飒飒的北风,卷起漫天黄沙,吹得我看不清脚下的地形、远处的山影,除了黄沙卷起的枯枝败叶,我的头上没有天空。我甚至忘记了在阴山黑海,曾听到过的那一阵阵牛羊的欢叫。荒凉大漠中无边天际间,一队大雁嘶哑的合鸣。我似乎昏昏沉沉地来到了祖国大西北大山深处的库阪兵站。我不知道季节是秋天还是春天。我的行囊早已空空如也。我必须找个地方歇歇脚,靠靠疲惫的身躯。我知道有一条蜿蜒曲折的马路,在一马平川的西北高原上无尽地延伸,一会儿从粗犷的远山这头,通向绵延起伏的群山那头,弯弯扭扭,拐进大山深处那座孤零零的兵站。奇怪的是,从远处看兵站石头垒筑的大门,掩映在一片高高的白杨林中。这就是生气,就是人烟。望去好像里面是一个神秘莫测的防空洞。好在我可以进入兵站大门。也许我是一个军事题材的著名画家。我接受了朋友的邀请,去给兵站的战士们讲解怎样绘画,办黑板报,怎样写诗和新闻稿件。兵站站长,中校军衔,一个矮壮的湖北汉子,一对细小的眼睛,在他的黑红的脸膛上稳稳地闪烁着,自信而沧桑。他们在站部热情招待了我,喝酒,很粗糙的那种漠河牌,或者大青山。就着烧酒,面对火塘,吃手抓羊肉。那是他们的兵站,招待贵客的唯一盛宴。那天晚上,我喝多了,十几个战士一个个排队进来,每人给我敬了一碗酒。第二天,我都没有醒来。第三天,我突然发烧,病倒了。我没有看到太阳,也没有看到月亮。风沙还在窗外呼吼。我只感觉到白天和黑夜,是那样浑茫交融,而身体的燥热和寒冷,又是那样泾渭分明。
我在白天黑夜的交替中,沉沉欲睡。不知白天,还是晚上,一缕香风——她,兵站卫生兵王佳苇,脚步轻盈地进来了,不给人任何感觉。带着注射器、酒精炉、急救包,她软软地把我扶起来,暖融融的铁窗前,端放着一蓬顶着细刺的骆驼草。啊,我什么时候躺在了兵站的医务室?我晕乎乎的脑袋,突然弥漫成一堵洁白的墙,昏黄的电灯泡,靡靡中突然变得明光发亮。佳苇,一个高挑的女战士,一款洁白的大褂,宽松地套在身上,恰到好处地露出她脖子下面规范的列兵服装,笑意盈盈地望着我。略显宽厚的手,巧妙地扬起灌满药水的注射器。桃花般红润健康的脸庞,明亮的丹凤眼,像刀削一样高挺的鼻梁。
“终于醒来了,你……”
佳苇粲然一笑,胖胖的脸上浮现出一对浅浅的酒窝儿。我的眼睛和她对视了一下,心里“咯噔”一跳,身上不知哪里来了一种力量,艰难地侧过身子,用力坐起来。
“哎,莫动。”她说,“放松些,就这么,稍侧侧身子,就行了。”声音柔柔的。
我……似乎病已经好了,或者,沉闷的疼痛,不知逃向何方。我歉然笑笑,吞了口唾沫,似乎有点苦。我的心砰砰跳动,不知说什么好。我默默解开皮带,勉强地露出需要注射的地方,转过脸去,看窗外镶嵌在夜幕中的那盆带刺的骆驼草。蘸了碘酒酒精消毒,她的手很灵动很轻。不知不觉中,那种对我非常敏感也很痛的青霉素药液,沉闷地流淌着,像温暖的电流涌遍全身。奇怪的是,我没有觉得十分疼痛,大约是大西北的风寒浸染着我,病得不轻。扣好皮带,我不经意地瞥了她一眼,意思是向她表示感谢。我看到她依然弯着腰,低下眉头,可能她那专注的目光刚从我被注射的那一个部位收回来。恰巧这时,我们目光相遇。她的目光突然躲过我的目光,我看到她脸上飞出了两朵淡淡红云。和所有少女脸上偶尔出现的红云一样,粲然中带着少许羞涩。也许,一切,现在的一切,将来的一切,就从这两朵红云中荡漾开来,又悠然飞走。我不知道在那个没有星月的大西北的夜晚,在镶嵌着骆驼草的兵站医务室不太明亮的窗前,佳苇究竟对我说了哪些话,我也不知道那些话,究竟怎样表达此时此刻我们的心声。
那晚,佳苇值班。
“不是有意的,而是,”她说,“自打你流浪到我们兵站门前,我就发现你的气色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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