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寻思,总统是不是还记得他,而且希望他记不得了。一九一八年,弗兰克林·罗斯福是趾高气扬的海军部助理部长,乘了一艘驱逐舰前往欧洲。军官室的军官们,包括亨利少尉在内,都暗暗地笑话这位个子特别高、外表英俊、有着名门望族姓氏的年轻人。他大大地卖弄一番海员的行话,像个老水手一样往梯子上蹦跳。还穿着奇怪的衣服,不断地换来换去。军官们认为他是个迷人的小伙子,但没什么真本事,简直一钱不值,有钱人养尊处优的生活把他惯坏了。他模仿他那伟大的亲戚泰迪·罗斯福总统,也戴着一副夹鼻眼镜,还学他的那种受人欢迎的大丈夫风度,但是那种一本正经的哈佛口音又使得他这种热情显得有点好笑。一天早晨,亨利少尉在前甲板上干完了平时的作业,出了一身汗。由于缺水,他只得用甲板上抽水机水管里的海水冲洗身子,不幸的是,船头颠得太厉害,水管从他手里脱开了,水喷向通往军官室的舱口,正好罗斯福走到上面来,穿着一件金钮扣的运动衣,白法兰绒裤子,头上戴着草帽。这身衣服全给弄脏了。帕格被他的舰长和那位水淋淋的海军部助理部长痛骂了一顿。门开了。"好,进来吧,帕格。"卡顿上校说。总统从办公桌后朝他挥了挥手。"你好!见到你很高兴!"那热情、雄厚、有气派的声音是广播里听惯了的,口气十分亲切,帕格很是感动。他在慌乱中所得到的印象是:富丽堂皇的圆形黄|色房间,摆满了书画。一个穿灰衣服、面色苍白的人懒洋洋地坐在总统旁边的靠背椅里。弗兰克林·罗斯福伸出手。"把帽子放在桌子上吧,中校,请坐。要不要吃点儿?我正吃中饭。"总统的转椅旁边有一只小茶几,上面放着一只盘子,里面是吃了一半的摊鸡蛋、烤面包和咖啡。他穿着衬衫,没系领带。除了新闻影片和照片之外,帕格有二十多年没见过他了,他那红润的脸色一点没变,身材还是那么高大,就是头发花白了,老得多了,胖得多了。尽管他带着最高领导机关里大人物的那种威风凛凛的神态,但使得"戴维号"上的海军少尉们吃吃发笑的那种青年人的自负,仍然在那向上翘着的大下巴上留着一些痕迹。他的眼睛虽然陷进去,但是目光锐利,炯炯有神。"谢谢,总统先生,我吃过了。""对了,这位是商业部长,哈利·霍普金斯。"那个脸色苍白的人,对着亨利动人地微微一笑,懒懒地打了个手势,就没必要握手了。总统高兴而调皮地看着维克多·亨利,他的大脑袋歪向一边。"喂,帕格,你学会了怎样在海上攥紧一条海水水管了吗?""哎呀,我的天,阁下。"帕格假装绝望地用一只手捂住脸,"对您的记忆力我是有所闻的。但我希望您已经把那件事忘了。""哈,哈,哈!"总统笑得仰起了头,"哈利,这个年轻人把我有过的最好的藏青哔叽运动衣和草帽全给毁了。那是一九一八年。你以为我会忘掉那件事,是不是?我一辈子也不会忘掉的。现在我既然成了美国海军的总司令,帕格·亨利,你有什么想辩白的吗?""总统先生,慈悲的力量高出于权力之上。""哦嗬,非常好,非常好。脑子挺快,帕格,"他瞥了霍普金斯一眼,"哈,哈,哈!我自己也是莎士比亚作品的爱好者。说得好极了。你已经得到了原谅。"罗斯福的脸变得严肃起来,他望了一眼仍然在桌子旁边立正站着的卡顿上校,副官抱歉地笑笑,离开了房间。总统叉了一块摊鸡蛋吃,自己又倒了点儿咖啡。"德国情况怎么样,帕格?"这么幽默的问题怎么回答呢?维克多·亨利从总统的口气里领会了他的意思。"我看有点儿像打仗的样子,先生。""什么,有点儿像打仗?照我看来,是一场真正的战争呢,把你的看法说说吧。"维克多·亨利尽自己所能,把柏林的特殊气氛描绘了一番,讲了纳粹是怎样缩小这场战争的意义,以及柏林人默不作声的镇静。他还谈到了,开战的头一天,有一架小飞艇拖着牙膏广告在德国首都上空飞行--总统听到这儿哼了一声,看了霍普金斯一眼--以及在里斯本搞到的最近一期《柏林人画报》上,还登着些宣传幸福的德国人民在海滩上晒日光浴和在乡村的草地上欢乐地跳民间舞的照片。总统一直看着霍普金斯,这个人长着一张维克多·亨利所谓的那种香蕉脸,细长而弯曲。霍普金斯好像有病,可能在发低烧,但是他的一双眼睛很深沉,像电光那样灵活。罗斯福问:"你认为他在结束波兰战争之后,会提出和平要求吗?特别是,如果他真像你说的那样,还毫无准备的话?""他会吃什么亏呢,总统先生?从现在的事态发展来看,可能会这样。"总统摇了摇头。"你不了解英国人。尽管他们并不见得准备得更充分。""我承认我不了解,先生。"霍普金斯第一次以柔和的声音说:"你对德国人了解得怎么样?""并不是很了解,部长先生。这个民族很不容易一下子就了解。但是对于德国人,归根到底只有一件事情必须懂得。""噢,什么事呢?""就是怎么样打败他们。"总统大笑起来,这是一个热爱生活、有机会就笑的人发自肺腑的大笑。"真是个战争狂啊!你是不是建议,帕格,我们应该卷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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