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苇没有告诉我,她的瑁姨究竟挣了多少钱。那时,佳苇还不知道我和瑁黧的过去。我也和瑁黧失去联系许多年了。那时,我还没有对绘画产生厌倦。除了头上这顶革命军事历史题材画家的帽子以外,我正在寻找更多更有意义,而不仅仅属于“帽子”的东西。
月亮下的涞滩码头响水滩,一片安静祥和。有叮咚的水声淌过滩头,千百种声音汇聚在一起,听起来像一支乐曲,像一首牧歌,像淙淙琴弦在月光下不倦地拨动。我知道,这就是王伯瀚被廖佐煌枪杀的那个滩头。那个军师王伯瀚,不是也会绘画么?他的生命是怎样完结的呢?,他从上海坐轮船沿江而上,或从省城,坐滑竿来到那个码头,怀满希望和情人见面,或者策反廖佐煌的部队。响水滩,他向往的地方,不知等待他的是美酒美人鲜花,还是断头台。这是我们家族从没有对外宣泄的秘密。但是,生命不是秘密。他的死亡不是秘密,枪弹洞穿的头颅和河岸上血腥,不是秘密。只有当许多年以后,我想应该去看看他们的生命之火,熄灭在哪一个历史的滩头。雾蒙蒙的省城,黑洞洞的公馆。慈祥的老上级红色艺术家易仲天,王伯瀚和柳水英。热火朝天的沙龙。迎接解放的喜讯催开了他们心灵的花朵。
这就是我的庞大家族啊!
而今,我只有把他们的许多生命碎片连接起来,才能找到属于国色的蛛丝马迹。在这个历史滩头上,我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女性的呐喊。一位在遥远的国际化大都市工作的女性,有一段欢乐痛苦的历史。她曾是某某国宾馆里的服务员。她后来,不知是被人利用,还是受到某某高干和他儿子的诱惑,成了某某军医学校的护士军医,因为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受了刺激,回到大江码头的城市,每天发出撕裂人心的怪叫。那是我在西岭画院听到的一则无聊社会新闻。那时,她的真实经历,并没有完全进入我的生活中。我当然在这里的西岭画院,没有见过她也不想见她。某某宾馆里的姑娘,我倒认识一位。她的生命对我来说是永远也不会消失的诗篇。记得那是我的作品在军事历史美术殿堂展览,在某某国宾馆,我们见过一面。作为画家,我立即判断出这位貌若天仙的女子,肯定气度不凡来头不小。她的眼神,那时还没有疲倦,没有游离和忧郁。更没有后来我们经历的那场生离死别。月光下的历史滩头,她的面影,她的歌声,她的呐喊和怪叫,更没有她最终离开所有她爱着的亲人和爱着她的亲人,静静地躺在了女儿湖碧水环绕的桃花岛上。这些想起来,现在,随着时光的推移,我是感到那样的令人刻骨铭心的疼痛啊!
她是不是佳苇要介绍给我的,她的姑姑,王瑁黧?
瑁黧,和佳苇一样,也有一双黑宝石一样的眼睛。
我是被明昌古镇耸入云霄的仙女池飞泻而下的女儿泉瀑布击倒的。世纪早春。仲秋时节。云雨江南。青山含黛。碧水如烟。绕过明昌古镇的大明河水,清澈晶莹。黄昏,我和佳苇刚把瑁黧的骨灰安放在碧水清清的桃花岛的那片墨绿的青松林之后,坐船回到小镇,站在老宅大院门前的葡萄架下默默摄像。佳苇哽咽着告诉我,那是她和小姨,我的亲人情人瑁黧,小时候争摘过大串翡翠珍珠般诱人的油亮葡萄的地方。那是她们童年的乐园,温馨的故乡。我把摄像机交给了一脸惨白哀戚的佳苇,我的视觉和脑海中剪裁组合的画面都迷茫空茫。虽然瑁黧端庄地立于天南海北人流车涌的车站码头,穿梭于庄严气派的高楼深院,虽然曾精灵般地在我们共同的故乡——燃烧过战争烈火、生命欲望的青山丽水间翩然而行,任灵魂与肉体的天籁之音自由滑落而又悠然溅起,虽然她此刻已带着亲人们刻骨的思念和扼腕的惆怅静卧在桃花灿烂的温柔静谧之乡。我依然能听到她儿时银铃般的笑声,在蓊郁的葡萄架下氤氲交织、袅袅上升。我不知道以怎样的方式寄托我对瑁黧的情思与哀思。严格地说,瑁黧并不是我的模特,虽然我们生生死死相见相遇相爱分手离别永诀,都极端怅然苍然。虽然一米七八的瑁黧,天生丽质,一颦一笑,凝重飞动,高贵典雅,都曾激扬起我的审美情思。刻骨的爱,不允许我把她仅仅看作是模特,我不是为了寻找模特和她相识。我以她为素材创作的那组先锋绘画作品系列参展获奖,给我带来虚假名声的同时,也毁坏了我的名声。我痛下决心,从此不会使用人体模特来创作作品了。我受不了肉体与灵魂赤祼祼的闪现,占有固定漂流痛失飞升过程中溃散出的沉重与煎熬。我不愿意人们把我和瑁黧的全部交往,看成一个画家和他的模特儿的全部关系。我觉得她成为我的模特,全是偶然。我看到艺术生命友谊爱情,倒映在厚重的土地上升到灿烂的精神天空,飘扬起朵朵云霓,在碧水悠悠的桃花岛上,显得那样虚幻空灵,以至于,我从此更深地怀疑人类吟诗作画的全部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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