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虽然佳苇把我的画室收拾得整整齐齐,把所有颜料和绘画工具都冲洗了一遍,把画桌擦得干干净净,我也没有答应以她作为模特来作画。我对满头大汗的佳苇,十分怜惜地说,不要太辛苦了,看把你累得……真像一个刚从边防线走来的战士。看来你很会吃苦,也很能吃苦,不过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感谢你。虽然,这段时间,我没有画画,也许,当你把我的画桌、颜料都清洗干净摆放整齐的时候,我真的作不出画来了。她说,我已经渐渐理解你们这些画家了。但是,我没能理解你。如果你不愿意画,那么,我必须告诉你,你得承认欠了我一次人情。我说,这算欠什么人情呢?我不明白我不愿意按你说的那么做,就欠你什么。她说,那你绘画的智力,此刻,并没有我想象的,在你作品中表现出来的那么高。我睁圆了眼睛,不解地望着她。她说你看你看,你们画家的心灵,可能比模特儿更肮脏,更不干净。我都能坦然面对,你还犹豫什么呢?怕伤害我们之间什么纯洁的友谊似的。画了,我们的友谊就不纯洁了么?对了,对了。我说,正因为我害怕伤害的,不仅因为你,还有我自己,所以我要拒绝。唉!她叹了口气,你想得真复杂,为什么不能把这么一次我为艺术献身的活动,看成是对我们纯洁友谊的检验验证和升华啊?再说,我曾经问过你,画家站在祼体模特面前绘画的时候,他们心中,除了绘画,除了艺术,他们还想过什么?究竟有没有想到艺术之外的一些事情?看来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不必再告诉我了。这个答案已经一目了然了。她越说越没完没了。我连忙阻止她,不要继续说下去。我觉得她不仅漂亮,而且很聪明,远远不是当初我给她改作文的时候,那个木头木脑的,只是脸蛋漂亮的高原列兵。我说,咱们如果有必要,就出去走走,不要待在画室里吵架,而且,我们之间还没有交往到见面就吵架的那个份儿上。她曾告诉过我,谈恋爱的人刚开始好得不得了,迁就对方,把对方的缺点都看成优点,都能容忍,但这个时候,双方的感情并不牢靠。当他们碰到吵架而且有架可吵,互相挑剔的时候,也许,他们之间的感情,不知不觉就已经很深很深了。
我开玩笑地问她,你和刚强现在吵架吗?
她说,我们已经吵得没什么还可以吵的了。他做他的,我做我的,大家都做得不错,还吵什么呢?我说,好事还是坏事?她说,有些事情很难说清楚。好,咱们到哪个夜总会或者歌舞厅去转转吧?就是不要再去蹦迪,她说,我的腰,我的腿,也许穿了太久的军裤,捆绑得也许不那么灵活了。蹦迪跳舞,是不是像老太婆扭秧歌?说完,她在西岭画院门前的大马路上扭了几扭,动作还蛮协调优美,一脸粲然地笑了。
不过,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去夜总会,也没有去歌舞厅。我们登上这个城市高高的山峰,高高的阁楼,高高的耸入云霄的雁塔,观赏了这个城市最繁华最美丽的夜景。
站在雁塔最高处,置身散落于天上地下漫天星斗、遍地灯光的仙山琼阁,佳苇故意和我挨得很近地告诉我,瑁黧就要从香港回来了。
那时,我当然不知道,佳苇这次主动提出给我做人体模特,居然和瑁黧回来经商有关。
第一次见到瑁黧,是一九八×年。那时,她还没有被特招到我父亲勉强任职的那所军医学校里来。也许,我不仅仅从绘画的角度和她艳遇。她像一幅古老的工笔画,而她那鲜活的情采和神态,常在我心中呼之欲出。她身材高挑,梳着那个时代流行的长辫子,给人青春洋溢之感。那时,也许认识她爱上她,并不是为了占有她。我记得我家小溪边山坡上如火的枫叶,映红了她的脸蛋,那时那幅晚景中的年轻生命,看上去又像暖色的油画,靓丽而温情。我们在暗黄小楼背后的枫林丛中观赏风景。我们的恋爱从秋天开始,虽然秋天并不完全标志收获。再次见到她,多年后,也是枫叶如火的秋夜。我在她卧室里听到了一个男人咳嗽的声音。也许,作为女人,我可以理解她的需要,但她总是一次次用身子去换取更好的生存。那时,她已经是一个著名品牌商品的总代理。听到这个消息,我也能理解。因为当时她也同意和我结婚。我们真去办理过结婚手续,没有通过那时还很严格的政治审查。后来去外调的同志回来说,她父亲没有档案。据当地政府给予的明确答复是,她父亲的历史问题太复杂,不仅仅属于地富反坏右旧社会残渣余孽反动会道门海外关系,究竟算哪一类?无法弄清楚。我忘不了那个倾盆大雨的夜晚,没有拿到结婚手续,我们在郊区马路边的树林里一路狂奔。我们落汤鸡一样在白杨树林中相拥而泣。我们在秋天相遇。菜花烂漫,梨花飘摇。我们在春天分手。她早已放弃了军医护士工作,离开了我家暗黄小楼,离开了那个令她伤心的城市。听说后来,她遇到并爱上一个文化人,是某某电视台的编辑,年近五十,胖胖的一张国字脸,前额宽敞明亮,大腹便便,刚离过婚,有个正读大学的女儿。当他女儿听说他们在谈恋爱的时候,把他的家具通通扔到外面,和她的父亲吵了一架,并占据了他们住房,不许他们二人进去。那是夏天,窗外下着瓢泼大雨。她的爱情和婚姻,遇到又一场不期而遇的暴风雨中的战斗。电视台编辑面露难色地选择了女儿和住房,她再次被恋着的男人,从可以遮风避雨的房檐下赶了出来。后来,她告诉我,她和那个男人感情很深。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他们曾在郊外漫无目的地行走。月色朦胧,郊外荒野,白杨树影稀疏,荒村鸡鸣犬吠,陪伴着这对无家可归的恋人。他们整整晃悠了一个晚上,他女儿紧锁了家门。多少只开花不结果的爱情,在倾盆大雨中流浪?后来,他女儿调动了所有关系,包括到他的工作单位某某电视台去大吵大闹,阻断了他们的婚姻。他们也在秋天相遇,经历了命运的严冬,春天里分手。编辑男人为了占有她,方便和她幽会,也可能为了他们的爱情吧,给她租了间地下室。可是,在地下室里,她再也找不到爱情的感觉。不幸的爱情,畸形的婚姻,使她心灰意冷。她不再相信婚姻相信爱情,她也开始放荡不羁,到处寻找她感情心灵和肉体的依托。可是,已经没有年轻男人会爱上她了。她像无头苍蝇一样,做生意,什么生意赚钱,她就做什么。可那时的她,怎是一个做生意赚钱的料?她不过是寻找另一种方式,寻找新的机会,时光和感情的双重浪费而已。在做某著名洗衣粉代理商的生意场上,她遇了一个干瘦的老男人。老男人戴着眼镜文质彬彬,有妻子和一群孩子。妻子已经退休,儿子在开公司,女儿在电影厂乐队拉大提琴。一次,她在老男人家里幽会的时候,女儿回来了。老人赶紧把她送出他们的屋子,像送瘟神,又像做贼。这事使她很伤心,到处都不安全。她找不到任何一个房间空间属于自己。经过一次次情感的磨砺,她变得更加冷艳,更加美。要不是因为我家暗黄小楼那次刻骨铭心的伤害,她的心灵也不会受到那样的创伤。以至于后来,带着累累伤痕回到她的家乡,那一大片一大片的月光下的响水滩,她嚎叫尖叫,她的精神完全崩溃失常。也许,她受了太多挫折,只有靠家乡的月光、大河里的帆船、清晨的鸟叫和雾蒙蒙的远山,来抚平心中的创伤。我没有想到,她当时和后来一切生活经历,会和我发生必然的联系。那时,她真实的名字,我还不知道。她身边的男人,还不仅仅是光头的港商莫尚,和我们这个城市的最高文化行政官员蓝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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