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花还没有完全凋谢,老君山上的桐子花竞相绽放。一夜凄风苦雨,半山腰出现了一座红军战士的孤坟。奇巧的是那座孤坟和当年石达开的小妾的无名墓遥遥相对。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传说的某首长,很有可能就是我的父亲,为什么没有把石达开小妾的无名墓,和红军女战士的坟墓一起迁到女儿湖碧波荡漾的桃花岛上去。他凭什么断定,老君山半山腰那丛乱石中埋葬的就是歪脖子红军大姐?和也许他深深思念着爱着的美神,红军女护士田翠花?而且,除了老君山掘墓,桃花岛修坟,他哪里都没去,然而这一带,有多少值得他去寻找游历的?可见对翠花的情愫,在他心里隐藏之深。再说,那个艰苦年代,死里逃生,硝烟炮火,会给他留下多少温馨的回忆?他为什么还要去触摸无法弥合的创伤?我宁愿为他们的生命涂上本来的颜色,无论绘画,还是写小说,我都想去寻找那种在烈火与硝烟中穿过而留下的真实生命颜色。我不知道的是,观音洞前岩石木桥梨花树掩映的小河边,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一阵凄苦的梨花春雨中,翠花和瘦狗,怎样的依依惜别?瘦狗送了翠花一个墨绿的手镯。后来,翠花遭还乡团匪徒强Jian的时候,吞下了这枚手镯。再后来,老君山半山腰,解放军战士挖开红军坟,在一丛长得没有十分成熟的少女枯骨中,发现了这枚依然发亮的手镯,仙鹤一样虚弱的父亲,鹰一样的手指,抓起这枚墨绿手镯,立即晕倒在地。
“就是她!就是她!”
父亲的声音,丝丝如缕,十分喑哑,紫铜色的脸庞,一派涨红。
当然,我也知道,我的画笔和颜料,始终没有生活对他们的塑造来得真实而直接。当初,桐子树下、油菜花丛中站着的那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几十年后,怎样成了紫铜色干瘦脸庞和那架不断往鼻孔里喷药水的英雄老风车,并不是用世上任何颜料油彩能完全真实描绘出来的。据载,不少沿路加入红军的夫妻,尾随红军队伍偷偷前进,并没有享受正规红军的待遇。漆黑的夜晚,咆哮的江边。他们在没有道路的山涧摸索行走,走着走着,踩虚了脚,怀了孕的妻子软软没进漆黑的树丛,就永远没有爬得起来。连痛苦的叫唤,也没有留下一声,或者倒挂在悬崖树杈上,许久许久,丈夫或者是孕妇沉重的身躯掉进汹涌的河水,发出一声闷响。而那支英勇的流浪的部队,还在继续默默前进,逢山开山、遇水搭桥,一路向西……那时所谓红色革命夫妻,生前没有像样的婚礼,死后也没有隆重的追悼。无论丈夫,还是妻子,匆匆团聚,不是天亮,而是天黑时分手,谁也不知道第二天还能不能见面。只要队伍晚点名的时候,某级领导口中点到丈夫或妻子的名字,没有答应,就说明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刚开始走上通往大渡河山路上的那个背着藏着空剑盒的小伙子,并没有在那一带打仗。那一路也没有什么仗可打。他们只在茂密的大渡河边原始森林里,在那座被称作和尚山的山顶上,和当地的民团土司打了一仗。而那一仗,也打得十分干脆。夺路而行的红军战士,都是些憋足了气的好汉。实际上他们只是人数不多的红军先遣队,他们都知道前面那座山头如果攻不下来,后续部队的道路就不能劈开,前面那条险恶的铁索桥就冲不过去。那道河流无论多么汹涌,如果不能到达彼岸就只有灭亡。灭亡的不仅是他们个人,还有他们那个集体和整个红军。和尚山上那仗,三下五除二打得干净利落。打扫战场的担架队也没有能够抬到一个伤员。他们缴获了一杆杆老式汉阳造。父亲第一次负伤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穿过大渡河边的那片黑森森原始森林,他的手臂被森林中一种称作“藏气”的有毒树木植物毒坏了,一直溃烂红肿。可能他身上带着治毒蛇咬伤的特效药,但那种植物的毒性十分难解。他的手臂包扎了很久很久,都没有治得断根。接下来那一路他们也没有打过多少大仗,一天到晚跟着大部队向前行走,翻雪山,过草地,唱歌呐喊吃红辣椒,也抽粗糙烟叶。也许是因为思念教他抽烟叶的地主的丫鬟,红军女护士小姑娘田翠花,父亲抽粗糙烟叶的历史从此开始。那是一群“行走的英雄”,他们走过了世界上最难走的路。当然,所谓英雄是我们现在赋予他们的名字,并不是他们非想那么走。所以,父亲在翻雪山过草地付出的代价,冻坏了冻掉了的那几根脚趾头,和时刻都可能生命消失的血雨腥风比较起来,老实说,应该是最便宜他了。他的好多战友,一个个倒在路边再也没有起来。在刺骨的泥沼中前进,踩着的有时就是战友的尸体和冻僵的马匹。而战友在雪山沼泽断气的时候,对他们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把他拖到高高的没有泥沼的堆满积雪的山坡上去埋葬,即将离去的战友,也许一路太寒冷,那座山坡也不能给他一点温暖,那是冰雪覆盖的山坡,毕竟比倒在刺骨的泥沼里作为铺路的石头,可能感觉上要舒服一些温暖一些。当然,也许父辈们真的这么做了,虽然做得那样艰难。那是一部英雄的史诗,也是苦难的史诗。基本上,我们后来都把那部史诗美化了艺术化也英雄化了。对父亲来说,那部史诗,对他的生命意义来说,就是他失去的那几根脚趾头,和被草根树皮充塞破坏了的胃,还有,一直到他去世都还喜爱抽的那种粗糙的大叶烟。那时,他只有十六七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走出草地,走到延安,走到太行,走到平原游击队,走到敌后武工队,走到东北,走到四平,走到华中海南岛,后来又在开国大典的礼炮声中,走到丹东,走到鸭绿江,走到上甘岭,然后胜利凯旋,那个小伙子,身经百战,伤痕累累,回到他们后勤部队大本营。他终究只是个士兵,甚至还不一定是好士兵。因为他没有当上将军。一九五五年,他还在朝鲜,肯定又没有赶上授衔。但他又是将军,而且还是中将。我始终不相信。如果是,我想会不会是后来授予的?虽然,他不在乎,我却十分在乎。我多次偷偷地查了共和国所有将军名录,都没有找到“刘正坤”的姓名,究竟对他该怎样称呼?他说: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