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八拍了拍我的肩膀,笑起来。
我忽然发现,天上没有再飘雪花。并且我能看见四周的情况。却不知道光线从那里来的。这里可是深山老岭,那里来的光线呢。我抬头看了看天,天上乌沉沉的,并没有月亮和星光。
“还是让他搞赢了,我们最终还是被他给逼在这里。”王八说道,打断了我正在想着光线的思路。
“你一开始就知道,有人捣鬼?”
“嗯,在船上我就知道了。”王八叹了口气:“其实在高家堰我就应该想清楚的。”
我想起了那个纸扎的小姐。
王八又说道:“我一直以为他也在车上,所以不会下狠手,可是我疏忽了。”
我还是在想那个纸人,那个纸人的法术被王八瞬间给散了。王八很厉害了。
“可我还是失算了,他不在车上。”王八把脸转向我,问道:“马上就有老熟人来了,你怕不怕?”
“呵呵,”我笑着说:“我现在就怕鬼,来了熟人我高兴都来不及……”
看着王八苦笑,我知道王八说得熟人是什么意思了。王八的表情告诉我,他现在宁愿看见鬼。
“疯子,你见过的人,谁最擅长障眼法和分神术,你还记得吗?”王八问道。
我想了想,这个问题还用问吗,我这辈子只见过一个人施展这两种法术,“风宝山的罗师父。”
我的心顿时丧气,想起溶洞里罗师父的癫狂,和他高超的法术,我想起来就后怕。
王八说道:“我真没想到,罗师父竟然这么对他言听计从。”
“什么!”我大惊,听王八的意思,还有个更厉害的人物,比罗师父跟狠的角色,在算计我们……我真的宁愿见鬼了。
“我一直以为,他在车上使坏,车子不管怎么凶险,他都不会孤注一掷。可是没想到,他留了罗师父这一手。”王八苦笑道:“看来真是躲不过了。”
“你现在怕不怕?”王八问我。
“当然!”我回答。
“其实你不用怕罗师父,他怕你才对。”王八看着我惊讶的脸,“罗师父的法门,就是往纯阴的路子上走,道行越高,身上的魂魄越少。所以他怕你怕的厉害。在高家堰,你已经把他逼在屋里,没路走了。是我放了他的。”
“你为什么要放他?我怎么不知道我逼住他了?”我被王八说得晕头转向。
“把他逼在屋里,又能怎么样,把他搞负急(宜昌方言:狗急跳墙)了,真的发作,也不好收拾,我还要去安顿那些小姐和嫖客……”
王八的心里一直在思考算计,我却不知道,以为他和我一样,糊里糊涂的赶尸呢。看来神棍也不好做,不是随便拜个师就一帆风顺的。
“你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我问道。
王八不说话了。脑袋向两边摆了摆。他也发现光线的蹊跷。他当然发现了,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光呢,深山辟野的。
我知道光线的来源了。因为我的眼睛慢慢的在适应环境。但我宁愿永远不要适应。
这个凹地,是个大坟场。斜着的山坡,密密麻麻的全是坟墓,一个接一个,公路上下,全部都是。光线的来源,我也知道了,是漂浮在我们四周不远出的点点鬼火。虽然每个鬼火看起来不甚明亮,但漫山遍野的全是这个鬼火,在这个环境里,无比恐怖。
更恐怖在我仔细看了鬼火之后。我两腿发软,站不住了。
每个鬼火之下,都立着一个死人。他们都把我和王八盯着在看。有的死人,脸上的皮肤都腐烂殆尽,可是两个黑洞洞的眼眶,仍旧朝着我们的方向看着。
“这都是些什么啊?”我赫极,颤颤的问王八。
王八却比我镇定的多,“我们的老熟人就要来了。”
“是谁,是死人还是鬼?”
……
王八没回答我,因为没必要了。
一个鬼火向门慢慢移动过来,越来越近,可是近身了,却发现,这不是鬼火,而是个人。
那人慢慢的踱到我们面前。他身穿道袍,手里提着一个灯笼。灯笼上描着一朵牡丹,牡丹的茎秆是一根白骨。那人在我们面前站定,抬起脸来。
——金仲!
原来是他,还真是个熟人。怪不得罗师父都听他的。除了赵一二,金仲是我见过最厉害的神棍。王八这个菜鸟,当然算计不赢他。
“我知道是你要这个人去奠基。”王八说道:“我在火葬场给尸体换衣服的时候,就看见你下咒的痕迹了。尸体后心腐烂了好大个坑,这个是我们诡道的做法。”
“赵……师叔连这个都教你了。”金仲说道:“他还真是看准你了。”
“师父不会把螟蛉给你的,你做的事情太恶。他宁愿诡道失传,也不会交给你。”王八说道:“为了巴结你的主子,连尸体的骨灰都不放过。”
“只能怪他的命,他就是给别人看家抗魂的命。这可怪不得我。”金仲的口气很轻松,但他的表情仍旧是严肃死板的。
“我叫你一声师兄,”王八说道:“可我不会任你摆布。”
“你真的以为,我阻拦你赶尸,只是因为我要这个尸体回去奠魂吗?”金仲的口气在笑,可他脸上看不出一丝笑容,“我只是不想让你拿螟蛉而已。螟蛉怎么能传给你呢?师叔马上三十六了,不传给你,就只有我有资格。”
金仲的意思很明白,他的目的是想当诡道的传人。才想方设法的给我们下绊子。
王八不做声了。金仲嘿嘿笑了两声。周围就有了动静。
我向四周张望,看见那些漫山遍野的尸体,开始活动起来,头顶着和鬼火,身体扭动,看着我们跃跃欲试。我希望自己看到的是幻觉,肯定是罗师父施展的幻觉。
“我开始以为是你,罗掰掰跟我说了你的,我以为师叔会找你。那样的话,我还服气一点。可是……”金仲扭了扭脖子,“你这么怕鬼,不答应进诡道,还真是对的。”
金仲哈哈的笑起来,脸上的表情还是僵硬的:“罗掰掰现在在榔坪,不在这里,对付你们,我一个人就够了。”
“你不愿意进诡道,可是也不能便宜他呀。”金仲朝我瞪了瞪眼睛,“他有什么资格!”
我脑袋里的所有思维好像在一瞬间波动一下,和金仲的思维重叠了。我们脑袋里的想法瞬间交融,信息互相交换了。
我明白金仲的意思了,的确,从生理上讲,我和金仲是一路人。
我们都具备不同常人的本领,这个本领是与生俱来的,王八穷其一生,都学不会的。我和金仲都能够通过某些说不明白的方式,探察旁人的感觉和思维。这不是法术,这是天生的本领。
怪不得赵一二被我拒绝之后,非常恼火。
王八的确不是诡道传人的最佳人选。
我现在心里一团乱麻,不知所措。斜眼开着四周,那些尸体被金仲不知道用什么法术唤醒,正慢慢向我们移动过来。隐隐形成个圈子,已经把我们围在中间了。
王八站着别动,“我不管这么多,师父找我,就是对的。你没资格说三道四,更不能阻拦我。”
“你手上拿着螟蛉吗?没有就别用这个口气跟我说话。”金仲说道:“师叔还没正式收你呢?你还不是我们诡道的人。”
王八说话的语气很慢,但坚定的很,“那又怎么样,你以为你用这些招数对付我,我就听你的吗?”
“你当律师当的好好的,为什么非要赶这趟浑水……”金仲的口气软了些,“你不该的……”
王八不说话。就是直直地站着。
“给你个见面礼。”金仲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出来。向王八这边一扔。
王八接住,我凑着一看。差点没叫出来。怎么净是些邪性的东西。
王八手上捏着的东西,是个指头,指头已经乌黑发紫,指节根部套着个鲜红的玉扳指。王八把指头拈在手里,慢慢的看着,眉头深纵。
“茅坪的韩豁子扳指,你见过的,哈哈,当年你差点被这个扳指给烧死……”金仲说道,“怎么样,你可以死心了吧,回去吧,把尸体交给我。”
金仲说的有道理啊,我暗自点头。王八的确本身的资质一般,而我的确不愿意学这些东西。金仲应该是诡道的传人才对。
再说,金仲知道王八当年的心结,特意跑到茅坪收拾了那个姓韩的神棍。应该是很给王八面子了。
“韩豁子以后永远都做不成法事啦,你用不着惦记着他了。”金仲说道:“你们回去吧,该上班的上班,这条路,不是该你们走的。我师爷当年真是糊涂了,怎么就收了师叔,一个没半点神通的人,凭什么拿着螟蛉。”金仲说道这里,眼睛朝我看了一下,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很理解我。
我们之间的记忆飞速的交换了一下:金仲小时候被一群大孩子追着在河边跑,那些大孩子喊着:“哈宝(宜昌方言:傻子)……哈宝……打死这个哈宝,金癞子,偷老子的苕吃……”,他们朝金仲不停的扔石头和牛粪。金仲沉在水里,马上就淹死了,没人救他……岸上的大孩子都哈哈大笑。金仲的妈妈,叫骂着跑来……
我的心突然沉重。
金仲对我说道:“你要不要报复郭玉……恩……看样子不用了……”
金仲这么说,我就知道他也探到了我记忆:郭玉升旗仪式后,站在主席台上,拿着麦克风狂喊:大家都听清楚了,徐云风是个疯子,他家长给我说了,他得过脑膜炎,脑袋傻了。以后大家别招惹他,不然就跟王晓超一样,脑袋被他用砖头砸,我们学校就不管啦……
我看到:
——金仲对他妈妈说:“我没偷……是他们逼我吃泥巴,我不吃……”
他妈给他一记耳光。
——我在人群喊着:“是王晓超欺负我的,他们一群人欺负我……郭老师,你没问清楚……我没有得脑膜炎,我爸爸不会这么说的……我不是傻子……是他们一起欺负我……”
“脑膜炎……脑膜炎……”身边的同学都闪开,“你不会传染吧……你离我远点!”
我去拉王八,“听他的,我们走吧,这本来就是他们的家事,我们管不了。”
金仲对王八说道:“我们这一派,从来都是只有天生有点本事的人才能进来。师叔自己没有天生的神通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找你,他传给你,都不给我。不就是看不起我们长房吗,师叔平时都是摆出公正严明的模样,可是还不是为了和我师父之间的私仇,不把螟蛉给我!”
王八我的手甩开,“你真的帮我把韩师傅给收拾了?”
金仲说道:“我犯得着骗你么?你可以自己看仔细点。”
王八把手上的断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断指的指甲老长,尖尖的,里面全是黑色的污垢。断面的血已经干了,断指的皮肉干枯收缩,伸出一小截指骨,指骨的断处很平整,可以想象,韩豁子是自己把指头放平了,让人斩断的,也许就是他自己动的手。
王八愣愣的看着断指上的玉扳指,不停的在眨眼睛。
“谢谢你。”王八对金仲说道。
我心里一阵舒坦,王八终于肯放弃了。金仲的确聪明,他知道王八学道,是因为当年韩豁子烧死了王八的玩伴浮萍。专门替王八解决这个事情。让王八没什么留恋。
金仲很开心了,虽然他不笑,但从眼光里能看出来。我对金仲不再恐惧,因为刚才的记忆交换,我们都打探到了对方痛苦的童年经历。我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在告诉我,走这条路,必定要付出一些代价的,他从出生开始就开始为此付出代价了。他甚至对我的选择表示羡慕。
我明白了金仲为何对螟蛉如此志在必得。
王八也应该安心了,我们把尸体就交给金仲吧。走吧,走吧,我回去找曾婷,王八回去找董玲,平平安安的过一生,风平浪静的多好。
王八站了半天,好久不说话,可说出来的话,让我心灰意冷。
“不行!”王八决绝的说道。
我恨不得一拳把王八打到地下。金仲的估计和我一般的想法。
王八说道:“你做事太狠了,太绝了。螟蛉不能给你。师父是对的。”
金仲说道:“你怪我做事太狠是不是?你怪我把邱升一家整的很惨是不是?你怪我拉这个尸体去奠基是不是?哈哈……哈哈……”金仲大笑起来。
“难道我说错了吗?”
“哈哈……哈哈……”金仲笑的喘不过气来,“亏你还要进诡道,你知道我们诡道到底是干什么的吗?”
王八冷冷说道:“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就得阻止。”
金仲听到这里,声音低沉下来,“你知道我们诡道是道家的那一派分支吗?师叔还没跟你说过,哦,他当然不会说,他跟你想的一样,慢脑子的万物滋养,扶弱锄强……”
“这有什么错吗?”王八喊道。
“当然错了。”金仲说道:“天生四季,发陈蕃秀容平闭藏,有生就有死,有生茂就有肃杀。我们诡道,就是属于肃杀一派,师叔怎么能够违抗,至于你……哼哼,你还是做你的律师去吧。”
我拉着王八说道:“他好像说的有道理,我们还是走吧。”
“不行!”王八说道:“师兄,你以为把韩师傅废了,我就会承你的情是不是,错了,我答应过师父,学手艺,决不为私仇,我相信师父,上天有好生之德,随意伤人性命,绝对是错的。”
金仲看着王八好久,才说道:“赵一二若是说的是错的呢……”
“我也信他的,绝不信你!”王八的声音好大。
金仲把脸朝向我,“你呢?”
我说道:“你说的的确有道理,可是他是我兄弟,我不能丢下他……”
金仲把手上灯笼远远抛开,“好吧,我也不多为难你们,你们如果能过这关,是你们的造化。但是我告诉你们,我会和罗掰掰在榔坪等着你们。希望你们过的来。”
金仲在转身就走,不大一会就消失在黑夜里。
我看着金仲走远,心里竟然有点懊丧,为什么王八没听他的劝告。看着王八,王八现在一脸的平静,不知道他听进去金仲的话没有。
我看见四周的鬼火变的多起来,可光线仍旧是昏暗的,并不因为鬼火聚集而增强。尸体越来越近。
“你闭上眼睛。”王八说道。
我照做了。
听见王八一声大吼:“临兵斗者,俱在之前……”
我睁开眼睛,看见所有的都站立不动,静静的站着。王八的一个手臂朝着天指着,两指并拢,捏了个剑诀。王八的身体在不停的颤抖。但不是害怕,而是用力太猛,虚脱的前兆。
这些残破的尸体,站立了一会,又继续向我们慢慢走过来。后面走的快的,踩踏着前面的尸体,一步又一步的逼近我们。
王八转过身,对我说道:“疯子,我没办法了。”
尸体有的已经走到我们的跟前,开始用腐烂的手指抓我们。我和王八不停的去踢,可是没有用,更多的尸体扑上来。
我对王八说道:“你刚才说的什么?教我说一遍。”
王八看了看我,迟疑说道:“你愿意……”
“不愿意又能怎样!”我大声骂道:“难道被这些鬼东西扯到坟墓里去吗?”
“好吧,”王八叹口气,“我说一句,你跟着念一句。”
“前有黄神。”
“前有黄神。”
“后有越章。”
“后有越章。”
“神师杀伐。”
“神师杀伐。”
……
……
“何鬼敢当。”
“何鬼敢当。”
“急急如律令。”
“急急如律令。”
霎时黑暗中一声尖啸,阴风惨惨,无数快速移动的灵魂,在四周飞速转动。所有尸体都快速的往四下散去。回到自己的坟墓。
这个山坳,又变的安静起来。除了风声,什么都听不见,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一片黑暗。
我拾起,被金仲丢掉的灯笼,用打火机给点燃了。
对王八说道,“我们走吧。”
“走什么走……”王八沮丧的说道:“尸体不见了。”
“不见了是好事啊。”我还没醒悟过来。
可看着王八苦着脸,突然意识到,王八说的尸体,是我们从宜昌一路被过来的那个叫根伢子的尸体,他现在不见了。
“快找!”王八大喊。
“怎么找!”我慌张的喊道。
“他现在跟着那些尸体回坟了,我们要把他拉回来。”
“可是他在那个坟墓里啊?”我喊道:“干脆算了吧,我们找不到了,回去吧。”
王八说道:“疯子,相信我,不能让姓金的搞赢。”
“我真的不想再跟那你介入这些事情了。我们放弃吧。”我求着王八:“你没那个本事的,金仲才有。你一点异于常人的能力都不具备,不合适的。”
王八走到我面前,用双手按住我的肩膀,一字一句的说的说道:“不见得,师父天生也没有这个能力。可他行,我也能行。”
“金仲都说了,赵先生是个例外!是他师父糊涂了。”我说道:“再说,你能和赵先生比吗?”
“我当然不能跟师父比,但是,”王八沉稳的说道:“既然已经有一次例外了,不妨再来一次。”
我知道我劝说不了王八了,对他说道:“你什么时候吃了秤砣啊?”
“什么,你说什么?”王八楞一会才知道我在挖苦他。
我下定主意,这是我最后一次帮王八了。王八的本事已经很高强,今后也没必要让我帮忙。
我问道:“你告诉我,怎么找尸体?”
王八说道:“我们挨个坟墓去找,尸体刚回去,土还没有闭拢。”
“挨个挨个去挖坟,等找出来,估计一个月后了。”我指着漫山遍野的坟墓。虽然看的不清楚,但我们能清晰的感觉到坟墓的各个方位。
“不用这么麻烦,”王八解释:“我们赶的那个尸体,叫根伢子,他姓黄。现在他肯定钻了个黄姓墓碑的坟墓,我们去找出墓碑上有黄姓的就行。”
“好吧。”我也只能这样了。
“我去找公路靠上山坡的坟墓,你找公路靠下山坡的坟墓。”王八说道。
“喂喂,难道我们不在一起找……”
“没时间耽误了。”王八边走边说:“快点去呀。”
我恨不得破口大骂自己,跟着王八掺和这个事情干嘛,一时的义气,在巨大的恐惧面前,是多么的微不足道。我现在非常后悔了。
王八竟然要我一个人在遍布坟墓的山坡上去挨个挨个地看墓碑。而且这些坟墓的主人,刚刚还从土里面爬出来过,凶恶无比。我躲都来不及,却还要重新去找上门。
“神师杀伐……神师杀伐……”我努力去回想刚才王八教我的咒语。
“别念咒!”王八在远处喊道:“你念咒,就找不到啦。”
我已经看不见王八了,王八的身影湮没在无尽的黑暗里。我朝着王八说话的方位,吐了一口唾沫,“妈的”
我得得瑟瑟的慢慢往公路旁走去,用手抓着枯草,脚探到山坡上,手好冷,枯草上全是积雪。我慢慢退到一个土包前面,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看见一个墓碑在面前。墓碑下还有死者子女很久前送的长明灯。我手抖的厉害,不敢去拂飘在墓碑上的点点雪花。
我喊道:“王八,你找到没有?”
没人回答我。王八仿佛消失在黑暗中了。这些我跟觉得害怕。只有我一个人。连个作伴的都没有。
我怨恨的想着王八,为什么他要在这个时刻,就消失呢。我忽然想到,王八现在不回答我,是不是正在施展什么古怪的法术。以至于听不见我在喊他,或者听得见,却无法回答。那他现在到底在干什么呢?
我不敢去想了,一个热衷道法的神棍,在半夜三更的深山墓群里,使出来的法术,会很赏心悦目吗。
我打消跟王八讲话的念头,还不如去看眼前的墓碑。
“故显(女此)刘……”
“故显考朱……”
……
……
我鼓着勇气,一个又一个用打火机照着墓碑。一连照了好几个,都没有姓黄的墓碑。我又移动到下个坟墓,这是个新坟,我勉强能看见坟上的杂草要少一些。
我仍旧打着打火机,弯腰往墓碑上看去。可是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宜昌的风俗,新坟是不立碑的,可这个墓碑是什么东西呢。我想跳过这个坟墓,却已晚了。我看见了墓碑根本就不是石头,而是一个棺材板立在这里。我大惊,马上把打火机熄了,免得自己看的害怕。
突然就一只冰凉的手把我的手腕抓住。我猛地站起来,一下子把那个手也带起来。我能感觉到是个尸体。我挥动着自己的手臂,把那个死人的手给挣脱。我吓的站立不稳,顺着山坡滑倒了几步。还好地上积了一层雪,我没有受伤。
嘎嘎——嘎嘎——
刚才的坟墓的地方发出瘆人的笑声。
“我不干啦,”我仰头想王八的方位喊着:“我干不了啦。”
可是没有人回答我。四周只有寂静一片。空气冷冷的,这诡异的静谧,一点一点把我吞噬。
我坐在雪地上好长时间,才慢慢回过神。想着自己身处在无数的坟包子之中。心惊胆寒。
我抽了两只烟,心里慢慢又积聚了点勇气。我横了横心,爬到身边最近的坟墓,扶着墓碑,又打燃打火机,看着墓碑的字。
“……黄”我看到墓碑上的一个字。
哈哈,我找到了,我大声喊道:“王八,我找到啦,我找到黄姓的坟墓啦……”
我继续往下看着,心情立即从兴奋转为惊赫。
一张白惨惨的脸仰着头把我看着,脸色挂着开心的笑容。这尸体笑的好开心呢,土黄|色的牙齿都露出嘴皮子外面。我吓得呆了,连逃跑的心思都没有。就愣在这里,看着尸体的脸,一个土狗子(一种昆虫,喜欢扒土,不知道学名。)从尸体的嘴巴里爬了出来。
嘎嘎——嘎嘎——
尸体的喉咙发出这种类似笑声的响动。
我的腿终于听我使唤了,我站起来,拼命地往开跑。可是撞在了另一个尸体上,我和那个尸体同时倒地。
“你慌个什么!”原来那不是死人,是王八。
“你跟在我身边,怎么不说话,想吓死我是不是?”我骂着王八。
王八说道:“不是啊,我刚过来,听到你喊找到了黄姓的坟墓,才过来。”
“那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跟从地下钻出来一样……”我不说话了,王八已经会很多法术了,也许,他真的会土遁也说不定。
王八不跟我解释了,连忙去看坟墓。
“是的,是的”王八欣喜的说道:“就是这个。你看,黄根伢子进了坟,把原来的死人给挤出来了。”
王八边说话,边用手去刨土,我感觉到泥土不停的被他刨出来,飞在一旁。一会功夫,王八就刨了半米深,上半身都钻进去了。
我看着王八专注的动作,如同一个熟练的盗墓者。王八跟着赵一二才学了几天啊,都变成这样了。我在问自己,王八,还是我所熟悉的王八吗?还是那个天天和我在学校寝室来彻夜长谈的王鲲鹏吗?赵一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应该是个很正直的人,可是为什么他学的那个什么诡道,所有的法术,却都是这么诡异,这么偏门,这么恐怖……
王八开心的笑起来,“哈哈,看你躲到那里,老子还不是找到你啦!”
说这话,我看见王八倒退着从坟墓的坑洞里出来,一个胳膊搂着尸体的大腿。一人一尸都从坟墓里滚了出来。
“你愣着干什么?”王八对我说道:“快来帮我。时间来不及了。”
我从遐思中惊醒,连忙走过去,抱住尸体的脚,王八勾着尸体的肩膀,我们艰难的把尸体抬到公路上。
离榔坪还有十几公里,我和王八继续交换背着尸体。在318公路上走着。路边不时有深夜行驶的货车,虽然都开得很慢,到从我们身边开过的时候,没有一辆有停下来载我们的意思。
黎明时分,我们下了盘山公路,走到榔坪镇外。
榔坪镇,处在一个长长的山谷之间,一条小溪在山谷里流淌,榔坪镇的民居就顺着小溪两边依次而建。318国道贯穿这个小镇。公路出了小镇,顺着平坦的山谷,就是去恩施野三关的道路。但出镇不远左边,有一条岔路,直直钻入大山,那条路就是通往水布垭。到了水布垭,也是恩施的地界,赵一二在水布垭等着王八。
榔坪是王八最后一道关口了。金仲说过,他和罗师父在榔坪镇等着我们。
我不知道,王八到底有没有信心能逃过他们的布置。我现在困的很,只想吃点东西再睡觉。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了。
我们走到镇上,已经是天大亮了,雪后的天色,亮得会早点。估计七点左右。
仍旧是老方法,王八把尸体身上的泥巴收拾干净,裹上军大衣,把他打扮成病人的模样。找了个过早的摊子,我吃了两碗小面(宜昌的一种特色小吃,早餐)才吃饱。
在榔坪很好找睡觉的旅社,因为这是318国道上很难得的平地,往来的司机都愿意在这里住宿。
这次睡觉,我一点梦都没做,也许是这两天我累坏了。没有精力做梦。
也没出什么怪事,我想是因为金仲和罗师父早就在榔坪布置好了,就没再我们休息的地方捣乱。他们倒是志在必得。
一觉睡到下午。
我和王八背着尸体,出了榔坪镇,顺着公路前行。
我背着尸体,越走越觉得不对劲。不对劲的地方有两方面,一个是身上的尸体好像在蠢蠢欲动,我不停地安慰自己,这是我的错觉。
另一个不对劲的地方,我就无法用什么道理来安慰自己了。
我们走出榔坪镇上,已经快半个小时了。可是公路上没有一辆车驶过,也没有碰到一个人。318国道是唯一通行于重庆和湖北,地处三峡地区附近的国道,非常繁忙,现在时间还早,才下午四五点的样子,路上不该这么冷清。冷清到一个人都没有的地步。天上连个鸟都看不见。
虽然天色尚早,可毕竟是冬天,天上的云层压的很低,铁铅般的黑云,几乎和山谷两边的大山一般高低。在这个环境下,我觉得我所看的世界,和平时的世界总是有点区别。
到底有什么区别,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
等我发现公路两边的农田里,排列整齐的无数稻草人之后,我才猛然醒悟,我眼前的世界,是没有颜色的世界,没有丁点色彩。只有灰色,甚至连极端的黑白两色都没有。所有的物体,呈现在我眼前的就是不同层次的灰色。就跟小时候看的黑白电视机一样,物体的显像,就是或深或浅的灰色来区别。
我放眼看去,整个山谷都是这模样。前面一里远的地方,通往水布垭的岔道口,有个老式的水车矗立在无垠的荒野中,水车很残破,我隔得很远就能看见,但水车在勉强的转动。我几乎就能听到水车吱吱嘎嘎的朽木磨动的声音。
水车下,站着一个人,和一个影子。
金仲和罗师父。我能确定是他们。
刹那,所有立在农田里的稻草人,全部转向,朝着我们,稻草人手上的破蒲扇,扑哧扑哧的抖动着。
这是罗师父最擅长的法术。我见识过,但在风宝山的那次,远没有这么凶恶。
我想我和王八是过不去了。
王八站立一会,对我说道:“疯子,你相信我吗?”
我把王八看着,心里一点谱都没有,我不相信王八有本事能过去。
“相信我最后一次好么?”王八的语气好像在乞求我。
我点了点头,虽然心里根本不相信他。但到这个境地了,我还能怎样。让我在这个处境下,扔下王八。我的确做不到。想劝着王八和我一起放弃,更不可能。
“你把尸体放下来,把他的大衣打开……”王八命令我:“你也解开你的衣服。”
我照做了。
好冷,我全身所有的肌肉都在颤抖,嘴巴哆哆嗦嗦。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听……”王八的双眼直愣愣地盯着我,“这声音好听吗?”
“好听……”我喃喃的说道,王八身上的铃铛叮叮的,甚是悦耳。突然好困,就想马上躺在地上抛开一切,好好地睡上。一路辛苦了这么久,我好累。
迷迷糊糊的还听见王八在我耳边轻声说着,“我现在说的话,你现在记不得,但罗师父打开你脸上的符贴,你就能想起……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好……好……”我只想睡觉,王八说什么我都答应,只要他同意我睡觉。
——王八对疯子说道:“你现在睡着了,可是你还是要跟着我,别走丢了。”
疯子“嗯嗯”的答应了,慢慢闭上眼睛。
王八从身后背的包袱里拿出一件衣服,动作缓慢,却有条不紊的慢慢穿上。那是一件道袍,崭新的道袍,道袍穿好后,一阵寒风吹来,把道袍吹的猎猎飘动。道袍胸前,一夺鲜艳的绿色牡丹,灿烂夺目。牡丹的绿色,是这灰色世界的唯一色彩。
王八长吁一口气,把迎面吹来寒风猛吸了一口。脸色镇定,双眼闪出光芒。
王八从背后抽出一柄木剑,左手把铃铛有节奏的摇动。一步一步前行。疯子和尸体都跟着王八走着。
疯子不需要背尸体了,王八已经能赶尸。此处和恩施已经交接,恩施的全名是湖北省恩施苗族土家族自治州,已经属于湘西巫术覆盖的范围。尸体已经能够听从王八的役使,跟着王八走动。
王八带着疯子和黄根伢子,向金仲和罗师父走去。
两旁农田里的稻草人,全部把自己下半身的木杆,从泥土里拔起,从四面八方,慢慢聚拢。天上好像又开始下雪了,不是,漫天飞舞的不是雪花,而是无边无际的稻草。
王八浑身开始燥热,左手的铃铛摇得更急。疯子的脚步混乱,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可是旋即保持住平衡,继续跟着王八走着。倒是黄根伢子,虽然是个死人,但脚步一丝不苟,慢慢的走着。
罗师父开始发出疯狂的笑声,夹杂着咳嗽,在这个环境里,阴森却又冷酷。
王八走到了水车下,对着金仲说道:“我来了。”
金仲面色不忍,“你为什么就不听我的劝呢?”
“我不信你,我相信师父是对的。”
“是吗?”金仲说道:“那他现在为什么不来帮你。”
“师父在水布垭治水。”王八说道。
“他为什么要治水,你知道吗?”金仲轻蔑的说道:“他想把那个石础塞在水布垭的坝基。”
“这是好事,福泽一方,他为这个事情,不来帮我,我不怪他。”
金仲偏着脑袋,围着王八和疯子、黄根伢子走了一圈。
王八警觉的把金仲看着。
“师叔有没有跟你说过,塞死了坝基,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王八对着金仲大喊:“我只知道,师父做什么都是对的!”
“你知道我不会伤你性命。才这么有恃无恐,是不是?”金仲的口气软了些。
“正是。”王八回答:“你不敢伤我的,你怕师父。”
“我不伤你,但这个尸体,你带不走了。”金仲摆了摆手。
罗师父旋即在王八的面前消失。
这不是好事。王八知道。
稻草人都围过来了,天空飞舞的稻草都向王八和疯子,黄根伢子铺天盖地的掉下来。
王八眼睛圆瞪,木剑上窜出火苗,稻草在天上开始燃烧。化为灰烬,落了下来。
金仲哈哈笑着说:“真没想到,你竟然会这么多了,你以前就学过的,是不是?”
王八不说话,把金仲看着。
“可是,你过不了我这一关。”金仲说的很肯定。竟然正眼都不看王八了,歪着头看天。
王八见此机会,举起木剑向金仲冲过去。
可是还没近金仲的身体,木剑断折。身上的道袍也纷纷破碎,只剩下一朵牡丹,掉在地上,被金仲拾起。
稻草人开始蹦跳着向王八撞过来了。王八不停的反抗,可是没用,身上的稻草越来越多。每一根稻草都嵌入王八的皮肤数分。王八疼的冷汗直冒。
王八仍然在坚持。向金仲扑过去。
金仲不想和王八纠缠了,把王八踢倒在地,拎起尸体的耳朵,往密集的稻草人丢过去。
王八从地上爬起,想去争夺。可是天空里突然发出一阵尖利的啸声。
声音如同尖刀一样,刺入王八的耳膜。王八用手捂住耳朵,在地上翻滚,眼角和鼻孔渗出血来。
“别伤他性命。”金仲对稻草人群说道,“我瞧的起他。”
三四个稻草人,架起了尸体。
金仲说道:“你把尸体带回去,我去水布垭,我和师父该跟师叔有个说法了。不知道师父这次下棋,能不能赢,我要去看看。”
除了扛着尸体的几个稻草人,其他的稻草人全部都散了,回到农田里,安稳的站着。
“你要快点走,不然熊经理等不急了。”金仲交代稻草人,“别再把事情弄砸。”
四个稻草人扛着尸体飞快往宜昌方向走去,速度飞快,在傍晚的黄昏中,影影绰绰的,一会就没了踪迹。不知道罗师父是稻草人其中的哪一个。
金仲把躺在地上痛苦滚动的王八看着,“我已经手下留情,你还是和你的朋友回家去吧。再听我一次劝,诡道,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有些事情,你承担不起。”
疯子站在一旁,什么动静都没有,也不帮王八去站起来。就这么站着,看来是吓破胆了,吓痴呆了,这胆小鬼,估计每次事到临头,都是这般模样。
金仲懒得去理会疯子,他探知过疯子的记忆和思维,他知道疯子胆小,根本对诡道没兴趣。王八被治住了,疯子还能怎么样呢?
等会王八恢复了,疯子也从惊赫中清醒了,他们应该知难而退。回家去吧,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诡道的传人本应就是我,金仲。
金仲看了王八一会,转身向水布垭的方向走去。
王八隔了好久才站起来,嘴角挂着微笑。王八现在脑袋疼的厉害,什么法术都施展不出来,坐在路边休息了一会。颤巍巍的背起疯子,也往水布垭走去。山风呼啸,天色又开始昏暗。王八在路上缓慢前行,他现在心里安稳,榔坪距水布垭直线距离,也就三十公里左右,算上盘山公路的回旋,王八相信自己明天肯定能到水布垭。
水布垭是清江的一个水电站,把清江的上游抬高百米,根据设计规划,完全竣工的水布垭坝体净高将达到两百米。横在山涧的巨大混凝土水坝,把清江的上游拦截成一个浩瀚的水库。
当年坝体基础浇筑后,发现江底一侧的基底,有个不明的地质缝隙,仍旧渗水,无论采取何种办法,都无法堵上。最后施工单位无奈,只好顺着缝隙,塞进一个导流通道,以解施工的急切。可是多年水流冲刷,坝导流通道被冲刷的愈加厉害。大坝隶属单位,想尽各种办法都无法攻克这个难题,眼睁睁看着坝基渐渐被冲蚀,无计可施。
后来病急投医,秘密请来无数能人,做法事,看风水。也无济于事。
甚至发生,一个工人在另一个导流暗渠里检修时,被三十六伏的弱电击死的事故。传言才开始流传:清江的水蛟不可断绝。总有一日,会拱开坝体。届时,下游的渔峡口资丘,甚至长阳县所在龙舟坪,岌岌可危。
“平位三九路”赵一二说道。
“平位四七路”一个声音回答的飞快。声音沙哑,是个七十多的老头子。
“师兄,你每次来跟我下棋,都很会挑时候啊。”赵一二一副嘲笑的口气,“平位五八路。”
“平位四八路。”老者应的很快,“当年你也是趁我在谷城给人看蜡,跟我下棋,才把螟蛉弄过去的。大家彼此彼此。”
“那不一样,你是替人夺魂,本来就伤德,你自己心虚。去位二二路。”赵一二说道。
“你把蛟路斩断,难道不是为你自己把握水脉,我不信你不想得清蛟的好处。”老者哼了一声,“去位四六路。”
“去位三七路。”赵一二不闲扯了,他跟师兄从来就谈不拢,这个话题,不知道二人争论过多少遍。
“上位二九路。”老者气定神闲,“赵一二,你这次可要输了。”
“上位二八路。”赵一二说出口,就马上反悔,“错了,这步不算,上位七七路……”
“你想悔棋?”老者说道:“可以,拿出螟蛉给我……不愿意……那我就提子了,上位二七路。”
赵一二脸色难看,他被师兄算计,错走一步。
接不归。
这么简单的陷阱,赵一二没看见。
“我有时间,你还没赢。等我十分钟。”赵一二抱着石础,跳进水中。
老者坐在船上,把水面的水花看着,面露笑容。老者眇了一目,只剩一只手,一只脚,身上残疾的古怪。
“金仲,你上来。”老者说道。
金仲已经在岸边站了一天一夜。听到师父招呼,手指点了点,水面上随意漂浮的木头,瞬间聚拢,成为浮桥。
金仲踏着浮木,走上船来。
“师父,你这次可要赢了,再打赢一个劫,赵一二就输了,你是要他的一只眼睛,还是一条腿?”
“叫他师叔,你怎么这么没规矩。”老者声音不大,语气却严厉。
“是的,师叔下的这么快,节约点时间,不见得治得好那个蛟路。”
“他等这个石础,时间也不短了……”老者声音意味深长,“这次他在拖延时间。是不是在等那个姓王道名抱阳的徒弟来。”
“来了又能怎样,那个小子,还差得远。”金仲老实的回答道:“他是个死心眼,满心想着赶尸……师叔应该没指望他。”
“能有赵一二这么会变通的人,世上有几个呢。赵一二就是想让他知道放弃,才给他这个难题……你没伤他吧?”
“没有。”金仲说道:“他本来就和我们没关系,我害他干嘛?”
“这就好,别滥伤无辜。”
赵一二又从水里爬起。天寒地冻,赵一二身上湿透,急急忙忙换了衣服。还是冷的瑟瑟发抖。嘴唇都紫了。
“才四分钟,你就起来了。”老者说道:“师弟,你也不年轻了。”
“下棋下棋,那这么多废话。”赵一二把手上的石础不停的揩拭,“平位二七路。”
“你这么早就跟我打劫,想输的快点吗?”老者现在悠闲的很:“你没时间治好蛟路了,除非你现在就认输……平位三四路”
赵一二喝了一大口酒,身体躺在船甲板上,“每次你都要我认输,你那次赢过我。”
……
……
师兄弟二人你来我往,唇枪舌战,不让机锋。还边下着棋。老者却是以逸待劳,到了下午,赵一二又已经钻下水七八次,可每次上来,都仍旧把石础给抱着。老者和金仲表情越来越从容。赵一二却愁眉苦脸。
……
“入位九二路。”老者说道:“你要么现在再下去,可是扑了这个劫,就没时间下水。你要去断蛟路,就打不赢我这个劫……”
“哈哈……哈哈……”金仲在一旁笑起来:“师叔,你可别怪我们师徒二人联合起来欺负你。”
“那里,那里,我们都是同门。何必这么生分。”赵一二轻松的说道。
“你还在犟,你能犟个什么……”
“我现在就下去治水。”赵一二说道:“我帮手来陪你下棋。”
“什么意思?”金仲大奇。
“王抱阳。”赵一二喊道:“你不会连围棋都不会下吧!”
“我会下,师父,我是业余四段。”
老者仍旧把赵一二看着,金仲扭头往岸边看去。王八背着尸体,对着船上喊道:“师父,我做到了,我把尸体背来了。”
“你个苕货,我跟你说了好几遍,撑不下去,就算了。早点来找我……差点坏了我的大事。”赵一二骂道。
“师父,我怎么过来。”王八累的几乎虚脱,勉强说道。
“你找的好徒弟啊。”老者说道:“跟你一样满腹心机。”
“小王八蛋,”金仲指着王八破口大骂:“你敢骗我!”
赵一二懒懒的说道:“师侄,帮个忙,把他弄过来。”
王八到了船上,揭开尸体脸上的符贴,果然是那个叫黄根伢子的尸体。
“你这掉包记,玩的漂亮啊。”老者对王八说道:“你就是王抱阳吧,厉害厉害。”
金仲站在一旁,脸涨得通红。眼光恶毒,仿佛要把王八吃掉一般。
“记住下面的棋。”赵一二不罗嗦了,把嘴靠近王八的耳边,轻轻说道:“先下入位三四路……再下平位七二路……”
“师父”王八打断赵一二,“这么下,能下赢么。”
“谁说能下赢了,你就这么下,拖住他,等我上来。”
王八不做声了,从怀里掏出丹砂,在甲板上纵横十九道,画了个棋盘,“你们虽然会下盲棋,但我刚才听了几步……师父,不是我说你,你的棋艺……不甚高明。”
赵一二哈哈笑了声,“你这么说话,我才爱听。”
赵一二飞快的在棋盘上点了圆圈和叉叉,几分钟功夫,就把接近收官的棋局给画好。赵一二对老者说道:“师兄,他帮我下,不坏规矩吧。”
“不坏规矩。”
“他用棋盘,不坏规矩吧。”
“他是下辈,不坏。”
“那我忙去了,”赵一二对着王八说道:“你陪他玩玩。”
言毕赵一二再次抱着石础潜入水中。
王八毕恭毕敬的给老者唱了个诺,“师伯,我下啦。”
王八在棋盘上画了个叉叉。
金仲说道:“去位三二路。”
老者半晌不说话,脑门渗出黄豆大的汗珠。
宜昌市位于云集路康庄路交接处的某未竣工大厦。
电梯井旁,众人聚集,都翘首以盼,等着什么人。忽然一个人喊道:“来啦,来啦。”
熊经理是个胖子,他是四川人,泥瓦匠出身,好不容易混到如今地位。却遇到这么邪性的事情,几千万的大厦修起了,却是个歪的。经省里测量局下来的人测量,垂直距离竟然偏了十几公分。这是重大质量事故。几个相关的领导都发话了,追查到底。
熊经理这些天每天都惴惴不安,死都死不安心,牵扯一大群人呢。熊经理不停的擦头上的汗,虽然是冬天,可他的汗不停的在冒。
总算在时辰到之前,罗师父来了。
罗师父不说话,默默的站到电梯井旁。他总是比旁人快一些。熊经理大喊,快出去接人。
不一会,三四个小伙子把那个正地基的尸体给抬了过来。
众人散开,外面响起了鞭炮,如雷声响动。
罗师父和一个老头子凑近尸体。老头子突然说道:“罗天师,好像不对啊。这尸体上贴的不是镇魂的符呢。”
这话声,是四川话。
罗师父也看过去,心里叫苦,果然不是赶尸的符贴,而是化形的符贴。罗师父不死心,掀开了符贴。
一旁的那个老头大喊:“他不是根伢子。他是……我好像见过他……他是……”
我醒了,这一觉睡的真他妈爽。辛苦了几天几夜,没想到托了罗掰掰的福,让他抬了我一路,回到宜昌。王八的本事厉害了,竟然连罗掰掰都没发现我是掉了包的尸。
“疯子,你装死人回去骗他们。放心,我的办法很管用,你的奇格都被我隐藏。我猜金仲和罗师父会很得意,不会仔细查看你的。你醒了,帮我狠狠的揍罗掰掰一顿,我们一路被他整惨了……我现在说的话,你现在记不得,但罗师父打开你脸上的符贴,你就能想起……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我睁开眼,看见惊愕的罗师父,心里开心。一把就抓住罗师父的琵琶骨,罗师父的皮肉烧焦。我狠狠的捏住骨头,不肯放松。
罗师父痛苦的嚎叫起来。
众人都惊慌地大喊“死人活了,死人活了。”人群纷纷四散。
外面的鞭炮仍旧未停,还在噼里啪啦的炸着。
“怎么回事,你不是根伢子?”
我循声看去,说话的那个老头子一口四川话,我认识他。他就是在附属医院停尸房跟我见过面的民工带头人。
“你这个老狗日的,不是东西!”我向他骂道。
王八看着棋盘,想了一会,说道:“上位八九路,师伯,这个反手劫我打赢啦。”
老者仰着头,楞了好大一会,“我输了。”言毕叹气。
王八恭敬的说道:“下次有机会,再和师伯下棋。”
“你什么意思?”金仲指着王八骂道:“你别逼人太甚。”
王八没说懵了,不知道什么道理。
老者说道:“你在认识赵一二之前,就学过道术,是不是?”
“没有人教我,都是我自己学的。”王八顿了顿,“看书学的。”
“怪不得,怪不得。”老者说道:“赵一二找你,也没找错,我一直以为他会找个命格奇特的传人,没想到,还是……你今年多大?”
王八心里想到疯子了,不知道疯子现在怎么样。是不是把罗师父揍的够呛。罗师父怕疯子,疯子罡火旺。
“我虚岁二十五了。”王八不敢隐瞒。
“嗯嗯,看来螟蛉该你拿着。”老者失落的说道。
金仲不服气的说道:“他拿着也没用,十一年后,他还是不要交出来。”
“十一年,时间很长了。”老者说道:“以他的能耐,找个有异能的人,不是难事……长房又输了。”
王八问道:“为什么我要三十六岁交出来。”
金仲恨恨的说道:“你又没得阴阳眼,又不会化身,有不能通灵,跟师叔一样,本就没资格进诡道。可是师叔竟然这么狠,不给我一点机会。”
“你做事太绝,师父不会传给你的。”王八说道。
金仲把王八看着,歪着脑袋打量王八。看的王八发毛。
“我已经给你说过了,我们这一派,就是主杀入阴的道门。那里有什么好生之德的做法。”
王八看着金仲,没说话。
“等会师叔上来了,你自己问他吧。你不用多问,你就问他席应真是谁就可以。”
“席应真是谁?”王八问道,“和我们这派有关系吗?”
金仲轻蔑的笑了笑,“你待会去问师叔……”
“走吧。”老者对金仲说道。
王八追问:“席应真到底是谁?他到底是个什么人,他做过什么?”
“你担心你师父不给你说实话是不是?”老者轻声说道:“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们会告诉你真话?”
王八呆了,难道潜意识里,竟然对赵一二有点不信任,王八这个念头只是一闪,随即骂了自己一句。怎么会生出这个念头,仅仅是因为每次师父交代给他事情,神神秘秘的,让自己有了这个错觉。可实际上,每个事情,师父都已经计算好了,虽然不尽完美,但总体上都设计好了。
比如这次,赵一二算准了王八无论如何都会赶到水布垭,所以从容的边下棋边治水,等着王八来。王八不愿意多想了,自己的智力,和赵一二相比,还是差很远,事情想不到这么一丝不苟。
王八想不下去了。因为,金仲做了个非比寻常的举动。
金仲掏出了一把匕首,刀尖对着老者,手在颤抖。
“师父,你决定了……”
“我反正没机会了,有没有本事都无所谓,你还有时间……”
金仲手晃了晃,老者的耳朵落了一只在甲板上。
王八明白了,为什么师伯身上古怪的残疾。原来这个棋不是这么好下的,赌注竟然是自己身上的肢体。听老者说法,好像不仅如此,螟蛉也是赌注。
王八心里后怕,若是自己不会下棋这么办,师父太喜欢冒险了。王八不喜欢这样,王八做事都是四平八稳,若非万不得已,绝不行险招。
金仲扶着老者下了船,在水面上的浮木上飘忽的走着。上岸后渐渐消失在树林中,天色尚早,山峦连绵,雪白空寂,看着两人搀扶走路的模样,王八心里莫名的酸楚。
王八无事,等着赵一二。
忽然发现水位在飞速的上涨,船距坝体并不远,就几百米的距离。短短几分钟,水就漫了好高。这本就是寒冬枯水的季节。王八上船前,站立的位置,是一片瘠土,是水库水位下降,露出本在水下的位置。可是现在,水库已经漫到瘠土上方,把灌木树枝也淹没。
清江活了,王八就是这个感觉。
清江的河段,如同一个拼命吸吮四周所有汁液的怪物。王八看见了河道四周山峦上的积雪在飞速的融化。雪水冲带这没来得及融化的雪块,向河道里流淌。
本是雪白一片的世界,突然在改变颜色,白色在消褪,黑色显形,并越来越明显。附近山体的所有沟壑,都在流淌山洪,对,就是山洪。
天上的黑云也越压越低,这河道彷佛无比贪婪,要把周围世界所有的水分都吸到自身里面。连天空乌云都不放过。
河水荡起了波涛,不知有什么物事在下面,蠢蠢欲动。
王八下意识的把船舷抓住,这是师父在治水吗?
王八眼睛看直了,在上游不到一里处,水面在上升,凸起一个圆台,如同地上的土包一样,并且这个河水形成的圆台,还在上升,如同一个水做成的山峰,渐渐拔高。
王八扶了扶眼镜,仔细看着,才发现,这是个龙卷风,把水面卷起造成的效果。终于,那个水面的圆台的顶部,突然拉伸,直冲云端。
天地间果然如一条巨龙在扫荡。这是寒冬腊月,不是刮龙卷风的季节,并且水布垭地处山地,也不是形成龙卷风的地形。
王八知道,自己看到起蛟了。起蛟在三峡地区,是非常不吉利的气候现象。并且在这个时候起蛟,更是凶恶。冬日的天空,响起了阵阵轰雷。
雷声沉闷,连续而不断绝。王八听的害怕。
王八突然觉得身边有了点动静,连忙看去。黄根伢子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身来,两眼睁开,正盯着王八看着。
王八大赫,连忙用符贴去粘尸体的脸上。可是一阵清风吹过,符贴吹掉了。
换根伢子的眼睛还没有完全腐烂。眼神虽然无光,但朝着王八看着,眼珠在里面滴溜溜的转动。转的快了,眼眶里涌出黑血出来。
本躲藏在温暖水底的鱼类,现在纷纷跳出水面。有几条鱼竟然跳到船上。弹跳几下,便冻死在甲板上。王八开始紧张,师父还在水下。不知道是不是出了意外。
王八看见有几个水坝的工作人员,在坝体上惊慌失措的奔跑,间杂这慌张的叫喊。
天上开始下雨了,在王八看来,就是清江的河道在吞噬天空中的一切水分。
起蛟太凶恶,一切的事物都开始混乱。
王八向坝体看去,看见一个又一个浪头从坝体下游一边,溯流回拍。
清江倒流。
王八背上汗津津的。黄根伢子治不住了,在船上没方向的乱走。王八害怕他会掉下水去,可一时又不能近身。正在没道理处。
船舷伸出只手来,王八心里大喜,师父终于从水里冒出来了,连忙去拉赵一二的手腕。
手刚刚把赵一二的手腕抓牢,就听见赵一二的叫喊:“快松手!别拉!”
赵一二的声音却是从船舷的另一边传来。
王八心里混乱,不知如何是好,那个手腕一翻,把王八的手臂抓住,把王八往下夺去。黄根伢子也走了过来,去掀王八的大腿……
水坝上有人在没命的狂喊:放水,放水。
王八只听到两声,耳边就一片宁静。王八的头发被一只手给抓住,扯到水里。
王八看见了水底的世界,混乱的世界。到处是乱流,到处是无法平衡的鱼鳖,在水里翻滚。还有无数白色恶灵,在水里急速飘荡,那些恶灵开心的很,在水里尖啸,唱歌。那些恶灵纷纷向一个涡流晃过去,如同飞蛾扑火,毫不迟疑。
王八缓不过气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师父治水失败了……
赵一二翻身上船,踢开尸体,把半边身子已经没入水中的王八提了起来。
“师父,你没成功吗?”王八问道。
赵一二浑身是水,脸上铁青。用手指点了点尸体的额头,尸体安静的倒了下去。
赵一二什么都不做了,静静的看着水云之间的起蛟。那龙卷风顺着清江的河道,溯流而上,无数白色恶灵,从水面爬起,围着龙卷风的水柱,冲上云际。
赵一二用手拍了拍王八的脸,“你没事吧?”
王八回过神了,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很好。
“小徐有麻烦了。”赵一二把尸体指了指,焦急的说道:“我有件事情没想周全,这个人,曾经跟秀山的黄莲清学过艺……”
“那和疯子有什么关系?”
“那个黄金火,以前跟罗掰掰拜的一个师父。他被黄莲清从老家赶出来的。”赵一二懊丧的说道:“我太急了,没想到这点,其实在宜昌附属医院,你说尸体身上有蛇,我就该想明白的。可是我当时就惦记着治水,忘了有这一号人,还以为是黄莲清授意他们这么干的。”
“黄金火到底是谁?”王八急了。
“就是那个民工带头人。”赵一二说道:“金老二上船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你后来又上来,金老二知道尸体掉包了,虽然生气,但并不着急。我就闻到了黄金火的味道。可是我要下水,没去想。现在我想起来了,这个黄根伢子的死,是黄金火和罗掰掰联手搞的鬼。”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王八急的蹦脚,“我还以为只有罗师父一个人……疯子怎么办?”
一个天天在建筑工地干活的民工,死因不是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也不是高空坠物砸死。却蹊跷的死在电梯井里。
我现在想明白了,是熟人哄骗他到电梯井旁的。然后施法术控制了他的心智,让他在不该出事的地方自己摔下去。我见过最擅长控制人心智的,就是现在在我手中哭号的罗师父。
可是罗师父和黄根伢子并不熟,他们不是老乡。
眼前这个老头子,却黄根伢子的老乡、长辈,民工的带头人。
我想通了,想继续破口大骂。可是我的手忽然不受自己的控制,手指松开罗师父的琵琶骨,我想努力让手指听从自己的指挥,可我做不到。
罗师父从我手中挣脱,站到老头子的身边。现在他们两人把我拦着,逼在电梯井旁。
那个老板模样的人,在一旁吼着:“黄金火,你个老狗日的,怎么做的事,今天你不把事情搞清楚,你们的工钱,就别做指望了!”
原来这个老头子叫黄金火,他和黄根伢子应该是亲戚啊。怎么下得了手。
黄金火对老板模样的人说道:“熊经理,不行啊……他不是根伢子……我不能再……”
罗师父急切的喊道:“他可以,他可以,他比根伢子更合适,他命格更好,真的,是真的。”
“你们说什么……”我一时没有反应到自己的危险处境,“你们想干什么?”
“怪就怪你自己多事。”罗师父开心的很,“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
“这里有这么多人,”我虚张声势,“你们敢!”
“所有人都知道我抬了具尸体进来。”罗师父哈哈的笑道:“刚才只是有人说诈尸了,他们现在都跑得远远的,熊经理会跟他们一个合理的说法——把你弄到火葬场去火化了……哈哈……哈哈……”
我把黄金火和罗师父看着,心里乱成一团麻。
“王八,王八,老子这次被你害死了。”我心里怨恨着王八。
黄金火看着我,他哭丧着脸,眼睛眯着。
我翻过身,慢慢向电梯井走去,看见黑洞洞的井下,隐隐有一堆白骨。几个人影在下面召唤我:“一起来啊,一起来啊……来帮忙啊……嘿嗬嘿嗬……”
我硬生生的把脖子扭回转去,颈骨啪啪作响。
“你就是这么把你本家侄儿子弄下去的吧?”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说道。
“我也没办法啊,我们七八十号人,两年没拿到工钱了,熊经理说了,房子不正,他也拿不到工程款啊……小兄弟,对不起啊……对不起啊……”
黄金火在哭。
王八要哭出来了,“师父,我走了,我要回宜昌……”
“这里到宜昌,不耽搁的话,坐车要走六七个小时。”赵一二说道:“你觉得来得及吗?”
“那怎么办,疯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他爹妈交代!”
赵一二看着王八焦急万分,慢慢的说道:“你现在能体验到这种痛苦了吗?”
“什么……”王八抬起头。
“连累他人的痛苦……”赵一二神色深邃,沉声说道:“当你的好朋友好同学因为你的缘故,遭到横祸,而你却无能为力。”
王八想到了疯子成提到过赵一二当年的事情。对赵一二说道:“师父,你当年在学校……是不是……”
“是的。”赵一二说道:“他们都被我连累了。他们现在都还在恨我……不知道那个死掉的郑卫星,在临时前,是不是也恨我。”
王八能完全明白赵一二的痛苦了。这个痛苦,已经折磨了赵一二,十二年。
“你还学吗?”
王八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选择的道路,竟然会这么痛苦。这远远不是自己能背负的。金仲没说错,疯子也没错。难道自己的理想,原来从开始就错了。
“你去把尸体赶到秀山去吧。本来我打算去的,可是我现在要去宜昌。”
“师父……你去救疯子!”王八心里安稳了。
“我不知道我来不来得及,那要看小徐的造化,他也没你想的那么傻……”赵一二说道:“虽然我们诡道不算命,但我看疯子的命格,他应该能躲过这些灾劫。”
赵一二既然这么讲了,王八心里踏实多了。
王八说道:“那我就走啦。”
“你慌什么,怕我来不及去宜昌救小徐啊。”赵一二问道:“你认得路吗?”
“我长了嘴的,会问路。”王八说道。
赵一二笑了起来,“你倒是越来越讨我喜欢了。”
王八指着甲板上的耳朵,那耳朵现在还血淋淋的,“这是师伯留下的。”
赵一二长叹口气,“师兄的手艺已经全废了。”
王八等着赵一二解释。
“师兄的道名叫金盛,可是湖北河南的道士都称呼他‘金旋子’”
“什么意思?”
“他的耳朵能通阴,他把耳朵废了,这世上,会听弦的人,又少了一个。再说其他几个听弦的道友,比起我师兄,差得太远……嗨,你上路吧。”赵一二什么法术都没做,自己就走上浮木,向岸边走去,尸体听话的很,跟着赵一二。王八也走了上去。
“金仲不会找你麻烦了,但你自己还是要小心。”赵一二走的很快,最后一句话飘到王八耳边,他已经走得看不见身影,“行小路,走夜路,别多管闲事……”
王八知道,从现在开始,赶尸就容易了,至少从这里开始的村民,都知道赶尸的习俗,每个村户,都有安顿他的驿店。王八看着消失不见的赵一二,掏出铃铛,摇晃两下。
往边上的小路走去。尸体听者铃声,亦步亦趋的跟上。
我没力气跟黄金火和罗师父两个人的合力相对抗。
我努力想着一些能分神的事情。我想着曾婷,她现在的病好些没有呢?我又有好几个月没回家了,爹妈是不是又挨个给同学打电话,打听我的下落……
不行不行,我做不到。我摆脱不了他们两人联手,控制我的行为。我的头脑仍旧清醒,但我的肢体,已经不属于我了。
我的身体已经半截伸在电梯井里,一只手死死的抠着电梯井的墙壁,我在用仅剩的力气挣扎。
我看见电梯井的底部,已经铺了一层厚厚的白灰——全是他们从火葬场里弄出来的这些骨灰,里面的魂魄,就等着一个死在这里,能镇住他们的魂魄。那个魂魄应该是黄根伢子,可现在是我了。
他们正在等我呢。想到我的命运,竟然是给一个房屋扛地基。心里万念俱灰,又十分不甘。
忽然,我身上轻松了,束缚我的无形力量消失大半,我现在能控制自己的躯体了。
真好,我的手脚,又重新属于我拉。
我用力一推,远远的离开电梯井。用力过猛,我冲到了黄金火和罗师父面前。
黄金火跪在地上,哭着喊道:“不行,我不行,我不能……”
罗师父气急败坏,对着黄金火骂道:“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我伸手去抓罗师父,罗师父一低头,我只抓到了他的头发。罗师父跑远了一步,我手里是一把稻草。
熊经理和一帮人过来了,看见这个场面,熊经理也懊丧无比,指着黄金火说道:“老黄啊老黄,我被你整死啦。”
我追着罗师父,罗师父躲到熊经理那几个人身后,我绕开众人,继续追过去。罗师父惊慌失措,仍旧绕着众人跑,和我玩起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黄金火对着罗师父喊道:“罗天师,对不起啊,我实在下不了手了。”
罗师父边跑边骂:“你个熊包,还在这里装,叫老子天师,怪不得师父说你没得用,不愿意教你……”
罗师父一说话,跑得慢了点,被我扑上去抱住,罗师父身上被我接触到的身体,猛的窜起火焰。罗师父,尖声叫喊,却又挣不脱我。
我腾出手,把他的琵琶骨又给抓起来。把他提到电梯井旁,罗师父身体很轻,提他比我当年做搬运,提一筐水果要轻松的多。
我把罗师父提在电梯井的上方,“你狗日要正地基是不是……老子现在就让你去正地基……”我心头火气,把罗师父的身体,不停的往墙壁上狠狠撞去。
罗师父的惨叫,在电梯井里回绕。
黄金火对着熊经理说道:“我做错了,我不该……我受不了,我现在就回去,家里人要如何处置我,我都认了。可是我们的工钱……你要是不兑现,会有人治你的。”
熊经理抽了黄金火一嘴巴:“你敢威胁我,老子……”
熊经理突然面目惊愕,一只手举了起来,却往自己的脸上抽去,一下,一下,又一下。
黄金火站起身来,用手臂揩干了脸上的泪水,“我老家的黄莲清黄师傅,比我和罗师兄更厉害。你自己看着办吧……”
黄金火拍了拍腿上的灰尘,从众人中走去,走得很慢,脚步却坚定。他要回家去了。
“你格老子站住!”熊经理的语气仍旧恶狠狠的,“你刚才说什么?”
熊经理也知道怕了。
黄金火不理会他,走远了。
“放开我,放开我。”罗师父又在哀求我,“我和你师兄,金仲是好朋友,我们很投机,看在他面上,你放我一马,好不好。”
罗师父的表情又变了,可怜兮兮的。
“我已经放过你一次了,”我狠狠的把他的脑袋往墙上撞,“我可没拜赵先生为师,金仲跟我有什么关系。”
金仲尖叫的喊道:“放了我吧,是金仲叫我干的。”
“你他妈的还弄个假小姐骗老子,老子最恨你这件事!”我把罗师父提出来,对着他一阵猛揍,可惜了我不能放开他,脚不能踢得更用力。
其实就是没有众人在旁,我想我也没狠气打死罗师父。可我不打他一顿,怎么能出我和王八被他一路鬼鬼祟祟的暗算的恶气呢。
我心里恶念一生,把另一只手也捏在罗师父的琵琶骨上。
“不要,”罗师父哭着求我,“我再也不敢了……”
“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我说完,双手用力一掰,折断了罗师父的骨头。
罗师父的法门太邪了,肉体无比柔弱,连骨头都脆的。他现在不叫唤了。萎靡顿地,瘫在地上瑟瑟的抖动。风宝山最有狠气的神棍,就被我一介凡人,给废了道行。
我的气顺了,看着熊经理,“你敢动我么?”
“那里……那里……”熊经理腆着脸笑着说:“小兄弟这么有本事,给我帮忙好不好。”
我推开他,“我不会给你做事的,你也不用担心我找你麻烦。自有人来整你的。就算你过了这一关,你做的这些事情,也讨不了好去。”
我也跟黄金火一样,从众人中走出去。
几个人还在低声说道:“他究竟是不是诈尸啊。”
我恶作剧心起,突然转身,向他们做了个鬼脸,长大嘴巴,“啊——”
那几个人吓的飞跑。
我心里舒坦。找了电话亭,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老头,晚上准备点好吃的,我带个人回来吃饭。”
然后又拨通了董玲的电话,“婷婷出院没有?”
王八穿着道袍,在树林里休息,等到天色渐暗。熬到黑定了,开始行路,摇着铃铛,带着根伢子前行。一路再没什么古怪的事情发生。倒是很多行夜路的村民,看见他和尸体走路的模样,知道是赶尸。早早就避开。王八看准方向,转而北行。王八初次摄魂赶尸,并不太习惯,不时回头看尸体走丢没有。整整一夜,才走到了野三关。王八在离野三关不远处寻了个小村子,根据赶尸习俗的痕迹,在村外的一个一个溶洞歇下,天色已明,洞里渐渐看的明白。溶洞里留了一些赶尸人的物事,丹砂和油灯都有。另有村民放置的一些存积的红苕。王八取来吃了点。然后看了看溶洞里石壁上的图画,应该是以前的赶尸人用木炭画出的,图画的线条粗糙,草草勾勒,笔画无甚精妙,内容是道教前身铲截二派争斗的场面。王八看了看,安置好根伢子,草草铺了稻草,睡了。
恩施地处重庆和湖北交界。蜀道之难,尽人皆知。王八从没来过恩施,更不可能自行找路,翻山越岭。只能顺着国道,在黑夜行走。大雪又开始纷纷落下。雪越积越厚,公路封了。这对王八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好事是大雪封山,路上白天都人迹罕至,深夜行走,更是没有遇到生人。麻烦的是,天气酷寒,王八自己走路都很艰难,更别说还带着根伢子这个死人。
王八在一个黎明走到山巅,旭日初升,一缕粉红的微光映在东方的山峦顶部,寒风呼啸。王八内心孤寂难耐。被山色风光感染的王八,忍不住要流下泪来,原来世上最痛苦的莫过于寂寞。王八好希望疯子就在身边陪伴,便不至于如此落寞孤单了。
疯子疯子,你应该没事吧。王八想着。随即安慰自己,师父都说疯子会没事,那就真的没什么凶险,至少认识师父到现在,他还没有弄错过。
天渐渐亮了,王八找不到村落,无法歇脚,只好继续走着,行一步是一步。总算看见山林旁一个养路工的房子,去敲门。
养路工看了王八和根伢子的模样,一言不发,把屋后的一个柴房收拾一番,让死人进去。然后弄了点吃的,和王八谈天说地,但绝口不提赶尸的事情。养路工在山上也孤单久了,好不容易来了个人,陪自己说话,求之不得。
行路虽然艰难,总比遇到古怪的遭遇好强。王八赶尸赶的顺了,白日休息时候,翻出那本赶尸的书籍来看,他本是个聪明伶俐的人,诸多赶尸的法门,看了几次,又有个试炼的对象,等到了恩施州城附近,已经熟练。
过了恩施,就不能再走318国道,转而向南行,向宣恩县走去。王八胆子大了,在无人迹的山路上,白天也赶尸行走。不到两三日,就到了来凤县城。来凤县和湖南交界。王八安顿好根伢子,找人问了路,又想了半天,最终决定,过湖南界,走龙山。龙山本不甚出名。但是过了龙山,有个地方,所有的赶尸人都无比熟悉——辰州寨。
自古辰州寨便是赶尸盛行之地。王八夜晚走在龙山和辰州寨之间的路上,已经看到好几个同行,和自己做着同样的事情。有个六十多的老头,竟然赶了五六个喜神。王八和他们都默契的不相互答话。这是赶尸人的规矩,同行干活的时候,最好别拢堆。喜神凑一起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
王八甚至连辰州寨都没进,绕了个圈子,继续往南走去。
纬度越低,温度越高。天上没有下雪了,但淋漓的冬季小雨,却断断续续的下着。王八行走在漆黑的雨夜中,更是无端情绪低落。王八在龙山就买好了蓑衣,穿戴在自己和根伢子的身上。毕竟蓑衣比不得雨衣,雨水不停的落在身上,总有雨丝渗入王八的身上,王八每次休息都要把衣服换下来,到附近的村落托人烘烤。
这一晚,走到了长潭地界。王八在黎明时分想多赶些路,错过了一个村寨,可是雨越下越大,眼见天要亮了,走了十几里,一个村落都没遇到。王八正在焦急。远远看见前方,模糊有个木质小屋,年久失修,破烂不堪。王八大喜,看来是个无人居住的弃居。连忙快步走过去。
走近那个木质小屋,王八才发现,木屋的飞檐下,站着两个老人。都坐在两把木椅上,挨着木门,相互靠拢坐着。老人睡眠较年轻人少,天刚刚蒙亮,就起身坐在门口。
王八顾不得许多。前去投宿。
走进了,却叫苦不迭,原来两个老人都是老太太。
王八继续赶着根伢子走着,从木屋前走过。两个老人竟然没有入屋回避,王八心里有点诧异,随即释然,这两个老人已经马上要入土了,什么事情没见过,当然不会大惊小怪。
王八又走了一截路,心里暗骂自己贪心,没有在一个小时前遇到的村落落脚。现在前面走不过去了。
一个身影拦在前面的路上。大清早的,一个人就这么静静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举着个老式的油布伞,伞面黄澄澄的,把身影的上半截给遮住。和七月半赵一二守阴关时候,指引他看的那个鬼魂异曲同工的样貌。
王八现在非比往常,若是自己一个人,当然不会惧怕这个拦路的野鬼。可是现在已经到了湘西地界,人生地不熟,又带了个喜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正在思考是否继续走过去。那个打伞的野鬼,慢慢在路上漂移,向王八飘过来。身后的根伢子,突然就跳动起来。王八急了,看来这个打伞的魂魄,是专门在路上等赶尸的尸体,想进尸体发恶。
王八连忙回身去给根伢子帖符,可是根伢子现在狂躁不已。不停地在地上跳动,喜神是没有自身意识的,只能没方向的到处跳动。王八烧了黄纸,在根伢子的耳朵里塞了丹砂。好不容易把根伢子弄的安稳。再回过身,心里登时震动。
眼前的黄|色油布伞,已经不是一把了。而是无数把,漫山遍野。天已经亮了,可是黄伞越聚越多。都向王八飘过来。
王八后悔不迭。以为自己的手艺高了,胆子变大,却没想到,真的遇到这种场面,还是无计可施。湘西自古巫术盛行,鬼魂也比别的地方要凶恶的多,连白天都不避。王八明白,等这些黄伞都掀掉,就是众多鬼魂疯抢喜神肉身之时。说不定,鬼魂急切,连自己都不会放过。
靠的近些的鬼魂,已经把黄伞掀起一角。王八看见了铁青的死人面孔,不免暗自心惊。又有黄伞在继续掀起,有的脸上都没有血肉,只剩白骨森森。
王八知道自己迷路了,不然不会走到这个地方来。事到如今,也只能勉力一搏。王八从身后抽出木剑,刺上符贴,在身前挥舞。
隔得近的鬼魂,连忙避让。可随即又逼上前来。
王八慢慢后退,护着根伢子从来路回行。不知不觉又到了那个木屋前面。
那两个老太太看见王八窘迫的样子,都吃吃的在笑。嘴巴没了牙齿,笑声都在豁风。
“姐姐,我说他是个新手吧。”其中一个老太太说道。
另一个老太太连忙招呼王八,“小伙子,进来吧……”
王八没了主意,想着这两个老太婆也是古怪的很。正在迟疑,一个老太婆说道,“还不是本地人呢,是个外来的赶尸匠。”
“进来吧,我们不害你。”老太婆说道:“真是没见识。看你还撑多久。”
王八无奈,搂着根伢子进了屋。
两个老太太在门口不动,仍旧坐着。但那些打伞的鬼魂都不敢进来,只是在屋外等着。
“去去,都滚……”老太太在门口摆着手驱赶他们。
鬼魂们在屋外站了许久,看来无望,渐渐的就散了。
王八进了屋,就知道这两个老太太不是常人,并不是因为她们驱鬼的狠气。而是屋里四周的墙面上都画着诡异的文字。
这些文字,王八认识一部分。但更多的文字并不认识。
女字。都是女字。
老太太都进屋了,把王八上上下下的打量着。
“那里人?”
“湖北宜昌。”王八想着撒谎也无益,还不如说实话。
“赶尸赶的远啊,湖北都有人来了。”老太太笑着说,“湖北有个金旋子,人还不错,我们见过。”
王八心里咯噔一跳。真是冤家路窄。自己和师伯师兄的关系交恶,看样子两个老人和师伯有交情。若是她们问起自己的师门,该怎么说。
不说她们本身就手段高强,对付自己,就是把自己又赶出门外,都无法对付那些抢尸的野魂。
还好老太太没有问王八的师父是谁。
“去那里?”
王八不敢贸然回答。
一个老太太把根伢子的尸体的耳朵揪了揪,“是个横死的命,还是秀山姓黄的干的。”
王八这才知道,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本以为师父赵一二是顶尖的神棍了。可是面前的两个老太婆,平平常常的两个人,手段似乎不在师父之下。只是摸了摸根伢子的身体,就知道是谁下的法术。
“黄莲清不伤人性命啊,再说他从不出四川。”如今重庆已经升为直辖市几年了,可这两个老太太,身居山乡野地,不知世上变化,还以为秀山是四川地界。
听着老太太对黄莲清的语气,王八马上说道:“这个人也姓黄,正是秀山人,我正是受黄莲清所托,把他带回去的。”
“你怕我们会整你啊……”其中一个老太太说道:“那我就不让你进来了。”
王八连忙唱诺,“谢谢婆婆。”
两个老太太忽然相互之间用一种王八听不懂的语言快速交谈。
王八听她们讲话,声音时高时低。
王八忽然明白了,她们讲的女书,既然有女字,当然有相应的语言。
两个老人相互说了好大会子话,还吵了几声。
王八现在看明白了,个子高的那个是妹妹,矮胖点的是姐姐。因为姐姐说话的口气蛮横一些。妹妹虽然想坚持,但不敢太顶撞。
两个老人相互不说话了,姐姐对着王八说:“你先休息,睡一觉完了,我再跟你说。”
妹妹就去了后屋,端了盘苹果橘子给王八。
“我们没得什么吃的,那这个垫垫肚子吧,要是想喝酒,我们也有……”
王八也饿了,拿起就吃。边吃边摆手,示意不喝酒。反正到这个境地了,还不如相信她们没恶意。
王八脱了身上的蓑衣,眼神把老人看着,意思是如何安置喜神。
“赶个尸,那有这么多毛病。”妹妹说道:“你放心,这个屋里,百无禁忌。”
姐姐也跟着说:“我们没恶意,只是有事要你帮忙。黄莲清欠我们人情,快十年了,都不还情,搞的我们老是不安心,当年还弄个姓赵的小不点来跟我们胡扯蛋……你先到后屋里休息。晚上再说。”
王八满腹疑惑,但至少知道,两个老人的确不会对付自己。吃了苹果,再去剥开橘子,可是橘子里面已经烂了。王八要扔。老人中的妹妹连忙拦住,“年轻人,怎么这么抛洒。”
那老太太拿过来把烂了的橘子给吃了。
王八牵着根伢子,走进后屋,他可不敢把尸体放在外面。不管老太太有没有坏心,王八总是不敢离尸体太远。这个房子和两个老人,都太邪乎。王八不放心。
王八进了后屋,把门给关上,仔细的在门缝上贴符。又把身上的蜡烛都拿出来,掰成半截,按着北斗七星的方位,布了个符剑,把玉阳位的那个蜡烛给点燃。又把根伢子身上,上上下下摆弄一遍。才安心躺倒床上,一时睡不着,听着屋外的雨声。
眼睛看着顶上的木板。登时更睡不着了,这木屋,不仅墙壁四周,连顶上的木板,都写着那些诡异的女字。王八翻身下床,在屋内到处摸索查看,果然,屋里的木床床脚,还有一个老式的木柜,只要是有空白地方的位置,都密密麻麻写着女字。
这两个老太太,到底是什么人?
老妈开门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还晓得回来的路啊?”
曾婷抿着嘴,忍着笑,估计她回家,郭玉也是说同样的话。曾婷大方的叫了我老妈一声“阿姨。”然后和我一起进了屋。
“这是婷婷。”我跟老妈介绍。
老妈看了婷婷一会,大声喊道:“风伢子回来了。”
老头连忙从厨房里窜出来,看见曾婷了,搓着手,为难的问道:“你叫什么?”
“婷婷。”曾婷答道。
老头马上就又跑回厨房去了,上次和他在家里动了手,我也不好意思主动跟他当面道歉。
老头做饭去了,老妈把电视机的遥控器递给曾婷。曾婷也不好意思换台。
三个人都不说话,把电视里的垃圾肥皂剧无聊的看着。气氛尴尬。
我心里想着,要是那天曾婷带我去她的家,郭玉会用什么待客方式对待我呢,若是郭玉想起我是那个调皮捣蛋的徐云风,不知道是个什么表情。
我想到这里,心里忍不住好笑。
“你在笑什么?”曾婷问我。
“没有啊,我没笑。”我否认了。
曾婷说道:“我明明看到你嘴巴歪着在笑,你还骗我。”
我没回答她,从沙发后面找出了老头的烟盒,抽一颗衔住,又拿了一根要递给曾婷。曾婷作势要打我,“作死啊。”她小声咒骂我。
老妈忽然站起来,“啊呀,差点忘了。”匆匆的走到穿过卧室,走到凉台上去。
“阿姨去干嘛……”曾婷瞪大眼睛问我。
我不耐烦的说:“你问这么多干嘛?”
老头的菜炒好了,一盘一盘地往客厅的饭桌上端,曾婷连忙去帮忙。
老头阻止曾婷,“那有你第一次来就做事的。”
老头对着凉台大喊道:“你还没有拜完神啊,吃饭啦……”
老妈回到客厅,对着我说:“你没得事,瞎跑什么,身上都是死人味,到医院去了?”
“婷婷不是刚从医院出来。”老头Сhā嘴,“他在电话里,不是跟说过了吗?”
老妈不问了,和老头一起端菜,把菜都放在桌子上了。
我正准备拉着曾婷坐。
“等等,”老妈又来了,“让他们先吃。”
看着老妈毕恭毕敬的拿出饭碗,夹了点菜进去,又到了点酒。等了一会,才对我们说道:“可以啦,我们吃吧。”
“你能不能把这个毛病改了去啊,今天有客人列。”老头在旁边说道。
老妈走到卧室里去了,这么多年来,每次家里比较郑重的吃饭,她都是这样的。我早就习惯。
曾婷在我身边轻轻问道:“阿姨刚才在干什么啊?”
老头听见了,对曾婷说道:“说是什么六甲……让你看笑话了。”
我给老头到了酒,也给自己倒了。老头问曾婷喝不喝。曾婷正准备答应,我把她瞪着:“又想进医院是不是。”
“那喝点啤酒吧。”老头打圆场。
老妈从卧室出来了,看见我和老头已经在开始喝酒。对我们说道:“你们两爷子(宜昌方言:父子两)少喝点啊,莫又跟上次一样,喝多了在两个人扯皮。”
我和老头老妈从来就没得什么话说,就和老头一口一口的喝酒。
曾婷还算大方,问老妈刚才在做什么,什么是六甲……为什么要让他们先吃啊?
老妈说道:“是六甲神丁,保佑我们的……”
“老妈——”我喊道:“在吃饭呢……”
老妈没话找话,“你几个月又去那里了,连个电话都不打回来。别到处跑,招惹脏东西。”
“我到底怎么啦,莫一回来就给我上课好不好?”
老妈并不住嘴,“你都二十几了,你以为我愿意说你么,你要是跟你那个好朋友王鲲鹏一样,事事不让大人操心,还有那个在国贸上班的陈盐一样,踏踏实实的做事。我怎么会说你。你们三个以前关系都蛮好,一个学校同届出来的,可是现在你看你,能和他们比吗?”
“你以为我想啊,没得单位要我么。你们有本事,给我找个合适的单位撒。”我最讨厌爹妈在吃饭的时候唠唠叨叨。
饭菜虽然可口,但吃的郁闷无比。和老头喝酒没有和朋友一起喝酒有意思。还要听老妈数落。
吃饭吃完了,我跟他们说要走。
老头突然没头没脑的对老妈说了一句:“你给了婷婷打发钱没有啊。(宜昌风俗:女朋友第一次上门,男方大人要给点钱,表示认可)”
曾婷连忙说道:“别,别这样……我不要。”
我连忙拉着曾婷走了。
出门的时候,还隐约听到老妈低声向老头说:“他上次带回来的那个,才几天就散了,每次都给,那里有这么多钱给。”
和曾婷回了主的房子。免不了要亲热一番。
两人躺在床上,曾婷说道:“你爹妈蛮有意思么,比我妈好多了。”
我说道:“那是我现在难得回去一次,他们把我当客人一样的。他们凶的时候,你没看见过。”
曾婷把我紧紧搂住,“我还生怕你出什么事情,还好,你回来了。可是王哥,董玲也担心的很。”
“他没事的,他反正胆子大,也有本事了。”我无所谓的说道,“他现在这么厉害,那个跟我们捣乱的人,也不会扯皮了。没事的,他过几天就回来了。”
“你妈妈在吃饭前,到底在做些什么啊,好古怪。你怕鬼,可你妈妈好像不怕呢。”曾婷突然来了兴致,“你为什么这么胆小怕鬼啊。比王哥差远了。”
“谁说我胆子小的,说我怕鬼的,”我吼道:“是不是董玲,是不是她?”
曾婷吃吃的笑。我把脸板着,对她说道:“我告诉你我小时候的一个事情,你说我该不该怕。”
曾婷说道:“你说来听听,我可倒是想看看有多赫人。”
“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讲过”我慢慢的说起来:
小时候我们家住筒子楼,老头单位的筒子楼。
那个时候,宜昌的城区还很小,万寿桥向下走,直到伍家岗都是荒山野地,只有想我老头的这种工厂分散的靠着东山大道修建,住了一些厂里的工人。开发区那个时候还统称窑湾,最是偏僻的地方。到处都是坟地和野山包,堰塘。
我们住的那个筒子楼就靠着一个荒山,我们一打开屋后的窗子,就能看见山坡上全是一个又一个坟墓,近点的,连墓碑的字都看的清楚。筒子楼前面是个好大的堰塘,堰塘里全是莲藕,到了夏天,覆盖满了荷叶。
小时候,家里没人带我,不上幼儿园的时候,就把我一个人锁在家里。我一个人在家里呆着。莫名其妙的就有几个人来陪我玩。我那时候小,开始还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他们来找我,我还很开心呢。他们后来还给我东西吃,可是我吃一次,就病一次。他们告诉我,别给大人说。不然就不陪我玩。于是我六岁前老是生病,老头就到处带我看病,可是老妈就说我不是病了,是我招惹脏东西。
(曾婷Сhā嘴:怪不得你妈妈老是担心你惹到什么邪事呢。)
老头是当兵专业的,不信邪,就为这个事情老是跟老妈吵。老妈给了我好多小木头棒子,要我带着,还给我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让我一个人的时候,拿着玩。可是我带着那些东西,那些人就不陪我玩了,他们都趴在窗子上,对我说扔了那些木头和镜子还有纸片,就进来陪我玩躲蒙蒙恰儿(宜昌方言:捉迷藏)。我不答应,我怕老妈回来打我,他们就把自己的脑袋托在手上,给我看,那些脑袋被他们托在手上,还在向我做鬼脸,眨眼睛,吐舌头,我那时候很小,那里知道害怕,还觉得很过瘾呢。
所以爹妈一出门,我经不住他们的诱惑,就把老妈给的那些东西,都给塞在床底下。他们就进来了。我要他们教我,该怎么把脑袋扯下来,放在手上。他们就说,好啊好啊,现在就把你的脑袋扯下来。
我当时好开心哦,心里想着,把这个本事学会了,到幼儿园去,做给那些小伙伴看。他们肯定觉得蛮好玩,还会把糖分给我吃。
一个十几岁模样的大哥哥,就把我的耳朵揪起,把我的脑袋往上扯,可是我觉得好疼。就哭起来,那个大哥哥就啊的叫起来,跟猫子的声音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就看见他两个手冒火,指头都糊了。我以为他是玩把戏,逗我玩。才不哭了,要其他的几个帮我玩这个把戏,手上能喷火的把戏。可是那些人,却都躲着我,不敢碰我。
他们一直陪我玩,只要我不上幼儿园,爹妈要加班,在家里的时候,他们就来陪我玩。一直到我读学前班,他们都经常来。
那时候,我们这个筒子楼的其他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也是经常生病。还有一个掉在筒子楼前面的堰塘里淹死了。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出的门。还有一个小孩,经常和我一起玩的小孩,和我非常要好。那天不知道怎么也跟着那些人到我屋里来了,我们开始的时候,玩的很开心。可是我看见他们把我的那个小伙伴整的很惨,那个小伙伴被哭好厉害,可他们却开心。把我的小伙伴的脑浆从耳朵里掏出来,丢过来,丢过去。最后又塞进去。如果那个小伙伴不哭的话,我也不知道害怕,可是看着他哭的那么惨,我才隐隐觉得,这些陪我玩的人,不是好人。
那个小伙伴,我都不知道他怎么从我家里出去的。那天晚上,大人们下班后,那个小伙伴的爹妈就哭喊着把他往医院送。后来那个小伙伴就成了痴呆,如今他还是这样,天天坐在我们楼下,二十多岁了,还是流着鼻涕,尿裤子都不知道。他家人要是把他锁在家里,他就跑到凉台上,在凉台上有一声没一声的嚎叫。你要是不信,下次到我家,我指给你看。
我老妈就问我知不知道那个小伙伴是怎么疯的,也问我有没有陌生人找我。我当时不敢跟她说真话,我记着那些怪人说过的,要是我给爹妈说了,他们就再也不来陪我玩了。
我一个人在家里,很怕没人陪我的。于是不管大人怎么问,我什么都没说。
我老妈就带着我回到嘎嘎家里,嘎嘎看了我的样子,把我支开,叫我出去玩。跟我老妈在屋里说了好大会子的话。回家后,老妈在窗子上挂了一串铃铛,那些铃铛上还吊着一些三角形的纸包。
等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那些人就进不来了。他们要我把铃铛取下来,我取了,他们进来就要给我东西吃,可是我看见他们给我吃的是牛屎,还有天牛。这我就不干了,他们以前给我吃的都是搅搅糖和广椒糖(两种八十年代宜昌常见的零食),可为什么他们现在要给我吃天牛和牛屎粑粑呢。我就不吃,说他们骗我。
有个年纪大点的人,就非要逼着我吃,捏着我的鼻子,把天牛往我嘴里喂。我一哭,他就放手了。他就用手上能喷火的把戏给我看。
最终我还是没吃,他们好像很不开心,走之前对我说,再也不来陪我玩了。我很伤心呢。
老妈下班回家后,看见那一串铃铛,被我扯下来了,把我一顿死打。ρi股都被她打肿了。老妈说,要是我再扯那个铃铛,就还要打我。
我一直不知道害怕。直到我五岁半,隔壁的那个婆婆死的那天,我才什么都明白了。
那个老婆婆是隔壁覃伯伯的妈妈,我们都喊她覃婆婆。覃伯伯也是跟我老头一样,当兵转业的,听说还参加过抗美援朝,那时候秦伯伯就有五十岁了,他的大儿子都已经在上班了,覃婆婆也七十多。他们是五峰人,都是土家族的。
覃婆婆不穿普通人的衣服的,总是穿着那种黑灰色的大褂子,头上缠的也是黑布,看着吓人,其实那是土家族的传统服装,我长大才知道。可是那是还小,大家都怕覃婆婆。其实覃婆婆人很好,对我们很和蔼。有次我抓了好多青蛙,在公用厨房里玩,准备玩腻味了,就挨个把青蛙杀死。覃婆婆到厨房来择菜,看见我在折磨青蛙。就对我说:“风伢子哦,莫这样撒,对你不好哦。”
我说:“怎么不好啊?”
覃婆婆就说:“你以后要读书,要成器撒,你整他们,以后读书不好,比爸爸妈妈要打你的。”
“我那时候已经读学前班了,老头确实因为学习的事情开始打我。”
我就把青蛙全部扔到下水道里放了生。倒不是因为什么学习的原因,而是我蛮怕覃婆婆,不敢不听她的。那个覃婆婆没多久就死了。
后来听说她死之前,拼命的想回老家。可是覃伯伯不愿意她回去。老家已经没什么亲人,覃婆婆回去了,没人照顾。
覃婆婆死的那天,我凑热闹去看了的,看见覃婆婆躺在他们屋里的一个床板上,身上盖着被子。嘴巴张的老大。嘴里黑黑的。满脸的黑褐色的斑,长大才知道,那是土斑。我看了之后,突然就明白了什么是死亡,知道害怕了,哭着跑回家里。
覃伯伯和我家关系一直很融洽,我爹妈就给他们帮忙,他们不放心我,吃了晚饭,就又把我锁在家里。老妈还特别嘱咐我不要把窗子上的铃铛串子扯掉。
可是他们出了门不久,筒子楼就停电了,电视也看不成。我那时小撒,蛮怕黑,就把家里的蜡烛点了两只。可是蜡烛老是被窗外的风给吹熄。我就去关窗子,那个铃铛掉在哪里,被风吹的叮叮当当的乱响,我去扶铃铛的时候,突然就看见那些平时陪我玩的人,都挤在窗子外面。可他们现在都变了样子,不是以前陪我玩时候的模样,穿的都是非常古怪的衣服,就是在电视上看见的那些古代人穿的衣服。脸上也变了模样,有的脸上都是血丝,有的脸上惨白惨白,有的……根本就没有脸,脸上就是白板一片。
我终于知道害怕了,吓的手一摆,把那串铃铛扯掉。然后摔倒在地上。
等我再站起身,突然就看见覃婆婆躺在我们家里。仍旧是躺在木板上,可她的眼睛睁开了。正看着我笑。我吓得哭起来,连忙跑到门口去拉门,可是门已经被反锁。我怎么也拉不开。
觉得身后好热闹,就回头去看。
这时候,我就看到,屋里站了好多人,把覃婆婆围着。那些人,我熟悉又陌生。我能感觉到是那些平时陪我玩的人,可现在他们的模样,又变了好多。
覃婆婆仍旧直挺挺得躺在那里。
我吓的很了,拼命的哭起来,用手去敲门,可是没有用。屋外是震耳欲聋的打笳乐的声音。
那些人,在微弱的烛光下,静静的站着,覃婆婆的眼睛一时睁开,一时闭上。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死亡,也无师自通的知道了什么是鬼。从未有过的恐惧,无比真切。我尿裤子了。
那些鬼怪,我知道他们是怪物了,把覃婆婆围着,不停地用手去碰触覃婆婆。我在旁边看着,吓的不停的哭,嘴里喊着“爸爸妈妈”。可是爹妈那时候正在帮覃伯伯操办丧事,那里回得来呢。后来我吓的越发的狠了,腿也站不住,就倒在地上,视线模糊,但还是看的见屋里的情形。
我就看着这些鬼魂,慢慢的把覃婆婆的身体一块一块的撕扯开,往窗子后面递出去。这个过程很漫长,一直到我爹妈忙完了,回家前的几分钟,他们才把覃婆婆全部弄到窗外的山坡上去。
爹妈开了门,看见我正瘫在地上,嘴里吐着白沫,身上在痉挛。惊慌失措,给我灌了点蜂糖水。把我送到医院。观察了一夜。后来就住了好久的院,听医生说我得了脑膜炎,后来他们就说我变蠢了,没住院前聪明伶俐。但我再也没看到过哪些陪我玩,撕扯覃婆婆的怪人。覃婆婆最后也没有安葬回五峰,就埋在我们筒子楼后面的山坡上。我后来一直都不敢去那个山坡上玩。
后来我到沙市上大专,遇到一个戴草帽的怪人……
我把曾婷脸拍了拍,“你说我该不该怕?”
曾婷却已经睡着了,嘴里哼哼,又睡了过去。
王八睡不着也得睡,不然晚上没精力赶路。
王八躺在床板上,翻来覆去,总是觉得这个屋里不对劲。屋里的味道不对,到处是纸灰燃尽的味道,还有一股说不清楚的血腥恶臭。
王八忽然想起自己和赵一二分开的时候,赵一二交代过,“行小路,走夜路,别管闲事。”
自己却因为图方便,一直走的大路,而且白天也走,本以为没得什么事情了,没想到给卡在这里。而且这两个老太婆,一点都不知道来历,可她们却好像什么都知道。
王八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到门外又有人进来,王八把门开了点,向外看去。一看,心里安稳一些,原来来了个同行,也是个赶尸的。
这个赶尸的是个比王八大几岁的男人,进来后,一言不发,脱了蓑衣就坐在堂屋里休息。两个老人也不说话。三个人相互对着面,却好像看不见对方。
后来者,抬头看了看屋里,看有没有漏雨,找了个干点的地方,把他带的尸体牵过去。两个老婆婆还是不做声,冷冷的看着他做着这些。
王八看清了后来者赶的尸体了。马上就觉得自己的喜神比他要容易赶的多。
王八看着后来人赶的五六具尸体,都不能称呼为尸体,都是勉强拼凑在残肢断臂而已。一个稍微完整点的尸体,胸口却是一个巴掌宽的创口,横贯身体。如此创伤,喜神仅靠身后唯一未断的脊骨支撑。看起来摇摇晃晃的。看来是山高路滑,出了车祸,死掉的人。
那个后来者,把喜神都安放在了堂屋大门的后面,面墙而立。这是赶尸的惯例。王八不奇怪。可是那个赶尸匠,安顿好尸体后,在屋里慢慢的踱着步子,仔细的查看四周的墙壁。
赶尸匠好像也发现了墙壁上的女字,做出很惊讶的表情。可是两个老婆婆就在他身后,他却不去跟她们说话。这个赶尸匠连忙回过身,好像要去牵引尸体,看样子很慌张,想走。可是等他没走几步。老婆婆之中的那个妹妹扔了个什么东西在他身前。他一步就踏上去了。赶尸匠轻呼一声,连忙坐在地上把鞋脱了,看自己的脚底板。手指用力一拔,原来是个蒺藜刺。
王八现在能肯定那个后来的赶尸匠看不见两个老婆婆了。赶尸匠一般都有点通阴的本事,可他竟然看不见这两个老婆婆。王八暗自心惊。
让王八更担心的在后面,王八看见那个赶尸匠,本来坐在地上,把脚板的刺给拔了,伤口并不大,可是有鲜血流出来,开始赶尸匠没注意,吐了口唾沫在伤口上,准备站起来走路。可他突然又坐下,再把脚举起来看,就发现,脚板的伤口鲜血激射出来。赶尸匠急了,连忙掏出身上自备的草药,嚼了嚼,往上涂去。没用,鲜血把草药末子冲的老远。赶尸匠知道遇到凶险,连忙掏出符贴和桃木剑来,嘴里念着咒语。可是迟了,王八看见屋子的顶上和四周墙壁上掉落一些东西下来,在看时,那些东西竟然会动,在地上缓缓的爬着,王八看清了,心里毛骨悚然,都是蚂蟥,那些身体扁平的蚂蟥,身上黄绿灰色的条纹间杂,在地上蠕蠕的爬动。爬过的地上,都是腥臭的粘液。
蚂蟥爬到赶尸匠脚上喷出的血滩上,就开始吮食鲜血。
王八看见,越来越多的蚂蟥从屋里四周的墙壁上掉下来。王八连忙仔细去看那些蚂蟥究竟来自何处,终于看清楚了,原来屋子里写的女字,都不是用笔写上去的。原来是一条又一条干枯的蚂蟥贴在墙上。王八连忙去看自己所处的屋子里的墙壁,果然,用手指去抠,就抠下了一条干枯细小的蚂蟥。
原来这些干枯的蚂蟥只要闻到血腥气,就会身体肥大变形,并向血液的方向聚集。王八想到这里,连忙把手里的蚂蟥扔的远远的。
这时候,屋外发出了那个赶尸匠的惨叫。
王八连忙又去看,屋外的场面又变了,那些蚂蟥都变得敏捷迅速起来,纷纷往赶尸匠的脚底的伤口钻去。不多时,赶尸匠就喊不出任何声音。赶尸匠的身体迅速干瘪,身上的血肉瞬间萎缩。
两个老太婆仍旧不动声色的看着。
王八忍不住了,推开门冲出去,脚上踩着蚂蟥咯吱咯吱作响。可是王八正想去扶那个死去的赶尸匠,老太婆中的姐姐突然就向王八看过来,目光如刀。王八眼前一花,全是黑暗。没了知觉。
等王八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被人背着,在黑暗的山路上行走。雨已经止住了,漫天的星光。王八扭头看见,根伢子的尸体也还跟在后面。王八除了脑袋里一阵阵疼痛,没有什么别的异样。连声称谢,要下来。
把王八背着的人放下王八。侧转身,把王八看着。王八忽然惊讶,谁救了自己都不意外,为什么偏偏是他。
——站在面前的是那个老头子,民工的带头人,在附属医院见过的。
王八想起了赵一二的话,那个民工的带头人,叫黄金火,和罗掰掰是同门,肯定是他对根伢子使得坏。可是现在的情况是黄金火肯定是在帮自己,而且他也会赶尸,却把根伢子的尸体往老家赶。
这到底怎么了,王抬头看了看天,看准了星位,辨明防线,的确黄金火刚才是背着自己往重庆方向在走。难道是师父想错了吗?
王八还不知道黄金火和罗师父在大楼的事情。故此不停地揣测。
王八问道:“我朋友怎么样了,他有没有事情?”
“他没事,好的很,他把我以前学艺的师弟的法术散了。”
王八有点晕,不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听黄金火的口气,好像不是站在罗师父这边的,王八想起他在医院对赵一二老泪横流的样子,心想师父这次估计是真错了。王八那里想得到是黄金火临时良心发现,放过了疯子,这么多枝节。
王八又问,“你怎么把我从那两个老婆婆手上弄出来的。”
黄金火还是不愿意多说话,只一句就把王八打发了,“不是我救你,是她们把你交我的。”
然后黄金火把根伢子的尸体仔细端详了半天,不停的叹气,又翻身走着。王八问道:“你自己会赶尸,为什么要我们帮你。”
王八在黄金火身后,看见他做了揩眼睛的动作,“我做的事情,我自己去了结。你什么都不要问了,见到我们本家的黄莲清,你就什么都知道。”
走了一夜,白天的时候,黄金火在山间找了个靠近鱼塘的屋子住下。黄金火看来对这个地方非常熟悉,很快在鱼塘里用网捞了两条逃脱承包人渔网的家鱼,在屋子里找出家什,弄了鱼汤,两人吃了。
王八对黄金火没有了戒心,又看见黄金火赶尸的手艺高超,对地形熟悉。心里坦然,安稳的睡去。睡到正午,刚好一缕阳光从屋顶的茅草缝隙穿下,照在王八的眼皮上。王八醒了。
可是发现只有一个人在屋里。王八急了,看时辰是正午时,阳极而阴,尸体很容易这个时候最后一点魂魄散尽,到了晚上赶尸,就更难了。更容易招惹野魂近身。
王八连忙起身,推开门,就停下。原来黄金火和尸体就在不远处,鱼塘边上。
黄金火把自己和尸体都脱的干干净净,站在半人深的水里。王八不知道黄金火在干什么,但他听见黄金火哭的很厉害,边哭边说着什么话。距离隔得有点远。王八也听的不太清楚。王八看黄金火的举动,也不敢贸然出门。就躲在门后,继续偷偷看着。
王八就看见了黄金火手里的东西,是一条青蛇标,寒冬腊月的,到那里弄开的蛇呢。王八纳闷,随即自己解释,也许跟黄金火的手艺有关,黄金火的青蛇标,和罗师父的稻草一样,都是随手的法器。他们两个人的法术,还真是邪门,以后遇到这种人了,一定不能留情面。
黄金火把青蛇标抵在自己身上,青蛇标就不动了,过了一会,黄金火又把青蛇标扯下来,往根伢子尸体的鼻子里喂。如此反复。根伢子身上的脓液渐渐消褪,脸上的黑淤也开始消散。
王八明白了,根伢子马上就要回家了,黄金火在用法术,把他弄得干净点,像个人样,免得家人太伤心。可是黄金火有个细节动作,王八没看见,黄金火刚好背着王八,嘴里慢慢吐了条青蛇标出来,那条青蛇标,无声无息的游进水里,缠到了根伢子的大腿上。
王八不再看了,难得心情舒坦,身上的压力仿佛都卸下,有了黄金火在,王八的确放松了。王八把鱼汤又喝了一碗,然后又躺倒木板上盖了稻草睡去。
王八醒来的时候,又已经天黑了,看着黄金火把什么都收拾好了,就等着王八睡醒的模样。王八心里纳闷,他不用睡觉的吗。
黄金火基本没有话,只是在路上有猎户下的套子,黄金火才提醒一声。或是问两声王八能否看见四周野魂,若是有,就驱赶一下。
寅时时分,走到一个山脊。黄金火不走了。坐在地上,看着路的前方。王八奇怪,为什么他要在这里休息呢。王八就等着他休息好一起走路。可是休息了两三个小时了,黄金火仍然没有继续走的意思。也不睡觉,就这么坐着。
王八问道:“你儿是不是赶辛苦了,那我来吧。”
王八就摇起铃铛,牵引尸体,走起来。王八往前走着,可是发现,尸体跟着自己走了两步,就走不动了,只是原地动着脚步,却不能前行。王八奇了怪。用了各种催尸的办法,根伢子就是不能前行一步。就在原地跳动,也不能往前走。
王八走过去背尸体,把尸体往前背,立马就觉得尸体如一座山压了下来,把王八压的跪在地上。可若是王八往回背,还是往常的重量。
王八若有所思。也坐了下来,问黄金火,“为什么他不能过界?”
“我们秀山姓黄的死在外面,必须要在省界等着家里人来接。”黄金火不带任何感情的说道:“黄莲清下的规矩。”
天亮后两个小时,王八终于看到了被人提到无数遍的黄莲清。
——一个五十左右的男人,穿着中山装,可笑的是胸前的口袋还Сhā着钢笔。黄莲清没有留胡须,白净脸皮,活脱的像一个山区小学的校长。
可是王八知道黄莲清的实际年轻绝对不止五十岁,他和那两个老婆婆打过交道,听老婆婆的口气,他们是同辈人。连师父赵一二都是他们的下辈。
跟着黄莲清走上山脊的,还有上十人,有男有女,都是差不多的打扮,王八明白,他们都是秀山的黄家祠堂的族人。
一个年轻的女人啊的叫一声,从人群中跑出来,扑到根伢子的身上,却声音只咿咿的哭了两声,却哭不下去了,估计早就听到了根伢子的死讯,在家里已经哭了无数次,嗓子都已经哑了。王八不知道这个女人是根伢子的姐姐还是妻子。
那女子用手在根伢子的脸庞上摸着。在和根伢子做最后的告别。
根伢子的眼睛突然流下泪来,嘴里蠕蠕的看样子要说话。
那女子突然惊喜的喊道:“他没死,他还活着。”可是她看到黄莲清的脸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刚才的欣喜顿时乌有,眼睛里的光芒也黯然。
可是王八看见根伢子把那女子的手扶着,走到了一个石头上,两个人相互对坐着,开始说起话来。
王八知道黄金火昨天中午给根伢子做了什么了,他把自己的魂魄灌给了根伢子。让根伢子能有片刻回魂的时间,和家人告别。
王八在这一刻,发现自己的道行实在是太浅,当初他认为赶尸就是利用人体最后一丝魂魄,在尸体肌肉腐烂前,带动尸体走路,把尸体的魂魄控制好就行了。中美洲和南美洲也有这种法术,当地巫师利用死去的人干活,王八分析过南美洲巫师用的植物,和赶尸用的一些药物,都是神经性的麻醉物。
王八自以为自己的分析很透彻了,可是这一路赶尸过来,这么多超出自己理解范围的事情发生,还是让王八觉得自己如井底之蛙。
眼看这个根伢子已经死了好久,可是现在竟然能够回魂,和家人道别,交代后事。这事情,不是亲眼所见,打死王八也不会相信啊。
众人都不打扰根伢子和家人说话。
隔了一会,黄莲清把手腕上的手表看了看,“三炷香了,时间到了。杜鹃,算了,让他走吧。”
那女子猛的泣不成声,根伢子不说话了,直直的坐在那里。来了几个年轻小伙子,把根伢子搬到准备好的滑竿(山区的一种类似轿子的东西,比轿子结构简单,容易在山地行走)上。嘿的一声,抬着根伢子往家乡的方向走去。
另外也有两个中年妇女过来搀扶那个叫杜鹃的黄根伢子的家人。
人都走了。
山脊上只剩下黄莲清、王八、黄金火。
“看在你舍得自己的入魂魄给根伢子,我就不把你带到老屋里去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一时糊涂……”
“你那里是一时糊涂,你当年跟着你那个师父学艺,可是坚决的很;你非要带着大家出门打工,其实是想拉他们跟着你干,你自己想当老板,你算计的好啊;为了工钱,你……哼哼。”
“没有钱,他们拿什么回家过年……他们不天天找我骂我吗……是我带他们出来的……”
“那你什么都是对的,怎么回来了。”
黄金火站起身对黄莲清说道:“我做的事情,我知道怎么还,你帮我看好我堂客,她不清白(精神有病),你晓得的。”
黄金火向山脊的另一边走了。
王八知道他是要去赴死,而且死的还有讲究。
王八想去阻拦。
“你师父没跟你说,别管闲事吗?”黄莲清制止了王八。
“我师父还交代我别走大路,别白天走路,”王八说道:“可我都没听……你是黄师傅吧。”
“赵一二叫我黄师傅,你也叫我黄师傅。”黄莲清板着脸说道:“你们两师徒都是一样的没大没小。”
王八不知所措,说不出话来。
“知道那两个老太婆为什么放过你吗?”
王八摇摇头。
“她们知道了根伢子跟我学过艺的。”黄莲清继续说:“我有件事情,一直没做,我当年答应过那个养蛊的苗人,终生不再出四川。所以这个心愿,我一直不能了结,当初叫你师父赵一二帮忙,可他这个糊涂蛋,没把事做好,还缠着我把那本书给拿去了。”
王八知道是那本书了,那本书现在正在自己的怀里。
“你把这个坛骨灰放回那两个老太婆的屋前吧。她们等了十几年了。”黄莲清说道:“你师父没做完的事情,你做也一样,回去跟赵一二说,我们互不相欠了。”
王八把骨灰坛拿在手上。把黄莲清看着。
黄莲清说道:“你想知道那两个老婆婆是谁?”
“她们在屋里杀人呢?”王八说道,“可是我阻止不了。我知道她们不是人。”
“她们就是被赶尸匠整死的,当然恨赶尸匠。她们一日魂魄不消散,就不会停止报复。”
王八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听说过姊妹吗?”黄莲清问道。
“姊妹……这个难道还有人没听说过。”王八大惑不解。
“不是那种有血缘关系的姊妹。我们这里的习俗,若是两个未嫁的女子性格相投,可以在长辈们面前,立下誓言,终身相伴,不思婚嫁。两个女子过一辈子。”黄莲清说道:“她们就是野竹的姊妹。”
王八说道:“有这么怪的事情?”
“她们更怪,”黄莲清说道:“因为结为姊妹的多是普通人家女子,倒也罢了。可她们都是养蛊的高手,两个养蛊的女子结为姊妹,在当时很多能人都反对的。”
王八明白了那些蚂蟥的厉害。
“我当年在湘西认识了她们,算是有点交情。”黄莲清说道。
王八心里想着,你现在说的轻描淡写,谁知道当初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两个养蛊的女子结为姊妹,那是随随便便能有交情的。当初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
黄莲清开始讲古了:
“后来文化大革命,破四旧。她们两个受到冲击。当地革委会把她们当牛鬼蛇神的典型,强迫她们分别嫁人。她们勉强从家里跑了出来,到我这里躲避。当时我们秀山的形势比湖南那边好些,毕竟隔了省。
我安顿她们一段时间后,秀山的情况也开始不好。我天天被人拉到乡里挨批斗,自身难保。这个时候,两姊妹的老家就来了几个人,要把她们带回去。她们没有地方再躲了,就双双吊死在我的家里。那个几个竟然会赶尸,就要把她们赶回去。”
王八Сhā嘴道:“不是打破四旧吗,废除封建迷信吗?他们怎么还是找赶尸匠来做这些……岂不是自相矛盾……”
“两姊妹养蛊厉害得很,很多人都惧怕她们,那些人,其实就是趁着运动。
很多人都惧怕她们,那些人,其实就是趁着运动,公报私仇而已。那个点名要她们嫁人的保皇派头子,在运动之前,是个很厉害的赶尸匠。”
王八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两姊妹平时也帮过不少人,可是既然帮人,就会得罪人。这世上的事情,那里一辈子能一碗水端平。”
黄莲清叹了口气:“那几个赶尸匠不听我劝告,非要把她们赶回去,因为……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阴婚……我没办法,给了他们点颜色,他们才走了。我把两姊妹火化,留了骨灰。一直等人把她们的骨灰送回去,可是秀山不出人才,我等了好多年,都没有合适的人选。黄金火倒是有点能耐,可他非要跟着那个黄毛学,不肯走正道。”
黄莲清把口袋里的钢笔拿出来,“这是你师父当年给我的,你这次也拿回去,还给他吧。他来找我的时候,才三十不到,跟你一样毛手毛脚的。那个钢笔来找我学赶尸,说他是诡道的传人,我开始还不信,可是后来我信了。”
“我师父没得天生的本事,你才怀疑是不是?”王八问道。
“是的,不过他还真是犟,找个徒弟,也跟他一样是个普通人。”黄莲清把王八看着,“赵一二看样子把他师父,就是你师爷的话都忘干净了。”
王八倔强的撇撇嘴。
“他也没把事情做成,倒是把那两姊妹的书给骗了去。只拿了一坛骨灰就跑了。这个小混蛋……”
王八心里好笑,当年师父不知道做了什么精灵古怪的事情,让黄莲清耿耿于怀。但还是欠了黄莲清的人情。看来这个人情,要自己来还了。
黄莲清突然把王八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嘴里念叨两句。
王八隐约听到:“赵一二是怎么啦,怎么会选这个人……”
本来王八已经觉得黄莲清对自己很有亲热了,可是黄莲清突然变了神色,把身子背过去,走了,边走边说:“你不会忘记两姊妹的地方吧,把骨灰放回去。”
王八不知道黄莲清的态度为何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莫名其妙。拿着骨灰往来路走回去。
白天路走得快,到了傍晚,王八回到了两个老婆婆所在的地方。可是只有一片洼地,都是坟墓。找不到那个木屋了。
王八找了好久,才在墓地的边缘发现了一个木制的小灵屋。灵屋修得跟人住的一般模样。屋前供奉着几盘水果。王八想起了老太婆给自己吃的是什么了。差点吐出来。
木屋上爬满水蛭,恶心不已。
王八看见木屋的小门前的左侧有个骨灰坛,和自己手上的一模一样。王八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恭敬的把自己带的骨灰放在小门右侧。退了两步,唱了个诺。嘴里念叨:“两个婆婆,我把你们的骨灰合拢了……”
然后走开。
走了很久了,突然刮起一阵旋风,王八回头看去,整个墓地都笼罩在黄|色的风中。
无数人影在里面飘摇不定。
王八身上轻松,继续往湖北的方向走回去。心里想着,终于可以在市镇上住宿了,一定要找个有热水洗澡的旅社……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