这一个月来的记录。仍是夏日,却抬眼看见微微发黄的树叶,瑟瑟在枝头。尹姬还是被我们挤掉了,不论什么原因,至少这一个月来,三十日刘恒是睡在锦晨殿的。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闲暇,我才坐下来真正开始审视自己。这一切的纷乱,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我更看中的是什么?连日来我更多的是忙碌在后宫,为锦墨的病情,为锦墨的背叛,又为锦墨的争要名分,日日相扣,时时必争,太累了。争抢到今日我却仍不能得到片刻安稳。也许后宫嫔妃们已经非常艳羡我有三个子女,这其中有太子,也有长公主。可是我知道,这一切都不会是真正的稳固,惠帝做太子时不也曾经面临过几度被废的危险么,况且我还不如吕后掌握朝政大权。而要保障的更多些就必须要寻求朝臣的辅助。曾经以为,一切的拼搏厮杀不过是到登上了至高便可休憩,随后可以安稳享有淡泊宁远的生活,如今发现错了,其实我从未踏出风波,因为,我所拥有的一切就是风波。接下来该效仿高后么?策动所有的朝臣么?我不能确定。毕竟吕祸惨烈仍历历在目,而刘恒被拥戴的原因更是太后与我没有外戚。两个孤苦的女子,两个坎坷的女子,都没有可以仰仗的亲眷执掌朝政。怎样才能建立真正的威望,怎样才能不锋芒毕露,都是留下性命的必要条件。
所以决定了,我长叹。还是要去见我不敢见的人。明日的宴席,我希望她也可以出场。北宫幽冷,寂静不似有人,蒸灼熏熏,却抵不过荡悠悠的阴沉。我东望,竟是遥遥相对未央。也许吕后的用意已经明显,要所有失败的后宫女子都要每日膜拜她的无尚,不过那时的她不能预想,自己的外孙女也会有朝一日被囚禁在此,必须眼睁睁看着自己曾经住过的未央宫新人换旧人。只是九重天阙下,谁还会看见一个女子的满心不甘?就在此时,一声轻笑在我身后响起,我一惊,回头。张嫣已经压低身形,我紧张,连忙将她搀扶,纲纪也罢伦常也罢,我们不过是曾经相伴过的人。“进去吧。”嫣儿的冰冷还是如同四年前。这四年我不停的想要过来看她,却一次次被拒之门外。也许一切都是有因果报应的,她拒绝了我,我又拒绝了锦墨,锦墨取代了我,我又取代了嫣儿。兜兜转转,一生也就这样过了。十余年过去了,嫣儿仍是那么纯净,仿佛不曾沾染过世间的风尘,清澄透明,而我望着她,心也会被涤荡的澈洌。就这样静静的坐着,两个人都有些恍惚。一声感谢,一声歉意,我都说不出口。曾经,我们曾朝夕相对,曾经,我们曾共度难关,曾经,她为我恸哭哀悼,曾经我骗她太多。而今日,我们只能无言的对坐,再想也终是空怅。“明日,明日上林苑有宴,臣妾过来请皇嫂赏花。”只是一句邀请,我说的晦涩。
不算萧冷的北宫是因为应我几次的要求增加了用度,而前前后后忙碌的宫娥也是我一次次强令送进来的。而此次请求在她听来也许更像要求偿还。她沉默不语。这一去是为当今圣上添加仁德,也是对她最大的羞辱。我知道她心里所想,却必须一再相逼,我不能放弃最好的时机,也不能因为心软对自己残忍。
“皇嫂还是去吧,也见见昔日的臣子。”我加重了些语气。张嫣仍是昂立着高贵,直直的坐着,仿佛在衡量去与不去之间的差别。“我有条件。”她用一个我字,宣告了弱势,也激起了我答应一切的想法。
她回视我,面容沉静的似一汪清水,淡淡而又平稳:“陈氏病重,我求皇后放她回家。”
我有些征然,想好了一百件她所要求的事,却唯独不曾想过这个。先朝的嫔妃死于北宫之中,尸骨也不能发还,她们已经是被废黜的孤苦之人,所以也不能入得皇陵,出路无望的她们更多的是与宫娥同等待遇,后门轻开,拉往北郊化人坑,寻个荒地草草掩埋。而今日的恳求,是为陈氏求得最后的尊严。至少不会草席相裹,至少不会尸首无踪。
嫣儿定定的看着我,嘴边还带有一丝不辨的笑意。相伴嫣儿的时光,陈氏已多于我,也许再不贴心的人天长日久的相伴也抵过了当年的知心情意。嫣儿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她只是不想沾惹。好吧,就答应了她,也算是为自己的遗憾做个了却。“好,本宫答应你。”本宫二字说的自然,再不没有愧疚。没有什么好愧疚的了,原本就该如此。权位之下,愧疚又能持续多久,真心还有谁凭空相信。
一切都该过去,既然我已走到了此处。“那明日申时,本宫与圣上等候皇嫂位临。”我躬身施礼,只淡淡地道。
嫣儿不想我会如此痛快的答应,目光复杂变幻,最后只是一声轻轻叹息。
我抿唇不语,竭力克制住自己脸上的不该浮现的悲戚。今日一别,我们将再无瓜葛,她是被废的皇嫂,我则是驾驭未央的新主人。
我低头,轻轻跪下,俯首三下,也算对往日的情分依依不舍了。没有泪,今日的我,眼泪愈加珍贵,我不肯让它见人,也不肯让它软弱了我的心。
上林苑的御筵是一年一次,轻松赏花之时,也是联络君臣情意的最佳时机。往年都是我与刘恒与朝臣同喜,今日与我们同席的还有锦墨。三人并坐的尴尬被张嫣的到来打破,群臣纷纷议论,这是难得的景象,在如此隆重的宴席上会有废后出现。我似笑非笑的迎上刘恒的目光,敛襟垂眸,起身叩拜:“臣妾叩见皇嫂。”
这一拜疑惑了老臣们,他们面面相觑,僵坐不动。拜后,我站起身,笑意盈盈的说:“北宫阴冷,又不常有歌宴,今日喜庆,本宫想起了皇嫂寝食难安,所以擅自请皇嫂赏花,不曾通禀过,还望圣上宽恕。”我说到这里,转身拜下,直面刘恒,等着他的回答。动作间,睨到刘恒唇角的冷笑隐现,修长的手指敲击着桌案,似看着一场好戏。
突然,他神色平和,带着一向宽厚的笑意起身,走到我的身前搀扶起我的双臂:“还是皇后知晓朕的心意,连日来朕也不能安睡,全为此故。皇后此举,甚得朕意。”我借着他双手的力道起身,他又回身对张嫣施礼:“皇嫂还是原谅了皇弟吧。”
张嫣虽小于刘恒,但刘恒却仍是真真切切的下跪。张嫣伸手来扶,却侧目看着我冷笑。冷笑?我又何尝不是暗自冷笑。各自落座,我依然回到锦墨身旁,兀自出神的她似乎另有所思。下面是响彻上林苑的高呼:“皇上仁德,万岁万岁万岁。”“都各自平身吧,若说仁德,朕还是没有皇后思虑周全阿!”刘恒微微的笑着,将冷意隐藏,恢复了文雅帝王本色。群臣慌乱的赞佩声中,我有些快意,不知不觉中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甚至心中升起些晦暗难辨的东西。我轻轻颌首,笑着。看来今日想要的,已经达到了。刘恒和我显然达成了一种默契,即便两人已经身受重伤,却仍能在此时相互依附,毕竟这是一件好事,抬高了他,成全了我,为何不做成大家乐于见到的模样?。就做一对貌合神离的帝后吧,尽管心中仍有涩味,尽管深深低头仍压不下那酸苦之气。
我有些失神,却被下面猛然站起的一个刚硬男子惊吓到,未等刘恒说话,他已先硬声开口:“臣认为圣上还有不妥之处。”只这一句,下面就哗然一片。原本无人不歌功颂德的热闹场面却被这么一个怪人打破,让人难免不会吃惊非常。刘恒笑得疏懒,淡淡的问:“袁卿说说,朕还有什么不妥?”袁卿,他就是袁盎?就是他直言罢免了周勃?果然是难得的直言君①。我低头笑着,看来是被我激起了众志,非要再挑些毛病才能显示自己的忠心耿耿。袁盎屈膝一拜,:“圣上英明,臣以为尊卑有序,则上下相安无事,而皇上已立了皇后,慎夫人是妾,做妾的怎么可以和皇后坐在一席?这样不就失去了尊卑么”他一出口,便触动了我和刘恒的禁忌。我挑眉,看来只是略略动了些脑筋,就有臣子开始为我打抱不平了。刘恒环视我和锦墨,笑道:“袁卿说的倒是在理,只是袁卿不知道呢,朕的皇后贤良,这一切更是她倾心相求求来的。“我面色有些难堪,却仍笑着平视前方,刘恒说的没错,确实是我一手而为。而张嫣的笑穿透了我,将我心底一切悲苦看得清清楚楚。众臣有些唏嘘,甚至还有老臣更是有些戚戚。贤良是皇后最为难得的, 经历高后的老臣们对此深深体会。锦墨闻言神色淡定,浑圆的肚子也挺了挺前。我静观她的神色,更多的是似真非真的笑。想必被人责难的滋味也不好受,尤其是以我责她。
那袁盎沉思了良久,硬硬的性子又拗了上来:“那皇上也不该如此,皇上难道忘记了人彘么,在皇上看来让夫人同皇后一起坐是爱她,其实是害了她啊!”锦墨的身形在听到人彘两字是震了一下,仓惶的小脸抬起头看着我,我笑着还她。
外界以为我们不过是表姐妹,而真正的东西我们自己清楚,我不会那样做,虽恼,却不会让她去死。毕竟血缘之亲,我不会违背。刘恒会为臣子训斥锦墨么,还是会依然我行我素?“朕爱她么?”一句短短的问,似在拷问自己,又像说给大家听。锦墨的脸霎时变得死灰色,凛紧了,敛低了眉目。三十天的宠幸不长不短,却可以轻易被否定。我有些憎恨自己,因为就在此时我突然有些雀跃,甚至是狂喜,忽略了袁盎说我会重蹈人彘时的不快,满心的笑。难道刘恒……我不能确定。在那样伤害后,他或者是我,是否还会轻易在原谅彼此。“朕是爱她,所以,朕会让她好好的谢你!”刘恒噙着笑的回答,在看过我的神色后慢慢说出,而我和锦墨的神情也登时调转。她有些直立,羞涩和惶恐不安交杂在一起,带着对我的愧疚,轻轻起身,吩咐内侍取来五十金,赏赐给袁盎。而我慢慢的降下了身体,一口气也就散了下去。张嫣还在笑,笑着喝茶,笑着吃菜,笑着看我。最知道这一切的人在清清楚楚地看着姐妹相争,清清楚楚地看着我无法看清的一切。
袁盎阿袁盎,你破坏了我的计划,虽然贤德留在了悠悠人心,也让我也失去了再次爬起的勇气。
锦墨的席子被撤到了右侧,我却没有一丝高兴,相反我开始有种孤零零的感觉,就象我一人端坐于此,周围全是深不见底的深渊,迈不过,也走不了。①袁盎,司马迁为他作传,说他为人耿直,慷慨仗义,聪明睿智,老成谋国,堪称无双国士。而此时他以此事为契机,深得文帝器重。罢免周勃是因为有一次袁盎问汉文帝,陛下觉得周勃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汉文帝说,周勃乃“社稷臣也”。什么叫社稷之臣呢?就是能够和国家、和君主,同生死共患难,休戚与共,荣辱与共——这样的一种大臣,就叫做社稷之臣。袁盎说,不对!周勃是功臣,但不是社稷之臣。汉文帝问他为什么,袁盎说,您想想看,当年吕后专政的时候,周勃就是太尉,手上掌握着全国的军权——太尉是全国最高军事长官、三军总司令,他手上是有军权的——那时候他为什么不动作?那个时候,刘家的王朝已经是奄奄一息、气若游丝、危在旦夕,周勃为什么还纹丝不动呢?到后来吕后死了,所有的大臣都起来说现在我们要平定诸吕,要把吕家封的王都灭掉,这才去找周勃,周勃直到这个时候才出来。他不过是顺应了形势,顶多就算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怎么能算是社稷之臣呢?只能算是功臣。
听袁盎说了这些话以后,汉文帝对周勃的态度就变了。周勃出去以后,就训斥袁盎道,你我兄弟情谊,你居然在皇帝面前说我坏话?袁盎不做任何回答。后来没有多久,周勃的丞相职务就被罢免了,回到了自己的封地。封地里的那些人一看周勃失势,丞相不当了,就落井下石,诬告周勃谋反,汉文帝就派人把周勃抓到了监狱里面。这个时候,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惟独只有一个人挺身而出,为周勃辩诬,这个人就是袁盎。袁盎上下四方奔走,把周勃从监狱里营救了出来。所以,袁盎是个正直的人,这里更多的是对他赞赏。
长君
我和刘恒变得异常的默契,臣民之前,和睦融洽,朝堂之后,冰冷如霜。
我更多的已经不是愤怒,而是平静,一心只想做我该做的事情,反而是他每次在后宫见到我却是总若有所思,但却没有改变我们的现状。一如现在,我们很和睦。“皇后,陈大人今日专程进宫可是为了你的家事呢,看到陈大人这样为皇后尽心竭力,朕很欣慰,不知皇后怎么想?”刘恒的笑挂在嘴角,目光也是温暖的。近在咫尺的距离,我甚至能看见他眼底的戏谑。“圣上过奖了,老臣不过为了感激皇后将从侄女发还回家,才去做的此事。也说不上怎么辛苦,能查访到了也只是天公垂青罢了。”陈平在下起身鞠躬,花白的须髯依旧闪着奸猾。
他终于为我找到了弟弟,却是窦漪房的弟弟。我一直以为当年这件事不过是高后凭空杜撰出来的,身份,年纪,家世,甚至亲眷,可是今日我却深深一惊,原来这是一个真实的身份,真实到,高后曾经为我的东行杀了一个宫娥,谋夺了她的一切。而现在我们所讨论的就是,窦漪房,也就是我,失散多年的两个弟弟被陈平给寻找回来了。
弟弟?我也是有弟弟的人呢,当年祖父父亲流放,还带着我的一个至亲的弟弟,窦徽,那年锦墨八岁,而他才不过是五岁而已。掐指一算,今年也该有二十三岁了。入主汉宫后我也曾派人去寻找祖父父亲,只可惜,祖父年迈,抵不过重刑劳作,已经在惠帝六年病逝,我不知道已被沧桑岁月折磨的父亲是否失去了往日的文雅儒魂。那快马传达皇帝赦令的内侍只是说,在父亲看过封着烫漆的密信后,仰天长笑,随即转身就走,谁也没拦住,最后不知去向。
那是绝尘的身影。又是一个干净的人。我执意将父亲身上污浊的牢服想成白衣,翩然甩着衣袖,洒脱不悔的离开。我只能将他赦免,却不能给他再多,不知父亲可曾认出我已经变得张扬的的字迹,毕竟那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件上满满的一篇只是父亲二字,道明了我的生,我的荣耀。他是知道的,不然不会笑的那么开心,只是我却不能知道弟弟去了哪里,因为弟弟五年前已经逃走失散。“娘娘,您觉得明日臣叫他们过来如何?”陈平看见我的沉默,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打断我的思绪。一步步,天自有注定,就算我不承认,看来这次也未必能逃脱了。谎言再圆满也终有漏的一天,谁有能真的隐瞒一辈子?我抬眸一笑:“那就有劳左相大人了。”刘恒笑了,唇角挑着一抹玩味之色,也许他也不曾想过,我敢真的来见所谓的弟弟。
我对他会意的笑着,却不讲话。四目相对间,他的笑意有些异样。我们好久都没这样对着深笑了,只是这笑的意味,我们俩却是不同。他有些失神,我也有些神伤。“那就明日吧,本宫还要叫上妹妹一起来认亲。”我莞尔,一派诚挚模样。
既然有可能败露,我为何不找一个和我相陪的人呢?刘恒并不吃惊,也笑着颌首说:“那好,明日朕和夫人一起过来未央宫,让她也认认亲。”
一起过来,这句话多亲昵阿,里外已经渭明。片刻,人走,殿空,我却依然坐在殿中宝座,望着身边朦胧灯影良久不语。
心中揣揣,不知该如何面对明日。执意隐瞒这么久是因为我更在乎他的感受,可是今日深想却并非如此。其实我更在乎的是自己,逃避的认为我不说,他也不知。真的如此么?几次相逼,再痴傻的人也能看出他已经有些知晓。可我还守这这份秘密不说,是多么的可笑。说么?我不想,从我嘴里说出,伤害最深,还是由别人来揭穿吧,这样他恨也能恨个彻底。灵犀将窗子关好,劝我去睡。寂静之中的更漏声渐渐变大,让人觉得越发凉沁的夜烦躁压抑。辗转于床榻,与地上睡的灵犀搭着话,慢慢的,她渐渐睡去,我不再吱声,却还是一丝睡意也无。这样的夜,人各有梦,睡也睡的踏实。而我已知明日结局,还怎么能睡得安稳?
辰时,刘恒下朝,便带了锦墨一同前来。衣饰华贵的锦墨每每见到我都是愧疚的模样,甚至比以前更加的尊敬我,几次说过她,她越发的变得胆小怕事,索性随她去吧。毕竟她确实伤害了我。陈平慢慢走进大殿,身后还跟着两个白衣男子。内宫很少能看见外男,陈平常来惯的,不足为奇,后面的两个若不是今日原因,怕是一生也未必能进到这里。两人下跪,陈平却只是躬身施礼:“启禀圣上,皇后娘娘,窦家兄弟老臣已经带到。”
沉默的三人,刘恒和我们俩姐妹。大家都知道这是一场怎样的认亲,认了亲也许就丢了性命。刘恒微微一笑,修长的手指抬起一指,扭头看着我问道:“皇后可认识么?”
我似嗔似笑的说:“圣上是让臣妾认他们的背影么?”下面两个人都躬身下跪,我当然无法相认,而内心中更是想多缓一时是一时。
“那好吧,就让他们抬起头来。”刘恒的脸色也是温和,淡淡直视着我。
为首年纪较长的先抬起头,我和刘恒都有些惊异。陈平竟然还能如此淡定让我十分不解,此人眉眼分明像足了惠帝刘盈。不,不像。刘盈善良和善,而此人的眼神清冷妖异,仿佛一双天目,能看透人世间万物众生的心中魔餍。他究竟是谁?为何他的相貌会如此的肖似惠帝?未等我开口,另一个也抬起头来,我更是一滞,心中怦然,掌心也腻出了汗。
我与锦墨对视,锦墨的神情也是惊诧。徽儿?我的亲弟弟?朝堂之家的陈平捋着胡须,等着东窗事发的慌乱,却不曾想变成了几人静默。
我在辨认着他,他也在辨认着我们。一声清脆的呼喊:“姐姐,幺弟好想你啊!”闻声,我淡淡笑了出来。果然是萧徽,幺弟是我们在家时对他的称呼。一颗心放下了一半,虽有疑惑却不是此时来问。再看看那个从容隽雅的人,眯眼端量,越看越像刘盈,不知道陈平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刘恒见小的已经和我相认,面无表情的问我:“皇后可认得这两个人?犹疑了一下,柔声笑着:“自然是认得的,不过,臣妾还要问问。“刘恒斜了一眼锦墨,:“那夫人你呢?”锦墨虚白着笑脸也点点头:“那时臣妾年幼,倒是记不太多了。”我淡淡的看着下面跪的窦长君,我知道这个名字,却从未想过他的模样,如今相见,更是让我有些晦涩难辨的情绪。像,像极了。只是振衣叩拜的动作,面露轻狂的笑却不似那人。那是一个顶顶善良的男子,人世间再也不可多得,而此时这个来路不明的弟弟,竟让我有了些刹那的错觉。“本宫问你,你说你是本宫的弟弟,可有什么证明?”我的细语让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窦长君扬奇异的笑容,一字一句道:“长姐入宫时才十来岁,姊姊离我们西去的时候,记得是在驿站分别时,还讨来米汤水给幺弟洗头,临走时又给我吃了饭才走的。这些话我是不知道真假的。但我带着他回答对了的表情看着跪着的窦长君。
镇定,他和我都很镇定,唯独萧徽有些微微颤抖。越是真的越害怕么?还是他和我都太会演戏?一声啼哭我已经掩面,带着陈平的错愕和刘恒的缄默,我奔下宝座,一手一人将他们搀扶。
真真切切哭的是萧徽,他虽长高了那么多,却依然消瘦,这么多年来他必吃了很多不为人道的苦。面对着他,我有些颤抖,狠狠的掐了一把,他呼痛出声。那是我们小时候常开的玩笑,我做的假模假样,他痛的甚是逼真,一狠一软之间常常逗得父母双亲笑个不停。锦墨也扶着肚子,慢慢的走了下来,轻轻拉住萧徽的手颤着哭声说:“幺弟,表姐想你阿!”
萧徽并不愚笨,只由锦墨稍稍点拨,他就改变了口型,将一个二姐瞬时改成了表姐:“表姐,弟弟你很想您啊!”我的右手还搀扶着长君,我回头,他一双凤眼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我有两滴泪痕犹挂在脸上,闪闪的,却冷了眉目,笑着。他笑,我也笑。将徽儿手放下,专心过来盯着窦长君,欣慰地说:“长君,你也变了好多!”
长君笑着,一伸双臂将我环住,我暗惊,悄悄挣扎,几下下来只能屈服,因为他将我肩头死死扣住,动弹不得。算了,上面还坐着刘恒,做戏而已。我压下心底愤恨,等着他的回答。他也有些悲戚:“多年不见,弟弟不曾想今生还能见到姐姐。”这样一来,上面的刘恒,旁边的陈平看到的都是姐弟相逢的戏码,而我和长君各自怀着心事,演的也算逼真。抽泣着,将鬓发上他滴落的眼泪擦拭。深深跪倒在陈平面前:“谢左相大人,多亏大人辛苦奔波暗自寻访,我们姐弟几人才能相认。若是没有大人的一片诚信相助,我们仍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本宫在此谢过了。”陈平连退了几步,将我搀扶,我虽垂低了眼目,却也看见了他狐疑不解的神情。
宝座上的刘恒终于起身,轻轻鼓掌,“果然是感人至深,若是这样,明日不如烦劳皇后摆个家宴,朕要好好招待这两位国舅。”我带着一丝羞意,迎上刘恒别有深意的目光,说道:“那臣妾就先谢谢圣上了。”
刘恒又沉默片刻,眸光在长君和萧徽身上来回流转。突然一笑:“那二位国舅何时出宫呢?”
我一怔,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又蹙了起来,低低说道:“臣妾还想多和弟弟们聊些,毕竟也有二十年不见了,定是有着说不完的话儿,若是圣上累了还请妹妹替姐姐照顾吧。”
一句话就把锦墨推到了前面。锦墨有些为难,咬着下唇,慢慢说道:“姐姐又在笑妹妹,其实妹妹也想和两位弟弟多聊上几句。“我且笑且摇头:“明日筵席还不够妹妹说的么?圣上的身体要紧。“刘恒凝视着我的脸色,须臾,牵过锦墨的手:“那今日还是不要打扰皇后的认亲了。走吧,昨日你给朕绣的荷包,朕还没拿,现在去锦晨宫吧。”刘恒横揽过锦墨的腰肢,却没拦住锦墨频频回望的小脸,她依依不舍得看着徽儿。其实她也是姐姐,和我一样。陈平也只能起身告退,低低的身子下我轻易地睨见他对长君的责问的眼神。
陈平走后,灵犀退却了宫娥内侍,空旷的正殿上只剩下我们四个人。我笑着踱步,慢慢走到宝座旁边,那有一柄压殿的宝剑,专门驱除邪佞鬼刹。
众人还在恍惚之间,我已伸手将那霜冷宝剑抽出,直直的逼向窦长君。森冷的目光下,带着一丝粲然,蹙着眉,狠狠问道:“你是谁?”他不语,眼前的木矶却被拦腰斩断。再逼近,笑意更甚,带着诱惑的声音:“本宫再问一次,你到底是谁?”
夙孽
那样神似的脸就在我的面前,而冰冷的剑锋轻易划破了他的颈,轻且薄,甚至仅能看见细细的红痕,血也只渗出一滴而已。我凝视他的目光。他似笑非笑的眸子暗黑无底,摸也摸不到边。忽而一笑,眼神也变得妖冷,他抬手将那剑尖用双指夹住,向自己的颈项用力一横。
我猝然不防,剑柄几乎脱手,大片的血喷射出来,淌下肩颈,将他身上的白衣印染上朵朵桃花。
一个用力,我将那剑甩落,奔至他的面前,踮脚用宽大的红色袖笼将那血痕堵上。
长君的目光仍是那样的琢磨不定,嘴角的笑也不曾褪去。仿佛耗尽了心神,终于擒到了梦寐以求的猎物般。终是败了。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我无法看着眼前和刘盈如此相似的他做出自残的举动,我不能。他看着我,缓缓的将我腮旁的泪滴用温暖的指拭去,眼神中也变得清澈宁和。
嘿嘿一笑,带着我的失神:“我是窦长君。你的弟弟。”淡定已经远离了我,我回头慌乱的寻找着灵犀。她也有些惊恐,却仍能坚持站立看着眼前诡变的局面。我求助的眼神让她马上回过神,立刻进入内殿,索性未央宫都有常备的药品,一阵忙碌下,上好的止血药粉撒在伤口上,我又撕下了锦绣裙边为他包扎。就算他是陈平派来的人也好,就算他来路不明也好,我都必须要救他。徽儿也有些呆怔,多年离别的漂泊中,他没有想象过姐姐会变得这样戾气,从小就不敢反驳我的他,甚至不敢开口为窦长君辩解一二。半晌,终于将血止住,伤口并不深,却是血涌出最多的地方。我更加深信此人决不简单,一个刻意的动作就可以轻易让我放下剑来救他,至少他是知道,此时我不会让他死的。他死了,我无法向刘恒交待。和徽儿将他抬到内殿凤榻,长君神智清醒,但是仍虚弱。灵犀用大块的青布将血迹擦拭,拼命的擦仍是有些遗留,最后只能将内殿的锦毯拖拉到那里,掩盖那处曾经有过的血腥。我手上仍有些红红的印记,在铜盘里反复的搓洗依然无法干净,徽儿一声姐姐,也让我放弃徒劳的举动,回头看着他。“为什么?”他问的言简意赅,却也是此时最困惑他的。他该知道,他不是嫣儿,他也不是锦墨。是男人就必须能够承担起这一切。
长君躺卧在床上,仍是笑着,颈项上缠绕的红色的锦绣裙摆上残留着暗红的血。
我睨了他一眼,仔细询问起萧徽:“你是怎么到陈平府邸的?”徽儿回头看了一眼长君:“我和哥哥在窦家村,混不到吃的,后来就听说有人找窦漪房的弟弟,而且那人说若是真的还有荣华富贵,所以我们就来了。哥哥他一路照顾我,人很好。”
我一声冷笑:“哥哥?我怎么就知道你有两个姐姐?他若是好,你跟他去就是,何必还姐姐的假哭。“徽儿一时气愤,甩了袖子叫道:“我从塞外逃出来,几乎死在路上,最难的时候是哥哥救了我,那时候姐姐在哪里?”徽儿最残忍的话没有伤害到我,我也不会责怪他,因为他的大半的日子确实没有我的存在。
果然是陈平去寻找了窦漪房的弟弟,也让这个末路赌徒拼命挤进皇宫。我抬眸,看着他苍白的脸颊。赌徒是么?那便是喜欢最大利益的人了。我轻笑着,避过徽儿埋怨的眼神,摇曳走到窦长君的面前,灵犀抬过椅子,让我坐在上面。
“本宫不问你的名字,也不问你从哪里来?既然你是为了好生活,那本宫就给你好生活。”
这一生我防范了太多的人,也错信了太多的人,既然再仔细小心都会有多错,我为什么不放任一次?一句话,我也可以把最危险的敌人变成最可相信的朋友。他的目光突然闪亮。我冷笑在心,果然是嗜赌成性,如此一番场面上的话便已让他神往。
“从今天起你就是窦长君,是当今皇后的亲弟,也是众人瞩目的国舅爷,本宫许你一生荣华富贵。”话音一落,我将手上的钏子拔下,那是一个血色玉环。通体纯红已是难得,更为精巧的是,那上浮凸雕琢的还有我的名字。他的目光灼热不定,渴望的神情也符合贴切此时他的内心。相比于陈平所给的温饱恩惠,更多的还是我这话里的无垠遐思。天下多大,我给的恩惠就有多大。他颤颤的,也终于将那钏子揣入怀中。今日流淌的血也值得了。俯在床上,他肃了神情,问道:“那你要什么?”没有平白无故的惠顾,他知道就好,证明他还不全是赌红了眼睛。我一笑,疲惫的阖上双眼:“两件事,一件是照顾好少君。二是对本宫忠心。”
萧徽从此必须是少君,有他在旁,互为肘挚,那是他终身的仰仗,若是有了差池,到手的繁华美梦也会灰飞烟灭,而我也会为了徽儿的平安给他所想。至于忠心,是我现在最最缺少的,朝堂上大臣们的心是要有人一个个去收买,我不出头,灵犀不能出头,还有谁比我至亲的弟弟更适合这个角色呢?他蹙紧眉头,赌徒最没有忠心,哪里的利益最大,他就倒向哪里。只是我现在倒是看他,是否还会思量出有比我更大的利益。踌躇了良久,他终于还是决定了。难掩的喜色,证明了我的猜测。我回身,吩咐灵犀准备车辇,今日他们务必要出宫,而且还不能让别人看见窦长君颈项上的伤痕。我趁灵犀去召唤车辇的功夫,换好了簇新的裙子,将窦长君搀扶下床,轻声问道:“如果本宫撤了这裙摆,你可能坚持到那里?轮廓深邃的他,长眉斜飞,毫无血色的唇轻轻启开,带着邪笑:“裙摆而已,我更舍不得姐姐的裙子。”一个闪手,将他摔回榻上。颈项间的疼痛让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眉头也蹙在一起。
我冷笑着,看着他的难过放声笑了出来:“还不舍得么?”徽儿此时也不能忍受长君对我的调笑,说道:“哥哥不该如此。”长君看都不看徽儿一眼,只是慢慢撑起身子,靠在床榻上,苍白面色上灼灼目光毫无收敛,放肆的盯着我带着恨意的表情,“若是我死了,姐姐该怎么办呢?”我的愠怒还来不及迸发,灵犀已经偷偷进来通禀车辇已经备好。徽儿助我将窦长君搀扶下床榻,他的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将缠绕着的裙摆撤下去。
伤处仍有些湿意,红红的向外翻着。看见他上下的衣衫,这样再怎么想瞒也瞒不过别人的目光。命灵犀将刘恒旧时的披麾拿来亲手为他系上。他眯起眼睛看着踮起脚尖的我,目光如芒,还有些动容。仿佛此生他从未被人如此关切过。
弄罢,仔细叮嘱了灵犀,又亲自将他们兄弟送到殿门口。徽儿一个回身:“姐姐,我……。”我知道,他还在为那句伤害我的话难过,但是我却暖暖一笑,接住他的话尾:“你是窦少君。”
并非是我冷血,而是明日,刘恒的宴席上他不能有半分的差错。徽儿看着我,眼神慢慢变成明了,点点头回身登上车辇。我们是姐弟,血肉相通,不必再解释太多。我抬手,拉住窦长君的衣袖:“明日,无论如何也要来!”这是我要的一句承诺,也是他必须应允的。他的双目仍是飞扬,轻轻的俯身到我的耳畔:“那就请姐姐祈祷弟弟能活过今晚罢。”
我闭上双眼,拒绝再看。肖似那人的纯净外在却被这样的邪佞语气破坏的一干二净。
灵犀也跟随上了车辇,跟我点点头,表示知道我的叮嘱。车渐行渐远,等到出了宫门,我才回身进入大殿。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多了两个弟弟却仍是如此孤单,孤单到只剩下我一人。
上林苑的宴席不止我们几人,还有刘恒的兄弟刘长①,和几个老臣子。原本是家宴,现在却变成了各怀心思的宴席。窦长君还是来了,所幸他用长衫高高耸起将颈项盖掩,而我也端起茶杯微微向他敬了敬。来了就说明他的立场,也没白辜负灵犀照料一夜的劳碌。昨天他们没有出宫,送到崇华门外的禁卫殿。灵犀对外说是皇后为了明日能赴宴,让他们在此休息。无人敢怀疑,却成全了他们。未央宫的上好药粉还是起了作用,他虽然病恹恹的,却仍能坚持前来。我和刘恒并坐在席上,右手是锦墨费尽力气腆着肚子跪座。左方是三人,刘长,窦长君,少君。对面还有一切老臣。刘恒举起金樽,宽厚的笑了笑:“今日请众位卿家来是为了两件事,一是皇后进宫后失散多年的弟弟终于被左相寻到,朕先同皇后喝上一杯。”说罢,他转身看着我,带笑的眸子下没有一丝温度。
我含笑也端起酒杯,欠身于他相碰,一饮而尽。“再来就是为了济北王刘兴居的造反②。”刘恒仍是笑着,声音却变得冷寒。
刘兴居反了,这次反叛却引起了众人的响应。因为他的讨伐文上第一条就是兄刘章,社稷之功,却被毒杀,皇帝无德也。只这一句引起了众多担忧鸟尽弓藏的老臣们的共鸣。
那是我做的事情,为锦墨所做的泄愤之举,却为刘恒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刘兴居的反逆有很多刘姓王牵头,也说了要扫清皇帝身边的吕氏余孽,而这其中也必然算进去我和锦墨。下面议论纷纷,我和锦墨也互相对望。刘恒应该是知道的,那是我为锦墨下的手,今日他单独提出,不知还有什么打算?“今日说出来,是想和众卿家商讨一下,城阳王之死,与汉宫万万没有关系,更不要说是贤良的皇后,她那时只是一个管理内务的女官,无论如何也算不到吕家身上,这样的责难似乎师出无名阿!”刘恒一番感慨之词也让下面的众臣点头附和。我心头一暖,他还是维护我的。即便我们冷持相对,他却不肯趁机废掉我。
锦墨也送了一口气。相对来说她也是不希望我出事的,毕竟我还是她的姐姐,她的仰仗。
“只是这样,皇上的话却不能让济北王满意阿,娘娘虽然是内务女官,但却也沾惹上了吕家的名声,无论如何也是逃脱不掉的。”说话的是审食其。我知道刘恒一直在隐忍这个人物,而此时他还居然敢跳跃出来,实在是让人佩服。难道老匹夫在用我来划清和吕后的关系么?③下方沉默无声,刘恒也低头不语。就在此时,刘长站身而起,愤恨的说:“若说到沾惹高后名声的,难道在座的众人还有比审大夫更多的么?”少年的刘长和刘恒眉目有些相似,他站起身时,我甚至有些恍惚,像是二十岁时的刘恒,少年英气,文雅贤善。他和刘恒素来要好,原本就与审食其都夙孽冤仇,今日此时有看到了刘恒面露难色,更是坐卧不住,直直的叫着他的姓名,要一拼个高低。那审食其说话时,本只想与吕氏划清界线,却不想跳出来当了众矢之的。他有些尴尬的左右相顾,身后之人都畏缩着,没有一个肯帮他忙的人。想了又想,审食其只好赔笑着说道:“全是圣上仁德,才留了老夫一条性命。”
我们众人以为刘长听完这句话,本该消些火气,谁知刘长不由分说,一个箭步蹿到审食其面前,金光一闪,啊的一声,辟阳侯审其食倒在血泊当中。慌乱,一片慌乱,唯独铮铮站立的是那个手持金锤的少年。这里我们还没缓过神儿来,锦墨哎哟一声也倒在地上,痛苦的扶着肚子。
长君和少君跑过来,我也关切的走到近前。豆大的汗珠很快布满了她的额头。看来,她是要生了。①刘长,淮南王,刘邦八子。刘邦经过赵国时宠幸鲁元公主驸马张敖献上的美人所生。后张敖被诬谋逆,牵连全家被羁押。赵姬此时已经有了身孕,不能逃脱,只能求助与吕雉通好的审食其,审食其没有管,这事情就被耽搁下来。而赵姬生下皇子后,在狱中羞愤自杀。后刘长被刘邦带回宫中交给吕雉抚养。②刘兴居,齐王刘襄,城阳王刘章的亲弟弟。因两人死于非命,遂起兵造反,后被瓦解。史籍无交待生死。估计是被赐死了。③审食其与吕后曾经一同被楚军俘虏,在那三年多的时间里,吕后多梦审食其的相伴。两人有着生死与共的感情。《汉书 朱建传》有着深切的描写。直到进入汉宫,刘邦对二人甚是纵容,很少管辖,任由两人密切来往。朝野皆知。PS:另有两点:一,此章夙孽,指的不只三对儿,一对明写刘长,审食其,第二对是窦长君和窦漪房,最后一对自己猜哈。二,伏线千里的原则依然没有变,看似无用的一场戏可是很有用的哦。生了,终于生了,哎!锦墨终于要生了。
永夜/锦墨番外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①锦墨坐在锦晨宫的床榻上,听到缥缈的歌声,慢慢扶起肚子,倚靠在殿门口,张望着凌霄殿,怔怔的出神。皇上又有新人了,那个尹姬必是绝美的。她心下有些恍惚,突然之间觉得二十五岁的自己已经老迈不堪,沧桑的让人不能回顾,这一想,心也跟着抖了起来。自己的如花年华到哪里去了呢,被建章宫的琐碎磨光了么?每日服侍太后日常作息,小心翼翼,却仍是经常有莫名的责难,那时候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如今一切也都想明白了。是因为姐姐,姐姐没能够让太后顺心,太后也自然会将忿怒倾泻在自己身上。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姐姐在代宫飞黄腾达,妹妹却在汉宫受虐偷生。为了让姐姐安心,她甚至在齐嬷嬷的指导下写过那样的平安信,一切安好,勿念,可笑的是,那时的她满身是伤,不过是刚刚能拿起笔来。即便如此,还是要活下去。因为自己对自己说过,等姐姐回来,姐姐回来了,锦墨就得救了。
只是姐姐走的时候,她还只是十四岁,回来的时候她却已经二十二岁了。
八年,整整用了八年,自己待在这深深的宫闱里逝去了最宝贵的年华。“姑娘,进去吧,仔细风吹凉了身体,对孩子也不好。”鸩儿在身后劝道,强忍心中的酸楚。
她最知道姑娘的苦处,姑娘苦在无人能理解。皇后娘娘仍然不肯原谅她,下跪的时间也一日长过一日,姑娘是真心的,未央宫门口的血色台阶可以作证。一次次叩首碰破了额头,她却从未喊过一声疼。纵是如此,皇后娘娘也依然不见。其实这未免有些不尽情理,娥皇女英不也是有的么?两人共同侍奉一夫有什么不对的呢?姐妹一起相伴圣驾多好,为何这样苟责姑娘呢?其实那夜……,鸩儿回头看看锦墨。那夜她是知道的。姑娘也是挣扎过的,只是再挣扎又能怎样,那是圣上,圣上宠幸,无比荣耀,如何还能拒绝?姑娘从不解释,难道皇后娘娘就不信自己的妹子么?“姑娘,还是进去吧,仔细孩子。”鸩儿想到这儿又劝了一回。锦墨黯然垂眸,长久的沉默。转身,慢慢挪步走到内殿。吩咐鸩儿将殿内的烛火都吹灭了,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榻上,感受着寒冷的夜。
六个月了,肚子里的孩子已经那么大了。该怎么办?当姐姐不原谅自己,皇上不理睬自己时,该怎样来保住这个孩子?
还是错了,一念错,事事错。锦墨抬起头,摩挲着怀中的绣袋,陡然涌上心酸。她明白,这可能将是她唯一的纪念,纪念那个夜晚,曾经有一个伟岸男子,轻易的夺去她的心意,从此一生便毁在他的手中。
昏暗的灯光下,锦墨轻轻依靠在宽阔的臂膀间,暗自体味着偷来的幸福。
偷来的,确实是偷来的,锦墨也知道愧疚,但是还是不能克制自己。这样一个风仪隽秀的男子,这样一个堂堂九五之尊,大概很少会有女子能拒绝得了罢。
更何况,已是满身伤痕的自己。宫倾那日,也是夜晚,暴虐的蹂躏,每每想起,仍是抖作一团。那是她一生的噩梦,狰狞的面孔,被棱辱的身体,刺骨的疼痛,满嘴的血腥,晃动的寂寥黑夜,每一样被想起,都会让她寒冷如冰。
“姐姐,在我最难过的时候,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你在哪里阿!”这句话已经在她心里反复喊上了千遍。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爬过泥泞的暗道,走不了了,因为双腿已经无力,看不见了,因为双眼已经被泪蒙蔽。活下来是她的目标,哪怕活下来以后是疯癫。她不愿意想起那些往事,她甚至愿意将自己躲在黑暗的壳子里,等着天亮的到来。
于是,等啊,等啊。天终于亮了,一身华服,满眼富丽的姐姐坐在她的面前。
不必说了,谁都知道她的肮脏,自己不说,话却传的飞快。很快,大家都知道,高贵的皇后娘娘,有一个被多人弓虽暴的妹子。还躲么?能躲到哪里?诺大的皇宫已是天下最隐秘的地方,她还能去哪里?
姐姐的愧疚是真切的,她知道。可是还能还回以前那个开朗的锦墨了么?
慢慢圣上是锦墨唯一不怕的男人,因为他温润儒雅,因为他对姐姐是那么的好。锦墨也曾偷偷艳羡过,若是自己也能有这样一个夫君该多好,很快这样的想法就被自己轻易的唾弃。还配么?自己残败的身躯还配么?锦墨不敢笃定姐姐是否知道了自己的心事,因为那些世家子弟是姐姐几次提出要自己见一见的。
见见罢,见后寻个眉目顺眼的就嫁出去罢,远远的离开这里。即使再难过也必须远离,那是圣上,更是姐姐的夫君。带着羞涩,锦墨还记得那日的情景,威武的朝堂上,目光所及只有一人。
这样的气势,这样的英武,天下最最无尚的男子,让下面畏缩的人们都模糊了面貌。还有谁比他更好呢?为什么,这样好的男子,却是姐姐的呢?再不甘心,自己也依然要嫁给别人,因为那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怎料姐姐选出的佳婿竟是那样的猥琐,口口声声不过是为了几千户,难道屈辱的自己下半生仍要与屈辱相伴么?想到这里锦墨还是笑了,泪光滢滢,神色落寞。若是说到洗刷身上的耻辱,还有什么会比权力更好,更快,当自己能够站在最高峰的时候,谁还会议论出身遭遇,就像姐姐,她也不是完璧,可是谁又能怀疑高高在上的皇后。
锦墨深深看着身边的男子,喝醉了也罢,被自己做了手脚也罢,终还是为自己撑起一片依靠。
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心中有些难过。这样,就是与姐姐为敌了。不过,这世间,谁又懂谁的挣扎。一杯清茶,咣当摔落地上。刘恒怒气冲冲盯着面前瘦弱的女子。那是他妻子的表妹,也是他最不该碰的女人。
他声音低哑:“朕在问你一次,昨夜朕为何留在这里?”虽然有些迷离,但是刘恒分明记得自己曾经是要起身出门的。锦墨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原来自己还是没有抓住圣上的心。是的,即使酒醉,即使一夜恩夕,圣上心中仍是只想着姐姐一人。“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一声声,伤透了锦墨的心。只不过是爱慕罢了,却是这样的羞辱,宠爱呢,几个时辰前的痴爱缠绵的良人怎么不见了。刘恒蹙着眉头,心却开始悔恨,漪房性子刚烈,必然无法忍受这般,她对自己的信任是一生相换,可是谁知酒后自己竟能如此放纵。他有些懊恼,懊恼自己昨日不该踏进锦辰宫。
刘恒压低了身子,犹带着一丝宿醉,目光狠怒说道:“今日之事,不记档,也不许你告诉皇后,否则……”再痴傻的人也能听出其中的威胁,锦墨抬头凄然一笑。这就是自己痴心爱恋的结果,即便真的留下了他,也不过是翻脸无常。刘恒见她只知道哭泣,怒气略消,穿戴好衣冠,缄默寻找着东西。那是漪房最近送给自己的绣袋,里面还有三个孩子的发丝。刘恒还记得那日她送时盈盈笑着,说:“圣上最近繁忙,总见不着面儿,臣妾做了这个,让圣上随身带着,才能时时刻刻想起我们娘几个。”那里有没有漪房的青丝刘恒不知道,但是他相信,必是有的。他的皇后最喜欢将心藏起来,让他来猜。翻开了锦衾,扔落了绣枕,摸索遍了全身,也不见那个紫色的绣袋。“朕问你,你可看见朕身上的绣袋?”刘恒回首,狠狠的问道。锦墨被这样的语气吓得一惊,若是在高后身旁,这便又是一次无名教训,恍惚之间,她咽下了看见两个字,那绣袋她是知道的,是近来姐姐手上的活计。她还记得姐姐绣罢端看时恬笑的模样。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还低不过一个绣袋。她咬紧了唇,倔强的抬起头,眼泪在眼圈里晃了又晃:“奴婢没看见,也不知道在哪里。”
刘恒懊恼回手,生生将床榻布幔撕下。他沉下脸:“今日朕不罚你,但是你要把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来人……”
一声高呼,外面的宫娥已经小步跑了进来。“起驾,凌霄殿。”刘恒冷冷的道。那宫娥有些不知所措,现在才寅时,这样早就离宫么?锦墨跪在地上,仰着头,看着这个男子。指尖微微颤抖,接下来身子也开始颤抖。
正要拂袖离去,锦墨突然上前将刘恒的去路拦截:“启禀圣上,您不能走!:”
刘恒眉头拧作一团,他没想过这个娇弱的女子还会有胆量拦截自己。“为何?”怒气十足的声音,让旁边的宫娥和内侍也慌乱跪了下去。锦墨缓缓起身,眼泪也开始滴落,委屈,难过,愧疚,犹豫,挣扎,每略过一个,她就咬紧唇角更深。说罢,还能留住他,即便不光彩,却不会成为后宫和天下人的笑柄。一夜换来冷言相对,就是再坚强的女子又能如何?她噙住一丝笑容站在刘恒面前,目光也有着刘恒诧异的温暖:“圣上不能走,若是走了,姐姐该伤心了。”刘恒一震,有些狐疑:“你再说一遍!为什么?”“姐姐让我在这里侍奉圣上,为的是为皇家多多繁衍子嗣,也可以与姐姐一起相伴皇家宫苑!”锦墨咬紧牙,将谎话说的圆满。曾经,姐妹相依,曾经,各自蒙难,曾经……太多的曾经,如今也该结束了。再至亲的姐妹也会有分飞的时候,就让咱们彼此相望罢!刘恒许久没有接话,他不信,他不信皇后会将自己推给妹妹,十一年的感情,一路风雨相伴,她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朕凭什么信你?”刘恒坚定了想法,冷冷对着锦墨说。“圣上只要想两点就好,一来,姐姐事事以奴婢为重,几次想为奴婢寻找天下最好的夫婿,只是这世上,哪个男子还能比圣上更尊贵?二来,今日姐姐早早离席,为的也是成全奴婢和圣上!”锦墨肯定的回答显然已经晃动了刘恒的坚定。皇后为表妹尽心竭力的事宫内宫外谁不知道呢,难道这次会是例外么?刘恒双目泛赤,即便是亲妹妹也不该如此,锦墨究竟是谁?难道窦漪房你就这么舍得了朕?
再不想停留,冷冷的留下一句话:“就算一切都是真的,朕也不会再来锦晨宫,你就在这儿自生自灭罢!”拂袖离去时,锦墨瘫软在地。终于做了,却依然没能挽留住他。这样一来,自己可真是两头尽失了。是啊,两头尽失,姐姐依然不肯原谅自己,圣上也再未踏进锦晨宫半步。
自生自灭,冰冷的词语总是回荡在凄冷的锦晨宫,也撞碎了锦墨残留的希望。
孩子是无意中发现的,没有将养的汤药,也没有该有体贴膳食。一句自生自灭,将锦晨宫打入不复返的地狱。宫人本来就不多,索性就都遣散了吧,省些吃食,留给自己。用度越来越少,少了皇后的庇佑,连内务司也开始肆意踩踏。既然腆着肚子也无法去争去抢,就这样算了吧。孩子还要么?六个月来锦墨一直在想。不被皇上和皇后承认的孩子生下来会是怎样的结局?会被扼死么?还是被溺杀?
也许不会,因为这是皇帝的骨肉,再低贱,也是有着皇室血统。可是自己呢,一定会死,私通守卫,秽乱宫闱,随便一个借口就可以让自己死的悄无声息。
生死之间,谁还会明智取舍?轻轻抚摸着鼓鼓的肚子,那里有着扑通扑通的动静,是他和自己的孩子。锦墨闭上眼,回想着那昏黄宫灯下,酣然的他。也许是像他的,或者还有些像自己。孩子,多漂亮的一个孩子,若是能够活下来,也该和武儿一样被宠溺着。他也是王子阿,他也是圣上的子嗣。而如今,却必须要想,该如何以他的消失来结束这一场冰冷的对决。长叹一声,锦墨摸索着起身,叫来鸩儿,挑选一匹素锦。白色的素锦最好,因为白色是干净的。不干净的事就由干净的锦来结束吧,至少结果还算干净。①:《诗经》郑风中的《子衿》,意思是爱人不见,女子思念他的意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是从这里演变而来。
泪血
锦墨的痛呼盖过了喧哗,也让随侍的宫娥们慌乱了手脚。招呼御医,为了锦墨,也为了下面血流成河的审食其。如果此刻有人议论说锦墨肚子里的孩子未来堪忧的话,我想倒也符合此时的情境。毕竟因为面前这种血肉淋淋的场面,似乎也预测着不好的兆头。我强压见到血时的胃中汹涌的酸意,侧目看着刘恒。他凛起的面孔下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我几乎以为那是一种赞许,一种快慰,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宫娥召唤车辇很快到来,搀扶着痛不欲生的锦墨等上车辇,她仍是望向这里端坐的二人。我想她是有些期冀的,期冀着如同我生嫖儿时,刘恒破门而入的情意。只可惜,这次不同,她不是我,而眼前的事更是无比的重要。刘恒没有动,甚至连眸子都没有抬一下,他只盯着躺在血泊里的审食其说道:“把刘长带到凌霄殿!”我起身,想要告退,却被刘恒挽住了:“皇后难道不与朕来么?”他的眸子带着逼迫,笑着,却让人寒意陡升。这事是因我而起,我确实该去。
我笑着,轻轻将手递过。携手,再一次携手。天下既然是我们二人的,为何不能再次携手?锦墨的车辇晃悠悠启动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碧澈如洗的天际下,一红一黑翩然相携,一同踏上盘龙车辇。我看着她苍白的小脸,有着纷乱的情绪荡漾于胸。锦墨,我不可能一辈子都让你。即使你是我的妹妹。刘长被绑了,跟在后面的车上。他直昂的头狂傲到不可一世。也许对他来说这并没有什么,毕竟杀的不过是吕后宠信的佞臣罢了,只是我还是无法明了,刘恒为什么那么纵容他,只因为是同父兄弟么?一想到刘恒,我才回忆起手还与他相携,温热的感觉比左手要舒服。低头垂眸,满眼都是锦绣龙纹,密密麻麻之中,我的手与他相握。也许我们已经明白了此时相依的重要,毕竟此次造反,反的是我们两个人。反了皇后矛头直指皇帝,反了皇帝,皇后如覆巢之卵,再无完整。一箭双雕之下,把我们也紧紧联系到一起。凌霄殿上,刘长不跪。我与刘恒端并肩端坐在宝座上,各自带着心思。有人说刘长是有些痴傻的,我还不信,如今看得他的模样确实如此。他其实已经为刘恒立了大功,却这样居功自傲。如此一来,怕是活不长久了。“大哥,难道我错了么,那老匹夫分明就该死!”刘长倨傲的站立,魁梧的身体实在不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壮硕。我低头,有些笑意,能管皇帝叫大哥,看来确实不太聪明。“错了,你做对了,却不该在这个时候。”刘恒轻笑,宠溺的神情似一个真正的兄长,他斜撑着身体依在龙案上。刘长似乎有些摸不到刘恒的意思,兀自的挠挠头,一张冠玉的面庞涨个绯红。“只是当年那老匹夫不光害了我母亲,他也陷害过大哥的。”刘恒仍保持淡淡笑着,道:“那又如何,如今这样一来,朕该怎么和老臣交待呢?”
刘长有些语塞,其实这样根本是更好和老臣交待,刘恒在欺负老实人。我睨了一眼身边的他,心底有些发凉。刘长今天所作所为应该是他纵容的,刘兴居造反,拿我做筏子,说我毒杀刘氏子孙,实属吕氏余孽。今日刘恒就让天下人看看,在宴席上锤死吕后情人审食其的刘长,他将会从轻发落。
用一条人命,一个从轻发落来划清和吕氏的界限果然高段。只是这其中可有对我的包庇?在不久前我还笃定他也是不舍得我的,现在我却不敢那么肯定了,因为他也可能是为了锦墨和自己。
到底,他的心究竟是怎样,我揣摩不到。头痛欲裂的我,只能看着他一步步纵容下去。
“启禀圣上……”走进来通禀的是门外随侍的内侍,他欲言又止的观测我的神情,张开的嘴又迅速闭上,急喘着。这样重大的时刻,还有什么事能让他们如此慌张?“说吧!”刘恒揉着额角,疲累不堪。那内侍瞄了瞄我的方向,小声说道:“慎夫人,难产,性命堪忧。”刘恒将手放下,定定看着下面跪倒的人,顿了顿说道:“下去!”我别开脸,盯着座前摆饰的香炉,这样让自己可以沉静心神,锦墨就是再危险也要等等,眼前的事才是至关重要的。“那朕问你,放你回淮南好么?”刘恒斟酌许久才说出心底的答案。这样的处理方法根本无法从老臣们那通过。我微微咳嗽,说道:“只是如此,怕是不能服众吧!”刘长在下也是一副不以为然,大声说道:“大哥不必为难,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若是有什么责难也有我一人来背。我没后悔锤死那个老匹夫,只是现在想起有些不过瘾,应该再多来几下才好。”
他越说越来劲,刘恒也越听神情越怪异。殿门外又有人高声奏报:“启禀圣上!”刘恒面色变了又变,高声喝道:“说”那人听罢声音颤抖着说:“慎夫人濒危,口口声声喊着圣上,恳求圣上看在肚子里的孩子面上,好歹也过去看一眼。”刘恒猛站起身,旋即又缓缓坐下。我冷冷扫视他的表情,他也回头看我。
轻忽一笑,他有些悲凉。我怔怔看着他,心却开始冰冷。锦墨,你真这么想见他么?我强抑制住心中的骇痛,直视刘恒,接着说道:“若是不想老臣反对,圣上也该免了淮南王的王位。”刘恒逼近我,凝视我的双眼:“你说,朕是去还是不去呢?”我望着他似笑非笑的面庞,幽幽说道:“甚至圣上不能让淮南王家眷随行。”
刘恒扳起我的下颚,迫使我迎上他狂热地目光:“说阿,皇后说朕到底该不该去呢?”
我的额头已经渗出冷汗,哽咽下所有挽留的词语,硬硬的说:“这样一来刘兴居就没有借口,老臣们也能平服。“刘恒看着我愈加苍白的面孔,拍案失声大笑:“好皇后,既然谋划如此周全,那朕就把这里交给你!”他扬手拂袖,黑色的朝服晃着我的双眸。他一手画下的朝堂是天子的朝堂,而天子的凌霄殿内却容不下他的愤怒。我紧闭上双眼,用指甲狠狠剜住掌心。刘恒匆匆步下宝座,殿门前回首,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他还在等什么,在等我挽留么。
我高高在上坐着,看着他的冷,将泪锁在双眸。朱红色的殿门,开了又合,也将他绝然的身影关在我的视线之外。许久,许久之后,我挺着仅剩的一口气说道:“削去淮南王王位,押送回淮南国,亲眷准许同行。另将此事张榜公告,通知各位朝臣,去为刘长送行。”说罢,我颓坐在宝座上。目光也慢慢黯淡下去。赢了天下如何,我还是又输了他,到底谁才是我心中最为重要的东西?也许世间本就没有圆满,取舍再难,也要选其一。我会选谁?谁又该是我所选?刘长一声让我一震:“皇后的手腕如此凌厉,为何连大哥都留不住?”我看着他,蔑视笑道:“你又知道多少?”他张狂的笑:“不必知道多少,只不过我知道于女子来说,夫君才是真正的天下。所以你没赢,从来都没赢。”眼前有些虚浮旋转,这才发现,我已经被冷汗湿透了全身。为什么,我的脸庞会有湿意,抬手去擦拭,也让灵犀低呼。红红的血,从被剜掌心蜿蜒流淌,与泪融合,也让我变得少了些强硬。夫君?天下?突然我猛的起身,向殿外快步跑去。恍惚间有人上前来搀扶我,被我挥倒,有人来劝阻我,被我喝退。手足无措的灵犀和众人只能尾随在身后,跟我一路飞奔。刘恒,我没赢,我输了你就输了一切。他苍凉的眼神还在晃在我的心底,让我彻骨的寒冷。究竟是在哪里,我们把对方弄丢了?天开始凉了,而比这更凉的是我的心。我强顶着这口气,飞快地跑着。我要说出来,死就死了罢,失去了他我又能比死好上多少呢?这一生,死也罢,活也罢,我再不愿意沉沦地狱了。脚下的绣鞋被石子咯破,头上的发钗因慌乱而飞落,我都不在乎,我只要去告诉他,告诉他我这么久来的痛苦,即便他再恨也好再伤心也好,我都不想再失去他。过了未央宫我就可以到锦晨宫了,我甚至已经能看到锦晨宫飞扬的殿角。
一身白衣将我拦截,不容分说,他将我一把扯住。看清了眼前的长君,我张手就是一掴,狠狠的,清脆见响。飘扬的红衣,逶迤的长裙,翩然的白色长袍夹杂着,站在这里带着诡异。
血从他的嘴角慢慢流下,也染红了他邪佞的嘴唇。我挣扎着,因为长久以来压抑的绝望而变得癫狂。撕扯他似雪的白衣,扇掴掉他同情的眼神,牙齿咬在他的身上的力道没有省下一分,只要他肯放开我,就能逃脱我难以抵挡的疯魔。揽住我肩膀的手颤抖着,却一点点勒紧,再勒紧。困在眼中的泪终于还是溅落,再顾不得素日的风华仪态,再顾不得母仪天下的尊贵,我哭得凄惶心碎,满心满腹都是痛。我已经不能自已,一切一切我已经失去,如今再说也不过是枉然。我蜷缩在他的怀中,急急切切的说着,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失去你。含糊不清的话又不知道他能听清多少。那是我浸透了泪水的告白,哀哀的说个断断续续,却是给了不相干的人。
心如刀割的滋味谁还会比我来得更重?长君低低的叹息,将我搂在怀中,那温暖让我有些难言的酸楚,依靠了就再不舍得离开。
孤独的恐惧我一生不想再触碰,我再坚强也不过是个委曲求全的女子。一生,我不过只想用一生换取一个知心人而已,所以再不肯放弃。誓言都已错过,背叛再也难避免,至少我还可以对他坦诚,哪怕坦诚之后我将死在他的恨意之下。惨然的笑容下,我想将我一颗心捧上,随他如何践踏,我都甘愿。带着悲悯看着我的他淡淡问:“你什么都准备好了么?”我有些木然,凝结在睫上的泪还来不及滚落,闻声后只能呆呆的看着他。
这温润的神情,像极了那个人,微微的笑,眸子也是温暖。原来他已经看透了,看透了一切,我的慌张,我的恐惧,我的迫不及待,我的失魂落魄。
他更看透了将来。只是他全无反应,只是笑着,带着唇边那一丝残留的血迹,诘问我,是否真的什么都放下。
我不语,将身体靠在他的胸前。愣愣的。慢慢的,身体也冷了,哽咽的声音也开始变小。气息平稳到连我自己都有些错觉,似乎刚刚的我不曾做出那样癫狂的举动。
静了,一切都静了。手指微微颤抖,没了力气。脚下也软绵绵的踩空,身体跟着来回晃动。轻轻的,我说了一句:“扶我回去吧,我好累。”他流转的长眸,挑着一丝了然的笑,揽过我的双肩。未央宫,我还是只能回未央宫。即便再累,也只能如此。
太子
悠然转醒,我是在长君怀中。他和衣坐在长榻一动不动,而我俯在他的双腿上,哭了又睡,睡醒又哭。漫漫长梦,回忆了平生,却不过只是个把时辰。再难过也只有这么久。他轻轻拂过我的乱发,等待我把眼前的一切看清楚。猛地,我推开了他。冷笑着起身,他不过是个交换来的东西,凭什么看见我最悲惨的时刻。我低头,努力平复悸动,几乎,几乎在醒来时以为他就是惠帝,在他最最温柔的时候。恶心浮现心头,只用力迸出一个字:“滚!”长君拂了拂袖,一身长衣已经折皱不堪。他翘去嘴角:“若是还没痛快,尽管来找我,弟弟随时恭候。”我别过头,将他忽视。灵犀站在远处,垂首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不曾注意到这里的动静。
长君走到我的身旁,目光灼灼的凝视我,眼底带着掩饰不住的怜惜,嘴上却笑着说:“弟弟打赌,姐姐用不了多久还会招我进宫的。”我昂起头迫视着逼近的他:“那又如何?你不过是个无赖罢了,若是本宫不想了,你便再不是窦长君!”他肆无忌惮的看着我,笑了又笑,那笑带着张狂:“我若不是窦长君了,姐姐还是窦皇后么?”
我有些气滞,僵立半晌。他说的对,我放不下,我不会破釜沉舟。连刘恒都不能让我放弃生死,我不会为了他一介草虫毁掉我的一切。我缓缓,吁出一口气,道:“明日你另寻个房子和少君搬出陈平府邸。”
如今之际我已经不能让长君再接触陈平,陈平对我的身分已经有所怀疑,若是他再与他人联手,我将性命堪忧。窦长君这个人还是不能全部相信,唯一之计就是将他们全都搬出陈平府邸,断绝他们的联系,然后再与陈平周旋。我疲累的阖上眼睛:“记得去锦晨宫问候一声”那边还有刘恒陪伴,若是长君不去,他也会有所怀疑。长君见我已经倚在榻上,默然离去。灵犀上前,轻轻说着:“慎夫人生了。”目光闪躲之余我已经猜到了,生的是个皇子。
我惨然一笑:“如此一来,本宫更是艰难了。”牵上启儿和馆陶,我在第三日去锦晨宫探望。选择在这天也是想避过在锦晨宫等待的刘恒。我不想在这里看见他。长长的布幔下,锦墨苍白着脸虚弱的笑着:“姐姐,你终于肯见我了。”
我默默坐在她的床边,一时间心念百转,五味杂陈。如今她也做了母亲,再不是那个不懂事的女孩子了。生也生了,恨也恨过了,既然能顺利来到这个世上说明这个孩子还是有福气的,也许这就是天意,我不能违背。虚软的笑着:“别这么说,早就想来,只是有些事情耽搁了。孩子在哪里?也让我们看看。”我回头寻视着。频繁进出的宫娥,明黄似金的铺陈摆设,这里已经不是几个月前寒凉的锦晨宫了。
遥遥的有一个奶娘将孩子抱过来,锦墨挣扎着起床,产后的她甚是虚弱,连动上几动都是吁吁带喘。她小心翼翼的将孩子的襁褓打开,微微斜了给我看。只一眼,我心咯噔一下,这孩子为何这般模样?我生育过三个孩子,也看过几个常见的却都不似锦墨孩子如此,有些青紫的小脸伴随着断断续续猫叫似的哭声,气息微弱到不仔细观测根本无法辨别是否还有。我蹙紧眉头,看着眼前锦墨怜爱的抚弄孩子,心中有些不好的感应。也许这孩子会早夭罢。我深深地看着她,小心询问着:“太医可说过孩子身体如何?”锦墨仍沉浸在喜悦中,兀自亲吻着孩子答道:“御医说,孩子有些早产,不过一切还算不错。”
脸色沉郁的我并没有引起锦墨的怀疑,她只是将孩子斜抱着给启儿看:“看看,这是弟弟呢!启儿喜欢么?”馆陶笑着,在背后拉了拉启儿的袖口。那动作不小,锦墨正看无法察觉,我确看的清楚,正想张口阻拦,却听到启儿说道:“不喜欢,我恨他,巴不得他早点死”我冷冷的开口:“胡说,启儿,你过来!”这样严厉是我很少有的,启儿委屈却仍死死盯着那襁褓中的孩子,那种愤恨的眼神,跟根本不该是从一个十岁孩子眼睛发出。馆陶有些洋洋得意,看着锦墨慢慢的低下了头。
我扬手给启儿一掌,敦实的小脸立刻飞起五个指印。“帝王之道,仁厚为先,怎么这样诅咒弟弟?”我扳起面孔,斥责道。馆陶过来站在弟弟面前说道:“母后不该打弟弟,弟弟又没有说错。”我还有些恼怒,站起身来。锦墨见我真的动怒了,卑微的笑着:“姐姐也不必动怒,他们都还是孩子。”我叹口气:“如果说在以往本宫不会生气,只是你是他们的姨娘,而这孩子又是他们的弟弟。”
锦墨有些尴尬,为我加重的语气。讪讪的笑了笑:“都是妹妹不好,无论什么都是妹妹应该承受的。”启儿轻轻哼了一声。我和锦墨都呆愣住。原来不知不觉间,大人之间的纷杂已经影响到了孩子,启儿年幼却已经知道厌恶,只是启儿的仇恨从何时开始,从何处而来我们甚至无法追究。 再坐下去也是无味,当伤痕裂到无法弥合时一切都不能再如从前了。锦晨宫远远的被我们甩在身后,我摩挲着启儿的脸颊:“还痛么?”启儿傲硬的回答:“不痛!”我低头笑了笑,馆陶在旁睨着我的眼色说:“就看不惯她总是可怜的样子,有了她父皇都不过来看我们了。”我盯着前方说道:“嫖儿启儿你们记住,忍字是可以写很久的。不能忍之人,坐不了天下。”
馆陶两个明亮的眸子转了转,低头不语。而启儿却一跃而起说道:“凭什么要忍她,她不过是个夫人罢了。”我靠近他的小脸:“不仅是夫人,她更是你们的姨娘,她还是母后的妹妹,最重要的是她还是你们父皇的宠妃。”启儿有些悻悻的,用力坐在凳子上,不再理会我的话。馆陶则趴伏在我的胸前:“母后不要难过,你还有我们呢!”我弯起一丝笑意,似乎在问自己:“本宫难过了么?”两年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情,例如我和锦墨已经恢复到往日的亲昵。例如我和刘恒也算是相敬如宾。锦墨的宠爱在生下刘揖后达到鼎盛。我有的东西她都拥有,除了我头顶的十二支金钗的凤冠。
我想刘恒还是有些喜欢锦墨的,毕竟太过的强硬的我已经坐稳了朝堂,再没有了那些娇弱婉柔,而麾下的百位臣官是用陈平的血换来的。陈平是我第一个希望消失的人,放还的陈夫人还是和他说了皇后肖似死去的莲夫人,也让他每日苦心搜集揭发我的证据。既然我已经通过长君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那么我就更不能让他存活于世。死人是最好的保证,他再也不会将此事流传。过程是简单的,一封告密信由我转交刘恒,上面写着陈平与刘兴居刘章当年的信件内容,陈平本想两面投机,无论谁上他都是稳坐相位,如今败也败在这里,往日的用心变成他勒死自己的绳索,刘恒微笑的眼神也证明了,他也是想除去陈平的。周勃是被他借袁盎弹劾下台的,身为周勃儿媳妇的容殿公主已经跟太后哭诉了几次。太后大怒,却一直隐忍。国不稳,不能换相。如今有了这个当借口当然是最好不过。陈平的死悄无声息,和他生前的荣耀有着让人深思的比照。权利就是这样的东西,它可以送你扶摇直上青天,也可以让你坠入不复之地。
借由此事,长君已经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我不知道老臣子们面对这样一个神似惠帝的人有什么想法,那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老臣子已经所剩无几了。正因为老臣慢慢离开朝堂,废立太子的议论也日嚣尘上。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奏禀时,我正在锦墨那里为刘揖过生辰。粉嫩的孩子虽不康健却也让锦墨笑的开颜。有时我甚至有些错觉,也许这只是锦墨偶然做错的一件事,过了,她还是我的妹妹。当然那是在我听到禀告以前。禀告的人还在那跪着,我却低头笑着,轻轻掐着他的小脸说道:“这样招人喜欢,就让太子哥哥把太子之位让给你坐吧。”揖儿咯咯笑着,点头答应。锦墨仓惶看着我,神情犹疑不定。“姐姐,不要听那些人混吣,不过是拿我们姐妹作筏子,谁知道又要想什么歪主意!”锦墨随后的解释说的肃意,坦坦如誓言般说的恳切。我已经累了。不想再去猜度她的心思,她说没有,就当不曾罢,也能让我过的顺意些。
“说什么呢,何必如此,妹妹也说是小人了,我们不必理会。”我淡淡笑着,招呼来启儿。如今他已经要高过我了,眉目之间有着刘恒当年的影子。我逆着光,慈蔼的笑着。
馆陶大了,也要出嫁了。那陈家的孩子我也是看过的,虽有些懦弱却很文雅,这样也好,以馆陶的性子,换一个人未必能和美相处。两个月后,她也要离开我和她的弟弟们了。
有点舍不得。当年我进宫的时候就这么大,如今,我这么大的女儿又要出宫了。“带弟弟出去玩会儿吧!小心点儿”我嘱咐启儿。春暖花开的时节,连人都开始懒惰了,坐在上林苑中和锦墨喝茶闲坐,又是难得的惬意。
“怎么,那个尹姬还闹么?”挥退了通禀的人,我问锦墨。如今后宫,我很少管事,只为图个清静,或许我更在意朝堂,后宫之中原本就伶仃的妃嫔们也不过是小小的蝼蚁,再怎样折腾也惹不到我的回眸。锦墨笑了笑,两年来的富贵生活让她也有些丰盈,昔日瘦小的身体如今也变得姿态动人。
“她写的信被妹妹拦下了。”锦墨抿了一口茶,咽了才说。我笑着,看着初春的杏花,这一派繁花飞舞实在不适合说这些。不过那个尹姬身在北宫还不安分也确实该死:“说什么?”“她说,北宫阴冷潮湿,恳请圣上看在往日情面放还回家。”锦墨含笑,如同说着天下最好笑的笑话。放还?有了陈夫人作例子她也敢要求放还?果然好笑。“既然她想效仿陈夫人被放还,就让她也效仿陈夫人病危吧。”锦墨恭顺的点头,轻轻地,诚心诚意地:“是,这事儿就交给妹妹办吧。”
我点点头,锦墨现在也变得开始主动了。我很满意。随行的人群有些切切,慢慢的变成慌乱,随后揖儿的奶娘蹬蹬几步跑了过来,急喘着,吹散了刚刚的飘舞杏花,带凉了刚刚温暖的心。“娘娘,揖儿落水了。”她岔着声音,喊叫道。我和锦墨同时起身。六年前,也是这个时候。刘熙落水让我濒临被废危难。如今,世事轮转,又是谁该动手了?
祸起
我抢在锦墨行动之前拍桌而起,“你是怎么照顾梁王殿下的,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那奶娘畏缩的抖动了一下,“不是奴婢,是太子,是太子他……”锦墨闻言,猛的起身:“太子怎么了?”我心一惊,却仍稳下心神,轻柔了声音慢慢的说:“你说就是,太子他怎么了?”
“太子将梁王推下上液池!”那奶娘知道事情不妙,说完便将头埋在双手间颤抖着,再也不敢直立。身体一震,顿坐在长椅上。这时候我才知道,麻烦大了。很快,我们在上液池边找到了慌乱的人群。进进出出的御医宫娥,和一旁兀自站立的启儿。他呆呆的,只是盯着倒在草地上的刘揖。他不是在自责,因为眼睛中仍有着可以分辨的恨意。太子,我的儿子,此时更是有如深海夜叉,狠狠的,只想夺去那孩子的性命。
锦墨嚎啕大哭,趴伏下身子,将孩子抱起。水淋淋的刘揖呛呛出声,却仍不能将近乎疯癫的锦墨阻止。她抖动着身躯,泪水湿满全脸,发髻也散乱开来,甚至,忘记了该有的端仪。
锦墨陡然起身,拼尽全力,爬到我的脚下,狠命磕头,哭声更是让人心底发凉:“姐姐,妹妹知道错了,千错万错,都是在我一人,我不该夺了圣上的宠爱,我更不该有异心,就是死你也让我一人承担吧,不要对我的孩子下手,他,他,他身体虚弱,即便是活下来也碍不到启儿半分的。”
我怔怔的看着她半晌,身边宫娥们的渐起的切切声让我立眉环顾。就是这样了,她已经软弱如此,我再不能说出其它。还能说什么呢,她已经全都说完了阿!将神色凛起,甩开她拽着裙子的双手,幽幽一笑:“妹妹说的哪里话来,刚刚我们不还是姐妹情深么,现在一个孩子间的玩笑就将妹妹吓得如此么?“锦墨又跪爬了几步,掩面哽噎道:“玩笑也罢,无意也罢,这些话是妹妹早就想说的,妹妹命贱,此生也不过就是富贵顶级了再不敢妄想其他……“她陡然抬起泪眸直勾勾的看着地上的刘揖,”揖儿体弱,能活下来也是靠姐姐的照顾容他,今日妹妹只想把望日的事都说清楚,求姐姐饶了妹妹吧。“她一声声都是认错,一句句都是悔改,只是我心已经冰冷,再做不出往日和善的模样。
我俯下身将揖儿抱在怀中,轻轻将脸颊贴在锦墨的,诡笑的声音带着威胁,“若是你还想活命,就把揖儿带走好好医治!“她听罢,似被人猛抽了一鞭,面孔也跟着抽搐起来,悲泣着颤抖,话也说不出来。
我起身,将孩子交给御医,嘱咐要好好诊治后,又环视众人:“今日之事,不过是孩子们之间的玩耍,本宫听不得其他,若是有人再嚼舌根子,就自求保命吧!“说罢我甚至不肯再看地上趴俯的锦墨,转身就走。她这样苦苦恳求的一番话已经将我推到危机边缘,不管是不是有意,我都是无法不介意的。启儿这次所作所为虽算不得皇家丑闻,但是如果传出去会将太子名声毁于一旦,如果想要废立太子的臣子悉知此事的话,怕是手中更加多上一条扼杀幼弟的罪名。原本我可以处死在场的全部宫人,但是我无法做到,血洗仍是我的禁忌,我可以用手段逼死陈平,却不能连累无辜的十几条人命。
锦墨的悲泣声仍未停止,我却头也不回的带着启儿登上车辇。现在究竟是又一个开始,还是上一个结束?轮回兜转中,又抡到我该为太子保住皇位的时候了。
当年吕后用一个商山四皓来结束纷争,也是那一场纷争,我的亲人尽散,家园崩塌。如今我该怎么办呢,是否也要再去发动一场逼宫呢?思及至此,心口突然有一丝微微的颤,仿佛有些醒悟。隔世之后我接替了吕后,也接替了她曾经的苦难。风雨同争的路上伉俪相伴,荣居汉宫时几度废立。原来我一直在一步步踏她的后尘。
我默然垂手,将启儿拉在身边,一时间心中黯然。启儿也会和惠帝一样软弱么?他是不是也在尾随我的脚步?也许,我该再缓些步子,毕竟我还要考虑到孩子。是夜,我见到了急冲冲闯进未央宫的刘恒。幼子被伤,他自是心疼,两年来的亲近,他忽视了锦墨面孔与我的不同。更将那里当作了真正的家。我低头,看着武儿练习写字,面无表情,甚至不肯起身奉迎。再也没有难过,再也没有愤怒,更多的是大难临头时我对孩子的庇佑之心。
“启儿在哪里?”他厉声问道。我直立起身:“太子在太子宮中,圣上有事么?”我语气平和,甚至是有些敷衍。
“你说呢,朕的好皇后?那个逆子做的好事情!”刘恒愤怒的目光是很少见的,此时却为了锦墨的孩子。我低下头,使个眼色给奶娘,将武儿抱走后,我慢慢走到他的跟前,轻声笑着:“不过是孩子间的玩笑罢了!也值得圣上动这么大的火么?”刘恒凝视着我的脸:“若是玩笑,皇后为什么要大家各自保命呢?”停顿一下,我眼波流转,原来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锦墨的嘴还真是会挑东西阿!
“不想被别人寻了间隙罢了,例如现在皇上不就是听了间隙人说的话才这样生气的么?”我笑着逼视他。好久没这么近的看着他了,隽秀的眼角眉间多添了些许沧桑,一道深深的纹也刻在了额头。原来老的不止我一人,他也开始变老了。心一酸。泪几乎滴落。以为不爱了,以为不在意了,原来不过是自己欺骗自己的谎言。以为放下了,以为忘记了,其实是得不到时自己安慰自己的强迫。摇曳的昏黄灯光下,他也看着我。不知道他在怒气消散后,是否也能发现我的疲累。再压抑不住内心的酸楚将手伸出,抚平他紧紧蹙起的眉头。臣妾图代王一生不再蹙眉。这一句话我还记得,他为什么已经不能想起了。他下意识的躲避开,却在抬头时,猛然看见我的泪。晶莹剔透,带着十几年的恩怨,默默地流落腮畔。这一生过去大半,我们仍在彼此折磨。刘恒僵住了动作,回望着我。不等我将抬起的手收回,他已将我拉入怀中。
冰冷的唇再次相碰已经相隔两年,带着久违的熟悉,温暖了我的心。唇齿之间的缠绵,有些急促,他仿佛是等待这一刻已经许久,将心中的思念迸发。他身上是这样干净,甚至没有一丝锦晨宫的气味。我深深的吸闻着,泪更加汹涌。他修长的手指拂过我脸颊,温热的擦拭着蜿蜒的泪,我闭起眼,全身浮升起的热气让我不再寒冷。那唇从腮边滑落到颈项,也成功地让我气息开始紊乱。胸口起伏着,有些难耐。刘恒低低笑了,将眼底的怒气扫光。“你也是想我的。”有一个我字,已经将我打败。不想再思索其他,喉间的呻吟已经顷刻而出。我慢慢睁开眼睛,笑望着他。皱紧的愁眉已是不见,又似当年那个许下真心的良人。还说什么呢,再说一切都是无谓。
我莞尔笑着,将手探入他的怀中,所触摸之处,分明已经感觉到他的僵硬。
他低吟出声,紧咬了牙,将我打横抱起,平放在宝座长榻上。我有些挣扎,宝座上直照的宫灯让我有些羞涩。虽是十几年的夫妻,我仍是不能习惯这般明亮。
他低哑笑着,将我已经有些滑落的衣衫褪去。我施力抵挡,生怕身体已经老去不能再吸引他的流连。双手被他制与头顶,他闪烁的眸子里,我是那般不安。刘恒紧紧拦起我的腰肢。一个用力,呻吟再起,我已不能再想太多。久违的温暖我贪婪的享受,刘恒的肌肤灼热,身体也有着我不能承受的沉重。双手被他牢牢钳制,我甚至无法去拂过他垂落眼前的一缕散发。就这样放纵吧,我们不是帝后。不过是对寻常的男女,一对饱受了风霜的夫妻。
刘恒驰骋在我身上,呼吸那般凝重,汗水溻湿了鬓发,滴滴落落,撒在我的胸前。他的起伏牵动着我,使我弓起身来迎合,再不忌讳妖娆,因为我也只是为他一人而已。阵阵战栗的冲动让我狠狠咬住他的肩头,一声闷哼,他变得更加用力。终于,目光迷乱下,如痴如狂的我们疲乏倒在榻上,带着微微颤抖,呼吸也变得断断续续。我还记得他最后一句话:“漪房,我好想你!”清晨醒来,已是在内殿床榻之上,回首寻找,已经空凉了半边。回忆昨夜仍有些热气浮现,笑着轻挽了发丝,清声召唤灵犀。灵犀一进门就是笑掩着嘴,双颊的绯红想不看见也难。我狠狠瞪她一眼,却撑不住笑意:“有什么好笑的?”灵犀双手合十道:“可喜欢死奴婢了,总算圣上和娘娘和好了,还不笑么?今儿一早,圣上离去的时候还说呢,昨夜劳累了,叫我们别吵醒了娘娘”我脸微辣,扭到一旁,幽幽的说:“那又如何,不还是一早人就不见了?”
灵犀抢步上来小声说道:“不是的,娘娘不知道,听前面的内侍说刘长反了。”
刘长?那个有些痴愣的孩子?我眯起双眼,仔细想着事情的前前后后。刘长那年被我发回淮南国,一路上没有遭什么罪过。家眷也都跟随回去,浩浩荡荡之下,更是像极了荣归故里。归国后的他甚至做出了任何一任天子也不可能原谅的举动,一临朝称制,否决了刘恒的皇权,二戒严清道,做足了天子威仪,三自行法律,他甚至将汉法全部废除。现在看来,谋逆也不过是一个最终结果罢了。刘恒对他的宽大纵容我一直不能理解。直到现在我有些恍然。又是一次姑且殆之,刘恒用纵容除去了高祖的存世的最后一个儿子。如此下来,高祖遗留下来的的子嗣只刘恒一人。我没有害怕的感觉,因为这是帝王该做的事情,只是今日刘长也效仿他人起兵,刘恒还能派谁应战?上次的刘兴居的造反,只因为刘恒的纵容,全部倒戈相向。不出几日,刘兴居死在自己将兵手下,如今这次还能再用什么办法逼死刘长。一时间我竟想不出人选。灵犀见我焦急递过话儿说道:“圣上已经叫杜将军去凌霄殿了。”
我一怔,看着灵犀的面庞。不可能,已经废置的杜战不可能再次出山。他是刘恒的禁忌,也是我最不放心的人。灵犀低声说道:“是慎夫人保荐的!”身子有些瘫软,手也有些无力。我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锦墨开始懂得买通朝臣了。
灵犀
七十个人,四十辆车,刘长所谓的起兵带着傻气,却也让刘恒头痛不已。
刘恒继位以来一直是施仁政德天下,可是几次三番的起兵也让他的残害刘氏子孙的名声多多少少有了些许的真实。杜战和刘恒的谈话一直持续到深夜。也是这晚,我开始计较起他到底会回未央宫还是锦晨宫。
皆大欢喜的是,他哪都没去,凌霄殿的内侍过来禀告时,我笑不出来。四处寻找了灵犀,她并不在,只得命令旁人传见长君。深夜,仍是不眠,浑身僵直着,靠在长榻上。风袭布帷,隐隐瞄见疾行来的男子。嘴角不自觉的弯了一下,笑看着他。
眼前晃动的一幅洁白,如同淡染画中的仙人,好像因为这白连带了身体也显着灵气。
清绝的身影还是像惠帝,但是我却把他当成长君。“今日之事,到底怎么决定的?”等他来到近前,我敛起笑意,看着桀骜的眼睛,厉声问道。
“杜将军明日十万大军兵发淮南国。”长君似笑非笑的答着,没有下跪,他直接坐在我的身旁。
“放肆!”我将袖子甩在他的身上。他低眉敛目,却掩不住笑意:“的确放肆!是他自己和圣上要十万兵马的!”
我抬眸看着他,长君是最会转弯的人,他能将你的怒气抚平,也能在谈笑之间毁掉一个人的前程,他也开始忌恨杜战了么?半晌,我轻声问道:“那,皇上怎么说?”长君扬起眉笑着答:“姐姐是问皇上怎么说杜战,还是皇上批准没批准?”
我冷不防的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拽到眼前:“本宫警告你多少次了,你只是一个物件,是本宫用荣华买下来的东西,如果想玩花样,轮不到你侍候!”随手一放,他仍是笑着,目光变幻莫测。从不反驳是他的好处,一如这两年来的表现,每每我警告他时,他只是笑,什么都不说,却能轻易让我在事后悔恨自己的行为。“说!”我恨恨的喊道。长君用手拂拂领口的褶皱,低笑一声道:“杜战请兵十万,圣上答应了。”
答应了?为什么?七十个人对十万精兵?我不由的升起冷意。幽深的寝殿里只有我们二人,我沉思,他妖冶。淡淡的灯影下,静的森然,沉的窒人。我望着他诡异的笑,心中有些不好的感觉。
刘恒应该是思虑周全的,比我想的要多的多。我尝试着用他的想法来琢磨原委。给杜战兵马虽险却好过再次有刘姓人造反,一再纵容后再派重兵压境是臣民齐声喝彩的境况。忍了太久,涂炭生灵也变得理所应当。民心也有残忍的时候,这就是为什么刘恒肯让杜战领兵十万去打区区小国。
他要的就是民心。刘恒是睿智的,只是他会不会和我一样有些不安?渺渺的不安来自于何方,我仍不能寻查抓住。
殿门被推开,是灵犀。仓惶的小脸,有着难掩的紧张。“下去吧!明日下了早朝过来!”我微微蹙眉,觉得头痛欲裂,疲累的只想沉睡不醒。
强撑起精神抬手招唤灵犀过来。“去哪里了?”我眯阖着眼睛。等着她的回答。颤颤的呼吸声在我耳畔急促,我想忽略她的紧张,却做不到。如今还有谁会把未央宫的尚书吓成这样的慌乱?我很想知道。灵犀良久以后才开口,“奴婢想出去见杜将军。”我心有些松了下来,原来是为了此事。灵犀今年也有三十了吧,那杜战也快四十的人了,原本一对佳偶却总是劳燕分割,我也不忍心。只是现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情况下,我能让灵犀去么?我睁开眼睛,笑了笑:“这次路程不远,也不会有太大的厮杀,你还是放下心吧!”
灵犀一震,仿佛整个人都僵硬了,躬身赔着笑说:“娘娘见笑了!”我突然有些悲悯,对她。微亮的宫灯摇曳着,将她的身影拖长,瘦弱的身躯变得摇摆不定。
已到今日,她仍是割舍不下,这份心思在我看来,看的清楚,心也跟着酸了起来。
想了想,再次开口:“若是这次他回来了,本宫命他娶你,不娶就诛杀他们杜家九族!”
这不是玩笑话,我再也不能困着灵犀在我身边。虽不是好办法,却希望可以换得一个好结局。
这是第三次,第三次我为她谋划婚事。她莞尔一笑,少了前两次的困窘:“是时候了,馆陶今年也要出宫了。奴婢也老了,也该出去了。”当年她当成借口的孩子如今都大了,也要为人ℚi了,此时嫁人是最适合不过的。
我看她有些暗自出神,淡淡笑着:“放心,定不会亏待了你。安平郡主下嫁功臣良将,长安城一大旷世美事,怎么能寒酸的了呢?”灵犀笑了笑,心神飘忽的说:“娘娘,若是有人,本无心害您,却一时糊涂,做错了事,您可会饶恕?”往日总是恭顺的脸,带着难得的严肃,我沉吟。瞥见裙摆上若有若无的粘了一瓣粉红。我拈起来,抿碎了。这种花是进贡的珍稀品种,全汉宫只有三株。全在一个地方。我抬起眼眸笑着看她:“你说呢?”如今的我已经不再是当年的萧清漪,对她说的那个人我之所以忍让是因为她还和我流淌一样的血。我不痴傻,我也知道自保,但却不意味着我会动手杀了自己的妹子。我不原谅,我也不会动手。用意不用言明,只等她自己领悟。灵犀幽黑的眸子中,失望之色流露无遗。原来她想让我们和好是么?还是她被人的求饶弄的心软?刘恒既然已经与我和好,担惊受怕的人也该是这个意思了。“娘娘睡吧,夜深了。”灵犀起身,将我搀扶着。我随她慢行,扶了扶她的臂膀,“你是好意,只是有时候我做不到如此大度。尤其是现在!”
锦墨收买朝臣的步伐让我不得不防,此时的求饶也不过是哀兵之计。她在想什么我都知道,只是我不想和她交锋。灵犀长吁一声,笑了笑:“是呢,奴婢也太没用了些。”她眉目间的哀愁让我有些感慨,忠心的她自然是希望我们姐妹能够携手的。
我慢慢躺下,和地上的她聊着武儿的课业,聊着启儿的莽撞,还聊着馆陶的婆家。
聊着聊着我有些困倦,更漏沙沙的响声伴我入眠。弥蒙中,我仍听到灵犀的长叹,也听到她辗转翻身的声音。难关迈过去就好了,等杜战回来,我就把你亲手交给他。远远的离开这个地方吧,这里不该是你长久待下去的地方。清晨醒来时,灵犀已经不在床下。执事的宫娥进来为我梳洗,我低声问道:“灵犀呢?”
那宫娥是灵犀一手调教的,将手中钗环放下,轻轻跪倒答道:“灵犀姐姐不舒服,怕让娘娘晦气,在后面躺着呢,让奴婢来侍奉娘娘。”“哦,给本宫梳洗好了你就去照顾她,千万记得今天一天也别让她出屋子!”我吩咐道。
如果灵犀去见杜战,怕就乱了。那宫娥嗯的一声答应了我才放下些心。灵犀阿灵犀,今天就委屈你了,等杜战回来了,本宫定会兑现承诺。这次讨伐我没有送行,所有的一切也不过听长君在事后跟我叙说。杜战也老了,甚至头上有了白发。长君说到这里时,眼睛睨着我,笑着,将眉眼挑起:“只是姐姐是不老的,两年过去了,什么都没变。”我嗤笑,有些不屑。讨好的话我听的太多,我只要听真心话却没人敢讲。
“若是来生,我定要娶像你这样的女人。”他难得的正经,却说着不正经的话。
扬手,将他的荒诞扇掉,也成功的截断了他下面还没说出的话。俊美的脸颊登时浮起红痕。
我诡异的笑着逼近他:“你很喜欢本宫打你是么?”他从容的看着我,嘴角带着邪佞:“是,再打我都可以看清楚你的心!”
又是这样的神情,又是这样的熟悉,我恨恨的咬牙,却拿他无可奈何。我还需要他,如果有一天我可以不用了,我发誓一定亲手宰了他。一声驱赶我将他放出我的视线。心仍是悸动着,不知为了什么。杜战也老了是么?这么多年来的架空让他身心也开始疲惫么?其实我不只一次在太子宮中看见过他,却假装不知避开。雄姿英发的他是被我逼老的。当年那个飒爽的杜将军活活被我逼成了中年武夫。
富贵也有了,名望也有了,孑然一身的他仍萧索的回忆过往。他是天生的战神,却被我搁置闲放。只为一个不信任,他再没有驰骋疆场的机会。少年勃发的他到老了,却变得只会窝囊的教太子骑马。我错了,又害了一个人。此次出兵也好,算我亏欠他的一一补偿。军权,女人。再来,就没有愧疚了。“娘娘!娘娘!……”嘶喊哭叫的是门外的宫娥,我,迎着光,带着一丝荒乱的颤抖,“进来!”飞奔进来的宫娥扑通一声摔在地上,也惊起了尘灰飞扬。靡丽金色的尘带着重量向我压过来。
我扶住卧榻扶手飞横的凤头,咬紧了牙厉声问道:“说!到底怎么了?”
那宫娥颤着嗓子禀告:“灵犀姐姐,灵犀姐姐她……没了!”我一惊,眼前莫名的黑暗,一个用力,生生将凤头拧下,喀嚓一声,我的五根指甲也从根部劈断。我默然顿坐在长榻上,颤抖着双手,重重的喘着气。灵犀。她陪伴我十四年,风波跌宕之时,她是最坚定站在我旁边的人,沉也罢浮也罢,她都没有离开过我。一颦一笑间她甚至超过了锦墨在我心中的地位。她没有害过我,她没有做错过事,一路走来,她最知道我的心,往事浮现,没有一处她不在。我,坐在这里,哭得无声无响。灵犀的笑,灵犀的的话语,全部都在黑暗当中与我相见。娘娘相信奴婢,连日来的情分胜过其他,别的奴婢都忘记了。奴婢不嫁,奴婢心里只有娘娘和郡主。奴婢欢喜死了,娘娘和圣上可算是和好了。昨日的笑容仍在,今日她却狠心撒手。好狠阿!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在敝屣裙上,我却看不清它的颜色。踉跄着站起,摸索着往前,一声痛呼,我摔倒在长榻旁。眼睛,我的眼睛。眼前这样的黑暗让我有些恍惚。一叠声的呼喊着灵犀,却一口气哽在喉间,剧烈的咳嗽起来。
甩开了搀扶上来的手,我哭倒在地。灵犀,没有了你,这世上我还能相信谁?谁还能让我在黑暗中相信?
临战
我默默坐在灵犀身边,摩挲着,淡然安睡的脸。她静静的躺在粗木的床榻上,眉目平和,就在还有月余她就可以以安平郡主身份下嫁的时候。
睡吧,太累了。这一生,我已经不能选择自由,至少她还可以先我一步。
“娘娘,请御医来看看吧,您的眼睛!”那个宫娥跪倒在地,唯恐说了不该说的话,惊扰了我的沉思。我仍能看见,却是一阵模糊,一阵清明。其实有很多时候是不必用眼睛去看的。这世间有了太多的虚幻东西,即便是看,也看不真切。如果有朝一日看不见了,我也会感谢上天,至少,给我下半生干净。趁我还能看见的时候,我想再看看她。我凝视灵犀的睡颜,辛酸孤独将我瞬间湮灭。拉起她的手,要为已经开始发凉的她盖上被子。
突然,一个硬硬的绿意让我戚然停止。灵芝型的玉佩,狠狠的攥在灵犀手中。我震了一下,咬牙,想看清楚,拽了几次都没能行。最后忍痛将灵犀手指掰开,才将那玉佩拿到眼前。绿意流转下,仍带着灵犀的体温,发出惊人的凉。陡然间,周身的力气全部消失,眼泪困在眼底,隐忍着,不肯滴落。灵犀,原来你曾经这样难以取舍。灵犀,原来你曾经这样忠心护我。为了我,你只能死。颤抖声音,指着问着下面跪倒的人问:“还有谁知道灵犀姑娘过世了?”
那宫娥浑身颤抖着,爬了几步,“娘娘饶命,娘娘饶命阿!”“本宫只问你,还有谁?”我将颤抖的手狠狠咬住,迸出问话。“奴婢不敢告诉别人,只有栖凤殿上的几个人,可能会听到奴婢禀告娘娘时的话!”
我茫然抬头,盯着她:“从今日起你就是未央宫尚书,打点本宫一切事物。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娥已经瑟瑟发抖,呆在那里想了半天,才抖着说:“奴婢璧儿!”“好,璧儿,现在你先出去,拿着这个,“我解下随身的凤佩丢给她。”两件事,本宫要你去办,一,所有知道和可能知道灵犀姑娘死的人全部拘禁扣押,你用什么方法本宫不管,只是如果再有一个人知道这儿事,你就保不住你的小命!璧儿惶恐的直叩头,却没有哭。我心底有些凄惶,是灵犀早就知道会这一天了么?已经为自己先找了一个接替的人?我相信灵犀那么谨慎,轻易不会随便叫人来到我的身边,既然送过来了,我就不会怀疑,就像我从来不肯怀疑她一样。“另一个,到未央宫去拿本宫的夫人礼服过来,全套都要。“璧儿点头,虽然僵直的身体仍有些颤抖,却可以看见眼底的坚定。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我轰然趴在灵犀身上,恸哭。不能想,越想越心凉。原来在你死的时候,已经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而我却仍浑然不知。
三次许婚,第三次你答应了,也不过是为了自己一个不能圆的梦。灵犀,你更知道,我兑现诺言的那一天不会到来,却依然陪我笑着,憧憬着,你真傻!为了我,你不值得阿不值得!我直勾勾的看着她的脸,什么也做不了。绝望已经湮没了我。还能如何?还能怎样?绝境之中我左右难为。亲情!什么是亲情?血缘骨肉之情么?还是肯为生死之情?灵犀才是我的妹妹。只可惜我知道的太晚!大红的一品宫装已经拿过来了。那是我册封时的服装。虽然日子久了,颜色却没有退却。
我缓缓吩咐了璧儿,“去吧,传司平侯进未央宫。”我需要长君,在我最茫然无措的时候。璧儿呆了一呆,颤巍巍的出门遣人去请。寂静的狭小屋子里,只有我们姐妹俩人相对。我站起身,亲手为灵犀更衣梳洗。她侍候我一辈子,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待遇,如今只有死了,才能让我停下心来,为她也做上一回。她是继乔氏以后第二个让我穿衣的人,我没有恐惧。活人才叫人害怕,死了了的她们却是我最最心安的知己。抖开大红的裳为灵犀披穿。灵犀是漂亮的,虽然瘦弱,却眉眼秀气,我轻轻抚摸过她眼角的纹,原来不知不觉中,她也老了。这一生她默默站在我的身后,尽心竭力,总在我回头时就能看见熟悉的面庞,给我莫名的心安。我忽略着,理所应当的人认为这是主仆情分。如今看来,是我错了。而她在最后时刻的表现更加重了我的愧疚。我和他之间,她选择了我。为她收拾好一切。我坐在她的身旁。等着仅剩的体温慢慢变凉。等着柔软的身体慢慢僵硬。
泪再次滑落脸庞,灵犀,此生我已经对不住你,若是来世,我愿意我们颠倒,我来服侍你,一生都不悔!长君迈步进门,轻轻地将门反掩。我身后的大红衣裳下灵犀冰冷的脸庞让他也有些暗暗吃惊。他一言不发,将我拽起,检查一番后,默默将我用力揽入怀中。紧紧的,不透气的勒紧。
在我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又是他在我身边。我仰起头,泪早已哭干,看着他蹙紧的眉头,笑着,带着心酸。惨笑也罢,难过也罢,我终得为了自己算计下一步。“陪我坐吧,等到天黑。”我哀求着,不用他回答也知道一定会答应。夜已经慢慢降临,我的心也开始复苏坚强。前面未央宫的灯已经开始点亮,隐隐晃动着宫娥的身影。吩咐璧儿将随侍门外的宫人领开,长君与我将灵犀尸体抱出。环佩叮当下,她仍是万事不晓,安稳长睡。未央宫的后花园是最适合的。长君为灵犀选了一块长睡的好地方。真好,几棵绿荫垂着密布交错的枝叶,繁花似锦下,布满了飘落的花瓣。
灵犀,看见了么,这儿很美,就这儿了,我送你入土。良久,长君将灵犀接过,放置在坑内。他低身为灵犀整理衣裙的时候,我原本干涸的泪汹涌似海。一个该为她如此整理的男人不在这里,如今却要用别人的手来送她上路。一层土,两层土,我执意拂去她面庞上的沙砾。哪怕最后仍要被土掩埋,我仍希望在最后时刻她是干净的。我跪倒在地,灵犀,我发誓,我会为你报仇,我一定会让他来娶你!将那玉佩塞在她的手中,我无声无息的哭,却最是断肠。终于,一切恢复平静将树枝埋上,长君有些默然。目光中带着晦暗难辨的神伤。我含泪看着他,清了清喉咙冷笑道,“怕么?跟了本宫就是这个下场!”
他摇摇头,将我揽过。这双手臂曾经给过我无数温暖,如今愈发让我觉得可贵,也许,也许此时我还能相信他。“带上馆陶,明日出宫,本宫要你走的张扬。”我低声说道。他凝视着我:“那你怎么办?太子和武儿呢?”我几乎被他的关切击倒,微微的颤抖透露着我的心悸,“本宫自有本宫的安排,太子既然是要继承皇位的,他不该此刻逃离!”满目的心疼怜惜下,他沉吟半晌,轻轻用手抚过我的脸颊,“你该值得更好的男人,不必为他厮杀一生!”我咬唇,凄然惨笑:“已经厮杀半生,还能改变么?”一声深深的叹息,在我耳边呼出,一个用力将我扳他面前。柔软的唇,温暖的唇,流连在我紧闭的唇上,没有色欲,只是久久的流连,仿佛对待世间最最珍贵的宝物。我颤抖的厉害,却无力去推隔,甚至我有些贪婪,吸闻着淡淡的墨香,想着惠帝。
还是不同的。他更有些迫人。惠帝是君子,他不会如此。一声清脆,我结束自己的迷思。几乎只差一点点,我就会瘫倒在他无边无垠的温暖中。
此时,我不需要暖,我身上的冰冷不能被暖感染。我还要争斗,为了我,为了孩子,还有灵犀,我不会停止我的脚步。“如果你肯,我愿意一生等你。”他最后的誓言带着月光,诱惑着我去相信,我轻笑出声,将双眼紧闭:“本宫不是你该等的人,更不会相信你。你不要以为控制了本宫会拿到更多,因为本宫也可能随时失去一切,怎么还会来保你?”他笑了,声音轻而纯净:“如果有一天我可以保护你了,我希望你可以给我机会。现在……我不用你保护!”我张望着他,原来他也是有泪的,幽寂的眸子中,凝起了一层水雾,带着凄凉,掩盖了往日的妖邪。“记得,如果有一天,一定给我机会!”他殷殷叮嘱着。我嘴角牵动,笑得凄楚:“本宫希望,这一生都不会用你。”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丝丝细雨,有些花瓣随着雨打飘落泥土之上,伴随着阵阵凉意,我笑得开心。“走吧,去看看他们!”我将手交给长君。寂静的深夜,扬扬洒洒的雨幕中,我一身红衣与翩然白裳的他相携。也许这一生只有今天才可以如此放肆,也许这一生只有今晚我才属于眼前这个男子。
温暖的太子宮中,只有奶娘未睡,启儿皱起的眉像极了刘恒。他也是无法不蹙眉的。只要与皇位牵连,谁还能展眉一笑?留下一句好好服侍太子,我赶往馆陶处。馆陶开始筹备成亲后便从建章宫搬出,分配了随嫁的侍女在这里指导规矩礼仪。
我闪避过宫娥的跪拜,笑着走入内殿。“母后,怎么深夜来了?”馆陶笑着,也在扑过来时发现我的湿意。我定定的看了看她,莞尔笑着。要嫁人了,她还像小时候那样爱撒娇。温柔的笑,将泪挡了回去。我回头,看着长君,他躬身站着,却仍是深深望着我。
就这一晚了,明日我将在何处我自己都不知,笑着招手,紧握住他冰冷的手。
是为了什么,他会如此害怕,是因为会失去我么?他从来不曾拥有过我,又凭什么为此害怕?我不说话,将他的手盖上馆陶的手:“明日你先去舅舅的府邸住上一阵子,出嫁总是要这样的。“我回过头,语声微弱道:“馆陶就交给你了,一定让姐姐放心。”仍是深深目光,仍是坚决肯定,他叹了一声:“我是你的亲人,还有什么不信的呢?”
我噙着笑,难掩心中的凄凉。亲人?我的亲人在磨刀霍霍呢!这里最不相干的人却肯做我的亲人。“真是这样,本宫也就无所求了。”我拍抚眼前一大一小的手,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所以我会将你们远远的放出。“明日记得乖乖的和舅舅出去,要走的有公主气派好么?”我抬手抚摸馆陶的脸颊,如果再不能相见,现在就是最后一眼。馆陶有些感觉到我的哀伤,眼底闪过一丝不舍得:“母后不要伤心,馆陶出去了,还是可以回来的,永远也不会离开母后。”我扑哧笑了:“出去了还怎么回来?如果可能,母后希望馆陶一生都不要回来。远远的走吧!那是母后一生的梦想!”一声长叹,悠悠起身。再不舍得就会坏事,我该做回我的皇后了。仍是那双有力的手搀扶着我,我不再吝啬笑容给他。两年多的时光,我打过他,恨过他,最后却是他在我的身边跟随。未央宫就在眼前,脚底因为水气变得冰冷,迈也迈不动步子。没有凌乱的忙碌,没有切切的猜疑,看来璧儿确实可以让灵犀瞑目了。将那手脱离,我回眸粲然。就这儿吧,再不用往前了。再难的路,还是我一个人走,既然选择放出,我就不会再用这根拐杖。又有些黑意,灯也变得模糊不清。我踉跄的挪步,却挥掉任何奔过来的搀扶。
长君是否走了,何时走的,我都不知。因为我将双眼紧闭,只为了体会那即将到来的黑暗。
“武儿睡了么?”我坐在内殿问着。呼吸声是那样的清楚,原来,耳朵也可以代替眼睛。“回娘娘,睡了”那奶娘的声音离我不远,摸索着,将她拉过。“本宫睡不着,给本宫讲讲你的事,本宫记得你是少帝八年跟着本宫的,如今算来也六年多了!”“嗯,奴婢进宫六年多了!”黑暗之中我能感觉到她的颤抖。不用怕,如今我已经看不见,又何好怕?“家里都好么?”我又问。那声音犹疑着,顿了顿。我发现我可以在心底看见她的凄惶神情是那样的悲哀痛苦“进宫时候是灵犀姑娘说能给丰厚的月钱,那时候家里穷,没了其他法子只能如此,奴婢就和家里的商量进了宫来。”她有些哭意。是思念吧,孩子,丈夫舍弃了是很难的。“娘娘仁厚,总有赏赐,奴婢想就算此生死在这里也是值得的。所以把钱都给了家里的,让他好好看着儿子。”奶娘的哭声更大。我笑了笑:“然后呢?”“然后他竟用奴婢的钱娶了小妾,还两个人过上了好日子,也买了房子,也买了地。”
又是一个鸠占鹊巢的故事,我笑得更开心。原来世间男子,不管富贵至顶也好,权势避天也好,贫困潦倒也好,都是如此。只一刻,就忘记了当年的相伴。还笑着,却不想再听:“下去吧。记得看看武儿。”她答应着,细细的声音是裙摆拖动地面发出。我端坐着,听着那声音。突然开口:“那女人对你的孩子好么?”显然吓着了她,慌乱的颤抖回答:“后娘哪会有亲娘好?”“哦,下去吧!”我的笑容爬上的面庞。左手抚摸断裂的指甲,冰冷,锋利,破损,却能伤人。
谋划
馆陶走了。她出宫时,我和刘恒并肩相送。他仍是最耀眼的帝王,我仍是最慈爱的母后。
有着这样的双亲,馆陶的出宫排场是盛大郑重的。我站在高高的宫门城楼上,看着她身后逶迤绵长的送亲队伍。那样的熟悉,就好像是我当年东行一样。轮回流转中十六年后,她再次踏出高高宫墙禁闭。看不清馆陶是否回头,我却仍幻想着她看得见的景象。巍峨的宫殿,朱漆金瓦,熠熠夺人眼目。
那是我当年的回首,也成就了我今日的远望。不经意的,有手指与我相碰。试探几下,便环扣一起。我侧目看他,他亦回首看我。“馆陶都出嫁了。我们也老了。”他眉目下的落寞让我感同身受。“是啊,都老了!”我有些怅然,抬眸看着那随鸾车而行的白衣男子。他没有回头,我甚至可以从挺立的背影看出,他知道我在看着他。我想转身离去,当那身影已经不在清晰。不料手却被握的更紧。刘恒将我揽在怀中,只是无语。呼吸声,彼此相闻。两个人就这样默默相拥站立,好久。这样的时候说什么也都是多余。“朕好累。却不知该怎么对你说!”那一双眸子疲累哀伤,落寞道让人难以看清。
这不是刘恒,他不过是个最最寂寥的人。高高在上的他,没有亲情相伴。
心一动,有一丝凄冷的难过。“圣上累了就去未央宫休息吧!”我抬起头,淡淡的说。
彼此搀扶,仿佛世间最寻常的父母,我们一同登上车辇。寂静无声的路上,各怀着难以叙说的心事。刚一入未央宫,璧儿上前施礼:“娘娘,慎夫人过来请安了。”我想将与刘恒相携的手微微撤开,却被回手抓的更紧。就算是无意也好,就算是有意也罢,我仍是有些莫名的悸动。“姐姐,今日是馆陶出宫的日子,妹妹特地过来探望,谁知还是来晚了些。”锦墨见过礼后,婉柔的小脸仍是笑漾,却让我有些彻骨寒意从心底凉开。刘恒微微一笑:“朕和皇后刚刚送别了馆陶,都有些劳累了。”如此明显的驱逐显然锦墨并没有领会,仍是笑着端坐。我拉过刘恒笑着说:“妹妹也是一片好心,圣上这些日子怕是妹妹也好久没见了,不如多坐会儿,也能聊慰妹妹相思之情不是!”
锦墨的一双水灵明眸,动了一动,直勾勾望住我和刘恒二人之间的默契,带着些许凄苦,似乎又有些其他怅惘。我微微笑着,将一切看在眼中。“你不累么?”我对上刘恒关切的眼眸摇摇头,笑着,抬手将他有些零乱的发鬓捋好。
有些羞涩的说:“当着妹妹呢,圣上也不问问妹妹是不是累了?”锦墨有些尴尬的地头,只笑着说:“圣上一心都是姐姐呢,哪里就想得起妹妹呢?”
刘恒若有所思,蹙着眉,只一声低问:“慎夫人还有事么?”这样的语气,带着不耐,也让殿内一时间陷入微妙的沉寂之中。我牵动着嘴角,看着锦墨的小脸由红转白,身体也开始有些抖动。还在僵持中,一时间呼喊声渐渐传来。慌乱的嘈杂似乎发生了火灾。璧儿轻步走入,一个下跪,俯身叩首:“启禀皇上,皇后娘娘,未央宫后面失火了!”
我定定看着锦墨,她眼底闪现一丝欣喜。勉强笑了笑,在比谁快么?这么迫不及待的动手?低头,再抬头,千百个计谋已经思想过。笑吟吟的问道:“慌什么,可找到起火的原因了?”
璧儿一笑:“仍未找到原因,只是怕惊扰了圣驾,先行扑灭再查!”“那就先去看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再来禀告吧!”我将璧儿挥退。锦墨将赞许摆在脸上,笑了笑:“这孩子看着机灵呢,姐姐调教出来的都是得力的人。怎么没见灵犀呢?想是姐姐待她们宽厚,那丫头又偷懒了!”一听到这个名字,我几乎按捺不住。狠狠剜住了掌心,才笑了出声。转身凝视刘恒,向他仔细说明:“灵犀她是臣妾身边最稳重的人,又跟臣妾多年。馆陶那性子臣妾不放心,就派了她先去照顾。”刘恒颌首一笑:“果真还是你想得周到,诸事有了你,朕也能放心不少!”
我将头靠在刘恒怀中,垂眸说到:“不过是臣妾当母亲的娇惯孩子罢了,这女儿也太不让人省心了!”刘恒抬手轻拍我的背,柔声说道:“是阿,也不让朕放心!”锦墨咬唇,低低一笑:“姐姐和圣上眷眷情深,妹妹还在这里就太不识相了些,现在告退不打扰了!一个俯身施礼,她轻身离去。刘恒没有挽留。她走的是那样的踉跄。甚至需要宫娥搀扶。但是这不是胜利,因为我内心没有一丝喜悦。
锦墨不该如此简单了事,为何在看见我与刘恒重归于好后仍是如此平静?
我坐在梳妆台前梳理披散的长发,思索她刚刚得举动,怔怔的。刘恒悄无声息地站在身后,带着无措。我在镜中看见黑色长衫,心也有些茫然。
那日的缠绵彼此仍记挂在心,过后就是三天不见。翌日常有的甜言蜜语也都被这几日的变故磨砺殆尽,梗在喉间的话语甚至想不出该如何开口。他叹息一声,伸手将那梳子接过,一下一下,缓慢到底。只消这样,心便也酸了。他只是不知原委,却是两边为难。这场纷争说不出谁对谁错,我只能选择原谅。一个回头将那梳子握住,与他苍凉的目光相触。
“睡吧,明日还要上朝!”我笑容倦淡。刘恒眼底失望之色我一眼望见,却不想再开口。“这个就是你们搜出来的?”我将手中的木偶拿在手中仔细端量。璧儿垂首跪在下方,小心翼翼的回答:“回娘娘,听从娘娘吩咐,奴婢又派人将未央宫前前后后翻了一遍,这是在殿后埋下的,方向直指凌霄殿。”面前两个木偶一大一小,虽然面目不能确认,却分明穿着刘恒的黑衣和刘揖的童裳。
我幽幽的笑着,这才是锦墨该有的手段。一次无妄的失火,只不过是为此作个掩护,真正的人却在大家离开之时将巫蛊埋下,只为了有用到的一天。又将这两个木偶掂了又掂。汉宫最忌讳便是巫蛊。当年代宫那个周氏被幽禁也是为此。传说巫蛊可以让所恨的人死于非命,所以在手无寸铁的后宫这是最能发泄心中愤怒的好方法,只可惜,锦墨错了一点,我可能巫蛊刘恒,却不会巫蛊刘揖。我的儿子还是太子,我何必还要多此一举?既然你已经不再顾忌,那我只能做的狠绝了。我抚摸木偶衣裳的针脚,细细的,笑容凝结在我的眼底,带着冰冷的霜。
九月五日,前方传来的消息。未及到淮南国,杜战的先行部队直Сhā淮南国附属之地,连夺四城后,擒获刘长。九月十日,朝堂的长君为我带来了更为紧迫的消息。杜战勒令麾下十万大军分三路,东西南三面围困淮南城,囤兵不回。九月十五日。刘恒前后三次派重臣急召杜战,都以身负重任未完不肯回城。
九月二十日。杜战突然挥师回京,与长安城北部守军相持于毅峡关。朝中再无可派武将,精良铁骑也全被他一次倾巢,现在只能眼睁睁看他显尽威风。
剑拔弩张之时,用心已现。帝王也有受人所制的时候。为什么辖制刘恒却可以在我身上找出原因。他在等,在等机会勤王。我笑着,看着锦墨。她也是得意的。神情之快,仿佛只须片刻就可登上后位。我为启儿挟起面前的菜肴,笑着说:“来,启儿,这儿是姨娘为你的生辰亲手做的咸酥卷,尝尝吧。”启儿冷冷一笑:“不敢吃,怕她下毒!”锦墨的脸白了又白,原本那次刘揖落水后,她曾几次刻意讨好启儿,可惜次次落空。今天她又精心做了几样小菜,用食盒带来,为启儿庆生,如此卑微,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原谅。
可惜刘恒此时不在,她再悲愤也无处可诉。“哥哥你为什么不吃啊?姨娘的菜很好吃呢!我就爱吃。”武儿端着碗问道。
我笑着看向锦墨:“妹妹也吃!”客套之余,我却并不为她挟菜。锦墨笑着,摇摇手说到:“近日有些不舒服,吃不得这些,不过是想喝些粥,来时候已经吃过了。”“为什么不舒服?是因为杜将军么?”我凝视她的眸子,嘴上仍是淡淡的笑。
锦墨有些瑟缩,笑了笑:“可不是就为了杜将军么,听说就要到京城了。原本妹妹保荐的时候也不曾想是这样的贼子,如今这样久招不回,实属忤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圣上才能派人将他擒获了!”我冷笑一声:“擒获了,戏就没法子唱了。本宫还要看戏呢。他这么一闹,姐姐倒想起了当年。那时高后曾经被吕家子侄逼宫胁迫,如今本宫也想尝尝这滋味是怎样的担惊受怕呢!”
锦墨有些讪讪的笑着,垂首不语。看着她低下的头,我心潮翻涌。锦墨,如果你现在肯说出来,我还能饶你一命,否则……。
“他怕只是要些官罢了,不如让少君带人出去劝降他?好歹都是国舅,他也会给些薄面说出要求!“锦墨思索半晌,轻启樱唇脱口说出。啪的一声,我将筷子拍在桌子上。混账!再扬手将武儿筷子打落,随手又是一掌掴在武儿的脸上。“谁让你吃的?那是姨娘给哥哥做的!”我厉声质问。手也抖了起来。武儿呜呜啼哭起来,口中的菜仍是咽了下去。启儿将武儿挡在身后,和我对立着。宽厚的肩膀却让我心烦不已。“不过是菜罢了,又不是星星月亮的,为何弟弟就吃不得?”启儿扬头大声诘问我。
瞄见了锦墨晃动的发钗首饰,熠熠晃过我的双眼。也把我晃回了神儿。暗自握拳,慢慢坐下,舒缓了眉目,笑出声:“你们都坐下吧。母后刚刚只是有些着急,怕你们糟蹋了姨娘的心意!”锦墨笑着拉住我的臂弯说道:“若是爱吃,明日再做就是,为何要发这么大的脾气?”
我笑定定望着她说道:“妹妹莫笑,姐姐不过是教他们做人的道理。”启儿搀扶了武儿在椅子上坐下。武儿仍是在哭,声音越来越大。我僵直了身子,仍是笑着,拿出棉帕,为他擦拭着眼泪,那一掌确实不轻,连带着细嫩的小脸上也是红肿一片。再等等,再等等……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武儿咳嗽不已。我紧闭双眼,牙也狠狠咬住。再等等,再等等……启儿大叫一声,将那碗筷拂掉,抱起武儿察看。锦墨似乎也有些慌了神,定定看着眼前的一幕。她还没弄清楚情况,启儿已经拔出随身宝剑将她按倒在地。一声痛呼下,锦墨没有挣扎的余地。我拽住启儿的衣袖,颤声说到:“不能杀!”启儿狰狞着面庞,将锦墨反剪双手。黑色的靴子踩踏在她高贵的头颅。又是这一幕,那次我救了她,这次呢,还让我救么?锦墨呼喊着:“姐姐,姐姐,救我!”我蹲在她的面前,看着散乱发髻的她。六年,又一个六年。她惶恐双眼的看着刘启手中的寒光剑,声音开始变得刺耳:“启儿,启儿,我是你的姨娘阿,我是慎夫人,你不能杀我!”我叹息,在此时她仍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站起身,一个脚下虚软,几乎跌倒在地。颤巍巍将武儿抱入怀中,心都已经凉透。武儿脸色惨白如纸。泛青的唇下,大片的黑褐血沫涌出。蓝色的褂子上已经发出恶臭。我心揪在了一起。再多看一眼也是没有力气。“武儿!赶快,快!叫御医阿!”我哭喊着,趴伏在地上,双手冰凉。
濒死/灵犀番外
酉时入夜的锦晨宫里,玲珑宫灯昏暗不明。两人对持着。灵犀恭顺的站立,垂低了眉目。半晌未动的她已经知道,今日,怕是有难了。
“姐姐倒是会调教人,怎么看灵犀姑娘都是数一数二的好帮手!”锦墨笑意吟吟的看过来说道,“若是给本宫用,本宫必然不会舍得你三十几岁还不放还。定是早早给你寻个好人家,只可惜……”锦墨一番话没有说明,掩嘴轻轻咳嗽了几声。灵犀身形压的更低,笑着说:“娘娘说的是,只是奴婢不想出宫。奴婢舍不得公主和太子!”
这样的试探,灵犀心中分明有数。慎夫人和皇后的事情再痴傻的人也看的明白,更何况是久随皇后身边的自己。不过灵犀不能翻脸,否则有可能不等自己踏出锦晨宫,就会被轻易加上各种莫须有的罪名。锦墨起身,慢慢挪到灵犀面前:“你跟姐姐久了,本宫知道,所以本宫也不会要求你做什么,本宫只问你一事,你最好老实答来!”“娘娘说罢,如果奴婢知道必然知无不言!”灵犀依然是笑着。心底却开始有些隐隐的不安。
锦墨沉下了脸色,轻轻的将灵犀搀扶起来,笑着随口问道:“本宫知道,姐姐当年去代宫时已非完璧。你们是怎么瞒过圣上的?”锦墨故作无意,笑的也诚恳。灵犀甚至能看清楚她微微启开的樱唇用的是上好的玫瑰寒露的胭脂。灵犀扑哧一声笑了:“娘娘说的有趣,皇后娘娘当年是良家子,怎么会不是完璧呢?” 不等灵犀说完,锦墨就已将搀扶她双臂的手撤开。“好!灵犀!本宫就喜欢你这样的人!”锦墨快步走到桌案旁,发髻上的潋潋珠玉晃人心魄。她端起茶杯,又放下,回头看着灵犀,只是笑着。眼神幽幽暗暗,不辨喜怒。“其实本宫是想让你帮本宫个忙后再许你些什么,可是你却不能领悟。你这样不会委屈么?”锦墨婉柔的笑着。灵犀在下,却感觉冷意逼人。“你替她如此,却没有好日子过。天天围转在她的身旁,也不过碌碌无为,本宫还真不清除你到底是为什么。不过本宫可怜你,还是想你作个交换如何?”灵犀依然笑着答道:“奴婢身份低贱,若是娘娘和奴婢做交换岂不是自辱了?”
锦墨轻轻走过来拽住灵犀的衣襟,逼在灵犀眼前。语气里充满冷意:“你以为你嘴硬就能了结此事么?不出几日她那个位置就是本宫的,到时候你以为你会逃过本宫手掌心去么?”
灵犀已经再也无法恭顺下去,冷冷将声音陡然加大:“请娘娘等到坐上了那个位置再来处置奴婢也不迟!”说罢,竟甩来了锦墨的手,回身准备要走。身后一声冷笑:“你走罢,走了,他就会死!”灵犀停住了脚步,虽没明说,她却知道锦墨说的是谁。就这样默默站立着,杜战的身影已在眼前走过千遍。脚步的迟缓让锦墨重新看到了希望。粉色丝帕甩在灵犀的脚畔。“看看再说,也许这里是灵犀姑娘朝思夜想的东西!”灵犀仍是站着。她知道,看了,便再没有回还的余地。“看罢,取舍由你自己决定!”锦墨的话仍是怂恿。终还是逃不过心底的结,终还是一心只为了他。颤抖的手将那帕子捡起,几下打开,赫然是那灵芝玉佩。他怎么了?灵犀忐忑回身,定定看着锦墨。全身像绷紧的弓弦,僵硬的站立。“他要本宫和他里应外合,你也知道,杜将军痛恨皇后是有渊源的,如今他让本宫推荐他带兵出城,然后就会拥兵不返,等本宫得手后,他再以勤王的名义回京,到时候……”
“到时候怎样?”灵犀心一突,已经知道,却要她亲口说出来。“到时候,废后!”锦墨莞尔一笑,仿佛似在说着明日天气。灵犀满目震动,急促的气息透露了她紧张不安的心。不对,这不是真的。杜战不会造反勤王废后。十几年来他虽然为刘熙的死耿耿于怀,但他一直行走于宫中内外,没有显露一丝怨恨。灵犀觉得自己可以感觉到那种压抑的甘愿的。他不会反,至少不该会为废后反。再端量手中的玉佩,碧绿的光耀着灵犀,让她总觉得一丝不对劲,但是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错了。“如今本宫也不逼你,只要你走,本宫就不策应杜战,他肯定不知,还会依照计策行事。届时拥兵谋反的罪名落实了,震怒了圣上,他就死无可逃了!”锦墨将手指滑过灵犀的面庞,轻轻笑着:“多好的小脸儿,如果擦上胭脂嫁人肯定是长安城最漂亮的,若是没等嫁人,夫君却被车裂,却也是长安城里最可怜的!”灵犀微微一抖,眼睛也闭了起来。杜战,你真傻。究竟是为什么,你会相信她说的话?
“娘娘要奴婢怎么做?”灵犀咬牙,轻声问道。锦墨欣喜闪过眼底,殷殷说道:“倒也不用你太多,本宫知道圣上昨夜是住在未央宫了,这也是喜事,姐姐和圣上和好了,做妹妹的当然替他们高兴。只是这样一来我的揖儿怕就会遭到危险。不如,你帮我,在本宫和圣上禀告的时候,作个证人即可,把当年你们做的事情都说出来!”
灵犀吃惊的看着锦墨,仓皇叫道:“圣上不会相信的,更何况只是这样也未必成就娘娘美梦!”
“他会信的,圣上也是男人,难道会不介意么,就算他不信,有了你的话,他还不信么?”锦墨过来,笑的妩媚:“当然,如果只是这一样,自然不能废后,如果本宫还准备了其他东西呢?”
惶惶不安的灵犀,脑中一片纷乱。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哽咽着的她越想越慌乱。忽而她抬眸一笑,对锦墨说:“娘娘好谋划,只是今日怕是不行了,后天馆陶公主出宫,奴婢还要准备许多。不如娘娘先放回奴婢,等奴婢想好了定给娘娘一个答复!”锦墨从容一笑,仿佛灵犀的区区伎俩根本逃不过她的眼睛:“ 你若去了也行,好好的想,杜战的命可就捏在你的手上呢!”锦墨指了指灵犀手中的玉佩。“另外如果灵犀姑娘将此事禀告给姐姐,本宫也不担心,如果灵犀姑娘那么相信皇后娘娘可以放过杜战的话,随你如何禀告!”灵犀苍白着脸笑道:“娘娘也不必如此不放心,孰轻孰重,奴婢还是知道的”
她知道,正因为知道,更是难过。心底隐隐弥散开的是两难的酸涩的味道。
殿门轻开,人影离去。锦墨仍是笑。带着担忧。成与不成就看她的了!戌时灵犀辗转在地上,静静地呼吸声犹在耳畔,却是皇后已经沉睡了。娘娘不会饶恕杜战,当她笑着回问,你说呢?时灵犀就知道她不会原谅。
多年的跟随让灵犀笃定如此。就像笃定杜战一定别有隐情一样。他,为什么?这一个诘问穿透了灵犀的身体,回荡着,撞击着。灵犀闭上疲累的双眼,不期然的再次想起那个刚毅的面庞。那眸子冰凉,让灵犀的身体也凉了。该怎么办,灵犀仍是想不出出路。娘娘的恩情是不能忘记的,这么多年了一步步相伴走过,名分上是主仆,实际上已如姐妹,至少自己是这么想的。百般拂顾,娘娘不曾亏待了自己。就在刚刚娘娘还说,为了自己可以再此逼婚,逼杜战娶她。杜战,灵犀又涩涩的念了一次这个百转梦回的名字。杜战是灵犀的一个梦,从十六岁一直延续到今天的一个繁花空梦。甚至到现在灵犀仍不能说出,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有了情愫,究竟是从从何时想要生死相许。如果,如果当年不去代国,便遇不见他,也就不会为他所怀疑,也就再没有这些空落牵挂了。
这一生都在不信任和牵挂中渡过,中间横隔的方寸即是天涯。更深露重,眼看就要子时了。昏昏沉沉处,灵犀仍是不能取舍。迷蒙中,她的目光开始慢慢沉静。一颗泪水也滑落脸颊。颤抖的唇说的是什么,连她自己都无法辨别。寅时璧儿跪倒在灵犀脚下:“姐姐,您就吩咐吧!”灵犀微微笑着:“也不至于如此,只是说让你服侍娘娘时候小心些!”璧儿怯怯的说:“那姐姐呢?”灵犀削尖的面庞微微一顿,复而笑道:“姐姐今天不舒服,若是娘娘问了,你就说我怕给娘娘添晦气,在后面睡了!”“那,璧儿就去了,姐姐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么?”璧儿细心的再问一句。
灵犀木然看着她,她还那样小,就像当年自己第一次跟在娘娘身边时候一样的小。
想到这里又有些酸,强笑了:“没了,记得把门带好!吩咐了她们,别让别人扰我清静!”
璧儿点头,轻声将门关上。也将照射在灵犀苍白面孔上的一线光芒割断。
卯时灵犀抚摸那个金棵子,就这样吧,比其他的方法都好些。听老嬷嬷说过,吞金死的虽然痛苦,至少外表不会吓人!娘娘会来看自己的,若吓了她,不仅她伤心,连灵犀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就是此时,灵犀仍不知道该怎样说,才能让娘娘避过危险。废后?决不是这么简单。那个女人在废后以后肯定还要威胁启儿的位置。
启儿,武儿,甚至可能还有要出宫的馆陶,都可能难以逃脱。娘娘这次是绝境了。灵犀叹口气。可是自己也是为难的。如果说,杜战不出长安城就会被扣留,性命堪忧。如果不说,对不起娘娘这么多年的信任。左右回转却仍是没有余地。狭小的屋子,冰冷异常,灵犀寂静入水的心也开始猛缩。杜战,灵犀喃喃咬着这两个字。若是你不反,我们也许会有一天出了这围困之地,天高辽阔之处,我们可以忘记一切。你不是你的章平侯,我也不是安平郡主。相守相伴,安逸而自由。如果……,可惜,没有如果。你会反么?你会为了十几年的心结反了么?你会反,这次你会反。灵犀怆然一笑,反就反了吧,我送你出去。卯时一过你便走出宫城。届时再有变故也只能是你的造化了。将那灵芝玉佩摸出,灵犀缓缓地看着。这玉佩不是灵犀的。是娘娘为了拴住那次出征的杜战赐去的凭信。灵犀听说过,却不曾亲眼得见。如今再仔细看一次,带着不舍得,再看最后一次。
猛地,灵犀笑了,眼神也变得空洞。紧紧攥住这方暖绿,眼前已经被泪倾刻模糊。这字是谁写的?灵犀不知道,只可惜,灵犀再也不想知道了。将那块金子塞入嘴中,梗在喉咙,艰难的吞咽着。温热的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眼前的浓重黑暗。就这样吧,一切等待来世。只是,来世,来世……再不想见你!
较量
残余的一缕光亮,也被禁闭的宫门阻挡。空旷的大殿内透着窒闷的黑。我断断续续的低声悲戚着,昏黄的宫灯下,晃动着身后站立的身影。长风直入,凉意袭来,我因太久的哭泣颤抖了身子,人也开始变得摇摇欲坠。
刘恒将我扶起,紧紧地拥入怀中,拍打我的背,慢慢的,带着心疼。他长叹一声,吹在我的耳畔,我和他都没说话。温暖的怀抱怂恿我,任由泪水顺着他的衣襟滴落,洇湿了大片衣襟。我哽着声音开口:“武儿他……”刘恒哑着嗓子加重语气说道:“武儿他不会有事,御医已经说过了,朕也相信武儿不会有事!”
低沉急切的声音回荡在未央宫中,让听闻到的人格外的辛酸疲惫。刘恒没有暴怒,有的更多是震惊。汉宫笼罩的戾气一日也未曾消散,而他的身旁正上演着当年吕后惯用拿手的戏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璧儿,颤巍巍的走上来,扑倒在地:“娘娘,已经命人搜过了,锦晨宫那里有这个……”她用抖动的双手,怯弱的端起朱漆方盘,龙纹之上,是我和刘恒的木偶。
我回身看着刘恒,怔怔的咬了下唇。猛地俯身下跪,带着一丝哭腔呼唤:“圣上!”
泪还是涌了出来,翻起了全身所有的难过,灵犀,锦墨,在最后时,我会选择谁,连自己也不知道。“妹妹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臣妾以项上人头保证!“我拽着刘恒的袍袖哀哀哭泣着。
刘恒目光幽幽,紧紧咬着牙,打量那两个身穿帝后服饰的木偶。他的隐忍的怒气终还是发了出来。一个用力将那方盘掀翻,任那木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叮当作响。我的身子压得更低,一声声恸哭却是为武儿。这次伤的不轻,御医说,虽然无碍性命,却也从此常年与药相伴。那一刻,我浑身僵硬,眼前有着冰冷如死的花白。武儿,母后对不起你。“现在那个贱人在哪里?”刘恒一声厉问,吓坏了璧儿,慌乱中的她仍记得拼力说道:“被太子押往囚室。”刘恒甩了袖子,狠狠的说:“把她押回来,朕要亲自审她!”没过多久,披头散发的锦墨被押了回来,此时的她已经衣衫破烂,原本逶迤的滟潋裙装也变得污秽不堪。刚一进入内殿,她瞥见伫立的刘恒。登时嘶哑了嗓子,踉跄扑到在他脚下,一句句,哭的刺耳。“圣上,圣上,嫔妾没有毒杀淮南王,嫔妾冤枉阿!”那声音让人听了森然,这是她最后的一次机会,顷刻便稍纵即逝。如果没有了,今日将是她存活人世间最后一晚。刘恒沉着阴郁的脸庞,冷眸盯着眼前凌乱发髻的锦墨,一掌就狠狠掴在锦墨的脸颊,锦墨吃力不住,翻滚着,趴伏地上,她青白着脸,不敢辩解,只能小声哽咽着。他挽住我有些虚软的手臂,刚刚的噬人的怒气已经被无垠的愧疚替代,沉吟半晌,艰涩的开口:“朕对不起你们!”这话来的虽晚,却已然难得。我看着他歉意地自责,似欣喜,似痛楚。无力在想许多,只想依偎在他的怀中,听着他的炙热心跳。锦墨缓缓撑起双臂,定定看着我与刘恒,只一下,便明了。“圣上,如果这毒是嫔妾所下,那为何会在自己做的菜中引人怀疑?嫔妾固然妄想过一切不该有的,但是为何要来毒杀太子?莫不是姐姐容不得妹妹,才下的手吧?”锦墨猝不及防的高声一问,我甚至能感觉到所躺靠的胸膛猛然一震。我横眉看着俯在脚畔的锦墨,她接触到我的目光,畏缩一下,接着又昂起头,等着刘恒的答言。
刘恒蹙眉,扫了她一眼,怒斥道:“放肆!这也是你可以肆意胡吣的么?”
大声被训斥是锦墨不曾预想的。她窒住,涩然发抖,有些呆愣看着刘恒。她还是不能想象,明明是两年的无尚恩宠,怎么会沦落到今日的地步。木然的她,突然将身子往前一扑,猛地喊道“圣上,你可以看看嫔妾拿来的菜,其他菜里可有毒?嫔妾若是想毒杀太子,至少也不会只往一道菜里投毒,除非……。”说到这里她将目光直指向我。
寂静掩盖了一切,我们三人都僵持住,悄无声息。锦墨的叫喊让我僵直了身子。我甚至不敢去猜想刘恒的反应,我也更不敢去与他对视,他沉重的呼吸吹在我的耳畔,甚至给了我最冰冷的凉意。诡异的画面,身边有些怔然的我,还有脚下的待救性命。到底,谁才真正值得相信?
我在等着他的开口,等着他对我的救赎。我不能说,因为说什么都是多余。他信也好,不信也好。只需一句话,哪怕是一句普通的询问都可以让我如坠深渊,让我生不如死。
不要问,你说过一生都不问的,千万不要把往日的情分全部打碎。我心底卑微的请求他别问,因为如果他问了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欺骗他。
锦墨快意的笑噙在嘴角,她在等着刘恒最后的反复。漫长的一刻,我的泪也几乎艰难滴落。一双手不动声色将我冰冷的手握紧,给予我温暖。刘恒终于还是对着锦墨冷冷的开口,用着最漠然的无动于衷:“我答应过皇后,一生都相信她,所以我生死不问。”刘恒低沉的声音是我平生听过最动听的天籁,紧绷得一口气也吁出来。我回过头,与他深情对望,泪也氤氲弥漫。模糊中他淡淡一笑,带眼底的温暖。那一丝笑,隐隐若现。带着愧疚,带着理解,还有着无法确定的情愫。他在笑,笑的宛若春日暖阳,没有一分一毫的不确定。这一笑,化解了我的担忧,也让我知道,在他的心中,我是才是最重。刘恒的话未说完,锦墨已经瘫倒在地,苍白的面孔上都是失去所有的惊悸和彻底的绝望。
她失去的太多,两年的一切,原来不过是过眼云烟,虚无缥缈到不曾破损我和刘恒之间的感情,却是她唯一可以仰仗的东西。刘恒弯腰拾起一截木偶,扔在锦墨面前,“这是你做的吧,还有什么要说的呢?”
锦墨仍不死心,兀自疯喊着:“那不是嫔妾所做,嫔妾冤枉阿!”我回眸淡淡的开口:“难道还要把揖儿的襁褓拿来仔细校对么?”语塞的锦墨再无挣扎之力,她万万想不到,当年姐妹亲密无间间的互做活计会让我一眼就看出她的不同针法,即便刘恒察觉不出,却瞒不过她最最亲近的姐姐。“去吧!朕不想再看见你!”刘恒低低的一声,不带一丝怜悯,他甚至负手背立,不想再看这个恶毒女子一眼。锦墨仍是颤抖着,失掉了三魂六魄。这次放逐,她将再无生存希望。猛然间,似乎想起了什么,仍不死心的她将牙齿紧咬,幽幽的说道:“嫔妾还知道,姐姐她……”我晃动着憔悴的身形,站立在她的身前,缓缓蹲下,右侧晃动的锁片,明晃晃的划过她阴狠的眼眸。锦晨宫与未央宫只有一宫之隔,来回取个东西,并不费劲。我细细的看着她。看着她,凄厉的面容下,长长的眼缝中是怨毒的光芒。
那锁片上,一个冷冷的揖字,让她咬住了舌头。还说么?世间有什么会比孩子落入敌人手中更可怕的事情?我笑看她的神色变了又变。你豁得出去,我必然也会。未满三岁的孩童,死也是容易的。甚至不需要我亲自动手,便会被扼断了嫩脆的颈项。
我用手指掐起她的下颌,轻轻问道:“姐姐怎么了?”锦墨,姐姐此生最最牵挂的是你,如今连你我都舍得,你说,这孩子我还会有什么不舍得么?
盯着她的眉眼都笑弯了,我能在她缩紧的眸子中看到一丝恐惧害怕。她用力垂下头,浑身战抖,癫狂的叩首,嘶叫着:“姐姐是冤枉的,那毒确实是嫔妾所下,还有杜将军,也是嫔妾下令不回的,等着事发,勤王废后!这一切一切都是妹妹做的,请姐姐饶了吧!”
前面说给刘恒,后面说给我。我微微叹息,原来,你也是母亲。你也知道心疼难过。只是在准备下手时,你可曾想过,我也是母亲?我也不舍得让我的孩子被你屠杀宰割?流水经年,你我都变成为了儿女而战的母亲,却是当年一对曾经共同患难的姐妹。
扬手,一掌掴在她的脸庞,逼近她耳畔的我轻声说道:“这一巴掌是祭奠死去的灵犀。”
反手又是一掌:“这一掌是为了祭奠我死去的锦墨!”她骇然抬头,深深的与我对望,灵犀之死,她不知,她甚至仍在等着灵犀的回话,等着最后时刻,灵犀的帮助!我用拇指划过她细嫩的肌肤,粗砾伤人的指甲剜出一丝血印。轻轻开口:“最后一下,是为了你已经死去的姐姐!”森然的笑,又是狠狠一下。那清脆让她来不及吭上一声就倒在了地上。我慢慢起身,蹙着眉,泪也将眼眸阻挡,黑暗之中又有些模糊,我看不清楚,看不清楚刘恒愤怒的目光,看不清楚,看不清楚锦墨蜷缩在地上的瘦弱身影,甚至我也看不清楚,看不清楚自己心中最后的一块净土何时已经沦丧……爹,娘,我……对不起你们。心神不稳撞在旁边的桌角,软软的,跪弯了膝盖。死,谁人不怕?只是今日,我才知道,最可怕的是心死了,人还活着。
了断
阴雷阵阵,寒凉的风吹落雨丝,斜斜洒洒,带落了一地的碎红。风急切,人凄冷,这是最后一场送别,送过后,死的不只一个。素衣散发的我,拽着长长的身影来为她送别。手中端着的,是甘甜爽美的琥珀银光,不香,却是醉人。幽暗的甬路尽头,锦墨独自一间囚室。蜷缩着的她仿佛回到了三年前,时而癫狂,时而清醒。
我静静的看着她垂低的发髻,还有那幽幽的目光。痴痴的笑,她兀自转身看着我,身上的囚衣也邋遢肮脏。隔着中间粗大的的囚栏,我将手中的东西放下,一丝笑意隐现:“揖儿今晚吃过了!”
突然锦墨起身向我扑来,力道之大,将那园木撞的咣咣作响,她竭尽全力的将手伸出,抓舞着。
那红色丹蔻带着几根干草,想要揪住我的衣襟。我冷冷的笑,抬手将她打落:“你不想求我么,求我善待揖儿?”锦墨嘶哑的喊叫着,带着所有的怨毒和愤恨,“你会么?连自己的孩子你都忍心下手,你会饶过揖儿?”我淡淡笑着:“本宫何时下过毒了?毒不是你下的么?”她身子一颤,抬眸对上我的目光:“那是你逼的,如果你不卑鄙到拿揖儿的命来威胁我,我不会饶了你!”“你没拿孩子的命逼过我么?在你企图勒掉孩子的时候?许你用他来逼我,就不许我用他来逼你么?”我笑着,带着最温和的表情。凄冷的月色下,我苍白着面孔。锦墨的表情我已经模糊不清了,但是我依然想最后细细的审视她。粗重的呼吸,她剧烈的抖动的身体开始慢慢平缓下来。人世间事事都在循环,你用了,他用了,最后还何必介意谁再用一次?我起身,有一丝微亮透了进来。看着呆愣的锦墨,我指了指地上的东西:“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菱花糕,是我亲手做给你的!吃吧!”锦墨默然看着那东西,慢慢瘫倒的她是否和我一样看见了过往?那时候她是缠绕在我身边的小尾巴,每日最爱说的也是:“姐姐,我想吃菱花糕!”稚气的撒娇下,我便软了心,顾不得母亲对害了牙病的锦墨的禁令,偷偷从厨房那里拿了来蹲下喂她吃。我最爱看她心满意足时缺了两颗牙的笑,嘴边甚至还带着一丝白白的渣滓,嘻嘻的。在母亲找到我们时,我们会一同背过手去,挨罚。每每那时她还会瞪着大眼睛,为我擦拭额头的汗珠儿。
“锦墨,……我将手中的鸩酒端出。那是我最后对她的宠溺,只为了她走的能体面些。
锦墨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怔怔的盯着地上的菱花糕,她语声温柔的说:“姐姐当年最爱给我吃这个,每次被发现她都被娘罚,但是她还是会千方百计给我弄来。小时候的事情,我就记得这个了!”她沉浸在过往,有些恍惚。究竟是哪里错了,造就了今天,又是哪里开始,我们再不能贴心相待。锦墨笑着,带着顿悟的笑,抬起头:“其实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我妄想了不该得到的东西,甚至还妄想将他从你身边夺去。可惜……”我缄默,只是平静的看着她把话说完。“可惜一切都是繁花空梦,最抓不住的就是他的心!”锦墨虚软的笑,泪也随着抖动滑落下来。
突然她向我招招手,我慢慢靠近,她低声说:“那夜,是我下的药,才把他留下的!”
我将双眼闭阖,轻轻地说:“不重要了,当初是怎么回事已经不重要了!”
“是啊,都不重要了,我还是傻傻的相信,他是有些喜欢我的!”锦墨笑叹着,话也说的断断续续。子时更漏声过,宫人禀告要行刑。三尺长的白绫,泛着蓝光放在我的面前。巫蛊之罪是缢死,连缢三次,一次,二次,三次后,再由行刑的人来检验,以确定其死。我俯低了身子,慈蔼的问道“还记得当年我喝的酒么?今天我给你也带来一杯。”
锦墨抿嘴笑着“记得,只是这次姐姐不会为我哭了!”我颌了颌首说:“我不会哭,我妹妹当年血洗时候就死了,如今我是给她保留最后一份尊严!”
锦墨面色平静,在无眷恋,眼底甚至还掠过一丝如释负重的光芒。她低头端过那杯子,深红色的酒,耀映着她的脸庞,恰好有一滴泪落下,激起圈圈涟漪。
一个仰头,那酒已经含在嘴中。抬手容易,咽下难,哽了半天,她含泪的双眼紧紧一闭才吞下那口鸩酒。
苍白的笑容,看着我,只比了一下我腰间的锁片。我一言不发,只轻轻点头,她便含笑倒地。血从嘴中慢慢逸出,蔓延开来,下颚,颈项,还有衣襟。抽搐的她,仍是笑着,带着最后的安慰走的爽利。我挪步走回未央宫。雨未停,似乎更大了。凄冷的风吹乱了我的长发,也吹散了我仅剩的自持。也许我仍不够强硬。在她那般伤害我以后,过往牵扯了我,仍是做不到狠绝。
漆黑的后院,那一块平坦的土地,我木然伫立眼中有些微微发热。灵犀,我为你报了仇。可惜……我不快活。冰冷的衣裙,紧贴在脸颊的青丝,我孤寂的站在这,忽视了身后所有的人。
灵犀,我还欠你一个,明日,这个也会给你送来,我发誓。冰冷的凤榻上,我愣愣的坐着,四下清寂的连个人影也不见。碧纱宫灯下,他广袖峨冠,凝视着我。寒风卷起我的裙角,飞舞着,带给我瑟瑟。他将手抚过我冰冷的脸颊,温暖而又撩动心弦,“难过了?”我木然的抬眸看着邪长的双眸:“你有兄弟么?”长君不屑的一笑:“有,而且还在人世!”“给我讲讲好么?”我将头埋在他的双手,哀哀的,疲惫不堪。这样妖孽的男子身上涌流着是怎样的血脉?他的故事又会比我还辛酸么?
长君坐在榻上,让我俯在他的腿畔,紧紧握着我的手,一双笑眸轻柔的似清清溪流,干净透彻,只是他的冷埋在了心底,从腔子里发出的是最寒冷的封冻气息。良久,他才低低开口,“我不知道母亲是谁,父亲我也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我顺着水漂出来的,那河是宫中的内河!”我惊悸,猛的起身。年纪,相貌,难道……?他笑着对我伸出手,温暖修长的指,微微翘着,诱惑我再次靠近。“后来听人说,高后喜欢杀人,凡是高祖宠幸过的女子和她们的孩子都死于非命,所以我想我就是一个例外,只因为我那个聪明的母亲。”长君平淡的口气,仿佛在说着漠不相干的人和事。
“我不知道她美不美,我也不知道我的父亲是怎样的痞赖,我只知道,一个农妇养了我十五年,只为了让我长大后给她做男人。”他笑着,眸色清寒。我的嘴阖了又张,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我逃了,四处求生,你常说我是东西,是阿!我是东西,我拿我仅有的一切换来吃喝,只为了再走的远些,逃离那个地方。”我反握住他的手,想要拽回他有些游离不定的心。涩苦的泪,我吞咽下去。他是不会愿意看到我同情他的,不知为何,我笃定如此。
算起来,他是有兄弟的,而那个兄弟还天地之间最最尊贵的人。他垂低眼眸:“你说,我有兄弟么?”一声询问,如芒刺耳。我甚至无力再说出自己的苦难。“这泪,是为我流的么?”他的唇角扬着笑,一个低头,就被他吻了过去。唇舌的纠缠下,他微微叹息,“我曾看你哭过无数次,只想着,有一日,这泪也是为我而流。”他边说,便有温暖的唇为我吮去泪痕,也轻易的融化了我冰许久的心。“今日,你是为我么?”他反复几次的相问,伴着缠绵的笑捆缚了我。那样的深情,是我一生不能回报的给予,而他却沉溺在其中。诡异的气息交织,我们彼此对望。“如果今日,那个位置坐的是我,你不会这么伤心!”他笑了一笑,欢喜凝视着我的紊乱气息。
一个用力,他嗜咬住我的咽喉,迫出我紧闭唇齿间的声音,“告诉我好么?你希望我站在哪里?你的身边,还是那里?”我挣扎喘息着,披散的长发与他纠结,织成密布的网,笼罩了他的深寒目光,也遮掩上我半褪的肩头。他目光深邃,幽冷难辨,带着最后的等待。漫天的滚雷夹着暴雨倾盆而下,飓风袭来,晃灭了宫灯明烛。黑暗中,我再不用对视他的眸子,那殷切的企盼虽带着可笑的幼稚,却让我动容。
灼热,呻吟,喘息,我甚至想以一种最自私的方式让他不再妄想他不该得到的东西。
涔涔泪水,无声无息的落下。原来,爱欲的纠缠也会如此绝望,如果他不留下,就只有死。
撕破的衣衫是最深情的迷离,挣断的腰带,是沉醉不醒的渴望。我近乎窒息,只为了让他能在我身边留下。他几乎癫狂,只为了一生能将我拥在怀中。最最接近的时刻,我的心却是最最冰冷。往日淡定的我,竟然如此狼狈,想用身体去挽救两个人的性命。孰轻孰重?到底哪个才是我最舍不得的人?狂热难遏的他?还是浑然不知的他?一个无力,我哭出声来,抉择,我一生都在决择,为什么每次都逼到我隅角绝境?
冰冷的泪,沾染在他的赤祼胸膛,一寸寸,他凉了全身。情yu气息的消散,我们有些难堪的面对。长君停住了动作,抬手想为我擦去泪水。“走吧!别让我再听到你刚才说过的话。”我避开他的手,漠然开口,带着激|情残留的沉重呼吸。阴暗之下,他绝望的笑。那笑凄冷苦涩,也带着最难舍的心,微微的颤抖,戳痛我的心。
啪啪的雨点,敲打着窗子,他在黑暗中摸索着穿起衣物。我拉过被角,静静地看他走到门边,那脚步,沉重,迟缓,也让我心中绵软不忍。
门半开时,我急急的起身。那么大的雨。“我希望你可以留在我的身边!”最后的一句话,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出,带着我拥有的一切,只想告诉他一个事实。门停了一下,终还是关紧。
荆棘满怀天未明
胜负
时近子夜,我悄然乘车辇来到凌霄殿,透过车帘望去,四下一片沉沉黑暗。只有殿上的灯盏仍是昏黄的亮泽。手心莫名出了一层湿腻的汗水,满心都是为他的切切心念。前后皆有狼虎之时,我才发现,原来他与我心是那般重要。走到今日,相伴半生,我与他已经骨合血融,诸多的误会和猜疑在此刻变得无足轻重。
一同经历那么多的风波,迈过那么多的险关。如今我们必须放下心结,若是不能彼此信任,最后的风刀霜剑迎上来时,我们将全部覆灭。既然当初可以携手,今朝我们也可以共赴沉浮。木然下车,我踌躇在殿门外,良久不语。心中揣揣,全是不安。隐约的灯影摇曳,他还没睡。低头推门而入,迎上一双赤红深邃的眸子,带着极度的疲累和困乏。偌大的江山,一肩挑起,他便是铜铸铁打,也抵不过令人窒息的繁重朝政。
他看见我,淡淡一笑,“怎么还没睡?”长吁一声:“圣上不也没睡么?”一捆竹简扔在龙案,刘恒负手而立,语声疲累“怎么睡?这是今晚刚刚缴获的信件。”
我展开,蹙紧了眉头。这是赵佗的书信,那个南越王①在听到杜战拥兵不返后,投机地写了拉关系的书信。他意在于,既投靠了汉朝得到了赏赐,有希望可以趁此机会光复当年的皇位,却不知这封书信被刘恒秘密派遣埋伏南越的探子截获,于是一番嘴脸,也就在此时露了原形。刘恒和太后早就忌惮这个人,他一直是汉朝的一块心病。如今这个时候,杜战即便本意不想反,也未必能抵挡纷繁而至的诸多诱惑,连赵佗都知道要收买他,还有谁不会侍机行动?“圣上想怎么办?”我轻声问道,也将刘恒背负到身后的双手紧握。刘恒笑着,眼底却是最冰冷的杀气。“擒杜战,越快越好!”杜战只要一天不归,诸王和心怀叵测的人就一日不能停止野心。但是,不能开战。不是朝野之上没有能与之抗衡的武将,也不是刘恒无能到无法操纵整个局面。
而是情况不对。一来,杜战没有明反,他只是不回,并不忤逆。二来我和刘恒一路携手走来,彼此都知道一次战争对黎民苍生的践踏有多么的严重。秦末至今,动荡不安,如果这次厮杀骤起,会将这六年来的休养生息全部毁于一旦。
轻徭赋税后,我们不能再掀起一场地狱屠杀。唯一能不动兵马的就只有一招,我思量半晌,抬头笑着:“臣妾已经有了主意,只是想跟圣上要些东西。”刘恒凝视着我,我也回应凝望着他。这中间隔了将近四年的时间,我们不曾如此贴心过,默默无语的我们分外珍惜这难能可贵的时间。“你要什么?”他轻声开口,带着温暖的笑意。他的眸子幽黑似墨,等着我的下文。“臣妾要您的信任,无论臣妾要做什么,你都不会问!”我执意的再说一次,并不是不相信他那天的承诺,而是接下来的事情,必须有他的信任才能完成。那不是皇帝对臣的信任,而是他对我的信任。这句话触动了他,锦墨之乱起在我们不能彼此信任,若是能早些坦然面对,也不会到今日境地。
歉意浮现眼底,又一声的对不起被我拦截嘴中,已经过来了,就不要再说,此时我再不想理会那些不堪回首的东西,只留涤荡清净的心为他。当然,有些东西,我是必须要说的:“臣妾想效仿擒拿韩信的方法,诱杜战进宫!”
那是当年我祖父的主意,却是吕后成功的例子,如今再次使用,相信也不会失败。
“若是不成呢?”刘恒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因为他不知道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我在赌,赌杜战会相信,因为他会相信太后。而他相信的人是那么的恨我,甚至将我废掉。这个决断大胆荒谬,将会赌上一切。不过我们却必须如此。刘恒,再信我一次好么,我需要你全部的信任。杜战不动,是因为他还在观望,天亮后有可能会知道锦墨的死讯,届时他会有怎样的动作无人能知,所以我要将他扼杀在懵懂。杜战,你将是下一个韩信。“君不在,妾安能全身?”我笑的恬静,对着夫君,说着最情意绵绵的话。
“那好,我信你!”只这一句,刘恒就再不相问。建章宫内,我披散着长发,印衬着上一身大红羽缎华衣,冷冷的看着眼前枯槁的太后。
浓黑夜色的四更天掩盖了我眸子里的愤怒,她眸子里的不屑。“怎么,你表妹死了么?”她的声音不算弱,却带着最得意的笑。“死了如何?不死又如何?”我勾起唇角,笑意浅浅,目光扫过她身边的宫娥,那些畏缩着的人儿纷纷躲身出去。太后冷哼一声:“哀家还真没看错你,你果然狠毒,连自己的表妹都不放过!”
我微笑:“没错,臣妾确实狠毒,所以今天臣妾又来找太后了!”“你要做什么?“太后睨着眼睛死盯着我。我无谓的拉扯着袖口,拂平上面的褶皱。“没什么,就是想借用一下太后娘娘的印玺!”
啪的一声她用茶碗击在桌案上,那茶碗顷刻碎裂。“混账,那也是你能用的?”怒不可遏的太后,面目狰狞的喊叫道。我直勾勾的看着她怒气勃发,慢慢的走到她的身边。黑暗的夜色中,红色变成了罗刹色,诡艳迷眼,让人看着恐惧。显然太后也发现,我可能会有其它举动,只一声高呼后,便开始后退:“哀家是当今太后,你若是再走一步,皇上也不会饶了你!”我笑得疏懒,淡淡的截断她的话语:“皇上?今日的事就是皇上应允的。想来太后娘娘也知道杜战拥兵不回罢?”震怒的她当然知道,这些日子宮中仿佛被抽去了赖以为生的空气,没有一个人均匀呼吸过,她也不例外。“那又如何?”太后仍是坚持着,不肯输了半分气势给我。“那又如何?”我冷笑出声,用最阴冷的声音回答她:“若是再进一步,汉宫将失守,娘娘说还会如何呢?”太后大声笑着:“你以为你能哄瞒哀家?杜战和你表妹联手,也不过就是想清君侧而已,你才是他们的目标,废后结束后,恒儿必会安然无恙!”我紧紧迫着她闪躲的眸子:“你确定?”抬手甩过那捆竹简。太后漠然将那竹简拿起,展开,只看到一半她就开始蹙眉。南越王赵佗,她知道。她也知道没有触动刘恒地位的时候,杜战废后是万般的好,可是又参进来赵佗,局势就变得晦涩难辨了。十数编字迹下,全是收买和笼络。而若是杜战就范,清君侧也就变成清君王。
她不能确定杜战的心,就像不能确定赵佗又反一样。狐疑不定的她,在黑暗中直挺起腰杆。她的狐疑处,正是我动的手脚,只需抽出几根再填写字上去,杜战就轻易变成了赵佗的同盟。
不等她深思。我素手扬空一拍,璧儿用金盘托进来一卷空空丝帛,下面落款只有锦晨宫的印章。
“我来说您来写,只要您写完了再盖个印,臣妾也会远离您,不扰您清净,您这么愿意看见臣妾么?”我冷笑着。太后摇头笑道:“即便是那样,哀家也不会写!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也许还有其它的鬼花样儿!”
一声巨响,我将桌案掀翻,这样的时候我已经不能在隐忍下去了,整整十五年,我用十五年的时光来讨好她,不过就是因为她是刘恒的母亲,我也想做一个孝顺的媳妇,可是,她处处针锋相对,处处百般刁难,甚至在此时仍是固执己见,难道一个成见可以比她儿子的皇位还重要么?
她怒横了眉,厉声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想造反么?”“我倒想问太后您要干什么?这是什么样的时候您我都心知肚明,我不是吕后,您也未必能成就她那样的霸业,为什么您还狠狠揪住那些虚无缥渺的事情不放?明日若是慎夫人死的消息出去了,杜战领兵攻城,您就那么肯定能安然躲过这场战乱么?兵败宫倾之日,你还想再入掖庭,二次带罪?”最后一句,我用尽了全力,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薄太后当年是一个被俘来的罪妇,在掖庭做织补,虽比我那浣衣司要好上些,却也是日夜不见阳光,吃喝都是馊食残水。今日在荣享富贵后,她难道就忘记了那里有多么冰冷骇人了么?
果然,掖庭二字让她身子一颤。掖庭,呵!她和我一样都不想回去。我咬唇想笑,却又带出一丝低微哽咽在候间。我不能回去,那是当年萧清漪待过的地方,却不是我能再去的地方。萧清漪可以在那里自在生活不会赴死,我却不能,那样的日子我一天也无法苟活。不等她回神,硬硬喊过太后随侍的宫娥,将太后印章找出。那宫娥畏缩着,不敢前进,却被我一掌挥倒:“混账的东西,连本宫的话都不听了么,统辖六宫的是本宫,叫你找就找!”很快,一方金色的盒子被端了过来,熠熠的光芒带着无尚的荣耀。我将盒子打开,太后印玺静静的躺在里面。太后印玺,这个当年陪伴过吕后的印玺,如今放在我的手上。笑意吟吟,我将太后的右手抓住,硬塞了一支毛笔,说到:“娘娘是聪明人,你最好是写,不然……”不然你儿子的命和你的荣华富贵全部都随风消散。再不看她怨毒的眼神,我背手想着词句,轻轻说来,睨着她不情愿的趴俯在塌上随着写。
杜卿……惊闻当年变故,日夜泣血捶膺不已,何物婢子,具此虺蜴豺狼之性,杀吾爱孙伤吾宗祚,犹复嬖狎工谗于万乘尊前,阴图染指神器。若知机昧兆隐而不发,恐宇内复见高后之变。此谕:见字即赴内宫,以图共扫妖氛匡复山岳,无废社稷宗庙万年嗣续。最后一笔,写得拖拉,她不甘愿,却又不肯拿江山的危险来怀疑,所以将此笔写完,扬手一甩,那笔直直的飞出去,撞击在墙壁上,抡出一道黑色点滴。我不以为意,笑着再将她的手拖过来,抓着印玺,不顾百般挣扎狠狠的盖上。
完毕,我将那印丢在榻上,冷冷一笑:“就娘娘稀罕这物件,可惜,给了本宫,本宫还不想要!”拎起那丝帛,我转身离去,刚至殿门处,太后在身后厉声诘问道:“你这样威逼哀家,不怕有报应么?媚眼如丝,语声带笑,我回眸看她:“报应?如今臣妾还有什么能让太后还以报应的?”
说罢扬声大笑,将那气急败坏的太后甩在身后。周遭仍是一团浓雾,袅袅的让人有些虚空,笼在其中的森森宫阙,只能凸现轮廓,却不能让人安稳。轻骑黑衣,策马而行。所佩戴的也是建章宫里的瑞寿牌子。凝结着水气的夜仍是悄悄的,我只等那个人进宫。这是一个赌局。若是成了,不废一兵一卒,杜战束手被擒。若是不成,我们一生的厮杀就此终结。赵佗(?——前137年),真定(今石家庄市东古城)人。公元前218年,奉秦始皇命令征岭南,略定南越后,任为南海郡(治所在今广州市)龙川(今广东龙川县)令。秦二世时,赵佗受南海尉任嚣托,行南海尉事。秦亡后,出兵击并桂林郡(治所在今广西桂平县西南古城)、象郡(治所在今广西崇左县),自立为南越王,实行“和揖百越”的民族平等政策,采取一系列措施,发展当地经济文化。汉高祖十一年(前196年)下诏赞誉赵佗的政绩,封其为南越王,并派大夫陆贾出使招抚。赵佗接受诏封,奉汉称臣。吕后当朝,对南越实行货物禁运,赵佗三次上书,无效,遂于高后五年(前183年)愤然独立,自号“南越武帝”。汉文帝元年(前179年),文帝下诏修葺赵佗先人墓(在今石家庄市郊区赵陵铺村东南),置守邑,岁时奉祀,并召见赵佗故乡亲属,封官厚赐,还亲书《赐尉佗书》,派陆贾持书赴南越。赵佗遂取消帝号,写了《上文帝书》,表示臣服汉室、治理南越的心迹。
诱擒
天,就要亮了。我一动不动的背坐在建章宫前殿。身后透骨的寒冷开始变得有些暖意。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幽暗的宫殿中只点了一盏油灯,在天色渐渐的白亮下,摇曳的火苗也渐渐变得灰暗。等了好久,可是杜战仍是没有来。沁凉的雾气下,我额头已见点点汗水,我抬袖擦拭,却发现那只是凝结一片小小露珠。。
我不是孤身一人,建章宫四周已经埋伏下了些许禁尉军。只要杜战一来,他便Сhā翅难逃。
可是,他还没来。干哑的嗓子呼吸紧窒,腔子里兀自闷着一口气。原来将命悬在头顶的时间是这样的漫长。
璧儿单薄的身体有些微微颤抖,小小年纪的她还是做不到像灵犀那样的沉稳谨慎。我沉下脸来,用着极其刺耳难听的声音轻声说道:“再哭,就把你先杀了!”这不是威胁,杜战领兵多年,一丝不对劲都有可能发觉,而我们此时如果能把呼吸停止才最好。
我闭上双眼,冥想着城西北的营地。那是杜战停留的地方,距离京城十里其实并不遥远,却是天下有心人的心病。不知道他此时是否也在焦灼不安,百般犹豫着。进和不进都是那样的难以选择。
杜战和我斡旋多年,也曾恨到举起寒光熠熠的宝剑,也曾并肩在刘章手下惊险逃脱,也曾经为了一句托付,他安然回返。他恨我么?在那不苟言笑的面容下,到底是怎样的一颗心?
我无法揣摸。也许我不曾了解过他,不曾了解过他到底为何毅然决然地反我,真的是纠缠于当年世子的突然夭亡么?还是他另有其他原因?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能让他如此愤然?我,那么值得恨上一生么?心有些怆然,为了这个问题。这世间有很多种恨,咬牙切齿的恨,缠绵难抑的恨,有痛彻心扉的恨,还有……他的心底又是哪一种?猛地,寂静的空气中骤然变得紧张起来。身后脚步声遥遥响起,白银甲胄上的腥锈气息慢慢逼近,璧儿逆着黑暗,瞪大了眸子,全身也开始抖动。红色长椅上的我,噙笑在嘴角。他终于来了。蓦然一声低吼,埋伏好的禁卫粹然不防的挺身而上。格杀的声音,带着惊心动魄,我却不肯回身相看。挥舞棍棒的急风声,兵器相格的金属声,还有拳头击打身体闷声。我闭上双眼,听着,全身布满淋漓的痛快,这种痛快,仿佛是憋闷在水中许久的人终于露出头来,长喘后,是那样的舒服,那样的惬意。咔嚓!那摧筋折骨的断裂声甚至让我叹息的一笑,建章宫的所有物品全因这个声音瞬时笼罩上了血腥。
殿内的那一盏油灯随着风动忽暗忽灭,也带动了我的情绪。我再抑制不住泪意,垂眸,湿了双睫。灵犀,……他来了!在天上的你可愿意看见满身受伤的他?“娘娘,逆贼已经俘擒!”禁尉军首领进来俯身跪倒,粗粗的回话。我顿回了泪,粲然笑着,“那就让他进来,本宫要见见老朋友!”一声令下,杜战被抬进来,摔扔在地上时带着一丝难以听见的呻吟。我睨着躺卧在地上的他,只一刻,他就从战神变成囚徒。艳红色精致的飞凤绣鞋停在他面前。蹲身,我掐起他的下颌,媚饶的笑着。
扬起残缺指甲的手狠狠用力掴着他。一下,两下,我越打越用力,发疯似的我已经控制不住长久压抑的情感。长长的发随着我的撕扯飞舞。咬住下唇的我能从喉间闻到血的味道。就是这个蠢笨的男人,他葬送自己的同时,他还葬送了灵犀。噼啪作响的声音下是我咬紧牙关迸出的字语:“这都是替灵犀给你的!”
下手的力道不轻,我甚至能感觉到耳朵里回荡的震鸣,他的刚毅面颊很快就浮起一层血印,嘴角也开始滴滴答答淌着粘稠的血丝。你怎么在这里?”杜战被我抽乱散落的发丝挡住了赤红的双眼。看着因疼痛渗出汗水和血水混合的狰狞面庞,我冷笑出声:“那倒要问问杜将军了,你说本宫不在这里该在哪呢?是应该已经束手被擒死于非命是么?”“皇后娘娘这么狠毒,当然应该站在这里,只是慎夫人和太后呢?你这个妖妇把她们怎么了?”杜战仍是不死心,拼命的喊叫。“慎夫人自然有她的好去处,太后娘娘么,因为见不得你被擒,本宫请她去未央宫了休息了!”我弯起嘴角靠在他的面前。闻言,他的身体一震。我甚至能猜想到他心中的想法。果然他缓缓撑起头颅,森然的面庞下有着无法磨灭的恨意:“你这个狠心的女人,竟然下狠手杀妹溺甥,威逼太后,你丧尽天良!!”我纵声大笑,仿佛听见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你凭什么说我杀妹溺甥?你又凭什么说我丧尽天良?”杜战蔑然冷笑:“这不正是皇后娘娘您最常用的手段么?当年世子的死和梁王的落水何其相似,谁人不心知肚明?你何必还要再佯装好人?”我用力攥拳,指节发白,竭力压抑着心底浮现的怒火。、又是世子,这辈子难道你就不能忘记么?片刻之后我轻忽一笑,带着最从容的神情看着他:“好,好,好,佯装好人是么?那么杜将军,如果本宫说,世子之死和本宫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信么?”他听到这里仰天大笑:“又在说着弥天大谎么?我不是圣上,也自然听不进去你的谎言!”
我一个用力将他的衣襟抓起,脚更是踩踏在他的伤口处,冷眼看着他痛苦的表情说道:“信不信由你,如今你还有什么值得本宫骗的?现在本宫想杀你,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杜战,本宫究竟做错了什么?被你揪住不放这么多年,你甚至为了恨还让灵犀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你害死灵犀了你知道么?你如果还有心的话?你难道不会终生悔恨么?最后一句几乎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喊得我泪决堤而下。手下的他与我对视,眼底全是冷绝,慢慢的,他开始怀疑,开始变得揣揣不安,甚至到最后变成了无垠的悔恨。最后一道凄厉的目光,印衬得脸色惨白,一声嘶吼喊了出来:“不可能,灵犀不会死!”
抬手,我再次扯打着他的身体,巴掌如雨点般落下,灵犀阿,你看看这个男人,他为愚蠢害死了你,他错过了你对他那么多年的情意,你傻啊,你不值得!泪水濡湿我的脸庞,耗尽力气的我颓瘫在地上。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是灵犀却不能回来了。凌霄殿上,刘恒蹙着眉头看着悲伤过度的我。我跪倒在他的脚畔,趴在他的膝上。这里平静,安稳,温暖的感觉就像儿时母亲的怀抱,怂恿我睡下就再不想起来。天还没全亮,外面仍是灰蒙蒙的。一个夜有这样的长。生死诀别,刻骨缠绵,熬尽心力,原来被我们睡去的时间是可以做这样多的事,多到改变了大汉的命运。他语声低哑,有些模糊不清,“抓住了?”我阖目不语,哭干涸的双眸中涩痛难当,默默地点头,却再不想开口。“你已经为灵犀报仇了,难道你不快活么?”他用温暖的手掌抚摸我有些刺痛的面庞。那是哭后被风刮痛的地方,也是我身体上唯一能感觉到疼痛的地方。我默然抬起头:“那圣上快活么?”杜战是刘恒心头的刺,如今拔了去也该是高兴的,不是么?刘恒冰冷的眼底泛过一丝莫名的伤,恍惚的笑着。多少年了,杜战与他的情义不止是君臣,一同卧薪尝胆的他们更是多了亲缘,更是变成了朋友。一次次厮杀征战,他都陪在刘恒身边,他都是最誓死效忠的先锋,今日,这个忠诚变了味道,他不得不反,他也不得不杀。皇权,最高的顶层。它不管是否踏着血路走来,也不管是否是同生同死的兄弟,哪怕你刨开的是最热忱的忠心,也必须要死。因为帝王的威严,因为震慑天下,也因为至高无上。“朕快活,只是我这里难过。”良久后,刘恒才用最疲惫的声音指着胸膛说道。
皇帝是快活的,可是刘恒是难过的。这是一场局中局,没有人真的胜了,也没有人真的败了。当年刘恒肯放手杜战去是镇压淮南国,平服诸王的蠢蠢之心。也许杜战根本不知道,在他身边还有诸多的眼线。在他拥兵不回时,朝堂上更是有压制他的兵马。不动,并不是惧怕,而是未到时机。刘恒手中的一根丝线始终牵动着前方,虽带着不易察觉到的细,却是诸事万有的保靠。
为何要将自己逼到绝境?这句话已经不用问了,刘恒一生都是为大局考量。他一向以退为进,这次结束后,将又会拉开一场平服的战争。那些在这次僵持中拥护杜战的诸侯们最好各个寻机自保,否则,已经活跃在刘恒眼前的他们必定是下一个目标。十万兵马在杜战策马离开之时就已经被接管,手持皇帝虎符的是骠骑将李长德和他的长子李广。
那是杜战多年的亲信,更是皇帝最最忠心的臣子。接管并不顺利,但是还在稚龄的李广表现出了让人刮目相看的能力。禁管军门,执掌灯火,若有不服者格杀勿论。五个反抗人的头颅高悬下,不消一个时辰,大军的局面已经基本平定。
又是一场军变,而掌握他们的是我眼前文隽的夫君。他眉眼柔顺,却是暗藏刚毅。
了解和不了解已经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很累,很想休息。再不想象今晚一样彻夜不眠,再不想象今晚一样哭伤了双眼。其余的一切都交给我的夫君罢,他是天下无尚的君王,更是最该得到赞美的帝王。
静静的,我笑着。趴伏在他的膝上缓缓地睡去。只是在梦境中仍是对灵犀的许诺:“本宫不杀他,本宫还要让他娶你!”
犹疑/杜战番外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是倒叙,是杜战一生的反转。
我已经带好帽盔,你们就打吧!臭鸡蛋,白菜叶,不过我再次声明,不许打脸,就靠这家伙吃饭呢!一块奢华的丝帛摆放在案矶。那是太后的密令。杜战缓缓扫视着眼前的字迹。这是太后的笔迹没错。很多年前杜家曾几次得到过太后的敕令,所以他也是常见的。只是他仍是蹙眉,这个时候让进内宫,实在带着些许的蹊跷。杜战抬头,看向帐篷外。那是一片井然有序的景象,巡逻的士兵穿梭着来去,而众多魁梧的将领都站在外面等这自己的召唤。究竟为何?太后让自己深夜探访?难道……?杜战轰的一声拍在案矶上,厉声问道:“宫中最近可有什么变化?”
下方跪倒的黑衣内侍颤抖着身躯说:“没有,只是锦晨宫慎夫人现在还在建章宫等将军呢!”
杜战冷冷凝视着他:“你再说一遍。”那内侍不敢反驳,就照着刚刚的话又说了一遍。一个字都没错,前后都对的上,看来不是谎话。
难道是她还没动手么,可不是已经说好了么等她动手让那妖妇下狱,然后再由他来亲自上奏折废后么?为什么现在又平白去和太后联手?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帐篷外零星的火把让杜战心有着一丝犹豫。去还是不去。他端起那块丝帛又仔细看了一遍,没错,肯定是太后的笔迹!那印玺也是真的。
杜战将佩剑弯腰放在桌案,他搀扶起那个内侍。必须有此一行,他不可能将太后置于危险之中不管不顾,毕竟无论从慎夫人口中,还是从自己以往的了解,他都知道,那个女人绝对不那么简单。
~~~~~~~~~~~~~~~~~~~~~~~~~~~~~~~~~~~~~~~~~~~~~~~~~~~~~~~~~“臣怕是无力能救夫人,还另请高明吧!”杜战拉过白马,转身离去。这白马通身是雪,长长的鬃鬓仿佛能扬风逐日。它是太子练习骑射的马匹,也是杜战从御马监里挑出的伙伴。杜战最喜欢的莫过于是它从不吃旁食,眼睛里也只有主人。发出阵阵哀鸣的是身下趴伏的女子,披散的头发下是苍白惶恐的面庞:“嫔妾知道将军是不屑管这些事情的,可是将军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么?”宫廷中的校马场是很空旷的,而此时面前慎夫人的下跪让杜战的心骤然抽紧,只觉得闷的发慌,而这块大大的空地也变得狭小拥挤。他眺望远方,长吁一口气,将心情慢慢平复。不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该再去想这些。“夫人还是回吧!臣确实无能无力!”杜战将马鞭转手,拉过缰绳向前。狂风凛冽下,他的衣襟翻卷,杜战知道自己已经再无能力来管这些琐事,因为他现在只是一个太子太傅,教导太子骑马射箭练习身体而已。“杜将军!”一声厉声叫喊,让杜战停住了脚步,那妇人竟扑到了马蹄下,眼看四蹄纷乱,那马也有些受惊,嘶鸣着抬起前掌。若是踏下,必然就会断了几根肋骨。杜战狠狠地拉扯住缰绳急忙后退,由于用力过猛,直直的拉着马转过了几圈才慢慢停下。
杜战漠然看着那个用自己性命来求救的女人,神色复杂。她是那个女人的表妹,不,如果那个女人是莲夫人的话,她就是那个女人的亲妹妹。
究竟是怎样的危机让这个女人来求救一个和自己根本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
杜战蹙紧了眉头,将声音冷下来问道:“娘娘是想让臣死于非命么?”抬起的脸上带着泪痕,那是一双最凄惨的眸子,和他心底的那双坚强刚毅的眸子不同,这双更能软化人心。惨然一笑,锦墨开口,“今日我儿刘揖被溺,救上来时已经奄奄一息。”
“那又如何?”杜战仍是冰冷开口。“如果嫔妾没有记错,世子也是这样死的!”锦墨抬头,哭声更大,见没有动静,她又接着说道:“虽然臣妾进宫时间短,没有什么资历,可是也听别的美人说过,世子是很听话的孩子,若不是有人故意,他绝对不会涉水玩耍,今日揖儿再次溺水分明就是故技重施,若是抢救不及时,怕就已经去和世子做伴儿了!”锦墨一哭一顿,字句咬的圆满。她也在赌,赌眼前这个男人到底对姐姐有多少的恨意。杜战低头不语,这么多年了,那件事他很少提及,仿佛一切烟消云散,不过是场过往而去梦罢了,只是妹妹太喜欢那个孩子,把他召回陪伴。可是今日,就在这个女人衣裙上的水迹还未干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他很介意,那件事情从未离开心底,也从未从脑海中忘记。真的是她动手么?当年她回身离去时的刚硬眼神是那样的无愧,甚至压住了他想要挥舞的宝剑。如果有愧,她不会走的那般自然。到底是谁,又该相信谁?锦墨悲戚的声音还在脚下,如果她是莲夫人的亲妹妹,又怎么会被如此迫害?
于是冷冷一笑:“皇后娘娘不是夫人的表姐么?为何还会这样对待夫人?”
“将军有所不知,嫔妾自从得到了圣上的眷顾,姐姐就一直不高兴,嫔妾天天去未央宫下跪赎罪,却依然得不到姐姐的原谅,姐姐她恨嫔妾抢了皇上,更恨朝中大臣有人保举揖儿做太子。其实当年世子也是同样处境,若不是阻挡了刘启的道路,姐姐怎么会痛下杀手?”锦墨仍是哭泣着,揖儿还躺在床上,御医摇晃着头都说孩子身体薄弱,未必能活得长远,可是锦墨不依,这个孩子生的艰难,还在肚子里就险些被勒掉,虽然那次是为了活命,可是如果现在不给他最好的,自己的愧疚该如何补偿?自己还配做一个母亲么?刘熙,熙儿,你也是因为挡路被清除的么?杜战闻言眯阖了双眼。手里用力攥握的缰绳将马勒得嘶鸣。泡肿的熙儿,是那样的小,他才七岁,却受到这样的折磨。一想到这里,杜战的喉咙就像被什么东西扼住,紧紧地透不过来气。若是揖儿活到现在,他也应该娶妻生子了……锦墨见杜战眉目有变,又急切的爬了两步,“想来将军并不知道,当年阻击匈奴后,为何回来就只得了个教导太子骑马的差事!”杜战凛着脸望向她。这一点杜战确实不知道,他只知道这章平侯外表上看起来风光无限,实际上却是暗下被架空,但是桀骜的他不肯再和皇上讨个说法,如今被她再次提起,自然勾出他的狐疑:“为什么?”“据嫔妾听说,皇上是要封将军为平远大将军的,只是……”锦墨欲言又止,眸子里写满了惧怕。杜战回身看着她,“娘娘但说无妨,臣也做到心中有些掂量!”“听说是姐姐不让皇上这样封的,她怕将军势力庞大后为世子的事情再次找她算账!”锦墨畏缩着说出,声音虽小却把杜战震得一晃。原来如此,在那场血色厮杀背后一切是这样丑陋无比。阵前自己是她用惯的杀敌工具,阵后,自己却是她忌惮的敌人。好狠心的妖妇,枉费他这么多年的忍让。原来都是被她轻易算计了去。杜战越是气急,越是笑了出声。锦墨在旁观看下,有些惶恐,怕自己一个不备再被他伤到了身体。好个窦漪房!你的计谋好深啊!想到这里,他摸索着从怀中掏出灵芝玉佩,绿意流转之下,他唇角浮现悲凉的笑。这也是她的手段么?用灵犀来牵制自己?她在为自己铺路么?只可惜这路就此断了!啪嗒一声杜战将那玉佩摔在地上,恶狠狠地蹬着双眼说道:“夫人不用再说了,如果有什么用得着杜战的就和臣说,只要是能对付那个妖妇,臣都一路奉陪!”杜战起伏的胸膛给了锦墨最好的答案,他怒了,怒了便好!“等臣妾把事情想好了定会给将军一个答案,只是……”锦墨回头看着那地上的玉佩笑了一下:“只是将军的心意嫔妾也清楚,嫔妾发誓,废后之时,定会保灵犀姑娘平安!”
杜战冷冷一笑:“娘娘记得就好,另外臣还想问娘娘一个问题,皇后倒是是不是惠帝的莲夫人?”锦墨顿了一下,脸上涌起不自然的笑:“当然不是,若是的话又怎么能活着走出汉宫?”
杜战看着锦墨的脸,定定的看着,半晌才笑了出来。~~~~~~~~~~~~~~~~~~~~~~~~~~~~~~~~~~~~~~~~~~~~~~尘沙飞扬下,杜战凝视眼前这个女子。她是王后,却也是他用一生去怀疑的人。昨夜的厮杀还没有缓过精神,杜战眸子里仍是带着戾气。他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为什么在那个时候突然升起诸多不舍!只是心底最深处的想法就是必须把她救出苦海,而此时,灵犀正在陈家被囚禁,一切的一切也都是为了这个女人。
灰蒙蒙的晨光让人也变得晦暗难辨,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恍惚中他甚至开始无措。
她身份不明,她是汉宫出来的奸细,她刚刚的那次回宫也许是为弥留的吕氏再传代国的信息,她甚至还是害死熙儿的凶手……太多了,多到慢慢的杜战开始愤怒,那怒气起的很快,他甚至必须压抑自己才能不再次拔剑把这个女人斩杀。突然,她露出一丝笑容,那笑容虽凉,却是穿透了迷蒙的沁人薄雾。不等杜战说话,她已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一走一歪的柔弱身躯却是带着前所未有的刚毅。她答应过他,要去换灵犀的性命。只是,杜战的眼睛不由自主的看着她布满伤痕的双脚,红紫相间下,竟是那般骇人。
咬牙,挥剑,斩断前襟两块青布,扬手之间,杜战拦住了她,她的冷,怒目横对,却让杜战的心蓦然一动。默默无语的递过那残布,却是最纯净的心事——只是想让她不那么痛而已。
她滴落尘土的泪,杜战也看见了,只是再不能做出其他,她,是他一生难以信任的人,从他第一眼就知道,她绝不简单!~~~~~~~~~~~~~~~~~~~~~~~~~~~~~~~~~~~~~~~~~~~~~~浓烈的酒,是醉人的药,喝了就可以忘记很多的事,这一点,杜战很清楚。
四下寂静的将军府中,他再不用佯装斯文,周旋那些虚伪的笑。一坛烈酒,他笑着举起,倾倒之下,急流飞泻,直冲入喉咙。痛快!远比坐在那王宫里的盛宴上,慢慢嘬着琼浆玉液痛快。这样的夜,这样的月,谁能伴自己共醉?是恬笑的灵犀么?杜战将身体依靠在巨大的花石上,宽纹的袖笼是纯白的颜色。今日他未着甲胄,只因为要进宫赴宴。赴宴,哼!杜战冷冷的笑着,带着最深的不屑。那不是赴宴,只是为灵犀找个好归宿。归宿?归宿!眼前的迷离让杜战笑弯了眉目,往日的阴冷刚硬全部被这笑打破了幻像。
灵犀是个好姑娘,她甜美可人,婉柔娴雅,甚至还忠心耿耿。可是杜战就是因为这个忠心耿耿才不能娶她。娶了她,就等于娶了阴谋,娶了她,就等于和那个女人站在一起。他不能,他是代国的镇国将军,他不能,他更是代王的贴心知己。不能,杜战狠狠地点头,对,不能。若是靠近,怕是会更难做,所以不如离去。周相的孙子也不错,跟了他或许要比自己好得多。毕竟他总有戒备,对灵犀还是对哪个女人都不能诚心相待。昏暗中,杜战用剑拄在地面,支撑着站起,晃晃悠悠下,他拔出了剑鞘。
灵犀,两个字写的极大,铁画银钩下,显示他的用心专注。最后一笔的停顿下,复又抬起,随着最模糊的意识。只一个字,莲。小,且难辨。隐讳得只有他自己能看清。突然他有些清醒,迷离的面容也因为那个字变得愕然,不对,怎么会是这样?盛怒下的杜战将桌子使剑用力劈碎,一段段,一片片,只为自己忘记了界线。~~~~~~~~~~~~~~~~~~~~~~~~~~~~~~~~~~~~~~~~~~~~~~~~车轮的滚动声,马匹的嘶叫声,还有那刺耳的呼喊声:“出宫咯!”杜战遥遥的看去,那边是一片白色翩翩起舞的纸钱。真不吉利,偏这个时候遇在一起。勒住缰绳,他抬高手臂,制止了后面的队伍。眼前的莲花棺椁是由八人相抬后面还跟着一些内侍和宫娥。究竟是谁有这样大的排场?杜战回头问了问魏公公:“这是哪宫的娘娘?”魏公公讨好的笑着:“哪宫的也不是,原来就是皇后身边的脸的姑娘,莫名其妙的死了,后来听说当今圣上很喜欢她,就封了莲夫人,以夫人礼下葬!谁知竟和咱们赶到一起去了!”
杜战蹙紧眉头,清冷的眸子直直盯着那群人,无意的问道:“哪天薨的?怎么也没通知各国的护送将军们去送送?”“就是昨天,大概是因为位份是死后刚封的,所以没通知诸位吧?”魏公公笑的勉强。
昨天?这么巧?杜战再次看着前面行进的队伍,心中隐约有一丝莫名的不安,只是他想了许久都无法确定,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夜色渐渐退去,杜战脚下也开始加快速度,如果真是太后召见,自己确实有些拖拉了。
远远的看见建章宫的宫门是敞开的,杜战面色立刻紧绷起来。不会的,即便知道他要来,也不会没有将宫门落锁。为什么,为什么这里四处弥散这诡异的味道?向前再踏一步,门口的小太监躬身施礼,“杜将军,太后娘娘久等了!”
一句话,杜战将忐忑的心平复下来。也许是时间太久了,原本也到了该开启宫门的时间。毫不犹豫的迈步进入宫门,直奔大殿。远远的看见殿中央的宝座上似乎坐着一个人,那人的身影隐隐熟悉。红色的外袍是?……皇后!再缓回神,身后的冷风已到,杜战回身旋踢后转身奔往宫门。只可惜,只差一步,刀剑就已经挥来。乱,飞舞的银光下是格斗的拼力,呜呜带风的棍棒更是躲闪不及。支撑许久之后,杜战仍是被人用棍棒打折了腿,硬硬的跪倒在那艳然的红衣女子腿前。
突然杜战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他说不出原因,只是因为那红色仍在。
冥嫁
文帝六年末,朝堂风云诡变。杜战拥兵不归后,被文帝诱擒于内宫,并缴获废后奏章,朝臣一片哗然。
随后又有南越国暗通杜战信件又被人发现,刘恒下令严加查办,一时间猜疑四起,弹劾奏章累加叠落,牵扯出的人也越来越多。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很多人会希望可以借着此时除掉异己,取得权势,所以阴霾迅速充斥了整个长安城。诚惶诚恐的臣官和诸王们不肯被动挨打,于是政局再变,诸王们纷纷递表要求削权,而另一些朝臣开始要求告老还乡。对于这样的结果刘恒是满意的,他不过只是动了动手脚就让心虚的诸王们紧张起来,不过削权,弹劾他都不会,朝堂空了下来,谁来拱卫汉室。于是和颜悦色地将诸人的请表辞回,另附有劝慰书,将话题一转,感念起旧恩亲情。一番恳切的话语,一封动人暖心的信让很多诸王和朝臣有些感慨刘恒的仁德。当然也有不忿之人,例如吴王刘濞。吴国世子刘贤原本寄居汉宫,为的是陪伴启儿读书成长,可是小儿间的争执却让启儿将刘贤用棋盘打伤,未等送回吴国,就呜呼而去。误伤致死吴国世子我本是愧疚的。甚至还曾召刘濞进内宫亲自赔礼道歉,无奈那是人命一条,又是吴国世子,怎样也无法做到圆满。所以在吴王领回去去世子尸体后,他就再不朝觐。
刘恒是忍让的,只是这次他却开始贸然反抗,就其原因也是因为儿子的痛还梗在心里。
就这样吧,毕竟我们是亏欠了他。于是刘恒又派专使前去吴国,划分了十座城池给他,另又赏赐许多物品。
而这场浩大的风波平息下来,也用了三个月之久。未央宫后花园中,一片萧条冷寂的地方。我静静坐在椅子上。杜战被带到我面前的时候,还被捆缚着双手,戴着沉重的脚镣。赭色囚服上仍是血迹斑斑,伤已经痊愈,血印却留了下来。他瘦了好多。听说在狱中他不肯吃饭,每日用尽各种方法寻死。只可惜,我已经下了死命,若是他死了,我会让整个看管囚房的人来陪葬!所以他前襟上的白色米汤是那些人掰开他的下颌硬灌时流淌下来的。
我挥手,让璧儿带人退去,只留我与他二人单独相对。杜战,曾经和我们一起走来。一路上,经过那么多的动荡起伏,却已再不是从前。这其中有他的自负猜疑,也有我们的几度失信。虽然恨他,我却心中仍是凄楚。因为,当着灵犀的面前,我却必须用这样的方式来让他们见面。我凝视着他,咬牙问道:“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杜战恍若未闻,头仍是低着,跪在那里岿然不动。“好!好!好!若是咱们杜将军不想知道,本宫也就不说,只可惜她一生为你,连个墓碑都没有!”杜战蓦然抬头,直勾勾的看着我,疲倦的面色下颤动着双唇:“你再说一遍?”
我咬住唇,侧过脸,任风吹干眼底潮意。“这里——是她睡的地方,是灵犀睡着的地方!”半晌无音,再回头,他已跪倒在地,匍匐着。撕心裂肺的狂吼,惨然不似人声。
风吹落了百花,光秃秃的枝叶下,是艳如朝霞的灵犀。这一生她从懵懂少女,到谨慎女官,却时时刻刻都那么的美。她总是善良的,她从未对我有所怀疑,也一直坚定的站在我的身后。如今去了,我的记忆中也都是她的笑,那笑灿烂流光,却是最动人心魄。世人都说,美能倾城,如今才知道错了,最美的是一尘不染的心。而灵犀强过了我。她也是最美的女子。灵犀,你听到了么?他对你的那声嘶喊,是从心底发出。你没看错,他到底是你该等的人。只可惜,你不在人世了!呜呜之声,我再凝神一看,竟是杜战咬舌自尽,蜿蜒的血顺唇缝流下,越涌越多。
我上前一步,寻了一截枯枝,强掰着他的下颌硬戳进去,撬开嘴隔挡着他再用力。然后狠狠拽着杜战的衣领,厉声质问:“你想死么?死太容易,就像灵犀,她为了我们二人两面为难,就死在这里,你想死么?可惜本宫偏不让!”杜战苍白的嘴唇在抖动,被塞住树枝的地方血泡仍是噗噗直冒。咯咯作响下,他开始用力咬断树枝。看来他决死的心是这般的强硬。我冷冷笑着,咬牙说道:“你一生都怀疑本宫,你就这么放心么?不怕本宫哪天害了皇上?你放心,本宫不让你死,本宫要让你看着,要你为本宫镇守大殿!本宫要你看着百年之后我将受到万世敬仰!”杜战悲极又笑,笑罢又悲,身子来回晃动下,目光涣散的他已经不在乎是否被囚禁一生,他只是沉浸在浓烈的自责中无法挣脱。怔然看着血淋淋满地挣扎的他,我突然掩面,躬下了身躯,放声哭泣。太久了,久到我忘记我该哭。几日来,报仇的想法一直绷在心底,如今却惶惶的,锦墨也没了,杜战也跪在这儿了,可是我却开始找不到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我还要做什么?人生就这样了了么?还是我已经到了头?曾经,我想过有一天可以偷享自由,也曾渴盼过归乡后可以安稳度日。笑看云起,任翔天高。在那里有我携手共生的人,也有我至亲至爱的家人。可是一步踏入宫闱中,就在抬不起脚走出去,历经磨难,千般撕扯下,我更是想也不敢想了,于是,那心愿便埋藏在心底,一生也不能实现。今日我再次想起了那个梦,那个我埋藏心底十五年的梦。还会实现么?就从现在开始?不能,我长叹一声。不能,我无法做到。窦漪房不是萧清漪,她还有孩子和丈夫,她的夫君是尊耀的帝王,她的儿子是继祧皇位的太子,她自己更是万众瞩目的一国之母。她不会有遗憾,所以她不会惋惜。那么我呢,我又是谁?我会遗憾么?恍惚中,我轻轻笑了,看着悲绝的杜战,“她等了你一辈子,爱了你一辈子,你一生都不肯娶她,今天你还不肯娶么?”杜战顿住,愣愣的看着我,眸子里的悲伤更甚,赤红的双眼,满脸的红艳血色下印衬着白色的双鬓,他已是老了……相视那么久,久到一生恩怨全部闪现。我笑着的眸子里,看见了灵犀,他漠然的眼底也是他最愧疚的她。“好,我娶她,我恳请皇后娘娘,能给她最好的!”含糊的言语,是我猜测出的话。杜战低下头,用此生唯一一次的相信,来求我。身体有些颤抖,我虚软的笑。就这样了吧!灵犀,你的心愿已满。我仍是笑,眼前却黑了一片。如今,还要什么光亮?我猛的闭上眼,哑声低笑。慢慢起身,我平视前方,涩苦的眸子再没有泪水。原来黑暗是那么的静。静到心底再没有不舍,静到一生再不难过。“你等着吧,本宫定会给她所有!”我郑重允诺,空洞的看着他。看不见他的脸上是否还挂有悲怆,我只当他也笑着的。灵犀阿,你看见了么,我许下的东西都给你了。“混账,你再说一遍!”刘恒就坐在我的身边,陡然暴怒。“皇后娘娘的眼睛耽误了治疗,怕是……,怕是日后会更加恶化了!”声音微微颤抖的是哪个御医?我潜下心,却仍是无法辨别。原来拥有时我并不曾珍惜,失去了便是一生再想找也找不回。以后看来要多加注意了,毕竟从今天起,我将靠耳听来过完下一生。哀求声,咆哮声,回荡在大殿。而我仍是静静的,辨别着每一个人的情绪。其实,还是可以看见的,只是微弱的光而已,模糊晃动的影子,模糊不动的殿门,以及眼前不动的刘恒。有些亮亮的东西从刘恒腮畔滑落,我笑着留恋那最后一丝光芒。慢慢的,他跪在蹋上,俯身将脸深深埋在我的颈项。我弯起嘴角,摸索着他的双手,只是在密匝匝的绣纹袍子上却总是无法能顺利抓到。他惊觉,将手递了过来,我仔细的摸着。原来他的手是这样宽厚,三四指间还有一些薄薄的茧子,是书写时留下的么?还是什么时候呢?
我忽的笑了一下,原来我连枕边人都那么的不了解。默默地顺着衣衫向上摸,薄削的嘴唇,文隽的面庞,闪动的眸子,还有紧蹙的眉头。
“圣上不要蹙眉,臣妾希望圣上一生都不要蹙眉!”我弱声的恳求道,不想他在此时痛疚。
“好,朕不蹙眉,不信你再摸。”痛到极处的言语是那样的抖动,恐惧的,抑制的。
我点点头,恬笑着摸索,印着深深纹皱的额头上没有那骇人的紧蹙。“臣妾以后就算是什么都看不见了,圣上也不要蹙眉。而且只要圣上说,臣妾就信!”
世事兜兜转转,当年获得他的信任时是那般难得,今日,我也将全部的信任奉上,交付给刘恒。携手走过十五年的我们,马踏天阙,重建汉宫,没有什么再是我们的隔阂,我万事放心。若说最后一点还有担忧的,便是十日后灵犀的出嫁,我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了,怎么给她操办呢?
刘恒抓住我四处流连的手,用极低的声音,那低微的声音伴随着心痛:“朕答应你!朕一辈子都不骗你。”默默与他十指相扣,笑着说:“还有一件事情,臣妾想恳求圣上。”“说,你说的朕都应允!”刘恒急惶惶的说,甚至想给我他拥有的全部。
“臣妾想让灵犀嫁给杜战。”我说完就感觉到手中的他微微一震。这有些太过分了,冥嫁是民间的习俗,男女双方都是早夭才可以结冥婚。亲眷们唯恐他们在黄泉那边孤苦无依,便找媒人撮合了,让他们有个相伴。如今杜战虽是带罪,却不该如此羞辱。至少城中的百姓这样认为,这是对活人杜战的巨大耻辱,如此一来让他们成婚的皇上也就坏了仁德的形象。
寂静的内殿上空无声响,若不是手中仍有些温度的手来自于他,我甚至开始怀疑是否只有我一人在此。“你想?”刘恒的声音平稳而纵容。“嗯,臣妾想,灵犀一辈子都想嫁给杜战,跟臣妾这么久,臣妾必须为她完成心愿!另来,杜战也同意了!”我平视前方,细细解释着。“好,既然你想,就去做吧!记得给朕备份厚礼!”我点头笑了笑,灵犀,再等等,很快杜战就会来接你了。一道赐婚的圣旨,三日后颁下,直送到杜战的囚房。囚犯之身的杜战,迎娶安平郡主灵犀,是轰动长安城的冥婚。有人说,这是一场阴谋,为的是笼络带罪人心,平服外臣诸王怨忿。有的说,这是一场悲剧,为的是成全盖世英雄和忠心不二的郡主。一时间称赞声,跳骂声越演越烈,而我,笑坐在未央宫,等着他们把灵犀从后花园抬出。灵犀,这是一场好姻缘,虽然你们不能再有两情相悦,却是生死相伴,也算美满了。
我面前的大殿外,堆满了煊赫的嫁妆,一挑挑,一担担上的物件都是我亲自摸过,检查过的。小至梳妆用的梳子,大到铜镜床榻,没有一样不是从汉宫宝物中精挑细选出来的。
而此时,杜战应该也已从囚房出来,骑马进宫走在迎娶灵犀的路上。殿门开启,透进一丝暖洋洋的光,璧儿默默走进来,那光扫过我的眼睛,让那布满阴翳的灰暗划过光芒。“娘娘,郡主已经请进棺椁,请娘娘赐锦盖!”璧儿带着哭腔的声音回禀着。她为什么哭呢?是被灵犀吓到了么?还是为灵犀终于嫁人而高兴?我伸手,摸过红色的霞纱,慢慢起身向前,轻轻地将那纱递了过去。纱滑手软,一不留神飘离手中。璧儿小心接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婢替郡主拜别娘娘!”我紧抿嘴,慢慢再退回到座位上。抬头平视下,灵犀瘦弱的身体就跪倒在我的面前。大红色的鸾凤衣衫下,是对我一生的忠诚。灿金耀眼的点缀发饰下,是那双恬静的眸子,飞霞骤升,她羞涩不已:“娘娘,奴婢就此拜别了!”终于,在冷寂的大殿上,只听见我的扬声长笑:“好,走吧!”逆着光,她盈盈转身,那一身红衣,是我见过最为鲜艳的红,带着光晕,似九天仙子,明媚妩丽。吱呀一声,殿门在面前砰然关闭,眼底幻象的那一抹亮红也消失不见。突然心底空荡荡的,一如这空空的大殿。冷,真冷,我缩紧了肩胛。还冷,将周围可以摸索到的织物全部缠围在身上,可仍是冰冷。那冰顺着我的双腿结起,慢慢爬俯在我的身上,直到头顶。原来——冬天要来了。文帝七年初,杜战获释,刺面带罪,服禁尉军,职守未央,称陛楯郎①。
本宫要让你看着,要你为本宫镇守大殿!本宫要你看着百年之后我将受到万世敬仰!”
① 陛楯:谓执楯侍卫陛侧。亦指执楯立于陛侧的侍卫。 陛楯郎:执楯立于殿陛两侧的侍卫。又以手持兵器不同,分为执楯郎、执戟郎
流年
文帝八年初,阴霾许久的汉宫上笼罩了一丝喜庆。启儿,不,是太子。他再不是当年的青涩孩童,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眯阖着双眼,摩挲着怀中的粉嫩脸庞。嘴角还带着初为祖母的慈爱。是啊,我不过是三十四岁就已经是祖母了。静谧的大殿上,他和栗美人笑着躬身施礼:“母后,父皇说了,这个孩子您来起名字。”
我抬眸,灰蒙蒙的看着他们,除了两个黑色的身影,我甚至无法辨别那个号称艳冠京城的栗美人今日穿的是什么样的华美裙子。伸出手指,细细的略过绒绒的胎发,很好,他和启儿一样,刚刚满月就有着浓密的头发,这样的孩子也会是有福气的。“栗美人……”我抬头,笑着唤道:“你愿意给他起什么名字?”骤然的下跪,让眼前的黑影少了一个,因为用力太猛,我甚至能感觉到地面砖震动。
“母后娘娘,嫔妾惶恐,您为这孩子起的名字必能为他添福添寿的,还是请娘娘您赐个名字罢!”她婉转的声音很好听,若是没有那一丝颤抖,我几乎要以为她是另外一个尹姬了。
我停顿着,慢慢笑了起来:“那就叫刘荣罢,荣生旺相,将来必然也是个大富大贵的命!”
话音未落,她已是泣,迭声着谢恩。似乎有了这句话,她便有些底气了。
正要再说,却有人通禀:“娘娘,淮阳王觐见!”一听是武儿来了,我登时露出笑脸,这孩子难得的孝顺,每天都必会过来请安的,我扬起声唤道:“快让他进来!”噔噔几步,武儿已经跪倒在我面前:“孩儿恭祝母后福寿安康!”“起来吧,见过你兄长!”我怜惜的说道。我总是对那年的事情耿耿于怀,武儿的身体自那以后时好时坏,几乎每天都是泡在草药中存活,命是保住了,却也是我一生最愧疚的所在。所以我要给他最好的。启儿很了解我的心,他也常常会在我的面前免掉了许多武儿的礼节和规矩,甚至他们仍是兄弟一样,彼此称呼着兄长和弟弟。
“弟弟刘武拜见太子殿下!”武儿虽然只有十岁,却异常地聪慧,懂得规矩也是我更加喜爱他的原因。启儿还是那般疼爱这个弟弟,忙阻止了武儿的跪倒:“自家人不用做这些样子,快起罢!”
我抬手,召唤刘武:“武儿过来,你看看,这是你的侄儿。”武儿笑着贴近我,我摩挲在他的脸上,腻粘了一片汗水:“跟随的嬷嬷都做什么去了?怎的这么多汗?”武儿笑着说:“不是的,才擦过,身子虚总没什么力气,动一会儿就浑身是汗!”
我抬起的手僵了一下,默默放下。“母后,他可是作为嗣子①么?”武儿问道。栗姬呀的一声,随后将那未断的音尾收回,只是喘息声却越重。我笑着的面孔登时收紧,就这么迫不及待了?别说我和圣上的身体还好,就是有个万一也轮不到她来抢这个头筹。垂首对武儿笑着,却冷冷说给其他人听:“哪里就那么定下了呢?事事无常,也许还另有他人呢,你也可以阿!”滞顿无声,几个人都有些遑遑。这一句话透露的讯息太多,多到几乎挤垮了所有的人,而最忍耐不住的是那个美丽的女子。她是畏惧我的,她畏惧的不光是这个位置上的皇后,还畏惧着于皇上携手重返汉宫,曾下手赐鸩酒毒死表妹,曾经威逼太后私盖印玺的我。而我轻启嘴唇说的这句话,却断送她一生的梦想,前面还因我飞上九重,接下来却也因我坠落无间。武儿咳嗽的声音打断了大家的迷思,他连续的剧烈咳嗽烈到几乎会把心肺也吐了出来。
我腾出手,拍抚着他的后背,一下,两下,重重的敲击,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这个位置谁都抢不走,我会为了弥补我的过失把这一切都给武儿。怀中的小儿似乎知道了自己堪忧的多蹇命运,他也开始刺耳的啼哭。局促的栗姬眼睁睁看着我对孩子的哭声无动于衷,她很想将孩子抱回,却又怕惹怒了我。
“带走罢!好生教导,别错了半步!”我幽幽的笑着。栗姬扑身上前,战战兢兢的俯身在我脚下:“母后娘娘,他是您的孙子,更是太子殿下的长子,他……”“没错,他是本宫的孙子,也是太子殿下的孙子,所以他不会有事!”将她扯住的裙摆抽回,“只要你安分些,就没有什么不对!”启儿依然站在那儿,仿佛者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静静的观看了一场闹剧,而这场闹剧的主角却不知道是谁。栗姬不是愚笨的女子,转念间已经心思洞明,雪光惊电似的明白。她颤抖的双手,气息纷乱,被我抽回裙子的她还兀自硬着手臂。“谢母后娘娘!果然,轻重权衡后她转变得如此得宜。这样年岁,能有这样的心机不多见了,只可惜,仍是有些沉不住气,不然将来也定是个辣手人物。我扬眉浅笑:“启儿想来也累了,和她一起退了罢!留武儿在这儿陪母后就行了!”
室内缭绕的安魂香仿佛也催眠了启儿,他怔怔的,并未答话。昏瞑的室内,又沉入了一片寂静。我一手带大的启儿,却让我有些琢磨不透。当年的几次戾行后,他现在更多的是平稳深沉,也很少像当年那样与我争论和撒娇。如今,他更像是一个太子,一个和皇后讨论朝政无常的太子,镇定容色下,却少了许多亲密。
我微微叹息,也许再不愿意,他仍是开始转变,因为他目睹了太多的深宫忌讳,也目睹了太多的黑暗阴狠。他和刘盈还是不同,所以他不会和刘盈同样的结局。“谢母后,儿臣告退!”在思量半晌后,他绝然而去,甚至没有理会身后的慌乱的宠姬。
“走了?”我悄声问刘武,武儿“嗯”的一声回答。一口长长的叹息,才呼了出来。龙涎香,莲花酿,一室浮绕缥缈,氤氲水雾弥漫在四周让人闻见也惬意起来。
我依靠在鳞波池,享受难得的温暖。一年四季,我都是冷的,有时候冷的发慌就泡在水下,温暖的水荡漾着难得的寂静,也能将我手足荡漾出暖热。濡湿的发丝垂落在身后,我仰望屋顶,那里仍是一片黑暗,是我熟悉的黑暗,偶尔会隐隐闪过的亮,不过却稍纵即逝。身边服侍得宫娥悄悄退去,有人搅乱了一池碧水。淡淡的味道是我最熟捻的安心,回过头,对着他笑道:“怎么?今日这样早就来了?”
他的声音随着水波传了过来,嗡嗡的,绕在耳畔,“没人缠着朕,朕就先回来了。”
“如此说来,可是难得,那些朝臣肯放人,实在不易!”我掩嘴笑着。慢慢的那气息靠近,蓦然,我惊觉他似乎并未脱衣,袖摆随水波漫延到我这里,碰触到了我的胳膊。再近一些,我能模糊的看清楚那黑影,隐约的也能感觉到那肌肤透过衣衫的温热。
突然脸边一热,“怎么?没去常夫人那?”常氏这几年突然平步青云,与以往的安稳无声不同,她因一次宠幸得了皇子刘参②,自然待遇一升再升,如今也是贤夫人了。随口一问,刘恒将我紧紧揽入怀中,缠裹之下,用尽全力。我知道,他在生气,那不过是一个无意的所得,却被我念叨了几年。快要窒息的我,仍是笑着,已过中年的他仍是这样爱赌气。他突然自己笑了出来,将唇舌划过我的颈项,探入|乳间,轻柔缓慢的动作,带着诱惑我的战栗,甚至我可以感觉到他的急促。刘恒语声低哑,“这般小气,偏将此事牢牢记在心底,那朕就件聪明事,为皇后废了六宫如何?”我猛地睁开双眼,黑暗当中却可以清晰看见他眸子底的深邃,原来那一双眸子早已印在心底,再也无法忘记。我将双臂抽出水面,环住他,将身体依附在他身上,他宽厚的肩膀是我最喜欢休憩的地方。
“圣上是要让臣妾当悍妇么?还是想让臣妾为天下人所耻笑?”我当然知道他的心意,只是皇上就该有皇上的模样,这一番动作下来,怕是又有莫须有的骂名就担下了。刘恒修长的手指滑过我的的湿发,哑然笑着:“若是让人知道了,还叫什么聪明事呢?”
说罢他将我箍紧靠在池壁,一路低头顺肩头咬下,粗重的喘息声伴随着水波的晃荡带着悸动袭来。耳鬓厮磨下,他仍不忘记说着那事:“此生,朕想给你一切,包括你不屑要的,朕也想给你!”
柔软的腰肢被他揽过,低低的呼喊从我唇中呻吟而出,他带着万般的许诺,只为我一双再也无法与他相望的眼睛。我笑着,没有辛酸。也许,这也是一件美事,他愿意做就去做罢,我欣然接受。
我紧紧环抱住他,感觉他炙热的身体,阵阵愉悦让我无法再分神。氤氲的热气将我们包围,一层层水浪,撞击着我,珠玉飞溅下,却是那样的癫狂。被他轻易撩起的迷乱终于到来,我蓦然抓紧他的肩头,战栗着。他疲乏的付在我的胸前,微微带着抖动,低吟着:“朕一定给你所有!”
文帝九年冬,为杜绝奢靡,帝废六宫,夫人以下妃嫔并宫娥发还回家,总赦千人。勒令停工所建宫殿,并修灞陵为帝后合葬墓。翌年初,窦后寿辰,再赦一千宫娥,并以窦后名大赦天下,另有野史记载,宫中女官常叹谓,帝后之情,满月为鉴。璧儿读到这里时,仍是笑着:“娘娘,外面的书可比宫里说的仔细呢,您说他们也没看见阿,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我低笑不语,并不理会她的话,近来的书都是她出去寻来的,我不强求内容,偏喜欢听她掰些白话野史,也正是因为如此,也知道了更多百姓心中的窦后。他们心中的窦后是善良而幸运的。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子最终能坐在皇后宝座,除了幸运他们甚至无法想出再多的言语来形容。而废除六宫的刘恒做的实在是聪明,不但没有因此让我背上专宠擅妒骂名,甚至还变成了人人称颂的戒奢从俭的圣明君主。想到这里我仍是无奈的笑着。也许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知道这一切是缘于我们俩之间难能可贵的情谊,缘于一个信任与相守的承诺。恍惚间,我笑着抬起头,对璧儿抬起下颌指了指殿门外,那里有一个魁岸身影一直双眼目视远方,一头早白的头发是看透了人世沧桑的顿悟,每次有了窦后新的书,我都会让璧儿送到他那里,让他看完再烧掉。他的眼睛就是灵犀的,我要灵犀和我一起分享这世间最有趣的一切。①嗣子:太子未即位时,所生嫡子。刘启此时仍未立后,所以栗姬有觊觎之心。
②刘参,历史上他是刘恒第三子,为了契合锦墨身份和孩子死因我将刘揖写成三子。刘参初为代王,死于159年。母不详。
伤夭
文帝十一年春,各样的事情纷繁踏来。事情就是这样,当你平淡无趣时希望有些事情可以慢慢做来打发时间,可是但他们接连而至时你又是那样的措手不及,慌乱得如失去了手脚般。当揖儿被侍卫抱到未央宫时,我几乎无力站起。软塌塌的揖儿手脚冰凉,任由我掐打都没了动静。无意间的碰触才发现脖腔旁竟然有大片凉腻的湿意,我大声厉问:“这是什么?是血么?”
璧儿将我双手领开,颤抖着声音说:“是,不过梁王并无大碍!”我被她搀扶在一旁,探过身去听,共有七位御医进入内殿诊视。不可能无大碍,否则不会惊动这样多的人。刘恒早朝未下就已经匆匆赶到,我茫然站起身来,却并未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他先将我揽入怀中,再急问御医:“梁王的伤势如何?”迟疑好久,终有一个为首的冒死禀告:“回圣上,梁王坠马时,头颈先触地,折断了经脉,内腑骨骼也悉数尽断,恐怕……”刘恒沉声打断他的话道:“恐怕什么?”那人颤抖着声音说:“梁王支持不了许久,急备他须吧!”我登时心头揪紧,而肩膀上刘恒的用力也变得窒人用力。揖儿……我急切的想起身扑在那里,跌跌撞撞之下却被裙摆绊倒,刘恒用力的搀扶,却仍不能平息我心中的空落。我哭不出来,却是无比的伤痛,空荡荡的心是那般虚软无力。哭不出来是因为曾经的前尘过往,伤痛是因为他也流淌着和我相连的血脉。
血脉,想到这里我回头面向刘恒,他此时也必然是伤心的。我黯然的将手交给他,不说话,也不想动,这是他第二个失去的孩子,他一直稀少子嗣,却也为此可能再难以接受这样的残忍。
痛楚的他是否也带有对孩子缺失父爱的愧疚?一如当初对刘熙死时的百般自责?
低低的声音他许久才开口:“去了也好,这么多年了,他也该去作伴儿了。”
我颤抖的唇几乎说不出来话,辛辣的热流涌了又涌。那时我没有为刘熙,此时却是为了惨死的刘揖。一声哽咽下,涩痛的双眼滑落了泪水,多年不见的泪水下,却是我尘封已久的心。
温暖的手指拭了又拭,他比当年沉稳了许多,此时的伤心似乎不比上次。
“这孩子注定是要早夭的!”他的话不多,却让我陷入过往。晃动的黑影都静止不动,而喧嚣也慢慢低了下来。唯一停留在我眼底的是锦墨孩子当年的模样。
这孩子注定是要早夭的。是啊,当年如果不是锦墨想要把他勒掉也不会造成他嬴弱的身体,也自然不会激发了锦墨的争抢之心,也不会她因失败被赐死长恨,更不会刘揖因为疏于管教而落马身亡……只是,这是借口么?还是我们只能如此自私的为自己开脱?这几年来我对揖儿并不上心,一来双眼无法看见,照顾不到。二来也确实有些难解的隔膜,横在那里。而刘恒忙于朝政似乎就更加对他难以顾及,今天这样的情境,我们都有责任。
刘恒黯然的长叹,他也无力再说出其他的话语来安慰我。毕竟,那还是他亲生的儿子。门外有人高呼着,喧闹着,口口声声想要自裁。刘恒又是无言的叹息。那是贾谊么,听说是他带梁王上马的,只为了能跟一同狩猎的太子一分骑术高下,却岂料葬送了仅仅八岁的刘揖。还能怨恨么?还用自裁么?人都不在了,还做这些给谁看?是他早早离世的母亲么?还是给悲伤中的帝后?“叫他安静罢,怪不得他,退去罢!”刘恒的声音苍老了十岁,这一句更是用尽了力气。
能说出怪不得他已是太难,人总是要把错误推给别人,只有刘恒才能将错误全部揽在自己身上。
摸索着牵过他的手,无声亦有泪。五月初一,大殡。血浓于水的一切也只能由盛大的仪式来宣告。揖儿先去了灞陵,就在那恢宏磅礴之侧苍郁松柏之间,他第一个先入土为安。
他脚下是方圆十几里的草木,四下更是旷野千里的无垠。也许皇子如他也是幸运的,至少能随父亲陵墓相伴。可是身为皇子他又是不幸的,不幸到出殡当天连母亲都没有在场。我被璧儿搀扶着,握起他墓碑前的一把黄土。人世间最干净的地方,哪里还能比过这黄天厚土?从前我向往浩瀚天际,如今看来却是错的离谱。去吧!揖儿你即便无法于母亲葬在一起,但记得到那边后仍帮我问好,问问她在那边可好么……
文帝十一年,梁王刘揖堕马身亡,赐谥号怀,史书称梁怀王刘揖。其太傅贾谊自责,闭门思过,不出年余,郁郁而终。文帝十四年时,我召见了一个世间难得的女儿家。“妾父为吏,齐中皆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妾切痛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复续,虽复欲改过自新,其道莫由也,终不可得。妾愿没入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改行自新。”璧儿轻轻读着,读到最后甚至有些微弱的哭意。我点点头,淳于缇莹确实是个好女儿,胆敢上京进谏,非一个孝字可以夸赞了。
“缇莹,那本宫问你,子女眼中无父母的不是,你又怎么能光凭你认为说你父亲好呢?”我微笑着询问,虽然淡淡却仍是慈蔼可亲。“皇后娘娘说的极是,子女眼中父母是天地,孝为还恩。但是并非盲目了双眼,......”
“大胆!”璧儿一声断喝,震荡了空寂的大殿。我一回手,仍是笑着说:“接着讲!”缇莹似乎也发觉提到了不该提的字句,她顿了一下后,又复说:“子女虽孝却仍能分辨是非,父母之错,也存在心中,不说不等于糊涂。只是民女确认父亲为医时,恪守医德,耿直不阿。若是民女一人说,难抵悠悠众口,可是连同齐属境民都是如此,证明了父亲的清白,请皇后娘娘明察!”
“嗯,即便如此,你又凭什么认为圣上就该免了你父亲的罪过?”其实她的谏书中已经说明,再问一次是因为我想听听她怎么解释。“圣上入主以来,圣德仁厚,百般与民休息,轻徭役,减赋税,十年生聚,万民感恩,这是大汉成定以来从未有过的安逸。如今民女上谏是相信我主并非不想废肉刑,而是忙碌于朝政之中无暇顾及,今有契机,当可以行天下之大幸。”缇莹的声音并不好听,甚至还有一个嘶哑,也许是连日来的赶路过分劳累了。
“说的好,圣上确实早有此心,不过能有你一个十几岁的女娃提出来,倒显得圣上有些愧为了。”我仍是笑着,却端起手中的茶杯轻轻喝起茶来。扑通一声,她跪倒在地:“民女不敢当,只是民女有一句话想问太后。不知道可不可以?”
“哦?那你问吧!”我将茶杯递出,璧儿立刻起身接过。“此番父亲遭罪,他曾愤恨的说,养了五女,关键之时竟无一人可用。民女心伤,才愤而随父亲进京受审,民女想了一路,只想寻个明白人问问,女子就不能做事么?女子就无用么?如今仰望着皇后娘娘,更是想问一句,娘娘您可认为女人是无用的么?”她声声泣血,咄咄迫人,却是被我欣赏。
抿嘴一笑,我颌首:“说的好,只是本宫想问你,别人说有用就是有用么?你所计较的有用如何,无用又如何?”她迟疑了回答,我却笑眯了双眼。她若是能领悟,便是真的难能可贵的聪颖女子了。
半晌,她盈盈一笑,:“民女懂了,有用无用原本不在他人所想,自身去做了便能证明,莫要为了禁锢而不为,这才是真正的有用!”“好!”我拍手一笑,果然不错,心兀的一动,“缇莹,本宫想留你在身边,你可愿意?”
这样好的女子,我也怜惜,若是在宫中,定能有些作为的,况且我还有私心,武儿今年也十四了,如今他被封了梁王,年后也要去属国执政了,身边我一直没有放心的人,我看缇莹倒是一个好女子,不若……虽不是王后,却也可以给个夫人的。“民女不愿意!”她低低的声音似乎出自心甘情愿。我不解,聪明如她自然知道这绝不是一次普通的挽留,能留下来,必然是我能许下的最好待遇。
“民女不愿意,是因为父亲此次虽未遭受肉刑,却已年老体衰,随娘娘进宫,自然是难得的荣耀,只是民女仍担忧父亲无人赡养,所以不能领命!”她俯身在地,咣咣磕头。
虽然有些惋惜,我却没有再说出为难她的话,这样纯孝的女子实在令人敬佩,若是今日我在老父身边,也会如此的。“好……你和你父亲回去吧!”再一扬手,我已依在榻上。璧儿起身将她领出,我命人送个信给圣上,加封缇莹孝女,请圣上亲笔赐字朱漆匾额,随他们父女返乡。刘恒欣然应允,墨笔朱匾成就了缇莹的女子有用。文帝十四年,淳于氏缇莹上书文帝,痛陈肉刑之危,上悲其意,乃下诏曰:“盖闻有虞氏之时,画衣冠异章服以为僇,而民不犯。何则?至治也。今法有肉刑三,而奸不止,其咎安在?非乃朕德薄而教不明欤?吾甚自愧。故夫驯道不纯而愚民陷焉。诗曰‘恺悌君子,民之父母’。今人有过,教未施而刑加焉?或欲改行为善而道毋由也。朕甚怜之。夫刑至断支体,刻肌肤,终身不息,何其楚痛而不德也,岂称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岁中亦除肉刑法,并令监中囚犯不必黥劓。
缇莹获上赐朱漆匾额,随父返乡,另于齐王五子,荣华盛也。
情憾
作者有话要说:人生的情感真的能那么分明的划清么?就爱你,不参加任何杂质,就恨你,咬牙切齿,谁有能说,爱不会衍生成恨,恨又不是爱的太深?
大家54我哈,就是写完了,爪子还在痒,于是磨磨爪子,现在好了,大家接着看,当我透明!“娘娘,碧色的可好?还是海棠色的?”璧儿站在衣柜搭的梯子上询问着。
我抿嘴笑了笑,我很少拿自己的盲目当成包袱,甚至每次穿衣服时,仍要璧儿报上颜色纹饰。双目失明并不意味着要混穿,这些讲究却还是必要着意的。只是此次礼遇,为的是大半年没进宫的长君。突然心生惆怅,他还不知道罢?若是知道了他会生气么?这些年长君一直安守本分,品爵也是一升再升。圣上的赏赐送到府邸,也常常会被他跪着拒回,一道辞表说的是自己无功无能,唯恐成为外戚擅权,满朝文武无不钦佩,这样一来窦后的贤名就又添了一笔,世人都说兄弟如此,全是长姐教导得方,却不知他负气在心不肯收。
而最让人诧异的是他多年不娶,京城内外漫布的议论纷纷他却视而不见。
他,这么多年过去了,想来他也老了罢?我对铜镜轻轻按着自己眼角的纹路,灰蒙蒙的眸子下,仍是什么都看不见。
不知何时,我的眼角似乎不再如往昔平滑,也让我多了些介意。“娘娘,就穿这件杏红的吧,上面有些丝锦杏花,不算奢靡。”璧儿爬下梯子,喘喘的说。
我深受抚摸,繁复的花朵密匝匝的开,却是这样冷清。抬手给璧儿,“就这件吧,发髻也简单些,不过是会自家兄弟!”“知道了!”璧儿先起身服侍我穿衣,随后又为我梳妆。我低头任她抚弄,心里却想着那个人。当年那次离去后我就再没看见他的模样,那时他还是邪佞翩然,如今可是会白发隐现?看不见也是好,至少在我心底,他仍是那般,思及此我无声的叹息,时至今日,我们都老了,再怅惘也不过如此捱吧!空荡荡的殿,漂浮着我喜欢的百合香气,他俯身跪倒在下面,我却依然看不见。寂静的岁月如逝水倒流,我淡淡将那悲欢穿过,只将此时与他凝定。一声微不可辨的叹息,却不知从我们谁的口中吐出。我无力从容开口,因为梗在喉间的话是那般难受,相隔这么远,我甚至不能听到他的呼吸声,那是我赖以辨别他人情绪的唯一来源,他却有意不让我听到。“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我心口一紧,手也轻颤。这低低的吟唱似乎不是人声,我微微转动着,向要听得更家仔细,那长吁短叹间,像足了一个人……“谁,谁在说话?”我笑着问。淡淡的笑,他慵懒的说:“那是臣弟给姐姐的鹦鹉,这畜牲很会讨人喜欢,常常教了他就会说些话儿,臣弟拿来是给姐姐解闷的。”“他还会说些什么?怎么一上来就是胡吣?”我有些责怪的语气。长君苍凉的笑,冷了我的责怪,“他确实在胡吣,浑说些不该说的话,浑到别人都不喜欢听了,自己还不知道!“这么多年了,他还记在心里,原来他一直没有忘记。我霍然抬头,想要借助一些微亮能看清楚,看清楚他此刻的神伤,可惜,仍是看不见,如今我连光芒都看不见了。于是垂下头,淡淡的说:“哪里就不喜欢了,只是他浑说时候不知道,不知道危险就在别人手下。”沉吟半晌,他怅然的声音问道:“姐姐不喜欢这礼物么?”无力的冷笑,却是最伤人:“不过是只鸟而已,要多少有多少,你也少放心这样的心思,多想些其他。”我接下话题,只为了转到我最为难得地方。“其他?显大夫①只会玩鸟,还要什么其他?”他又变成了玩世语态,自嘲之下是对我刚刚话语的凌迟。“说来你也不小了,我们窦家还要靠你来绵延子孙,姐姐想为你做个媒!”我终究还是说出了这句话,以冷硬代替了犹豫。到底在犹豫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他决不会那么轻易的答应,是我清清楚楚地了解。
其实,这不过是个施舍,我不管他心里如何也必须开口硬塞给他的施舍。
飘忽的笑声他传给我听,我想躲开那声音的袭来,却是无力,只能将腰身挺直,一如既往的坚持着。。那笑回荡在空荡寒冷的大殿,似乎带着不可抑制的力量,震荡着仅有的两个人。
“姐姐,就这么想给臣弟寻个好媳妇?”他带着阴郁的声音让我有些无从接口,只能默默地坐着,抚摸着衣襟上的杏花。“当然,既然你代替了长君,就该替长君完成他的一生,娶妻生子,自然都是必须的,不然空给别人生些猜疑!”我的声音加了几分疲累,咬紧的牙也只为他的顽固。原来媒人也是如此难当,开口已难,再劝更难,只是长久下去确实不是办法,既然他当年图的荣华富贵,封爵已是幸事,若是能再结一门天底下最尊贵的亲事,不是更能圆了他的心愿么?
这么多年来,他的情意,我无以回报,唯一可做的也不过是为他安排他想要的生活,也许会错,却是我心中最好的办法。他不言语,我却只能软了语气再说:“其实,这么多年来你孤身一人,少君早年也早已有了妻儿,看你这样伶仃,本宫也心中难过,若是你能成家,本宫也可以为你少操些心!更何况,这些原本也是你想要的,不是么?”话尾收的无力,唯恐他仍是不允,我开口还想再说,却被他冷冷的打断:“这是娘娘的意思,还是圣上的意思?”迟疑一下开口,窒得难受:“是本宫的意思!”静,死水的静。仍在远处的呼吸声,却是越来越粗重。“好!只要是姐姐的意思,臣弟就一定会遵守,臣弟永远不会违背您”他的声音飘缈传来是那样的心灰意冷,甚至带着些许悲愤。衣袖拖曳过地面带起沙沙的声音,清冷的如同刀子的剐蹭,他大礼跪拜下,绝然起身离去。
他甚至连告辞都不肯了么?我一惊,带着踉跄上前,一把拽过他的衣袖。他的粹然背转身,定是有什么不对,我伸出手急忙忙的摸,他躲闪之下,带着骄傲不肯与我。
我不依,只是揪住衣领,钳制他的举动,顺着颈项摸上,滑过瘦削的下颌,薄薄的唇,以及……那一行冰冷。轻轻的,我将手收回,颤抖的指头上还有着最冰冷的水迹。回身,将悸动的表情藏下,也让他无法看见我的。“臣弟告辞!”狂邪的声音仍是那般自负。然而这一切已与我无关,刚刚的惊怔之下我仍未回过神来,心仍是动着。
文帝十四年,孟冬之岁,显大夫窦氏长君迎娶清川郡主刘筠,盛倾京华。
三日后,新婚的显大夫与清川郡主进宫觐见,我赐宴栖凤殿。临来前,我命璧儿为我寻来了喜红灿金的后裳,那抹浓浓的喜色,是我未盲时拥有的最喜庆不过的衣衫。“显大夫,什么时候来? 我回头张望,璧儿应声答应:”说是要卯时才进得来未央宫。”
“哦,“我微微一笑,伴着低不可闻的叹息。后殿悬挂的小东西从进来那天起就不肯停歇,轻声吟诵反反复复都是那几句,让人心生烦乱。
今日,他就要携妻前来,而我却忽然有些莫名阑珊,我自嘲低笑,姐姐,本来就是局外人,忙碌一番也不过是为他着想罢了。难道还会有其他的心愿?筵席未开,人已先到,一迭声的疾走脚步,却是一个沉稳一个娇羞。我默然端坐,等着新人的拜见,刻意剥离抑扬和声之中的她。娇婉的声音,淡凝的香气,我的面容笑了又僵,僵了复笑。只单独点手让她上前,携了手腕。滑嫩的芊芊玉指,带着豆蔻青春,柔约的让人怔然。
年轻真好!我温声询问:“一切可都习惯?”柔声一笑,刘筠带着初为人妇的羞怯答道:“夫君对嫔妾一切都好!”一句话,激起了五味,揣揣的心跳竟摸不着了痕迹。这样自然是好,他们琴瑟和谐是我期望的。他若是能得遇佳偶,珍惜郡主,自然也能让我安心为那段茫然化上终结。只是,此时,我却复杂了心事,哽在心头的话压抑沉重。
柔美的女子,娇颜盛花,他此时也是快慰的罢?回身一笑:“原来本宫以为这个弟弟是有些不妥的,如今看你们这样恩爱,本宫也就放下了心。“我循声呼唤璧儿:”命人把筵席都备下罢!“手中的柔荑起身撤出,夫妇俩再次叩首跪拜施礼谢恩。我虚软的笑着,微微抖动的手指无力撑起身子,喉间的苦涩似乎越来越浓。我竭力抑制着情绪,让自己看起来是那样的欣慰,只是连自己都觉得强装得是这般孱弱无力。一顿饭吃了我一生,那样漫长,漫长之间我仍要对长君细致关怀的语句和刘筠的娇秀嗔怪。
隐含在饭中的芒刺,扎在喉咙里,隐隐的难过,让我无味吞咽。他没错,就该如此!如斯形态,才是新婚燕尔,才是我心愿所在!饭罢,清川郡主先行区往建章宫拜访太后,虽然没有血缘,她仍是刘恒的从堂妹。
而我,则要面对眼前这个男子,这个是我弟弟的男子。今日,他跪在我的脚畔,静静的,洞悉我与平日不同的失常。他笑着,冷冷的问:“怎么,姐姐似乎不高兴?这不是您一手安排的结果么?为什么您还不快活?”我恍惚抬眸,用无光的双眼想要看清他的真心,这样冷的话语,萦绕在耳畔,却发觉眼前这个人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遥远。“本宫很快活!”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却说的异常坚定。“快活?姐姐还会有臣弟更快活么?她很好,清丽端雅,婉柔可人,臣弟很满足,这是姐姐赏赐给臣弟的幸福,臣弟感激不尽!”这样的话刺痛了我,一时间我手足冰凉,遍体都有如冰刀割锯,痛入骨髓,却不见血滴。
苦咸的滋味流入唇齿间,我狠狠咬住,却发现原来是不知何时落下的泪,一声哽咽下,我怒极,仿佛痛恨自己的懦弱,被人一下子轻易击倒,猛地站里,嘶声裂肺的喊叫着:“你给本宫闭嘴,滚!”他不该,他不该用这样的言语来伤害我,他不该,他不该以尖刻回报我一片真诚,他不该,他更不该拿自己的妻子来刺激别的女人,那样的难堪下,是我们三个的遍体鳞伤。
这一生怒吼,震惊了我,欣喜了他。他拥起蜷缩身子的我,带着最得意的快乐,用尽了百般的手段,其实也过是想要我最后的答案,这个答案,他等了这么多年,而我却是守住不肯开口。可是我看到的不是这样,他在用欣喜棱辱我的尊严,他在洞穿我的难言心事……不!
蓦然,狠狠挣脱被他拽住的双手,急促的喘息,慌乱的举动,我的理智正在一步步回复清晰。
平时我引以为傲的自持几乎他的逼迫下慢慢瓦解,不可以,当然不可以。
我不想知道为什么我无法面对他,我也不想知道会有怎样的一生坚持,但是我知道,我是大汉的皇后,他只是窦皇后的弟弟,仅此而已。惊回的魂魄下,我甩落肩膀那只修削冰凉的手,冷冷地传诏,“从今日起,为经宣召,显大夫不得踏进未央宫一步!”殿门外一声唱喏,定下了一切。而那声音传到大殿,让仍横在我臂上的手,颤抖的厉害,甚至我能感觉到他心底的凄凉,深浓,寒戚。我平息定住心神,不动的伫立,只为等他用冰冷的眸子将我上下打量个遍,冷,看不见的凄然眼神已经让我迈不出步子,虚空之下,我必须强硬如往。一声低低的笑,带着顿悟,渐渐漫延,愈来愈大,最后甚至震荡着心,他一路笑,一直笑,直至到殿门口,仍可以听见他的笑声,骄傲自负,带着邪忱,带着残破,远离了我。
我定定站着,慢慢摸到了床榻扶手,颓然跌跪在上面,刚进门的璧儿吓呆了,忙上来搀扶,我仰面靠在长榻上,隐隐一声低噎的笑,随和着那狂妄的声音,飘散。刘恒后来曾过我,为何要将长君禁足于未央宫外?我笑笑回答:“臣妾看不惯他散漫的样子,让他悔悟些,别委屈了郡主。”
刘恒不予置评,只是笑着。即便我的理由光明正大,却仍无法遏制纷纷扬扬的传闻,那瘟疫般的流言千篇不变的都是显大夫失去了皇后的宠爱,恐怕祸福难测了。①显大夫:闲职,位高权轻。
沉疴
“在想什么?”刘恒半躺着,仔仔细细的为我捋顺着头发。将手环过他的腰,深深埋在他的怀中,“在想荣儿那孩子,实在太顽皮了。”
刘恒似乎也是这样认为,他的胸口有些抖动,半撑起身子,我有些慌乱,拉着他的衣袖,唯恐一错手就再摸不见他。他歪歪斜斜的身子憔悴瘦脱了形,从秋天开始,慢慢咳血,一次次,我笑着佯装假作不知,一次次,我笑着为他换下血染的绢帕。然而这次陡然的咳嗽来的急切,带动了我略松下的心再次提紧。他回过手,紧紧握住我的,压着嗓子,淡淡笑着:“在这儿,朕在这儿!”
我抬头,面向他,带着微笑。心底的哭意涌了几次,面上却仍是无恙的平静。
他瞒我,我亦瞒着他。他瞒我病情,我瞒他已知晓。不知不觉间,他便毫无预兆的苍老,纷纷流年逝去时,我才惊觉我们一生竟是这样短暂,还舍不得放开彼此时,日子便捱到了。刘恒笑着:“最近总是咳,那些个无用的御医尽开些没用的方子,左吃右吃也是不好,好像有多大的病似的。”我低头笑着,将那濡湿的帕子转手送到榻旁的小矶上,刻意忽视他似有若无的虚弱气息。
沾染上血的手指指尖仍是黏湿的,暗自在衣襟上蹭了蹭,微笑服侍他躺下,“虽然没多大的病,也要喝的。再没用途也能调养身体。”下面的话我梗了下来,哪怕是已经无用了,也必须喝。
也许只留给我弥足珍贵的一点点时间,我也要尽力多留他一刻。这么多年,恩爱怨嗔我们经历了太多,也参杂了太多的旁人,而此时此刻,只剩下我们两人时,却又没有了时间。我趴俯在他的胸口,匀气带笑,絮絮说着:“圣上不知道,馆陶那丫头也是难弄呢,前不久馆陶说要给她送到未央宫里来教养。“哦?那就送进来吧,让馆陶带大的孩子肯定都会给娇惯得没了样子。“刘恒慢慢回答,似有一丝迷离了神智,渐渐有些睡意。“还有,刘参的儿子臣妾给送回代国去了,他没了父亲,臣妾就让他母亲邓氏跟过去了,那孩子臣妾看也是稳妥的①!”我搜刮着心底记挂的一切,只为能找着让他和我说说话的事由,一桩桩,一件件,唯恐他睡去就不再醒来。半天他没了动静,我的心也揪在了一起,木然的紧贴在他的胸膛,那里有温暖的气息,也有起伏不已的生命徽征。“哦,那就送回去罢!代国是个好地方。”他吁了一口气,说的有些艰难,却笑得让我听见。
“是啊,臣妾和圣上是从代国来到汉宫的呢!”我恍惚不自觉的念叨着。
他又是一顿剧烈咳嗽,抖动的身子似乎已经没了力气,可是环着我的双臂却是越来越紧。
也许他已用尽了全力,但我仍是可以轻易滑落,于是我用力的攀附着他的颈项,让他察觉不到自己的虚弱,靠在他的胸前,静静停留在这里,与我的一生所爱近靠咫尺,呼吸着同一方气息。
平复了的刘恒,呼吸细弱短促,坚持笑着:“是啊,那时朕才十三岁。”
那是一个多么遥远的记忆阿,遥远到我几乎有些想不起,那时他是穿的什么颜色,忘了他第一眼看我时的眸子。日子如流沙,越抓紧,它越飞快地过。多年以后蓦然回首时却发现,一生不过就是眨眼间的一瞬,点点滴滴间,忽而不见,它比梦还短。美梦仍需醒来,就如同我们即将要分开。
“第一次见到你,你穿的是紫色的衣衫,朕看惯了五颜六色的服饰,却是第一次被紫色迷住了双眼……”“还有,还有那时候你常常是不喜欢朕去的,朕去一次,你就不高兴一次,而且你还特别喜欢拿馆陶当借口,怎么也不肯说想念朕……”无声的泪,我低头濡湿在他的衣襟上,强笑着,缓缓说:“谁说的,臣妾确实不想。”
他低沉的笑着:“不想就不想罢!你还总喜欢让朕破例,为你一次次破例,连册封都是要朕下来接你。”我破涕转笑:“难道不该么?”“该,当然应该,否则哪有今日朕身边的你!”他也笑,声音低低的。那些飞屑般细碎的回忆,点点滴滴来至此生的每个角落,等到冥思苦想时,才发觉共度的一生如此短暂,时间太少。“若是朕病倒了,你该怎么办?”他有些困倦低声问着,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小心翼翼。
“臣妾哪也不去,就在身边等着圣上醒来。”我摩挲他胸前的龙纹,淡淡笑着。
弥蒙的他,语气轻柔,似乎在嘲笑我的痴妄,“若是……”“没有若是,圣上一定会醒来。”仍是笑,却是那般虚软了力气。“好,朕答应你,一定会醒来,可是现在实在是太困了,让朕先睡会儿!”他耗尽了仅盛的力气,喃喃说着。颤抖的身体,慢慢抽离他的怀抱,颤抖的手,慢慢抚摸上他的面庞,瘦削的脸颊上,带着最心满意足的笑,眯阖的双眼也是上扬的。悲怆的我,笑一笑,用最低的声音说:“我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包括是上天……!”
我不怕孤独,我不怕无助,我更不怕生死,却害怕此生我们不会再相见。
一瞬间我克制的泪全部涌了出来。这一生我失去的太多太多,我不要最后时光连他也不陪在我身边,若是没了他,孤寂余生我还能独活多久?生生世世,不离不弃,都是我对他的心,可是今生是否再没有机会能够亲口对他说出?
刘恒,再陪我走一段好么?哪怕,只有一年。哪怕给我留下忘记你的时间。我不想,不想在我刚刚知道病情时,你就撒手而去。我不想,我不想在我偶一回身时,缺少了你的双手来搀扶。黑暗之中,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你……恐惧的哭,嚎啕的哭,我尖声喊叫“来人阿,快,快传御医!”哭喊声震动了殿外守候的宫人,凄厉的声音让他们畏缩了手脚不敢再靠前。一时间门外响起震天的传喊御医的声音。而直到璧儿搀扶我下床时,我才知道,自己的衣角一直被他紧紧拽住,他在和我默默许着诺言,在最后的一刻,在茫茫无际的来世,他拽住了我,永远不想分开。“圣上有大碍么?”我暗哑的声音,疲累的身体,早已是不能听下任何噩耗,却仍勉强自己支撑着来问。跪倒的御医惶然道:“若蒙天幸,也许可久些……”“多久?”我心中虽有准备,却仍是如罹雷击。御医揣揣的沉吟片刻,只吞吐说道:“少则六月,多则一载。”一载,便是天幸?是我求的少了么?我要一年,苍天便只给一载?语声沙哑,却是对着身边的馆陶:“去把太子叫来,另外再给梁王②写封书信,告诉他,让他火速进京。”馆陶早就软了身子,支撑不住,只是她仍是不肯任由我做如此调配,怨愤的说:“母后,只想着梁王,何时在意过我们?若是……,难道您还让梁王即位么?”“没有若是,如今所说的一切也不过是猜测,做不得准,你只是去办就是了。至于立谁,也由不得你,你不过就是一个太主罢了,哪个不是你的弟弟?”我摇摇晃晃站起身厉声喝住她的话语,按住璧儿上前搀扶的手臂变的那般无力。此时的馆陶也不再埋怨,她知道,无论说什么我也不会改变想法。所以冷哼一声匆匆离去,直奔太子宮。怒火中的我仍是难以恢复哀伤。死,我从未想过死会离我这样近,大半生,直接赐死的,间接害死的人太多,却没有恐吓到我的心。今日不同,死近到就在身边,近到就在刘恒身上。
惊骇前来的刘启,见了我这个样子,更是知道不好,尚未开口,他已经哽咽:“父皇他……”
原来他也是知道的,只是他也瞒着我不说。究竟能瞒多久,真当我不仅盲了眼目也盲了心智么?“太后那边知道么?”这句话,多半也是白问,既然我都不知道,她又如何知道儿子已经病入膏肓。这消息不能透露出去,包括太后。如今刘濞虎视眈眈,齐国久恨难平,消息一旦外泄,定会有些叵测。“从今日起,将诸王在京子嗣③全部密控,拦截他们与属国来往通信,谨慎放行宫门,令李广速回京师”我凭心中所想,定下最危急的应对。启儿迟疑不语,良久以后才颤声问出这一句:“母后,必须如此么?”“你说呢?”我漠然反问。如今的启儿已过已近而立,他自有他的打算,不过我仍是不能全权放任,就有如我必须笃定,刘恒会渡过此次难关一样。百般凶险光景,我犹可以预防,却不希望真的出现在我面前。“只是,母后是否可以不必叫梁王回京?”启儿仍是这般介意,我扶着靠椅勉强站起,他伸手来搀扶,被我拂袖挡开,两人之间顿时隔开了一步之距。
僵持住的他,呆立在旁,却仍无法平息我心中不满:“他是你的弟弟!就算是碍着了你,也终究是与你同父同母的弟弟!别打量这些年本宫什么都不知道,本宫眼睛虽盲了,心还没盲!就你这位置白给了武儿,他都不屑,你却当个宝贝似的!若是有一日本宫死了,怕你还不知道要怎么害他呢!不若等有个万一,太子把我们娘俩一起勒死,这样倒也成全了你!”“璧儿,扶本宫进去!”我愤然回身,再不理会刘启。慢慢走入内殿,侧耳聆听着启儿离去的脚步,我强装镇定的面孔抑制不住的悲哀涌了出来。
刘恒,你还未真的无法救治,启儿就开始这样迫不及待了。是不是只要跟那个宝座瓜葛上就再没有纯净血亲?那个宝座高高在上,却只能是坐下一人,兄弟也罢,父子也罢,叔侄也罢,都为他划断了血脉相连。尊贵的人儿,当坐在那孤绝寒冷的位置上可会后悔?后悔为此屠杀的亲人,后悔余生生再没有温暖亲情?启儿没错,所以我不能阻止。但是我也可以竭力来保护我幼小的武儿,因为从他病倒的那日起,我就已经将愧疚一生背负。璧儿搀扶着将我送到榻旁,我摸索着刘恒的手,冰冷而无知觉的他,是我一生无缘故的追随,我不知道为何认定了他,却在一次次最后的危机时刻选择和他在一起,不过我不后悔,如果再给我重新来过一次,我仍是如此选择。茫然的我将头埋在他的颈项间,吸闻着属于他的味道,俯在他耳畔,用手滑过他的鬓角,认认真真的说:“我们一生还有那么多未尽之事,所以你不可以这么轻易就走,不然我就是追到来世也不肯放过你。我们下辈子也不要放手好么?”哀恸欲绝的我,泪顺着下颌滴落,慢慢滑落在他的脸上,我与他和握的手背上。太大的事情在远处等着我,只是有在他的陪伴下我才能熬过去,如果,他不在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跨过去这个坎。撕心裂肺的大恸突然袭来,我整个俯在他的身上,我做不到,做不到独自撑起江山,我做不到左右儿子们不互相残杀,我更做不到安顿好自己孤独的余生。刘恒,没有了你,这个九重宫阙下也就只剩我一人而已。①汉朝皇族代王藩系的开派祖刘参是文帝的第三个儿子,公元前178年被封为太原王。3年后也即公元前175年,因原代王刘武改封为淮阳王,刘参又被文帝改封为代王,并兼有太原故地,刘参前后为王17年,到公元前162年去世,谥为代孝王。刘参死后,由他的儿子刘登继任第二代代王。
②前178年被受封代王,前176年改封淮阳王。前168年,梁宣王刘揖薨,无嗣,刘武继嗣梁王。前161年就国。③汉初高祖刘邦将外姓王子嗣留在身边,名为伴读,实为牵制。汉文帝时仍采取此政策,将从属诸王子嗣留于京城。
诀别
刘恒醒来时,我仍在他身边。于是我笑着说:“看,臣妾说话还是算数的,圣上睡了一会儿,臣妾就一直坐在这里等圣上起来。”刘恒点头,笑着“是呢,皇后果然是讲信用的。御医怎么说?”内里忧心如焚的我,脸上仍是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启儿和御医一起过来的,他们说圣上不要紧,多吃些药,注意些保暖就好!”“好!好!好!朕一定吃药!”他又有咳意,我慢慢替他拍抚着背。一下,一下,恍惚而又凄凉。刘恒轻轻攥住我的手,猛地停住了咳声,“我作了个梦,这个梦好长,长到梦见了咱们的一生,还梦见了你说不会把我让给任何人。”一个你我,已是相伴多年的亲昵,再不是彼此猜疑的帝后,只是相伴最后时光的夫妻。我心中酸痛欲绝,却没有勇气让他看见我眼底的泪。我竭力压抑住语声的颤抖和哽咽,轻轻说:“那是一场梦罢了,圣上又在说笑。”
“梦里的你,比现在的你好太多。至少她敢说实话。你这一生都在违心,为了这个又为那个,什么时候你也能为了朕,说句真心话?”这样故作哀怨的口气,却是不那么真实,我笑着依偎在他的身边,让他的气息在我鬓发间流转,“那臣妾就做和梦中一样温柔的人,和圣上好好过日子。““嗯,好,看了你大半辈子,还真不知道朕的皇后会温柔,不如现在就做出了让朕看看。”
我牵过他的手,绕在胸前,淡淡笑着:“那圣上一定等着看!”刘恒的好转,连御医也有些称奇,只有我知道,这只是表面的恢复,生命正一点一滴在他身边溜走,我每日哄这他吃药用膳,哄他早些休息,尽心的陪伴他,却是无用。我总很怕,我怕会他在与我微笑时便转身离开。“我又睡过去了是么?”刘恒悠然转醒,淡淡的问。他的声音平静,轻柔,如流水般潺潺,却能暖化我再次的心悸。我脸上的笑意加深几分:“嗯,又睡了,没事,我还在身旁。”近来我们直呼彼此,只为了能像寻常人家的夫妇,他先起,我后随,喊的甚是自如,仿佛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这么多年辛苦你了,你陪我一路走来,我被人误解的时候你在我身边,我忍下耻辱的时候你在我身边,甚至我那么伤害你以后仍是站在我身边,这一生你尽是不如意了!”他愧疚的笑,带着期盼我原谅的心,那么怆然。“还说这些做什么,大半辈子都过来了,没了你,我该怎么办?”含泪的笑是那般坚决,说着此生我最羞于出口的情话,没有了刘恒,我的余生我不知道该如何渡过。“若是还有来生,你还愿意与我携手么?”刘恒轻声问我。我哑声一笑,这句话,成就了我们信任依赖,成就了我们相伴一生,当年他问这话时,仍是青涩孩童,今朝怕也是两鬓斑白了。携手阿,携手,我与他携手三十一年,割不断的情分怎么能轻易说放手就放手?
我埋在他的胸前,深嗅他衣上的香气,哽咽着说:“愿意,不管来世什么样,我还愿意与你携手,几世不悔。”他笑着摇头,“栓了你一世就够了,太多了,委屈了你。我不贪心,就一辈子,不多要。”
我猛地闭上眼睛,似被一箭穿心。我含泪凝望他的面容,黑暗之中,仍是那般文隽儒雅。真好,他于我心永远是那般模样,十几年没有改变过。顿回泫然的泪,我仍笑着说:“那说好,就一辈子。”“好!”他的双手紧紧将我握住。熬过了年,临春三月,细细的寒风冻人瑟瑟,他却拥住我探头看着外面的料峭晚梅。今年天气暖得这样晚,三月时节,仍是没有丝毫暖意。屋子他已是无法走出,站在地上,多挪动半步也是艰难。我索性也因为眼盲坚决不离开未央宫,于是命启儿暂时监国。三十多年来,刘恒总是忙碌的,先是在代国忙得人影不见,后来又是在汉宫忙得几次累倒,我想勤政励志的他大概是有史以来最勤勉的君王。他的心怀苍生,他的纯孝善德,满心仁厚为民,连一些最难侍候得诸王世阀都挑不出一丝治国弊端。他太累了,三十几年,不,他的一生都在隐忍争斗,堵住了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却把自己也劳累了进去。其实正月的时候,太后似有感应般也是大病不起,刘恒并不知道。我通禀时也只说是小毛病,不相干的,过段时间,太后就能好起来。刘恒放下了心,也就躺了下来,这一躺就过了两个月。也许,大限已至,我却仍贪情恋爱的不舍得放手。终于走到了最后的尽头,也终于到了一辈子的尽头。“你说,今年的梅是粉色的?”我涩着双眼,凄冷的问着。靠在脑后的身体软软的,他低沉的气息甚至吹在我的发髻上,弄得痒人。“嗯,是粉色的,就和天边的霞光一样,耀眼,而又迷人……”“像臣妾?”我有意逗他一笑。他用下颌摩挲着我的头顶:“嗯,像你,像当年的你!”“那我现在呢?”巧笑着回头,将笑脸送给他看。“现在?你是一杯酒,喝了就会醉人。而我,也因你醉了一辈子!”一辈子,呵,一辈子。其实一辈子就是一会儿而已,睁眼闭眼间就消散不见。
刘恒勉强撑起身子,招招手让璧儿过来,我因他的起身也撑住了身子茫然听着。
“去把朕桌案上的盒子拿过来!”他的语气不容置疑。璧儿应声而去,我笑着问:“什么东西,那样宝贵着?”“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不肯多说,我也笑由他故弄玄虚,紧紧攥握的手是我们彼此的信任。
他将我的手打开在他的膝上,我抿嘴笑着,等着他把东西放上。一个冰凉凉的盒子,外面还带着雕刻的纹路。好像是金盒子,不,是铜的。
我翻找了盖子,随手将它带开。眼前黑暗暗的我,猛地一震。冰冷坚硬的虎形符是我一生也不该触摸到的东西。“圣上如此,让臣妾惶恐。”这再也不是夫妻之间的情份,而是以家国相托,情深但责重。
刘恒将跌落我裙畔的虎符拣起,他的声音微弱而平静:“惶恐什么?”“虎符如军权,臣妾承担不起。”我的双手带着颤抖,我的呼吸急促而无声。
他将我揽入怀中,微弱的笑了笑:“不必说了,今日我告诉你怎么用,也是因为你能承担的起。启儿戾气太盛,年少时几番出手伤人,如今虽过而立仍是性情不定,给你这个是有些用途的,你要竭力遏制他的好战禀性。而把这个东西放你这里,我也是最放心不过。”我恍惚间抬眸,惊觉他的语气似乎在交待着最后的事情。我们是父母,同时又是帝后,即将登上那个位置的是我们的儿子,也有可能是危及一切的帝王。
这般拗拧轮转,却是最血淋淋的现实。突然他搂抱我的双臂陡然挟紧,最温柔的笑也是从他唇齿间发出:“不过是我的胡思乱想,只想给你最好的东西,怎么这个也不喜欢么?它可是我手中最贵重的东西了!”硬硬塞进手中的冷硬铜虎,背上还有着文字,仔仔细细摸下来,隐隐约约猜到了些“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杜,凡兴士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原来这里只有一半,那半?我抬起头,有些想问,刘恒长叹一声:“那半在李长德手里。”李长德,这些年也是一路高升,那次接管军营后,日夜驯化之下,全部变成了效死搏杀的精兵。
如今他总领着天下兵马十之七八,而我手中的虎符只有与他相合才能调动兵马。
制约,他制约着我,我亦制约着他。再摸了摸手中的东西,才知道原来他给我的究竟是什么。哽住呼吸,我拉住他的手“睡罢,圣上今天没睡午觉。不如早些睡罢。”
“我好像还有什么事情没做的……对了,我好像一生从未给你办生辰。”他浅浅一笑,转过话题。是阿。这一生我都没有准确的生辰日子,先是被瞒报了一岁,逃脱了充军进入掖庭。然后又隐瞒了一岁冒充窦漪房去了代国,我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唯独生辰日子却是混沌不知。
“ 我自己连日子都不知道,怎么来让你过呢?”我忍不住轻声笑了。“若是来生,定给你过上一次,要办的隆重,来弥补这辈子你一次都没有的遗憾。”他似笑非笑的许诺,言语间带着诚挚。“好!在那之前,我一定把日子记住,好让你来帮我过!”我也是笑,泪却又涌了出来。
忽然间,天荒地老。也许不必厮守白头,也许不必妾随君去,只是此时便是足够了。再握住他,为了已经烟消云散的昔日岁月,再握住他,为了坚定许下的永恒来世,这片刻,我们再不会分离。满眼的模糊间,我不曾注意到他的手失掉了力道。垂低的手腕,慢慢顺着衣襟滑落,慢慢顺着我的指缝,远离了我。汉文帝后元七年,病死于长安未央宫,庙号为太宗,谥文帝。藏于灞陵。嫡长子刘启继位。尊母亲窦氏为太后,祖母薄氏为太皇太后。并立薄氏女为皇后,未立太子。太皇太后薄氏,同年病逝,因高祖墓地封存已久,且高后为正嫡,于文帝灞陵南再造坟墓,两年后入葬。史称南陵。
烽火
若是我生了王子,我要远远的将他们放逐出去,远离这里。三十几年前的话犹回音在耳,如今在面对抉择时我却做不到说这话时候的洒脱。
当年吕后为了惠帝可以狠戾毒杀诸王,而此时跪在未央宫殿门外的却是我两个至亲的儿子。
宿命的悲哀,帝王家一朝至此,终究难逃的一幕,我几次隐忍泪水后终究化作无声的叹息。
我伫立在暗黑的大殿,带着浓重的阴霾,这是一场悄然的杀伐,绝杀的是呣子相连的骨肉亲情,无声无息处惊心动魄,没人察觉到,也没有人回应。怀中抚摸着那个铜虎,心却如刀割。这样的两难抉择,刘恒,你,交给了我。
“送出去罢!”我沉默许久后对璧儿说。璧儿应声,悄悄端起我手中的另一个锦盒,那是皇帝的御玺,也是继位皇帝该有的凭证。殿门轻轻开启,又轻轻闭阖,我的眼眶忽热,泪滑落下来。我左右不了任何人的命运,却总在竭力用自己仅存的力量保护着他人。片刻寂静后,门外山呼万岁的声音响彻殿前。而那个手握天下皇权的也是我的儿子。
天该亮了罢?为何大殿里凄冷无比?门悄悄地开启,进来的是一阵熟悉的脚步,我回过身,他扑倒在我裙畔,抖动的身躯为着冰冷如死的绝望。“母亲,我……”一声母亲,就哽咽的说不出其它。只是他不用再说,我亦知晓,其实他也是知晓我的。轻轻弯腰,跪俯在地上,细细的摩挲着他的脸颊,英武气息是他年少的拥有,微弱的悲泣却是对亡父的留恋。“怪母亲么?”我低声问着。沾染泪水的面庞摇晃着,却是坚定无比:“不怪,武儿知道母亲的意思!”
一时的快意或许可以为武儿带来九五之尊,或许可以用虎符调配了守军,为此付出的代价却可能是无法估计的。兄弟,爱人,族人,甚至是天下黎民百性都要为我的护子所为再次踏入杀戮和动荡。
我不能,所以我选择退让。太子监国时,羽翼渐丰,他又是刘恒的嫡长子,若是单凭武儿,无力抗衡,一时挣扎博弈后,武儿性命怕仍是堪忧。疼爱他,就放他走,可我也不能。如果放走了,武儿也许会暴卒于某年某月某日,甚至我再也无法看见最后一眼。多少诸王的一生便是如此莫名结束,刘襄,刘章,叱诧一时却敌不过我的一杯毒酒,今日,我不能让他有任何机会伤害武儿。“答应母亲,不回属地好么?”我慈爱的询问,却是哽咽着呼吸。回去,只有死路一条。“可是,太子殿下,不,圣上不会允许。”武儿的担忧也是天下人的担忧。
“会的,他会允许,只要他一天没得到虎符,他就必须允许。”我幽幽说着。曾几何时,呣子之间也只能靠虎符来威逼利诱?曾几何时,他再不是那个喏喏喊我母亲的启儿?冥冥之中我看见了吕后那张刚毅面庞,她笑得了然,笑得顿悟,缓缓地向我逼近,却让我动弹不得,“这就是宫阙,在这里又何尝会有呣子?”多少年了,她仍是那般未改容颜,几度轮回后,我也终于成了太后。双鬓斑白间,她与我对持,却是前世与今生的转化,岁月轮转中,她再次画好了路让我来走。
她终究胜过我许多,而我胜过她的,却在昨夜溘然离世。“去罢,去参加圣上的登基大典,此生你也就只能看见一次了!”我悲哀的说,却为了再次压抑住武儿不定的心神。他还是不甘心的,虽然百般推拖,急促的呼吸声和晦涩的话语却总是流露一丝渴望。
既然决定了,就再不能更改,我不会容许武儿造反就如同我不会允许启儿下手一样,我只能做到这些,再多已是不能。“武儿,那个位置坐上了,命也就不长了,你就听母后一次,最后一次好么?至少你不妄想那个位置的话,你就可以安享百年。”我殷殷的话语,更是母亲劝慰着儿子,不去贪恋不该拥有的东西,那东西虽是天下人心所想,却是炙烫着手心,更是勒命的绳索。“母亲,武儿听您的。”武儿的呼吸慢慢平息,语调也趋于平稳。他懂了,他也选择不再去争。
“去罢,别让别人挑拨离生间隙!”我挽住儿子的手臂,这付臂膀宽大而安全,他给我最坚定的依靠,也是刘恒给我留下的最宝贵的东西。“咱们娘俩去看看,新皇登基。”我迈一步,他随一步,步步稳妥间,是我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殿门推开,外面仍是呼喊声一片,虽然对我依旧是身处往日的黑暗中,眼前却是登峰造极的高处光芒。我曾无数次参跪皇帝,只是今日,他,我的儿子以九五之尊率领群臣跪拜。
百年,千年之后,史书会如何记载这一刻?如何来书写三呼万岁的他们?这些我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那些史官们不会书写出,曾经在阴暗大殿的内里,一个母亲内心苦苦的挣扎,一个兄弟哀哀的艰难放弃。未央宫前,那个不再青涩的男子,从此变成史书中的帝王,也正是如此,他再也不是那个对我笑,对我撒娇的启儿,他是皇帝,我是太后。可惜,启儿的天下坐得不稳。三年后一场震动朝野的大祸从南方传来。若说在那之前刘启下诏削赵王遂常山郡,胶希望卬六县,楚王戊东海郡只是激起了诸王怒火的话,那么当年一棋盘打下的灾难瞬时燎原到南北西东。景帝三年,吴王刘濞起兵广陵,率众二十万,还兼领楚国兵马。吴楚联军渡过淮水,向西进攻,是为主力。胶西等国判决共守齐王将闾据守的临淄,赵国则约匈奴联兵犯汉。
一时间,烽烟四起,左右难顾。二十万沙暴一般的叛军呼啸而来,直扑长安。
横行一路,人心惶惶。曾经是刘恒手下的老臣忠臣,今日或抵死顽抗被拘禁斩杀,或已作壁上观明哲保身,更有认为汉室大势已去的投降献城。纷纷乱乱,变成了措手不及的颓局。而北面联合的匈奴,也是扬言借此踏平中原,酷烈屠杀所到边卡的黎民百姓,浩浩荡荡的队伍也直逼冀中。长安城的空气中裹夹了淡淡的血腥气息,而传递军情的探子每天十几次飞马传来消息更验证着,吴王濞此次定要一个生死相还。说什么天下诏讨,什么除佞勤王,全部都是一个幌子,为的是他成就帝王的野心。
而南部十七国属国随之一同造反,却是真真正正的刀架在大汉的颈项上。
刘启派太尉周亚夫率军往击吴楚,派郦寄击赵,栾布击齐地诸叛国,并以我的侄子大将军窦婴①驻屯荥阳,监齐、赵兵。栾布临行前,须向我讨要虎符印鉴,另外又讨要了一个我不该给的人。常氏,那个此次叛军首领临淄王的亲姨娘。常馥珍,当今齐国太后常筱敏的同胞亲姐姐。贤夫人,大汉文帝后宫最后一位夫人。涕泪横流的她拉扯着我的裙角不肯放手,却拉扯住不被带去的命运。她是大汉军民的表率,所以她必须被挟持为栾布的人质,押赴阵前,以情劝人,勒令齐国临淄王退兵。这是一招投鼠忌器,输大于赢,我却只能一试,不知道常筱敏可会还如当年那般婉柔善良,能够临阵罢手。只可惜,女人向来无法抵挡住锐不可当的叛乱,也历来无法成就一场战争的硝烟消散。
而常筱敏也因为丈夫的死耿耿于怀几十年,为此她可以以嫡庶四子犯境,她可以将亲姐姐逼死在阵前。我在皇宫之内设摆了香案,为的只是祭奠那个勒死在震天喊杀冲锋声里的贤夫人。
常筱敏阿,二十多年前,我们一别至今,历经磨难的你也一步踏入了这次轮回中。如今你与我同是太后,各自带着难解的国恨家仇,变成两项对立的敌手,再不见当年隔窗相望的情分了。
原来人世间的仇恨都是有宿命相报的,我为锦墨鸩杀了刘襄刘章,也让她寻到了机会要将我们呣子的头颅摘下祭奠亡夫。只是,如今的我们该如何再次走出起起落落的圈子?才能逃离周而复始的牢狱?
慌乱中的刘启,仍是做不到他父王那样沉稳隐忍,他更多的是想快刀斩乱麻,就如同他当年将刘揖扔入水中,只要那个挣扎激荡的涟漪再不泛起,就可以当这场纷争从没有过。
于是,袁盎的计策再次奏效,他建议杀了提议削藩的晁错,不仅可以恢复王国故土,更可以换取七国罢兵。仓猝的启儿,甚至没有提出一丝疑义,就将他频频赞赏有加的晁错立即处死,圣旨传到后宫时,我已是无能为力。那个雄辩滔滔的晁错,一生忠勇,来报答知遇之恩,却不料想,一支难以堤防的暗箭,让他轻易断送了性命,血溅三尺。晁错的鲜血平缓了七国的步伐,表面上他们接受了刘启的赔礼,但是他们的举动却是那样的一反常态。刘濞拥兵,拒不受诏,北部赵王也是不回不进,模棱两可。互不妥协的他们却透着某种难言的诡异,仿佛是一只展翅待飞的鹫在等待着一些契机,等待着垂死挣扎的我们自己了断。他们磨光了爪子,他们擦亮了嘴喙,只为了最后一次大快朵颐。
折磨我们仅剩神智的时间,用了整整两个月。最后,我已是再起不了床。① 窦婴,历史上窦太后的从侄子。也有说是少君之子。这里采用后者。
诡动
我不知道为什么启儿选择在此时到京郊大营巡视兵马,也许于他本来只是想做到身先士卒,鼓舞士气,为僵持不下的阵前兵将们颁发表彰。他跪倒在我面前时,抬起我的双手抚摩他双颊。微微颤抖的手,带着眷恋,就像小时候每每要出宫游玩时那样难舍难分。此次他也是如此,却让我的心沉了又沉。“若是风大,记得多穿些。”我叮嘱着他,这么多年他孩子也是十几个了,却仍是我手下的娃娃,再恼他,也总是呣子。“嗯,母后也记得按时服药。”他牵引我的手指拂过他的嘴角,那个笑,又再次浮现他的脸上,平静,而又安稳人心。“去罢,记得早些回来,别耽搁太久。”我再次殷殷嘱咐。脱离我双手范围的他,高大魁梧,身子比刘恒要硬朗上许多,我慈爱的笑着,撒落在我脸庞的温暖被他忽的阻挡,瞬时蒙上冰冷凉意,心,突的一乱,笑容也垮了下来。启儿走了以后,栗姬又来请,用的却是薄皇后的名义。薄皇后并不能讨我欢心,甚至连启儿也是不喜欢的。当年薄太后在世时不过是给她些许安慰,娶了她从侄子家的女儿,无论容貌秉性都是极其普通,甚至不如我身边的璧儿机灵。于是那个栗姬就仰仗着长子刘荣张扬起来。不过薄氏性子敦厚道也并不介意。这次筵席,我本是不想去的,一来上巳节①我很少主持,薄氏虽少经验,却是正正经经该站在那里的。二来,身体也确实不舒服,这一场叛乱仍未平息,我心仍有些牵挂,所以无法安心做这女儿的节日。只是,我很想见见栗姬,更想见见最近馆陶常常恨恨提及的王美人。筵席开在太液池边,为的是曲水流觞。为了能在盈盈春水上流放浮灯和红枣,又特地选了华灯初上的时候。莺语声声,下面端坐的每个人都是贞静恭顺的,惟独栗姬。言笑间神采飞扬,每说一句话都要压他人一头。倒是薄皇后总是嗯嗯的接着她甩过的话尾。
这样久了,我也心生厌烦。索性想要先见见那位得罪馆陶的女人。“那位是王美人?”我不动声色的召唤,一时间众人都噤声不语。远席有答声,一迭声的小步碎走,跪倒在我面前。王美人,当年的王美人生了太子刘恭,她呢?听说也有一个儿子了。我抿嘴笑了起来,飘忽的让她有些惶恐。颤抖粗重的呼吸似乎在等着我的判决。
王氏,我蹙眉。心中偏不喜欢这个姓氏。“进宫多久了?”我轻声问道。“回太后娘娘,嫔妾进宫九年了。”她摸不到我的意图,小心翼翼的回答。
“今年十九还是二十?”我漫不经心的接过璧儿端过的茶水,抿了一口,心中早已冷笑在心。惹了馆陶不痛快,我会痛快么?“嫔妾……嫔妾……三十有二。”她说的分外艰难。只这一句,下面已经有人掩嘴一笑了。
宫中女子多早婚,十几岁便是做母亲的年纪,三十几岁时更是做了祖母,她王娡是个再醮的女子,母亲就听说是嫁了几次的,后又把女儿嫁了金王孙,生育了子女又再强行接回,谁人不知?打量我也是和启儿那般不介意么?“哦,这样年岁的时候,哀家的馆陶都出嫁了。”我冷冷的说道,再一次羞辱了她。
说了她,心中的闷气仍是不能开解,索性拉过璧儿的手,起身要回未央宫。
栗姬匆忙起身,曲意笑问道:“太后娘娘若是没了兴致,还可以叫些歌舞。”
我横眉回头,似笑非笑的说:“似乎歌舞令没有重开?”栗姬婉转一笑:“今日太后娘娘不高兴,即便是不能叫来歌舞姬,嫔妾们也是可以舞来尽些孝心的。”我冷冷盯着她的方向,灰蒙蒙的眼中却是阴寒。“哀家累了。”漠然的一句话,我想看看她还能怎样留我。“若是累了,自然不能在周转劳顿,不若就在凌霄殿住下,省得颠簸了太后娘娘。”
“好!好!好!果然是想得周到,难怪启儿更疼爱你。”我挑起一丝慈爱的笑。
栗姬见我夸奖,分外自得,声音也有些称意的颤抖:“太后娘娘过奖了,嫔妾只是再做该做的事。”我徐徐点头,仿佛是赞同她般,紧紧拽过璧儿的手臂,狠狠掐了下去。璧儿立刻明了,疾呼:“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您怎么了,奴婢送您回去吧!”
我扶住额角,不动声色地垂下眸子,“随身的药可带了?”璧儿呆愣一下:“太后娘娘,那药没带。”我强撑起有些虚弱的身子扬手对大家说:“不过是些老毛病了,还是回未央宫去吃药好些。”
一时间,娇声恭送,我急拉过璧儿登上车辇。栗姬似有不甘,仍在车后狂呼:“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我吁吁作喘的坐在车上,听着她的声音,心却仍是狂跳。一定是哪里不对了,栗姬今日斗胆几次拦阻我回未央宫,一定是有些什么事情。可是我又想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只是以她一个小小嫔妃,哪里来的这样胆量?心越想越抖的利害,额头的筋也蹦蹦的。狠咬住下唇,恨不得一时飞到未央宫。
车辇尚未停稳,我已经踉跄迈下,璧儿有力的搀扶让我心底也有了些力量。
寂静的四周,纷纷下跪的宫人,都似以往,难道是我错了?一切平静,只有我一人蹙眉环顾着。我在用心听,听到底有哪里不对。我顿住,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怦然击中心头。我是错了,错在想错了地方,难道……?我猛的捂住嘴,将那惊呼咽下。
伸手一把拽住璧儿,用最小的声音说:“找个稳妥的内侍去梁王府邸看看,若是有什么万一,快速来报!”“梁王他……”璧儿颤抖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疑惑。我未成语,泪已经流出。不会的,这一切不过是我的胡乱猜测。再次压低嗓子急声说道:“还不快去!”璧儿应声出去,独留我一人坐在这里。恐惧,震惊充斥着我的心,我掩面惨笑,不会的,他曾经说过会容下武儿的,他说过他决不驱赶武儿离京的,他说过的……“太后!”璧儿悄声进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作一团。霎那间我有些恍惚,甚至忘记了我叫她去做了什么事情,让她如此绝望。
蓦地,我拽过她软绵绵的身子:“怎么了?说!”“未央宫出不去了!,刚刚奴婢派了个小太监去梁王府,那小太监刚出宫门就被羁押了。”璧儿滚落的泪水滴在我的手背上,冰冷。我凄然道:“他们可说是为什么了?”“他们说是圣上派来保护太后娘娘安全的。”璧儿牙齿咯咯的颤抖,可见外面的戌卫人数不少。
安全?安全到我已经无权利走出这宫门一步么?“奴婢又和门上的打听过了,说是您刚出宫门就来了显大夫府上的嬷嬷,说是给未央宫送过节的果品,也被拦了。”璧儿此话说的小心,唯恐被墙外的人听去。我低头,心中彻底冰凉一片,最后的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没有大事,窦长君不会派人进宫,这是不能进入未央宫的他在为我传递消息。
武儿——!抖动的身体,凄然而无助。我缓缓地拉过璧儿,以脸逼近她的双眼。用唇语说道:“闯宫,哀家要去救人!”
“太后娘娘!不可阿,他们不会放行的!”璧儿拽住我的袖子哀求道。狠狠一笑,不放行?若是他们敢的话,就来拦住我。猛然回身,我拉起她的手臂:“为哀家带路,哀家偏要出去!”所幸宫门里的车辇还未归库,也让我顺利登上,我喝令:“务必闯出宫门,敢挡着毫不留情!”
门外的侍卫高声回应着:“太后娘娘息怒罢,圣上也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
我浑身战抖,好一阵子才从齿缝间迸出话来:“为哀家好?好,那哀家到要看看你们怎么个好法,冲——!”一声令下,车上的小太监飞扬起马鞭,颠簸蹿上甬路几乎将我晃到。我勉强站立在车门处,躬身扶住旁边的璧儿。拦截的守卫嘈杂的跪倒一片,再想走除非马踏人海。车上的小太监猛的勒住缰绳,迟疑的回头问:“太后娘娘,这,这”我扬手抽他一个耳光,咬牙将缰绳操过,眼前的黑暗让我甚至不能准确说出哪里是阻挡的人墙,却高声呵斥道:“再不让开,就死在这里!”只是架势而已,做个面前的这些该死的人看。侍卫深知我的狠决,见此状,纷纷躲避一旁让出一条空路。再将缰绳交给那个太监,我已是抖动不已,不要再拖了,再拖下去,武儿的命也是保不住了。
疾驰颠簸的车驾,摇晃得我几次摔倒。而我却不顾这些,只想再快些。“太后娘娘,街上有几个死人,好像这里刚刚有些厮杀!”璧儿在旁边小声的说着,我周身激起阵阵寒栗。不对,这不是启儿动的手,如果是他,一定不会杀寻常百姓。可是,又会是谁?在这么凑巧的时候能够做这样的事情?“还有多远?”我急切的问。璧儿探头:“快了,转个弯就到了,娘娘!”
突然厮杀声骤起,马车也停止了前行。如潮水般的人涌了过来,近到我几乎可以闻到松油燃烧的辛呛气味。谁?这些人是谁?未等我询问的话出口,就听见有人高声喊道:“这是宫里的车,抓住这个也行!”
我震惊,京城有变!嘶声喊叫的人从四周包围上来,可是每到近前就有人痛苦呻吟,破空呼啸的箭如急雨般射杀着威胁到我的人。我看不见,只能转耳侧听。鸣镝的箭密密匝匝,已为我围一道箭网。不能再这样耽搁下去了,刚刚倒下了一批,又涌上来更多,我喝令小太监:“快些,快些冲过去!”马车再启,恐惧的他已拉紧了缰绳,嘶鸣的马,抬高了前蹄,一个仰身,我已被甩落出车门。
顾不上呼痛,我已是艰难爬起。黑暗之中,我可以听见夺魄的厮杀声,却找不到前进的方向。
本能的朝那车前进的方向疾速奔跑,却能听见满天的箭矢就落在我的身后。
“漪房——!”一声喊叫,如夜晚明灯,是他,长君。我转过身朝那声音的方向奔去。
我想张口唤他,却发不出声音。双腿如灌铅般沉重,越是用力越无法挪动。遥遥的,咣当一声,梁王府门应声而开。一匹快马疾驰冲出,在漫天箭雨的掩蔽下,直奔而来。
我仍是无助的挥舞着双臂,企图让他看见我在这里。一个俯身,他已把我掠起,勒转马头,将我拥入怀中。怒嘶的马,高高立起,踏过追赶而来的人直奔府门。哀鸣声,惨叫声,似人间屠场,我紧紧抱住他的腰,将自己与他紧紧连在一起。
追杀而至的人,死了又上,冒死的冲过箭雨,只为将我们擒拿。忽然他的的身子一震,双腿夹紧马腹,一跃而起,绝尘驰奔下,我们竟然脱离了纠缠。
跃身过了门槛,大门轰然合拢,又是一片箭雨,身后人追兵已是不多。①上巳节是中国古老的传统节日,俗称三月三,该节日在汉代以前定为三月上旬的巳日,后来固定在夏历三月初三。“上巳”最早出现在汉初的文献。上巳节是古代举行“祓除畔浴”活动中最重要的节日。《论语》:“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七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就是写的当时的情形。又称女儿节。有高禖、祓禊、曲水流觞、会男女等。宫中禁忌多,这里只是曲水流觞。
真心
揽住腰间的手臂陡然收紧,一翻身,我已是腾空被他抱住滚落鞍下。他以身环住我,迅速揽我躲进正堂。我只能屏息任他拖拉,任由那温暖的双手传递给我求生的力量。长君牵着我的手将我引领到榻上坐稳,又将被子将我重重围绕。接下来,便是默默无声的相对。良久,站在面前的人,猛地用双臂紧紧环住颤抖于被中的我,我茫然抬头,却是被他一顿数落:“不是派人去送信了么?为何还来?”此时的我却听不进去他的任何问话,只一味的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没有其它人,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襟高声厉问着:“梁王呢?武儿呢?”他低闷一声,接着将我的手放置他的唇边,那里是笑,带着镇定的作用平复了我忐忑的心,我微微喘着,慢慢松下手劲,等着他给我答复。长君重喘一下,仍是笑着说:“有我,你还不放心么?我早就发现诸国子嗣密谋,于是派探子潜了进去,他们说留京多一日,便如同刀架颈项,若是挟持梁王反出去,也许还有个活路。于是他们就借这个禁尉军随圣上离开的时候下手了。”我颤抖着声音问:“那武儿呢?”他沉声答我:“我早些时候就派人护送梁王出京,直奔梁国。命人进宫,我也只是想让她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来!”我还想再问,他低声笑了笑:“还好,出来了,不然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看见你。”
我依靠在榻边,身子微微发颤,千防万防,武儿终还是出了长安,未来的日子,他只能自求多福了。只是长君的城府之深,心机之重也让我有些暗自吃惊,这些年来他并不老实,也没有恪守本分,与其说是探子回报,倒不如说他也已经开始汉室、诸侯两边讨好了。难道……一个顿悟,我恍惚失神,于是漠然开口:“这里有你一份儿么?”他牵住我的手顿住,定定的,变了腔调:“你说呢?”见他如此,我已是明白,心里反而如释重负,冷冷的笑:“还不如看不到,看到了,倒更害怕。
长君没有答话,只是手中兀自加了力量,狠狠的,握了下去。我咬牙擎着,却不肯呼痛,这场阴谋他未必没有参与,就算没有参与也至少是作壁上观了。不然早些禀告给启儿就万事大吉,何至于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再坚硬的心也碎了些,多少年了,我开始有些相信他,开始相信他的忠心,相信每隔五年送进宫中的鹦鹉,相信每个鸟儿嘴中都是一成不变的《月出》,如今看来却是如此可笑,我慢慢的笑,渐渐无法自持,皇位,权力,如今启儿坐了天下,他也开始不甘心了是么?我笑的声音穿透着心,激起全身颤抖。猛的起身以左手掴他,偏了,却让他一把紧握将我拽入怀中,用力的勒紧,而我狠命的挣扎,踢打,牙咬,只是想离肮脏龌龊的他再远些。又是一声闷哼,他起身将我压到在床榻之上,钳制我的双手。我也没了力气,软瘫在床榻上,任冰冷的水滴,一滴一滴的滴落在我的脸颊臂弯。他轻拭我面颊上的水,举止轻柔,我微微一笑,声音轻若游丝:“为何你不杀了我,把虎符拿走?”这样一来,他心中的委屈也能平复,他的大业也能得逞,而我也不用再次去听那对我万分嘲讽的衷情吟哦。长君的手无力的僵在我的面庞,只是定定的。忽而他笑了,“在你眼中我总是这样的卑鄙,不错,我是两边赌,只是在最后时刻我选择了——你。”最后一个字,我听到了伤痛,一把话刀,似乎伤了他。“你总说,我是赌徒,我赌的是最大利益。可惜,最后我做了一场赔本的赌局,赌上了全部,只为一个不舍得。”他惨淡的语调,自嘲的笑,都反转了刀头刺伤了我。“我不舍得,不舍得这世间一个我至亲至爱的女人,我爱她,我不舍得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横尸街头,也不舍得她耗尽心神为我蹙眉,所以,我不会和你作对,一生都不会……”长君的声音低哑,拖到最后开始变得无力。突然一滴水迹正滴在我的唇畔,蜿蜒如内,却是血腥味道。他,伤了?我挣脱他的怀抱,慌了神的摸索着,寻找着伤口。长君按住我的手,轻轻地引导在胸前,那是偏左的位置,而我曾经就离那只有一寸。
我惶急脱口而出:“为什么不传御医?有没有叫启儿回京?你到底怎么样?”
他低低开口,语声轻柔:“这里没御医,我的伤么?也不大。至于圣上……”
“他怎么了?”听到停顿,我再次紧张起来。“圣上说,他无法赶回。”长君沉吟一下才说出这样话,也如棍棒将我打醒。
对了,这下全都对上了,原来还有启儿一份。他任由叛贼肆虐,也只不过是为了借个手而已。
早上他的殷殷叮嘱,现在看来都是如此的好笑,笑苦了我的心。我缓缓撑起身来,跪坐在榻边,长君勉强抬手搀扶我,却是虚软无力。我茫然回首,感觉他的濒死虚弱。多少次,他曾与我背后扶持,多少次他曾默默站在周围凝视着我,而我却片刻不知。如今知道了,也已是最后。他伤的不轻。所有人都因我眼盲而瞒我,刘恒是,长君也是,却不知,我清楚,里里外外都清楚。
我说不出话,一时间连气也喘不上来,只能哀哀的坐在这里,用心望住他。
一个,一个,转眼间都离我而去,丝丝缕缕的情不断的从指缝中迅急溜走,我再拼命也从未抓住分毫。终于,放声痛哭,若是非要取走一条性命,为何不是我?这辈子,我忽视了很多,灵犀的默默照顾,长君的无声守候,我只一味自私的认为他们是有所图,有所因,才如此。现在我明白了,原来人世间真的有不求回报的人,只是他们错了眼,碰见了我。
我一寸寸以手指感受和记忆他的面容。转眼间他也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而能给我留下影像的时候,我却从未仔细看过他,不!是我从未用心去看过他。“你冷么?”我满面地泪,以最开心的笑,问。既然是最后时刻,那我,给他最开心的我。我看不见了,他们却可以把我看个清楚。
“不冷,有你,哪里都不冷。”他紧紧拥抱住我,用尽身上仅剩的力气。
我蹙起眉,手指抚上他微微颤抖的唇,笑意加深几分:“那时候你说你要保护我,我还不信,今日,你果然做到了。”他低沉淡笑:“是阿,你还说你不用我保护,一生都不用。”“可见,人是犟嘴不得的,终有打嘴的时候。早知道,早知道如此,那时候我就说用你了。”
还能说什么呢,一切都已经太晚,这一生纠缠在爱恨之中,再回望所有都已成灰。
“你来生许给他了么?”他声音越来越弱,身子也开始歪靠在墙上支撑着。
我摸索过引枕垫在他的背后,让他坐的舒服些,又把手交在他的手心。“许过了,我许他来生一起过生辰。”我抿唇一笑,将眉头放宽。他虚弱的笑:“又晚了一步,今生就差一步,来生还差一步,我总是抓不到你。”
“那来生你就早点……早点……在他之前找到我。”长君在笑,我也笑起来,他的低沉,我的哀婉,交缠这回荡在四周。“只可惜,是你送我,又让你看一次生死。”他叹息一声,让我心头一紧,痛不可当。
我淡淡笑着:“送就送罢,来生你们一起送我,谁都不许失约。”“好,来生我一定送你,绝不失约。”他在我耳畔含笑低语,“只是来生,你欠我两剑。”
我的泪终是滑落,时光于刹那间倒流。我以一剑做开始,又以一剑了断了他,不错阿,我确实欠他两剑。记忆一散千里,呼气间,终不可追。我们生生世世都在寻找那个肯等候我们一生的人,而此生,我却等来了两个。
这辈子,我尽情尽兴的时候太少,刘恒死的时候,也只是哀恸了一刻便停止,那么多的大事等着我去处理,耽误不得。如今哭了,索性尽兴,不论是为谁,把我欠下的都偿还回去。
此时我才知道,在能笑的时候尽情去笑,能哭的时候尽兴来哭,能爱的时候尽力地爱,是如此的幸福。“好,我还。”我痛哭失声,用力拽住他的双手。这哽咽的几个字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听清楚。
“好,你终于为我哭……了……”长君粹然紧抿了唇,胸膛剧烈起伏后,再没了声息。
我俯在他的身旁,悲怆复笑,离别了,就别再想,隐藏了,就别再说,又一次面对生死,我将声音憋在心底,无声无息。最后一刻,太匆匆了,我忘了一句话,希望下辈子见面时,下辈子见面时,我可以对他说,说……。景帝三年,显大夫窦氏长君病逝。景帝追封其子窦彭祖封为南皮侯,其弟窦少君封为章武侯,其侄窦婴,任命为大将军,封为魏其侯。
作者有话要说:唉,我的长君啊~
今天又写哭了,豆豆命真苦,一个一个走,最后就剩她自己了。
掣肘
玉枕坠地,应声碎裂。染血的裙子一下下从他手中拽过,将被子给他盖好、掖严。我终不能,终不能尽情的哭上一次。风里雨里,刀里剑里,走了这么多年,我仍是做不到万事不管,也许,会有一天因上天垂悯停住了脚步,却,不是今日。歪歪斜斜的摸至房门,惯手推开,一列护卫已急急跪倒。外面空气中仍是弥漫着腥甜的味道,我分辨不出究竟哪些是曾经躺卧在我怀中的人留下。木然的迈下台阶,心中再没有应对的策略,这次,我是面对我亲生的儿子,面对的是他没露出一切破绽的谋划。眼中已经干涸,心也变得麻木,再没有眼泪可供挥霍,我必须坚强走下去。
“太后娘娘,逆贼都已擒拿,只是显大夫他……”“他?”我回首相望,淡淡说着“他睡了,别打搅他。”“那……”粗猛的声音犹豫不定的询问下一步。长君死了,缺了指挥,可是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我该如何迈下去。
无论如何,先回宫吧,至少不能再有闪失。开门备车,只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叛乱逆贼的尸首已在门口堆积,搀扶我的并不是璧儿,而是一双陌生的手臂。她…..也死了罢?原来生死真的是如此容易,如我们轻轻呵气,吹落的羽毛,如我们弹指一挥,飞溅出的水珠。
只可惜,我的命还真是硬,这样容易的事到了我的身上,就变得异常困难。身边人一个个拦不住的离去,总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若是发现璧儿尸体,记得厚葬。”我低声嘱咐,借力登上马车。身边的人是陌生的,车辇也是陌生的,甚至,我要回去的那个皇宫也是陌生的,只是我再也不觉得害怕。当身边的知心人远离,当每一秒都希望自己死去,也许陌生和忠诚都不是我再需要在意的东西,我只需要知道,知道还有什么在背后隐藏,还有什么我未曾触摸。此时沉重而无奈的我,是最无畏的,因为我知道这世间不会再有更可怕的黑暗。因为没有什么比心都分了更可怕。未央宫前的侍卫已经撤走,一路车行顺畅,我起身迈下,却是全身的虚软无力。
奉迎的未央宫宫人们纷纷惊惶跪倒,我甩开一切企图搀扶的手臂执意向前。
熟悉的殿门,我推的甚急,好似将一口气留在腔子里只为了能安然回到这里,这里,这里有我和刘恒的一生,这里,这里有我厮杀博弈的一切,所以,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踉跄的奔入,仪态尽失,慌乱的我摸索着经常坐着的长榻,那是我最舒适的归属。
软绵绵的踏空,跌倒在地,而原本停留在那的安稳也消失不见。凭空摸了几下,我厉声断问:“谁,谁把榻挪走了?”未央宫的摆设二十年未换,只为了让我可以肆意的行走坐卧。今日,今日连这点保靠也没有了么?跪地的诸人纷纷起身,焦灼的拥上来察看我的伤势,我将袖子一拂,接着站起,一步步量出距离,找到柜橱,只一摸,我又笑了。十几个抽屉闭合紧紧,彰显着一切都是那么正常。可是——他们错了步骤,忘记了璧儿在闭合时必会夹上的布条,忘记了那是我唯一能摸对柜子的凭证。握住拳的手,剧烈的颤抖,一点点的攥紧,再攥紧。不一样的气氛,不一样的举动都是为了虎符么?趁我出行时候,过来想要翻找那个调配军队的凭证是么?是启儿的授意么?还是栗姬的自作聪明?为什么?难道我也碍到他了么?我恍惚抬眸,冷冷的笑,绝望的笑,原来,呣子已做成这般不堪,而我却仍是不知究竟从哪里伤到了筋骨。一时间手足冰凉,浑身战栗,满心都是伤,却不知究竟有多少处。“把榻挪过来。”我低哑着声音吩咐。众人迟疑一瞬,便默然应命去做,长长的榻搬移至原处,分毫不差。我又吩咐:“无论是谁,等圣上归来,叫他到未央宫来一趟。”唱喏了一声,又有几人离去。“至于你们,”我摸索着坐在榻上,幽幽的说:“你们把门关上,都退出去罢”
众人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后,殿门也沉重关阖。幽暗阴冷的大殿上,又是只剩我一人。周身的凉,让我空洞的笑着。伸手从怀里摸出虎符。长君知道它在我的胸口,在他揽我上马时,他已是知道,却依然不曾动手。
可惜,有人不知道,不知道有些东西,越是珍贵,我越喜欢放在身边,放在我的心口。
号角呜咽、鸣金示警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响彻宫城。于是一夜肮脏也就此翻过,昊日悬空迎接万众仰望的天子。他风尘仆仆,他马不停蹄,也许是为了询问心爱的妃子是否得手,也许是为了能先一步回京处理未完的一切。毕竟这样的放手也是一场赌局,赌的是自己亲人的性命,赌的是蚍蜉无法撼动参天大树。
殿门开处,他穿着昨日的盔甲直入,冰冷冷的声音撞击于耳。怎么,他也是一夜未睡么?是担忧弟弟生死的辗转反复?还是欣喜虎符到手的不能自抑?
宫人静默退出,他无声的站立在我面前。我想,他看见了我裙摆上的大片血污,也看见了鬓发散乱的母亲绝望的神情。
可是他却张嘴说着其他:“母后,虎符…….”我将手抚过裙摆,幽幽的笑着:“差一点,哀家就看不见启儿了。”“昨天夜里哀家做了一晚上的梦,看见了你,看见了馆陶,还看见了武儿,那时候你们多好阿,你总护着武儿,不让馆陶训斥他,有了好吃的也不忘记分他些,馆陶也说,你这个兄长,远比姐姐要好上许多……”“还有那次……你说,母后,饶了武儿罢,他年纪小,我替他给您赔罪了。”
“还有……”启儿跪在我面前,跪了又起,起了又跪,焦躁的他甚至根本听不进去我说的话。
“母后,朕……”“对了,还有一次,武儿要了你最喜欢的剑,你也没有说什么就给了,还有……”
“母后,朕不想听这些!”他终沉不住气,大声断喝。强压住心中的悲哀,将笑容给他。那笑容冰冷刺骨,却是明晃晃的惋惜。
不想听这个?那再说说其他。“显大夫死了,你知道么?就在昨晚,就在梁王府。”我微微一笑,仿佛说着不相干的人。
“就在哀家眼前死的,好多好多的血……”“那又如何?”启儿依旧是不耐烦,他烦躁的心也听不得这些。“哀家的好儿子,若不是你,哀家决不会知道这世间还有这样的帝王!”
我笑声暗哑,将声音磨尖,每个字都是支离破碎的从齿缝迸出。“朕不知道母后在说什么!”他猛的反应过来,竭力辩解着。“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若是哀家好儿子都不知道,还有谁会借刀杀人?还会有谁包围未央宫不让哀家去救人?”我顿了顿,一字一句缓缓道:“那是你的弟弟,同父同母的弟弟,你贵为天子,天下都是你的,你就这么容不下他么!”启儿闻言不语,缓缓站立,将我面上的温暖再次盖掉。他冷笑:“不容?朕若是不容刘武,朕会让他活到今日?凭什么母后又来责怪朕?母后多年来苦苦相逼,让朕百年之后传位给他,朕不是也答应了么?为什么还是不相信朕?
“朕只想请问母后朕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朕不是您的亲生骨血?”一声嘶吼,终还是喊了出来。压抑多年的他,将心中的不满随着佩剑统统摔在我们面前,也让我浑身一震。
“母后对梁王愧疚么?当年那菜是母后挟给朕吃的,若是朕死了,母后是不是就心满意足,再不必愧疚了?”启儿欺身靠近我,将声音放得缓慢,却似钝刀一寸寸切割我心。
“嗯?是么?母后”他加重的语气,依然是那般狠决,却是隐藏在心中许久的疑问。
呣子相疑,他疑我有理,我疑他没错。却都是无奈被逼上绝境的选择。我失声笑了出来,“愧疚?没错,哀家是愧疚,若是没有武儿,我们娘几个哪个还能存活?哀家将会为此愧疚一生!”我大声喊叫,拍案而起。哗棱棱,他也伫立,与我对持。就在这一刻,门外有内侍禀告:“圣上,凌霄殿人已到齐。恭请圣驾!”
骤然的声音,让我们紧绷的弦戛然断裂,他突然冷笑道:“母后今日无论说什么,朕都要拿到虎符,若是不给,就只能真的等着别人给我们娘几个收尸了!”他不是威胁,我明显能够感觉到他的紧张和慌乱。怎么了?难道……。“刘濞昨日金陵称帝了!”咯咯直响的牙关,带着启儿肃杀恨意。我也是一震,称帝?好个大逆不道的刘濞!竟然敢做这样荒唐的事?原来清晨鸣金示警是为这个召唤重臣商议国事!震惊中的我略一沉吟,冷冷作笑:“虎符?可以,只是想和圣上作个交换。”
无论是何等愤恨的家事,也大不过这去,国亡家灭,我们又会何存?一个刘濞又将我们逼到了一起,背背相靠下,也有呣子温情。但是即便如此,我仍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我必须为武儿谋划好一切!刘启咬紧牙:“母后请说!”“哀家拿虎符换梁王,只要你在位一日,就必须保他平安。”我淡淡开口,不容置疑。
他是皇帝,所以不会拿座下的江山做赌注。梁王而已,无非是一条性命。眼下虎符更是要紧。“好,朕答应母后,朕决不动他。”此次他没有意气用事,思索很久后坚定承诺。
“好!”我将捂热的铜虎递上,只为了相信。重重的铜虎离手,却是满心的空荡。刘恒,我终还是把虎符给了启儿,将来如何,我已是管不到了。
平叛
唯我独尊的皇权前,刘濞慌乱称帝已经将所有人逼到了绝境。战事重燃,烽烟再起,剑拔弩张下的我只能坐在深宫等着前方的消息。武儿厮杀闯关,一路颠簸,终已回到梁国,随后紧跟着是他兄长派人千里传书的书信。
洋洋洒洒,慷慨激昂,力陈众议,无非是梁国以南棘壁的①易守难攻,睢阳②又是天然屏障,吴军无法跃过。所以让刘武必须坚守原地,齐备粮草,率驻军留守,等待周亚夫再次南下。
而启儿则是调动驻守京城四周的大军悄然拔营,趁刘濞不备,直Сhā泗水入淮之口③,截取吴军粮道,又联合北方诸国将吴军逼至北上,于下邑④与赶至的周亚夫决一死战。我知道虎符在启儿手中,其力之巨,自不可同日而语,却不曾想过,他会应用的如此自如果断。
生死存亡之际,我已没有退路,所以押上我和梁王的性命,也不过就是博刘启赌上一局。
刘启的书信我是知晓内情的,同时,我也将常用的发簪一同带往。武儿,此次是生死战,你也必须赢。因为我知道,刘启此刻应允保住刘武,将来一旦翻脸动手依旧是无路可退。所以惟有抢在他下手之前,将战功打下,届时以平叛功臣身份,迈入朝堂,再加上京中老臣扶植,刘启再不敢动武儿。
即便那时他再想生起事端,怕也不太容易了。每日,晨晖初上,我便伫立在未央宫最高阁台上,远远望着南方,不动不坐,只是竭力忍住一切妄念,唯盼武儿安然。每日,夜半时分,我让内侍打听了战报,一一为我叙说,一颗慈母心为起起落落的战况牵肠挂肚,坐卧不宁。于是,我知道了,千里之外,凛冽如冰,决绝的武儿跃马阵前,亲自上阵,杀敌无数,取得节节胜利,他更是派人飞马传信说,“待回京觐见母亲之日,必是南贼逆党覆亡之时。”我拿着这封信,将泪锁住,只笑着和信使说:“你替哀家告诉梁王,哀家等着他凯旋!也就在此时,战事越演越烈,吴军伤亡惨重,一败涂地,刘濞率败卒数千遁走,退保丹徒⑤。
丹徒古来战略要地,守城不须人多,亦可坚持漫长时日。于是汉军与之僵持。战报也如雪片般日日传送。区区十余天,久攻不破,汉军伤亡颇巨,于是周太尉安扎下兵马,围困丹徒,断起水粮。可是这样的漫长煎熬,对前方将士和后方的我们都一种极大的折磨。一次次我们期盼着可以攻开城门,却一次次希望落空。阴霾笼罩上汉宫,也让我心中忐忑不安。该如何是好?何时才能做最后一击?夜阑人静时,我独自一人孤寂的从座位上起身,又佝偻身子摸索到床榻。
更漏声悠远而凄冷,印衬着我的伶仃。这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又是什么时候才能有安宁?我与刘恒一生的安养生息,却被这次耗尽国库。刘恒,你说,我又能怎么办?疲惫的叹息,带着倦怠,我将锦衾盖好,被子真冷阿,却冷不过我的心。
明天还会有军情,还会有战报,而我却只想好好的睡上一觉,等待着,等待着……
景帝三年三月末,刘濞败走丹徒。周太尉遣人策动吴军中的东越人反吴,夜半,东越人骤反,冲进吴王濞住所,将其割首,且高杆悬挂三日。楚王戊也军败,愤而自杀。齐国太后常氏于兵败时引鸩殉夫,四子皆被俘。鸩杀。而梁王刘武,军功卓越,景帝再赐二十城,至此,梁国境内疆域辽阔,物产殷实,共四十余座城池,是为大汉最大藩国。另,五子,各分封,梁国世子,济川王,济东王,山阳王,济阴王。五女也都赏赐汤沐邑。梁王一支繁华盛也。景帝四年,因皇后薄氏无子,废,遂立景帝长子刘荣为太子,栗姬因出自齐,于七国乱后失宠,此番再起,深知得益于子,益发娇宠溺爱,帝渐不喜。秋日爽人,余热未散,阖宫上下出行避暑,我身体乏困,却坳不过馆陶致意邀行,于是也一同前往。“母后,女儿倒是觉得王美人的刘彘和阿娇很相配呢!”馆陶见我微寐,放缓了手中的扇子,贴近脸庞,压低了声音说。原处是几个孩子欢闹的声音,一声尖叫,顿时惊慌一片,听着哭闹的声音,似又是阿娇欺负了谁。我微微一笑:“怎么,又不想嫁太子了?”馆陶讪讪笑道:“咱攀不上那高枝儿,栗姬可是说了,偏不要我们家阿娇,说是因为阿娇她有母后您的风范呢!”我面容淡淡,依旧阖拢着双眼:“想说什么就说,别拿你那些东西拐着弯的唬弄哀家,当哀家什么都不知道么?可是去那边说了被人退回来了?”“正是!”馆陶冷哼一声:“不过是个不懂事的,本宫不和她计较。看她能得意多久!”馆陶说到这里有些愤愤,我打赌,她此时一定在想如何扳倒栗姬。不过我不想Сhā手。当年的事,若不是她,长君也未必会死,既然有馆陶出面,我乐于不必动手。“那又为什么看上了刘彘?王美人你不是最不喜欢么?”隔了半晌,我缓缓睁开眼问道。
“自然是看着好才和母后说的,当年是误会了,这王美人不仅进退明理,最主要的是她没什么野心,她那般闷声不吭,阿娇过去了,倒也不受欺负不是?”馆陶又摇起扇子,撒娇的说。
“哼!不然又有谁敢欺负来着?有你这么个母亲,还有谁敢给她气受?”我冷笑反诘。
“母后又笑儿臣,不如这样,先把她们娘俩叫来,问问不就成了?”馆陶机灵一动,将扇子拍在榻边。不等我开口,她已是唤人过来,不多时,细碎的脚步声响起,稚嫩的声音说道:“彘儿恭祝祖母福寿安康,万事顺意。”馆陶暗自碰了碰我的胳膊,得意证明着,王美人教导得方。我默不作声,只慢慢起身,伸出手。一双柔嫩的小手,颤巍巍的与我合拢,一下扑到我的怀中,扭糖似的不愿离开。
原本紧抿唇的我,忽而被他弄乐了,也让馆陶轻咳出声,紧接着一迭声的叩首:“嫔妾王氏,恭祝太后娘娘身体康健,福寿延绵!”我一心逗弄怀中的孩儿,隔上许久才出声:“也起身吧,自家人,做这些没用的也是多余。”
“喏!”带着欣喜颤抖的声音,正是她此时心境的写照。等这一声,她已用了十四年。“彘儿,祖母问你,你可愿意娶个媳妇?”我将刘彘拥置膝上,就顶抚摩戏谑着问。
刘彘懵懂不清,却仍是兀自点头答应。引得几声轻笑。于是馆陶又接着出声:“那你可愿意让她当你媳妇?”刘彘憋了憋嘴,摇摇头,用力之大,我几乎拢不住他。馆陶连指几个宫娥,刘彘依然是摇头不应。最后我问:“那阿娇好么?”他独独乐出了声,“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藏之。”只这一句,在场诸人都笑出声来。
“稚儿口舌,虽可笑也是诚信实意,不如母后……”馆陶向我迈进一步,先开了口询问。
“这事问过圣上么?”我抬眼,面无表情的问。“母后的意思,就是圣上的意思了。”馆陶笑得恭顺。我将刘彘放下,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让他去找母亲:“还是问过圣上罢,以免多生是非。”
我意有所指,馆陶清楚,王美人更清楚。“喏,还是母后想的周到。”馆陶又拿起扇子坐在我的身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
她的伎俩我也明了,只是懒得说穿,于是我摸过她的手,放在掌心:“再周到,不也让你套去了话?”于是一阵笑语,宫娥,王美人,以及年幼的刘彘都跟着笑了出来。只有我,似笑非笑。景帝五年,窦太主与王美人订姻约,帝本不应,太主谓之,母定矣,,遂许。
景帝五年末,窦太主面上,深言⑥。翌日,上勒令栗姬搬出上阳宫。景帝六年,臣进言,子以母贵,母以子贵,请奏立太子生母栗姬为后。上怒,将进言者处死。废太子刘荣卫临江王。景帝七年,帝册立刘彘为太子,更名为刘彻。其母王娡,册封为后,时年三十六岁。
景帝中初年,栗姬被废北宫,抑郁而终。景帝中二年,临江王刘荣侵占庙地,因忤逆无道,帝命人审之。临江王莫名死于狱中,狱卒曰,自裁⑦。“你可都满意了?”我逗弄着廊上的鹦鹉回首问身后的馆陶。她轻轻一笑:“哪里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还不是阿娇运气好!”我淡淡一笑:“运气再好,也抵不过她母亲的手段好。”“母后又说儿臣了,难道儿臣这些还不是和您学的?”她拽着我衣袖,摇晃着。
我轻叹一声,笑了笑。和我学的?若是我当年有时无忌惮的仰仗,又怎会一路走得这样辛苦?
倍受宠爱的她,可会知道我曾经面对怎样的举步维艰,四面荆棘?低头笑了笑,摸索着将手中的食全部撒入笼中。回头伸手,挽住她的臂弯,一步步挪回大殿。
就这样罢,在我的保护下,任由她肆意。我的苦,她也不必再知道。一生斡旋,说到底也不过是想让儿女们快乐,如今,我做到了。①棘壁:今河南永城西北②睢阳:今河南商丘南③泗水入淮之口: 今江苏洪泽境④下邑:今安徽砀山境⑤丹徒:今江苏镇江⑥史书记载,窦太主曾对景帝说,栗姬善妒,每有帝新宠嫔室,必命宫人啐之。并甚好巫蛊。景帝大怒,迁栗姬出。⑦废太子刘荣做临江王时,因宫舍简陋,便私自扩建,侵占祖庙外围之地。事小,有心人隙之,景帝大怒,命羁押回京审讯。审讯他的中尉是《史记?酷吏列传》中有名的酷吏郅都。冷言恶语,羞愤交加。刘荣乞要笔墨,上书景帝。不给。后窦婴因曾是太子太傅,念及师生之情,偷偷送去刀笔。刘荣写完书信,愤而自尽。还有有另外一种说法,窦太主愤恨栗姬拒婚,所以鸩杀刘荣,伪称自尽。这里采取后者,为下文铺垫。
丧子
十年,对刘武来说,是辉煌的,辉煌到他似乎忘记了,忘记了自己的性命是由我的虎符抵押换取的,也忘记了那场继位①风波是如何平息的。身为平叛七国之乱功臣的他,越轨越矩私盖高阁,帝赦之。用度靡费私饱国税,帝赦之。铸钱称制藐视皇庭,帝赦之……刘启一步步地退让,武儿一步步地前进。他永远不会满足,只因为他曾经为大汉立过汗马功劳,挽救了濒临灭亡的大汉江山。我不知道武儿为何会变了模样,就像如今他进京朝拜时,也再不对我和启儿诚心诚意的双膝跪倒。每当,他轨倒在我面前时,我总心底一窒,呼吸也紧张起来。那样咄咄逼人的气势,那样不肯罢休的坚持,怎么会是我病弱的武儿?在我模糊的印象中,他仍是气喘吁吁的笑着,说,只动一动就是一身的汗,刚擦了,还会出的。
他的笑容还在,他却已不是武儿。他是梁王刘武,他是继位的后嗣之一,他更是手握半壁江山的藩王,他什么都是,就不再是我疼爱的小儿子。“母后,这是儿臣最后一次入宫觐见了。”他跪倒在下,瓮瓮的声音,底气十足。
呆愣的我,仍是沉浸在回忆之中,却被他的一声低喝唤回神志。“哦?为什么?”我蓦然起身,最后一次?这样的话如何说出?“倒也没什么,只是圣上说了,梁国路迢山高,以后允许儿臣不必觐见,递奏书即可。”他说的声音好不得意,那是他讨要许久的恩赐,也是彰显他凌驾其他藩王之上的荣耀。
我蹙紧了眉,却只能淡淡的笑:“若是那样,自然是好,那以后你也就随着奏表给哀家递封书信罢!”“是,母后!”他跪倒磕头。怦怦的声音,听着是那样的沉重,让人提了心。
母后……母后,这一声是我们的诀别,也是我们一生呣子情份的见证。最后一声的母后,永远印刻在我脑中,刻骨铭心的回荡,当武儿死讯传来的时候。
景帝十三年,梁王刘武暴卒于其属国,奏报朝廷,赐谥号孝,史称梁孝王。长子刘买继位。
此噩耗是启儿亲口说给我听的,省却了宫娥啰嗦的麻烦,却让我心寒如冰。
十年来,刘启是清净恭俭,为政少事,安定百姓,善待臣民,节省汰用,使万民仰望的圣明君主。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就是容不下刘武?容不下自己的亲弟弟?他还在一字一句的说着说着,而我却一个字也不想再听下去。他口中的武儿死于中暑,病势来的疾快,只一晚就訇然离世。我默默收紧背后藏着的血衣,僵直起身子,悲苦心中,满是绝望。就是此时,他仍在说着谎话,说着一戳即破的谎话。我颤抖的身子,慢慢向后靠,只想躲里眼前的人,这个陌生的帝王,这个心狠的兄长。
他用武儿的血来保全自己儿子的皇位,他用自家兄弟的性命换回了亲生骨肉的安康。
谁错?谁对?换了我,又会如何?谁都没错,只有我错了,历经万事的我,仍有一丝幻想,仍以为可以用一个呣子约定牵制了他。
原来错得离谱!还说什么呢,我的眼泪已经干涸,他也是那样的疲累不堪。絮絮诉说一个时辰的他大概已经有了些错觉罢,他做的天经地义,我宠溺下的刘武那般张狂越矩,是该被当成杀一儆百的样子给诸王看。我以左手捂住了口,不让自己哽咽出声,远处宫钟的敲击,是给刘武听的丧号,只有亲王的离去才能如此隆重对待。象征着无上皇权的九重宫阙阿,究竟掩盖了多少的真相与亲情,又有多少人觊觎着想走入这杀人不见血的繁华胜地。“母后……”启儿见我大恸,想要上前搀扶,我甩开挨上来的手臂,漠然笑着。
“就这么容不下他么?”呆愣的平视前方,如同问着殿内点着缥缈的安魂香烟雾。
“你就这么容不下他么?”再问一声,将手中的血衣攥紧,指甲Сhā进丝与丝的缝隙。
“母后,朕没做,朕答应过您的就绝不会反悔,所以梁王薨逝与朕无关。”他咬紧着牙,辩解着。“你就这么容不下他么?”最后问一句,为了我自己。为什么,当年就不多下些毒药,只将刘武毒死了,落得恶母的罪名也好过兄弟相残!
他猛然站起,带着满身的惊痛,语音也一寸寸凉了下去,“朕再说一次,不是朕,朕不曾动手。”说罢拂袖离去,出门时将殿门用力关起,咣当一声,震颤了所有因他勃然大怒而下跪的宫人。
“你就真的容不下他么?”幽幽的声音,我哑着声音问着。慢慢的将血衣拿到面前,将那衣服靠近脸颊,摩挲着。那衣衫质地柔滑,就似武儿年幼时的小脸,粉嫩温腻,还似他的最后一声母后,让人眷恋而不舍。当然这血衣上也有几个字,我看不见,却背诵如流。若知今日,莫不争位,八个字,染尽了悲哀。心已成灰,当清晨拿到这件衣衫时。那是刘武身边的内侍拼了命逃脱圈杀的禁锢将衣服穿在内里,只为了遵循武儿临终的话,将此衣送与母后,还了母后的生养之情。那是一杯鸩酒,曾经要了无数人性命的鸩酒,琥珀银光,潋滟生香。那是一件血衣,是武儿在收拾最后仪容时悄悄脱下的内衣,将手指咬破只为给我留个想念。
忽然我抬颌一笑,泪也顺着发鬓滑落。武儿阿武儿,当年母后曾经逃脱了,为何你做不到?命人拿来美酒,我将玉杯盛满,含泪端起:“武儿,那日果然是最后一面,母后以这杯酒送你上路。来世……来世再别投生帝王家”将酒洒入地面,顿悟,我又说,语声微颤下带着心酸:“来世……来世也别再来找母后!”
猛的闭上双眼,再无法隐忍心中悲怆,俯身趴在床榻放声大哭。这一生究竟从哪里错,又究竟从哪里失去,为何我谨慎行事却依然一错再错?
好久好久没见启儿了,至从那一日转身离去,我就再不想和他相见。宫中的盛筵,阿娇的婚典,新年的朝拜,全部都免了去。我只沉浸在我的伤痛中不肯走开。近来总是一觉多梦,滤尽了前尘过往,滤尽了辛苦一生,熟悉的人,熟悉的故事,一一与我重见。醒来时我每个都是要想上很久,想他们的一言一行,想他们的一颦一笑,还想自己究竟还亏欠过他们什么。刘盈,嫣儿,乔氏,杜王后,灵犀,长君还有刘恒,唯独不曾梦见武儿。
也许如果他已知道了真相,他便恨了我,不愿意来入我梦。所以肯入梦的人阿,我将你们牢牢记住,来生一一相还。对了,还有一个人,她将我劝进牢笼,哄我终会有脱身之日,只可惜,谎话还是谎话,年少时的我才可以天真地相信那不可实现的梦。如今我知道了,牢笼,宫中,都一样。只要进入了,一生再别想出去。多少绮年貌美的女儿家希望能享这荣华富贵?多少志向高远的脂粉英雄想马踏河山,可惜阿,她们没真正进入宫廷,进来了,是连后悔两个字都写不出来的悲哀和绝望。“太后娘娘,圣上请您过去。”跪倒的宫娥,嘤嘤哭着,带着天塌下来般的恐惧。
是阿,天要塌了。“告诉他,哀家不想见他。”我无力的仰望榻顶,用漆黑将此刻掩盖。“可是圣上怕是捱不过辰时了……”她依然再为他求情,就像前五次一样。
辰时,更漏声七百次以后,他也会离我而去。又一个,再次远离了我的手边。为什么,还不是我?“母后,圣上来了。”馆陶悲伤的话语,带着颤抖的哽咽,一声声催着我。
启儿的床榻被内侍抬入未央宫,只为了两个卧床不起的呣子最后一次相见。
面前,急促粗重的喘息声,虚软无力的双手,他轻轻晃动着我的袖子,就如同年幼时讨要甜点时的无赖与调皮。我默然无声,只是任由他拉扯着。武儿,武儿,你去的时候,是否也想拽过母后的衣袖?是否也想对母后说上一句嘱咐的话语?
怔怔的笑,浮在我的脸上,不理不睬随刘启一同入内,哀号一片的宫人们。
启儿摸索到我冰冷的手,只是摇着,干哑的声音,嘶嘶的,却已听不出话语。只是他顽固的摇晃仿佛在说着,母后,原谅我,原谅我。我的泪顺着面颊滑落,却仍咬牙不肯多说一个字。终于,他的手再没了力气,终于,他停止了乞求原谅。我一生中最骄傲的儿子也撒手离去,只一声无言的母后,也是诀别。身后是馆陶痛哭的声音,她决堤的泪水蜿蜒流淌,滴落到我的手背,也在那一刻,冰冷的触觉让我发现,攥紧在我手中的手再次滑落。漆木的盒子,年幼的刘彻,启儿一手托付的东西太多。沉甸甸的铜虎,两个人的托付,兜兜转转下,又回到我的掌心。也许世间的事原本就如此,你奢望的,一生难得,你不舍的,顷刻失去,你无望的,瞬息回转,你放弃的,相伴难离。景帝后三年,元月,帝大病,崩于未央宫。太子刘彻继位,遵祖母窦氏为太皇太后,尊母王氏太后。
作者有话要说:公告,要上新文了哈,大家一定要多多捧场,跟我走吧~嘿嘿
虎符
摔打的陶片飞溅在我的裙子上,也让搀扶我的宫娥吓了一跳,忙拉着我退了几步。
我摆手,只伫立着,默默听着殿里的动静。四周跪满了长平宫服侍的宫人们。窃窃私语,忐忑不安。这是闹了第几次了?阿娇与圣上争吵后便摔砸一切能看见得东西。只是今日好像比往日更烈些。以至于唬得内侍将我也请了来。虚软的双腿,站不了太久,原想听着没了声音,就回转未央宫的,却不料里面传来了彻儿大声的嘶吼,“再摔,朕就废了你!”废后?我已转过去的身子,又转了回来。为什么废后?是因为那个歌女么?正想上两步入内,又听阿娇厉声诘问:“废了本宫?你也敢?若没了本宫你凭什么能当上皇上?说到底,你的一切都是本宫给的!”说罢,内里又是一片寂静。我有些茫然若思,立在那儿,动弹不得。“没错,没有你们朕当不上这个皇帝,望尽天下,也只有窦太主才敢下毒杀了梁王,换做了别人,谁敢,谁忍心?”冷冷讽刺的声音,卷裹着不屑,甚至,还带着蔑视一切的猖狂。
“你别血口喷人,那事绝不是本宫母亲做的,即便是母亲做的了,那还不全是为了你?不然这宝座不就是梁王的囊中之物了,怎么会轮上你?”阿娇的惶急带着欲盖弥彰,却是那般真真切切的停留在我的耳中。原来……原来…….我凄苦一笑,回身拽过搀扶的那个宫娥,:“你去,告诉他们别吵了,就说都让外面人听见了。”那小宫娥机灵的很,喏了一声就噔噔叩门进殿。片刻过后,殿门猛地打开,刘彻风似的跑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前爬了几步:“祖母,孙儿让您笑话了!“这孩子也确实委屈了,我知道。后面扭扭捏捏的是依然站立在殿门口的阿娇,仍带着闷气,兀自抽泣着:“祖母,给孙儿做主阿!”做主?两个都是孙儿,该做谁的主?我淡淡笑了,只说:“别吵了,让人笑话,不喜欢就别见,见了就别吵。成天这么打打闹闹,成何体统?”阿娇啊的一声,跪倒在地:“祖母,孙儿不是这样想的。”我疲累的笑了笑:“祖母累了,也老了,管不动你们了,若是还有些孝心,就别吵了,也别让宫人巴巴的去请哀家,哀家这次来,是自己走过来,下次再请,还不知道是怎样过来的呢!”余音未了,我已回转了身,眼眶里的泪被顿回,只是将手交给那小宫娥,由她搀扶了,准备离去。
空留下,两个各怀心事的人。“祖母!”一声喊叫,在我的身后,彻儿磕头声怦怦作响。我笑着长叹。
一步,两步,刘恒,我好累,走也走不动了,好想就在这里睡过去……三步,四步,启儿,母亲对不住你,看来是母亲错怪你了……最后一步,我猛的向前,那个瘦弱的小宫娥一把将我拥住,一口血喷在她的脸上,她却是一动没动,依然搀扶着我。“母后——母后,儿臣知错了,您看看儿臣阿!”馆陶的哭声繁闹不堪,这一梦,我蹙了几次眉头,累,身心都累。缓缓地睁开干涸的双眼,呼吸却变得那样急促不匀。“母后!母后!”馆陶见我已醒了,急忙忙得抓住我的双手摇晃着,“母后,儿臣知错了!”
未等我说话,她已是开口,絮絮叨叨不过是些不放心,不放心我的偏心,不放心新嫁的阿娇,不放心梁王…….等等,等等。其实,她少说了一样,还有,她不放心,不放心已经到手的尊贵荣华。口口声声中的我错了,错了么?究竟又是谁真的错了?我了然的笑,平淡无波。谁都没错,你在保护你的女儿,我在保护我的儿子。谁都没错,抑或是谁都错了。我们用的手段太极端,却伤害了我们的亲人。窒闷的胸口,带动身体的疼痛,火辣辣的喘息,让人变得辛苦。我只是恍惚的看着她,看着这个身体里和我流着一样血的女儿。我的三个孩子,我的三个宝贝,就剩她一个了。我颤巍巍的伸出手,擦拭她的泪水,眼角的不平褶皱也在诉说着她的苍老。
于是顿悟的笑了。我们都是母亲,也都有保不住的东西,越想占有的,越会轻易失去,所以我不会惩罚她。
终有一天,她会知道,有些东西,是强求不来的,有些东西,是想保也保不住的。
哭闹的馆陶,失去了神志,只是一味的害怕,却不知,现在的我,多么平静。
挥挥手,让她退去,留给我寂静。“公主走了么?”我悄悄地问了那个小宫娥,她点点头,用绢帕为我擦拭泪水。
这眼泪阿,流的寂静无声。女人一生的眼泪如流水,喜乐时,有,哀苦时,有,就连将一切看透时,也有。
恨么?不恨了。这把年纪,也再没有恨了。用一生学会的东西太多,想不看空都不行。捱罢,等我见了刘恒,我会跟他说,武儿是中暑死的,是我错怪了启儿……
“圣上,您不能进去!”殿门外又是一片喧闹声。经常是睡梦中的我,总记不得用膳的时辰,也不愿意让人唤我,于是睡过了就不吃,于是,好像,已是两日没有用膳了。“圣上,太皇太后睡着呢,吩咐了谁都不能打扰。”依然是那个小宫女,声音听久了,是那么纯净,有点像……对了,有点像刚刚认识时的灵犀。“你敢拦朕?”刘彻的声音带着愤怒,恶狠狠地传进来。为了解围,我勉强咳了咳嗓子,干哑的声音,刺耳,“请圣上进来——”
喏的一声后,彻儿才被放行,焦躁的他一进门就跪倒在我的床榻前。“祖母,孙儿想求祖母一事!”“什么事?”我用尽全力却已是撑不起身子,只能歪过身子看他,蹙紧的眉头透着疲惫。
“孙儿……想和祖母借样东西!”他的声音带着迟疑,也许他也知道,这东西不好借的。
我仍是默不作声,只等他将话全部说出。“孙儿想和您借虎符。”下定决心的他,还是努力将话说了出来。是了,日子长了,小孩子也忍不住了,把暂借弄成了逼迫。“为何?”我微微的笑问。“孙儿听说,南宫公主在匈奴饱受虐辱,想派李广去平了匈奴。”南宫…….南宫!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几乎都要忘记了她。那个乖巧听话的孙女,那个恭谨温顺的女儿家,却是第一个真正的和亲公主。
启儿诚意昭昭,想以此感化匈奴,却被暴戾的军臣单于肆意践踏。而这个南宫唯一的亲弟弟就再也忍不住,想要用尽一切手段为姐姐报仇。
可是……仇那么容易报么?我慈爱的笑了笑,说:“先回答哀家几个问题,匈奴与大汉,尽百年厮杀,胜少负多,彻儿说说究竟是为何?”“因为大汗兵马不强。”他答的肯定。“那圣上如何克服?”我再接第二个问题。“先隐忍,蓄兵养马,等时机成熟了,在回师北上!”他的声音是那样兴奋,带着对平叛的渴望,只说出心理所想。蓄兵养马,几个字触动了我,那时,他正年少,我正曼妙,他也曾说过这样的话,今日,忍辱四十载后,又有一人在我面前提起,而这个人是我们的孙子。“时机?那圣上到时机在来借虎符罢!”我冷笑于心,只是漠然对应他的话。
懊恼的刘彻,愤恨着,却是只能磕头告退。我淡淡的笑着,对他招手“来来来,让哀家摸摸你。”他不能理会我的用意,只是无措上前,任由我伸手爱抚他的面颊。宽阔的眉间,带着豁达大度,冷目上扬,是果断与决然,薄薄的唇,是不怒则威。
他,像极了刘恒,却是比他更有着远大的目标,几代君主都不敢有的痴望,却被他用心当成伟业来做。一番摩挲下来,我已是颌首,“今年是二十四了罢?”“是的,祖母。”他直直的挺立着颈项,就和刘恒一样。二十四岁时,刘恒已执掌天下苍生的生杀大权,而他却还要仰望祖母和姑母的脸色。
我低头,微微一笑,唤那宫娥去拿虎符。在我最后的时光,我希望,我身边的人都是快慰的,都可以遂了万般心愿。
有些零散的盒子,沉甸甸的用手托给他。“这虎符,不是圣上和哀家借的,而是哀家给想去平定匈奴的孙子做下的贺礼。”
只此一句,刘彻已是动容,他颤抖着双手来接,我却又缩了回手。“这虎是你祖父传给你父亲,如今,哀家给了圣上,只求圣上一件事情。”我又接着说。
“祖母请讲。”他恭敬的听着。“少动杀念,终有报的。”我用心说出这八个字,一字一字咬的很重。喏的一声,手已是轻,那般沉甸甸的负累我是不想留了,有了它,上路也走的不劳累。
“去罢!想做什么就去做罢!在你还来得及的时候!”我慈爱的笑着,挥挥手。
叩拜退去的他也许永远也无法体会到我这句话的意思,也许无法体会到,我为了懂得这句话,用了整整七十五年。
作者有话要说:同学们,同志们,大喇叭开始广播啦!
倾城同学要出新文了,咳咳,这个新文是什么呢?明天再告诉你们。
所以从明天开始,这个沉浮,将暂停更新,并暂时锁文捉虫子(锁几章捉几章,隔几天会换哈)。但未完,什么时候完结了,就告诉大家一起看哈(话说好多妹妹现在在考试奋斗中,所以为了她们,等等。)
请各位明天记得去看那个文吧,依然是风雨不误,当然你们也别误哈。
另外,记得多给猫爪留印,我爱你们~
沉浮
人存活于世,多多少少都有些由不得自己的,偶然的变故,无心的转折,只需一步,你就踏入了浑然不知的改变中。多少的人,多少的虚幻,一切一切也都随风化空,只有我床榻旁跪倒的人儿,抖动着柔弱身躯,让我虚弱的笑。近百年的轮回,又一次上演,我仿佛看见当年跪倒在风雨中的我,想紧紧抓住眼前赖以存活的圣旨,至死不放。那场赦免改变了我,这场赦免又会改变了谁?有人说,她是魅惑圣上的妖冶歌女,有人说她是柔弱可人的知礼女子。只有我,盲了双目的我,才真真正正知道她到底是谁。她是另一个我,一个和我当年一样沦落掖庭的悲苦女子,一个延续我的道路挣扎在深宫内里的可怜人。“起来罢,坐过来。”我躺卧在床榻,拍拍床榻,给她以难得的无尚待遇。
颤抖的双手任由我摩挲着,细滑的肌肤是彻儿对她的宽待,即使她被阿娇罚去了掖庭,却也没有受到我当年辛苦的万分之一。殿外,滂沱大雨,雨水肆意浇打着万物,整个长安城也被包裹在连绵的雨中,软了气势。雨,记得我出来那天也是有雨的……也正是那场雨注定了我的一生与风雨相伴,与跌宕沉浮一路同行。今日,我又似乎看见了,一个柔弱的女子,一个淡然微笑的她,只一声谢恩,我就认定,她和我一样,会一生沉浮,因为我们无论何处都是那般的契合相似。就这样罢,将红颜变枯槁,将青丝变白发,用你的一生与彻儿相伴,用你的坚韧为彻儿铺垫登天基石。我让她俯身在我的床榻边,用手轻轻滑过她的发丝,像一位慈祥的祖母,关爱这自己的亲孙女。
轮回,又一场轮回悄然开启,又一场轮回悄然落幕。吕后为我编织了前进的道路,我也为她画好了厮杀的未来。满脸泪水的我,笑的那般坦然,粲然的笑如同前世悠然盛开的莲花,将回忆驻满心间,带到来世,来世,还有两个人在等我,一个是许了我生辰,一个是许了我两剑。恍惚间神思模糊,胸口蓦的锐痛,腥涩热流冲口而出。耳边听得她的惶急惊叫,用双手抚拍我的后背。猛然咳了一阵,紧闭的双目终于渐渐睁开,仿佛去了又回,苏醒过来。蹙紧的眉头慢慢松开,我仍是笑对着跪倒一片的宫人。璧儿死后,我再不亲近任何人。他们诚惶诚恐的服侍,我半信半疑的避让。身于皇家,原本就是数不尽的猜疑与背叛,他们用尽一生也许也未必知晓。
我淡淡的笑,将卫子夫的手轻轻放下,低低叹了一声,“去罢,去找彻儿。”
卫子夫默默无声,远离了床榻。滑过我手心的衣带,冰凉,湿润,浸满了她的泪水。又是一个爱哭的女子,又给了野史诸多的想象,就像我,也像许许多多的后宫女子,迤逦如画,任由世间人去杜撰。终有一天,她也会同我一样,看透了人间的冷暖,也看透了皇权路上的沉浮,起起落落后,再坦然面对,由生到死,一步一步,远离众人面前的舞台,死后也只是帝王碑后一个无名的姓氏,一个史书上记载的贤良皇后。历经世事于此生,再不愿意,我也必须走了。闭闭合合的双眼,黑暗始终在我左右。只是旁边的声音,换了又换。有沉痛的彻儿,有不甘心的阿娇,有惶恐失措的馆陶,还有很多无法分辨了声音的宫人。
迷蒙中,他们来了又散,散了复来,我最后的时光,纷杂吵闹,片刻安静也得不到。
只有在他来的时候,殿内只有我们二人,他单独给了我一片清静。“你来了?”我气若游丝的问语,还不知道他是否能听得到。“来了。”他的声音依然浑厚,仿佛岁月只在我的身上刻画了刀痕,独是宠爱他的。
接下来便是不言不语。有时,太过熟悉的人,不必说话,只听着微弱的呼吸,也知道心理所想。
听说他的从侄子待他不错,年迈站不动的他被接了出去,如今也是颐养天年,孙儿绕膝。
“灵犀好么?”我轻声问。他淡淡一笑:“好,她也总惦记太皇太后。”灵犀于我和他,并未走远,月月日日常常相伴,闲言絮语间,总是算上了她,也正因为如此,我们之间的恨意淡去无踪,也因灵犀变得亲密。除了灵犀,还有好多好多的人,我们的一生所爱,我们的一生不弃,细细数下来,却是寻不到丝毫痕迹。我宛转深凉的笑,究竟什么是永生不忘,又究竟什么是过眼云烟,一个个离我们而去的人阿,谁会在九泉之下遇见,谁又等不及我们转深而去,谁将生前誓言记清,谁又将死后的约定毁尽……
所幸全忘记罢,用干干净净的来世重活,再经历一番沉浮,再经历一番生死。
这辈子,不长,而我等待最后一天却仿佛很久了。百年万代之后,谁还记得我?我又该先遇见谁?还好,终有一个为我送行……你是莲夫人么......你说呢......武帝建元六年,太皇太后窦氏病逝于未央宫,卒年,不详。与文帝合葬灞陵。
(本书完)
作者有话要说: 同章音乐《流水浮灯》窦漪房在临死时,变回了平静淡然地萧清漪。这一生终结束......
结尾放置两天,么看见我就么办法了。接着锁文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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