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真的可以人为控制?
沉睡
夜晚,米莱洗完澡,吹干头发,穿上睡衣,光脚走进自己的卧室,钻入松软的被子,她把灯调暗,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的卧室很大,房顶也高,忽然,她感到自己就像躺在一个巨大的棺材里,被埋在美国,埋在法拉盛。刚才,从加州回来的米立熊又对那里的气候赞不绝口,颇有举家搬迁的意思,甚至,父母想买一辆大房车,一家人开到加州去,他们不懂得,气候对米莱一点也不重要,然而重要的是什么呢?
米莱心里有一点内疚,她从父母身上,感到了自己的冷漠。“但是我为什么那么冷漠?在北京,我又是为什么过得那么高兴?即使受了伤害,也能充满梦想与激|情?”
答案就在她刚要入睡时出现了,她感到自己缺乏目标,自己是一个不被需要的人、一个没用的人、一个不能给予别人东西的人、一个与社会无关的人,她的潜力全部在沉睡着,她必须把自己唤醒,也许,冥冥中自有什么东西将把她唤醒。
米莱睡去了,她陷入沉睡,这是她半年来的最爱。她不做梦,只是一味地往沉睡的中心游移,她的呼吸又长又匀,眉头微皱,她的身体十分放松,只有当她睁开眼睛时,她的心才会缩紧。
有用的人
上午,米莱醒来,她知道,下午四点开始打网球,六点钟停,吃晚饭,七点半至九点,她去瑜伽班学冥想,但她不上语言班了,连成的一条忙碌线断了,她要亲自把这条线儿接上。她洗漱停当,来到楼下的客厅,令她意外的是,米立熊坐在那里喝茶。
米莱走过去:“爸,你今天不是要去城里看地儿吗?”
“下午四点的飞机。怎么啦,嫌你爸在家烦啊?”
“我是怕我爸嫌我烦。”
“为什么?”米立熊笑着问。
“因为,你看,是我领着你们来的美国,可是,一早起床,年迈的父母出门冲锋陷阵去了,而身强力壮的女儿却在家里――”
“米莱,”米立熊打断她,“你要是这么说,我们俩全回家陪你。”
“我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觉得特内疚,怎么现在还帮不上你的忙?”
“米莱,我们一点儿也不需要你帮忙啊,其实我和你妈一想到你,心里就感到安慰。你看看我女儿,人长得漂亮,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又机灵又懂事,走到哪里都让我和你妈放心,将来有一天,遇到一个好老公――”
“爸!”
“哎,米莱,我知道你那班儿上完了,我们正要在你那个学校边儿上再开一个店,你要是闲着没事儿,这经理就是你的了,离家近,开车二十分钟就到了,你要愿意,回家住也可以。”
“我可不敢再跟你一起做生意,第一次出手,引狼入室,还搭上了自己,给你赔了两亿。两亿!我一辈子都还不完。”
米立熊乐了:“看来你挺会总结经验的啊,真不愧是我米立熊的女儿,明话儿告诉你吧,做生意要交学费的,就真是两亿的学费,你爸还是交得起的。再说啦,你爸是跟人合伙儿做的房地产,两亿也不是你爸一个人交的,而且啊,说实话吧,要是你爸听你的,相信陆涛,现在最少可以赚十亿。”
“怎么啦?”
“真没想到,北京这房价涨成这样儿,一年就翻了小一倍,那事儿啊,是你爸错了,忘记了一句最根本的生意经,那就是富贵险中求啊。我们当时觉得是到顶了,其实只在半山腰,当时我要是不害怕,挺一挺,赌一赌,我们的资金其实是可以支持到现在的。话说回来,陆涛那小子狂也狂得有道理,你上网看看吧,他搞的那田园牧歌,被徐志森真给弄成地标了。”
说罢无奈地摇摇头。
“啊?”米莱吃惊地叫道。
“我最近还在想陆涛这孩子,他其实是个人才,从他第一次见到我,问我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我就觉得他跟一般人不一样,名校高材生还真不是白给的。不过,话说回来,他敢欺负你,就是能跟他一起挣钱,爸也不干,车有车道,马有马道,我看,咱一家人到美国来发展,挺好!新生活啊,不说别的,这美国的空气多新鲜呢,北京有吗?到这城里一转,世界各地的人都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黑的白的红的黄的,什么样儿的人全有,这里才是世界呢。哎,我买了一部高级数码相机,本来想拍拍门脸房,现在改拍人啦,过来过来,你看看――”
说着米立熊把米莱拉进他的书房,一进去,只见一整面墙上,全是米立熊拍的各种街拍照片。
米莱惊叫一声:“啊,爸,你,你,你还有艺术细胞呐。”
“不是我好,是相机好,这相机是佳能1DMARK2,顶配,我用的是自动档,谁拍都是这样儿。”米立熊小声说。
可米莱就像没听见一样,她一张张看着那些生动的照片接着嚷嚷:“哟,爸,别说,你拍得真好啊,你怎么不分我点儿啊!我一设计衣服,脑子里就一片空白!你看,就像这人儿穿的,是迪奥今年的新款,对比这两个人穿的,就是有风格,大牌就是大牌。哎,不过只能欣赏一下,和我没关系,我不是一个干设计的料,大学学了四年,就会认名牌了,我自己还不爱穿,一点儿用也没有。”
“谁说没用,不是爸夸你,你带爸妈上街买的衣服,一件儿是一件儿,我们自己从来就没买对过,这事儿我和你妈嘴上不说,可你仔细看看,我们穿的衣服,不都是你带我们挑的?你能找出一件不是的吗?”
“那有什么用?”
“米莱,你爸妈天天穿着你挑的衣服,穿得那么合适,你怎么能说没用?还有,你爸妈工作一天,一想到家里还有听话的女儿,就感到安慰,觉得这一生没白活,给你说实话吧,要是没有你,你爸妈现在得多空虚啊,挣再多钱有什么用啊?还有啊,咱家最大的一次商机还是你给带来的,可惜的是,你爸不识抬举,把陆涛给赶走了,还妨碍了你的幸福――你是不是一会儿想收到你爸写的检查啊,我写,我马上写!”
米莱一把抱住米立熊:“爸,你怎么这样儿啊!你怎么对我那么好啊!”
说着,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米莱,爸可都是跟你说的实话啊。”
“爸,你等着,你女儿米莱现在对着你发誓,我一定要做一个有用的人,我一定可以做到!”
“米莱,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我要使自己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至少要跟陆涛一样有用。我刚刚才明白他为什么离开我了,我是一个对社会没用的人。我是一个乖女儿,以后最多是一个很好的家庭妇女,可爱没有用,让人放心也没有用,那些都过时了,就是现在我结婚了,迟早也会感到不满足。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能看清楚我的目标,无论如何,我要建立属于自己的生活,不是表面的,而是真实的,就像你们老两口儿一样。”
“你在说什么?米莱,爸一句也没听懂。”
“爸,我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在那里,我才会有真正的自我空间,别的都是任性和胡闹!”
“孩子,你怎么突然变成大人了?”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和我妈到哪里都过得不错?现在我明白了,你们是社会需要的人,谢谢你爸爸,这么简单的事儿我为什么以前一点也不知道。”
“米莱,那也需要一个过程啊。”
“爸,你说的过程马上就要开始了。每个人都开始了,为什么就剩下我,我可真笨!”
行动
米莱出了家门,她终于知道自己如何连起从上午到下午四点前这一段时间,对于她,那不是几个小时,而是空虚,是时间在她的人生中挖出的深渊,她需要一座桥梁来跨越过去。
此刻,米莱正驾车直奔曼哈顿中国城,阳光碎碎地在她脸上闪烁,令她感到惬意,她知道,法拉盛有很多职业介绍所,主要服务对象是新移民,她要去看看,自己能否被美国社会所需要。
停车费了她半天劲,不过她还是找到了车位,她进入一家叫做华文的职业介绍所,只见房间里坐着七个人,就等在那里,其中的三个默默地捧着当地的中文报纸在看,老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福建人,正在打电话与用人方联系工作。
米莱犹豫了一下,坐下,老板放下电话,冲她打招呼。
她走过去,老板告诉她,来这里找工作的移民多是语言不行或是非法身份,因此只能在华人经营的小型企业中工作,比如,餐馆、需要保姆的家庭,或是指甲店,在用人单位中,米莱赫然看到父亲米立熊的餐馆的名字。
她差点笑出来,看来这里不是她要来的地方。
那么,还是用老办法吧,她决定买一些报纸回家,再上网看看,她心里有一个底线,那就是,反正自己是学服装专业的,有关服装的事情基本上都知道,大不了找一个服装厂上班去。
然而现实完全击碎了米莱的设想,报纸上大片大片的广告版上,有那么多工作,竟没有一个适合她。被不会说英语的父母随手便推开的大门,却在她面前严严实实地关着,现在,她坐在家里客厅沙发上,把手边堆积如山的报纸推到一边,忽然,她仿佛看到陆涛那一双眼睛,从遥远的地方正注视着她,而片刻间,她便像是获得了陆涛的视线。
原来现在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自己,她是一个靠父母生存的富家女,除了听话撒娇以外,什么也不会,她曾经飞扬的青春,只不过是在父母巨大的翅膀庇护下的一片缓缓移动的淡淡的影子。
米莱抬起头,发现天色黑暗下来,她错过了打网球与练瑜伽的时间,她感到很紧张,一生里,她从未感到像今天这样的无助。她的眼泪一滴滴滑落,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过去完全不值一提,她快乐忧愁痛苦,与这个运转着的世界相比,简直就是轻如鸿毛。她哭泣,是为父母对自己的宠爱、理解与宽容;她哭泣,是为自己,她感到她像是一秒钟之内长大了。
家里的门响了一下,开了,父母回来了,米莱这才发现自己只开了一盏沙发边上的小台灯。她连忙站起来,擦干眼泪,想跑到大门前去,但已经来不及了,米立熊的声音传过来:“这孩子,怎么不开灯?”
接着,客厅的灯亮了,米立熊看到,女儿可怜巴巴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眼圈儿红着,正手足无措地傻站在客厅中间。
没关系
“米莱,你怎么了?”米立熊问。
“吃饭了吗?”母亲问,一眼又看到沙发上的报纸,“哟,米莱,你弄那么多报纸在沙发上干什么?”
“我在找工作。”米莱说。
米立熊夫妇相互看了一眼,米立熊说:“那还不好说,这里有的是事儿等着人干,来,咱们一家边吃饭边商量。”
“我要自己找工作,我要成为对别人有用的人。”米莱说。
“我们从饭馆带回来三个菜,我先用微波炉热一下。”米莱妈说。
“我来吧,你们坐下歇一会儿。”米莱一把抢过母亲手里的纸袋,一头冲进厨房。
三小时后,米莱一家还在说着米莱的工作,父母手中的生意的确非常需要人手,无论是旧餐厅的运作,还是新餐厅的选址、找人、包装、运作,全都需要人,米立熊正准备成立一个管理公司,专门负责此事。他还要筹备一个进出口贸易公司,可以为美国的一些小超市进口一些中国货。米立熊在美国走的地方越多,就越觉得遍地是生意,他还想做一个装修公司,因为这里的装修费用奇高。他想做农庄,专门生产有机食品,或是到国内进口有机食品,无论怎么计算,中美两地的差价足以让他获利。
而米莱却感到自己缺乏父亲的创业冲动,原因是她没有米立熊的经验、知识及视野。
“要不你开一个服装店吧,只要你能找到卖得出去的衣服就成,你只要当好一个买手就行了,中国、欧洲、日本跑一跑,也能开拓你的眼界。”米立熊说。
“这像是杨晓芸干的事儿,不是我的。”米莱缓缓地摇摇头。说罢,她望着父母,“我怎么觉得,属于我的生活还没有真正开始呢?”
“米莱,家里开的公司,做的业务,早晚要交给你,你早熟悉早上手儿。”米立熊说。
“爸,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这样吧,我的工作我自己想,没想清前,我先盯一个饭馆吧?你们前面不是说过,咱家那个新的茶餐厅还没找到经理吗,我先去吧。”
“可以,那茶餐厅原来是一广东人开的,他举家要搬回香港去,可以转给我,我正考虑呢,你要有兴趣,明天我们一起去谈谈,不过盯饭馆挺苦的,一天下来,要十二小时以上。”
“我想一天工作十六小时以上,除了工作,可以什么也不想。”米莱说。
“你为什么这么说?”母亲担心地问。
“因为,”米莱乖巧地笑了,“我想像你们一样会赚钱。”
米莱的事业
十天以前,米莱便开始在那一家茶餐厅的里里外外来回巡视了,十天里,她把那个餐厅东一块西一块地修修补补,这里换一张壁纸,那里换上一排新的灯,又买了几株植物放在各处,把外面的灯箱重做了,使它夜里从很远便能看到,也像是说,这里换了主人。
接下来,米莱把营业时间从八小时延长到十六小时,据她观察,周边还真少一家昼夜餐厅,她打算试一个月看看,周围的美国人夜里是否有需求。
事实证明,周围居民对于这个饭馆的需求十分旺盛,夜里两点还会满座,利润也超过白天,原计划一年收回的投资,看来只需四五个月便可完成。为了加快回报速度,米莱几乎是三天两头想出一个点子,她的茶餐厅一周一次新活动,还返优惠券,在国内被搞得不胜其烦的商家促销手段被米莱一个个回忆起来,用在茶餐厅上,弄得米立熊直叫她“经商天才”。
深夜时分,在灯火通明、客人满满的饭馆里,望着窗外,米莱虽然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但心里仍是感到一阵阵空虚。
忽然,一辆面包车急速开来,就在餐厅门前猛地停住,从里面跳下七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短发,行动简洁利索,一望便知是军校生,米莱感到,他们的身影一下子就把整个餐厅给照亮了。他们冲进餐厅,叫了餐,简短地相互说了两句话,菜一上来,就狼吞虎咽地吃完,然后就在餐厅门口唱着歌儿钻进汽车,眨眼间就离开了。当米莱清醒过来,她发现自己像一个游魂儿一样站在饭馆的门外,两眼望着那辆面包车离去的方向在发愣。这时,她才意识到,她刚才完全被他们的动作与状态给迷住了。她的心狂跳,一个念头在头脑中回荡不休――我要参军去!我要跟他们走!
片刻,她回过神来,叫住服务员,自己过去收拾那一小队军人吃过的桌子,她发现每一个盘子都干干净净,没有剩菜,就连菜汤儿都用面包片抹净了。
米莱定了一下神,把盘子端到厨房,然后坐回到那张饭桌边。桌子已重新收好,窗玻璃把店内的灯火反射得清清楚楚,米莱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卑微,那么虚弱,像一只小乌龟一样缩在世界一角,每天都太平无事,每天都例行公事,每天,她把车停在饭馆门前,走进饭馆,然后便在里面来回走动。不!那不是她要的生活,她要进入到一个更有活力的世界中去,因身上的青春热血奔腾不息,使她无法平静。
自我发现
那一晚,令米莱懂得陆涛把她吸得牢牢的原因,她不是爱陆涛,而是受到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吸引,她越是无法控制他,便越想控制他,她在他身上越失败,她便越想成功。她其实是狂躁的,也是倔强的。是的,在她乖巧快乐的外表下面,有一颗渴望激|情与冒险的心。而陆涛时刻给她一种隐隐的不安全感,他一天一个主意,他让她无法把握,当那种不安全猛然变成现实,她便长久地处于痛苦的亢奋状态,那状态是那么真实,直叫她感到自己只有在那种状态里才活着。她懂得了,自己完全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她的柔弱善良,只是一个自我保护的硬壳,必须有不断的刺激才会令她感到生活在向前走,其余的全是沉闷。别人眼里的舒适与安全,在她眼中,只是机械与重复,因为她从小就浸泡在那种安全与舒适中。
在米莱的记忆里,父母甚至没有在她面前吵过一次架,她的生活永远充满阳光与和睦,简直味同嚼蜡。为了摆脱这种日复一日的重复感,她宁愿尝一尝痛苦的眼泪,她怀念那些曾被欲望煎熬的日子,她甚至怀念她所经历的最黑暗的感受,她想恨,她想爱,不是那种淡淡的,而是激烈的、狂暴的、令她感到新鲜的。然而现在她置身美国,这里一切井井有条,而昔日的一切如同青春,永不再来。
#奇#现在,米莱平躺在床上,窗帘已发白,天亮了,她把头更深地埋进枕头,接着,更大地展开四肢,像是要从床上纸一样飞起。然而她哭了,眼泪从眼眶中涌出,这是她孤独但也最有力的时候,她其实并不柔弱,她从未像现在一样了解自己,也从未像现在一样,焦急而无助地渴望伸展,只有在伸展中,她才有机会穿越孤单与黑暗,她才会见证自己的坚强与勇敢。
#书#米莱很快就睡着了,她甚至没有擦干自己面颊上的眼泪。刚一睡去,她便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在缩小,无论她如何挣扎也无法阻止,她迅速缩小成一颗种子,这是一颗不停跳动的种子,从床上掉到地上,又滚出门外,风吹着它,使它滚得更快。米莱感到她像是滚入一个熟悉的花园,突然,一道闪电击中它,接着便听到一声炸雷,大雨从天而降,眼前一片模糊,米莱感到自己沉入黑暗之中,以至于呼吸困难。过了好半天,雷声和雨声都消失了,米莱感到周身一阵温暖,她醒过来,顽强地向上顶去,眼前顿时一亮,她终于看到了阳光,接着便听到一声惊呼:“看,这里长出了一片新的叶子!”
#网#那声音是那么熟悉,她仔细辨认,原来是爸爸米立熊的声音。接着,米莱感到有手指在摸她的头顶,像是在为自己梳头,她发现那是妈妈的手指,米莱还发现,爸爸和妈妈的眼睛此刻正在注视着自己。她再定睛一看,却发现自己正从房间里飞跑出来,叫着爸爸妈妈,爸爸妈妈扭过头去,只看到米莱在他们身边站定,用清脆的声音叫道:“我会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而且,是用我自己的方式!”
在梦里,米莱看到自己坐在一架飞速运动的过山车里,在四周,有着数不清的过山车在轨道上转动,险象环生。这些过山车高高低低地在一片大海里上下飞驰缠绕,忽然,她看到自己的脸,那是一张小小的脸,像是自己十岁时的模样,但没有惊恐,甚至没有叫喊,而是出奇的冷静,更怪的是,她发现,梦中的所有人都闭着眼睛尖叫,只有自己在观察着前面,以及四周上下翻腾的过山车,眼神专注而坚定,米莱还看到自己握得紧紧的小拳头。
是的,现在,她沉入更深的睡眠之中,忘记了自己是一粒种子。
然而,只要是种子,就有发芽的那一天,那时她才会发现自己,记起自己。
意外
米莱的梦未能穿越大西洋,登陆巴黎,若是可以,她会看到陆涛无精打采的样子。现在,陆涛看起来已经很像一个专业乞丐了,他正带着自己的全套装备,晃晃悠悠地走向夏琳上班的公司,不过他对自己目前的行乞技艺非常失望,面对花样百出的同行,他认为自己毫无竞争力,那一首敲来敲去的《欢乐颂》,连他自己都听烦了,路人们更不会为此买单。
距夏琳公司不远,陆涛看到一个公共洗手间,这里是他的免费更衣间,他走进去,把脸洗净,对着镜子换好一身看起来更体面一点儿的衣服。他知道,在法国,人们并不是以服装相貌取人,但若是穿得不对,人们干脆连服装相貌都忽略了。
走出洗手间的陆涛自我感觉好了一点,小风一吹,不禁加快了脚步。迎面,郭栩如踩着滑板像是飘着一般滑过来,一身醒目的Lotto秋季运动装,看起来像时隐时现的烟雾一样飘逸。陆涛向她招手,郭栩如脸上露出笑容,围着他转了一圈,正要对他说什么的时候,一辆猛冲过来的厢式旅行车就在她身边忽然放慢车速,车门打开的同时,一个大汉伸出一只强壮的手臂,一把抓住郭栩如,拉向车里。
陆涛被眼前迅速出现的这一幕惊呆了,只见郭栩如惊叫一声,本能地把手伸向陆涛,而陆涛却没有丝毫的犹豫,他一把抓住郭栩如的手,把郭栩如往回拉。那辆汽车仍在行驶,眼看着郭栩如渐渐被拉直,她的尖叫响彻整条安静的小街。陆涛跟着车小跑起来,这惊险的场面引来路人的观望,有路人拿出手机报警。
但僵持只是片刻,突然,厢式旅行车的尾门“啪”地弹起,又冲出一条大汉,抓住陆涛,连同郭栩如一起塞进车内。车门关上,旅行车扬长而去,只一转,便转入一条小街,消失在巴黎的黄昏之中。
郭亚龙
这是一片香港附近的海面,夜色中,黑暗的海水拍打着一条式样老旧的渔船。天上,乌云像正在水中扩散的墨汁一样,慢慢围住一轮升起的明月,直至将它吞噬。
与此同时,一艘快速驶来的豪华游艇,向那条渔船靠近,两船并拢,船工放下踏板,四个人依次从游艇走到渔船上。领头的是香港金星堂旧日堂主郭亚龙,他六十岁,穿着一身西装,身后跟着的是他的律师与保镖。律师叫景焕章,已跟随他二十年,曾与他一起出生入死,为他打理那些最重要的事情,是他最忠实的参谋。两名保镖的右手从上衣领口处Сhā入左边腋下,紧握住藏在那里的一把每秒十发的德制MP5式微型冲锋枪,在他们身后,另有两名保镖把枪架在肩头,掩护他们登船。
郭亚龙在香港小有名气的原因,是他曾与手下人一起,顶着飞舞而来的大片刀,横扫遍布香港街头的盗版音像店。一个月后,这些被打爆的店铺渐次重新开业,但主人换成了郭亚龙,他只出售正版音像制品,此举,标志着郭亚龙率领手下黑道转白道的全面提速。几年后,他一项一项关停了手下所有与黄赌毒相关的产业,全面做起了正经生意,他开的当铺及钱庄享有很好的声誉,房产中介店铺遍及香港及大陆,这使得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可以把孩子送到美国私立学校念书。
然而这花费他整日整夜心血新建起的大厦,目前却遇到挑战。事情来得太突然,令他措手不及。郭亚龙决定处理完这件事后一定去泰国烧九炷高香,向佛祖忏悔,他深信,恶因结恶果,从前的坏事迟早要追到现在来。
郭亚龙弯腰钻进渔船的船舱,里面已经挤满了人,灯光昏暗,气氛紧张。他上船时已安排好,若是自己有什么闪失,渔船上的人必须同归于尽。就在他登上渔船的那一刻,他船上的蛙人也从船的另一侧跃入水中,潜到渔船边,把一颗可遥控起爆的炸弹放安在渔船上,遥控起爆器就粘在郭亚龙的手腕上。
钱刚
在渔船上等待郭亚龙的人叫钱刚,近五十岁,精瘦,相貌平常,嗜酒,他很有心计,低调,办事稳妥周全,只有郭亚龙知道,他身上背有四条人命。十年前,两人结拜为兄弟,钱刚一直跟着郭亚龙,出生入死,为他打理最棘手的生意。
郭亚龙进入船舱后,钱刚迎过来,叫郭亚龙感到不安的是,钱刚手上竟抓着一把手枪。
“龙哥,我跟了你十年,你知道我是什么人,这次我真的是没办法了,我不能坐牢。”钱刚的声音很小,犹如梦呓,他说话的时候,眼光无法聚焦在郭亚龙脸上,像是发散在某一处虚空中。郭亚龙感到这一回事态严重,因为钱刚从来都是冷静而可靠的。
郭亚龙在船舱中找到一个位子坐下,只是盯着他,一言不发。
钱刚坐到郭亚龙身边,低下头,摆弄着手里握着的一支手枪,他似乎根本没有看到,与郭亚龙一起进来的两个保镖中的一个,已把怀中的微型冲锋枪抽出来,枪口对准他的额头,并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
钱刚长叹一声,凑近郭亚龙,阴郁地说:“祸是我闯的,没办法了。我要一亿!一亿港元!我只有五个小时了,我知道你能拿出来。对不起大哥,我不是人,我以后永远不会见到你。”
郭亚龙用眼睛扫一扫船舱内,那里有钱刚的两个手下,这两个人他都认识,都是入伙很早的兄弟,基本上,最脏的活儿都靠他们这一组人来完成。他用眼睛在每个人的脸上停十秒钟,像是在询问那个他们必须回答的问题:“这件事是谁的主意?”
三个人全部低下头。
郭亚龙知道,此刻,他想知道的事情对他们并不重要,他们处在生死之间,于是他压低声音问:“你们跑得了吗?”
船晃动了一下,头上昏暗的吊灯也随之晃动,使得本想站起来的钱刚又坐回到位子上。钱刚叹口气:“大不了变成尸体就能跑了。我受够了,再也受不了了。龙哥,这件事之后,只要我能活下去,我每年都会给你烧香,帮我这一次吧。”
从钱刚的语气里,郭亚龙听到一种陌生的情绪,不是惊慌,不是恐惧,而是茫然和沮丧,而这种情绪,钱刚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表露过。记忆中的钱刚总是凡事自有办法,如果问到他,他会有条有理地告诉你,他会先干什么,后干什么,直至把事情搞定。
郭亚龙迅速转入正题:“时间不多了,现在,我想先听听我女儿的声音。”
你在哪里
在巴黎的一座大厦里,电梯门开了,电梯里,地上坐着蒙着眼睛、嘴被不干胶粘住的郭栩如和陆涛。
一个打手走进来,他看起来很精干,蹲下身,快速撕掉郭栩如嘴上的封条,郭栩如疼得尖叫起来,但那人完全无动于衷,接着便把电话放到她嘴边,用广东话说:“别叫!快,跟你爸说句话!”
郭栩如从电话里听到父亲郭亚龙的声音:“你在哪儿?”
“Daddy,有人抓住我――”郭栩如带着哭腔的话音刚说到一半,嗓子便堵住了,她很怕。
渔船上,郭亚龙的声音已越发焦急:“你在哪里?”
“巴黎――”郭栩如话音未落,话机便被从嘴边抽走,电梯门重新关上。
一亿
郭亚龙把电话还给钱刚,他感到异样的愤怒,这种黑暗的情绪令他牙根发冷,后背猛地缩成一个死结。他把双臂伸直,让自己纠结的肌肉与情绪得到缓和,然后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抬起头,吐出来,烟雾一直涌向钱刚。
钱刚闭上眼睛。他从那烟雾中闻到郭亚龙的狂躁,他知道,从某些方面讲,郭亚龙是十分冷血的,当他陷入真正的愤怒时,无人可以阻挡他。他全部的力量都会浸泡在毁灭里,这使人害怕。
郭亚龙胆量大,处理事情却很灵活,这使他可以活到现在。作为他的长期手下,当钱刚有一天想到绑架郭亚龙的独生女时,浑身都不禁一抖,他知道,这件事不成功,自己便在死亡的道路做了一次加速跑。
但这却是钱刚此时唯一的希望,他为帮旧日朋友,背着郭亚龙用老关系做了一笔毒品大单,结果事发,他不得不跑路。
而现在的郭亚龙已不同以往,他甚至不能叫他大哥了,他以持续的发力,冷静地、一件件毁灭了以往所有坏事的证据,无论是人证,还是物证,从而换得今天。这件事只有郭亚龙才干得出来,他花了十年的时间,事无巨细、不计代价地一件件干完所有的事,他现在成为一个合法公民,有权利享受香港政府的保护。
钱刚睁开眼睛,烟雾从眼前散去了,郭亚龙的脸离他很近,那是一张令人畏惧的脸,黑暗而充满自信,目光直视钱刚。
“告诉你家底儿,五小时内,我凑不出一亿,巴西人那笔款还没有到。”郭亚龙说罢,长出一口气,“没有一亿。”
钱刚这下也松了口气,他知道,郭亚龙在还价,作为他的长期伙伴,钱刚不禁暗暗高兴,这方面,他比郭亚龙要优胜,他的家底他很清楚。
钱刚低声问:“法国人的定金到了吗?”
不等郭亚龙回答,他决定给他一个台阶,免得下面事情进展不顺:“我知道是今天下午到的!”
“没有那么多!”郭亚龙的声音已经没有开始时那么肯定,此刻他忽然记起,钱刚有一个途径可以知道他的资金流向,以前,这件事一直是他在办的。看来,为了女儿,这一亿必须要付出去了。
郭亚龙再次把目光集中在钱刚脸上,他知道,钱刚要办的事情,极少出差错,他既然什么都想好了,那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想出办法是不可能的。
钱刚不再说话了,这表明,事情已经这样了,一亿换女儿,钱刚绑肉票从未失手过。
郭亚龙猛然抽了钱刚一记耳光,他低声怒吼:“我的女儿――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你怎么能够想到她?她小时候管你叫叔叔,你还给她买糖吃!”
钱刚甚至连脸也不揉,只是简短地回答:“我该死,出了事情,我必须离开香港,没有别的办法。”
郭亚龙知道,钱刚手上也许有他过去的证据,他相信他还是讲义气的。这一回,他跑路走了,对两人都有好处,早知如此,自己不如早点把钱给他。
“还有,七年前我和马来人做的一笔生意里就赚了一亿五。”钱刚说着,把右手伸出来,那上面只有四根手指,丢掉的一根是马来人切掉的,是的,他把这一亿看作是他的并不是完全不合理。
郭亚龙点点头,他知道,钱刚在告诉他,他以后仍是他的兄弟,尽管以后他不再需要兄弟了。
“我试试吧,一亿。”郭亚龙转身对律师招手,律师把手机递过来。
钱刚知道,他一定是有备而来的,现在,终于要开始动手转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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