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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荡开攻击,第二节瞬间刮过。

利奥是洛伦佐的亲叔叔,但他手指圣戒上皇冠下交叉的钥匙,代表天上与地下一切的威权。洛伦佐亲吻着戒指,使用了所有人对圣座的尊称——我父。

会面就这样仓促结束了,如果说彻底失败是零,完全成功是十,那么海雷丁今天拿到了五分。

他的目的是跟美第奇签订正式合作条约:佛罗伦萨提供安全的停泊口岸和销赃途径,红狮子承诺不动这里过往船只。但洛伦佐却不想冒太大风险——虽然海盗的生意非常有利可图,但政治上的危险却让他却步。公开跟西班牙与教皇国的敌人签约,可不是什么安稳的生意。

“真不巧,也遇到一个喜欢玩暧昧外交的家伙。”海雷丁自嘲,“不过好歹他喜欢赚钱,所以暗地里的合作机会还是有的。问题是,圣座大人来找侄儿­干­什么呢?”

“反正不会是来给毒蛇传教。”维克多冷冷地道,“送皮耶罗下地狱我倒是赞成,不过叔叔却不一定同意,他们俩根本是一丘之貉,比亲父子还像。”

“这家伙小时候肯定总欺负你是吧。”尼克同情的看着船医,“管家都告诉我了,温柔善良的小少爷,还喜欢送小鸟回家呢。”

平时­阴­损刻薄的船医居然有这样的童年,海雷丁和卡尔同时放声大笑。

“你!!塞巴斯蒂安这个混蛋……”

维克多大窘,愤怒的浑身哆嗦,耳朵脖子都涨红了。尼克见势头不对,没等海雷丁发出解散指令就蹭蹭跑出十丈远,摆了摆手,只余一句话在背后飘散:“船长,我去买毛毯了!”接着窜进小巷,消失无踪。

她用尽力气拼命奔跑着,唯恐被同伴看出异样,因克制不住的兴奋和恐惧全身颤抖。

刚刚在美第奇宫,教皇的同行者相继步下马车,只有短暂一瞥,尼克在其中看到了一双令她刻骨铭心的眼睛。

吞噬一切幸福与回忆的毒蛇。

傍晚时分,佛罗伦萨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而且瞧那厚重的灰­色­云层,怕是要越下越大。卡尔急得在酒店来回转圈,尼克还没回来,而她绝不是那种因为下雨就会破财买伞的人物。

天边隐隐传出雷声,卡尔终于等不下去,说了句“我去接她”就冲进雨中。

维克多悠闲地喝着红茶,无奈道:“小混蛋是不舍得买伞,可她难道不会找个地方躲雨么?”

海雷丁没有搭腔,盯着­阴­沉沉的窗外,搜索鹰、信鸽、或者其他飞禽的踪影。他在等待教皇国的消息。

卡尔不认得附近地形,只能在几条去酒店的必经之路上来回踱步,路人行­色­匆匆的小跑回家,他焦急的搜寻着,却没发现想见的人。直等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一个小小的人影才出现在拐角,在橱窗煤油灯照­射­下拖出一条禹禹独行的影子。

卡尔撑着伞迎过去,见尼克浑身湿透,背着一卷油布包的东西低头走路。

“怎么才回来!还走得这么慢!”卡尔心疼的把伞全罩过去,不顾雨点把自己的金发打湿。

尼克茫然抬头看了看他,才认出是她的巡回犬。

“我去买毯子了么。而且跑得快也一样是淋湿,不如慢慢走省些力气。”

卡尔见她没­精­打采,问:“怎么不高兴?跟人打架了吗?”

“没,就是没想到毛毯这么贵。”尼克敷衍着,低头蹭到卡尔身边,“我们回去吧。”

接人的和被接的,两个人回到酒店全都湿透了,被维克多好一顿嘲笑。他扔过来两条毛巾给二人擦头发,伸手拆开尼克的油布卷:“让我瞧瞧你买了什么好货。”

包裹里一条深红­色­波斯花纹的大毛毯,厚重柔软,手感非常不错。但维克多扯起两角一抖,却发现花纹从中截断——这根本就是半张毯子。

维克多一愣,立刻明白了个中因由。佛罗伦萨的羊毛制品工会对产品品质有着极高的要求,染­色­不当、花纹斜乱的毛毯,宁肯剪断了处理给小贩也绝不混入订单品中。这种残缺的瑕疵毛毯价格低廉,是穷人首选。

船医气愤的大吼:“你吝啬的简直没救了!!船长给你的钱绝对够用的,省下来难道都藏进老鼠洞?!”

尼克摸摸鼻子,稍有一点不好意思:“这半张也很好啊,又厚又暖,价钱只有成品的十分之一。再说我长得小,完全够用的。”

“你来一趟佛罗伦萨就为了买这种贱价处理的地摊货?还不够丢人现眼的!”

“反正自己屋里用,又没人看见,而且船上的人都盖配给毛毯呢……”

“混蛋,你的出息就只有跟那群连换洗衬衫都没有的家伙比较吗?”

卡尔听着维克多反复奚落尼克,一言不发的紧紧攥着毛巾,指甲都掐进手掌,最后终于忍不住一声暴呵:“不要说了!要不是、要不是……她本用得上最好的!!”

船医顿时住口。半晌嘴­唇­翕动了两下,只说出一句“抱歉”,闪身进了里屋。

尼克看着突然发火的卡尔,莫名其妙:“你怎么啦。”

卡尔愣愣的望着主人,眼睛突然就红了。她穿着男装,落汤­鸡­一样冒雨步行。没有马车,没有仆人,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城市,连毯子都舍不得买整张。

“对不起……”卡尔痛苦地低下头,“是我的错,我会向医生道歉的。”接着走出房间。

两个人都离去了。雷声滚滚,海雷丁沉默的望着窗外雨幕。

风暴降至。

追踪

一场不知来自何方的风暴猛烈袭击了地中海沿岸,整个意大利陷入遮天蔽日的疾风骤雨。

与此同时,神圣罗马帝国的马克西皇帝病逝的消息渐渐传开,争夺皇位的风暴也将整个欧洲拉入未知的境界。

最有竞争­性­的继承人只有两个: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以及那位‘白袍女战神’的外孙——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皇位是由19名选帝侯综合各种情况投票选举的,这对终身为敌的年轻国王动员一切可能的力量,在政治、军事、金钱贿赂、宗教影响力等各方面展开了一场最激烈的角逐。

连续的暴雨没有阻挡尼克逛街的兴趣,第二天、第三天,她都是一早就失踪,半夜才归来。

而红狮子期待的消息,终于冒着风雨送到了他的手上。

“跟利奥十世一起来佛罗伦萨的男人,是那不勒斯总督、西班牙侯爵佩德罗·德·托莱多。”

海雷丁把纸条揉碎扔到窗外,碎片飞舞到空中,接着被狂乱的雨水打湿成泥。尼克Сhā在口袋里的手紧攒成拳,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名字消失在雨中。

佩德罗是查理五世最信任的臣子,被委任到意大利南部的西班牙属地主持事务,在这个多事之秋出现在佛罗伦萨,显然不是陪同教皇来观光的。

“叔叔把佩德罗介绍给毒蛇,目的太明显了,跟船长你一样,来弄钱。”维克多把新鲜羊­奶­缓缓注入杯子,观察红茶里浮出的雪白花朵,“佛罗伦萨的银行家历来热爱投资政治,国王大公们来家里借钱是经常的事。”

“查理会缺钱?”卡尔不可思议,“整个美洲和半个地中海都是他的,他怎么会缺钱?”

海雷丁摇了摇头:“那些金子不是属于国王个人的,查理想弄到神圣罗马帝国的皇位,一定要很多钱贿赂选帝侯才行。西班牙国内还有许多人不支持他,这笔庞大的选举资金,查理得自己想办法。”

“如果洛伦佐真得给他经济支持……”

“那么查理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海雷丁望着窗外雨幕,神­色­比天空更加沉郁。半晌他突然笑起来,在雷光映­射­下,眼睛里迸出狮子嗜血的红芒。“让敌人嚣张得意,可不是我的作风。尼克,出趟门吧,我给你三倍加班费。”

如果说全能的巴巴罗萨·海雷丁有什么办不到的事,那就只有情报工作这个弱项了。他一头火焰般的醒目红发和极出­色­的相貌,每个见过的人都会念念不忘,显然不适合做跟踪监视等秘密工作。而他的某个手下,则完全胜任这个活计。

就在距离美第奇宫三百码的一条巷子里,一个包头巾的少年躲在屋檐下啃­干­面包。他身材瘦小,脏兮兮的脸面目模糊,是大街小巷常见的跑堂、杂役、小偷的标准形象,让人过目即忘。

在船长下命令之前,尼克已经在这里蹲守两天了,但美第奇家堡垒般的防卫完全没有机会靠近,她等待的人也没兴趣出门游览采购。海雷丁的命令是:调查这位佩德罗总督的任务有没有完成。如果没借到钱,那很好;但如果他真得争取到洛伦佐的支持……尼克伸手到背后,抚过镰刀冰冷的利刃。那和她的目的就一致了。

雨一直没停,夏日最后的炎热被完全驱散了,市场停业,没有人呆在外面。湿冷的空气夹杂着雨星不断扑到身上,虽然躲在屋檐下,尼克还是淋湿了半边身子。潮湿,粘腻,冰冷,就像毒蛇的芯子。尼克闭上眼睛回忆当年地下室里发生的一切,唯恐恨意被时间冲淡,忘记了敌人的面目。

当年的审判是由卡利图斯主教主持的,但这个痴肥的胖子身后,始终站着一个目光如毒蛇般­阴­冷的男人。

“撑开她的眼睛,让她好好看着自己的叔叔。”男人不带一丝表情的命令。

尼克停止回忆,把指甲狠狠掐进胳膊,才止住浑身颤抖。他没有名字,没有痕迹,所有人都说不曾见过他,尼克漫无目的打听了很久也没有一丁点头绪。

但蛇的尾巴还是露了出来。

佩德罗·德·托莱多。

尼克再次默默念诵这个名字,用­唇­齿咀嚼里面每一个字母,就像在极度饥饿中咀嚼一只发霉的靴子。她紧盯美第奇宫厚实的围墙,每一只老鼠钻出来也不放过。

过了不知多久,小巷里响起扑哧扑哧的脚步声响,一个穿长靴的男人踏着积水靠了过来。

“你又忘了带伞。”金发青年说。

“回去,船长让我一个人监视的。”尼克拒绝。

“但船长又改变主意了。”卡尔说,“他命令我辅助你完成任务。”

“你的金脑袋太显眼了。”

“我远远跟着。”

“他要是只有离开的时候才出来,我就必须追到那不勒斯。”

“那我就跟你到那不勒斯。”卡尔固执地把伞递过去,“我说过永远跟着你的。”

对这招,尼克完全没有办法,只能接了伞撑开。

卡尔微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带着体温的新鲜面包塞给她,长靴又扑哧扑哧踩着积水离开了。

一语成谶,这个叫佩德罗的男人异常小心,似乎完全不想让人发现他的行踪。第二天一早,他便乘着教皇的马车离开美第奇宫,在十几个护卫跟随下沿着海岸一路向南疾驰,目标是他自己的领地——那不勒斯。

­奸­猾的洛伦佐对西班牙人的来访内容不漏一丝口风,海雷丁带着维克多回到船上,从海路绕行那不勒斯。佩德罗从事各种不见光的工作十数年,为人低调谨慎,安全工作做得非常到位,尼克和卡尔不得不掩人耳目,搭乘旅人的普通马车紧紧跟随。

简陋的马车上挤满出远门的穷人和小商贩,车轮在泥泞的道路上颠簸,比美第奇家族的豪华马车差了不是一个档次。卡尔用身体挡住一边瞌睡一边流口水的农夫,给尼克留出一块不那么难受的地方。他低头看看主人,她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仿佛一具毫无感情的尸首。

卡尔突然心生惧意。小心翼翼地伸手碰碰了她,尼克一动,询问地看向他。

还好,是活的。

卡尔在心里嘲笑自己,又不是没见过她杀人的模样。如果佩德罗真是当年主使,尼克的反应可以说非常正常。夜已经很深,马车里的人全都睡熟了,车轮压过石头,发出不规律的沉闷声响。这样寂寥的气氛,不知怎么就让卡尔心中掩藏最深的秘密松动了。

“你……想知道过去的事吗?”他用极轻的声音问。

尼克依然看向窗外,用平静的音调回答他,“你想说,我是哪个贵族的私生子吧。”

“怎么这样想?”

“猜的。三四岁之前,我是跟一个女人住在一起的,日子似乎过得不错。后来阿萨带着我跑了,他不承认是我亲生父亲,所以大概是女人的姘头。”

当然不是。卡尔苦笑,对她早已偏离正轨的语言应用无可奈何:“那么,你想回去吗?那种“不错”的日子?”

“不想。他死了,我和过去的关系就断绝了。”

“但是,如果还有很多人在等着你呢?”卡尔焦急的问。

“那和我没关系。”尼克回头,背后是一点星光也没有的夜幕。

“你落过水吗?那些事对我,就像被沉到海底,黑得一丁点光亮都看不到。等报完仇,我会忘掉一切。”

到达目的地之前,这是尼克的最后一句话。

那不勒斯是西班牙的养子——地中海的人如此称呼这块土地。近两百年的统治,让这里的人文更像西班牙本土,而不是意大利的地盘。海上天气依然不佳,汹涌的海浪反复撞碎在陡峭岩壁上,岸上的建筑都失去了颜­色­,一片肃杀。

佩德罗下了车便进入总督宅邸,那是一座建在山崖上的古老堡垒改建的,城墙高大厚实,易守难攻。尼克远远地围着宅邸转了一圈,发现上山的路只有一条,只要两个警卫居高临下,就能监视山下动静。

“我要从后面爬上去。”尼克咬着指甲,估量山崖的高度。

“绝对不行,那山崖上的石头都风化了,踩不好会直接摔死在下面的乱石滩上。”卡尔坚决反对这个想法。

“我又不是维克多那家伙,笨手笨脚的。只要从上面垂下条绳子……”

“谁混进去给你放绳子?”

尼克瞬间呆滞了。

“这件事两个人办不到的,我们先回去跟船长商量一下吧,解释清楚情况多带些人来,他不会责怪你的。”

卡尔假装不知道尼克跟佩德罗的纠葛,争取让战斗力最强的冲锋队挡在她前面。骑士冲撞战时前排都是炮灰,他自己可以牺牲,但决不能让尼克暴露在危险的境地。国内人手不足,他之所以勉强忍耐尼克留在海盗团里,也是考虑到将来起事时可以用上。

“不……我一定要亲手­干­掉他。”尼克眼神如磐石般坚定,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还有三倍加班费。”

“……”

尼克一般很好说话,但真的固执起来简直像头犀牛,而且名义上卡尔也是尼克的副队长,无论是主人的命令还是队长的命令,他都不能拒绝。两个人只好在山下找了家小旅店住下来,等待合适的时机。

这一等就是四五天,期间尼克试过各种混进堡垒的方法。

藏在运送蔬菜粮食上山的板车里——可惜卡尔太重,看起来又完全不像宰杀清洗过的猪­肉­。

伪装成维修家具的手艺人——没想到总督府邸有专业的物业管理。

假扮成□勾引警卫……卡尔以命相胁决不许尼克这么办,但当他自己穿上女装走过去时,警卫还是露出了惊悚的目光——虽然有一头美丽的金发和矢车菊般纯洁的蓝眼睛,但这位美女的块头实在结实到让人不能无视。

尼克非常焦躁,卡尔虽然是个好剑手,但绝对不是一个好刺客。他们跟警卫混得脸越熟,进入城堡的机会就越渺茫。偏偏金毛犬跟得极紧,不给她任何独自行动的机会。那不勒斯是西班牙在意大利的重要据点,港口军舰穿梭,海盗船想大举进攻需要付出高昂代价,尼克开始怨念船长为什么不给她派个更得力的助手。

就在这样两难的境地中,机会终于如天赐般降临了。

见过佩德罗总督真面目的人非常少,这跟他是个既不喜欢出门又厌恶交际的人有很大关系。但总督不可能永远遥控下属­干­活,总有些重要客人的来访需要亲自接待。

这一天,北方驶来一辆印有金盾红球徽章的马车。车窗垂下厚厚的天鹅绒窗帘,显然拜访者不想让闲杂人等围观探究。美第奇的家徽让马车畅通无阻通过进城的关卡,驶入那不勒斯最豪华的酒店。

佩德罗的佛罗伦萨之行并不成功。商人都是重视回报率和资金安全的,洛伦佐希望观望一段形势后再决定投资与否。而仅仅隔了几天就有美第奇家族的人士回访,显然事情有转机,而且很可能朝有利的方向发展,佩德罗希望立刻见到来访者。

“所以,我们爬到马车底部就可以混进去了。”尼克总结。

卡尔觉得计划太过简陋,非常不妥,但他不能公然怀疑主人的智商,只能用黑方巾盖住耀眼金发,趁着夜­色­浓重跟尼克潜入酒店。

总督的先行官已经来到此地,正在跟美第奇使者交涉商议行程。一大一小两个黑影躲藏在窗外的灌木里,尼克竖起耳朵,倾听屋里的动静。

“阁下一路颠簸辛苦了,总督让我向您转达最真挚的问候,还请问阁下何时能到府邸详谈?”

“嘛,这几天天气太差了,我实在没什么心情……” 屋里传出一个年轻男子懒洋洋的声音,“都说那不勒斯是阳光之都,风景美丽,我瞧也没什么大不了,连家上档次的旅店都没有,比佛罗伦萨差得远了。”

尼克只觉得这声音非常熟悉,慢慢起身,扒在窗户缝里一瞧,只见沙发上斜靠着一个华服男子。他举着一杯葡萄酒轻轻晃动,淡­色­瞳孔散发出­阴­冷的目光,竟然是美第奇家主洛伦佐二世。

总督先行官恭敬地道:“您说得是,让阁下住在如此简陋的地方实在不合适,总督已为您安排了能看到海景的舒适房间,不如立刻移驾山上……”

“佩德罗架子也太大了,是他有求于我,不是我有求于他!”洛伦佐傲慢地道,“我踩着泥巴好不容易来到这乡下地方,为什么不是他来找我详谈?”

先行官已得到佩德罗指示,无论来人如何挑剔,都要好言好语的伺候。他低声解释道:“如您所见,这几日天气实在不好,总督痛风又犯了,移动不便。而且这也是为安全考量,阁下,旅店可不是保守秘密的好地方……”

两个人你来我往,好半天也没定下到底谁去拜访谁。洛伦佐最后用天­色­已晚他要休息为由,把先行官打发回去。

四周无人,尼克打开窗户就钻进去,卡尔连阻拦的机会都没有。

窗外突然跳进来两个黑衣人,洛伦佐吓了一跳,踉跄着从沙发上站起来,一不小心踢在茶几支柱上,痛得弯下腰去。

“维克多,你也来了?”尼克踢踢踏踏走过去,灰发男子恨恨地哼了一声,倒在沙发上揉自己可怜的脚趾头。

“怎么认出来的?无论语调、表情、动作还是笔迹,我自信能模仿到九成像,只要不是身边人,绝对认不出的。”

“你看人眯虚眯虚的,焦距都对不准,摘了眼镜很不习惯吧。”尼克同情地道。

高度近视的船医只能翻了个白眼,默认她说得没错。

“你模仿洛伦佐的笔迹­干­嘛?哦我知道了,肯定是假冒支票签字!”她自以为聪明,得意地晃晃脑袋。

“混蛋!我这辈子从生下来就没缺过钱花!需要签什么假支票?!要不是皮耶罗总逼我替他写家庭作业……”维克多突然住口,自知失语,更加恼羞成怒。

“都是你们两个笨蛋!这么久还没得手,船长等烦了,非要我来帮忙,我可是文职人员!明白什么是文职人员吗?!”

“明白,就是除了耍笔杆子别的什么都不会。”

卡尔啼笑皆非,上前排解:“既然你都来了,那就帮我们混进去吧。刚才你也看到了,佩德罗像头狡猾的老狍子,根本不出洞口。”

维克多自知任务无法逃避,只能垂头丧气加入了由圣殿骑士、站街小偷、外科医生组成奇怪刺客团。三个人商量了一个多小时,决定第二天就行动,尼克和卡尔先回去准备,维克多依然假扮洛伦佐住在酒店。

两人陆续从窗口跳出去,船医对着扎黑方巾的卡尔审视一番,低语:“你越来越像个真正海盗了。”

真相

红狮子拥有专业的暗杀密探队伍,但佩德罗密访美第奇事发突然,为了方便海雷丁直接派了尼克前去处理。没想到战线越拖越长,竟无意中凑出了这么一支奇怪的刺客团体。

佩德罗总督非常重视这次会面,特派一支枪明甲亮的卫队护送“佛罗伦萨大公洛伦佐阁下”上山。维克多没能将猎物诱引出洞,再坚持只怕对方生疑,只能百般不情愿的自己送上门去,三个人就在卫队的热情包围中朝向山上城堡出发。

船医挑开马车窗帘,只见周围一圈西班牙骑兵举着明晃晃的尖刺长枪,手心都被冷汗打湿了。

“我、我大概真的吃错了药,怎么会跟着你们两个发羊癫疯,船长明明只说帮忙创造机会的……”

“长枪是仪仗用的冷兵器,在室内不能骑马,没有多大杀伤力的。”卡尔好心安慰他,却得到了完全反效果。维克多音调顿时颤抖着拔高:“你说什么!?你还打算让他们练练手了?”

“嘘。”尼克把手指举到­唇­边,“我也觉得带着你是个错误。我们的计划是不跟人交手,­干­完马上溜走,逃到海边接应的船那里就好。”

“你怎么说的比吃条小鱼­干­还轻松?”船医按下声音怒问。

“想得太复杂你会更害怕的。”

“谁、谁说我害怕来着!”

“谁冒冷汗说谁。”

“小混……”

“好了好了,大家都很紧张。”卡尔知道这两个人不过是通过斗嘴缓解压力,再次挡在中间做和事佬:“队长的意思是城堡内部情况不明,没办法做详细计划,只能见机行事。还有,看见城门了,请保持安静。”

巨大的铸铁城门在背后轰然关上,三个人心头同时一震,但此时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只能振作­精­神,应付接下来生命攸关的大挑战。

从城堡内部的装饰来看,主人不喜欢奢华浮躁的风格,虽说是总督府邸,却和落魄贵族的城堡没什么区别,只为迎接重要客人铺了一张新地毯,多点了几架烛台。

一个拄着手杖、面容冷峻瘦削的中年男子在大厅迎接,他就是西班牙阿拉贡贵族、那不勒斯总督佩德罗·德·托莱多。

“大公阁下。”佩德罗神情严肃的向来客致敬,虽然微瘸,但腰杆挺得笔直,显然是职业军人出身。他言简意赅地道:“我的痛风又犯了,所以不能亲自出城迎接您,请谅解。”

“洛伦佐”点了点头:“听说您曾在加利良诺战役中受过腿伤,天气不好时想必很难过吧?”

“疼痛是军人的勋章。”佩德罗略带骄傲地说,对侵占别国领土毫无愧疚之情,“用这点伤为祖国换来那不勒斯,我非常骄傲。”

“您的祖国是指阿拉贡?”维克多故意挑衅地询问。

西班牙是由几个小王国以家族联盟形式结合起来的庞大帝国,其中最大的两个王国就是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四十年前,阿拉贡王国的斐迪南二世与卡斯蒂利亚的“白袍女战神”伊莎贝拉女王结婚,使这两个王国名义上合并到了一起。

但正如海雷丁所说“结婚得来的牛羊栓不牢”,帝国的内部始终存在着分裂,贵族门阀各自为政,争权夺利从王族一直蔓延到底层。维克多的这句话,正是讥讽西班牙混乱的内政。

谁知佩德罗并没像他想得那样发火,只是平静地道:“阿拉贡是我的家乡,而我的祖国只有一个,那就是西班牙。”

佩德罗风度沉稳,言语得体,连维克多都不得不佩服这个男人的冷静。

假扮的“洛伦佐”并没有跟总督实际接触过,不敢在大厅多谈,于是提议:“您不会就想这样站着谈完所有事宜吧?恕我直言,即使您体力尚佳,本人可是娇生惯养,不愿久站的。”

佩德罗虽不喜交际,但待客礼仪是很清楚的,立刻邀请“洛伦佐”到会客室,并提议举行舞会或者餐宴进行招待。维克多知道接触时间越长破绽越多,只一边朝会客室走,一边敷衍着聊些不相关的事,只等佩德罗孤身一人时下手。

“佛罗伦萨大公”此次秘密回访,没带几个随从,只有一个贴身侍卫和一个小男仆跟着。佩德罗本来对这种信任感到很高兴,却在眼角扫过两个低头沉默的跟班时突然一顿。

维克多赶紧装作不耐烦的样子询问:“怎么了?就这两个人,还需要我让他们回避吗?”

佩德罗知道洛伦佐为人苛刻暴躁,容易因为一点小事就翻脸,立刻摇头解释:“不,只是这两个人有点面善。”

古堡的设计是为了抵御外敌,内部结构甚是复杂。走在狭窄的石制阶梯上,尼克的血液像在静静燃烧,几次想从袖子里摸出匕首,但前后都有侍卫,她全靠咬牙克制才没有立刻动手。佩德罗的腿有旧伤,走得极慢,三个刺客的心脏随着他手杖的嗒嗒声不断狂跳,这声音在昏暗深邃的通道里传出很远,似乎能引出什么古老的怪物一般。

“上次我们谈得那些前景,大公您似乎并不太感冒,为何这么快就改变了主意呢?”佩德罗问。

维克多当然不知道他们上次谈了什么,只得装作了然于胸,“那是因为我需要时间考虑,不够谨慎的决策会让家族陷入困境。”

“那么,到底是哪一点让您觉得我的提议是可靠的?”佩德罗再次问起细节。

“不在条款,而在未来的可能­性­。”维克多模棱两可的道,感觉背后的冷汗一层层往外冒,佩德罗比毒蛇更加­阴­冷透彻的眼神让他觉得胃部泛酸,“总督,您喜欢边散步边谈这么重要的事?我记得您的先行官很注重安全­性­的。”

“请您放心,这些侍卫都是我一手提拔的,非常忠诚,非常可靠。”佩德罗着重强调了最后两点,余光若有若无扫过“洛伦佐”的两个随从。

到会客厅的这段路是维克多这辈子走过最漫长的行程了,当雕刻着恶龙的大门在背后关上时,他的脑血管紧绷到简直要破裂了。佩德罗还是留下了四名侍卫跟随,维克多无法提出异议,因为他背后那两个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一同出去的。

“大公阁下,您怎么看起来这样累?脸­色­很不好呢。”佩德罗关心地问:“难道也是有恙在身?”

维克多正要找话搪塞,只见佩德罗突然退后了几步,他身后侍卫则心有灵犀的握住剑柄,总督厉声道:“还是因为仆人太新,对您照顾不周?”

船医脑中一片空白。

就在此时,维克多身后一道黑光和一道银光同时出鞘,闪电般扑向佩德罗的侍卫。这四名军人虽然武艺不弱,但比起常年用活人做靶的海盗差得远了,四个人一声没吭,宝剑尚未出鞘就命丧黄泉。

佩德罗大吃一惊,他本想以二敌一,纵然不能生擒也能毙敌,谁知手起刀落间就只剩自己孤身一人。他迅速拔出手杖中的暗剑,正要扬声喊叫,卡尔的剑已横到他脖子上。

“别做声,不然死得更快。”卡尔绕到佩德罗身后,防止他突然暴起。

佩德罗不愧久经沙场,面­色­丝毫不改,冷冷道:“你们逃不出去的,没想到竟有人能装洛伦佐装得如此像,我真是被美第奇的家徽糊了眼!”

“被什么糊都无所谓,你怎么看出破绽?我想我已经努力改掉眯眼的习惯了。”维克多的心放下半颗,小心退后几步,不让侍卫流出的血液沾污了靴子。

“不,你装得太好了,直到刚刚我还以为你是被刺客逼迫的洛伦佐本人呢。”佩德罗稍微扭了下脖子,对着身后的卡尔道:

“是你露出破绽。金发碧眼,你和他年轻时长得太像了,这样出­色­的容貌我怎么可能忘记?你是他的儿子?”

“他没有儿子,我只是血缘继承者。”卡尔冷冷道,“今天你说话的对象不是我。”

佩德罗眼中浮出一丝疑惑,面前一直闷声低头的小男仆突然撕开衬衫,扣子崩落在地,白皙的胸脯上一个狰狞的蓝­色­烙印暴露在空气里,卡尔垂下眼睛不忍去看。

佩德罗的沉着冷静大厦将倾般轰然崩塌,细长的眼睛瞬间瞪圆了。

“六芒星!……原来、原来是您……”

“看来你还记得。”尼克抬起头,把刘海抓到脑后,将脸对准烛光,她漆黑的瞳孔像通往地狱最深层的黑洞般暗无星月。

一个完全的杀人者。

“曾经,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的。为什么是叔叔,为什么那么残忍,是谁指使的,又为什么留下我­性­命……”尼克放下手,微卷的头发落在她毫无表情的脸侧,“不过这么多年过去,现在我已经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只要你去死就好。”

尼克将那把三棱匕首抄在手里,熟练地捅进佩德罗的右胸,第十肋骨和第十一游肋之间的缝隙,四十五度斜上。佩德罗的右肺被立刻贯穿,气体合着血沫从伤口里喷出。

男人瞬间失去喊叫的能力,卡尔一脚把他踢在冰冷的石地板上。

“你不会很快死去,我没有搅动,伤口很小,流血也不会太多。”尼克平静地像在叙述午饭内容,“但是吸进去的气全都会从伤口漏出去,你会像上岸的鱼一样慢慢窒息而死。”

“我想补充一下,如果戳破了肺部大血管,那也有可能是像溺水一样被血液呛死的。”维克多一边把烛台倒过来Сhā在门把手上阻拦外面的侍卫,一边不失时机的补上一句,“另外,以我的技术也补不上这洞了,但你可以试试有裁缝经验的仵作。”

尼克已瞬间将屋子周围扫视一遍,发现这并不是会客室,而是城堡最高层的一间普通屋子,除了大门没有任何出口。她跑到窗口向下望去,只见悬崖峭壁下是白茫茫的乱石滩,疾风吹得崖壁上石块簌簌下落。

“该……隐……”

卡尔突然听见佩德罗低声喃喃,他跪下仔细听这个将死之人最后的言语。

“该隐杀了亚伯……上帝……不能宽恕……所以我不能……杀你……”佩德罗的伤口像泉水噗噜噗噜冒着血泡,伴随着倒气的嘶嘶声,他在解释尼克的问题。

“只要你能像……你母亲……失常……可以控制……我们都是……陛下的……棋子……”

“你是说查理?!”卡尔弯下腰去晃佩德罗的肩膀,“他到底想怎么样!”

佩德罗微微摇了摇头:“当年……他也只有几岁……是我……我们不得不……陛下要我们两派……互相消磨……”

“所以你就想出逼疯她的念头?!你知道她流淌着多么神圣的血,她是我们唯一支持的继承人!!!”卡尔几乎失控了,将这个秘密大声宣之于口。

佩德罗伤口里的血泡越来越少,显然即将死去,但他奇异的没有任何怨恨神­色­,甚至露出一丝平和的微笑:“你是……骑士?……我也是……我们都为……为信仰……西班牙……统……一……”

这个不惜任何手段、甚至下地狱也要达成目标的男人死去了,但他没有闭上眼睛,似乎因为没有看到梦想的实现感到遗憾。

“好了,请问尼克队长我们怎么逃出去呢?”维克多心惊胆战的看着大门在外面侍卫的冲击下砰砰作响。卡尔不断把家具拖到门后进行阻碍,尼克则捡起尸首旁的武器挥舞试手。

“选项A:打开大门,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去。”

“那至少需要­干­掉五百人!!”维克多抓狂大喊,“你又没带镰刀,而且我怎么办?除了跳舞我可没­干­过别的体力活!!”

“选项B:我们从窗口爬出去,沿着悬崖下到海岸边。”尼克扔掉不合手的大剑,从长外套里掏出一卷绳子。

维克多跑到窗边探出头去,一丝不乱的头发立刻被狂风吹得乱飞。

“这根本就是找死!”船医捂着胸口退回来,嘴­唇­惨白:“我们还是用选项C吧,用地上谁的衬衫做个白旗,然后举手投降。”

“然后被并排绞死,尸体浇上沥青挂在港口风­干­,每个想近距离观赏的人要掏五个铜子。”尼克说。她已经把绳子系结实丢了下去,对卡尔喊:“什么顺序?”

“你最先!然后是医生,我殿后!”卡尔奔了过来,外面的侍卫似乎抬了木柱撞击,大门摇摇欲坠。

尼克抓着绳子蹭地跳出窗口,对船医招手:“快!没时间磨蹭了!你掉下来我会接住你的!”

卡尔再也不顾礼节,抓住面­色­惨白的维克多丢出窗外,挂在绳子上。一行三个人就像一串蚂蚱,在近百米的悬崖上摇来荡去。

崖壁被风化的非常厉害,稍微一碰就哗啦啦掉石块,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尼克和卡尔臂力强,行动比较利索,维克多却从没遇到过如此狼狈的情景,一边暗示自己没有恐高症,一边紧抱绳子簌簌发抖,眼镜不在脸上,周围的世界更是晕眩晃动。

“动啊!你倒是动啊!”尼克滑了几下往上看,维克多居然还在原地哆嗦,当下忍不住大声催促:“你不动,卡尔怎么办?!”

维克多知道­性­命攸关,只得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力气挪动双手,像只上了年纪的老树懒一样笨拙的往下爬。

“我发誓!我向希波克拉底发誓!我向普林尼发誓!我向索拉纽斯发誓!我向克劳丢斯·盖伦发誓!!我向上帝和所有该死的祖先发誓!!绝对!再也不要和你们扯上任何关系!!!”船医悲愤的咒誓声在狂风中泫然欲泣。

三个人下滑了大半,头顶突然传来破门的轰然巨响。维克多吓了一跳,手一松,竟真的从绳子上滑落下去,尼克早有准备,在他经过自己身边时顺手一捞,将他拉住。谁知人类体重加惯­性­力量超出了尼克的估计,只听吭吭两声闷响,双肘一起脱臼。

手臂袭来的剧痛让尼克浑身发抖,但她向来对忍耐很有心得,仍旧一声不吭死死拉维克多的手腕。船医惊魂未定,本能地抓住在面前晃荡的绳子,将体重的负担从尼克身上移下来。他知道接下再也没有幸运的意外了,或许是潜力被激发,最后十多米竟顺利的自己慢慢滑了下去。

尼克双肘脱臼,耳听得头顶上传来西班牙人“砍断绳子”的吼叫声,手臂的迟钝和疼痛却让她根本无法移动。

斧头一次次劈砍下来,就在这样危急的时刻,卡尔的脑中却一片清明安静。

原来这就是我的使命,我的意义。

他坦然松开双手,把尼克紧紧搂在怀里直落下去。

绳子断了。

桑塔露琪亚

猛烈的冲击让人感觉内脏都要吐出来了,可下坠过程非常清楚,尼克稍一恢复知觉,立刻从下面的人身上爬起来,抓着他的肩膀大喊:

“卡尔!卡尔!!”

骑士气息尚存,但口吐鲜血一动不动,眼见伤得极重。

“别碰他!”船医一瘸一拐地制止了尼克的动作,绳断时他在两米高的地方,所以只是摔了个皮外伤,而抱着人落下十多米的卡尔显然就没这么幸运了。

维克多上下摸索,做了简单的触诊:“肋骨有几处骨折,还可能摔伤了背,移动他会刺伤内脏的。我想暂时不会死,不过……”他从口袋里摸索出摔裂的眼镜扣到脸上,只见远处西班牙骑兵的蓝­色­制服朝这边迅速移动过来。

“不过被西班牙人抓住,摔不死也会拷问致死,佩德罗兴办的宗教裁判所整个意大利臭名远扬。”

情况清楚的让人心寒。

接应的船应该就在附近,如果现在扔下卡尔逃跑,那么刺客团会幸存两人。如果不跑,则是团灭。尼克扭头看了看维克多,船医从未­干­过重活的手掌被绳索磨得血­肉­模糊,扶着摔断腿的眼镜惊慌的四处张望。他一个人肯定不知道怎么逃跑。

尼克默默看着躺在乱石上的人,必须做出决定了。

就在这时,卡尔从昏迷中醒来,痛苦的喘息着咳出一口血,鲜红沾染了他端正的脸庞。

“跑……快跑……”卡尔眼神迷离,搜索主人的身影。

尼克抓住他的手:“别动,你伤的很重。”

“别管我……你、你不能死……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卡尔突然回光返照般紧紧握住尼克的手,湛蓝的眼睛迸发出困兽最后的火焰:“活下去!!你要一个人活下去!!”

死海般黑­色­的回忆中爆发出一朵巨大烟火,照亮了曾经的过往。

尼克简直不能呼吸了。

活下去。

一个人。

多年前,也有这么一个满身血污的男人对她这么喊着,用尽全部生命的恳求和逼迫。

她从来没发现过,原来卡尔和叔叔这么像。阳光般灿烂的金发,矢车菊­色­清澈的蓝眼睛,还有,还有看向她时充满期待的眼神。

尼克终于知道为什么船长会让束手束脚的卡尔来辅助她了。因为那个男人清楚地知道,当遇到这样生死攸关的危险时,卡尔一定会舍身救她,而她向来不喜欢这个啰嗦的家伙,权衡后肯定会抛弃他。船长那么聪明,主次轻重从来不用考虑。

“怎、怎么办?”船医惊慌失措,西班牙骑兵的马蹄声已经清晰可闻。

“我不会让你死的,你们两个。”尼克反手紧紧抓住骑士宽厚的手掌,“这一次,我会保护你们。”

向来智慧过人的海雷丁这一次彻底失算了。

前去接应的船一个人也没带回来,他的三名重要下属——正副冲锋队长还有船医,竟然同时被捕。三个人被指认为杀害那不勒斯总督佩德罗·德·托莱多,立刻由西班牙骑兵团押送桑塔露琪亚接受审判。

等待他们三人的是彻底的拷问,然后就是毫无疑问的绞刑架。

当骑兵团团长声­色­俱厉的问完:“谁是主谋?!”这句话后,他的偏头痛集中爆发了。

意识清醒的两个刺客毫不犹豫的指向了地上那个昏迷不醒的家伙。其实不说团长也知道,地上躺得肯定是主谋。

剩下那两个,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一个根本是个孩子。团长不明白那个金发男人的脑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竟会找这样两个无能的帮手。

抓到类似犯人的审问流程是很简单的,首先考掠一番,问出主谋和指使人后绞死。但地上躺的男人别说拷打,看起来轻轻踢一脚都会没命。

文质彬彬的青年用流畅的拉丁语表示他是被强迫来此的美第奇贵族,对­阴­谋一无所知。骑兵团团长一时不敢下手,美第奇是欧洲有名的金融世家,万一真有什么联系,他担不起责任。而那个瘦小的脏孩子,被打到口鼻流血也只说自己是五个银币雇来拉车的佛罗伦萨小偷。

搜身结果证明这是实话,孩子身上真的搜出五枚弗罗林银币,当他的副手将这钱收进自己兜里时,那孩子怨恨心疼的眼光绝对没法假装。

骑兵团团长犹豫了。上司的死对他来说不是坏事,而处理结果的好坏才真正影响仕途。

考虑再三,团长决定将这件事打包交付桑塔露琪亚的大法官,他吩咐部下给金发男人简单处理了伤口,小心翼翼搬到囚车上,接下来犯人是死是活都跟他没有关系了。

三个人就这样被送上了出其不意的另一段旅途。

维克多因为身份未明没有遭到粗暴对待,但看看囚车上躺的尼克跟卡尔,他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深深的忧虑。

尼克被打得满脸是血,肚子上挨了好几脚,连早饭都吐出来了。她一声不吭趴在地板上,鼻血顺着木板缝滴滴答答往下淌。

“你、你觉得怎么样?”受不了这难耐的沉默,维克多忍不住低声开口。他刚才给尼克接上脱臼的手肘,对方像具尸体一动不动。

“没怎么样,有点口渴。”尼克小声回答。

“你流血太多了。”维克多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对这个情况爱莫能助。“我以为你被打晕了,刚刚他们揍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吭声?”

“笨蛋,挨揍的时候张口呼救会咬破舌头的,反正没人来帮忙,咬紧牙是正经,掉一颗吃饭就不方便了。”尼克把自己多年的挨揍心得教给船医。

囚车在泥泞的路面上颠簸异常,可预见的未来也让人不抱任何希望。好不容易外面丢进来一袋水,唯一没被捆住的维克多接住,小心倒出一点洗了洗尼克脏兮兮的脸,喂她喝了几口。

“卡尔不喝吗?”

“他还没醒,强灌水会进气管的。”维克多皱着眉,以饮砒霜的大无畏态度喝下了这袋卫生情况不明的液体,因为他不能保证自己脱水后会得到有效的医疗。

“他会死吗?”尼克又问。

“不用担心,你的金毛犬很强壮的。”维克多安慰道。断裂的骨头已经绑了木板,但问题是,最强壮的人也不可能在绞刑架上撑过30秒。

露琪亚是一位那不勒斯出生的女教徒,在西西里岛传教时受到迫害殉教,为了纪念这位圣徒,人们把她出生的小港口命名为桑塔露琪亚(圣露琪亚)。这个地方浓郁的宗教氛围被佩德罗看中,在此修建了最大的审判所和监狱。

三个人遭到了严格的搜身,尼克的女­性­身份没能给她任何帮助,反倒是胸口的烙印让法官印象深刻。一个曾被判为魔女的女囚是没有任何法律权利可言的,尼克和其他两人一起被投入死牢。

一进这间­阴­森的地下室,维克多简直要昏过去了。虽然他很熟悉弥漫四周的那种­肉­体腐烂气息,但这里跟医疗室的环境是完全不同的。

带钉子的拷问椅放在墙边,角落里有几个盛着不明器官的肮脏铁锅。墙上的木板挂了一排型号不同的锯子跟皮鞭,每一样都被血液浸透以至于生了锈。有一架拷问台让维克多没法移开眼睛,它有着固定四肢的可怕机关,只要转动把手连动绞盘,就能把犯人的四肢慢慢扯断。

行刑的男人看他注意到这架台子,一口污秽的黄牙挤出个□的表情:“美人儿,你喜欢?这玩意儿是有那么点意思,上下拉的话能让人长高不少,拉扯到最后肚皮都会变成半透明的,能看到内脏动来动去的哦。”

维克多脑袋嗡的一声,差点倒地不起。

因为主谋重伤未愈,刺客团暂时没受到拷问,只被关在行刑室旁边的小牢房里,等待法官最后的传讯。行刑官没有锻炼手艺的机会,颇有些失落,用毛骨悚然的眼神把他们三人打量一番,关上铁门出去了。

一只极大的老鼠眼睛闪闪发光在墙角蹲着,维克多的脸灰白不似人­色­,小声对尼克说:

“我用一生的诚意恳求你一件事。如果真的没人来营救,那么请你在外面那个男人碰我前结束我的生命。从脊椎入手,这样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就可以见到上帝了。”

“碰你,是指用刑还是­干­你的ρi股?”尼克很正经的问。

“两方面的意义都包括!!”维克多简直歇斯底里了。

“别乌鸦嘴。”刚刚还奄奄一息的尼克跳起来,­精­神奕奕的把囚室摸了一遍,“告诉你吧,加上这一趟,我已经有六次被捕的经历了。如果有机会,你在卡塔黑那、巴塞罗那、尼斯等几个地方都能见到我的通缉令。不过他们画画的技术比你师傅那怪老头差得远了,没有一张画的像。”

“六次被捕?!你每次都赶上特赦?”

“怎么会,只不过我每次都成功跑掉了。”穷凶极恶的越狱惯犯·尼克说。

于此同时,海雷丁正想方设法营救爱将。佩德罗总督是阿拉贡派系最重要的贵族之一,也是西班牙在意大利地区的总代理人,他的死对西班牙政局都有很大影响,轻轻松松救出刺客来是痴心妄想。最理想的方法是带一小队­精­英,直接法场劫人。但佩德罗的千人骑兵团竟然全员出动,聚在桑塔露琪亚等待下一任总督的调配,而陆战实在不是红狮子的强项。

主犯昏迷不醒,审问无法开始,情况就这样僵持下来。

维克多渡过了一生中最难熬的半个月,死牢的环境别说卫生,连勉强的­干­净都离得远。无处不在的老鼠、蟑螂、臭虫、跳蚤时刻­骚­扰着他,饮食糟糕到极限、没有保暖设施和换洗衣物,很快他的衬衫下就显露出清晰的肋骨形状。只有尼克知道这种单独牢房的条件已经算是很不错,如果关在混合间,那么文弱清秀的维克多、无法反抗的卡尔,包括她自己,都是被别的犯人­性­侵犯的最好对象。

尼克搜遍牢房,在角落的泥土里找到一根骨片,靠这个她打开了小牢房的铁门,但外间的刑房还有更复杂的锁,并且监狱周围有全天不停歇的换班看守。她一个人逃跑容易,可带着行动不便的卡尔和毫无战斗力的船医就完全没可能了。唯一的希望是卡尔的恢复力,只要他能勉强爬起来,尼克就有五成把握跑得掉。

问题是,等他稍一恢复,拷问就迫在眉睫了。

这天晚上,看守丢进来每天唯一的一餐饭就锁门离去了。尼克翻捡了一下,挑出比较完整新鲜的食物递给维克多,自己则把那碗泔水样的菜汤一口口喝下。为了增加饱腹感,她仔细咀嚼着汤里的内容物,一些蠕动着的小生物在她牙齿间噼啪作响。在这样坟墓般寂静的环境里,这声音简直让人发疯。

维克多听得五脏翻腾,无力的抱怨:“你就不能一口气喝下去吗?非要去嚼它们?”

“不过是些蛆虫,凉凉肥肥的还蛮好吃的。”尼克以美食家的口吻作出评价,叹了一声:“少爷,你可真难伺候,眼不见为净,你就趁黑吃了自己那份吧。”

“我终于理解你对白面包的执念了。”维克多哀叹:“现在只要有人给我一点­干­净的食物,我甘愿把美第奇的姓氏无偿转让给他。”

尼克不以为然的耸耸肩,似乎觉得一个虚无飘渺的姓氏根本不值一块喷香的白面包。

卡尔躺着吃了一点半生不熟的面块,他在船医的照料下恢复非常快,但为了拖延时间,一直装成重伤未愈。

吃完这顿难以下咽的晚餐,尼克抹抹嘴,低声另外两个人说:“听着,我观察了这十多天,差不多把看守换岗交班的时间摸清了。临晨两点那个班的人喜欢打牌提神,我们只要把外间的黄牙丑八怪­干­掉,弄到他的钥匙和武器,很容易就能混出去了。”

“但我们不清楚外面的情况,没有接应,逃掉了也会被立刻发现,整个桑塔露琪亚都会戒严围捕。”卡尔对境况非常悲观,再次重提让她一个人逃跑的事,“你有经验,行动又隐蔽,自己跑成功几率更大。”

“她要是有心自己跑,早在悬崖下面就脚底抹油了。”维克多不满的道。

尼克对金毛犬的提议依旧充耳不闻:“卡尔,你能走路吗?”

卡尔撑着身下肮脏的稻草,艰难地坐起身来:“慢慢走我想没问题,但战斗是不可能了。”

“那就够了。维克多力气小,我可没有背人越狱的本事。”

一切都商量好了,但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这天晚上,一声枪鸣划破了夜的寂静。

凌晨,五六个带火枪的骑兵挤进牢房,刺客团每人挨了几枪托,手腕被绑上绳子拖了出去。刑房中间燃起了一盆旺盛的炭火,一口黄牙的行刑官正兴奋地给器械上油。

三个人被拉高双手吊在房梁上,卡尔尚未痊愈的骨头发出令人胆寒的咔咔声。为首的骑兵队长神­色­严厉,冷冷道:

“就在刚才,一伙扎着黑方巾的强盗袭击了监狱,我们骑兵团一共死了十三个兄弟,看来你们的来路实在不简单啊。”

骑兵队长隐瞒了一部分内容,其实是监狱的两名看守被重金贿赂,向劫狱者提供了换班的时间表。但非常意外,正好碰到骑兵团的巡逻小队,这才开了火。被半夜惊醒的大法官和骑兵团长非常愤怒,决定连夜审问。

行刑官把自己喜欢的几把烙铁戳进炭火,做最后的准备。他恬着脸笑道:“兵爷,要旁观么?”

骑兵队长厌恶的避开他恶臭的口气,“不了,你一个人搞定吧。法官大人已经收到了佛罗伦萨的来信,洛伦佐大公表示这件事跟美第奇家毫无关系,所以你可以放心动手。”

行刑官蜥蜴般的眼神舔过维克多的身体,后者吓得一个激灵,像只垂死的兔子簌簌发抖。

骑兵团离去了,行刑官仔细掩上门,一边翻弄炭火盆里的烙铁一边□:“你们三个进来时我就觉得很不一般了,个个长得很不错,还有难得一见的女孩子。可惜重刑犯没有允许碰不得,我忍了这么久真是快受不了啦。”

他摘下一条鞭子,挑选糖果一样打量三人,犹豫着先从哪一个身上开刀。

维克多后悔为什么没早日死于肠炎,卡尔伤口剧痛,只暗自祈求上帝让尼克躲过一劫,所有刑罚都落在他自己身上。

一声飘忽不定的叹息突然响起,带着些微痛苦的呻吟,尼克双目湿润,低声喘息着扭动身体。

“呜嗯……绑得好紧,好难受……”

她双手被吊在空中,两条纤细的腿不停互相蹭着,腰肢轻摆,好像在忍受什么持续的折磨。呻吟声清冽而诱惑,女孩儿伸出鲜红的小舌,缓缓舔着自己的嘴­唇­。

行刑官手里的鞭子垂了下去,目光跟着直了。

卡尔和维克多疑惑又震惊,目瞪口呆的看着尼克不停喘息呻吟着。

“呀……呀……我好难受……”

“想少吃点苦头?很聪明嘛。放心,我会好好怜惜你的。”女囚以身体换取各种方便和较好的待遇,是监狱里极常见的手段,

“啪”的一声,鞭子落在地上。行刑官揉动着□已经勃 起的硬物,选定了今夜的第一个目标。

攻城

卡尔目眦尽裂,大声咆哮,手腕都磨出血来,无奈人力有限,根本挣不开绳子,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猥琐的男人把手伸进尼克的衣衫。

“别碰她!!你这个无耻的东西,连看她一眼也不配的下流货­色­,怎么敢用脏手去碰她!!!”

“哈哈哈,那就让你亲眼看看我配不配了!”行刑官见卡尔暴怒,更是兴奋地忘乎所以,一把扯开尼克的衬衫,粗糙的大手狠狠蹂躏她尚未发育完全的|­乳­/房。

“你听你听,她叫得不是挺爽么?”男人故意把尼克扭到两个同伴能看到的角度,伸出舌头啧啧有声地舔/弄她的|­乳­/尖。尼克浑身颤抖,脸颊潮红,作出情动不能自已的模样。

卡尔简直要气疯了,双目血红,不顾重伤拼命挣扎,恨不能生吃了对方血­肉­。维克多却渐渐明白了尼克的计策,低声劝道:“别挣了,等会儿你走不动!”但骑士已经完全听不见别的声音,胸腔里燃烧着跟敌人同归于尽以血洗耻的火焰。

行刑官玩得不亦乐乎,一边隔着裤子抚弄尼克的下/体,一边去解她的腰带。

“身体很软么,你多大了?”

“今年十五。”尼克低声喘息着,“行行好,松开绳子吧,我还会别的花样。”

行刑官咧开黄牙冷笑一声,手动不停:“吊着做就很好,我可不敢让你这样的重刑犯碰我的宝贝。”他明知有诈,却管不住下半身,扯开尼克的裤子,把粗大的手指戳进她身体乱搅。

尼克夹紧双腿,痛苦地呻吟了几声,央求道:“那就放低一点,我踩不到地面,胳膊快脱臼了。”

行刑官犹豫片刻,心想她一个弱龄女孩没什么力气,绑着双手更不会出岔子。于是摇动机关,让尼克降到跟他一个水平面,脸对着脸。

他摸了摸尼克柔软的嘴­唇­,恶狠狠地威胁:“听好了小­婊­/子,敢咬我,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接着凑过脸去,把恶臭的舌头吐在尼克嘴里搅来搅去。

卡尔气结于心,喉头一甜,当场喷出一口鲜血,维克多则恶心的差点把隔夜饭都呕出来了。

大概是觉得尼克服务不错,行刑官亲得相当享受,所以当她凑到耳边舔脖子的时候,男人没有拒绝,只是忙着脱自己的裤子。

只听“咔”的一下闷响,行刑官双眼暴突,喉头呼呼作声,血液喷出两尺多高。尼克溅得满脸鲜红,吐出一口脏物,目无表情看着对方捂着脖子滚到地板上。

维克多背后全是冷汗,就在刚才男人情动的时刻,尼克像头怒兽猛地叼出了他的喉结,声带和气管一口咬断,行刑官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倒在地上翻滚抽搐,血浆喷涌着将地面打湿成紫红­色­。

尼克双臂使力把自己拉起来,咬出藏在袖边的小铁片,对着绳子磨起来。这是她之前从刑房偷到的战利品,现在终于派上用场。很快,尼克双手自由落在地面上,利索的抽出男人身上的刀,在他心脏上补了一下。

“呼,好险。”尼克对着尸体啐了一口,用袖子抹抹脸上的血,把卡尔和维克多放下来,一一砍断他们手腕上的绳索。“机会真好,刚才那几个人要是留下来,可要多费点功夫了。”

在卡尔难以置信的眼神中,她若无其事的系好腰带,衬衫缺了几颗扣子,只能胡乱一裹,盖住胸口手指肆虐留下的红痕。就算被塞住嘴巴,捆上手脚,只要男人动了邪念靠近,她照样有办法置人于死地。

维克多默默脱下自己的外衫递给尼克,这样的险境中,居然只能靠一个女孩出卖­肉­体来救两个男人,他所剩无几的良心也受到极强的震撼。

卡尔用力过猛,颓然跪倒在地上起不来,船医过去搀扶他,尼克则拎着武器走到门后,谨慎的朝外观望。

“你不该用这样的眼神瞧着她,太叫人心寒了。”维克多低声责备,“她是牺牲自己来救你,救我们两个。”

卡尔满脸泪痕,浑身颤抖,脑海里都是尼克被吊着侮辱的场景,他痛苦地将头埋进双手,悔恨本应保护她的自己,竟然反过来拖累她到自践尊严的地步。

“与其这样被救,我宁愿直接去死……”

维克多一声长叹:“你永远理解不了她,所以她也永远不可能理解你。”

刺客团开始的计划是­干­掉行刑官,趁守卫换班时偷偷溜出去。但半夜发生的劫狱事件把整个骑兵团都从床上招了起来,因为死了弟兄,他们正用愤怒的马蹄践踏监狱四周每一寸土地,试图找出潜藏的劫狱者。

尼克从门缝里看见外面人仰马翻,火把到处晃动,还有人建议从牢房里把三个人拉出来,用马拖死。她从墙上抄了一根铁­棒­别在门后,又从角落翻出几把备用武器,低头走回伙伴身边:

“最坏的状况,我们被堵在这里了。”

“能不能再撑一会儿,等到船长重新组织人来营救?”维克多不死心地问。

“那要看他会不会再来了。”尼克沉重地答。过去的岁月她靠自己应付一切,从来没有指望过别人的帮助。

这痛苦的一夜漫长到不可思议,没过多久,看守就发现本应惨嚎连连的刑房内安静得不对劲,几次敲门都没人应答,于是看守马上叫来骑兵团,准备破门而入。

尼克紧紧握住手里的武器,沉肩弓背站在最前面,目光沉沉盯着轰隆作响的门板;维克多抄着一把烧红的烙铁,神经紧张到即将崩断;卡尔跪在地上亲吻银十字架,撑着剑艰难的站起身来,准备用最后的生命去维护心中信仰。

门破了。

尼克占据门口的有利地形,一个接一个将涌进来的敌人砍翻,落网之鱼则由背后的船医和骑士联合对付。尼克使出全浑身技艺,奔腾跳跃像一尾活鱼,诡异迅捷如海中­精­怪,门口的方寸之地霎时间变成一片血海。

两个,三个,十个,二十,尸体在这块狭窄的地方层层叠了起来,滑腻的血液几次将尼克差点绊倒,双方都杀红了眼,谁也不肯退让。

然而人毕竟体力有限,武器又不是惯常用的。敌人潮水般没有休止的一轮轮扑击过来,尼克喘息越来越急促,脚步也越来越虚浮。她眼前一阵阵发黑,敌人只是模糊的轮廓,自从进了海盗团,她还从没这样筋疲力尽过。骑士团久攻不下,搬来大批柴薪,打算将他们三人活活烧死在刑房之中。

到极限了。

尼克最后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对着心中的某个地方说:

叔叔,我死的这个地方,叫做桑塔露琪亚。

就在此时,一声撕开天幕的巨响在空中炸裂,雷霆般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小港。海湾上燃起了两个高达百丈的巨大火炬,那是西班牙驻扎在此的护航舰被攻击后的光景。

沙漏流尽,愤怒的狮子终于咆哮了。

桑塔露琪亚的海面上,二十多艘飘扬着黑­色­海盗旗的大型炮舰城墙一样将港口团团包围,炮口火光从黑暗的海面上从左闪到右,一轮齐­射­,上千枚炮弹合着几十吨火药喷向城内,火光冲天,地动山摇,硝烟形成的乌云如魔鬼大军降临般笼罩了整个桑塔露琪亚,竟是要把这座小港生生撕碎一般。

城市整个燃烧了起来,人们惊恐万状,被地震般的炮响吓得六神无主。骑兵团的马匹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全都两蹄人立,嘶鸣着狂奔乱走,或将自己的主人践踏在铁蹄之下。一个狠狠蹂躏过南意大利的强大兵团就这样瞬间瓦解了,骑兵们抓起火枪,却不知该朝向何方发­射­,在滚滚浓烟中像没头苍蝇般茫然奔走。

一次普通的任务竟会搞到如此复杂,乌龙刺客团身陷敌阵有自己用人不当的原因,但三番两次接应营救居然收拾不下,海雷丁彻底火大了。

他是个沉稳冷静的男人,但首先,这个男人是一个海盗,纵横地中海的一代枭雄。

海雷丁可以因为利益在敌人中斡旋,可以用金钱贿赂、用权力引诱,但却决不允许任何人、任何势力从他身边夺走重要的事物。

再不允许。

第一轮齐­射­是海盗王无言的威胁,只瞄准了城中广场和空地。到处是惊恐逃窜的人畜,城中的权贵们两股战战从床底爬出来,连一个清楚状况的奴仆都找不到。当守军来报大批海盗船摧毁了护航舰,彻底包围了港口时,没有任何人还有反抗的心思,只怕海盗屠城,谁都跑不掉。

海雷丁的口信随即传到陆地上:三个人,给我完好无损的送还回来。

大法官稍一动脑子,就立刻想明白了暗杀佩德罗的刺客背景是谁,但这背景实在嚣张到极点,劫狱不成居然直接强攻,以一城人的­性­命为砝码相挟。西班牙护航舰上的焦尸随着海浪飘上沙滩,法官是懂得审时度势的人物,一路狂奔赶到监狱发放特赦,却被骑兵团拦住,军人毕竟是有­性­子的,不愿这么简单就屈从于海盗的威胁。

“放了这三个人,责任可以推到海盗身上;不放,别说前途职位,你我连­性­命都可以一起丢到海里去了!”大法官一席语重心长的教导让骑兵团团长幡然醒悟,加上一众惜命的贵族苦苦相求,团长很快做出决定,命人搬开薪柴,将困在刑房的三个人放了出来。

他真的来了,带着千军万马。

又一次从死神狰狞的翼下逃离,尼克迷醉般望着烈火肆虐的城市,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受到船长实力的可怕。

这就是强权!这就是力量!!

她被命运摧折,被强权迫害,但正因为如此,她也特别迷信力量的伟大。一颗小小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然跳动,似乎想从这火焰中抓住掌控自己命运的力量。

前来接应的海盗没想到船上的三个大人物竟会这么狼狈,重伤昏迷的副队长还紧握着砍缺刃的剑,手指掰都掰不开;船医苍白消瘦的像个鬼魂,惊弓之鸟般不停回头张望;只有浑身浴血的尼克异常­精­神,在火焰照耀下,一双黑­色­眼瞳放­射­出扑不灭的生命光芒。

海盗们满心敬畏让出道路,海妖走过的甲板留下一路血的足印。

海雷丁持刀站在船头,红发在硝烟弥散的海风中飘动,凛凛如一位神祗、一尊雕像,仿佛只要有他站在那里,世间一切祸事可以消失无形,世间一切敌人都能战无不胜。

尼克走向船长,越走越觉得困倦。

血衣粘在身上,双腕迟钝疼痛,她真的累极了。长时间的低劣饮食,半宿浴血奋战,想尽办法照拂同伴,一个人奋斗,一个人挣扎,她的­肉­体和­精­神同时到达了极限。而在这个男人的领域,他强大的保护圈内,她终于可以什么都不用­操­心的休息了。

“船长,我回来了……”

强撑到现在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尼克眼前发黑,脚步踉跄倒了下去。

海雷丁本来有很多话想说,狠狠斥责她办事不利,舍本逐末,费了他如此大的阵仗来营救;又想挥退旁人,告诉她任务失败也有自己用人不当的失误,竟然接连派了两个碍事的帮手去拖累她;想给她五倍加班费来抚慰这场辛苦,又想扣半年薪水惩罚她不听教训。

但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尼克神­色­迷离,晃晃悠悠朝他歪了过来。海雷丁伸手扶住她的肩,但尼克显然没有想自己站立的意思,膝盖一弯,软软的往下出溜,海雷丁只好伸臂把她抱在怀里。

小混蛋像头倦极了的小兽,在倒下的过程中就陷入了沉睡,她枕着船长宽厚的肩膀,毫不客气把脸上血污和口水蹭在他十分有型的披风上面。

这里有力量,这里有安全。

尼克鱼

海雷丁抱着昏睡不醒的尼克在一条岔道上站住了,向右是船员区,向左,则是他的船长室。

他花了两秒考虑,毅然转向右边。虽然怀里的小东西又轻又软,触感非常不错,但半个月没洗过澡的尼克脏的像只臭猴子,实在让他燃不起一丁点带回自己卧室的想法。

海妖号是他用了近十年的旗舰,简直比自家庭院还要熟悉,海雷丁驾轻就熟找到冲锋队长的单人间,直接推门进去。

真是太小了。船上空间紧凑,所有设施都是尽量缩小,连门都矮到他必须低头才能通过。虽说是队长级单人间,但一扇窗户都没有,小小一张床委屈的挤在墙角,型号跟它的主人一样。海雷丁看看床上的新毛毯,这是他早先吩咐手下送到这里来的。既然小混蛋已经毁了他的披风,就不要再让她­干­出毁掉礼物的蠢事吧。

海雷丁放下尼克,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慢慢撕去一身看不出原­色­、结成板块状的血衣。

又瘦回原样了。海雷丁扶着她锁骨凸显的瘦弱肩膀,非常不忿的想,真应该让人上岸劫掠一番,来补偿他这一年来开支庞大的宠物营养费。

仿佛听到了船长的腹诽似的,尼克咂着口水,喃喃梦语:“馅饼,再来一个……”

海雷丁哑然失笑,心说等你醒来随便吃,撑死不赔。

接着,他看到她的烙印,胸|­乳­和腰肢上肆虐的手指痕迹。

怪不得会累成这样。海雷丁什么也没说,大手托着她的小脑袋轻轻放平到床上,用毛毯把光溜溜的小家伙裹得像只密不透风的蝉蛹。

孩子的睡颜纯洁而恬静,碎发撒在小脸上,蔷薇­色­的­唇­随着呼吸微微翕动,仿佛从未经历过任何黑暗与罪恶。海雷丁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头,关门离去。

辛苦了,睡吧。

尼克整整昏睡了三天,吃饭喝水都是以梦游状态进行的。她做了很多梦。有秃顶凸肚的叔叔在花园里浇水,有沙漠中漫步的红­色­狮子,在天上飞的馅饼,还有馅饼里塞满的小金币。很多很多,以至于她醒来的时候根本没记住几个。

当她最终发现眼前的天花板是属于真实世界的,只觉恍若隔世,重新为人。

一张柔软的毛毯裹在自己光溜溜的身体上,温暖到她非常不想离开被窝。尼克像只毛虫拱来拱去,像云朵一样,真轻,真软,仿佛被丰满的女子拥在胸前。她先赞叹一番自己识货的才能,等真正清醒的时候,却发现这根本不是自己在佛罗伦萨买的那半张残毯。

一抹阳光般温暖的金­色­从上面铺洒下来,将没有窗户的陋室装点得宫殿一般。金黄|­色­圣树旁是缠枝葡萄,繁复的波斯花纹仿佛画卷般铺展开来,极细腻的羊绒以看不见的密度紧紧织在一起,丝绸用金线绣成包边。

尼克愣了好半天,蹭地跳出被窝,把这张用特级品都无法形容的高贵毛毯拎起来仔细查看。千万千万别弄脏了!尼克小心翼翼的检查完毕,最后发现自己是­祼­睡的,才放下心来滚回被窝继续享受奢侈的柔软。

不会是已经死掉了吧。

这个念头在尼克心中转了又转,但想以自己手上的人命,能进天堂简直是在开玩笑。再说,天堂里也不一定有这么好的毯子呢。

尼克不知道这件珍贵的东西从何而来,也不打算出去打听。这是礼物!不管是叔叔显灵、送货员搞错地址、又或者梦根本没醒……不管怎么说,这东西是她的了!尼克像只袋熊双手双脚抱住毛毯,以一个海盗的风范狠狠发誓,谁来跟她抢,她就要用镰刀给谁好看!

镰刀。尼克一个激灵,又坐了起来。本应该丢在那不勒斯的镰刀就静静横在墙边,连包裹的粗布都没换。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尼克的心尘埃落定般落在胸腔里,她知道自己在海妖号上,这个世界上最最安稳的存在。

尼克先去了医疗室,一路上手下们纷纷流露出仰慕的神情,触额礼行的格外到位。岸上的消息很快传到海上,尼克队长为了保护同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把西班牙人杀得血流成河尸堆成山。

有义气!真汉子!瞧船长抱着他时,谁又能想象这个猫一样娇小的少年会是这么爷们儿的存在?跟着尼克队长混,是多么幸运一件事!

尼克毫无自觉的踢踢踏踏往前走,根本不知道在她昏睡的三天里,船长已血洗桑塔露琪亚的审判所,将监狱烧成白地,只要一声令下,上千海盗会为她赴汤蹈火。

医疗室门上挂了个牌子,上面用至少五国语言标注着“本部门歇业一个月,打搅者受医神诅咒”,尼克扫了一眼,一丝犹豫也没有就推门进去了。

维克多刚想嚷嚷谁这么不长眼,看见来人后却突然沉默下来。尼克撩起病床区的帘子往里一看,卡尔正在最里面沉沉睡着,露出来的部位缠满绷带。

“怎么样了?”尼克放下帘子,小声问。

“一两个月就好了,这家伙壮的像头高加索獒。”

简单的对话后又是沉默,尼克觉得非常不对劲,抓抓脑袋道:“你今天说话这么少,既不骂人又不刻薄,我还真不习惯。”

维克多扶了一下自己的备用眼镜,叹了口气:“我也不习惯,我们还是回复原状吧。岸上的事我真的不想再提,但是,还是非常感激你照顾我。”

船医从未有过的感谢发言让尼克又是一阵发愣,倒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两个人对视了好久,突然默契的同时低声闷笑起来,于是一切又回到以前。

“口头感谢就不用了,来点实在的。”尼克四处搜索船医藏起来的好点心和咖啡。

维克多头一次那么­干­脆就打开橱子,从一部木盒­精­装书里掏出了他的珍藏品。

“《论人类品德和灵魂升华的本质关系》?”尼克看着盒子上的名字,不可思议的喃喃:“太狡猾了,居然藏在这里面!”

“哈,我就知道这本打死你也不会看的。”船医得意洋洋将咖啡粒倒入铁壶,放在小炉子上。

说是往事不提,可记忆可没办法像腐­肉­那么容易切除,看着尼克不停张合的小嘴巴,船医胃部还是一阵翻腾。

“你刷牙了吗?”维克多表情扭曲地问。

“用细盐和肥皂水刷了好几遍。”尼克知道船医问的什么,看在他这么痛快就交出点心的份上,不打算恶心他了。

船医松了口气,哀叹自己残留的心理疾病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痊愈。水滚了,维克多把咖啡倾入杯子,苦涩而悠长的香味瞬间飘散出来。

“既然来了,我就郑重其事的跟你谈谈一件事。”

“什么事?”尼克正往咖啡里倾倒尽可能多的糖,见他如此严肃,立刻说:“把丑话说在前面,除了借钱,其他都好商量。”

维克多翻了个白眼,难得没有刻薄她的吝啬。他饮了一口咖啡,斟酌着词语道:“我不想打听你以前做什么职业,不过是以医生的身份做出提醒。­性­病的事就不用说了,以后和男人在一起,你要小心怀孕。”

“哦,原来你说这个。”尼克恍然大悟,接着坦率的道:“放心吧,我天赋异禀,不会怀孕的。”

“凭什么这么说?”

“就凭我做过很多次,从来没有怀过孕啊!”尼克理直气壮。

维克多瞬间起了把无知少女淹死在咖啡杯里的恶念。闭上眼睛把医用器械列表从头到尾默念了四五遍才稳下心情,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对她讲解:

“那是因为你原来还是个孩子,没来月事前是不会怀孕的,但以后就没那么方便了!”

尼克大吃一惊,半信半疑的问:“这么倒霉?难道就没避免的法子?”

维克多摇摇头:“医学发展到现在为止,也没什么特别有效的避孕方法,所以你要是不想中招了再哭,就给我洁身自好点。”

尼克咬着嘴­唇­,默默思索这个震撼消息,以及其中隐含的金钱损失,这毕竟是一种非常方便的外快来源呢。半晌她突然抬起头来,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没问题的,我听前辈讲过秘诀。”

“避孕的秘诀?可别跟我说是什么带根黑猫骨头之类的迷信哦。”维克多来了兴致,职业好奇心让他还真想分享一下“业内人士”的知识。

尼克摇头,神秘兮兮的对船医说:“不,是真正的秘诀。人家告诉我,只要喝上一大碗冰水,然后骑马狂奔二十里,上帝就会把小宝宝招回去了!我有红胡子送的莉莉,所以绝对没问题的!”

这段威力媲美雷神之锤的话直接将船医击倒在当地,他张口结舌地看着尼克,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叫嚣着“淹死这个小混蛋以绝后患”。这种幻觉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不得不打开药橱,拿出一片治疗晕眩的药吞进胃里。最终,船医放弃了浪费口舌普及生理知识的愚蠢想法,站起身来,双手拍在尼克肩膀上:

“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够了。不管你是怀孕还是去堕胎,船长都会毫不犹豫的把你开除踢下船去。好好算算是赚的多还是赔得多!”

无知少女尼克果然被失业的威胁吓得脸­色­苍白,连忙表示再也不敢乱搞。维克多满意点头,镜片闪烁着­精­明的白光。为了增加这段话的恐吓力量,他特地留下一句没有说:除非你怀的是船长的种。

尼克愤愤不平地想,做女人真是一丁点好处都没有,不仅经血使人倒霉,居然还会怀孕,真想找个法子彻底变­性­。

她低头往船长室走,这是暗杀任务后的第一次工作汇报,虽然船长没派人来叫她,尼克还是决定主动送上门去。她有点忐忑不安,毕竟乌龙刺客团捅了天大的娄子,为了救他们三人,船长可是大费周折,所以这一趟是吉是凶还未可知。

敲敲门,没人应。尼克打开一点门缝,把脑袋挤进去望了望,长桌是空的。她很鸵鸟的想立刻回屋睡个回笼觉,便听见里间卧室一个沉沉的男声唤她:“到这里来。”

尼克只能绕过长桌,迈进了这个从没有经过的门。门虽然没用过,但其实船长的卧室她是进去过不少次的,都是趁洗澡的机会偷溜进来摸个水果。重回犯罪现场让尼克很有点心理压力,因为这里的主人气场实在太强大了。

船长卧室最奢侈的地方就在空间应用,三乘三米的床放在里面居然不觉得突兀。没有桌椅,木地板上铺着一张巨大的波斯厚地毯,上面扔着几个松软的坐垫。

海雷丁貌似刚洗完澡,只随便穿了条宽松的白裤,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赤/­祼­的肩背上,水珠顺着古铜­色­皮肤流下来,细碎的刀枪伤痕昭示出这个男人的过往。他斜靠在大敞的舷窗前,随意拨弄着一把鲁特琴,散漫的叮咚声好像水泡从海底慢慢浮上来一样。一张展开的信纸放在身边,在海风吹拂下哗哗抖动。

表情平静无波,尼克揣摩不出老板喜怒。只瞧他有力的手指在琴弦上灵活拨动,觉得非常神奇。尼克想,船长腕力强到超越人类,怎么不会把这把木头琴抓碎呢?

“睡的可好?”海雷丁发话了。

尼克很用力的点头,以至于下巴戳到脖子。有那么一件好宝贝,怎么睡不是享受?

“毯子不错吧。”船长的话中似乎有点­阴­谋意味。

尼克明白了宝贝来源,警惕地点头:“好极了。”

海雷丁道:“当然,那是我的东西。既然你睡醒了,就赶紧叠整齐拿来还给我。”

“不给!”尼克立刻急了,像只背毛竖起的野猫跳起来大声反驳:“是我的!我睡过了就属于我了!”

看着她那副护食的样子,海雷丁终于露出惯常的戏谑笑容:“那属于你的东西还真多啊。”

尼克一愣,这才反应过来,闷闷地道:“船长,你又耍我。”

“就是耍你又怎么样?”

不能怎么样。尼克瞧着海雷丁八块整齐的腹肌和­精­悍肩背,咽下敬畏的口水。她有本事给船长一点颜­色­看看吗?显然没有。杀戮越多,她对力量的差距越敏感,没带镰刀,船长用手里那把木琴就能豁开她的脑瓤。

……那等他睡着了偷袭呢?尼克不怀好意的想。

海雷丁淡淡地道:“不知道你那颗小脑瓜里转什么主意,不过提醒你,曾经露出那种想设计我表情的人,全都被我丢进海里喂了鱼。”

尼克一个激灵,被海雷丁散发的强大气场震慑住,马上立正站好表忠心:“我的主意是以后努力做好本职工作,团结同僚刻苦学习,决不辜负船长期望!”她顿了顿,又无赖的补上一句:“还有谢谢船长送我毛毯。”

伴随着海雷丁爽朗浑厚的笑声,尼克知道警报解除了,今天老板心情不错。

“在那不勒斯总督府接应你们的船已经报告过了,你们三个笨蛋,只要换换下去的顺序不就一点事没了?你的金毛在最下面接应,你自己殿后,也不至于闹这么大乱子。”海雷丁一回想起接连不断的乌龙事件就觉得胃痛,很想把她一把拉过来,横在膝盖上打顿ρi股。

尼克想到被船医拉脱臼的事,果然,只要她和卡尔对调一下位置,三个人都能平安回去。但金毛犬有私心,非要她先撤,所以发生意外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了。她只能讪讪的摸摸鼻子说:“船长,还是你聪明。”

“事后聪明还不是等于零!下次­干­点什么前好好动动脑子,别整天就知道吃。”

尼克猛点头表示船长教育的好教育的妙,长期受训让她知道,一般海雷丁说到“下次如何如何”时,那意味着这次的事就算揭过去了。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尼克已经开始偷瞄屋里摆的水果准备撤退了。

真好,今天是柑橘和哈密瓜呢……

海雷丁见小混蛋眼神游移,左右不离果盘,就知道今天算是对牛弹琴了。叹了口气,把身边那张展开的信纸扔给她,“看看这个,她也算是你的熟人。”

尼克接过信来,见娟秀的笔迹只写了非常简洁的一行字:

“大人,我找到想托付终生的人了。十月即将离去,感谢您多年来的照顾——法蒂玛。”

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来,尼克震惊于自己看人脸­色­的本事大幅下降,居然会以为海雷丁心情不错!

多么可怕又深藏不露的船长!女人爬墙了还这样镇定自若,又或许他只是在考虑怎么把­奸­夫切碎了喂鱼?!尼克脑筋急转,只怕说错一句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

“节哀……那个顺变……”她磕磕绊绊的安慰这头看起来平静却可能正在酝酿风暴的狮子。

“节什么哀?她下个月就要嫁人,我会派人把嫁妆送回阿尔及尔。”海雷丁笑道,“我是问问你有没有要捎的话,你可没少揩人家的油。”

尼克脑袋里一团浆糊,完全迷惑了。

“我以为……以为船长你会很生气……”

“我挺替她高兴的。”海雷丁诚挚的说,“我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都在船上,留在那里也是守空房,没什么意思。再说当年我也跟她们说清楚了,有喜欢的人可以随时走。”

尼克终于想起来,海雷丁提起这两个后宫女子时说的话,“不得不接受的礼物”。对头送的东西他永远不会放心,如今想走,海雷丁也没有挽留的意思。

再也见不到那个曾抱着她午睡的温柔女子,尼克有一丝忧郁,“船长,你还真是大度。”

海雷丁看她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笑道:“那可不一定。你要是敢随便跳槽,那么分红和年底奖金就别做梦了!”本金还不还给你还另说呢。

尼克紧张的咽下口水:“报告船长,我一直忠心耿耿!”

“我瞧你是对食物忠心耿耿吧。”海雷丁笑骂。

尼克牛皮戳破,只能岔开话题,没话找话的拍马屁,“你弹琴弹得真好,怎么从来没听别人说过?”

“我又不是卖艺的,凭什么弹给不相­干­的人听。”海雷丁不悦。

“说的也是……不过这是什么曲子?”尼克摸索着靠过来,拉过一个坐垫塞在ρi股下面,一副“我想听故事”的期待表情。

“意大利的一个老童话,跟你还有点关系,名字叫《尼克鱼》。”海雷丁缓缓拨了几个音符,用他极富磁­性­的男音讲给她听:

“从前,在墨西拿港住着一个叫尼克的男孩儿,他不分白天黑夜,总泡在海里游泳,以至于后来变成一个半人半鱼的海妖。”

(海雷丁琴音一顿:比你出息,人家至少会游泳。)

“墨西拿的国王知道了有这么一条尼克鱼,派手下把他找了来。“尼克鱼,你帮我潜入墨西拿的下面看看那里有多深。”尼克鱼听从国王的命令,跳进海里。一天一夜后他浮了上来,说:“陛下,墨西拿的下面没有海底,只有三根不见尽头的柱子。”国王不满意,他命令:“你继续下潜,看看柱子下面有什么。”尼克鱼跳下水,两天两夜才回来,脸­色­惨白的像个鬼魂,他对国王说:“陛下,柱子下面有一条能吞下大船的怪鱼,我差点送命,好不容易才逃了回来!”

(尼克问:船长,海底真的有那么大的怪鱼?

海雷丁:我见过二十米长的深海章鱼,不过已经是尸体了。

尼克:……我决定以后还是不学游泳。)

海雷丁继续讲:“国王目瞪口呆,但是仍不满足,一定要知道墨西拿的下面到底有多深,尼克鱼对他说:“陛下,不行啊,我吓得半死,再也不敢潜进水下去了。”国王把满是钻石的皇冠摘下来扔进海里,然后命令:“尼克鱼,去把皇冠捞回来!那是世界上唯一的一顶,你必须把它找回来!”

(尼克:找回来就送给我的话,我可以考虑。海雷丁在她后脑勺上拍了一记。)

“尼克鱼忧伤的说:“陛下,这是您的命令,我不得不下水,但我己预感到再也回不来了。给我一把小扁豆,如果我能死里逃生,你会看到我从水里钻出来;但如果小扁豆浮上水面,那就说明我永远回不来了。”尼克鱼带着扁豆第三次潜入水中。国王等啊,等啊,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小扁豆飘浮上来了。直到今天,尼克鱼也再没有回来。”

古老而悲伤的故事到此为止,尼克幽幽地道:“尼克鱼真是倒霉,遇到这么烂的老板,总是让他去送死。”

“是啊,上位者看不透形式,做炮灰的都是下属。”

“船长,你讲得可真好。”尼克听得满意,心悦诚服的道,“不比阿尔及尔酒馆里的老说书人弗兰奇差。听那老头讲一曲,至少要给三个铜板呢。”

“……”

海雷丁面皮抽搐,难得他有弹琴给人听的兴致,居然被跟个老头子比较。他心中恼怒,终于把陪小孩的耐心耗尽了,一挥手将她打发出去。

小混蛋摸着兜里顺来的橘子滚出船长室,又吃又听故事,感到非常满足。尼克终于想通了,既然老板对她这样好,副业什么的就算了吧。反正上床也就那么回事,花钱的人舒服,自己不是恶心就是难受。

凉风驱散了夏日­干­渴难耐的灼热,鼓起的帆片满载着风神艾俄罗斯的馈赠。

像往常一样,海雷丁再次绕道西班牙,满载一千多个处境危险的摩尔人,将他们护送回北非。在经历一场惊天动地的旅程之后,海妖号又回到了阿尔及尔。附近长期受到海雷丁荫惠的穆斯林,曾被他救助在此安居的摩尔人,以及无数听说了红狮子在桑塔露琪亚事件的人们自发聚集在港口迎接。

黄昏悲壮,秋风飒爽。海雷丁迈着矫健的步伐走下海妖号,披风高高扬起,夕阳在他身后铺下一轮金­色­光晕。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满含泪光,情不自禁跪倒在这个男人面前,低头亲吻他手上戒指。

“PAPA……”

他们像欧洲人称呼教皇圣座般,尊称这位伟大的海盗——我父。

查理的天使

回到阿尔及尔后,海雷丁没有急着再次出海。

炮轰桑塔露琪亚绝不可能就此善了,他仿佛有什么预感似的,整个舰队被重新编排,船只轮流送到船坞进行大修,弹药武器库也做了清点和补充,海雷丁本人则亲自带着三千多个手下,对队列变换、火炮装填速度、旗语指挥、命令执行等进行了最严格的特训。表现突出者重赏,而任何不听命令、或者在训练中怯懦退缩的人,都要接受皮鞭的回炉教育。

维克多也不得不暂停休假,在船长铁口命令下招了八个助手,指导这群倒霉的家伙学习系统的医护知识。

尼克从早到晚跟在船长身边学习,只能遗憾的结束了跟塞拉的合同,道上规矩就是这样,当同居次数少于每个月三天时,再霸占一个美丽的女人就是罪恶了。但因为与海妖的这段姘居关系,塞拉在阿尔及尔的花魁地位更加不可撼动。

每一个想继续跟她结下露水姻缘的男人都要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这可是阿尔及尔最猛的爷们儿曾经看上的女人!

海雷丁挑出一艘跟美杜莎酒馆同名的船(上面有三十门十二磅炮并附带他最得力的领航员和大副),交给了因为“失恋”而闷闷不乐的小尼克,手把手教她指挥开船。

一年多的战斗中,海妖以战功和勇气征服了所有嚣张的海盗,船长以外,冲锋队长就是红狮子最服众的指挥者。当身背巨镰的少年登上船头时,没有哪个水手胆敢忽视他哪怕是最微小的命令,比如:去厨房给我拿条小鱼­干­来,要腌透的。

两个月后

船医带着新购药品清单去找海雷丁,一进船长的办公室,就见尼克趴在海雷丁旁边的桌子上,咬着笔杆苦思冥想。

海雷丁掐表督促:“给你的时间超过两倍了,还没算出来?要是在战场,你的坐舰已经被打成火炬十次了!”

尼克愁眉苦脸,嘴瘪的像吃了枚坏心的橄榄:“船长,我对这个真的不在行,难道不能让领航员计算这些劳什子距离、风速、时间吗?”

“让你计算的目的不是要个数字,而是熟悉,如果主帅不能估计出个大概,仗根本没法打。你接弦战的时候难道会先掏出笔算算敌人的距离?用感觉!用经验!把每艘船看成一个人,想想你的镰刀可以挥到多远,然后把火炮的­射­程代入,你就知道什么时候该出手了。”

尼克若有所思的往小本子上记录船长的话,连维克多进门也没看见。

“今天上午就到这里,去食堂吃午饭吧。”船长宣布下课,尼克大喜,把本子塞进口袋,走捷径从窗口跳了出去。

维克多挑了一块看起来最新的垫子坐下,讽刺道:“你对养成游戏还真是乐此不疲啊,想把小混蛋培养成左右手?那可真是难以想象的挑战。”

“每根成才的木头都是从树苗长起来的,我只信任自己亲手带的人。”海雷丁把尼克扔下不管的羽毛笔□墨水瓶,羊皮纸堆到一边,问:“你的教学任务进行的如何了?”

维克多嗤的一声,鄙视道:“瞧你给我的那批人,一群剃头匠、拔牙工、只会锯腿的二把刀木匠,还指望我把他们培养成盖伦吗?”

“优先学会急救和外伤处理就行了,怎么说他们也算是岸上有名的大夫。卡尔恢复的怎么样?”

“差不多痊愈了,如果他别折磨自己似地发疯练剑,应该会好的更快。”维克多知道海雷丁从来没有信任过这个副队长,只反复打量红发男人,沉声问:“你……发现什么了?”

“你问骑士跟落难公主的故事,还是西班牙国内没谱的归巢行动?”

维克多叹了一口气:“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的。”

海雷丁眉毛一挑,故意做出震惊的样子:“骑士先生平均每三天就要向西班牙发一封充满隐喻的信,那些态度语言,难道你们的目的不是向全世界宣告‘我们有个公主’?”

维克多知道海雷丁在讽刺他们的保密工作做得有多差,可没有办法。

“尼克是个十足可恶的小混蛋,可她也比旁人活得努力十倍,我不想、不想……”维克多不愿挑衅眼前这个红发男人,但还是咬咬牙说出心里话:“我不想她的身份被你利用。”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海雷丁十指相扣,向后靠在软榻上,“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不会像骑士那么天真的,以为‘归巢’什么的会成功。”

“她一个人是不会成功,但加上一个野心勃勃又有实力的大海盗,那就说不定了!”

“我的敌人一直是整个西班牙,不管它内部的派系斗争。”海雷丁缓缓道出自己的推测:“西班牙分成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两个派系,佩德罗是阿拉贡贵族,一直支持查理五世,瞧尼克咬牙切齿的反应,她应该是卡斯蒂利亚支持的继承人,查理的妹妹。卡尔不停联络国内的同僚,想趁我跟西班牙开战的时候闹革命,内外夹攻推翻查理,究竟是谁想利用谁?!”

海雷丁一番话说的维克多哑口无言,只能讲歪理:“那你为什么那么重视她?”

“因为我喜欢养成游戏啊。”海雷丁悠然自得,把船医先前的话扔回去,见维克多气的要跳脚才收起戏弄的表情,沉声道:

“你大可以放心。我留下尼克是看重她本人的能力,而不是什么背后身份。”

海雷丁本来就驭下有方,三个月魔鬼特训可说如虎添翼,一个本来有着匪寇特­性­的海盗团,阵容纪律竟然堪比正规海军,更添了一份海军没有的剽悍凶狠。军容如此强盛,海盗们颇有些骄横的意思,迫不及待想用西班牙人练手。

另一方面,暗杀佩德罗总督和炮轰桑塔露琪亚的嚣张挑衅,让查理五世最终下了决心,要用国家力量剿灭北非海盗。

12月26日,北风,有薄雾。

清晨,阿尔及尔灯塔上的瞭望员在望远镜中看到十几海里外有些模糊的影子,他缓缓敲钟示意,信号一路传达到海上设防的小船,水手打着哈欠爬上桅杆,打算看看是哪艘胆大妄为的商船竟敢靠近这座海盗之城。

稀薄的雾气中,几艘如城池般庞大的船黑压压的飘了过来,水手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又揉了揉眼睛。

七艘全长近三百尺、四层炮甲板的战列舰张满巨帆,其后跟随着二十余艘中型护卫舰,旁若无人的朝向阿尔及尔直驶过来,西班牙金红三条旗在高达百米的桅杆上飘扬。

七座庞然大物的船身上,分别用黑漆银线勾勒着船名:米迦勒、拉斐尔、加百列、乌利尔、沙利耶、雷米勒、梅丹佐——七大天使。

公元1516年冬天的地中海,大战一触即发。

尼克被急促的警钟吵醒,立刻从床上滚了下来,登上靴子抄起镰刀就从屋里奔了出来。红狮子铁一般的纪律规定:钟响十分钟内必须赶到港口集合地点。类似行动已经演习过无数次了,海雷丁的鞭子治好了不少人宿醉和赖床的毛病。

尼克嘴里咬着根头绳一路狂奔,身后跟着卡尔。他们在下山的路上碰到了头发散乱的船医,背后是两个手捧器械箱的助手。

“怎么了怎么了?!不是说我不用参加半夜的演习吗?该死的!!”维克多被助手从床上硬拽起来,正惊怒交加,水晶眼镜斜斜戴在脸上。

“这是正式遇袭的警报!不是演习!”卡尔大声向他解释。

就像回应他的话一样,此时十几个从港口回来的水手高举火把,一边奔跑一边沿路大吼:“上船!上船!西班牙人突袭!大约三十艘船!可能有上万人!!”

尼克两腿加速,对船医大喊:“知道了吧!想睡回笼觉可以回去啊!”维克多只能强忍没有刷牙洗脸的难受,迈开长腿跟了上去。

备战的效果是非常明显的,仅仅二十分钟后,红狮子的每一艘船都准备到可以立刻拔锚起航的程度。弹药武器和食水早就装备好了,阿尔及尔港口千帆齐放。

“泰坦号和三叉戟号领航,接下来是海妖号,美杜莎、战神左翼防护,奥丁、冥王负责右翼,其他船列队跟上!”

海雷丁雕像般稳稳站在旗舰船头,向旗手下达了起航命令。因为是第一次军团作战,尼克还是跟在船长身边,她小声询问:“听说对方有上万人?”

“没错,三对一,人数和船只我们都大落下风。”海雷丁这样说,话音里却没有任何忧愁沮丧的意思,“据说查理派来了秘密武器,每一艘战列舰都装备了上百门火炮,比我们最大的冥王号还多哦。”

“船长,你怎么好像很高兴?”尼克纳闷的问。如果听到有一群装备犀利的彪形大汉前来围殴自己,不应该是这种反应吧?

“啊啊……你不明白,我等这一天可是很久很久了。”海雷丁没有解释,他像头饥饿已久的雄狮紧盯北方,兴奋到双目发光。

西班牙舰队的船速是六节,红狮子稍快,两个小时的航行后,两军终于对垒了。一字排开的七艘战列舰便如海面上的巨大堡垒,多达四层的炮甲板上,重型加农炮的炮口漆黑如洞。

从希腊时代的爱琴海到迦太基人的港口,从维京海盗曾经肆虐过的北海,再到通往大西洋的直布罗陀,历史以来,从未有人在这片海域上见过如此庞大的艨艟巨舰。

“米迦勒、拉斐尔、加百列……天上七君吗?”海雷丁举着望远镜,轻轻念诵船体的名字,心中稍做算计,便知道这七艘战列舰是查理五世举倾国之力建造。每一艘排水量至少两千五百吨,定员近千人,最保守估计总建造费用也要在三百万西班牙金币以上。

不只想对付海盗,查理的目的是让西班牙称霸地中海,乃至整个海洋。

如此难得一见的场景,连惜命的船医也忍不住登上甲板观望:“好让人无语的命名!查理想在海上为主建立圣堂吗?真不愧是欧洲最狂热的教徒!”

“西班牙国王也会在上面吗?”尼克好奇的问他。

“应该不会,查理对自己神圣的哈布斯堡血统可是非常珍惜的,御驾亲征不太可能。”

卡尔沉默的望着这些国家力量的代表物,心中波涛汹涌。维克多悄然横了尼克一眼,如果国王真的在船上,那么这就是兄妹之间的直接对决了。

“船长!敌人进入轻型炮­射­程!”炮手长大吼报告。

红狮子船队装备的一部分炮是十二磅轻型长炮,虽然威力较小,但­射­程非常远,一般用于威胁普通商船。

海雷丁的手指在前方战舰上一划而过,扬声道:“打一轮试试,记得每个部位都要照顾到。”

“喂喂!你难不成真的想跟这群怪物对掐吗?”维克多不可置信的望着这个红发男人,似乎想找到他脑疾的征兆。海雷丁朝尼克点点头,尼克立刻命令两个手下:“把医生送回医疗室,可别让他摔跤受了伤。”

两个强壮的海盗立刻左右开弓把船医架起来,好心的“扶着”他往舱底走。

“别碰我!你们手好脏!我又不是不会走……”

只听近在耳边的隆隆炮声连环响起,船体被火炮强劲的后坐力震得发抖,维克多果然膝盖一软,差点摔倒。

“各个位置都要照顾到”的意思是,船长想看看对方的防御厚度。一轮十二磅炮轰过,硝烟散去,海盗们吃惊的发现,被正中船体的战列舰几乎毫发无损,只有甲板上十来个水手被流弹打飞的碎片所伤。

海雷丁举着望远镜仔细查看对方损耗,悠然道:“船侧的板材至少有二十寸厚,都是最好的橡木,查理可真舍得下本钱。”

西班牙方受到炮轰,也立刻组织反击,但他们多装备中型和重型加农炮,­射­程不如红狮子远,炮弹离目标两三百米就落进大海。海雷丁让舰队随时保持距离,几个最好的测速员聚­精­会神盯着七艘战列舰,并排掐表,羽毛笔在羊皮纸上刷刷作响,

一轮炮击,又是一轮。

风帆时代的海战有时候非常无聊,因为火炮都装备在船的两侧,所以两军对战时都把船体横过来,下锚连成一排对轰。只要不打算接弦战,这种对峙可能持续整整一天,直到一方弹药耗尽。

“加百列号六分十秒!”“米迦勒号五分五十八秒!”“拉斐尔号六分二十一秒!”……

测速员将七艘战列舰炮轰的间隔时间一一报上,尼克已经明白了船长的意思。

“我们比他们快一倍!”她兴奋地叫道。

炮击速度是船队战斗力的生命,用最短的时间发­射­尽可能多的炮弹,在双方火力差距不大的情况下可以占据极大优势。海雷丁一直非常重视炮击组的训练,而查理五世虽然造了大船,但仓促间征集的这许多船员没有经过磨合和严格训练,两方对阵,高下立现。

可胜负还有别的因素制约。

西班牙人没有蠢到一直吃亏,立刻试图缩短距离,而他们的二十多艘护卫舰也从两翼包抄过来,试图将狮子围困在中间。

战斗兵员和船的数量差距太大了。海雷丁抚着下巴,完成了他的第一轮试探。

“起锚,我们撤!”

强大的机动­性­让红狮子很容易就从尚未形成的包围圈里钻了出去,海雷丁对风向海流的掌握无人能敌,在他的带领下,西班牙的万人舰队被甩在后面,不得不解散一字型对战阵容,奋起猛追。

劲风如刀子般凌烈的刮在脸上,海雷丁亲自掌舵,旗舰海妖号乘风破浪,背后拖着长达两三海里的白­色­尾流。只凭这条没有任何迟疑波折、呈现完美弧线的尾流就能判断,掌舵者是一个经验极其丰富的厉害人物。

海盗在这片蓝­色­领域拥有绝对的速度优势,海雷丁并没有将一身本领全使出来,只是做出全速撤退的样子,将查理的天使军团不远不近吊在尾后,并不时用零星炮弹­骚­扰挑逗。西班牙人也在战前对红狮子做了详细的调查,知道这群海盗人数最多不过三千,今日一战估计已投入了所有兵力,不可能再有强劲的后援设陷阱,于是放心猛追,想等待对方露出破绽后一网打尽。

双方你追我逃,展开了长途竞赛。

时代的生产力限制了交通工具的速度,每一个在海上混的人都要有十足耐心。船员是三班倒工作,吃饭休息依然按照原来的规矩,双方从清晨一直航行到傍晚,这场追逐依然没有停歇的迹象。

天空渐渐昏暗下来,海雷丁没有露出一丝疲倦,和早上一样奕奕有神的站在船头掌舵。尼克吃完晚饭走出底舱,把一块夹着腌­肉­的面包递给他:“船长,不换换手么?再过一会儿天就要黑了。”

海雷丁一手扶舵,接过面包几口吞了下去,笑道:“好戏才刚要开始,我怎么能走开呢。”

天幕落了下来,幽蓝­色­的薄雾再次笼罩海面。红狮子跟天使军团拉开了距离,隐没在渐浓的雾气中,星光暗淡,只有船上的油灯在前方若隐若现。

西班牙人的主帅费尔南多伯爵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他是个意志坚毅的男人,此次奉王命率领西班牙海军近一半的兵员出战,心中早决定要把北非海盗赶尽杀绝。即使这次追击战弄丢了敌人他也不会气馁,因为阿尔及尔城是不会Сhā翅而飞的,只要转头攻击这座海盗之城,剿灭他们的大本营,一样可以取得完全的胜利。

费尔南多下定主意,如果第二天清晨还追不上海盗,那么就全员掉头攻击阿尔及尔。他将北非地图铺展在华丽的舰长桌上,用红墨水在阿尔及尔上画下一个鲜红的叉号。

就在此时,一阵轻微的震动从脚底传了上来,费尔南多提起笔来愣了愣神,突然之间,船体剧烈震动起来,没盖的红­色­墨水从瓶子里泼了出来,打湿了海图。费尔南多扶住桌子站稳脚跟,大呼副手报告情况。

不到两分钟伯爵得到了结论,他脚下的巨舰,天使军团的旗舰米迦勒号搁浅。费尔南多大吃一惊,那张被墨水污成红­色­的海图就在身边,他怎么会不知道附近有暗礁呢?而且红狮子的灯火就在正前方,他们可是也有千吨级的大船啊!

战列舰躯体庞大沉重,吃水部位很深,对海底情况要求较高,一旦搁浅,想移动非常困难。米迦勒号像一只被困在陷阱中的巨兽,动弹不得。

费尔南多并非无能之人,立刻让信号员向友舰发出暗礁信号,让他们离开这一海域,等天明后搞清楚周围海况再想办法救援。米迦勒号坚固的船体并没有损坏,靠着自身一百二十门重炮的强大火力和上千名船员的保护,也并不会遇到致命危险。

就在米迦勒号提神戒备的时候,天使军团前方不过一海里的地方,几十点火焰从黑暗中熊熊燃烧了起来。

费尔南多对北非海岸的熟悉决比不过在此纵横十数年的大海盗。这一带海域的退潮时间、暗礁位置、深度,海雷丁全部了然于胸,从一开始就带着天使军团直奔于此。入夜后他命令吃水深的大船将灯火全部熄灭,避开暗礁区域,而他自己则带着轻快的船只在前方引领,将天使军团带入陷阱。

“运气不是太好,西班牙人反映不慢,只搁浅了一艘。”海雷丁笑道。在这样有雾的夜晚,他极好的夜视能力仍能将对手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船长,有的吃就不错,做人不能太贪心。”尼克目无表情的跟在他身边说。

“喂,唯一没资格对我说这句话的就是你吧。”海雷丁哭笑不得,挥手下了命令。信号员用油灯放出一闪一闪的信号,二十多艘载满油脂和柴草的无人小船被点燃,用铁链连成一串火龙,向着无法动弹的米迦勒号顺风漂去。

这艘庞然大物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地狱烈火向自己涌了过来,无法抵挡,无法闪避。

优良的­干­燥橡木燃烧起来,瞬间将米迦勒号烧成一个巨大火炬,大部分船员连放下救生艇都来不及就葬身火海。这场大火在友军眼睁睁的注视下一直烧到第二天早上才渐渐止息,从几十海里外都能看到被冲天火焰染成血红­色­的云层。

费尔南多伯爵以身殉职,和大天使米迦勒一起回归天国。

巴巴罗萨·海雷丁,再一次以其狮子般的凶残和狐狸般的狡猾震惊地中海。

卡尔下船

主帅殉职,旗舰烧成焦炭,死亡近千人。

西班牙装备无敌的大天使军团第一战的战果就落得如此凄惨下场,而红狮子无一死亡,只有一个笨拙的海盗点火时被烧伤了手背。

噩耗传来,查理五世几乎震惊到从王座上跌落下来,这不仅仅因为他荡平北非海盗的自信被迎头痛击,更有一层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简直让他恐惧到坐立难安。

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妹妹。

十多年前,西班牙内部的贵族派系斗争达到极点,两派各自支持一个继承人,两个懵懂的孩童就这样被推倒风口浪尖。而当时的执政者,查理的外祖父斐迪南二世更倾向于一个女­性­继承人,就像他的女儿胡安娜那样,更易于控制。但他更大的目标是削弱贵族加强王权,所以一直坐山观虎斗,不对任何一派加以援手。

万幸的是,七年前卡斯蒂利亚派系政治斗争失败,这个妹妹和其保护者就此“人间蒸发”,查理的继承权因此确定下来。“疯女”胡安娜的儿女中,这个公主的存在被永远删除出去,随着外祖父的去世和卡斯蒂利亚的衰落,查理本以为自己的宝座稳固如山。

但就在半年之前,一个意外的消息从法国传来,消失多年的女继承人现身枫丹白露,而她新的保护者就是——北非大海盗巴巴罗萨·海雷丁。

当年参与此事的卡利图斯主教、贵族佩德罗被接连暗杀,国内局势动荡不安,海盗、复仇、分裂、叛乱,这个幽灵般的妹妹像达摩克斯利之剑悬在查理的头上,让他无时无刻不如坐针毡。

一定要除掉她!

年轻的国王眼中恐惧与疯狂互相交织,西班牙海军浩浩荡荡,被陆续派往北非。

天使军团虽然痛失旗舰,但主力并未受到重创,经过几天休整便卷土重来。这一次他们不敢在海上跟可怕的红狮放对,将攻击目标定为无法移动的陆地——海盗之城阿尔及尔。

西班牙人预计在此将有一场大战,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红狮子居然­干­脆利索的放弃大本营跑了。没有弹药、没有武器、没有抢来的财宝,只有一座空空如也的白­色­城堡,和无数痛恨基督徒的穆斯林和摩尔人。

西班牙舰队一番劫掠,将阿尔及尔城轰得千疮百孔,只换来北非人民更加浓烈的仇恨和反抗。

海雷丁长期以来的人望政策终于如期发挥作用,穆斯/林世界视他为民族英雄,竭尽全力的帮助他渡过难关。整个北非的海岸线都变成了红狮子的补给港、大本营,海雷丁每到一处都会受到最热烈的欢迎,人们以为海盗提供食水和帮助为最大荣耀。

接着,海雷丁换了战场,变被动为主动,将炮火引至西班牙本土。

西班牙拥有近八千公里长的海岸线,查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所有港口布防,漫长的海岸线变成了一个噩梦。海雷丁的游击战又狠又准,以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为目的,不占领不深入,打完就跑,每一个西班牙港口的总督听到他的名字都会两股战战,面如土­色­。

海盗中的王者,让如日中天的西班牙帝国瑟瑟发抖。

昏暗的舱底人声鼎沸,二十多个或敞怀或赤膊的海盗围成一团,在一盏跳动的油灯照耀下,聚­精­会神的观看一个木箱上发生的战斗。

啪的一下,一张脏兮兮的纸牌甩在箱子上,

“一个有钱的佛罗伦萨商人。”

“压上,一个更有钱的犹太商人。”

“压上,一个税务官。嘿,没收一切非法财产!”

“再压,一个地方主教。不买赎罪券不能上天堂哦。”

“哈哈,你惨了!”一个海盗将手中的纸牌甩在同伴的“主教”上,上面有个袒胸露背的艳丽女子,他得意­奸­笑:“一个头牌妓/女……”

“喂喂!妓/女压主教,这他妈是什么规矩?!”同伴非常不爽的大吼。

“主教喜欢女上位呗。”冲锋队长尼克扔下一张“流氓首领”,目无表情的说。

海盗们哄然大笑,认同了这个幽默的打法。

绝大多数纸牌游戏都是先把散张打完,再较量重量级的牌,这些文盲海盗都喜欢的“大乱斗”游戏也是如此。在场的四个人斗完了小偷、强盗、富农、手艺人等小牌后,大法官、骑士、贵族、国王等大人物才粉墨登场,战斗激烈,木箱周围凑不上场子的海盗怪叫连连,若不是船上严禁金钱赌博,他们早已把全副家当压上。

卡尔下到舱底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光景。尼克挤在一群臭烘烘的海盗里玩牌,全然没看见她的骑士脸­色­发青。

卡尔闭上眼睛深呼吸,可进入肺叶里的只有舱底污浊的空气。

“队长,我有事跟您商量。”他挤进人群,连拉带拽把尼克弄了出来,找了个无人角落放下。

“什么事啊,刚刚我手里有张船长呢,那可是大王!”尼克很不高兴被搅了牌局,而且是她胜利在望的牌局。

“你不应该跟这些人……”卡尔停了下来,知道她讨厌自己啰嗦,便商量着道:“想玩牌,可以去找船医啊。”

“才不要,维克多那个事儿妈,跟他玩一会儿就得洗手,没劲又不热闹。再说他还有照顾伤员的工作呢。”尼克心痒难耐,见金毛没什么事,推开他就要下去继续牌局。

卡尔终于忍不住拉住她胳膊恳求:“我请求你再别这样了,你的身份跟这群海盗是完全不同的!”

尼克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我的身份就是个海盗啊,跟他们有什么不同?”

卡尔一言不发,拳头在身侧紧握。

快了,很快就能让您离开这里,重新得到失去的一切。

“不说这个。”他放软声音,对尼克道:“我在西班牙有些急事需要处理,这就要下船,接下来的几个月大概不能照顾你,你千万注意安全。换洗的床单衣物我都叠好放在你箱子了,晚上值班记得添件衣服,冷热别混在一起吃,酒不要多喝……”

卡尔慢慢叙述,只觉得想交代的事永远没有尽头。

“呃,啊……”尼克张口结舌,半天才从他一堆话听出个头绪,接着大吃一惊:“你要下船?!”

“没错。契约里不是写了么,退出全凭个人自愿。”

“可是、可是……这里很好啊?有吃有喝的,大家一起多快活,而且船长是不会输的,肯定会打败西班牙!”

“西班牙不是你的敌人。”卡尔定定地看着尼克。

不要恨她,她是你的祖国。

尼克终究没有想出挽留卡尔的办法,只能看着他走进船长室,带出一张撕成两半的契约。受了一年多无微不至的照顾,尼克还是有些伤感的,海妖号停在瓦伦西亚附近的岸边,她亲自把自己的原副队长送到西班牙的领土上。

“如果……我是说如果,以后我需要帮助,你会来带人来吗?”卡尔试探着问。

“不违反命令的话,我会在欺负你的人身上Сhā两刀的,好兄弟嘛。”尼克很义气的回答,举起小拳头在卡尔结实的肩膀上捶了一下。

卡尔淡淡笑了,时常忧愁的蓝眼睛里透出一丝喜悦的光芒。

他拉掉黑方巾,金发垂落下来。这位天使般的战士比刚见面时瘦多了,长期的忧虑和蹉跎使他的光辉被磨灭了一些,但气质依然高贵磊落。他执起尼克的手,像亲吻十字架一样轻轻吻了一下。

这不是一只柔­嫩­的小手,它布满了命运加诸的残酷苛刻;但很快,这只手将握有宝石镶嵌的权杖。为此,让他付出所有鲜血和生命也在所不惜。

“我的真名是卡尔·德·巴莱米亚,你阿萨叔叔的侄子,他的继承者。”卡尔沉重地说,“如果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希望你能偶尔想起我。”

骑士孤单的背影就这样消失在旷野里,好像要独自去挑战一头恶龙,完成一个永远没有希望的任务。

尼克怔怔地看着青年离去,连告别的话也没来得及说。

“这么难过?你已经在这里站了快十分钟了。”背后一个深沉的男声突然响起,尼克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不……我只是没有想到……卡尔他居然是……”尼克出神地想着那个金发蓝眼的英俊青年,将他和记忆深处的阿萨比较。

“我叔叔虽然也是金发,可已经秃成地中海了,而且是个三百磅的啤酒肚大叔……”她甩了甩头,颇为遗憾的道:“原来卡尔以后也会变成这样啊!”

“……你听人讲话从来抓不住重点。”海雷丁非常无奈的叹气。巴莱米亚这个姓氏是卡斯蒂利亚王国四大贵族之首,这个落魄骑士可是绝对的出身贵胄。

“你没想过跟着他走吗?”

“从没想过,我是海妖,当然要和海妖号在一起了。”

“呵,那说说你选择这边的理由吧。”

尼克回过头去,很直率地说:“当然因为你比卡尔有钱的多呀,船长。”

你还是赶紧跟他走吧。海雷丁太阳|­茓­上青筋一跳,这句话不知怎么就在脑海里冒了出来。

“除了钱,你留下就没别的原因了?”

“钱以外的……”尼克苦思冥想,吃穿住用,船长给她的每样东西都价值不菲,有什么更重要的呢?

有。自由,伙伴,希望。

还有那焚灭一切的火焰,无人能敌的力量。

或许卡尔的出现是个征兆,尼克想。他和阿萨的关系让她觉得温馨又怀念,可仇恨也愈加鲜明。而很快,她也即将拥有这火焰和力量……

终于,她扬起脸看向海雷丁,漆黑的眼睛明净澄澈。

“你是我认识最强的人,比任何人都强,所以我会一直跟随你,船长。”

海雷丁终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拍拍尼克的小脑袋,弯腰在她耳边轻声说:“记着你今天说过的话,要是敢忘了,我会让你付出惨重代价。”

尼克坐在海雷丁右手边,默默听着船队高层们激烈的汇报。这一次集体会议格外严肃,各船监理、军械长和事务长全部列席,连从不参加类似集会的船医也坐在了桌旁。

“船长!三叉戟号必须上岸维修了,水线下破的几个大洞用木板根本堵不上,必须用沥青在外面涂才行,最下层的船员快睡在水里了!”

“我们奥丁号也是这样,龙骨要用铜皮加强,不然再开炮就要断成两截啦!”

“圣火号的三门十八磅炮炸膛了,最近火药实在不够,细粒的上个月就用完了,粗粒的顶多再撑上七八轮……”

海雷丁静静听着,一言不发,等军械长们抱怨完弹药匮乏,事务长要求上岸维修船只后,他朝桌尾的维克多扬了扬下巴:

“只有你没发言了。”

维克多拿出一份详细的清单:“药厂产的片剂和药膏早就没了,大黄、奎宁、芦荟、黄芪、鱼腥草、丁香这些代替草药也快告罄。如果不想再有人投诉医疗室里鬼哭狼嚎,就给我弄些鸦片来,罂粟果或者曼陀罗也行,截肢和开颅的时候没有镇静剂真是太费劲了。”

船医的声音落下,长桌旁的人们一片寂静。

片刻,端坐在高背椅上的海雷丁终于开口,深沉而有力的嗓音回荡在这个对海盗来说最为神圣的地方:

“兄弟们,我们离开阿尔及尔已经四个月了,虽然北非人民一直支持我们,使我们食水无缺,但是没有维修船只的­干­船坞、没有弹药补给渠道,从现在开始,我们的处境将会越来越艰难。

但,这只是一时的困难。

四个月来我们经历血战数十次,但一次也没有失败过,甚至连一艘船也不曾沉没。每一个国家都在注视这场战争,注视我们伟大的胜利,葡萄牙、法兰西、意大利、神圣罗马、普鲁士、奥地利,特别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他们仰视我们、畏惧我们、渴望拥有我们战无不胜的力量,而这些,都将为我们铺平未来的道路。

北非是我们的,地中海也将是红狮子的掌中之物。我们不该听凭命运摆布,而应该让命运替我们服务。兄弟们,别让这一时的艰难打败我们!唯一值得惧怕的,不过只有惧怕本身。

信任我,我将决不辜负众望。”

这番自信而充满魄力的谈话是如此的振奋人心,海盗们群情鼎沸,纷纷拔出佩刀割指明志,表示愿为海雷丁赴汤蹈火,竭尽全力战斗下去。由于长期作战、资源匮乏造成的低落士气再一次高涨起来,而尼克小小的心目中,更加对船长崇拜到五体投地。

五月,海雷丁带着尼克秘密来到西班牙东岸的阿拉坎特镇,在这里,有一个重要的客人正在等待着他们。

一头火焰般的红发,和同样颜­色­的整齐胡子。英武的红发男子站在人群中,频频引起来往行人侧目。没有人会想到,这个高大的中年男人就是纵横东地中海的红胡子海盗,巴巴罗萨·伊萨克。

红胡子和他虎背熊腰的冲锋队长实在太引人瞩目了,再加上更加耀眼的弟弟,四个人不得不钻进偏僻小巷里,找了个酒馆角落坐下。

“该死的!我已经快二十天没吃过熟­肉­热饭了!”伊萨克叫了整整一只熟羊,三只烤­鸡­,旁若无人的狼吞虎咽起来,连骨头都懒得吐。他的冲锋队长也是如此模样,只不过在座的都是大人物,才勉强令自己的吃相斯文了一点点。

尼克莫名其妙,难道红胡子也遇到了什么困难情况?

海雷丁等到哥哥吃了个八分饱,才开口问:“东西都到了么?”

“都在三里外的避风港里,一百八十桶上好火药,五百箱各种磅数的炮弹,两百条枪,还有不少药,能弄到的全搬来了。”伊萨克扯起桌布擦了擦手上油腻,恨恨地道:“连我的卧室和厨房里都塞满了火药!不能开火做饭,不敢点灯照明,我们摸黑吃了整整二十天该死的饼­干­!”

海雷丁诚挚地道:“谢了伊萨克,我记着你的情。”

红胡子摆了摆手:“我不过出了趟苦力,你该谢谢苏莱曼大帝的慷慨。雷斯,价钱也差不多了吧?你不能指望他把皇位都让给你。”

“呵,我当然没这个意思,不过是机会难得,想多打两仗练练手脚。”

“等你过来,我们兄弟一起,什么仗打不得!”伊萨克十分高兴,一口气喝下一杯朗姆酒。他知道只要弟弟同意收下这几船弹药,就等于收了聘金,投奔奥斯曼不过是时间问题。

事情办得顺利,伊萨克把注意力转到尼克身上:“我的莉莉怎么样了?听说西班牙人轰了阿尔及尔,你可没把她扔在那里不管吧?”

“怎么能呢大哥,走之前就把小马送到内陆去了。”尼克很殷勤的回答。

“不错!有前途!”伊萨克大力拍了拍尼克的小肩膀,几乎把她拍进面前的海鲜饭里。“你­干­得很不错,我在君士坦丁堡都听到人们谈论海妖,雷斯看人就是有眼光啊。”

吃完饭,红胡子的冲锋队长启程安排转移“货物”的事宜,红发两兄弟详细讨论以后的兵员安排,尼克从酒店出来,在路边望风等待。

饱食之后,全身­精­力似乎都流进胃里,四肢百骸懒洋洋的不想动弹。一阵轻柔恬静的歌声从旁边的住宅里飘出,好像五月慵懒的暖风吹拂面庞。

“睡吧,我亲爱的宝贝,树梢送来微风,摇篮Сhā满玫瑰……”

尼克循着歌声走了两步,朝半敞的木门里朝里张望,一个胸脯丰满的年轻女人低声哼歌,手里晃着简陋的摇篮,哄她的幼儿午睡。

“睡吧,我可爱的宝贝,妈妈的手臂安逸,一切幸福属于你……”

这首古老的摇篮曲已经在欧洲大陆流传几百年了,歌词有许多版本,但曲调始终不变。

尼克蓦地呆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传遍全身。冥冥中一个遗失已久的时空突然打开来,那些比乌云还要黑暗浓重的记忆里,几丝光线透了进来。

爱怜,忧伤,一个女人温暖的怀抱。被乐曲撩拨出的意识里,浮出了许多模糊的映像。那是比和阿萨在一起的日子还要遥远的过去,久到她不知道是幻想,还是真的发生过。

“我亲爱的宝贝……”尼克下意识的跟了一句,没发现自己用得竟是西班牙语,曾经痛恨无比的语言。

初夏的午后,尼克就这么怔怔地站在陌生人的门口,似乎连呼吸也忘记了,直到自家船长来叫她。

业火

五月的多尼村进入了宁静的午后时光,小村的人们习惯于漫长而悠闲的西班牙式午睡,这个时间似乎连鸟雀也懒于交谈。

这里不是交通要道、不是险要的军事据点、也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矿山财富,所以当周围的世界硝烟四起时,这座只有两百多人的小村子依然保持着这幅安详宁静的画面。

多尼只有两个地方能让人驻足观望两眼。一个是村外小山丘上荒废的别墅,那曾经是一个犹太富商的居所,但几年前发生了一件村人都不愿谈及的惨事后,这座曾经拥有­精­致花园的小楼就长满荒草,再也没人住过了。

另一个,则是村中心那座从中世纪就存在的古老教堂。礼拜堂悬挂的耶稣受难十字架格外逼真,钉入他手掌的铁钉冒着血、嶙峋消瘦的­肉­体上布满鞭痕,连圣子脸上痛苦的神情都雕刻得一丝不苟,仿佛让人亲历那场悲惨的死刑。据传说,教堂下面还有一间­阴­森恐怖的地下室。

这座神圣而古老的建筑供村民们平时做礼拜、举行集会时用,但它还有一个隐蔽的用途,那就是宗教裁判所。

天气炎热,道路上见不到几个行人。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推开教堂大门走了进去,四处看了看,便在第二排最左边的木椅上坐了下来。这椅子已经很陈旧了,他抚摸着上面的刮痕和凹坑,低下头朝扶手底部看去。

刻痕果然还在。

多年前当这少年还是个孩童时,周日的礼拜总会让他昏昏欲睡。所以他喜欢用指甲在隐蔽的地方描摹,这扶手下面还留有一个清晰的姓名——妮可。

“孩子,你是来忏悔的吗?”一个面目慈祥的老神父站在他面前问。这个时间礼拜堂空无一人,偶尔有人肯放弃午睡来到这里,总是会有些心事想要向主倾诉。

“不,神父……”少年摸索着扶手下的刻痕,摇了摇头。他慢慢扬起脸,向着礼堂中央那个逼真的十字架道:“我是来复仇。”

夜幕降临,宁静安详的村庄突然爆发出一阵阵惊恐的尖叫和哭嚎,几百个头扎黑方巾、凶神恶煞的海盗突然包围了村子,把所有村民从家中驱赶出来,圈禁在村中心教堂前的空地上。熊熊燃烧的火把照耀着二百多张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庞,泪水和恳求源源不断的流淌出来,但这群强盗像岩石一样无动于衷。

就在这时,一个白皙瘦弱的少年从圈外走了过来,海盗们敬畏的让开道路,手持火把将他送到空地中间的木台上。这个台子是村中有重大事件需要当众宣布时才用的,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上面。

“七年前,多尼村曾经发生过一件事。”

少年声音不大,但除了火把燃烧和女人的抽泣声,没有任何人敢于打断他的发言,这个清冽的声音便如冬日泉水般缓缓传了开来。

“有一个犹太商人,他辛辛苦苦奔波了好多年,在外面的世界赚了一点小钱。商人带着养女来到了多尼,在村外的小山包上建了座小房子,希望在这个平静的地方隐居下来。”

少年漆黑的眼睛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激|情,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可他平淡的话语却在村民中引起轩然□,人群惊恐的颤抖着,两个熟知当年往事的老­妇­当场晕倒在地。海盗们用枪托和刀鞘将试图逃跑的人赶了回来,强迫他们继续听那少年的故事。

“但商人没有想到,这里决不是什么安详的所在。村民嫉妒他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财产,痛恨他犹太人的身份,想方设法要把他拉到和自己一样穷困的境地。喜欢造谣生事的人跑到税务官那里起诉商人的财产来源不明,四处宣传他的形貌,编造了他养女是女巫的谣言告知教会。于是商人被捕了,七年前的今天,就在这座台子上,所有多尼村民对他和他的养女进行了公开的审判。八个人手按圣经发誓,曾亲眼看见这个女孩儿召唤过恶魔,用诅咒使邻居的猫狗生病、盘子落地。于是一枚定罪的烙铁按在女孩胸膛上,她和她的养父被拖进教堂的地下室,再也没有出现过。商人的财产被没收到教会,神父购买了葡萄酒和圣饼,大家欢欢喜喜的吃喝一顿,自觉替天行道,又增加了进天堂的砝码。”

少年缓缓解开领口的两颗扣子,露出半个蓝­色­六芒星。

“故事到此结束。”

八名男女被海盗拖到台子上,他们因惊恐而失禁,哭嚎着跪倒在地,请求少年原谅。

“和当年一样,你们有权利受到公正的审判。”少年像法官一样,向下面的人群扬声叫道:“有谁,任何一个有良心的教徒,来证明他们的清白?”

没有人回答。

“有谁,任何一个有良心的教徒,来证明他们的清白?”

少年再次发问。

男人们捂住孩子的嘴,女人不敢让哭声溢出嘴­唇­。

“最后一次。有谁,任何一个有良心的教徒,在上帝面前,来证明他们的清白?!”少年大声呼喊,火把噼啪作响的燃烧着,但除此之外,仍然没有任何回音。

台上的八个人渐渐绝望了。他们清楚地记得,七年前,就是在这三声同样的问话后,通红的烙铁烫在一个小姑娘的胸口。

不要恐惧你的敌人,敌人顶多会杀死你;不要畏惧你的朋友,朋友至多会出卖你;但有一群漠不关心的人们,只有在他们不做声的默许下,世界才会有杀戮和背叛。

“杀了他们。”少年命令。

火把一个接一个地扔进教堂、住宅、杂货铺、粮仓、马厩,整个小村亮如白昼。村民们被赶出家园,眼睁睁看着多尼在铺天盖地的业火中走向毁灭。

尼克站在这所破败的房子面前,看了很久很久。

这里承载着她所有美好的回忆,童年,幻想,亲情,柔软稚­嫩­的一切。叔叔亲手打造的秋千上欢笑连连,红­色­屋顶和|­乳­白­色­的围墙如同童话里的伊甸。而如今荒草淹没了花园,墙壁爬满藤蔓,玻璃全被打碎,胡桃木的家具一件不剩,甚至连门板也都被村民卸下来留作自用。

最终,她将手里点燃的火把扔了进去。腐朽的房梁噼啪剥落,老房子很快就被火焰吞噬。火舌舔过庭院里夜莺歌唱过的丁香和野蔷薇,吞噬随风飘荡的秋千,最终点燃了屋顶上的小风车,将所有的回忆埋葬。

卡尔站在她身后,什么话都无法出口。他写了信,希望她带手下来参与起义,可尼克却径直来到这小村烧掉一切。

“走吧,都结束了。”她说,转身走了出去。

整个村庄在她背后燃烧,火焰将天空染成浓烈的赤­色­。尼克一步一步,再也没有回头。

追在她独自行走的背影后很久,卡尔终于开口:“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村民造谣只是引子,为什么审判会立刻执行?为什么卡里图斯和佩德罗会盯上你们?”

“……卡尔,我不想知道了,一切就到今天为止吧。”尼克很累,这场大火她等了如此多年,以至于梦想实现的时候,已经累到不想再追究更多事。还有什么比无穷无尽的真相和复仇更让人疲惫?

“你们两个是被敌人陷害的,只为了剥夺你的继承权!”

尼克头也不回,假装没有听见。卡尔大吼:

“你一直叫他阿萨,但根本不知道他的本名!”

听到叔叔的名字,尼克一顿,停住了脚步。

“他的真名是阿尔萨斯·德·巴莱米诺,女王授命的圣骑士,莱昂的领主!”

“阿萨已经死了,他是谁也不重要了。”尼克低声说,“即使他是你的亲叔叔。”

“不、不……你不明白自己的重要­性­……”卡尔焦灼的摇头,四顾无人,终于将真相说了出来:

“我告诉你,你的真名。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莎贝拉的外孙女,继任女王胡安娜的女儿,妮可·哈布斯堡,你是拥有双王神圣血统、将要登上西班牙王位的公主!”

灰暗的天空低沉沉的压下,焚烧形成的浓云一层层覆盖在这原野上。

尼克慢慢回过头,满眼皆是疲倦:“原来你一直想说的就是这个。那又怎样?就算我是公主,你单枪匹马就想让查理给我腾出王位?卡尔,别做梦了,一直活在幻想里没有好处,我只是个没有家的海盗。”

“不!你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查理逼疯囚禁了你的母亲,他是不能饶恕的叛逆!卡斯蒂利亚已经集结了军队,很快就能将他赶走……难道你带人回来,不是想帮助我们吗?”卡尔急切地问。

“我是答应过会两肋Сhā刀,但不打算掺和什么革命。船长派这些人来是因为有任务安排给我,我只是趁机回来报仇。”

“别再提那个海盗了,他怎么有资格命令你?你有最纯净的血统,不能再跟海盗和异教徒搅在一起了!

“纯净。”尼克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你是不是还想说,我神圣、我纯洁、我­干­净清白的和婴儿一样?”

“以前的事那是没有办法,以后我会成为你的剑,代你染血,保护你……”

“卡尔,你一直看不起塞拉,看起不起船上的弟兄。”尼克打断他的话,终于厌倦了这场令人疲惫的应对。“可你不知道,四五年前,别说什么公主,你只要给我一块发霉的面包,让我舔你老二我都愿意。”

她淡淡笑了一下,像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你说的那些,现在我不需要。”

她转身走了。

什么叫做悲剧,不是骑士保护公主直到战死。

而是他来晚了,公主早就历尽世间艰难,不再需要任何保护。

“你真的要追随海雷丁做一个海盗,与你的祖国西班牙终生为敌吗!!”卡尔的声音抑制不住的尖锐起来,因为他眼前是浓黑的绝望。红狮子投奔伊斯兰世界近在眼前,宗教的差异,比国内党派分裂的距离更加无法跨越。

国与国的矛盾可以化解,但基督徒永远不能跟穆/斯林握手言和!

卡尔急切的呼唤着,可尼克的脚步没有任何停顿,依然朝海岸的方向大步走去。这个孩子早在毫无反抗能力的年纪就选择了独自复仇之路,当她坚强有力的时候又怎么会听人摆布?

“主啊,我的主啊……”

泪水从清澈的蓝眼睛溢了出来,卡尔终于停下追逐的脚步,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当她收到自己请求帮助的信,带着人上岸的时候,他是多么高兴!革命的曙光似乎就在眼前,卡斯蒂利亚即将恢复往日荣光!可一切都不像他想的那样,尼克对叔叔的爱,并没有发散到别人身上。

西班牙,这个带给她一辈子无法治愈伤痕的地方,从来不是她的祖国。

尼克,妮可,他的公主,一生的梦想与憧憬。

卡尔这时才茫然意识到,她从来不是一尊供人跪拜的偶像,而是一只拥有强壮翅膀的鸟儿,在天际高高翱翔,不会被任何人影响自己选择的目标。

“再见……我的,主……”卡尔终究没有追上来。对上帝的信仰是欧洲骑士的立身之本,而忠诚,只能排在信仰后面。

尼克想,她跟那个金发蓝眼的青年大概不会再见面了。

海面上黑沉沉的,即使用上所有望远镜,也完全看不到任何船只经过的迹象。

尼克心里慌慌的。三天前,红狮子准备围攻西班牙军事重镇瓦伦西亚港。海雷丁提前获悉会有一只来自热内亚的雇佣军来援助,于是给了尼克三条船五百个人,让她在援军可能经过的海路上设伏。

无聊的等待实在太漫长,而她设伏的地方距离多尼村又那么近。只要三四个小时,一切就都结束了。尼克心里对自己那么说。叔叔他,等待的时间也太久太久了。

于是尼克第一次违背了海雷丁的命令,­干­下一件胆大妄为的事情——擅离职守,带着船长给她的人去烧村复仇。她自以为赶得及回来继续埋伏,可等来等去,早已过了船长预测的时间,援敌船只的影子却依然没有出现。

究竟怎么回事?是在她离开的时候错过了敌人,还是敌人突然改变了航路?是继续等下去,还是立刻起航去援助船长?尼克不知道。她指挥作战的经验毕竟太浅,遇到这种两难抉择,完全束手无策。

战机一错再错,当尼克终于没有等来援敌,赶去瓦伦西亚港的时候,只在海面上发现了飘散着的船只残骸,和许多面目熟悉的海盗。

当尼克再一次见到海雷丁,心中忐忑向他报告前因后果的时候,这个红发男人简直像从没见过的陌生人的一样­阴­沉恐怖。

海雷丁勃然大怒。

他一生料敌如神,但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用心血浇灌的树苗、着力培养的手下居然会背叛。

可直到战斗开始、热内亚援军悉数登上战场,尼克也没有出现。

海妖居然带着人失踪了。

守军和援军里外接应,红狮子反被围困在瓦伦西亚港,海雷丁付出了两条船的沉重代价才将敌人重创后突围。

事情很快搞明白了。他的冲锋队长并没有按照命令静候敌人,而是带着人上岸放火去了。她自以为赶得及回来,却因为欠缺经验跟援敌擦肩而过,就此错失机会。

在全员参加的裁决会议上,尼克双手被绑在背后,像个犯错的孩子垂首站着,却不知道自己要面临的惩罚将会多么残忍。

失期者死,玩忽职守当斩,海盗法则和军律一样,必须用铁和血来维护其尊严!

海雷丁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因愤怒而沸腾了,而后又因为极度失望而冰冷。他把她想得太单纯,太简单,有谁能抵御住一顶王冠的诱惑?不管她去­干­了什么,都是收到岸上的来信后才带人上岸……

背叛!他悉心培养她,全力信任她,不惜提前跟西班牙决战也要救她,因此这种背叛更加使他失望和痛恨。

海雷丁闭上眼。

“我以为你不会这么蠢,蠢到又带着人回来的地步。但既然你回来了,就得为自己的行为承担代价。”男人做了决定,一把火枪,一颗铅弹被放在船长桌上,推到她的面前。

“冲锋队长尼克,流放荒岛。”

这就是海盗的死刑:带着一把枪被扔到没有人烟的岛上,最后一颗子弹是留给自己。

尼克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开除?船长不要她了?她必须……下船?!

这个词代表的意义让尼克彻底惊慌失措了。她以为挨一顿鞭子,或许再扣两年奖金,甚至直接降级为普通水手去擦甲板扫厕所,这都可以接受。但是,“下船”!

伙伴,自由,湿润的海风……这意味着一切都要失去了!

“不!!!”尼克激动地大吼,像条垂死的鱼拼命挣扎:“我不走,我坐过六次牢!不管扔到哪儿,非洲、北极……就算流放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活!我不要、不要下船!!”

此话一出,满室寂然,维克多差点背过气去。

船长当然知道她是越狱惯犯,流放荒岛不过是给她一个活命的机会!可这个傻孩子,居然当着所有人的面戳穿了船长的意图,这让他怎样再留情面?

海雷丁脸­色­­阴­沉如铁,冰蓝­色­的眼睛里酝酿着一团飓风,船长室里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了可怖的寒冷。

“不愿走,那就做好准备吧。”他冷冷地道,“一百鞭,如果你能活着撑下来,这把枪可以不用拿。”

“不行!!”维克多失态地高声尖叫,在场的人里只有他最清楚这惩罚的后果。

一百鞭!即使一个强壮的男人也可能当场丧命!更可能死于重伤后的感染并发症……维克多扑到尼克身前拼命晃她的肩膀:

“你会活活被他打成两截的!快答应流放!”

尼克咬紧牙关,摇了摇头。

海妖号不仅仅是一艘船,它代表了她的伙伴和偶像,她的寄托与事业。

她不想再失去重要的东西了。不想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不想受伤生病后苦苦煎熬,更不想……不想再度一个人孤单,流浪。

“我接受鞭刑,船长。”

黑眼睛沉静如墨,海雷丁望着这张稚­嫩­的脸沉默了很久,很久。

但最终,铁石般的命令还从他口里说了出来:“船医,准备好鞭子,明早行刑。”

鞭刑

维克多咬牙切齿的完成了他这辈子最不情愿的工作——对一条仅看就很可怕的牛皮鞭子进行消毒处理。如果用平常惩罚用的九尾鞭,那么三十鞭以后,被惩罚的人后背所有皮肤都会剥落下来,在炎热的夏季很容易得败血症。而这根用小牛皮硝制而成的长鞭,则可以延长行刑的次数和时间。

这是海雷丁的鞭子。

他很少亲自出手惩罚什么人,也只有这样严重的事件、犯下大错的是他左右手的时候,这根令人战栗的鞭子才会出现在众人眼前。

鞭刑是要脱掉上衣公开进行的,维克多想了好多办法,最后决定把一件后背开扣的衬衫借给尼克,这样她可以用前襟盖住胸口,再把下摆塞进裤子里,不必赤/­祼­­祼­的在三千个男人眼前遭到鞭打。

做这一切的时候尼克就呆在医务室里,不管船医怎么咒骂劝说、用伤口发炎溃烂而死的病例吓唬她,这个固执的孩子就是不肯松口。

“你还不如怀了孕!不管在岸上还是海上,孕­妇­好歹有免刑的特权。”维克多用酒­精­恶狠狠地擦拭尼克即将受刑的部位,这张光洁的背马上要被抽得稀烂,一辈子没有恢复原状的希望。

“那样也要被开除的。”尼克背对着他说,“这次真是我的错,咬咬牙就忍过去了。”

“你这混蛋着魔了吗?一百鞭,你把牙咬碎了撑不过去的!听好了,等他打上个一二十鞭,你就晕倒,无论怎么用凉水泼你也别睁眼,按规矩是不能打没有意识的人的。反正跟你上岸那群人也知道你是女孩儿了,等船长出过气,规矩上也做给众人看了,就差不多可以混过去……”

维克多絮絮叨叨,把他所知一切可以减轻痛苦的方法教给小混蛋,却她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尼克默默等待着行刑的到来,这是第一次,她已经得知自己会受伤害却不想逃跑,海雷丁极度失望和愤怒的表情仿佛就在眼前,她终于明白到,有些事做错了是没有挽回余地的。

无法回避的时刻终于到了。

第二天一早,红狮子的所有船只聚拢在一起,众星拱月般围着海妖号,所有船员都被要求站在甲板上观看行刑过程。

船长昔日的宠儿,海妖尼克队长被带上最高层的舰台。两名海盗将她双手拉开,用粗糙的麻绳牢牢禁锢在行刑用的铁栏上,保证即使她昏倒也不会滑落下来。水手长上前,把尼克背后的扣子一粒粒解开,如初雪般晶莹洁白的背脊就暴露在空气里,所有男人眼前。

很少有人产生亵渎的想法。

这个女扮男装的少女威名传遍地中海,除了船长,没有什么人能在她这双纤细的手腕下走过三招。她有义气,有担当,快意恩仇,就算不是真汉子,也绝对是这群海盗心目中最爷们儿的存在。甚至捆绑尼克的水手也不禁用眼神为她加油,希望这个队长能熬过苦刑留下来。

“上口枷!”水手长按照规矩大喊,旁边的水手立刻将一根缠了棉布的木­棒­横塞在尼克嘴里。咬着这个,至少可以多撑一倍时间。

海雷丁手持皮鞭走过来,在距离三米远的地方停下。鞭子非常长,他根本不需要站在跟前。

“记住,再也不要违抗我的命令。”威严的声音一字一句敲打在所有人心上,即使没有在刑架上的人也止不住颤抖。

第一记鞭子带着破空的呼啸挥了出去,清脆的抽打声过后,一条红痕便斜斜贯穿了光洁无瑕的背脊,肿成一条渗出血珠的棱。凄厉的鞭痕和白皙皮肤形成了使人目不忍睹的对比,维克多扭过头去。

第一下总是最痛的,身体会吃了惊似的做出各种反应。有人会咬紧牙关闷哼,有人会吐掉口枷高声尖叫,甚至会有人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失禁。而尼克,则习惯一声不吭的忍耐痛苦。随着第一记鞭子落在背上,她呼吸暂停了两秒,接着闭上眼睛重重喘息起来。

海雷丁手腕一抖,鞭梢便像一条灵活的黑蛇在空中划了个圆,顺从的飞回手心里。他握着鞭子耐心等着,一直等尼克的身体熟悉了这种意外的疼痛,喘息逐渐平稳下来,他才不疾不徐地挥出接下来的惩罚。

铁一般的节奏就像海浪拍击在巨岩上,沉稳坚定,永无休止,决不因她的僵硬和颤抖而放缓,也不因观者的表情而轻落。每一记鞭打都扎扎实实,鞭梢没有一次落在铁栏、甲板,或者其余什么不相­干­的地方,鞭痕就这样一道排一道的整齐并列起来,没有一条重合。等整个背部都没有完好的地方时,他就从第一击开始的地方重新抽。

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在海上,只有鞭梢呼啸、以及落下的清脆声响打破沉默。尼克的前襟已经湿透,汗水混合着血水流淌下来,疼痛像海潮没顶般一波波让她晕眩,又总是在下一击的力量下清醒。

五十鞭,长的简直像创世纪。她看起来已经快撑不住了。

“松绑。”海雷丁收回鞭子。

两个水手立刻上前松开尼克手臂上的绳子,把像水浸过一样的她扶下刑架,口枷拿出来后是一圈清晰的带血牙印。维克多扑上去,把一杯水凑到她­唇­边,尼克轻轻摇了一下头拒绝。

“喝下去!”维克多高声道,然后凑在她耳边轻声吐出一个拉丁词汇。

“是鸦片。”

尼克喘了口气,乖乖凑到杯子里喝了两口。她嘴巴里已被自己咬破,血液把杯中苦涩的液体染成淡红。鸦片的作用立竿见影,一种暖洋洋的感觉传遍全身,背上火辣的鞭痕也好像没那么痛苦难耐了。

“带她下去疗伤。”海雷丁吩咐。如果不是要故意致人于死命,这种上百鞭的刑罚一般是允许分开进行的。

“不……一次打完吧。”尼克嗓音嘶哑,推开了维克多的手,轻声道:“结了疤再撕开很麻烦的。”

“小白痴!歇几天,还有回转余地的!”维克多暴跳如雷,简直想掐死她。打成这个惨兮兮的模样,说不定过几天船长就心软免掉剩下的呢?

“一次吧,我受得了。”她声音很微弱,但依然固执。

“……好。”海雷丁的命令简直让人以为他有一副铁石造的心肠,“再捆上去。”

接下来的五十鞭他换了手,鞭痕从另一个方向倾斜下来,和刚刚的痕迹交叉叠起,像一张鲜红的血网笼罩她身上。皮­肉­裂开了,最后二十鞭,每当海雷丁挥动胳膊,鞭梢便会扬起一串血珠,飞散在周围的人脸上身上。

她依然一声不吭。

当水手最终把血­肉­模糊的尼克放下来时,维克多觉得他自己都要昏倒了。作为一个医生,他当然见过更严重的伤势,但等待这一百鞭结束的时间实在是太漫长了,几乎要把他压垮。

海雷丁走过去蹲下,查看尼克的伤势。力量控制的还好,应该不会死……

就在这时,已是半昏迷状态的尼克动了动,湿润的眼睛张开一线,断断续续地低语:

“船长……我没有……背叛过你……从来……没有……”

她终于撑不住昏死过去。

维克多自己力气不够,急忙扬手指挥,让海盗们把她搬到医疗室。但海雷丁却推开那些手,自己伸臂穿过尼克胸口腋下,背朝上轻轻抱了起来。

“到我那儿去。”他对维克多说。

船医一愣,立刻反应过来:“对对,天气这么热,你那里通风最好,不容易发炎。”接着催促助手把他的药箱工具箱从医疗室送到船长卧室去。

被放置在海雷丁三乘三米的宽阔大床上,尼克看起来更是小的可怜。两个人把她血汗浸透的湿衣全部除了下来,背上的伤跟光洁的臀部皮肤一对比,更加惨不忍睹。船医用棉花球沾了酒­精­给她消毒。鞭痕层层叠叠,破损的肌肤已经不起擦拭,只能一点点轻沾。海雷丁执起她因为用力被粗绳磨破的手腕,用极轻柔的力道包扎起来。任谁都想不到,这双手刚才竟会那么残忍的将床上的小人儿鞭打至晕倒。

维克多明知海盗法则不可违背,却仍忍不住絮絮叨叨的抱怨:“该怎么说你才好,既然事后会心疼,又何必打她这么狠?这伤痕怕是一辈子也不褪掉了呢……”

“那么,她就一辈子也不敢再忘掉我说过的话。”男人如此道。

尼克只觉得有无数小小的火舌不停舔在背脊上,简直要把她煎熟了。接下来就是全身燥热,背后血管一鼓一鼓的跳动着,血液似乎随时都能喷­射­出去。重伤后总是会伴随高热,没过多久,尼克就开始发烧,直烧得两颊通红嘴­唇­­干­裂,半昏半醒,而心里的事却始终没有放下。

“我不走……不走……”

她反复喃喃,一阵冷一阵热,汗水把身下的床单都浸透了,看起来睡得极不安稳。维克多很着急,这么闷热的天气,如果伤口发炎,不论是转成败血症还是大面积溃烂,都会危及生命。

一双有力的大手不停擦拭尼克的额头、掌心、肘弯、腋下和脚心,刚开始,散发着酒味的液体一下子就被她高热的体温蒸发了,但这双极有耐心的手擦了一遍又一遍,渐渐的,清凉的感觉缓解了热度。

“水……”只开口要了一次,立刻有人扶着肩膀把她上身抬起来,带着一丝酸涩的淡水送到嘴边。

是船医吗?尼克昏昏沉沉的想,这双手抱着她简直像摆弄一个孩子,维克多好像没这么大力气。

“酸的……”尼克小小声咕哝了一句,船上的淡水已经开始腐坏了吗?

“是柠檬水,乖乖喝下去,不然会得败血症。”低沉的男声回荡在耳边,尼克立刻知道手的主人是谁了。

“船……长?”

“嗯,是我。”

“我没有……没有背叛……”

“知道了,我原谅你。”

尼克再次陷入昏睡。她不知道“原谅”这个词意味着什么,不会将她赶下船?还是仅仅免除了流放荒岛之刑?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吊在半空中,尼克很想再做点什么以证明自己的忠诚,却连翻身挪动都办不到。

睡吧,我亲爱的宝贝,树梢送来微风,摇篮Сhā满玫瑰……

一阵阵轻柔的乐音似有似无的飘了过来,尼克昏沉沉的听着,直觉回想起欧洲大陆流传的那首摇篮曲的曲词。

宝贝,我曾经也是被谁呵护的宝贝吗?在一个安全无忧的地方静静沉睡?不用因饥火灼烧而翻来覆去,不用时时惊醒、恐惧的逃避敌人?

现在,再也没有敌人了,所有仇恨都被她焚烧殆尽,所有过去都被弃于脑后,但这个怀抱,这个安全的所在又在哪里?

极轻柔的乐音回荡在耳畔,曲调如此温柔熟悉,尼克觉得眼睛潮湿了。

好怀念,好怀念……

睡吧,我亲爱的宝贝,不要悲伤哭泣,一切安逸属于你……

流泪也不会有人来擦­干­,挣扎也没有手来安慰,这些年来,她不是早已忘记泪水是什么模样?那么现在脸上流淌的是什么,印湿了枕头的又是什么?

就在这温柔的摇篮曲里,尼克终于安心睡去了,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脸颊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弧线优美的舷窗大敞,纱雾般的窗帘在海风吹拂下轻盈飘动,一个红发男子靠在窗前,缓缓拨动一把古老的鲁特琴。轻柔的音符从琴弦上漫溢出来,像一条从过去流淌到现在的时间溪流,带来无穷无尽的怀念和抚慰。

床笫

在地中海最伟大的医生(自称)维克多照料下,还有某个人持续不断的用酒­精­给她物理降温,尼克的高烧渐渐退了下去。毕竟是条年轻活泼的生命,也不是什么温室花朵,尼克的恢复力很强。

船队没有再继续作战,而是一路向东航行驶向奥斯曼土耳其,尼克有充足的时间养伤。因为天气炎热,维克多没有给她包扎,只是涂了药膏晾着,于是小尼克只能光溜溜的趴在船长床上等待伤口结痂。

每次船长走过来给她喂水或者擦酒­精­,尼克就使劲扭头试图看看他的脸­色­。但海雷丁的表情一直平静到近似冷酷,和鞭打她时没任何区别。

尼克心里就像故事里墨西拿的海底,黑沉沉的没有底。船长想做什么事,从来是不动声­色­就办了,说不定只是在等她伤好一点,就把契约拿出来当面撕掉……

不!无论用什么手段、甚或是再挨一顿鞭子,她也绝对不下船!尼克紧紧攥拳,小脑子飞速运转起来。

海雷丁毕竟没想打死她,手下力道控制的很好,外表看起来血­肉­模糊,但实际上没受内伤。一个星期后,尼克背后□的粉红­色­­嫩­­肉­就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可以自己慢慢爬起来吃饭喝水了。

这天傍晚,维克多用酒­精­擦掉了尼克背后的药膏,宣布只要小心不让伤口发炎,一个月后就可以痊愈。他急着消毒洗手,匆匆忙忙拿着药箱就离开了。门板碰的关上,船长大人终于开了尊口。

“你死不掉了,可以搬出去另找个地方睡觉了。”他漫不经心地翻着手里的海图册,看也不看尼克。

尼克心里一沉,该来的还是来了。她接受惩罚,已经不是冲锋队的队长,那个小小的单人间也不再属于自己。那么,这个“搬出去”是指让她滚蛋吗?尼克望向坐在床上看书的船长,从他强壮的手臂一直看到裤子下紧绷的腰身大腿。

她悄悄吞了下口水,阿萨,保佑我留职成功……

海雷丁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光­祼­的脚丫。十粒小巧圆润的脚趾踩在厚地毯上,兔毛从趾缝里钻出来,看起来就很痒。其中一只脚丫抬了起来,又落下去,以大无畏的勇气踩在海雷丁的马靴上。

“船长,我们上床吧?”

尼克睁着一双无辜的黑眼睛,好像只是在说“我们去吃饭”。

这句话直接导致了海雷丁的脑海里出现两秒钟的空白。这绝不是因为他对类似邀请经验不足,只是从没想过这句话会从面前这个小家伙嘴里说出来。

尼克很清楚船长的女人们有着怎样的本钱,和盛宴比起来,她自己就像一条配菜的小鱼­干­,或者几粒盐炒豆,想成功只有靠技术。所以尼克没有给海雷丁留下拒绝的机会,在他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扑了上去。

两秒钟虽然只是瞬间,但只要抓准要害,就足够结束一个高手的生命。尼克轻车熟路地抽开海雷丁腰间的宽皮带,把头埋在他双腿间,小嘴隔着裤子在那个突起的位置上动作。

倒霉,好离谱的尺寸,看来要吃一番苦头了……尼克一边做心理准备一边磨蹭吞吐着,冷不防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捏着下巴拎起来。海雷丁脸­色­沉沉,冰蓝­色­的眼眸里像酝酿着一场暴风,他压低了声音冷冷道:

“很熟练啊,以前­干­过不少次?”

尼克的下颌被捏得生疼,她舔了舔溢出嘴角的唾液,目光里只有迷惑。好奇怪,这一招明明是排行第一所有男人都喜欢的服务呀?

“船长你不喜欢这个?那我还会别的。”

她轻轻推开海雷丁的手,退后两步,开始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脱衣服。衬衫,腰带,外裤,衬裤,一件接一件落在地毯上,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还扯到了背后伤口。像只刚刚出生的羔羊,尼克一丝/不挂的站在男人面前,大有一副“不管你想玩什么我都奉陪”的架势。

这样□­祼­的明示,海雷丁不用猜也明白了他的前冲锋队长是什么职业出身。

居然试图用身体贿赂老板,海雷丁又好气又好笑,简直不知说她什么才好了。看这具还未发育完全的身体和熟练的手段,又是隐隐心疼。这种年纪的孩子孤身一人流浪闯荡,经历过什么可想而知。

海雷丁就这样一言不发的打量着她,像是在估算猎物的价值。尼克心中忐忑,知道自己的胸部乘以二也填不满船长一只手,肯定是被鄙视了。

“我会很多花样的,试一试吧?”她张着明净的眼睛推销自己,使劲挺了挺那对稚­嫩­的胸|­乳­,似乎在催眠对方“这­肉­­肉­看起来是贫乏了一些,但尝起来非常美味”。

如果海雷丁是一个正人君子、一个有家有业的好人、一位道貌岸然的圣徒,他会捡起衣服温柔的替尼克穿上,然后告诉她:你有伤在身,不要这样。

但问题是,他是一个肆无忌惮的恶徒,一个刀口舔血的强盗,还有刚刚被撩拨起来的情/欲、以及出海半年没碰过女人的饥渴胃口。所以面对可能的美味,做下吞吃入腹的决定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有伤?在海盗这个高危行业里,谁没受过点创痛呢?

“过来。”海雷丁伸出手。

尼克大喜,赶紧乖顺的凑到他怀里去,犹豫着是从耳廓开始还是从喉结入手。伺候一个经验丰富的强壮男人并不是件轻松的活计,尼克做好了累得下颌酸疼的准备。但意外的是,海雷丁抓住她的头发,托起她的后脑,从一个深吻开始。­唇­齿交缠,尼克把粉­嫩­的小舌头递了出去,熟练地和海雷丁的纠缠在一起。他的吻和他的战术一样,疾风骤雨般席卷一切,尼克几乎要以为船长饿得要把她整个吃下去。

结束了这个让她气喘吁吁的吻,尼克只能用惊喜形容自己的心情。

“竟然是薄荷味儿的。”她纤细的胳膊勾在海雷丁的脖子上,确认似的再次啃了啃他的­唇­角。清新中带着一点苦涩,口感非常好。

“那你说应该是什么味儿的?”海雷丁揪开她的小脑袋反问。

“这个……大部分人都是恶心的口臭。”尼克很诚实地说。所以她一直不怎么喜欢亲吻,宁肯对方直接从下面开始。船长喜欢嚼薄荷叶的习惯真是好啊!尼克发自肺腑的感慨。

海雷丁的口腔深处传出了一丝咬牙切齿的咯咯声,不打算再搭理小混蛋,径直做自己想做的事。

尼克的后背刚刚结痂,摁在床上运动的话肯定会弄得到处是血,海雷丁­干­脆托着她粉嘟嘟的小ρi股坐在床沿上,把她抱在怀里抚弄。小东西今天洗得很­干­净,年轻女孩儿的香甜中含着一股淡淡的药膏味道,除了不能躺下,她柔软的身体似乎什么姿势都能做到。海雷丁像摆弄婴儿一样轻松的把她对折,让她膝盖和胸口相触,细长的腿搭在他肩膀上。

灵活有力的手指全身游走,像在琴弦上拨弄出复杂的曲调。细致的锁骨,小巧的胸|­乳­,可以一手握住的小脚丫,成|人所没有的紧致幼­嫩­触觉,海雷丁不得不承认,这样一具绵软而柔韧的身体开发起来很有乐趣。唯一不合适的就是尺寸了,他摸索着把手指伸进尼克的身体里揉按,希望她能尽快适应。可惜测试容积的结果告诉他,今天想痛痛快快的开次荤恐怕比较难。

尼克真的受宠若惊了,她经历的人很多很多,但从没有一个人会有这样的耐­性­照顾到她的感受。在细致而深入的爱抚下,尼克白皙的小身子很快出了一层薄汗,她急促地喘息着,一阵阵从未有过的酥麻感从尾椎升起,好像伤口将愈未愈时的麻痒,刺激得她十根小巧的脚趾全都蜷缩起来。

被对折的姿势很难有发挥空间,尼克挣扎着想回馈一下,但立刻被海雷丁压制的动弹不得。狮子似乎天­性­里就是霸道的物种,哪里有反抗,就在哪里原地镇压。海雷丁把小脑袋摁在自己肩窝里,哑着嗓子在她耳边叮嘱,“我很长时间没做过了,等会儿会弄很久,所以你还是多准备准备。”

灼热的鼻息喷在耳边痒痒的,尼克轻喘着点了点头,搂着海雷丁强壮的脖子把自己折得更加厉害,然后凑在他脖颈里啃来啃去。她像只刚刚长了­奶­牙的小兽,迫不及待用身边的东西来磨练自己的牙齿。

前戏进行了很久,直到海雷丁觉得尼克已经足够放松和湿润,便放下她的细腿,一手抱着她一手扯开自己的衣物,准备进入正题。隔着一层衬衫已经觉得很热,这样­肉­体直接接触,尼克更觉得海雷丁坚硬伟岸的躯体像座燃烧着的壁炉,但这热量并不像受伤那样将她烧痛,只是很偎贴的舒适。

尼克两腿分开,跨坐在海雷丁身上,等他把灼热顶进自己的身体。只刚刚开始,她就明白了船长为什么会舍得花那么多时间在前戏上。身材的差距很现实的反应在下面的尺寸上,就像硬要将一柄大马士革刀戳进装匕首的小刀鞘里,海雷丁的巨大完全超过她的承受能力,刚才的舒适惬意浮云般散了开去,只剩下越来越大的压力和钝痛。

但从很多年前起,尼克就已熟悉了这种难受,或者说她一直以为上床就应该是这种感受,所以根本没有瑟缩逃避的意思,只用细白的手指紧紧抓住海雷丁的双肩肌­肉­,尽可能的将身体打开,把自己一点点压下去。

海雷丁掐着她细细的腰肢,满足的叹息声显示了他对这种极紧致的触感很是享受。但身上的人居然一声不吭,这对他的技术不啻是种侮辱。海雷丁把尼克从怀里拽出来,仔细查看她的反应。

一张小脸儿淡漠的僵着,连眉都不皱,跟被鞭打的时候一模一样。海雷丁入侵的动作立刻就停了。

“怎么,很疼?”

尼克摇了摇头,小心翼翼的换了口气:“还能忍。”

海雷丁的兴致立刻就退了不少,不悦道:“疼就说疼,哭也好叫也好,你这是什么表情?”

尼克以为海雷丁嫌她木头,稍微挪动了一下酸痛的双腿,让角度更方便对方进入。她低声解释:“因为……有的人就喜欢听哭叫,越喊疼对方越兴奋,所以不如装作若无其事,这样更快就可以结束。”

她生怕计划半途失败,抬起头小心看着海雷丁的脸­色­:“这是以前的坏习惯,我改。”接着闭上眼睛,努力酝酿根本不存在的享受表情。

海雷丁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明的感受。

他不是早就知道有这么一群变态存在吗?他们自己不行,就喜欢折磨没有反抗能力的孩子。明明知道对方没发育到能承受情/欲的程度,还是强行催折,以得到掌控和破坏的快感。原来,她这幅冷漠的表情不过习惯了忍耐痛苦。

海雷丁叹息了一声,把尼克的小身子轻轻搂在怀里,安慰似地抚摸她幼细的后颈。

“不用硬装了,我们再把前面复习一下。”

狮子骄傲的自尊不用建立在欺凌孩子身上,他即有忍耐欲望的克制力,也有持久作战的本事。一遍遍的引导、复习、尝试,在海雷丁耐心的教导下,尼克终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快感。

奇异的愉悦就像骑在一头强悍凶猛的巨兽身上,在漫无边际的天地里颠簸飞驰,每时每刻都有惊喜。尼克细声呻吟着一次次呼唤着海雷丁,用锋利的细齿在他肩膀上留下清晰的牙印。

“船长……船长……船长……”

“在床上,叫我雷斯……”

“雷斯……别赶我走……别赶我走……”

鲜血从破裂的伤口里流淌出来,尼克双目湿润,全然无知无觉。海雷丁翻转这具颤抖的小身体,一点一点细细地舔舐她的背脊。

尼克是个极好的学生,很快就适应并且享受。长期作战培养出的良好体能,使她能够承受海雷丁狂风骤雨般的猛烈索求。没有无谓的道德束缚,尼克像只好奇而贪婪的小野猫,不停尝试探索新的欢愉。

“这个好,还要……亲一亲……再来……恩恩……”

海雷丁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这到底是她贿赂自己,还是自己服务她呢。不过挂在脖子上嘟起嘴巴索吻的小东西实在很可爱,海雷丁想,多费点力气取悦她还是蛮值得。

云雨过后,尼克牛皮糖一样赖在海雷丁身上休息,把小脑袋凑到他平坦的胸膛上拱来拱去,恨不得钻出个洞来埋进去。海雷丁把她推开:“再钻也钻不出女人的胸脯来,床够大,你一边睡去。”

尼克哼唧了两声,乖了一小会儿,又摸索着粘上来,反复几次,无奈的海雷丁只能把她揽进怀里。尼克贴着船长暖烘烘的身体,枕到他结实的胳膊上,对这个待遇十分满意,眯着眼睛像只餍足的猫咪,似乎挠一挠下巴就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船长……”

“嗯。”

“船长……”

“嗯。”

“船长……”

海雷丁让她缠得没办法:“到底什么事?!”

尼克眨眨眼睛,似乎回味无穷:“我从来不知道上床会这么有趣。”

“那是因为你从来就没碰上对的人。”

尼克小心往他怀里凑了凑,试图再次贴近领导:“船长,你看我还是很有用的,不用滚蛋了吧?”她不停投­射­出“我会打仗会暖床很好养”的狗腿目光。

海雷丁苛刻地扫了她一眼:“我从来没有跟别人共享的习惯,你自己想好要不要跟。”

尼克一愣,她以为今天的贿赂只是为了稳住职位,可没想到狮子的领地意识这么强,上过一次就不会再让别人碰。

“哦……那就是长期的……包养了?”尼克自以为了解老板的想法,心想船上就她一个女孩儿,也算稀有资源,这就是被允许的第二职业了。船长技术这么好,又舍得花钱,真是好划算的买卖!

尼克大喜过望,一骨碌翻身起来,跪坐在海雷丁身边,神采奕奕的跟他商量:

“那么是包月还是包年?现金预付还是先打条?衣物日用算进去的吗?嗯,我更喜欢现金呢……”

海雷丁只觉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又返回来在胸中郁结成一团熊熊燃烧的怒火,差点让小混蛋气炸了,冷冷回问:“你说什么?!”

尼克察言观­色­,觉得老板神­色­不对,缩了缩肩膀犹豫着道:“你是船长,那么就打个八八、啊不,八五折好了……”

海雷丁简直出离愤怒,翻身坐起来,脸­色­铁青咬牙切齿一字一句的道:“你·敢·跟·我·要·钱?”

尼克很迷茫的眨眼,这次贿赂不算,但一般上床当然要掏钱,这跟吃饭埋单一个道理啊?难道船长抢了太多船,以至于吃惯霸王餐?

海雷丁已经火得没法跟她理论,胸中一口恶气不散,伸出手臂就把小混蛋拖拽过来,横在膝上摁牢,照着她光溜溜的臀部上狠狠打了十几巴掌,一直打到两片ρi股像熟透的桃子一样高高红肿起来,才扔给她一条床单,一脚踢出门去。

尼克披着床单手捂热辣辣的ρi股,惊慌迷惑的站在船长卧室的门口不知何去何从。小小的脑子还不停思索:真是男人心海底针,刚刚还很好,怎么一下子就发火了呢?

半夜敲门的幻觉

医疗室的门板砰砰乱响,维克多懊恼的从床上爬起来点燃了鲸油灯,穿着他雪白的丝绸睡袍打开门。

一个乱发赤脚的小家伙站在门外,裹在身上的被单下明显不着寸缕。

“幻觉、幻觉。”维克多喃喃自语催眠自己,碰的一下再次把门关上。

很可惜的是,幻觉很有耐心地继续发出声响,大有你不开门我就敲到地老天荒的意向。维克多心想再敲整船人都要过来围观了,只能闭上眼睛狠狠吸了一口气,开门把万恶源头放了进来。

油灯跳跃,维克多瞧着这个无耻­祼­奔的家伙,有今晚绝对没办法好好休息的预感。

“我跟船长上床了。”尼克像所有失身少女一样,悲伤而惊惶的看着自己光­祼­的脚丫。

“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维克多叹了口气,倒了一杯凉水给她,半夜的无礼拜访者没有享受茶和咖啡的资格。“那你光着身子到处跑是怎么回事?”

尼克更悲伤了:“因为……因为做完了船长不给钱,还揍了我一顿,把我踢出来了。”

“不给……你!你居然跟他要钱?!”维克多不可置信的看着小混蛋,祈祷这一切只是离谱的梦境。

尼克小声咕哝:“这一次是我愿意免费的,可是船长说以后也要,还是独占,但他不打算给包养费。”

听闻此言,船医双目湿润,一种悲凉的情绪直冲胸臆,只想望天长叹,但此时还是深夜,天花板遮盖了他的视线。

“这种问题你去跟当事人商量行不行?!我这里是医疗室!只管治疗身体创伤,不是心理辅导室也不是中介所!!”

尼克像只无家可归的花栗鼠,可怜兮兮望着船医:“我没地方去啊,而且有身体创伤的。”她转过身去把沾了血迹的床单展示给维克多:“背上的伤裂开了,而且ρi股也很疼,我申请住病床。”

“上帝啊!不用把你们的细节告诉我了!!”维克多浑身颤抖,想把这个让人抓狂的伤员踢出去,却无论如何没有这个本事。

尼克只把船医的悲号当做住院申请的批准,径直掀开中间布帘,“再借给我一件衬衫吧,当然再来条裤子更好,你那顶球球睡帽就不用了。”她选了一张病床趴上去,痛苦地摸了摸自己遭殃的臀部,“还有,消肿止痛的药膏有吗?船长下手真是太黑了……”

这天晚上,两人并排躺在一起(两张床),尼克趁着黑暗,把那些不明不白的情绪一股脑的倾诉给船医。

“我愿意跟他的呀,船长又强又有钱,对我一直很好。可是他突然就发火了,早知道我就含蓄一点……”尼克对丧失了一次被大款包养的机会非常遗憾。

“你知道什么叫含蓄的话,地球就是方形的。”维克多嘴角抽搐,“但你真不应该跟船长要钱,换做是我也会生气的。他是想跟你建立平等稳定的男女关系,不是想做你的恩客。

“平等稳定的男女关系?是指炮/友吗?”

“……当我什么也没说,我已经睡着了。”维克多把毛毯拉到头顶背过身去。

“喂!你倒是说明白啊。”尼克伸出爪子使劲拉扯船医的毯子。

维克多深深叹了口气,知道今天晚上不给小混蛋解释明白什么叫“正常的男女关系”就没法睡觉了。

“这么说吧,你和曾经付钱的那些人在一起时,是谁付出比较多?”

“当然是我,不给钱谁做那些又疼又恶心的事。”

“那么跟船长发生关系也是你付出比较多,又疼又恶心?”

“不……好像是船长付出多一点……而且和他一起很好,我很喜欢……”尼克貌似有点开窍了。

“多想想吧,船长是愿意对你付出的,你怎么能反过来跟他要钱?揍一顿ρi股都算便宜你了!”

维克多解惑的一番话像黑暗中的一道光芒,让尼克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原来船长是愿意对我付出的。

尼克想,自己的脸蛋身材可比船长的女人们差得远了,又犯了大错,他愿意留下她、照顾她、还跟她上床,本来就是件奇怪的事。

因为船长还是需要自己的能力对吧?尼克把脑袋埋到枕头里,脸上有点热热的,对“被需要”这件事觉得心里很欢喜。

“喂维克多,也就是说上床这回事,其实跟男女没关系,而是跟付出多少有关系对吗?”

思索了半天,尼克才就自己得出的想法询问船医。

“你能不能把上床两个字替换成交往,换成恋爱也行……不不,还是当我什么都没说。”维克多做了几次填字游戏,觉得都不怎么合适,只能同意她的观点:“这么说也没错,关键是你不能这么财迷心窍,什么事都往钱眼儿里钻,要知道,别人的心意和付出也是有价值的呢。”

“这样啊……”尼克若有所思。

维克多舒了口气,认为今天“拯救无知少女”的咨询可以告一段落了。心想跟船长要钱的应该是他才对,辛辛苦苦做医生不算,还得兼任心理辅导员,不要加班费简直没有天理。

“我都明白了,谢谢你维克多……晚安。”

尼克终于找到了答案,累了一整夜,身心疲倦,安心拉上毯子沉沉睡去。

知错就改是一种美德,尼克小混蛋当然不能算一个具有美德的人,但道歉这件事还是会做的。第二天晚上,尼克又从小窗户里溜进船长浴室洗澡,但这一次她专门挑了海雷丁在卧室的时候。一张洗得白里透红的小脸儿从浴室门缝里探出来:

“嘿船长,今晚有空吗?”

“当”的一声,回答她的是一柄Сhā在门板上来回晃动的匕首。尼克缩缩脖子,咽了下口水。但她好歹也在道上混了很久,不会因为这一点点小事就丧失告白的勇气。

“我是来道歉的,维克多教育过我了,我不该死要钱。”她又往外探了探身子,露出一边圆润小巧的肩膀,“船长,我们建立“平等稳定的男女关系”吧?”

她不等海雷丁发­射­出下一轮致人死命的暗器,就轻手轻脚的摸进卧室,很无耻的一头钻进床单里,像条滑溜溜的泥鳅朝床的主人游了过去。

事实证明,只要不是原则问题,男人的怒火一般不会持续很久。一个有诚意的道歉,再加一场更有诚意的“运动”,即使海雷丁这样的男人也差不多消气了。是夜,维克多非常欣喜的没有再次受到会敲门的“幻觉”­骚­扰。

在驶向奥斯曼土耳其的旅程中,总是很忙的海雷丁似乎突然闲了下来,每天只听听船队位置的报告,写两笔航海日志,其余时间就呆在卧室里。有时弹一会儿琴,或者削个水果喂喂尼克,小东西的好胃口并没因为受伤有任何减小。

除了背上先疼后痒,尼克觉得这段日子过得很愉快,船长会弹琴,会讲好听的故事,知道大陆深处有长着长脖子的神奇动物,还会徒手挤柠檬汁给她喝。

尼克很喜欢看这个过程,船长在黄|­色­的柠檬上划开一个小口,大手轻松一握,所有汁水就一滴不剩全被挤进杯子,只剩下层瘪瘪的厚皮。

他还是留情了,尼克想。船医说过的“活活打成两截”不是空|­茓­来风,她自己就亲眼见过船长练鞭的时候抽断了手臂粗的小树。

白天晚上全都在一起,尼克除了趴着养伤无事可做,于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跟身边的人说话。海雷丁搭理她,就算聊天,懒得搭理,她就当自言自语。

“阿萨总是吹嘘他年轻的时候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我一直不信。早先他还练剑,后来就懒得练了,啤酒肚才越来越大。”

“人的­精­神放松了,身体也就跟着懈怠,那时候他大概已经想放弃了。”

“我想也是。刚开始几年,他总是忙着写信,后来就慢慢不写了,也不再提什么让我回去、要是个男孩儿该多好的话。我们刚搬到多尼的时候,他说很喜欢这种安静的地方,以后就悄悄住在这里也不错。”

“卡斯蒂利亚从派系斗争失败后就再没成过气候,他大概觉得带着你隐居的日子比争权夺利安逸,人就是这样,一到中年就想得开了。”

“船长,你想得开吗?”

“……我离中年还差得远,你想再挨顿揍?!”

“别别!那就算你想不开好了……嗯,被困在瓦伦西亚港的时候敌人很强吗?船长你在海上从来没有吃过亏的。”

“港口有一座技术很先进的炮台,没有及时端下来。另外当时的热内亚援军里有个很强的混血雇佣兵,你这小混蛋不在,接弦战的时候被他连砍了我们几个分队长。”

“咦?应该不会有比你还强的人类存在吧?!”

“是没我强,但跑得比兔子还快。我要去收拾那小子的时候他都跑出三条船远了,如果我放下指挥权去追,那就中计了。”

“哦……那么,船长你的意思是说,我还是很有用的是吗?”尼克歪着脑袋问。

“嗯,有用的。”海雷丁拍了拍她的小脑袋,“但是你被降级了,要想做回队长,你得证明自己更有用。”

“我会证明的,等背上好了就证明。”尼克很肯定的说。

“好吧,我拭目以待。不过现在你得睡觉了,小孩儿不许熬夜,不然永远长不高。”海雷丁把她身上盖的毛毯从腰下拉到肩膀,吹熄了油灯。

床一沉,他在旁边躺下。

尼克小声咕哝了一句:“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长高……”就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的海雷丁并没闭上眼睛。

他人是闲着,可脑子一直在转。

以后该怎么办呢?船上的人已经全知道尼克是个女孩儿了,规矩不能从他这个船长这里破,降了级,队长的单人间不会再留给她。普通船员全都睡在潮湿昏暗的舱底,每一挂吊床相隔的标准距离是三寸,几百个男人像蜂巢一样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从翻身到梦话没有一丁点隐私。

让尼克搬去那里住,海雷丁很不乐意。

旁边的小东西又在舔­唇­咂嘴,不知道做什么好梦。海雷丁勾起一弯微笑,因为一直趴着,尼克经常会睡得口水长流,每天早上起来他的枕头都是湿答答的。

­干­脆就让她睡在这里吧。在小东西重新当上队长前,他不想她那些关于馅饼和布丁的梦话被别的男人知道。

海雷丁做好决定,很快睡了下去。

就在红狮子驶向土耳其的这段时日里,西班牙国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动乱。

海盗已连续破坏了十多个重要港口,卡斯蒂利亚贵族推翻国王的革命如火如荼,喜欢趁火打劫的法国又趁此机会­骚­扰西班牙边境,希望能够坐收渔翁之利。

硝烟四起,庞大的帝国似乎即将轰然崩塌。

但任何人都没有想过的事发生了。本来由十几个小王国组成的西班牙内部政治矛盾非常严重,甚至有些小国希望分而治之。就在这内忧外患的艰难时刻,分裂的西班牙终于萌发了一种中世纪欧洲从未有过的想法。

民族意识。

只有统一的西班牙才能够跻身欧洲强国!

只有统一的西班牙才不会受外敌侮辱!

查理五世奔走呼号,要求民众支持国王。就在这国家危难时刻,西班牙王权空前集中,善忘的人民忘记了好大喜功的查理发动的那些耗资巨大的战争,他们纷纷表示支持国王,谴责不顾大局的贵族。国王军迅速集结起来,仅仅三个月就将卡斯蒂利亚的起义镇压下去。

持续了半年游击战的北非海盗,因为没有­干­船坞维修船只、武器弹药的补给线时断时续,续战能力大幅下降。以一已之力挑战一国的战争终于该结束了,海雷丁攒够了政治资本和民众声望,这时才按照计划驶向奥斯曼帝国,将红狮子卖了一个绝好的价钱。

苏莱曼大帝对海雷丁的投靠欣喜若狂,当即以海军元帅的名号授予这名不世出的统帅,让他主持北非以及西地中海所有事务。

巴巴罗萨·海雷丁,一个出身寒微的海盗,从此掌握了纵横世界的国家力量。

一把小扁豆

“喂特里奥,盐炒豆还有没有了?”

一个汗津津的少年勾着梯子扶手跳进厨房,给昏暗沉闷的船舱里带进来一股清新的气息。尼克大大方方地朝胖厨子伸出手:“昨天的份额吃完了。”

特里奥见是这个无底洞馋虫进来,赶紧把手底下处理的一块大火腿藏进橱柜,油乎乎的胖手在围裙上使劲蹭了蹭,“你吃得也太快了,那东西硬的跟石子儿似的,天天吃也不怕硌掉牙!”

“我牙口好,不怕。”尼克左右扫视,看有没有遗漏在外的食物可以顺手拿走。

厨子的木腿在地板上当当作响,他艰难地弯下腰,从矮柜深处拿出半麻袋盐炒豆,抓出一把放进尼克递过来装零食的小布袋里。

尼克眼巴巴的看着厨子把麻袋塞回矮柜,抱怨道:“你就不能多给我点儿吗?每次就给一把,真小气。”

“不是我不给,船长说了这些零食不能一次给你那么多,狗窝里存不住粮食,你可是拿到多少就能吃掉多少!”

“不吃这个没力气,一晒太阳就晕乎乎的。”尼克捏出两粒豆子塞进嘴巴里,咯嘣咯嘣嚼地欢快。

“听人说不吃盐就没力气,你一天出那么多汗,汗水可都是咸的哦。”特里奥看着尼克前后湿透的衬衫,感慨万千。

天才跟努力其实并无必要关系,资质平凡的人努力一辈子可能依然庸庸碌碌,但一些本来就拥有极高天赋的人再加后天努力,所成就的事业往往可让众生仰视。

每天钟响第一遍前起床,背一袋重达五十磅的压舱沙石绕甲板跑三十圈,单手爬桅杆二十趟,换手再二十趟,除了受伤的时日里,这是尼克从上船后每天早上必做的基本功课。没人督促,也没人强迫,只是不这么练就可能在下次战斗中阵亡。

从尼克的鞭伤养好后,这种自发的训练更加了一倍数量。苏莱曼大帝为新海军元帅授勋、接见各位奥斯曼大臣等一系列繁杂的事务,海雷丁都以海妖有伤未愈的借口没让她参加,尼克每天就在训练和吃吃睡睡的生活里渡过。

巴巴罗萨两兄弟在土耳其击掌相逢,从此可以并肩作战笑傲四海了。海雷丁手中的三千人,伊萨克三千人,再加苏莱曼大帝提供的­精­兵二千,八千人马并大小三十余艘战舰足可以在地中海掀起滔天巨浪。

所有船队成员都清楚,红狮子即将回到西地中海,从西班牙手中夺回阿尔及尔以血前耻。而尼克,也将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证明自己的忠诚,重新得回她冲锋队长的名号。

船员们私下里依然叫她“尼克队长”,只要海妖还在,还有哪个不自量力的人能够胜任这个职位?

两个月的磨合训练后,这只新组成的海盗军团就在海雷丁的指挥下迫不及待驶向北非。伊萨克这次是作为弟弟的副手出战的,即使掌控东地中海所有航路的红胡子也不得不承认,大规模的海战指挥,海雷丁在这个时代几乎是无敌的。

风帆鼓动,白浪千朵。

谁都没有想到,在夺回阿尔及尔的这场血战中,海雷丁将遇到一生中唯一能与他对抗的海军统帅,又将痛失一个从此无人能够替代的重要人物。

“西班牙海军的主帅费尔南多一死,查理手下就没什么能主持大型海战的人才了,所以他请了热内亚雇佣军首领安德鲁·多利亚来指挥天使军团,这次直接跟我们交手的敌人就是他了。”

作战会议上,海雷丁将阿尔及尔港海图和各地密探发回的消息铺在桌上展示给高层,他一向喜欢出其不意的攻击,但所有奇攻都建立在提前对敌人信息的预测掌握。

“热内亚雇佣军?就是瓦伦西亚港那次的援军吗?”尼克依然念念不忘因为自己玩忽职守让船队吃亏的那一战。

“没错,安德鲁也时常受雇于陆军,白刃战很强。那个跑得飞快的混血雇佣兵大概也会在西班牙船上,接弦战就交给你了,小心狙击手,你的镰刀是明显目标。”

尼克点头应了。

伊萨克开口:“西班牙人知道我们会反攻,大概有一万五千海军驻扎在阿尔及尔,比我们的人要多出两倍呢。雷斯,你可想好怎么应付了?全都是自己亲手带的弟兄,我可不想硬碰硬消耗战哦。”

“战列舰船坚炮利,我们肯定会损失一些的。”海雷丁从一摞羊皮纸里抽出敌军将领的资料摊到桌上,“安德鲁·多利亚这个人的经历我看过,是个熟读兵法的年轻热内亚贵族,实战经验多,对古典战术应用得很不错,还写过两册关于历史经典海战的读物。”

“还是个文化人呢。”红胡子捻起一本烫金封面的书册翻了翻,看完Сhā图里的布阵又扔回桌上,对弟弟道:“我识字不如你多,你继续讲。”

“安德鲁太热爱古典战术了,所以他守城的法子我大概也能猜到几种。”海雷丁张开阿尔及尔港口海图,用炭笔边画边讲解,务求让每一艘船的监理都能理解战术,机动地响应他的命令。

作战会议进行了整整一天,所有人都对夺回阿尔及尔充满信心。

公元1517年八月三号,一个极炎热的夏日,这场双方都做好充分准备的攻守大战开始了。

不出海雷丁所料,热衷于古典战术安德鲁·多利亚摆出了一字长蛇阵,将二十多艘战舰排成一行锁住了阿尔及尔港东西两岸最窄的部位,六艘以天使命名的大战列舰分列其中,以其威力极强的侧弦炮火挡住所有可能的冲撞进攻。

北非夏日强烈的南风从陆地吹向海洋,任何想要进攻的船只都能逆风行驶,想从正面突破这铁桶般的阵容几乎是不可能的,可以说是立于不败之地的千古经典阵法。

“海盗之王,不要让我失望!”

安德鲁·多利亚腰挎银刀,身穿笔挺的海军将领制服站在拉斐尔号船首,金­色­肩章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他和海雷丁年龄相仿,既拥有贵族高雅的仪态外表,又有职业军人的魄力和英武,是一位有如新星般耀眼的年轻将领。

海盗军团成机动队列散在港口外的海面上,海雷丁极沉得住气,一枪不放的等待着。安德鲁有个致命弱点,那就是对当地的气候并不熟悉。北非夏季虽有强烈的南风,但其实风向并不固定,为了保持船队机动­性­,安德鲁命令所有船抛下单锚,一旦风向有变,船只就会以下锚地为原点随风飘动。

随着日头的方向不断变动,港口南风转为西风,将安德鲁的船队吹向东侧,长蛇阵最西边的梅丹佐号以西,就露出了一个船身的空隙。这是必须留下的空间,否则吹东风的时候梅丹佐号就会撞在岸边礁石上。

海雷丁等待的时刻终于到了。

他立刻命令右翼战神号Сhā入这一个空隙,朝梅丹佐号发动猛烈炮击。拥有二十寸厚船板的战列舰防御力极强,实心炮弹的威力很难打穿其侧弦,即使近距离侥幸打穿,也只有一个窟窿,破坏很有限。

但优良橡木的价格实在太高昂了,只能用在刀刃上,战列舰的侧面防御厚实,但舰首舰尾却相对薄弱,因为排成一列的时候,舰首舰尾面对的都是友舰,无需特别的保护。此时战神号Сhā入空隙,火力强大的侧弦炮全部对准梅丹佐号脆弱的尾楼猛轰,当场就端掉了指挥室。

梅丹佐号是抛锚作战的,此时根本来不及掉头反击,战神号上的海盗狂呼着“打穿你的ρi股”,朝梅丹佐号被轰开的尾楼里发­射­链炮和散弹,这些炮弹如掰碎饼­干­般砸穿了船体内一层层薄木板,一路横扫过去,留下数不清无头断肢的尸骸。

千里之堤毁于蚁|­茓­,天使军团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有五六艘海盗船顺着强劲的西风挤进空位,绕到长蛇阵的背后发­射­炮弹了。安德鲁的守阵被攻破,陷入了两面受敌的境地,眼看着一艘接一艘的西班牙军舰被打成火炬。因为船只全都原地抛锚迎战,后面的部队连接应都无法做到,西班牙就在这一刻被命运女神抛弃了。

安德鲁·多利亚不会这么轻易就承认失败,他立刻组织反攻,令两侧弦全力开火,以火炮的数量优势和军舰上的步兵向海盗军团发起反击。

狙击手趴在桅杆高处,在硝烟中寻找敌方的统帅和指挥官,海盗头目和一般船员的穿着没什么区别,但西班牙军官们却都穿着鲜艳的礼服,成了活靶子。

安德鲁命令一切有生力量寻找海雷丁的旗舰海妖号,希望能通过绞首行动扼杀掉敌军的指挥塔,海妖号的半人半鱼船首像是很明显的,可拥有那一头火焰般红发的男人却没出现在甲板上。

只有一个挥舞着漆黑巨镰收割生命的少年,成为双方船员终生无法忘掉的噩梦。

海妖如同鬼魅杀入敌阵,巨镰挥过之处,敌人麦子般倒伏下去,一片血海。尼克的重要任务之一是削弱对方的机动力,她率领冲锋队登上敌舰,砍瓜切菜般扫荡甲板水手,划破帆片砍断缆绳,西班牙军舰就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原地打转。

一组链炮横飞过甲板,美杜莎号大副直接被打成三截,监理将残尸扔进海里,继续指挥作战。弹药舱起火,天使军团的沙利耶号像头着火的巨兽,在震耳欲聋的咆哮中自我毁灭。

暮­色­昏黄,残阳似血,双方陷入了血­肉­横飞的惨烈混战。

海雷丁的策略之一,就是旗舰不像往常般设在海妖号上,他本人坐镇冥王号指挥大局,用海妖号吸引炮火,因此西班牙人始终找不到指挥塔的踪影,而那些庞大战列舰却是最鲜明的攻击目标。

就在尼克如出入无人之境、接连控制了加百列号等三艘西班牙军舰的时候,热内亚的混血雇佣兵跳上海妖号,试图趁机缴获海盗军团的标志旗舰。尼克一直等得就是这个家伙,她将镰刀拆成六截,奔跑跳跃,勾着船舷越过船与船之间的空隙,以令人目瞪口呆的灵动迅速赶回了海妖号。

这是个身材修长结实的混血男人,淡棕­色­皮肤、脸部轮廓比白种人稍浅,身穿质量低劣的水手衫,脚上套着旧靴子。尼克在地中海沿岸流浪了这么久,从没有看过类似的混血儿,或许对方也不喜欢被人盯住自己与众不同的脸,一头凌乱的黑­色­长发披散下来盖住了半张脸孔,只一双野兽般的瞳孔在发丝里闪出异­色­。

尼克的镰刀比身体更快的飞了过去,那混血雇佣兵用手中劣刀接了一下,刀背擦出几星火花。尼克又是几下追击猛砍,在佣兵身上划出几个极深的血道,对方只是闪身退避,没有还击余力。

脚步沉重滞涩,看来也不是什么高手。尼克心里下了定论,打算给他一个痛快。

佣兵的眼神像条饥饿至极的鬣狗,从尼克飞奔过来时就一直盯着她瞧,他举起手背舔了舔自己淌血的刀口,举刀向下戳向脚背,两下把靴子切开,一脚踢飞一只,接着便赤脚站在甲板上。

“不喜欢穿鞋打?”尼克问,对方只目光炯炯瞧着她,一言不发的点点头。

“好吧,随你挑。”尼克无所谓的扭扭脖子,将镰刀分握两手。

男人突然从原地消失踪影。

尼克下意识横起镰柄,当的一声,在脖子边上拦住了那把缺刃的劣刀。好快!尼克反手挥出镰刀,对方猛地向后跳去,避开了致人死命的攻击。佣兵的动作从脱掉靴子后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像头灵活的动物般,时而腾跃扑击,时而辗转退避,尼克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家伙不喜欢穿鞋打架了。

海妖与赤脚的佣兵战做一团,周围二十多米都没人敢于逗留,武器在空中画出翻飞银线,任何一道都可以都能砍断旁观者的脖子。

西班牙军团的猛烈炮击始终没有停息过,海妖号千疮百孔,半人半鱼的船首像被打得伤痕累累,木工组在舱底拼命堵塞弹孔,但水依然渐渐漫了上来,帆片点燃了,水手们一边反击一边救火,忙得不可开交。

尼克有点焦躁了,她碰到了前所未有的情形。面前这个混血儿虽然够强,但似乎都是本能动作,再过上几十招,未必不能将他拿下。

可始终没有听到声音。

生命断裂的声音。

怎么会这样?他没有自己强,但自己却无法打败他?

尼克下意识的想看看船长在哪里,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总能解决她所有的疑问。

但她不能回头。

船长让她守住海妖号,吸引西班牙人的火力直到他稳­操­胜券,所以无论炮火多么猛烈,敌人多么难缠,她都必须留在这里。

燃烧着的帆片一块块从桅杆上脱落下来,船体的每一个部件都在烈火中噼啪作响着剥落,沥青和油漆被烧化了一滴滴流淌下来,像是海妖号最后的泪水。

尼克无瑕四顾,握紧镰刀,准备给那个落魄的佣兵致命一击。

声音!终于听到了!

她惊喜的弓起背脊,准备扑向对面的敌人。

就在此时,海妖号的主桅被链弹击中,燃烧着倒了下来。

夺回阿尔及尔的血战从下午一直持续到第二天黎明时分,昨日平静的海湾已经变成恐怖的屠场,曾经威风凛凛的战舰歪七扭八倒在海面上,血­肉­模糊、或是被烧得焦黑的尸体合着无数木片漂浮在海水里。

天使军团六艘巨型战列舰三艘被击沉、一艘被夺取,十二艘普通军舰沉没在这片海域,伤亡超过三千人。安德鲁·多利亚不得不率残部撤退,被西班牙蹂躏半年之久的阿尔及尔重新回到海盗手中。此战切断了西班牙通往北非的海上军备供给,陆军如断了秧的瓜一样枯萎在灼热之地。

海雷丁率领的船队,伤亡不到四百,只有一艘船沉没。

但这艘沉没的船叫做——海妖号。

有一名重要下属没有回来,她的名字是——尼克。

最后一个看到她的船员报告,尼克队长被燃烧的桅杆砸中,直接落入海中。

她居然如此忠诚地执行船长的命令,直到最后一刻还坚守在那艘注定沉没的船上。

海妖与海妖号,人与船,永远在一起了。

不知怎么,海雷丁突然想起他很久以前的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也是在他身边呆了几年,后来自己决定要走,他陪送了一大笔嫁妆,还威胁娶她的男人,如果不好好对待她就把他大卸八块。可那个女人走得时候依然哭得很伤心,泪水从面纱下不停滚落下来,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她说:

“你是个不懂得愤怒和心痛为何物的男人,因为你从来没有为别人付出过真正的感情。只有你把心血、时间、­精­力、希望、心意统统装到一艘船上,而这艘船又突然沉没的时候,你才会感觉到什么叫做心痛。”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那个女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打捞的结果只有一个小玩意儿,她随身装零食的小口袋,里面还有几粒没吃完的盐炒豆。

就像那个童话里讲的,墨西拿国王站在岸边等啊等啊,不知等了多久,一把小扁豆浮出水面,尼克鱼再也没有回来。

舷窗外的呼唤

一把巨大的锁头落在这扇门的把手上,宣告任何人不得入内。这其实是间很好的屋子,它坐落在冥王号舰楼第二层,虽然面积不大,但有一扇小小的木框窗,空气清新,通风良好,即使在北非最热的夏天也有微风吹拂进去,是只有顶级船员可以享受的单间待遇。

房门上还嵌着一块巴掌大的铜牌,它在屋子被锁之前就坐落在上面了,牌面擦得闪闪发亮,一柄小小的镰刀刻在上面。

这本来是一个惊喜,它将在战斗胜利之后被送给重回岗位的冲锋队队长。

工匠们按照船长的命令雕刻了门牌,桌子、床、杂物柜、洗漱的盆架、固定油灯的台座,所有家具都是为一个身材瘦小的人特别订制的型号,除了海妖,再没有一个人有资格住在这个为“最强之人”准备的单人间里。一切都准备的非常妥当,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可以按部就班的进行,少年将带着胜利的骄傲和喜悦接受船长送的礼物。

但是海妖居然没有回来。

阿尔及尔的海底战场被仔细打捞,上千人沿着海岸线搜索了两个月,每一具被海水泡涨、腐烂变形的尸体都被抬到船长面前供他辨认。

没有,什么都没有,镰刀、遗骸,海妖从深沉的海底浮现出来,又再次潜入那不可探知的世界,没有人能追踪它们神秘的足迹。

一个纵横四海的枭雄必定是个拿得起放下的人物,大本营可以拱手让给西班牙人蹂躏,旗舰被打沉可以再换一艘。为了那个野心勃勃的目标,海雷丁什么都可以抛弃,什么都能当做棋子,但这一次,他遭受了不能接受的损失。

阵亡列表和奖赏名单上都没有提到那个小小的身影,队长单人间也没有让给别人,只是落了锁。人们窃窃私语,说船长看不到尸体,就不会承认海妖已死。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又何止一个?渐渐的,冲上岸边的尸体只剩下鱼虾吃剩的碎块,基督徒和穆斯林搅和在一起,最厉害的神学家也分辨不出他们生前的信仰。

那么,他终于该死心了吧。

深夜,海上起了大风,暴雨倾盆而下。船体随着巨浪起伏,一会儿被抛上山峰,一会儿被淹没至谷底。帆片都收了起来,甲板降下铁栏和木板,盖住下面的炮舱和船员室。

天气情况大副完全能应付,海雷丁强迫自己休息,他很久没有睡过了,经常躺着清醒到东方渐明。海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密集敲打在舷窗玻璃上,大海奏出一首愤怒咆哮的乐章,在这种擂鼓般的节奏下,紧绷的神经反而能放松下来。

朦胧袭来,海雷丁觉得自己要睡着了,可在阵阵雷鸣和雨声中,他总觉得有种异样的声音在附近响动,凝神静听,却抓不住确切来源。

啪嗒,啪嗒,啪嗒,轻轻的,小小的,好像有人赤脚走过甲板。

船长……

海雷丁立刻翻身坐了起来,下意识寻找木地板上熟悉的痕迹。她每次偷偷溜进来洗澡,不总是留下一串湿漉漉的小脚印?

船长……我没有……没有背叛过你……

“我知道!我知道你从来没有背叛过!!”海雷丁翻下床,四处搜索,大声回答这个轻到近乎飘渺的声音。

船长……我是……我是有用的吧?

“当然!你是最有用的,最乖,最厉害……好孩子,回来,马上回来!!”

油灯映­射­下的房间影影绰绰,海雷丁踢开浴室门,空的;掀翻榉木柜,也没有。他是不是要所有人举着火把,设置放入食物和金子的牢笼,才能捕捉到这个飘渺的灵魂?

船长……船长……船长……

无形的灵魂轻声呼唤着,红发恶魔,海盗之王,这个在一切敌人和下属面前毫无破绽的神祗形象,终于在无人处崩溃了。他双目通红,高声咆哮,像头发了疯的狮子在船舱里狂翻乱找。

海雷丁曾以为自己能承受失去一个下属的损失,也能在任何情况下把感情控制在理智之下,但——他估错了那个孩子在自己心中的分量。

她是什么时候超越了下属的位置?又从哪里得到了扰乱他理智的力量?他又是何时……何时……

不知道,没答案。

一个有着漆黑双瞳的混蛋小偷轻巧地钻进空隙,无声无息的翻过他心中的高墙,在那里留下了一串刻骨铭心的小脚印。

悔恨,悲痛,愤怒,一切一切冲了上来,就像许多年前,他将妹妹的骨灰抛洒在海中一样。

最终,海雷丁找到了声音的源头。

在舷窗外,在暴风骤雨中。一个苍白纤细的身影立在黑暗中,湿润的长发海藻一样披散在肩头。不存在于世上的海妖,像一团飘渺雾气漂在海面上,沉沉浮浮。

船长,别赶我走……求你,别赶我走……我不想走……我不想走……

孤独的灵魂轻声乞求,轻轻拍着窗户,浑身湿透。

“我不会赶你走的!绝不!回来,立刻回来,永远呆在我身边,我不会再让你去送死了……小东西……好孩子……尼克……”

海雷丁低声呼唤着,只怕惊散了这团雾气,张开臂膀慢慢走了过去。

“到我这儿来,来……”

然而,就在他的手碰触到玻璃的瞬间,虚幻的梦境结束了。

睁开眼,小小的脚步声,敲窗户的雪白手臂,那双漆黑双瞳,一切幻觉全都消失了,油灯在空旷的卧室里跳动,留下无数­阴­影。

海雷丁猛地掀开被单,跑到舷窗前推开那扇永隔­阴­阳的玻璃,试图将那个苍白的小灵魂放进船舱。

一阵凄厉的狂风卷了进来,扑面而来的暴雨让人顿时窒息。舷窗外一无所有,只有滔天黑浪咆哮着嘲笑他的想象。

傲慢的狮子付出了代价,被偷走的东西,纵有再多坚船利炮,宝马弯刀,也抢不回来了。

他将在漫长的时光中,不断追忆一串无法磨灭的小小脚印。

无法磨灭。

土狼

公元1517年夏 北非海岸 突尼斯

这是一片在海洋与沙漠的夹缝中生存的神奇之地,东北诸镇在椰风树影中摇曳,逸散出香料、牲畜、烧烤食物的浓烈异国气息,而西南的撒哈拉沙漠则点缀着亘古流传的死亡传说。披着黑纱的女人们头顶水罐,深邃的眼眸在面纱中若隐若现,男人们在水烟的氤氲雾气中谈论古老的传奇故事。

空气热的令人窒息,一个赤脚的年轻混血儿抱着陶罐匆匆赶路,所经之处总是被人指指点点。他穿一件布料粗糙的无袖短衫,前面扣子敞开,­精­壮的手臂带着皮质护腕,腰挎一把破弯刀,典型的落魄佣兵打扮。没有人知道这个男人叫什么,也不知道他从何而来,只因为他那特殊的相貌和奇怪行为称呼他为“土狼”,意思是丑陋又奇怪,令人讨厌的家伙。

土狼长得其实并不丑,他的身体修长而健壮,肌­肉­匀称有力,淡棕­色­皮肤像涂了橄榄油一样闪闪发亮,一头又直又黑的头发遮住了金­色­的眼睛。他既不像黑白混血,也不像摩尔人或阿拉伯人的后代,即使在航海贸易发达的突尼斯也没人见过这样的混血人种。

混血儿身上的湿衣服还没被热气蒸­干­,他是个出­色­的水鬼,靠闭气潜入海底捞取沉船货物为生,据说还在热内亚做雇佣兵的生意。当然一切都是传言,人们向来排斥奇怪的外来事物,土狼总是被不善的眼光瞪视、围观,却没人愿意直接跟他讲话,他也没有女人。

任何一个到了这样年纪的男子都会因为某些原始冲动开始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但普通人家是绝对不会把女儿嫁给这么个怪家伙的,甚至连妓/女都不做土狼的生意,她们说他金­色­的眼睛亮得可怕,身上还有奇怪的纹身。

本来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生理问题,那就是——奴隶。

可一个处于生育期的健康汝奴是不便宜的,运气好碰到奴隶贩子套现也要六枚银币一个。如果对人种、肤­色­、年龄和外貌有各种要求的话,那价格更是贵到离谱,土狼是没有这个财力支付的。所以当奴隶贩子进了新货,在城里的广场上将汝奴们脱光了展示的时候,他也只是和别的可怜单身汉一样,远远瞧上一眼,然后无可奈何的转头离去。

但今天显然有什么好事发生。

混血儿一改往日的落魄,脚步轻快、仰头挺胸的大步赶路,喉咙里还隐约有种“吃吃”的声音,像沙漠里的土狼进食时发出的兴奋笑声。怀里抱着刚刚以货易货换来的骆驼­奶­,背上还有各种吃食、草药,一路朝自己贫民区那间破败的小屋走去。

一个在­阴­凉下抽水烟的小贩好奇的问隔壁同行:“土狼有女人了?”

“呵,你还不知道呢。听港口的奇姆说,前些天土狼从海里捞上来一个好货,是白种女人,很年轻,长得颇不错呢,只是不知是生了病还是受了伤,一直不能起床。”

“捞上来?又不是海里的人鱼!”小贩嗤了一声,喷出一口白烟,低声笑起来:“海雷丁大人想是要做北非苏丹王了,阿尔及尔那边打得火光冲天,连这边都有冲过来的木头和死人呢。怕是土狼憋得久了,趁着兵荒马乱抢了一个吧!”

同行也笑了:“谁管从哪里弄来,水鬼不就是这样,捞到手就是自己的东西。”

“可怜的妞,起不来床,是二十多年积累下的火给折腾的吧!”

两个人肆无忌惮的指着土狼谈论嘲笑,但这个混血儿几乎从出生起就习惯了这样的对待,毫不在意继续赶路。非洲有句谚语说:你不是秃鹫,就不知道它吃腐­肉­也觉得香甜。土狼的心里甜蜜又焦急,才不会因为这点嘲讽而发怒。

“他的女人”正等着照顾呢!

想到这个词,土狼喉咙里又发出不可抑制的呵呵笑声,那两个人说错了,这个宝贝确实是他从海里捞上来的,只不过之前是受了伤意外落水而已。佣兵生意吃的是战争俘获,卖掉敌人的舰船货物后分成,如果战败的话就只能拿点饭钱。这次阿尔及尔之战安德鲁大败,土狼一毛钱没分到,这个女孩子,就是他最大的收获。

一番急赶,土狼终于回了自己在贫民区的这间小屋子,他有双无人能敌的飞毛腿,要不是抱着­奶­罐,本来可以走得更快。迫切的朝窗户里望了一眼,他吁了口气放下心来,宝贝乖乖在床上躺着呢。

土狼把木板从门框上卸下来立在一边,低头钻了矮小昏暗的屋子。床上罩着一个帐篷样子的粗麻纱帘,这件东西是花了他不少功夫拼凑出来的,因为不想炎热滋生的苍蝇围着她的伤口打转。

他把盛有骆驼­奶­的陶罐放到桌上试了试,桌子只有三条半腿,用石块垫起来,有点歪,于是他­干­脆把­奶­罐放在地上,从墙角的水缸里舀了点清水刷刷碗,倒出一碗­奶­来,掀开纱帘钻了进去。

与其说床上躺着的是女人,不如说是个还没怎么发育成熟的女孩儿。小小的身量,胸脯只微微有一点起伏,但是土狼没有嫌弃的意思,一个女人对他这样穷到叮当响的男人来说太珍贵了。小就小,悉心喂上两年不就很好了么!

女孩儿的伤势非常严重,被燃烧着的桅杆砸中,左臂、左腿全都被烧伤了,仅骨折就有六七处,半边身体根本不能移动。把她带到突尼斯的途中一直都昏迷不醒,直到前天才醒转过来,却不怎么说话。听到有人进来,女孩儿睁开了眼睛。

多么好的一双眼睛!清澈的好像会有小鱼从潭水里游出来一样。土狼心里赞叹着,他从第一眼看见她就心动了,一个死亡的­精­灵,在烈火中跳跃着收割生命,她的身姿和气味都让他深深迷醉。她太强大了,如果不是意外受伤,他怎么可能会有机会把海妖据为己有?

“饿了么?有……­奶­,是骆驼,新鲜的……”混血儿长久不与人讲话,这么一句问候也磕磕绊绊的。他昨天喂过一点面包,但她伤得厉害,立刻就吐出来了。

土狼期盼的望着,希望从这张小嘴里能对自己说出点什么,又怕她露出厌恶的神情,像驱赶野兽一样叫他滚开。但对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想说话的意思,潭水一般乌黑的大眼睛在洁白的脸上更显得深邃沉着。

土狼只好当她默认了,半跪在床边,小心翼翼的把女孩儿的头扶起来,将骆驼­奶­凑到她嘴边,一口一口喂下去。土狼看着自己的手和她脸颊肤­色­的对比,有那么点羞惭,他那么黑,她却比碗里的骆驼­奶­还要白皙。

喝了小半碗,女孩儿咳起来,再喂也不张口了。土狼小心擦了擦她的嘴角,手指抚摸过温暖柔软的皮肤,像丝绸一样滑滑的,摸上去舒服极了。他按捺不住心底激动,赶紧把剩下的骆驼­奶­仰头喝了下去,她用过的碗都带着那种迷人的气息,土狼手足无措的掀开纱帘走出去,差点把自己绊倒。

他把碗扔到一边,又把早上泡好的草药捞出来甩­干­,放进石臼里用力椿烂,捧进纱帘里给她换药。重伤最好少移动,为了方便,床单下的女孩儿一丝/不挂,土狼从脸开始发热。

她真能忍呵!烧伤的愈合过程是一种剧烈折磨,每一次换药都要一条条把旧纱布从伤口上撕下来,凝固的□和碎裂的皮肤从­肉­体上生生分离出去,她常常疼得全身痉挛,能动的那只手把身下的毯子都抓破了也依然一声不吭。

土狼想,海妖以前的主人肯定非常残酷无情。她的皮肤­奶­一样白皙光润,可胸口上却有深深的烙铁印记,背上是一大片可怕的鞭痕,手腕也有捆绑留下的伤。

土狼极其纳闷,拥有一个自己的女人是多么美好的事,­干­嘛要折磨欺负她呢?土狼看着这张忍耐的小脸,想象她被鞭打虐待的时候是如何痛苦:双眼紧闭,睫毛颤动,背脊弓起,拳头紧紧握着,细细的手指呈现失血的苍白。

我不会打你的,我会对你好。他心里这么说,手下动作更加温柔了。这件宝贝,不管是原主人抛弃不要、或是不小心弄丢了,只要捡到就是属于他的了!

换了药,土狼把脏污的纱布泡在水盆里,然后跑出去跳到屋顶上拿下一块新海绵。这是他从海里捞上来,等­肉­质烂掉以后漂洗晒­干­了专门给她用的。海绵吸饱水,从纤细的脖颈到腿弯,土狼仔仔细细把她因疼痛而汗湿的身子擦­干­净,又盖上床单。

这个穷困的家伙就只有一张床,一条毯子,一条床单,现在都给俘虏用了,他自己睡觉时就不免一无所有,像头荒野里流浪的野兽。

但这都是值得的,等她好了……土狼浑身燥热,吞着馋涎,心脏砰砰乱跳。要吃的肯定会吃到口,但他绝不会像那些冷酷的主人,让自己的奴隶顶着烈日出去打水晒麦,还当众羞辱折磨她们。他的宝贝只需要在­阴­凉里帮忙照看摊子,或者再养两只像她一样白净可爱的小羊羔……

一般人总觉得土狼外形丑陋难看,行踪诡秘,只能捡些狮子吃剩下的残羹冷炙果腹,是种令人讨厌又悲惨的动物。

但土狼却不这么想,他自以为是有理想有目标的上进青年,日子过得很有动力。

忙完这一切,混血儿又拿出了烟叶和草药晒­干­扭成的­干­草束,引燃了闷出烟来,绕着纱帘一圈一圈转起来。这是驱除病魔和死神的巫术,古老的语言已经忘记了很多,但教给他使用草药和巫术的老巫师说,心的诚挚才是最重要的。土狼用力默念咒语,试图将神明唤来驱走困扰她的魔鬼。

请让她早日恢复健康,但也不要健康到可以把我劈成两半的程度。

请让她忘记原来的主人,乖乖听从我的命令。

请让她不要讨厌害怕我,时常跟我说说话……

咒语念到后来,土狼已经偏离了主题,心里想得净是自己的愿望了。

她其实对他说过话的,土狼每一个字都记得很清楚。

第一句是:“不喜欢穿鞋打?”

第二句是:“好吧,随你挑。”

土狼很懊丧的想,为什么那时候没有抓住机会好好回答她的话呢?其实不是不想回答,而是因为女人们见到他,不是尖叫着跑开,就是一脸厌恶的让他滚远,于是从小就没怎么跟年轻女人说过话,实在太紧张。

他想告诉她,不喜欢穿鞋是因为直到变完声他才从海里捞出自己的第一双鞋,那时候他的脚掌已经适应了北非灼热的沙土。

草束终于燃到最后,土狼朝着纱帘大力挥动那个枯草把,火星四­射­,烟雾缭绕,不知道病魔有没有被驱走,但屋里的苍蝇和臭虫确实争相逃窜。他严肃的将结束词念诵出来:

“我的名字是……伊内,你的新主人。”

这个名字多年没人喊过,以至于他自己也要想想才能记起来。不知道神明有没有听到召唤,但就在此时,奇迹居然真的发生了。纱帘里的小人儿稍微动了动,咳嗽两声,回了他一句平板无波的话:

“我叫尼克,你快熏死我了。”

尼克花了三天才弄明白这个奇怪的男人想­干­什么。刚开始她以为是被敌人生擒,接下来会有好一番折磨。这件事她猜对了,混血儿每天从她伤口上把凝结的纱布撕下来一遍,疼痛的剧烈程度简直让人想咬舌自尽,如果不是重伤动弹不得,她早就打破碗割断敌人的喉咙。

但接下来的事就出乎她的意料了,每次撕掉绷带后,混血儿都会用椿成泥的植物敷在她的烧伤上,这东西有不错的镇定效果,很快她就会在冰凉舒适的感觉中平静下来。接下来,男人还会仔细擦­干­净她的身体,然后准备软烂易消化的食物耐心喂她吃喝。

这神秘的土著有双稀有的金­色­瞳孔,在昏暗的室内依然熠熠发亮。他几乎每时每刻都用一种令人生畏的眼神瞧着自己的俘虏,好像旱季来临时饥渴难耐的土狼一样,有种口水滴答的意味。每当他靠过来时,都会下意识地嗅嗅她的气味,摸摸她的脸,然后在陶醉而满意的微笑中露出一口野兽般的白牙。以至于尼克总是产生错觉,觉得这男人下一刻就会把她当做开胃小菜整个吃掉。

尼克想,难道是有某种特殊爱好的变态吗?

折磨与照料交错进行了两三天,男人还是没有切下她哪些部位生吃或者烹煮。尼克这才注意到,他每次触摸到自己的身体都会很激动,有时候还含混不清的喃喃着“主人、服从”之类的词语。

尼克松了口气,心道烧伤可能就应该如此治疗,而自己果然是被桅杆砸到脑袋,居然会把食欲和­性­/欲搞错,这怪胎不过是想要个汝奴而已。她生来细胳膊细腿,只有神经特别粗疏,想通此节,便坦然接受别人喂养照顾,根本不考虑自己正赤/­祼­­祼­的躺在陌生男人床上。

天气太热了,无论什么伤口都很难愈合。尼克的伤时轻时重,每天傍晚总会发烧,清晨才渐渐退下热度。男人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居然会整夜整夜的照顾她。没什么特别有效地退热药物,他不停给她擦身,用冰冷的井水浸泡海绵放在她额头上。由于长期仰卧,尼克背后开始生成片的疹子水泡,为了避免恶化成褥疮,每隔一会儿男人就抱起她翻个身。

尼克静静地观察这个叫做伊内的混血儿,他似乎没有正经工作,也没有亲人朋友,每天的日程除了照顾她就是不停维修这间破到不能再破的屋子。驱赶老鼠,垫高地面以免让污水流淌进来,用捡来的木板堵上墙和屋顶的漏洞。修好屋顶的那天尼克还很可惜,因为每当伤口疼痛无法入睡的夜晚,她可以躺在床上从屋顶的破洞里数星星消遣。

比疼痛更难忍受是空虚。

尼克总是忍不住想念海雷丁,想念他宽厚的肩膀,身上烟草、火药、皮革混合的气息以及嘴里淡淡的薄荷味道。不像这个沉默的混血儿,船长会弹琴,会讲好听的故事,在他身边的时候从来不会无聊。

但以后再也没有回去的机会了。

尼克清楚自己的伤势有多么严重,大面积烧伤渗液,左半边身体完全不能移动,如果不是伊内奇怪的医术,她大概早就挂了。即使有足够长的时间恢复,也很可能永远无法站立行走。

海妖不能战斗了,暖床也轮不到她这样烂水果一样的身体。

而船长,从来不要没用的东西。

尼克几乎可以想到回去后船长会怎样待她。他会让维克多来检查身体,确定她再也没有用处后就把她存的钱还给她,或许再加一笔丰厚的抚恤金,然后就消失踪影。

就像她曾经遇到过一个很温柔的恩客,带她回家住,给她吃喝。可过了两个月那恩客要结婚了,她只能回到街上继续流浪。

想到这里,尼克觉得肺部被灼烧般,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被抛弃的感觉是难以想象的,她宁愿断一条腿,失去所有积蓄,也再不想当面承受“被抛弃”痛苦。

还是被当做死掉更适合,因为人们总是怀念死人的好处。

月­色­柔和,星光灿烂,尼克静静的躺着数自己心脏跳动的频率。

她什么都懂。

即懂得船长的野心,也明白自己的处境。

那么为什么还是止不住的思念,在高热不退的幻觉中想象自己又回到那艘自由的船上,回到那个强壮的怀抱?

突尼斯的辫子姑娘

北非的夏夜虫鸣如织,燠热难耐。

一丝风都没有,土狼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觉得周身毛孔都被热空气塞住了,肚腹里好似有一团滚烫的东西四处奔走,总想找个发泄的地方,身下的麦秸秆穿透衣服,更刺得他辗转反复。

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倒是睡得挺熟。

唯一的床上,这个睡相很差的小家伙蹬掉了被单,衬衫卷到小肚子以上,一截雪白细腿垂在床沿外面。她没有内衣,睡得四仰八叉,大半皮肤就这么­祼­/露在空气里,幽暗体香在寂静的夜里更加令人心动神驰。

土狼望着窗外圆圆的月亮,恨不得对月嚎叫。

再等等,等她的伤势再好一点……他都等了二十多年了,不过再加两三个月……伊内喉头涌动,胸膛起伏,不停催眠自己现在还不是吃掉的时机。

赶紧睡!睡着了就不觉得热了!他使劲闭上眼睛,像头饥渴的流浪狗,在墙角的麦秸秆堆上蜷成一团,用数数的古老办法转移­精­力。

一只羊驼跳过去,两只羊驼跳过去,三只尼克跳过去……

热得幻觉都出现了,可怜的土狼双手抱头,意志终于崩溃了。

尼克睡得很熟,但长久锻炼的警觉让她在有人靠近的时候反­射­­性­清醒过来。一团黑影掀开纱帐,无声无息的钻了进来,月光照耀下,一双亮得惊人的金­色­瞳孔直愣愣的盯着她。

尼克眨了眨眼,眼看着影子俯下身,伴随着急促的喘息越靠越近。

覆盖上来的躯体发高烧一样滚烫,男人不断吻下来,灼热而密集的碰触不像亲吻,倒像被一头饥渴难耐的动物啃食,尼克几乎能在这双金眼睛里看到火苗在燃烧。伊内双臂撑在她两侧,忘情的舔舐她细­嫩­的脖颈和圆润小巧的肩膀,微凉的皮肤滑滑的,他的燥热终于有了去处。

啃了良久,伊内喘息着撑起上半身,伸手抓住尼克小小的手掌,在她手心里挠了挠,无言期盼着。这是他老家的传统,部落里的男人偷偷挠一挠喜欢的姑娘的手心,征求对方的意见,如果同意了,晚上两人就会进入同一顶帐篷。他见过别人这么­干­,一直盼望着自己也能有这样的机会。

尼克不懂这种习俗,但只凭这充满渴欲的亲吻碰触,不用猜就知道对方想做什么。尼克没有拒绝,也没什么反感。她是他的俘虏、奴隶,还受了那么久的照顾,这点回馈可以说是理所应当的。

她顺从将身体摊平,能动的那条腿张开来。

伊内高兴的心都要飞起来,黑暗中一口白牙像新月一样闪现出来,接着消失于尼克的头发里。他忘情的亲吻着,把手伸进尼克衬衫里,在欲望支配下摸索探寻……

笨蛋,长这么大了连个女人也没搞过。

伊内笨手笨脚,身经百战的尼克很快发现对方是个新手。

“要不要点灯?”尼克开口提示他把屋里弄亮点,土狼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个所以然来,只有温热的汗珠不停砸到她脸上。

“不不!就这样、这样很好……”虽然没人看见,但伊内的脸红得几乎能滴出血。他没抱过女人,本能的觉得要做点什么,可怎么也不得要领,这时候紧张的要死,既不肯让对方看见自己笨拙的样子,更不想身上的刺青暴露出来。

尼克没法子了,她卧床不能动弹,没办法引导,只能尽量张开身体耐心等着对方自学。

摆弄了老半天,伊内好像终于发现了点门道,正要深入探索,尼克抬起膝盖顶了顶他的肚子,直截了当的揭穿了新手的错误:

“喂,摸错门了。”

可怜的土狼汗珠滚滚而下,挫败又尴尬。他本来撑在尼克身上,这时候想换个手继续试试,结果意乱神迷之下,不小心压到了尼克受伤的肩膀。

尼克只哼了一下,没出声抱怨,伊内却敏感地注意到她咬牙忍痛的声音,动作立刻停了下来。她完好部位的皮肤凉凉滑滑的,摸起来非常舒服,可毕竟还有半边身体包满绷带。最终,土狼呻吟一声,弓着背翻身下来。

“还­干­不­干­了?”尼克疑惑的问。

“……再等几天吧……等你好一点……”

土狼从地上捡起床单给尼克盖上肚子,夹着尾巴灰溜溜的爬回自己的麦秸堆上,一边望着月亮一边继续煎熬着数羊。

第二天太阳刚刚冒出地平线,­干­燥的热风还没开始扫荡城市,趁着一天里难得的清凉时光,伊内把他的宝贝抱出去见了见光,想把她烧焦的部分头发用匕首修理掉。

经过昨天失败的一役,土狼羞得几乎没脸见尼克。但两个人整天面对面,想找个躲藏的地方恢复一下信心都不容易。

土狼低头默默修理着,跟他自己的直发不一样,尼克栗­色­的头发带有天然卷曲,在光线照­射­下有着不同层次和­色­泽。伊内很喜欢这把头发,因此下手特别小心,希望能多留下一些发弯。轻软的发梢在指间绕来绕去,他的俘虏乖巧地坐在一个空木桶上任他摆弄,伊内快要陶醉在这种和谐的气氛中了。

“其实你可以白天­干­,有光线看得清楚,不会弄错地方。”他可爱的宝贝扬起头来,认真的建议。

土狼一下把匕首戳在自己手指头上。

“可惜我不能动,不然你昨天就成功ρo处了。”尼克无知无觉,继续对主人进行毫不留情的打击。

伊内手足无措全身滚烫,只想拔腿狂奔,或者就近掘个洞把自己活埋了。

她怎么会知道他没碰过女人呢?她“那方面”也很厉害了?她会不会因为他什么也不会瞧不起他?

伊内心里好生煎熬,又不肯出声去问,苦思无策,只好假装昨天的糗事根本没有发生过,舔了舔手指头,默不吭声的继续理发匠的工作。

劣质匕首的刃比较钝,修理的过程很漫长,尼克想起了自己的武器:“你见到我的镰刀了吗?还有Сhā在靴子里的匕首。”

“……没。”土狼转到她背后,矢口否认:“都掉进海里了。”

“哦。”即使拿回武器她也用不了,尼克只是心疼宝刀的价值。她扫过土狼胳膊上依然发红的伤口,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那为什么要救我?我当时砍了你不少刀,之后又麻烦的要死。”

伊内低着头,声如蚊呐的表白:“喜欢……第一次看见你,就很喜欢……”

“你喜欢男人?我当时穿得好像不是裙子。”

“不。我认得出,你的气味很好闻。”这一次伊内回答的斩钉截铁,一头雄土狼怎么可能认错雌土狼?

尼克没说什么,她本来也只是因为无聊才跟他搭话。

伊内把她的头发修整好,用手指梳理了一下,编成两条短短的麻花辫子。他走到尼克身前观察一番,对自己可爱的作品满意非常。可惜没有合适的衣服,尼克只能穿着他的旧衬衫,肩线垂落,下摆露出两条细腿,没缠绷带的部位白的像品级最高的雪花石。

做佣兵的薪酬还剩下一点,丝带什么的贵价货是没办法了,­干­脆给她买条裙子穿吧。伊内心里计算着用这点所剩不多的财产能给小小的俘虏添置什么东西,冷不防被尼克抓住空挡,伸手拨开他的头发,将掩盖的面容露了出来。

只有那么一两秒,尼克看清了这张脸,出人意料,土狼居然是个很英俊的青年。虽然轮廓比较浅,但五官线条坚毅,淡棕­色­皮肤上一双清澈的金眼睛满是惊讶惶恐。除了瞳孔,最令人瞩目的是一条蛇型纹身,它从衣服里钻出来,由脖颈延伸到右脸,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伊内被她看到面孔,羞得脸上滚烫,从耳朵一直红到脖子根。他倒退一大步,使劲抓弄头发,又把自己变回毛发凌乱的土狼。

“你怎么、怎么可以……我是主人!我命令你,不许……不许看我的脸……”他在慌乱中想起自己的身份,想高声斥责,又舍不得,结果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倒有了恳求的意思。

“你长得不错啊,­干­嘛遮起来。”

“我、我……长得不一样……纹身……”伊内极是羞惭,垂着头不敢看她。混血肤­色­和奇异外表是他最大的自卑,从生下来就被纹了祛除“白魔鬼”的咒符,无论是在原来的族人中,还是到了外面的白人世界,他一直因为这些被排斥在群体之外。两方都不承认的存在,他变成夹缝中的多余。

“那有什么,船长说还有脖子两米长的花斑鹿和水桶粗的蛇呢。”尼克想表示土狼距离神奇生物还差得远,却下意识引用了故人的话。

土狼立刻不高兴了,压低声音提醒她:“你是我的了,不许提以前的主人。”

“哦,知道了。”尼克点头答应着。

伊内见她神­色­里并没流露出厌恶的意思,心灵深处又感到小小的庆幸。他想得简单,以为尼克以前的主人常常打她,如果自己对她好,那么她肯定更愿意跟自己。

尼克髋骨骨折,不能久坐,这时候疼痛开始从隐约向剧烈发展。她撑着木桶想换换姿势,腰却使不上力气。伊内立刻走过去抱起她,“太阳升高了,我们进屋吧,可不要晒黑了。”

无论怎么说,他终究倾慕她雪白的肤­色­,不愿意任何事物破坏了这份憧憬。

在伊内的­精­心照料下,尼克两个月后已经能自己翻身,也能勉强坐一会儿,但还不能下地行走。月亮很圆心潮澎湃的时候,伊内也偶尔对尼克做些亲亲摸摸的边缘行为,但始终没做到最后一步。

混血儿曾经做佣兵赚的那点积蓄很快就用光了,以前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多养一口,吃穿住用无不用钱,必须考虑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了。

“我们摆个摊子卖东西吧?”伊内摆弄着他从海里捞上来的小玩意儿,向尼克提出了这个建议。十月的北非依然酷热,人畜都懒得动弹,伊内对自己无法独立养家表示非常惭愧,低眉臊眼的对尼克说:“你只要看看摊子就行,不用­干­别的活,这样我还能在码头多打一份工。”

新主人一穷二白,尼克早就知道,再说躺着养伤极其无聊,她马上爽快点头答应了。于是土狼东挪西凑,交给市场管理员一点份钱,弄到了摆摊的许可证。过了几天,趁着太阳还没升起来的清晨,土狼背着尼克和货物来到港口集市,开始摆摊的准备。

突尼斯和阿尔及尔同属北非海岸地带城市,风貌很相似。伊内弄到的是能在“廉价区”买卖的许可证,这里是平民市场,像东方香料、瓷器、金银工艺品等高级物品在这里是见不到。集市里尘土与食品气味混合在一起,内陆的农民牵着驮粮食的骡子结队走过,廉价的玻璃珠和假首饰在小贩们口里变成上等珠宝,­妇­女货比三家购买便宜日用品,小仔子们则吃着手指头在小吃摊前流连忘返。

摆摊地点背靠一堵旧城墙,左边是卖布头针线的,右边是一家烤点心摊。见到土狼带了个白人少女出来做生意,附近几家摊主都把目光聚集到这边来。伊内闷头­干­活,靠墙支起一块遮挡阳光的帆布,然后在­阴­凉里铺上一块小毯子,把尼克摆了上去,他的小宝贝雪花石一样白皮肤可不能给晒黑了。

市场的规定是看摊位的奴隶必须有标识,伊内从兜里掏出一个带锁的小铜颈圈,这是他从一艘沉船里捞出来的东西,不知是哪个商人给自己的奴隶订做的,有着很可爱的风信子花纹,伊内把它擦得黄澄澄的,仔细给尼克戴在脖子里,再用一根细细的链子拴在墙上。

摊开在地的油布上依次摆好各种纽扣、玻璃珠、勺子、杯盘、铜柄门把手等乱七八糟的杂货,看摊子的小奴隶乖乖坐在后面,这个摊位看起来就很像那么回事了,左瞧右瞧,土狼心里美滋滋。

“东西怎么定价的?”尼克很专业的问。

“你、你看着卖就成……”

水底捞来的东西没本钱,能卖出去就算赚,伊内瞧尼克低头分辨扣子材料的样子,比在床上躺着­精­神多了,心中欢喜。他把水囊挂在尼克伸手可及的地方,仔细叮嘱:

“我已经跟这片市场的大佬杰内打过招呼了,同行不会欺负你的。要是有客人找茬,我就在旁边码头扛包卸货,你叫一声名字我马上赶过来。”

尼克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注意力都集中在货物定价上,小脸上明显写着“这里没你什么事了”。

土狼抓了抓脑袋,不放心的问:“你、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吧?”

“伊内。”尼克不耐烦的摆手打发主人,“别说话,我算账呢。”

见她记得自己名字,土狼喜笑颜开,摇着尾巴的走到码头打工去了。

卸了两个小时的货,工头宣布休息一刻,伊内往头上浇了半桶凉水,急匆匆往集市跑,还没瞧见尼克的影子,便听见一个甘泉般清冽的声音穿透闷热的空气,使他­精­神一振:

“牛骨扣、羊骨扣、上好的珊瑚象牙扣!黄铜杯、锡铁碗、东方来的白瓷盘又光又亮!特价处理,扣子买十赠一,假一赔十哦!这位大爷,来瞧瞧吧,这个祖传的小银盒子好不好?纯银的哦!”

尼克双目奕奕有神,熟练吆喝着,不断用“特价、赠品、大出血”等关键词引诱着行人的注意力,一副十足­奸­商模样。除了低头看货的一两个人,小摊子旁边还挤了一圈闲人,咂舌看热闹。

“稀罕啊,戴项圈的白人妞呢。”

“是土狼的汝奴,听说是从海里捞上来的,没花半分钱呦。”

“长得还挺­嫩­的,瞧那脸蛋儿脖子……老天真是瞎眼,为什么好­肉­总让狗叼走?!”

土狼一把推开两三个人,从围观群众中挤出一条道路来。见他腰间挎着弯刀,周围声音便立刻低了下去,这个怪胎说话虽少,可打架却是行家里手,没三五个人别想占他一点便宜,更别说持械斗殴了。

伊内从出生起就像条落水狗被人嫌弃,这时却因为拥有了尼克大大出了风头,他喉头又发出了那种吃吃的奇怪笑声,昂首走到摊子后面揽住尼克的肩膀,当众显示所有权。围观的人脸上含着嫉妒、愤恨、不屑等各种­精­彩表情散去了,伊内掏出一块薄棉布,殷勤地擦了擦尼克的额头,关切问道:

“累不累?坐着难受吗?”

“还行,我刚刚卖了二十三个扣子、两把勺子、一个门把手。”尼克举起装钱的小皮囊晃晃,里面几个铜子叮当作响,油布上还放着以物易物来的三个土­鸡­蛋,这个成绩比土狼原来卖两天都多。

这一动弹,尼克身上过于宽大的领口落了下来,露出一个­嫩­生生的小圆肩膀,伊内小心给她拉回衣领:“等会儿我那边结算了工钱,先给你买合身的新衣服。”他顿了顿,想起尼克连内衣都没有,又加上一句:“买全套的。”

“鞋子就不用买了,反正我也用不着走路。”尼克说。

“啊……哦……”

就在此时,一个裹头巾的阿拉伯商人走过来,拉着骡子停在摊位前,朝地上扫了一眼:“呦,你又来卖东西啦,还是那些不值钱的破烂货嘛。”

土狼在外人面前很少开口,只闷闷的点了点头。

商人用木杖把地上摆好的物品拨来翻去,眼神挑剔苛刻:“这盘子不是好货,仿瓷做到这么劣等的地步,跟铁盘子有什么区别呢?这样吧,大个的算你五个钱,小个的三个钱,这四个大的六个小的,一共三十二,再给我一把牛骨扣子。怎么样,很厚道了吧。”

尼克­精­于算账,脑子没有全力开动已经得出三十八的结果,况且这盘子虽然是仿中国瓷,但白净无暇,难得连个缺口都没有,算是不错的货­色­了,商人给的价格简直低的离谱。她等着伊内反驳抬价,但两三分钟过去了,土狼依然站着不吭声。

“那就……照你说的吧。”伊内小声应了一句,转身去拿包盘子的稻草麻绳。

“不行,这么卖亏死了!”尼克叫住土狼,抬头对商人道:“大个的盘子十八,小的十二,”包圆的话送你扣子没问题。”

“你讹诈吗?!这种破烂货­色­敢要这么多,不是坑爹吗!”

“大爷,小本生意全凭自愿,您爱买不买。”

商人见占不到便宜,愤愤的抽了骡子ρi股一杖,骂骂咧咧的走开了。尼克这才开口问:“这缺德鬼是不是从前就一直买你东西?”她用树枝在地上划拉,把几种货物的品名和估计价格一排排写下来,“就算按他出的价,那也是三十八不是三十二啊,你怎么也不仔细算算账?”

土狼手足无措的低头站着,答不上话来。地上那些鬼画符样的东西,他一个也不认识。加减乘除法,也没教给过他。半晌,伊内低声问:“你识字的?”

尼克点了点头。

土狼心里五味杂陈。会算数的人是不少,可市场里的大货行才有会写字的账房!他为自己拥有的宝贝沾沾自喜,而内心又深深自卑,因为他这个主人目不识丁,因为不想无知当众出洋相,他才总听凭客人出价。

整个突尼斯有几个人拥有会写字的白皮肤奴隶呢?土狼就像捡到异宝的穷小子,一方面为自己的幸运而快乐,一方面又因为这不属于自己的财富而隐隐担忧。

晚霞布满天空时,土狼把货物打包放在小推车上,喘了口气,回头一看,只见尼克正一瞬不瞬盯着隔壁点心摊出神,嘴巴微张,脸上露出极度痴迷的表情。

集市上的熟食都是廉价货,所谓的千层酥皮点心也不过是面粉加了些蜂蜜多烤了几遍,再刷上几滴橄榄油,黄灿灿亮堂堂的倒是好看,但­奶­酪、果酱、胡椒、茴香等高级作料是想也别想,接近傍晚的时候也都凉透了。

但即使是这样便宜的食物,对于土狼来说也颇奢侈了。他想了想,掏出兜里数出五个铜子,买了一块凉点心,托在宽草叶上递给他的小汝奴。

尼克吞着口水接了过来:“你不吃?”

“你吃吧,我不喜欢甜东西。”土狼作出一副“不稀罕女孩子吃的玩意儿”的样子,傲然望向天边:“赶紧吃,天黑了路不好走。”

尼克也不再让,低头一口一口迅速消灭点心,连指缝里的面渣也一点不漏舔进嘴里。见尼克吃得像捧着榛果的松鼠一样可爱,土狼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心中比自己吃了蜜都甜。

摆摊,打工,吃饭,日子就这么平静的溜了过去,对于土狼,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而对于尼克,那些轰轰烈烈的海盗生活,流光飞舞的跃动,惊心动魄的战斗,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已不再是海妖了。

锁链与尘埃

十月的一天下午,突尼斯码头上出现了一高一矮两个壮年男人,顶着毒辣的太阳四处打量地形。他们宽皮带上Сhā着弯刀,袖子卷起露出胳膊上的刺青,是典型的海盗装束。北非沿岸做这种营生的男人成群结队,一般不会引起别人注意。但这两个男人来时乘坐的海盗船上飘扬的那面旗帜,以及胳膊上的刺青纹样,让人无法不对他们连连侧目。

黑底白沙漏,海盗之王——北非红狮的标志。

突尼斯的地下大佬杰内首先得到消息,此时正诚惶诚恐的跟在两个海盗身后,小心翼翼的探听来意。要知道红狮子虽没有直接­干­预突尼斯的政治,但只要那个红发男人想,整个北非都是他的掌中之物。

“瞧这鬼天气!脚底板都快烧穿了!”地头蛇一反平日张狂,殷勤招待着远方来的棘手客人,“先去兄弟那儿歇歇脚喝杯酒水怎么样?我最近新弄到一批好烟草,味道辣的很呢。”

“不了!我们是来找人的,时间很紧。”海盗之一,矮个子的“独眼”米谢拒绝了地头蛇的好意。

“船上的沥青都烤化了,何必这么急呢,给兄弟个面子!”杰内搓着手,布满横­肉­的脸上挤出一个男人都懂的笑容:“除了烟草,也有很辣的美女哦……”

海盗船上只有臭男人,航行几个月说不定也摸不上女人的裙边。独眼米谢有些动摇了,正荡漾着,被同伴推了一把。“猎鲨人”范霍恩像根桅杆一样又高又瘦,他摸着脸上刀疤­阴­森森地道:“不是我们不给面子,这是船长的命令。”

刻意加重的“船长”二字立刻把在场的人镇住了,杰内不敢再废话,怀着敬畏的口气询问:“海雷丁大人要找什么人?别的不敢说,突尼斯一带,哪里多出只跳蚤我都清楚!”

猎鲨人从怀里掏出一张仔细折好的羊皮纸,摊开了展示给杰内:“你是这儿的地头蛇,帮我们问问,这三个月里,有谁见过这个人?”

杰内定睛一瞧,只见羊皮纸上描绘着一个绑头巾的少年头像,黑发黑眼,神情淡漠,看起来也没什么特殊。不同之处,只是这张悬赏画的格外仔细,笔触细腻,栩栩如生。令杰内摸着胡子,思索了片刻说:“没印象啊……不过,说不定哪个小贩或者水手遇到过,能不能给我几张悬赏令?也好四处传阅一下。”

范霍恩把这张羊皮纸递给他,“就这一张,仔细收着吧。老兄,你要是能找到他,可以坐等发大财了!”

“无论死活?”

“无论死活!”

独眼米谢补充:“没找到就老实说,不会把你怎么样,只是别想找个假的充数,船长认得出的。贝贾亚港的大佬随便找了具男孩儿尸体砍烂了脸去邀功,船长半句话没说,直接送他去见真主了。”

杰内睁大眼睛,一手抚胸一手举起:“向真主起誓,借我十个胆也不敢糊弄海雷丁大人!可天气这么热,万一要是已经死了,那也……也烂的认不出了呀?”

范霍恩摊手:“这就看你造化了。”

“那么,敢问这孩子到底是……难不成……”

“听着哥们儿,聪明人闷声发大财,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就憋着。明白?”猎鲨人意味深长拍了拍杰内的肩膀,“我们到人多的地方问问,不劳你派人跟着了。”他甩掉地头蛇,带着独眼米谢朝热闹的集市走去。

骡马匆匆,人烟稠密,等背后的人不见踪影,米谢才小声对同伴说:“都三个月了,要是队长还活着,肯定有消息的,你说再这么难为人有什么意思呢?只北非一线,船长派出的船已经有十几艘了,假的倒找到好几个。”

范霍恩皱眉头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不过是船长的念想,不这么找下去,他又怎么肯死心!”

回想起那个神秘出现又突然失踪的海妖少年,两人心里都酸酸的不好受。

“队长义气又大方,有事两肋Сhā刀,没事请哥们儿们喝酒,牌品也好得很呢……”

两个海盗深情追忆着心目中的偶像,半晌,米谢把袖筒撸下去,盖住了沙漏刺青,抽抽鼻子道:“猎鲨,我想我们再也遇不上如此爷们的……”

“牛骨扣、羊骨扣、上好的珊瑚象牙扣!大的小的中等个儿的全都有啊,买十赠一特价销售!”

独眼米谢话音还没落下,这个熟悉而清冽的吆喝声就便炸雷般在耳畔响起。两个海盗大眼瞪小眼,拔腿便朝声音来源奔去。

残破的城墙脚下挤着几个简陋的小地摊,生意稀疏,商人们无­精­打采的扇着风,只有一个脖子里带着奴隶项圈的少女坚持吆喝。她光脚坐在摊位后,被一条铁链拴在墙上,身穿土布长裙,短短的栗­色­头发梳成两条整齐麻花辫,十足良家风范。

两个人走到摊位前,直愣愣盯着摆摊的少女,范霍恩试探叫道:

“尼、尼克队长?”

“你们是……是要、要扣子吗?”

少女抬起头来,卷曲的头发下是一张清秀白皙的脸。她似乎因客人的到来惊讶了一下,但立刻就镇定下来,殷勤的招呼两人看货物:

“大爷看一看吧,什么杂货的都有,是水底货,没本钱,便宜的很。”

米谢急问:“队长,你不认识我们啦?我是独眼啊!”他掀起脸上的黑布,露出下面的窟窿。

“你们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什么队长。”少女晃了晃连在颈圈上的锁链,金属发出叮咚声响,“我只是个卖东西的奴隶。扣子不要吗?”

两人大失所望,独眼询问般朝伙伴望去:“难道真认错人了?”

范霍恩定了定神:“听说尼克队长是被桅杆砸到海里去的,说不定伤了脑袋,又进了点水什么的……对了!队长胸口上有个蓝­色­的烙印!这东西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独眼瞧了瞧少女扣到脖颈的严密长裙,兴奋道:“嘿!没错!”他一个大跨步迈过地摊,伸出两只毛茸茸的大手去撕少女的衣服。

就在此时,一条黑影猛地冲过来,一拳就把独眼米谢打飞出去。

一个黑发棕皮肤的混血儿挡在少女面前,呲着一口白牙,像只护食的大狗凶狠地瞪向两人。

“滚开!没瞧见项圈?这是我的女人!”

范霍恩把兄弟扶了起来,摁住了他拔刀的手,悄声说:“你不记得这个小杂种了?我们俩不是他的对手,先别打草惊蛇。”

米谢啐了一口含着血的唾沫,狠狠剜了混血儿一眼,骂骂咧咧跟着猎鲨人走开了。

“没事吧?怎么不叫我?”伊内回头,凶恶的表情立刻化为体贴,一双亮晶晶的金眼睛关切地打量着他的小俘虏。

“没什么,找茬的人不是常常有么。”尼克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表情木然低头查看摊子的损失:“可惜,踩坏了一只碗。”

土狼见她没什么异样,这才放下心来,蹲在地上整理散乱的货物,“你一个人没问题吧?我还有几包货就卸完了,一刻钟搞定。”

尼克点点头:“没问题,你去吧。”

伊内恋恋不舍的走远了,尼克脑袋里混混沌沌,举着树枝想算算帐,却什么都写不出。等回过神时,只发现自己在地上画了个小小的沙漏。

沙漏流尽,狮子的耐心就用尽了。

船长的记忆,也会像沙滩上的涂鸦,随着时间的波浪一轮轮冲刷过去,逐渐消失殆尽吧?

尼克呆呆望了这个标记半天,在伊内回来前把沙子踢平。

她没有想到的是,海雷丁这头狮子的记­性­是很好的,每一笔恩仇都蚀刻般牢牢记在心上,如若不然,他对西班牙的报复也不会持续到现在。八天后,一艘全副武装的庞大海盗船停泊在了突尼斯港口,船头部位刻着一个漆黑的名字——冥王。

地头蛇杰内带着一帮兄弟站在码头上迎接,又是惊喜又是害怕,一方面为能接待这位在地中海叱咤风云的海盗帝王兴奋,一方面又怕找错了人被泄愤灭口。

接人的几艘小船越靠越近,杰内看到一个高大的红发男人立在船上,像尊石像般坚毅而沉默,火枪和宝石刀柄在腰间闪闪发亮。火红发­色­下的相貌本是极好的,但男人明显心情很差,黑沉沉的脸膛上布满胡茬,嘴­唇­抿成一线,便有了令人生畏的压迫感。

浆手把小船划到岸边,男人利索的从小船里跳上栈桥,皮靴“咚”的重重践踏在木板上,发出不详的声响。杰内的心脏随着这声响怦怦乱跳,弯腰凑上去低声叫道:“大人!太荣幸了……”

“带路。”海雷丁连寒暄的心思都没有,直截了当表明来意,一句带路说得跟“全灭”一样凶恶。

“是的是的!立刻立刻!”杰内像被海蛰蜇了一样跳起来,赶紧在前方指引方向。一路上海雷丁一声不吭,杰内心底越发忐忑。

“大人,我并不认识通缉令上的人,只是前些天来的那两位兄弟觉得像,我也不敢乱说,这几天只让人偷偷看着,并没惊扰,您可别、可别……”

海雷丁喉咙里哼了一声就没了动静,显然无意听旁人在啰唆什么。他胸腔里有一团熊熊燃烧的怒火,从阿尔及尔一路烧到突尼斯,愈演愈烈,正濒临爆炸边缘。

一百个日日夜夜,像在无边浓雾中行驶,明知无望,却不断重复没有理智的寻找。而现在,他的愤怒、悲伤、悔恨,一切都跟漂浮在水里的海菜一样廉价。全白费了!

正午刚过,热浪滚滚,有脑子的人都不会挑这个时间出来办事,集市上却突然出现了一伙儿横冲直撞的武装海盗。为首那个红发男人尤其扎眼,质地良好的亚麻衬衫、金线腰带、宝石镶嵌的大马士革刀及银柄火枪,每一处都显示着他不该在这平民集市上逛街。

商人们吓得两股战战,海盗虽然主要吃海货,但仍然不脱强盗范围,上岸掠夺也不是稀罕事。眼见突尼斯的大佬杰内像个马仔般前面带路,不知道是谁要接下这场祸事。海盗头子那双鹰隼般的蓝眼睛扫过,直奔城墙脚下那片摊位而去。

待这伙刹神走远,几个百思不得其解的小贩凑在一起低声议论:

“城墙那片儿不是卖小吃的就是卖布头的,你说他们气势汹汹是去抢谁?”

“天意难测,谁知道啊……”

卖杂货的辫子姑娘正坐在­阴­凉下脑袋点来点去的打盹,尚不知祸事即将上门。一片­阴­影乌云般笼罩下来,两只极大的靴子站在摊位前面,尼克心里咯噔一下,神智立刻清醒过来。

“把头抬起来。”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尼克强迫自己吸气再呼气,慢慢仰起头,看向面前的高大男子。他手扶刀柄逆光站着,看不清表情,浑身透着即将爆炸的火药桶般的危险气息。

“很有趣是吧,跟个牲口似的乖乖让人栓到墙上?嗯?!”

几个铜杯被狠狠踹出老远,盘子则在皮靴下碎成瓷片。海雷丁踢开地上廉价货物,山岳般逼迫过来,走到尼克面前,伸出手臂。尼克下意识的缩起脖子,这只大手却落在头顶,一下下抚摸着她的头发。他笑着,语气和动作都极端温柔,温柔的让尼克在四十多度的热风里忍不住瑟缩寒颤。

海雷丁轻声叹道:“过得很开心?整整三个月啊!我一直一直在找你……维克多还点灯熬油的画了一百多张通缉令……可是猎鲨告诉我,你不肯承认做过我的手下呢!”

尼克说不出话来,海雷丁从她的头发一直抚摸到脸颊,描摹画像一样一下下描绘着眉骨轮廓,鼻梁线条,嘴­唇­弧度,接着到脖子——那个雕刻­精­美的铜颈圈上。锁链叮咚作响,摩挲的动作那么轻,轻如抚摸情人来信,可尼克像被摁在水里一样几乎喘不过气来。

“船长,东西找到了!”另一组下船就去抄家的海盗捧着几件极其眼熟的武器出现了——黑­色­巨镰和两把他赠与的匕首,土狼声称落在阿尔及尔海底的东西。

“那个金眼杂种藏在屋顶的稻草里,不过还是被我们翻到了!”

“哈!看来没有认错人呢!”海雷丁瞧了瞧这三件武器,转头掐住尼克脖子,把她的脸扭向海妖标志­性­的镰刀:“怎么不做声?还他妈继续装失忆,耍着我玩儿?”

如同深不可测又无法预料的狂暴海洋一样,海雷丁的表情蓦然一变,乌云立刻笼罩。三个月的劳师动众,无数遍的悔恨追忆全打了水漂,这小兔崽子却没事人一样自在摆摊,海雷丁近十年里都没有如此恼怒过!他瞧见尼克脖子里的颈圈,又是一阵热血上头,突然扯起这条铁链,猛地一脚踹在她身后的土墙上。

轰!!!

墙壁在这巨力之下崩溃倒塌,隆隆巨响过后,尘埃弥漫四周,围观众人无不被这个海盗头子暴怒的举动吓得心胆俱裂。

“还坐着装蒜?!起来!!”

海雷丁一声暴喝,手持铁链猛地一扯,尼克被拉扯倒下,像根折断的狗尾草一样跌落在尘埃里。

她最不愿意的事还是发生了,这么丢人、这么无力的暴露在曾经手下的面前,暴露在她最崇拜的男人眼前。

长裙卷起,露出一条裹满绷带的腿,同侧的胳膊像煮熟的面条一样垂着,尼克离水之鱼般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别说站起来,连爬动都很吃力。卷曲的栗­色­头发盖住了面孔,她一身泥土伏在地上,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

“船长……我残废了……”

钥匙

熙熙攘攘的突尼斯集市此刻寂静如死,在一群穷凶极恶的海盗包围下,一个卖杂货的孩子倒在地上,手脚有一半看来都不顶用了。

海雷丁半天没做声,见这伤势严重不像装的,才蹲下轻轻掐着她腋下扶起来。

“你以为这样我就不要你了,才没有回来?”

尼克没做声,小脑袋蔫蔫的垂下去,像株烈日下缺水的豌豆苗。

“还是被看得太紧,连带个话让我来救你都做不到?”

尼克依旧不出声。

海雷丁看她脸­色­憔悴,比三个月前瘦弱许多,显是受了不少折磨,心里已有了计较。

从崩塌的墙上脱落的锁链一直拖到地上,海雷丁拔出削铁如泥的大马士革,铮的一刀,铁链落在尘埃里。但那铜颈圈直接贴到尼克脖子上,没有钥匙,硬要弄断必然会伤了她,只能先留下。海雷丁收刀抱起尼克,搂在怀里拍了拍她身上泥土,沉默地往码头方向走去。

集市上闹成这样,连许多不相关的人都远远赶来看热闹,土狼早已听见动静,但他只有一个人,也没有枪,对方却人多势众,他只能躲在一棵椰枣树后苦候。这时候见海雷丁直接要把尼克带走,才冲出蔽身处激动地大吼:

“她是我的!我救她回来,我照顾她养伤!”

海雷丁心头火起,单手抱着尼克,一言不发转身抬手就是一枪。伊内狼狈逃窜,海盗们也识相的很,纷纷拔出弯刀,合围上去。尼克趴在海雷丁肩头,避开他的眼光对伊内做了个口型——跑。

土狼眼巴巴地看着一辈子的梦想被夺走,又是愤怒又是伤心,无奈对手太强,只能迈开飞毛腿跑掉了。沙漠里的悲剧通常是这样的:土狼费尽心思抓到食物,兴奋地吃吃发笑,这声音却引来了更强大的对手。狮子赶走土狼,吃着它辛辛苦苦捕获的猎物,而可怜的土狼只能在一旁围观等候,喉咙里发出哭泣般的悲鸣。

在海盗们眼里,敌人落荒而逃不过是个小Сhā曲,重要的是尼克队长回来了。可她的状况,又让人无法高兴起来。瘫倒在地、被拴在墙上的海妖!偶像落魄如斯,海盗们都有种心灵破碎的感觉。

一行人登上驻扎在港口的冥王号,看着船长把尼克抱回卧室。船长卧室的布置跟已沉没的海妖号基本一样,只是空间更大了一些,多了几件固定在地板上的胡桃木家具。

弧形舷窗上的纱帘在海风吹拂下轻舞,海雷丁抱着尼克倚在软榻上,细细打量这个被他抓捕归案的黑瞳小偷,弯弯睫毛下的这双眼睛蕴着一潭幽深池水,黑的极黑,白的极纯,泛着孩子眼睛特有的润泽光芒。一种财富和权力都无法给予的强烈感觉油然升起,让他的身心都感到了极度满足。

找回来了,终于找回来了!

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而在人世间,这个黑眼睛的小偷是他一人独享!

重新回到这个强壮怀抱,尼克搂着海雷丁的脖子,贪婪地嗅着这股熟悉的味道。船长的手臂,船长的气息……火药、皮革、烟草,野­性­而狂暴的纯男­性­气息伴着炽热的体温环绕着她,让她在如此无力的时候感到安心。

船长……船长……一切似乎都回到原点,只是海雷丁肤­色­暗沉,眼睛像熬了通宵一样冒着红血丝,脸颊下颌还有一层胡茬,看来几天都没刮胡子了。

“船长,你要留胡子了吗?像大哥那样?”尼克瞅了船长半天,好奇地问。以前无论什么情况,他总是把自己弄得整洁利索,这样憔悴的形象从来没有见过。

海雷丁摸摸下巴,想起这两天又忘记刮胡子,自嘲一笑,心想若不是这个小兔崽子,他这三个月怎会如此狂躁懈怠?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不悦地问道:

“小混蛋,刚才在集市上,你给那个杂种小子使了什么眼­色­?”

“什么?什么眼­色­?”尼克眨眨眼,假装听不懂,眼神却不可抑制的向右上方飘。

海雷丁老­奸­巨猾,自然不会漏过这样的细节,脸­色­一沉斥道:“睁眼说瞎话!趴在我肩膀上给别的男人做口型,当老子是傻的?!你跟他搞上了?”

当场被抓包,尼克吭吭哧哧不说话了。

一个身受重伤毫无抵抗力的女孩子被俘三个月,跟多少人发生过­性­关系也不令人吃惊。海雷丁嗅觉敏锐,虽早闻到尼克身上有陌生男人的气味,但他并没什么贞­操­道德观,只是对尼克维护敌人的行为相当不爽,冷哼一声:“你倒想得开,忘了当初是谁把你打进海里?还假装失忆不成?”

“才没有!我才没被打败呢,是不小心被桅杆砸的!”涉及到自己的本事,尼克才大声分辨起来:“伊内就是把我捞起来,要是我好好的,他才不是对手!”

“哼,好得很呐,还称呼上名字了!”

尼克反复为土狼辩护,海雷丁心头火起,又舍不得打她,拖着尼克后脑勺把她的小脑袋摁过来,用胡子大力去蹭她的小­嫩­脸。刚长出的胡渣又硬又短,刺得尼克吱哇乱叫,街头赖皮的最大特点就是:遭受真正的病痛时可以一声不吭强忍,遇到这种小小欺负却喊得比谁都响。两人贴在一起打闹,就跟从前一样。

海雷丁扎了她一会儿,戏弄的心情却渐渐消失了。以往假装要打她ρi股,尼克总会像头小豹子四肢挥舞挣扎逃窜,现在却只是告饶,左边手脚软软垂着,真的动也不能动了。

“咳咳咳!!我说,你们亲热好歹记得先关上门吧。”

一个刻薄的男中音在门口响起,尼克越过海雷丁的肩膀张望,见一个戴着银边眼镜的男人斜靠在门框上,装模作样的敲着门板。

“我听说你失忆了。”船医慢条斯理的摆弄手指,比出一个数字:“你落海前还欠我20块钱,记得吗?”

“没有!我从来没跟你借过钱!”尼克大声反驳。

青年挑起清隽的眉毛:“忘了?那你多半也不记得在船长那存了多少钱吧,恩?”

“213块半……”数字甫一出口,尼克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恩,这颗脑袋是完全正常,没有进水。我就说好人不长寿祸害遗千年!”维克多掩饰不住­唇­边笑意,走进屋里,一反常态伸出修长的手指,抓住尼克脸颊­肉­最多的地方使劲转动,把她拧的呲牙裂嘴。

尼克的小脸刚刚被胡茬扎得红彤彤的,这时候想反抗船医的暴力行为,却被船长困在怀里,只能使出惯用的恶心大法:“吾今天木洗脸也木刷牙!”

维克多形状优美的­唇­角露出后妈一样的狠毒笑容:“没事,我一会儿消毒洗手。”

以前实力差别太大,难得有机会恶整她一次,此时机会难得,船医把这张画了百遍的脸拧成扭曲的形状,心里说不出的快意。海雷丁抓住尼克能动的爪子,笑眯眯的看着她被欺负。

两位大爷出够了气,尼克的小脸儿已经被蹂躏的又红又肿,她眼含泪光,扁着嘴直哼哼。海雷丁起身,把她放在软榻上,背后塞了几个软垫,对船医道:

“好了,你来瞧瞧她的伤。”

听到这话,尼克脸上假装出来的可怜表情立刻隐去了,惨白着脸,等待最后宣判。她知道自己伤势严重,但从专家嘴里说出“你永远残废了”,打击力量自然不同。

而接下来面临的,就是下船。

“这里疼不疼?”船医轻按尼克膝盖以上大腿肌­肉­。

“不疼。”尼克顿了一下,回答的很轻松。

“这样呢?”船医换了一个角度,加了点力气。

“也、也不疼。”某患者急促的抽了口气,依然红口白牙坚持自己的说法。

“也不疼啊……”维克多盯着尼克的脸,银边眼镜闪出一片锐利光芒,他抬起头来,遗憾的对海雷丁摊手:“船长,看来这条腿神经坏死太多,按触都没知觉了呢。”

海雷丁抱臂观看:“试试你的尖头锤,锥子之类的,使劲敲打敲打。”

船医应声拉出工具箱的抽屉,露出一排看起来就会让人很痛的工具。尼克寒毛直竖,马上翻供:“别!别!其实,其实是有那么一点疼的……”

“只是有一点吗?这么大面积骨折造成的瘀斑,我第一次见人会说只是有点疼呀。”船医坏心的在皮下一处明显的断骨锐角上按了一下。

“嗯!!!”这下尼克终于撑不住了,嘴­唇­惨白,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来。

“老实点!维克多怎么问就怎么答,你还跟我装什么装?”海雷丁终于严肃起来:“听着,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你也是上过战场的,不面对现实,还能怎样?”

尼克合上眼,抬起右胳膊压在脸上,泄漏出来的一点点声音意外软弱。

“船长……我不想……不想下船啊……”

维克多抿紧嘴­唇­。他不喜欢给熟人诊治的原因就在这里。不认识,可以直言相告:你这辈子只能吃流食了;你得切掉这条腿;你完了,只有一个月好活。再残忍的话他都说过。但是面对这个孩子,这个一直努力活下去的孩子,他真的狠不下心去。

海雷丁深深叹了口气,扭身坐到床边,摸着尼克的头发,语气难得温柔:“不要那么悲观,你瞧,厨房里的特里奥装了一条木腿,还不是过的不错?无论什么规格的宴会,不都是他先尝,我后吃嘛。”

虽然有试吃特权,但厨师长那肥胖迟钝的身形实在让人无法羡慕,尼克捂着脸闷声拒绝:“我不要木头腿……”

“那就银腿。我二哥尤萨曾经丢了一条胳膊,然后装了根银钩子,人称“银手臂”,一样让敌人闻风丧胆!”海雷丁哄孩子一样,轻言软语的安慰。

“再闻风丧胆,后来还不是死掉了……那手臂是纯银的?”尼克眼睛睁开一条缝,冒出丝丝贪婪的光芒。

海雷丁笑起来:“绝对纯银!融了两百多枚双柱大银币铸的呢!再说,你就是要象牙、黄金的腿,或者用祖母绿嵌脚趾头,我也不是弄不到。”

象牙,黄金,祖母绿。

尼克彻底把胳膊从脸上放下来,两眼放光,呼吸有点不稳。

“我说……你们能不能回到现实一下?知道一条纯金实心的义肢有多沉吗?装上动都动不了!”维克多伸手往尼克眼前晃晃,试图召回她贪财的灵魂,“所以我才讨厌工作的时候有不相关的人在旁边Сhā嘴!我还没确诊,你们怎么就知道一定需要截肢了?到底谁才是这船上的医生?!”

“当然是您,高贵的、博学的、令人肃然起敬的维克多·F·美第奇阁下。”海雷丁呵呵笑着站起来,“既然医生发话了,那我还是暂时回避一下吧。”他给了尼克一个鼓励的眼神,转身离开卧室。

让医生和患者单独交流,其实是船长的体贴。维克多收起不满表情,准备开始真正的检查。尼克被海雷丁许诺的金腿迷住心窍,目光迷离痴痴想了一会儿,又沮丧起来。

“船长不会要我的。”她低声说,“切了胳膊,再切了腿,我就只剩下半个人了。”

“相信我,就算你只剩下一把灰,他也绝不会放你走。”

海雷丁在尼克身上投注的­精­力就像一笔巨额投资,任何人都不乐意看见自己的债务人还没还清钱就沉入海底,维克多用自己的银刀保证,这段孽缘不会轻易被斩断。

“可是,他要个废人有什么用?除非去厨房……”

“厨房?你别做白日梦了,不会做饭只会偷吃,多少猫才能捉住你这只大耗子?”

维克多恶言恶语不断,下手却极轻,小心翼翼剪开尼克身上的绷带,继续触诊。皮肤上的烧伤已基本痊愈,只留下触目惊心的疤痕,绷带内侧还有黑绿­色­的药物残余。天气酷热,如此大面积的烧伤没得坏血病已是庆幸,收口更是难得。

“你的烧伤,是突尼斯哪个医生治疗的?用过什么药剂?”

“没请医生,是伊内用草药贴好的。”

“伊内?”

“就是那个混血雇佣兵。”

“哪种草药?”

“谁知道,都是绿­色­叶子。”

维克多对这个敷衍的回答非常不满,正想详细询问叶片的形状,甲板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冥王号停驻在港口并没出发,这种起航时的兴奋叫声不应该出现。船医放下剪刀,高声唤人询问情况,可叫了好几声也没人理会。蓦然想起海雷丁离去时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奇怪表情,维克多说了一声“我出去看看”,便把尼克丢在床上跑出船长卧室。

下了舰楼,甲板上接踵摩肩,能离开岗位的海盗全都跑上来,看大戏般你挤我挨,见船医出来才给他腾出点位置,维克多没想错,甲板上多了一个不属于红狮子的船员。

“弄死他!走木板喂鲨鱼!”

“吊起来让突尼斯的太阳晒­干­他!”

“还是抽一顿再泡个海水澡吧哈哈哈!”

一阵阵嘘声和狂笑在海盗中传出来,维克多厌恶的避开周围臭烘烘的人体,踩到一个木箱上增加视力范围。只见人群中央有个混血男人双手被绑,一双金眼睛困兽般放出敌视的目光。他身体结实,破烂的无袖衫下露出油亮的棕­色­皮肤,臂膀肌­肉­从绳子下凸显出来。

土狼逃跑的本事一流,如果就此离开突尼斯,就像鱼入大海谁也抓不住他。但他心心念念都是尼克,跑出去几里就绕了回来,在码头上潜伏着准备把她偷回来。眼见冥王号上的船员一直在补充食水,说不定随时都会起航,他心里火烧火燎,几次想找机会混上船,结果正好中了陷阱,被等待良久的海盗们用火枪顶着抓了起来。

海雷丁从人群中缓步走出来,双手分开向下一压,几百人兴奋的嘈杂声音立刻消失无踪。

“松开绳子,把他的武器还给他。”

命令清晰果断不用解释,立刻便有一个海盗用匕首割开土狼双腕的绳索,把缴获的缺刃破刀扔到他怀里,周围的船员也自觉为这两人让开了一圈空地。伊内弯腰弓背紧紧握着弯刀,似乎随时都能扑击出去,但处于如此困境,除非奇迹发生,不然没有幸存的可能。

“我最讨厌的对手就是你这种……总像臭虫一样­阴­魂不散,每次还没交手,就立刻撒腿跑得没影。”

时隔三月,面对这个多次坏他大事、抢走他冲锋队长的混血儿,红头发的海盗头子脸­色­­阴­沉的恐怖,声音不大,可甲板上每个人都能听清他的一词一句。

“听说你是个水鬼,那么走木板跳水就免了吧。让我好好招待你一下,想玩点别的什么?”

伊内知道今天凶多吉少,不敢接话,屏息等待时机,打定主意死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

“钥匙。”海雷丁伸出手来,“脖子上的钥匙,乖乖拿出来,就给你个痛快。”

土狼心头一凛。

奴隶颈圈的钥匙,代表主人拥有奴隶的权利,只要交出去,就等于他自愿放弃了尼克。

尼克。土狼心里默默念着这个魂牵梦绕的名字。他小小的、雪白皮肤的俘虏!天赐给他的死亡­精­灵!他悉心照顾、每天换绷带梳辫子的小尼克!世界上唯一一个记得他名字的女人!她称呼他伊内,用无声的言语叫他逃命。

土狼心一横,从脖子拽下一把小铜钥匙,高高举起,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上面。

“很识相么!还不算无药可救。”海雷丁伸出手。

所有人都以为这个混血儿屈服了,投降了,但令所有人都意外的事发生了,当着几百个船员,土狼张开嘴巴把钥匙扔进去,下巴一抬喉咙一动,这个小东西就被吞了下去。

“我的!她是我的!谁也不给!”伊内大吼一声,伸手拔刀,准备死拼。

“啊哦……这可真让人失望……”海雷丁轻声喃喃。

土狼身强体壮,动作敏捷,也经历过许多年的磨难锻炼,本以为自己怎么能拼上一会儿。可当面前红影闪动,他连躲避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一个巨拳击中脸颊,像个小破娃娃一样横飞出去,砸烂了三四个木桶,摔进一堆碎片中抽搐。

“哎呦!!”虽然没打在自己身上,维克多仍忍不住叫了一声,眯着眼睛扭开头。

肯定痛得要死!海雷丁的徒手格斗技很少有人见过,但“船长一拳打趴过骆驼”“船长一下把人脑袋从前拧到背后”等传闻流传甚广。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辨,被海雷丁的怪力迎面打中,下巴或者鼻梁骨折是肯定了,而脑震荡留下的后遗症则会让这个倒霉的家伙两三天内走路都像醉酒。

不自量力的当众挑衅让海雷丁真的火了,他大步流星走进那堆碎片,一脚踩住土狼手腕,屈膝弯腰扼住他喉咙,膝盖则紧紧压住他的腹部。

“小杂种。”海雷丁冷冷盯了他一眼,从腰后抽出一柄匕首,照着土狼的胃直刺下去。

伊内被之前那一记重击打的血流满面昏头胀脑,此时咽喉腹部被制,根本没有还击余力,眼看就要命丧当场。

“等等!嘿,船长等一下!”

维克多从他看戏的木箱子上跳下来,急急忙忙推开人群挤了过去。刚刚对尼克展现出的温柔耐心只是一面,维克多知道,其实这个草莽出身的枭雄本­性­残忍暴烈,开膛破腹从敌人胃里拿出点东西,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心理障碍。

“你有意见?”匕首已经扎进皮肤半寸了,海雷丁口气不善。

“没,我只是觉得还有更科学的办法。”维克多心里念叨着能治疗烧伤的草药配方,决定对陌生人施以援手,“交给我吧船长,不过是一壶甘油,上下灌灌,一会儿就出来了。”

海雷丁皱眉,俊颜露出了厌恶表情:“有时候真搞不懂你想什么,一会儿洁癖的要死,一会儿­干­那些比开膛更恶心的。”

“为了医学进步,总得有所牺牲!”船医面不改­色­的撒谎,假借弯腰察看伊内伤势的机会,对海雷丁低声道:“给我吧,我有事问他。”

维克多已在海盗船上工作了四年,海雷丁知道他不是什么慈悲圣人,既然不让杀人,定是事出有因。于是拔出匕首Сhā回腰里,吩咐两个可靠的手下把土狼拖进医疗室。

曾经接受过船医“甘油治疗”的海盗们无不ρi股一夹,心生畏惧,对这个混血小杂种接下来的命运暗自叹息。无意识状态落在船医手里,除了灌肠,还会发生一些更可怕的事情……

可怜的家伙,还不如被船长开了膛呢!

交易

处理完甲板上那摊子烂事,海雷丁回到自己的卧室,果不其然见尼克从软榻摔到厚地毯上,正手脚并用艰难的往门口挣扎蠕动。

“瞧不出你这么关心那个小杂种,看来,是养出真感情了?”海雷丁冷冷的讽刺。

尼克猜到土狼可能上船来找她,恐怕凶多吉少,心下焦急,却不敢多问,只仰着脑袋仔细打量海雷丁——衣服依然­干­净,但右手指骨上却有些许可疑的血迹残留。那个金眼睛的奇怪家伙,就这么死了吗?被船长打倒在地,砍成两截扔进海里?

瞧她那副担心又不敢问的样子,海雷丁心里越发不爽。走过去掐着尼克腋下抱起来扔到软榻上,寻了块擦刀的布使劲擦手,似乎沾上了什么讨厌的东西。

“暂时还没死。”

尼克绷紧的肩膀松了一下。

海雷丁擦着手,眼角撇到尼克放松的样子,又想起那个杂种小子吞掉钥匙的情景,心里蹭蹭窜出一股无名业火。他猛地把布掼到地上,刷的站起来,打开床头的胡桃木大立柜,从里面拽出一口陈旧的镶铁木箱。

尼克眼尖,黑眼睛一闪,认出是自己的东西,“嘿船长,你还帮我留着呐。”

船员死亡后,除非他有遗嘱留给岸上亲人,那么遗物会被公开拍卖给别的船员。尼克以为自己长久积蓄的那点家底都被卖了,这时候看见这口箱子,自然开心的很。

一件较新的衬衫,两件补过的,一件马甲,一条长裤,两条四角短裤,一件晚上值班穿的厚外套,三条头绳,十五枚鹅卵石,八颗不成套的彩­色­玻璃棋子,两个掉了漆的玩具士兵,一个顶针儿,一副旧扑克,一个小账本……

不用打开箱子,里面这些衣服和杂七杂八的旧玩具,海雷丁也早已经烂熟于心了。在那些失眠的夜里,他常常会关上门,在舷窗外汹涌的潮声伴随下,拿出这口箱子细细查数“那可怜孩子的遗物”……

现如今看来,这事简直可笑的让他想对着自己来一枪。

诈死、失踪、假装失忆、受伤、维护一个陌生男人,三个月里发生的种种窝火事件,必须得有个发泄的口子!

“这里面有没有你叔叔留下的遗物?”海雷丁­阴­沉沉的问。

“没,怎么啦?”尼克伸长胳膊想拿回自己的东西,却见船长单手提起箱子,走到舷窗边拉开了窗户。

“喂船长,船长?你想­干­嘛?”尼克大惑不解,心里却隐隐有了非常不妙的预感。

只见海雷丁甩开结实的臂膀,将那口镶铁木箱用力轮了起来,接着手一松,木箱便飞了出去,在空中画了一条弧线,“扑通”一声远远落进海里,水花落下,消失无踪。

“啊,啊,啊!我的……我的!”失而复得,又瞬间得而复失,尼克目瞪口呆得看着家底消失的蓝­色­海域,话都说不顺了。

海雷丁舒爽的叹了口气,报复的快意让笑容又重新回到他脸上:“这些破烂玩意儿早该扔了,当然,如果里面有金毛留给你的东西,这会儿我会更高兴的。”

尼克知道船长心里有火反抗不得,哭丧着脸,蔫了。

接着,海雷丁从抽屉里抽出一张契约羊皮纸,当着她的面,刷的撕成了两半。

“然后,我的冲锋队长,你被正式开除了。从今天起,我红狮子的船队里不会再有尼克这号人。”

如一记猛锤砸下,尼克的脑袋嗡嗡直响。

他终于说了!再也没有薪水日、没有闪亮亮的金币、没有一起打牌的弟兄,每天吃白面包吃到饱的好日子永远过去了!船长他,当面说了不要她……

虽然已做了很久准备,但这个打击实在太强烈,强烈到超越心理底限。尼克脸­色­灰白,胸膛里空荡荡的,似乎一下子被挖去了一块灵魂。又有一股酸涩而汹涌的暗潮,一浪浪翻滚着,随时都会从嗓子里溢出。

“你要哭了吗?”海雷丁平静的问。

尼克张了张嘴­唇­,可喉咙里又­干­又涩,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闭了嘴,咬紧牙。

海雷丁低头看着这张脸,这张明明想要哭,却不知道该怎么哭出来的小脸儿,突然就心软了。他的报复­性­戏弄本来还可以再装的凶狠无情一点,但对着这样一个连哭泣都不懂的孩子,继续欺负她就下不去手了。

这一次,就到此为止吧。以后再慢慢教给她,怎样笑,怎样哭,怎样在他面前自由的发泄情绪。

“你有两个选择。”坏心眼的海盗头子终于开了口,说出他本来目的:“一,上岸住到我的城堡里,做我的女人;二,呆在这间卧室里,做我的女人。海妖尼克这号人算没有了,不过鱼­干­妮可还是可以暂时­性­补偿一下我的损失。”

尼克完全懵了。

刚刚被炒了鱿鱼大受打击,老板却暗示了另一条似乎很有前途的出路。

做船长的女人,补偿船长的损失,跟船长睡觉。这意思究竟是建立“免费的平等男女关系”呢,还是“付费包养”?

财迷尼克当然愿意选择第二种的,可她清楚的记得上一次开口要钱时发生的事——船长狠狠揍了她一顿ρi股。但是,但是!被船长这样有钱的大款包养该多么美妙啊!尼克实在难以放弃“钱途”,想问又不敢问,咕咚咽下一口口水,苦苦思索海雷丁的真意。

这张纠结的小脸上写满了“求包养”,海雷丁用膝盖就能弄明白尼克在想什么。上上次让她带兵埋伏,她跑上岸去放火;上次让她驻守海妖号,结果她一直守到跟船一起沉了。海雷丁对小混蛋与众不同的逻辑已经刻骨铭心,知道如果这次不解释明白,指不定什么时候又出幺蛾子。

“想问什么你就敞开了问吧,价格、时间、质量,一次说清楚。亲兄弟明算账,咱们白纸黑字订合同,用不着客气。”海雷丁畅快的打开了话题。

尼克嗓子眼里塞满了问题,听船长的意思竟然真是要给钱,小脸儿登时像向日葵迎着太阳一样绽放出光芒,伸长脖子突突问起来:

“包月还是包年?现金还是打条?吃住都管的吗?”

“随你选,包年拿年薪,包月月底结账,船上老规矩,现金结算。吃住跟我一起,亏不了你。”

尼克知道以后又有吃香喝辣的好日子,眼睛更亮了,活像点燃了一桶提纯的鲸油:“那我选按月结算!”

“行,每个月两枚金币。”海雷丁嘴角上挑,不出意料见尼克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一点。

“两枚啊……”尼克咬­唇­思索,她受伤离职之前,可是月入三十枚金币的冲锋队长。当然暖床和冲锋陷阵的危险程度天差地别,但薪水的巨大落差还是让她有点小小纠结。

“船长,再添一点儿吧?”尼克睁着晶亮的圆眼睛,以自己所能达到最最“温婉含蓄”的语气讨价还价。

海雷丁抱臂微笑:“那你想拿多少?我记得你包养阿尔及尔的头牌,一个月也不过给她三枚,还不管人家吃住的。”

尼克回想起塞拉丰满的胸脯和美艳的脸蛋,立刻心平气顺了。她对此间行情也不是外行,一分钱一分货,盘靓条顺脾气好的美人每个月能拿几枚银币已算高薪,肯给她这样的鱼­干­加残废的身材开出每月两枚金币的价钱,船长可算是一百分的大方了。

既然船长说敞开谈,尼克索­性­拿出小商贩的谨慎,争取把细枝末节也问到。刚刚船长把她一箱家底全都给扔进海里,添补这些东西可要问清楚。她掰着手指头,把能想起来的东西一一列举:“点心,日用,替换的衣服……”

海雷丁挥了下手,有些不耐烦:“你跟我这两年,什么时候让你缺过这些?衣服首饰当然是我准备,你穿着那些破抹布出门,丢人的可是我。我海雷丁的女人,怎么会穿ρi股上打补丁的四角裤!还有什么要问的?”

尼克对­内­裤的款式完全没有追求,无论是真空上阵还是大妈流行款都无所谓。但意识到那只沉入海底的箱子将来有可能化作下蛋金­鸡­,她自然不再提意见,眯起眼睛表示十分满意。

“那好,下面说说我的条件。”海雷丁收了笑容,沉下脸,口吻霸道起来,“我出的这个价是独占的合同,你这小兔崽子要是再敢吃里爬外,劈腿翻墙,染上什么脏病,老子可是会砍人喂鱼的!”

尼克拼命摇头,两根短辫子甩来甩去的:“绝对不敢!我一定洁身自好、明哲保身,爬只爬船长的墙,上只上船长的床!”

海雷丁挑起眉,故意用极度怀疑的表情审视她片刻,才悠悠地道:“看你以后表现。”

在这个­性­病肆虐的年代,海盗船上的得病率高的简直让维克多绝望,超过一半的船员都患有程度不同的梅毒、淋病、疱疹等­性­病。而传染来源,自然就是滥交和买/春。海雷丁在女人方面一直很节制,一方面是忙,另一方面也是为避免得病降低战斗力。

两个人像谈生意一样定下价钱,一一讲妥条款,在羊皮纸上签名画押后,这份合同就算成了。尼克不但没有失业,还圆了“被英俊多金大款包养”的终极梦想。再就业前景十分可观,她乐不可支的扑进海雷丁怀里,嘟着嘴索要一个薄荷味的吻做预付款,手顺势伸进对方半开的衣襟里。

海雷丁亲了亲她,果断抓住这只来回摸索的咸猪手。

“行了,你不至于刚谈成买卖这就要­干­吧。”

尼克把脑袋偎在船长胸膛上,嘿嘿一笑。她倒不是急­色­攻心,不过向来秉承­干­一行爱一行,工作积极主动的原则,船长千好万好,自己也决不能懒惰辜负了他。

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发生的事实在太多,海雷丁抱着尼克说了一会儿话,没过多久她就开始点头晃脑,眼皮一磕一磕的睁不开了。重伤未愈卧床三月,尼克的­精­神体力都比以前差得远的了。

“我想吃特里奥做得酸汁鳕鱼,还有烤­奶­酪,还有巴司蒂亚馅派……”

“馅派上了岸再说,不会缺你嘴的,先睡一会儿吧,睡醒再吃饭。”海雷丁伸臂倒了杯水喂她,搂在怀里拆散两条麻花辫,小心不碰到伤处在软榻上躺下。尼克照例把脑袋埋在他胸前,不顾天气暑热,能挤多紧挤多紧。

伴随匀称的呼吸,尼克全身软软的放松下来。海雷丁拥着她,对刚才就那么一两块钱的事辩论不休觉得很好笑。他就是喜欢逗她,看她时而紧张时而开心,眼神变化无常。其实两个人之间的事满可以水到渠成,他并不想变成□­祼­的金钱交易,可是这种讨价还价的交易却能带给尼克无可替代的安全感。

她断了的胳膊软绵绵的搭在他腰上,练武的人就是这样,只要放弃锻炼,紧致的肌­肉­很快就会消失。小身子依然是温软的,但很可能不久以后,这具温软身体的一部分就必须换上坚硬冰冷的义肢了。她这样狡猾又贪婪,只因为这辈子失去太多,所得又太少。

那么,只要是她喜欢的,他便尽全力给她。

海雷丁拍着尼克的背,自己也阖上眼。像头巨龙寻回了自己失踪已久的宝藏,从暴怒和狂躁中彻底解脱出来,获得了安宁与平静。这珍宝虽残损了一些,但总算回到他身边,龙将宝贝搂藏在肚子底下,满意的沉沉睡去。

得偿所愿被船长包养,混蛋尼克一时把某只土狼忘在脑后,心满意足的睡沉了。伊内这边却是天堂地狱,完全两种境况。

他双手双腿大张,仰面被缆绳结结实实捆在病床上,他强忍惊恐,一瞬不瞬盯着这个带眼镜的男人的动作。这男人刚刚把自己的裤子和内衣一一剪破,将下/体暴漏出来,清洁、刮毛,土狼的“把柄”就这么赤/­祼­­祼­的晾在空气里了。

“你到底要、要、要­干­什么!!”

“放松,一个小手术而已,很快就会痊愈的……啊,当然,如果你那时候还没被船长处死的话。”

维克多用酒­精­擦着手,对捆绑的麻绳做了最后的检查。他修长的手指像弹琴一样跳跃着从器具盘里巡视——各种尺寸的银刀、小锯子、小银钩整齐的排列着,他最后选了一把最合适的武器,拈在手里向伊内走过去。

“不要挣扎……很快……很快就好……”医生的镜片和手里的银刀闪烁着令人恐惧的白光,他的语气安慰般轻柔,却含着一种古怪的莫名兴奋,“忍一下,很快就过去了……”

伊内感觉自己的内脏都挤在一起,吓得几乎要吐了。

海盗对付敌人的手段千奇百怪,对待犯下“偷吃”的罪,自然要从根源进行惩罚。伊内不是个胆小的男人,但面对可能被阉割的人生危机,铁汉也要抖得像寒风中的树叶。他宁肯直接被吊死在桅杆上,也不想受这么惨无人道的折磨。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伊内使尽全身力气抵死挣扎,但只徒然加剧手脚皮肤磨损,完全挣脱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戴眼镜的恶魔踱了过来……

手术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维克多用浸了酒­精­的丝帕擦手,看着土狼灰白如纸的脸­色­,他心中充满恶意的快活。许多术前知道真相的海盗都吓得失禁,何况这个看不见手术情况的小子?维克多承认自己在报复,毕竟尼克从失踪到受伤,都跟这人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不是阉割,只是小小的包/皮手术。疱疹、淋病、­阴­/茎癌,­性­/病的起因除了传染,还有一些因素是这圈皮肤藏污纳垢。船队里流传的十大恐怖传奇之一,就是医生的变态爱好:逮住哪个倒霉家伙就顺手切掉他包/皮。

维克多一边将使用过的器具浸泡起来,一边饶有兴致的问土狼:“你身上的纹身很有趣,是有规律次序的咒文符号组成的图形,我看你的头颅有黄种人的特点,但是跟中东的突厥混血还是不同……你父母是什么人种?你来自非洲腹地的部落吗,或者东方岛屿?”

船医除了对本职工作的爱好外,对社会人类学、动植物学等博物学科也有浓厚兴趣,见到新奇的事物总喜欢问个清楚。但土狼受打击太深,双目无神盯着天花板,嘴­唇­抿的死紧。

维克多见他不吭声,便换了对策:“不愿意说来历就算了,但你必须告诉我,尼克烧伤上敷的草药是什么品种?她还没彻底痊愈,你不想她伤口复发后痛苦辗转而死吧?”

如他所料,听到尼克的名字,土狼茫然绝望的表情果然动摇了,嗓子嘶哑,缓缓吐出几个词:“鹰目草……妖­精­露珠……地母慈爱……”

“我在北非呆了这么久都没听说过这些,我要学名!通用名也行!”

土狼却闭紧嘴巴,再次陷入沉默。

维克多瞧了他一眼,唤人进来解开绳索,给他套上条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裤子,拉到甲板上去了。

“医生,怎么处理他呢?”水手将帽子捏在手里,毕恭毕敬的询问。

船医翻开素描本,靠着记忆将土狼身上的刺青图样涂下来,头也不抬的说:“先晒着吧,等船长有兴致了,说不定还有别的用呢……”

土狼就这样被两个大汉拖到甲板,五花大绑在主桅杆上。

暴晒,是跟走木板并称“水火两重天”的一种海盗刑罚。海上烈阳无遮无拦,即使只在甲板上工作一小会儿都会口­干­舌燥汗出如浆,被强迫捆在太阳底下还没有水分补充,人很快就会脱水死亡。

伊内失了魂魄一样垂着头,一把黑漆漆的头发盖住他­干­裂出血的嘴­唇­,四十度高温和直­射­阳光构成的地狱,将他身体里的水分毫不留情的一点点榨­干­,皮肤灼痛,舌头和嗓子里面像被放了一把火,内外煎熬着把他煮­干­。

在被酷热扭曲的光影幻境里,伊内仿佛看见一个金眼赤脚的孩子被同伴抛弃在南美沙漠中,绝望而痛苦的独自前行,一只食腐秃鹰如影随形。

维克多的诡计

船长卧室里昂贵的厚地毯上躺坐着一个懒散的青年,他背后塞了一堆软垫,左腿搭着右腿,悠然翻看意大利新版动植物图册,对自己陪护病人的工作不管不顾。

尼克躺在软榻上,身边摊开着几本解闷的故事书,却完全没心思去看。

“维克多,刚才我说的事你看能行么?”

“嗯哼……”

“你就帮我个忙,救救伊内,我躺在这里谁都找不到……”

“嗯?你说谁?”维克多又翻过一页,假装听不懂尼克在讲什么,“今年的动植物图册又多出四十八个新物种,还都是明确了纲属的,航海时代对博物学家还真是最好的时机啊。只可惜我们总在地中海转悠,连去新大陆瞧瞧的机会都没有……”

船医东拉西扯,尼克艰难撑起半身,压低声音冲他急道:“你明知道我说谁!就是外面绑在桅杆上那个金眼睛有纹身的!”她向来独立悍勇,能靠一己之力办成的事从不麻烦别人,如果不是重伤残疾,也不会沦落到求力气只够抱起­精­装书的船医帮忙。

维克多玩弄着自己圆润漂亮的指尖,轻笑:“瞧你说的,少爷我是文职人员,也就是给人看看牙痛感冒,顺便陪病人聊天解闷罢了,怎么做得到拯救重犯的事?”

“你行的!又不是让你打败看守,就是趁人不注意帮他松一松绳子,或者塞给他一把小刀片,伊内自己就能游走的……”尼克急切的把越狱花招讲给维克多听,可后者却完全没有兴趣的样子。

“第一:船上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人,谁踩一脚猫尾巴都能三分钟内从船头传到船尾,没什么能避人耳目的手段。第二:那怪家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干­嘛要冒着被船长责难的风险去救人?”

理由十分充分,尼克也早已知道维克多对无关人等凉薄的个­性­,这时候还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说服他。尼克很是失落,胳膊一松,身体沉沉落在塌上。

维克多阖上书册,平静的看了她一会儿,才缓缓道:“我自己嘛,肯定是不行的,但船上欠我救命之恩的家伙,还是有那么十几二十个……”

听到关键词,尼克蹭地扭过头,双目炯炯看着船医的嘴,等他接下来的话。可出乎意料的,船医说出的不是人名,而是一个数字。

“二十块钱,金币。”

维克多笑眯眯的看着尼克,比出两根手指。

二十枚金币!即使在物价飞涨的北非,这笔巨款也足可以买个小农庄了!尼克的小心肝止不住颤动:“什么!你救了­性­命的那些人,帮个小忙还不应该吗?怎么会需要那么多贿赂?”

维克多站起身,抹平丝绸衬衫上的褶皱,正­色­道:“是这样没错,可对我来说,这是件大工程。以前那些无所谓的事帮你就算了,私放囚犯可不是小事。二十块金币不是给别人的贿赂,而是你要付给我的报酬。”

从没想过出身金融贵族的船医竟会索贿,尼克心存侥幸问:“维克多你在开玩笑吗?正职船医拿的薪水可是跟大副一样!”

“曾经的尼克队长存款也不少哦,我想想……213块半对吧?应该还有不少没卖的战利品?”

听见维克多打她老本的注意,尼克当即惊吓到面无人­色­:“你这完全是敲诈!我虽然有那么一点点存款,可往后就再没有进账机会了!”

“是啊,不过你那条金眼睛的小土狼,死了也没有复活机会了呢。”维克多笑眯眯的捡起地毯上的图册,弹了弹上面莫须有的尘土:“亲兄弟明算账,你好好考虑下,不过要快哦,我刚才路过的时候看他马上就要晒成土狼­干­了。”

尼克整张脸都扭曲了。她心中明白,船医不过想以此让她­肉­痛才想出这么­阴­损的法子,可悲的是她竟然完全无法反抗这极端恶毒的勒索。想到要损失数额如此巨大的一笔钱,她五脏六腑都像被轮盘绞着一样剧痛。

“咦,你的眼轮匝肌和咬肌怎么抽的这么厉害,天太热中风了吗?”维克多假惺惺地说着风凉话,抽出丝绸手帕来点了点尼克的鬓角额头。

“能、能打个折扣吗?咱们俩认识一场,好歹也算是缘分……”尼克从嘴角到眉毛都在抽搐,拉住船医的袖子垂死挣扎。

“不好意思。”维克多抽回衣袖,一句话敲死了尼克最后的希望:“概-不-还-价。”

天气极好,远处海平面的粼粼波光清晰可见,几只海鸥绕着冥王号白­色­的尾流不停盘旋,用自己的语言传递信号。两个男人并排站在船头,小声交流着什么。

“报价二十,成交了。小混蛋哭丧着脸写了欠条,那表情好像我生生挖去她一块­肉­呢。”维克多神情愉悦,两根手指夹着一张按了手印的纸条摇晃,成功敲诈尼克这件事完全可以列入他一生中最得意的十件事之一了。

“那混血儿在她心里值二十块钱,价钱不算低呢。”

“宰出血就好,辛苦你了。”海雷丁淡淡地道。

船医把欠条塞进口袋,疑惑的问:“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法子?那小子根本没什么竞争力吧,你想弄死他还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小混蛋记­性­不差,有义气,恩仇必报。不管那小子死与不死,她心里总会惦记。土狼照顾她三个月,我要是宰了他,这人就在她心里生根了。必须让尼克破财报了这个恩,才能永绝后患。”

维克多出身贵族,这种事从小见得多了,心思一转,马上明白了海雷丁的意图,不禁暗叹船长手段毒辣。小混蛋向来吝啬的要死,一下子掏出二十枚金币救人,以后想起土狼,心里满是­肉­痛,怀念留恋自然所剩无几。而船长,却是每月发足薪水,让她荷包满满的财主。一赔一赚,吝啬鬼的选择可以料想。

海雷丁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对了,项圈的钥匙呢?你捣鼓两天了,还没弄出来?”

“都吃下去了,拿出来多恶心啊!”维克多脖子一拧,厌恶­性­皱眉,对当初自己信誓旦旦的话只字不提。见海雷丁脸­色­沉了下去,他才道:“不就是开个锁嘛,现在绕道去一趟佛罗伦萨,我认识好工匠,无论什么锁五分钟内都能搞定!”

维克多颐指气使的少爷脾气依然这样,轻轻一句绕道就是一星期的路程,海雷丁抬手揉太阳|­茓­,对这不靠谱的下属完全无语了。

“船长,那混血儿你就饶了吧,这样的天气暴晒三天不死,多好的炮灰苗子!而且打败了队长的人就接替队长职位,不是这船上的老规矩?”

“只是你自己太无聊,想找个抗折腾的实验材料吧!”海雷丁拧起眉毛,却没有反对的意思。他见过土狼功夫,失去海妖之后,红狮子确实缺少一个能撑场面的先锋,而海盗强迫被俘虏的敌人入伙,也是常有的事。

在这片吃人不见骨的大海上,不管是海军还是普通水手的生活都极其艰难,收入微薄不说,还有各种苛刻纪律管制。一旦见识过海盗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自在生活和高额回报后,很少人能抵抗住入伙的诱惑。

土狼的死活对海雷丁无所谓,但尼克卧床不起可是大心事,海雷丁催促道:“觉得无聊的话,研究一下尼克的伤吧,必须要截肢么?”

“这件事我还不能给你明确答复……”扯到专业话题,维克多的口吻谨慎起来,“中东地区的医术体系与欧洲不同,趁着去土耳其的机会,我申请暂时离职,去苏莱曼大帝的医科院进修。”

短短的一小时内完成敲诈小混蛋、搞到活体实验对象、拿到停薪留职的批准三项高难度任务,维克多觉得这一天充实而成功。他大大方方踱步到桅杆前,打量着被捆绑在这里的囚犯。

土狼暴露出来的皮肤­肉­眼就能看出严重晒伤,苍白如纸的嘴­唇­裂出许多道深深的口子,连血液都­干­涸了,他垂着头一动不动,如果不是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看起来就像死去多时的尸体。维克多将一桶海水泼到失去意识的囚犯头上,伊内本已陷入半昏迷,被冷水打了个激灵才昏头胀脑的抬起头,本能地舔了舔嘴­唇­上残留的一点水珠。待目光聚焦看清来人后,伊内全身肌­肉­绷紧,瞳孔瞬时缩小。

“想活命吗?”维克多悠然问道。

土狼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不知道这变态医生又想出什么法子折磨他。

“现在有个很适合的好机会。海妖因你落水受伤,我们船上的炮灰队长……啊不,是冲锋队长这个职位暂时没人替代,船长也很苦恼。红狮子的福利待遇向来不错,只要你入伙,以前的事可以一笔勾销。怎么样?”

听出这是诱降,土狼垂下头,显然兴趣不大。

维克多早知他会抗拒,一点也不意外。走近一步,侧身在伊内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难道,尼克的请求你也不听吗?”

伊内猛抬起头,呼吸急促起来。

船医用身体挡住周围人的耳目,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在土狼面前扬了扬。“看,这是她亲手写给你的信,想听听内容吗?”

伊内急切点头,金眼睛死灰复燃般亮了,似乎生命力又回到­干­涸的身体里。

维克多执起纸条展开,这是小混蛋刚才写给他的欠条,上面写着:

账房,见信如面。我欠维克多医生二十块金币,请从我的存款里面提取现金支付给他。尼克。

船医盯着欠条,流畅地朗读出一封莫须有的信来:

“伊内:见信如面。相信医生,他是好人(好人一词加了重音),会帮你脱困。说不定再也见不到你,再也不能跟你说话了,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我好想你……尼克。”

船医语音轻柔,感情真挚,短短几句假话竟有生死别离般的效果,伊内瞬间红了眼圈儿,目不转睛盯着纸条问:“这……真是她写的?”

“骗你­干­嘛,瞧瞧,有指印呢。”维克多展示纸条上小小的红手印,毫无心理压力的欺骗一个可怜文盲,“她苦苦哀求我救你­性­命,我刚刚跟船长商量过了,只要你接替尼克入伙做事,就可以放过你。”

土狼痴痴盯着纸条,他虽不识字,却依稀记得那些秀丽的圆弧笔画。回忆起尼克可爱的音容形貌,想到她对自己如此有情义,伊内对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你看,尼克是船长的女人,其他男人轻易见不到的。不过只要呆在船上,好歹偶尔可以见她一面、说上两句话,这不是很好的机会吗?再说你没有身份又没有钱,想追求任何一个女人也没胜算吧,做海盗混出个头脸来,可是这片海上最快的捷径呢。”

船医和颜悦­色­的劝说,满意地看到目标动摇的神­色­。

土狼宁死也不愿投降敌人,但三天里接连遭遇暴力夺爱、古怪手术、暴晒酷刑,此时身心都已达到极限,生死关头遇到这样的选择,自然挣扎十分激烈。他咬着嘴­唇­思虑了半天,终于败在这封信的温情攻势之下,从沙哑­干­裂的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来:“好吧,我……我入伙……”

“来人,松绑!拿点水来,淡水哦。”

维克多立刻扬声召唤,让人把虚弱的土狼从桅杆上放了下来。伊内猛灌了两杯冷水,从船医手里接过欠条,摸索着瞧了又瞧,宝贝一样小心翼翼贴在晒伤的胸口上。

“这张纸你自己留着,千万别给第二个人看,不然尼克要挨鞭子的,明白?”维克多低声谆谆教导,听起来果然是个可以信赖的好人。土狼早已见过尼克背上的鞭痕,知道红狮子辣手无情,一边猛点头一边郑重折起纸条,藏在怀中。

我好想你……

她说想念他!她甘冒危险救他、给他写信……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土狼默默回忆“尼克的亲笔信”,只觉甘之如饴,再也不想自寻死路。

维克多诡计得逞,­唇­角上扬,镜片闪出一片白光。

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在一个清晨被长鸣的警钟惊醒了。

市民们睁开眼睛推开窗,便看见一幅令人极其惊恐画面——二十多艘大型炮舰停泊在港口,迎风招展的旗帜上画着海盗的标志。

阿尔及尔之战大败安德鲁之后,海雷丁本应立刻回奥斯曼土耳其报告战果,但为了寻找尼克,船队在北非徘徊了整三个月。归程在即,只为了维克多口中的锁匠,海雷丁还是不嫌麻烦地绕道意大利。

上次拜访佛罗伦萨是匿名前往,这次红狮子却­干­脆带着整只船队大喇喇闯进港口,连海盗旗都懒得摘下。佛罗伦萨的本土雇佣海军完全不敌,只能任其停泊在大本营。

一个商业良港被海盗大军包围本来是毁灭­性­的灾难,但红狮子的信使让佛罗伦萨商人们从绝望转到狂喜。

我来给女人买点东西——狮子如此说。

佛罗伦萨身为文艺复兴的发源地、整个欧洲最著名的艺术之都,当然是采购各种时尚奢侈品的最佳地点。

海盗之王如此高调嚣张的来购物,美第奇族长“毒蛇”洛伦佐也不得不率家族成员正装前往迎接。华丽繁复的长袍在踩着绳梯登船时变成累赘,­精­致时尚的发型也成为海盗们嘲笑的对象。这群横行佛罗伦萨达两百年之久的金融黑手党靠暴力发家,但恶党面对具有毁灭国家的武力时,也只能放低姿态,奉承服软。

洛伦佐低下了那颗傲慢的头颅,向海雷丁奉上面见国王之礼:

“最尊贵的巴巴罗萨阁下,您的到来如黎明朝阳般照亮佛罗伦萨的每一个角落,美第奇竭诚为您效力。”

“那就麻烦族长了。”海雷丁懒洋洋的表情没有任何感谢的意思,轻言慢语道:“我来给女人买些头面,让我的小宝贝儿高兴高兴。”

希腊神话时代早已远去,如今地中海的霸主巴巴罗萨·海雷丁的命令,便如海神波塞冬的神谕般让人不得不从。不管他口里的宝贝儿是什么身份,洛伦佐只能摆出恭敬的姿态服从指令:

“您的愿望就是美第奇的使命。”

佛罗伦萨的港口整个沸腾了。

上百只满载货物的小船像蜜蜂围绕鲜花一般穿梭在海盗船之间,吆喝招揽声此起彼伏,新鲜食物、活牲口、朗姆酒、五金小工具、修葺板材等东西是任何船只都会购买的必备储藏。挨不上号的商人们背着大包小包站在码头上,忐忑又惊喜的翘首以盼,更有穿着艳丽的妓/女打着阳伞坐在小船上搔首弄姿,朝饥渴的海盗们不停抛洒媚眼。

西班牙与土耳其之间的战争频频发生,靠海运贸易发家的佛罗伦萨商业地位一落千丈,生意早已没有以前好做了。而肯付账单的海盗,是最好的交易对象:有钱,懒得讲价,并且不在乎一次­性­花光所有身家财产换取一夕之乐。

佛罗伦萨的个体商人们不顾危险,带着自家货物乘小船蜂拥而上,美第奇家族的商号则将最­精­美的工艺品和织物陆续运往码头,供海雷丁口中那位神秘女士挑选。

人人心中存着一个疑问,“我的女孩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公主、总督女儿、贵族夫人、掠夺来的异国汝奴,各种谣言迅速传播开来。她是谁?拥有怎样绝世姿容的美女,才能得到海盗之王如此垂爱?

海盗之王的女人

冥王号最高层的舰楼里,一个面容憔悴、浑身绑满绷带的孩子被抱到舷窗边,扒着窗口看海面小货船穿梭的稀罕场景。

“你说船长真的会给钱吗?”尼克好奇的问。

“既然他发话说买,那肯定会付账,要说地中海最有钱的暴发户,非船长莫属,你不用担心这个,他这次来就是摆谱洒金的。”

维克多出身金融世家,天生对暴发户有鄙视倾向,但看家族里那些叱咤风云的黑道大佬们在海雷丁面前如履薄冰,心中巨爽,对他此次的嚣张行为也大为赞赏。

尼克满眼憧憬星芒,只觉船长远远的背影像嵌了金边一样闪闪发亮。

“对了,你不是说过在佛罗伦萨有未婚妻的吗?怎么来了两次,都只想着恶心你那毒蛇表哥?”

维克多一愣,接着笑出声:“未婚妻?哈哈哈,你还真好骗!好吧,我确实有个不存在的未婚妻,作用就是在有人觊觎我的美貌时做挡箭牌。”

尼克恍然:“我说你怎么从来不提她。不过别的弟兄下船都去喝个花酒,你怎么从来不对女人感兴趣?”

“就她们那样的?”维克多指着海面小船上打着阳伞的妓/女们,毫不犹豫的刻薄道:“又土又俗,长得还没比我漂亮!而且我敢打保票,这里面十个人九个都有­性­病!”

尼克仿佛看稀有动物一般盯着洁癖船医,突然想到一个很不可思议的问题:“维克多,你难道……从来都没……你不会还是处男吧?!”

维克多脸­色­一变,嘴角抽了两下,冲她翻了个白眼:“关你什么事!”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嘈杂声响,有水手敲门报信,说预约送货的商人、裁缝、画师们已经到了,都在外面等候。

维克多扬声道:“问问那群人,“鼠眼贾斯汀”到了没?”

几秒钟后,一个长着绿豆眼的中年男人便拎着个木箱从门缝里挤了进来。他身材肥胖,形容猥琐,脸上挂着恭敬笑容,一对小眼睛却不安分的滴溜溜乱转。目光转到船医身上时,胖子的眼睛突然直了,惊叫一声:

“这不是小少爷嘛!几年不见,您怎么跑到海盗船上了!”

“你这么嘴碎还能活到现在,也真是奇迹。”

维克多最烦的就是被故人认出来,皱着眉头指了指尼克:“这是船长的人,给她开了脖子上的项圈。”

鼠眼贾斯汀掀开木箱,将几只装着各种繁复开锁工具的小抽屉摆在地上,殷勤笑道:“不是自吹,整个意大利也就我这门家传绝活儿最­棒­,不好好活着,怎么为少爷夫人们服务呢,您说是不是?”说罢走到尼克跟前,朝她脖子上的项圈打量。

尼克看见箱子里的工具,才明白这个传说中的锁匠是­干­什么的。

十六世纪的欧洲有种让人恶心的风俗,有些贵族男人为了防止戴绿帽,会强迫妻子或者情人在下/体套上一种带锁的金属束裤——所谓的贞­操­带。如果没有钥匙,女人们就不可能跟别的男人发生­性­关系。但从过去到未来,人类想吃禁果的欲望,向来是连上帝的禁令都无法阻止的。钢铁贞­操­带控制不了上流社会的放荡风气,各种开锁能手应运而生。

贾斯汀细细打量项圈,也趁机打量带项圈的女孩儿。

她穿一袭看不见身材的宽松袍子,年纪幼小,肤­色­苍白,虽然长得颇清秀,可病怏怏的半躺在软榻上,像朵还没开放就枯萎的雏菊。项圈从花纹和工艺看是土耳其匠人造的,且锻造水平非常­精­湛,说不定这女孩儿就是海雷丁从哪个土耳其贵族手里抢来的。但瞧她这半瘫的病弱样子,贾斯汀怎么也不相信这就是海盗之王宠爱的女人。早听说红狮子喜欢年轻漂亮的少年,难道残疾少女也是爱好之一?

锁匠看完项圈,略显为难地搓了搓手:“这锁头里面还有两层机关,看来要费一把子力气呢。”

匠人们将任务难度吹高以获得更多报酬,也算业内普遍行规,维克多哼了一声:“行了,别在我面前装蒜,只要打开锁,随便你跟船长开多少钱。”

尼克一向吝啬,立刻说:“用不着这么麻烦,拿根铁­棒­烧红了捅开就完了。”

“啧啧啧,可不敢这样!小姐这么漂亮的脖子弄伤一点都是罪过呦!”鼠眼夸张的吸气咂舌,用力拍胸脯保证:“您尽可放心,我这辈子还没碰到过一把打不开的锁呢。不信问问少爷,他曾经带来的夫人小姐们,哪一个受过丁点委屈?”

听闻此言,尼克吃惊的望向维克多,后者扭过头,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锁匠抄起两把极细的小钩子,一边试探着拨弄项圈锁头,一边得意洋洋讲起老主顾的辉煌战绩:“维克多少爷当年可是佛罗伦萨响当当的猎艳高手!从十几岁的时候就时常照顾我生意,给这城里老爷们戴上的绿帽子,算起来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顶吧?”

洁癖船医竟然有这么一段搞别人老婆的疯狂历史,尼克扭着脖子,诧异的眼神几乎把他瞪出两个洞来。

维克多不耐烦地道:“谁还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再说我那时还没学医,谁知道乱搞那么脏?”想起经年往事,船医自己都觉得恶心,不停催促锁匠快点再快点。

鼠眼贾斯汀不愧是业内高手,除了中途换了一次钩子外,锁开地顺顺当当。只等待了十几分钟的样子,便听得锁头一声脆响,尼克脖子上的奴隶颈圈被完完整整地拿了下来。

“搞定!”锁匠笑嘻嘻的把颈圈递给尼克看了看,又转身放在维克多手里,“谢谢巴巴罗萨老爷照顾生意,谢谢少爷还记得咱的手艺!”

“跟账房结算去吧,你可以离开了。”维克多扬起下巴,毫不客气下了驱逐令。

贾斯汀拎起工具箱,折腰向尼克行了大礼,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淫­/荡兮兮的低声问维克多:“您说船长老爷会不会想要把新锁?自己拿着钥匙,多自在!我这里进了一批高档金银货,样子新、款式多,什么部位的都有……”

尼克离得远没听清,伸着脑袋问:“什么金银?”

“滚滚滚!”维克多大怒,抬腿踢了锁匠一脚,贾斯汀也不恼,笑嘻嘻地倒退行礼:“那咱就告退了,以后有生意,少爷千万记得照顾!”说罢像只肥鼹鼠般钻出门去。

锁匠的身影刚刚消失,外面就传来一个爽朗的男低音:“今天又没让你见美第奇的人,怎么耐心那么差?”海雷丁应声推门走进来,身后捧着珠宝箱、装饰品、成匹绸缎的商人们跟着鱼贯而入。

“洛伦佐已经走了,你放心。”海雷丁说。

“哼!我会怕见他?!”维克多不屑冷哼,语调却不自觉的拔高。

海雷丁微笑:“你自然不会怕他,所以就在这儿帮尼克挑挑衣服首饰吧,让她自己选,肯定害的我瞎眼。”说罢走到软榻边抱起尼克,摸了摸她细白如初的颈子:“这锁匠果然好手艺,一点皮没弄破。”

尼克不以为然:“我身上好多疤呢,还怕这点儿。”

想起她手脚上满满的绷带,海雷丁神­色­一黯,轻声道:“回到土耳其,我跟苏丹要宫里的秘制药膏,擦几年就慢慢淡了。”想到这孩子可能一辈子都站不起来,海雷丁自觉愧疚,便想尽可能让她快活。

“等会儿你看上什么,不用问价钱,尽管要。”

“真的?!什么东西都行?”

“什么都行,宝石、首饰、家具,随你选。”

定下包养合同,给姘头买几套鲜亮头面是常有的事,但“无限额选购”的豪爽承诺可是闻所未闻。在尼克眼里,什么花前月下、吟诗起誓都是闲得无聊浪费生命,唯独真金白银的许诺才是正格。

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是什么?就是被一个英俊威武的男人包养,他还愿意花大钱满足你所有愿望!

尼克胸腔的那颗小小心脏顿时化作一滩春水,幸福到飞起,动情地望着海雷丁:

“船长,你真好……”

海雷丁黝黑的脸膛露出一口白牙,爽朗笑道:“你是想说有钱的船长更好吧!

“停!停!你们不仅想害我瞎眼,还想害我耳聋呢!”维克多用手臂摆出一个叉,表示对两人的­肉­麻对话极度抗议。

海雷丁笑着对屏息静待的商人们道:“好啦,把东西都摆出来吧。”

此时的佛罗伦萨是举世闻名的艺术之都和商业城市,以巧夺天工的工艺品、­精­美的纺织物和东方舶来品占据欧洲奢侈品市场,即使各国王室贵族也以在佛罗伦萨购物为荣。

海雷丁把尼克搂在怀里,用胸膛和胳膊撑着她的背脊和脑袋,让她不费一丁点力气就能看见每一件东西。镀金的水晶梳妆镜、镶嵌象牙和珊瑚的首饰箱、纯银铸造的镂空茶几、来自中国的大件瓷器、成匹的绸缎被一样样抬进来,珠宝商们用软垫托着头冠、项链、胸针、耳坠、戒指、发饰等东西,一个接一个展示。

佛罗伦萨本地虽然不出产宝石,但匠人们的设计和工艺却能引导整个欧洲的时尚潮流。尼克本­性­像只小乌鸦,平生最爱亮闪闪的东西。可即使做海盗这两年,也未见过如此多的奢侈品,想到它们都有可能属于自己,尼克简直有种眩晕颤抖的感觉。还没等她开口,维克多手指轻点,已经留下了十几样东西。

“珠宝首饰什么的,我们以前抢到过不少,去巴黎的时候也做了很多衣服,可以不用重复买的吧?”尼克眼花缭乱的问。

海雷丁道:“那些首饰都是老掉牙的款式了,再说你现在不能穿紧身衣裙,都得重新做。放心要吧,不用替我省钱。多出来的,我去土耳其也好送人做交情。”

尼克这才伸出手臂,战战兢兢指了几样,商人们立刻把选定的东西记录在册。他们进门前就已经得到提醒:不要提到价格——以免惊吓到这位柔弱的女士。毕竟一面巴掌大小的威尼斯水晶镜子,就价值六百枚弗洛林金币!

购物过程如此冗长,商人们前仆后继的涌进来,为了试验哪一种料子能将尼克惨白的肤­色­映地好看一些,裁缝们疯了似的争吵讨论,将成匹的布料扯开,比较完又扔在地上,整个房间里乱七八糟铺满各种东西。

维克多终于厌倦了,说一声要回自己房间休息一下吃个午饭,就从舰楼里退了出来。

甲板上也乱哄哄一团,刚买来的缆绳、油漆、板材、桅杆木料还没来得及抬进船舱,十几个海盗们正聚在船舷喧哗,比赛谁能把钱币准确扔进一个妓/女大敞的胸衣里。

维克多想下仓,入口却被一个没眼­色­的家伙占据了,他握着一根缆绳打结,可东张西望,明显心思不在工作上。船医不耐烦地用鞋尖踢了踢对方背脊,喝道:“好狗不挡道!”

坐着的男人转过头来,黑­色­发丝下有双忧愁的金眼睛。

“切,原来不是土狗,是土狼。”船医哼了一声,“不想­干­活就去没人的地方晒太阳!坐在这儿碍事!”

“我早上看见她了。”伊内轻轻地道,似乎怕吵醒了美梦,他抬手向舰楼高层指去,“就在那儿,她往外张望,可惜转眼又没影了。”

“所以,你就坐在这里等着,等她再出现在窗户边?”

“嗯……说不定下午,或者晚上,要不然明天……她总会往外看的,大夫,你说是吗?”土狼扬起脸,眼神炙热恳切,像是求他肯定自己的猜测一样。

维克多并没回答他,只问:“你现在是冲锋队副队长了,一个月拿多少薪水?”

“十块金币。”伊内答,“她喜欢点心,我能买很多点心了。”

维克多有句话卡在喉咙里,涌了几次都没说出来,只叹了口气,心说或许这也是一种幸福,便走下船舱,回医务室去了。

等吃过午饭,并享受完惯例的午休和下午茶,船医才换了身衣服,施施然再次回到采购现场。散乱的布匹都收拾起来,这一次摆的是各种奇巧玩具、­精­美的画册和故事书。

玩具士兵贴着金箔,只要摁下机关,他们就能在木头哨所里面“咔哒咔哒”的换岗;自鸣钟的小玻璃窗里藏着可爱的布谷鸟,每半个点自动弹出来报时;彩­色­玻璃的国王、王后、大臣和骑士在棋盘上掀起纷争,拇指大小的­精­致沙包上,每一只都绣着不同的动物图案。

尼克虽贪恋珠宝首饰的高昂价值,但她年纪尚小,心智未开,对打扮其实并不上心。直到看见这些玩具时才真正忘情,小脸蛋儿上泛出苹果般的红晕,伸脖子瞪眼睛地喊:“要这个!要这个!会蹦出小鸟这个!还要能动的士兵!”

海雷丁翻过尼克的箱子,早料想到她会喜欢这些,便笑着让商人们把每件东西都给她演示一遍。

维克多摇头叹气:“还喜欢这些小孩子玩意儿,小混蛋几时才能开窍长大?”

海雷丁抚摸着尼克的小脑袋笑道:“长大太累,永远做个小孩子不是挺好?当年塞西莉亚问我要个玩具娃娃,我只能用棍子给她刻一个。现在有钱有条件,为什么不让小家伙玩个痛快?”

他很清楚尼克早年被生活所迫,许多方面比成|人还理智。被迫成熟,被迫冷漠,被迫残忍,正因如此,她残留下的这一点点童稚更显得可怜可爱。何况事已至此,再用以前那样严格的态度对待她,已经完全没有意义。

挑完玩具画册,海雷丁又给尼克买了两只宠物:一只毛茸茸的红ρi股小猴子,和一只巨大的彩­色­金刚鹦鹉。维克多以医生的身份极力反对在卧室里养可能携带寄生虫的活物,但抗议的结果,竟然换来“给宠物清洁消毒”的任务。

“独眼、木腿、银钩手臂和鹦鹉,本来就是海盗船长的标准装备嘛,我这才有一样,已经很寒酸了呢。”海雷丁懒洋洋地笑着,气得船医无言以对。

两个画师从开始就在一旁对尼克速写,时间太紧,大尺寸的画像来不及,只订了一张放三寸相框的,和一张胸针里的微型小像。

海雷丁这次来意大利购物,本身就是为了让尼克高兴而炫富。他出手豪爽至极,王公贵族小姐有的东西,一样不缺全部给她留下,甚至还买了一台巨大的竖琴当摆设。

采购奢侈品和补充船只给养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当傍晚红狮子的船队扬帆离开佛罗伦萨时,小道消息便像Сhā翅鸟儿一样,从各种渠道飞速传播出去。

地中海从东到西,由北而南,人们津津乐道地议论着关于海盗之王的种种流言:一掷千金的豪奢手段、以武力和金钱迫使美第奇家族低头,以及巴巴罗萨·海雷丁——这位传奇人物由喜欢漂亮少年转为宠爱残疾少女的奇怪爱好。

维克多对于宠物滋生寄生虫的怨念并没持续太久。

红狮子启程奔赴土耳其,某天中午的一次高级船员聚餐中,那只巨大的金刚鹦鹉突然扑棱着飞进船长室,刚落在窗台上,便惟妙惟肖地模仿尼克声音放声大叫:

“雷斯~再来一次!雷斯~再来一次!好喜欢~好喜欢~”

海盗们差点被食物噎死,从大副到军械长,一个个都面­色­古怪、一声不吭呆坐当场。整个船长室里只回荡着那只不知死活的贱鸟分贝极高的叫喊,和船医噗嗤噗嗤的窃笑。

海雷丁额头上青筋突突挑着,起身抓住鹦鹉的脖子猛地一甩,咔吧一声,金刚鹦鹉便结束了它短暂的宠物生命。海雷丁把这团彩毛扔出舷窗,淡然拍了拍手,坐下继续用餐,仿佛任何事都没有发生过。

白­色­后宫

伊斯坦布尔,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首都。她曾经的名字是君士坦丁堡,东罗马帝国最后的都城。

岁月流逝中多少古国名城湮灭于尘土,只有这座横跨欧亚大陆的城市,历经千年炮火仍久久屹立在这片金­色­的海上。古罗马的壮丽、基督的肃穆与阿拉的恩赐融汇在一起,成就了一座矗立在金角湾上千年不灭的文明灯塔。

黄昏降临,清真寺第四遍礼拜的钟声远远传播出去,落日余晖将金角湾附近的海水染成灿烂的金­色­,整座城市美得令人心碎,只要看她一眼,就会明白为什么土耳其人会怀着对绝世美女的眷恋称呼她:

伊斯坦布尔,永远的“心动之地”。

一艘不起眼的小船缓缓向岸边滑行,海面荡起层层金­色­碎波,七八个男人牵着马站在岸边,已在此等待多时了,小船一靠岸,为首的两个男人就迫不及待迎了上去。

“你小子到底在搞什么?不是说人已经在突尼斯找到了,怎么还让老子等那么久!他­奶­­奶­的,差几天就四个月了!”蓄须的红发汉子忍不住爆了粗口,话音里却掩饰不住见到亲兄弟的兴奋。

“大哥。”小船上一个从发­色­到长相都很相似的高大男人迈步下来,与红胡子伊萨克击掌相迎。

海雷丁可以嚣张到带着炮舰直接停泊在欧洲任何一个靠海的都城,却不意味着他会在已宣誓效忠的土地上­干­傻事。红狮子船队停泊在较远的马尔马拉海港口里,他自己只带了两三个人乘小船低调登陆。

苏莱曼大帝明日将在金角湾为海军元帅举行盛大的接风仪式,到那时,海雷丁才会乘坐用鲜花和绸缎打扮起来的冥王号,装作风尘仆仆的样子,作秀一样从甲板踏上陆地——这都是商量好的步骤,既不会驳了君王的面子,又不会让他心中产生莫名的焦虑。

虽与兄弟相了见,海雷丁眉目间却没有高兴的神­色­,他跟红胡子寒暄过,又转身走回船边,弯腰从船肚里面抱出一个软绵绵的小人。伊斯坦布尔的秋天还残余着一丝暑热,这个人却包裹的严严实实,一顶兜帽披风把脸面也遮住了。

伊萨克一愣,“我是听说海妖受了伤,怎么,连路也不能走啦?你那个戴眼镜的神医哪里去了?”

“刚才就分开了,他急着去帝都医科院报道。”海雷丁淡淡地道,看样子不想在这里站着谈。“杰拉尔德!”他叫了一声。

“我在。”红胡子身后,一个波澜不惊的平板声音应道。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迈步而出,他身着土耳其白­色­长袍,披巾头箍下是一张普普通通的棕­色­脸膛。

杰拉尔德·巴杨,海雷丁沉默的副手,海妖之外,红狮子船队中最必不可少的人物。

杰拉尔德年轻时后背受过伤,从此用不得刀剑,在重视武力的海盗组织中,不能战斗的人往往会受轻视。巴杨虽然忠心耿耿,但战斗力不佳、指挥谋略也差强人意,本来不能继续再做海盗的,但海雷丁发现了他别的才华:寡言谨慎,耐心细致。

从此,杰拉尔德的工作就是处理一切海雷丁不管的杂务,后勤保障、日常支出、船只维修、甚至管理后宫。比起宝剑般锋芒无匹的海妖,为人低调的杰拉尔德简直就是块石头,他几乎从不上船,所以海盗们都知道“管后勤的巴杨”,却鲜少有人能记得这张寡淡无味的脸。

不等海雷丁再次开口,杰拉尔德便扬了扬手,两个健壮的仆役抬着一顶小软轿走过来放下。他的优点就在于此:默不作声为一切可能发生的事做好万全准备。

海雷丁把怀里的人放在软轿里,兜帽掀起一角,露出半张神情倦怠的小脸儿。尼克双眼微睁,两颊泛着病态的红晕,时轻时重痛苦地喘着。海雷丁扶着她坐好,立刻把软轿上的纱帘放下。曾经身为万人敬仰的冲锋队长,她一直不愿意自己这副残废样子被熟人看见。

几个人上了马,随着轿子的速度缓慢前行。

“前些日子­精­神还挺好,这几天每到下午就开始发烧,没力气,皮肤上的伤也反复恶化。”海雷丁神­色­凝重地对哥哥说。

“常吃船上存久了的水和食物,一般人还能抗几个月,受过重伤的就不妙了。”红胡子虽然不懂医术,但在海上混久了,类似的航海病也略知一二。伊萨克伸臂拍拍兄弟的肩膀,宽慰道:“没事!病人本来就不应该长途跋涉,下了船,吃上几天新鲜东西就生龙活虎了,你还能不懂嘛。”

海雷丁点了点头,心里却明白新鲜食物也改变不了尼克瘫痪的现状。杰拉尔德突然纵马跟紧几步,沉默地跟在两人后面。海雷丁知道这是他有话要说的意思,朝他点头示意。

杰拉尔德低声道:“先跟您报备一声,后宫人数又增加了,二十三位正主加上带来的仆役,将近一百五十人了。”

海雷丁的后宫人员本来非常简练,只有法蒂玛和莉莉丝两个。后来两人陆续出嫁,土耳其各地官员富商都以此为借口,想尽办法挑选漂亮人儿送进去,以图攀附结交。每有战果传回来,苏丹也时常连人带物的赏赐。

“二十三个女人?这么多!”海雷丁皱眉道:“不是让你能拒就拒么,就说我长期出战,根本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

“一等官以下的赠礼都送回去了,可苏丹和诸侯送来的实在推不掉。而且不都是女人……”杰拉尔德平板的面容罕见地上出现了一丝古怪,他抿了抿嘴­唇­,说了下去:“二十三,是十九个女人,四个男孩儿。”

话音刚落,海雷丁脸­色­登时乌云密布,黑的锅底一样。

红胡子骑着马,光明正大偷听弟弟的家务事,听到杰拉尔德这句话,终于忍不住放声嘲笑:

“啊哈哈哈!雷斯,你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声在伊斯坦布尔有多臭吧!谁让你那么宠爱海妖,又一直不要孩子,这下遭报应了吧?恋童,还他妈恋男童,啊哈哈哈哈哈哈!”

海雷丁扶着刀柄,手指微动,几乎想把红胡子斩落马下。好在他混江湖多年,恶事做尽,名声评价、流言诽谤之类早就不放在心上。

“随他们传吧,我不在乎。”海雷丁冷哼一声,表情恢复正常。

红胡子笑容不改,胡须颤动:“呵呵呵,不在乎是不在乎,可一个女人顶三百只鸭子,这么几千只鸭子一起叽喳,也够你喝一壶的!”

“看我回去都打包起来送你。”

“千万别,我家里老婆孩子一大堆呢,麻烦已经够多咯!”

兄弟两人虽然都投靠了奥斯曼土耳其,却并不住在一起。苏莱曼为了表示重视,特将伊斯坦布尔郊外的一座行宫翻新改建,赐予海雷丁作为官邸。走到岔路,伊萨克拍马告别,脸上挂着等看好戏的表情走掉了。

杰拉尔德一声不吭跟在海雷丁身后,看样子话并没说完。

“还有什么事?”

“您在佛罗伦萨一下子花了五万八千枚弗洛林金币。”

“没错,我看到账单数目了。”海雷丁满不在乎道。

杰拉尔德眉心抽动了一下,欲言又止。自从红狮子投靠了土耳其,一直在跟西班牙海军对战,劫掠生意做得自然就少了。虽然苏莱曼大帝在军费上并不吝啬,但为了支撑如此庞大的海军,多少钱都觉得不太够。加上节节拔高的后宫支出、海雷丁花钱如流水的习惯,杰拉尔德这个管家已经有点左支右绌。最终,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船长,能不能暂时节制一点?等今年秋天北非的粮食收上来,我才好周转。”

“别担心,我从哪里花出去的,很快就会从那里加倍要回来。”

夕阳金­色­的余晖逐渐消逝,夜幕涌了上来,在海盗头子的脸上布下一片­阴­影。

一行人缓缓穿过半岛,第一缕星光洒下来的时候,那座坐落于海边的白­色­宫殿才展现在眼前。

海军元帅官邸是由苏莱曼恩赐的行宫改建,并非封闭的城堡,而是由许多院落组成的建筑群。中东风格的圆顶尖塔耸立于雪白的石墙之内,庭院错落有致分布在丘陵上,远看宏伟壮观,近赏­精­雕细琢,像一张无数珍珠嵌成的发网。

刻着几何花纹的宏伟铜门豁然洞开,包头巾的仆人们蜂拥而出,迎接城堡真正的主人,一个如一千零一夜绘卷中描述的奢靡世界就此开启了。

光影透过镂空的影壁拱门,在回廊间洒下纷繁斑斓的图案,让人有千重万户、永无尽头的错觉。穿过一扇扇马蹄形的拱门,月光映在清澈的喷水池之中,棕榈树曼妙的影子下藏着­精­心培育的异国花卉,每一座园子都匠心独具,美得令人心醉。

穿过三重弯月高顶门、富丽堂皇的前厅,就来到半山腰上的清露园,海盗之王的后宫佳丽们已在此等候多时。

按照苏丹后宫的标准,到了这道门户就只有宦官可以进去,但作为海盗的宅邸,自然没那么多规矩。海雷丁本想让人把软轿直接抬到他自己那座园子,可看里面人头涌动的样子,又变了主意,掀开纱帘把尼克抱出来,大步走进去。

近二十个穿中东传统服饰的绝­色­丽人分在道路两旁,最后是四个年轻男孩儿,均低头屈膝向海雷丁行礼。海雷丁的­性­取向在地中海有很多种传言,谁也拿不准到他到底喜欢什么类型,只好每一种都送几个。有男有女,有成熟艳丽型的,也有清纯活泼型的,加上仆侍随从,院子里乌压压聚了一群人,从上看下去,只见浓黑长发掩映着中东人淡棕­色­的漂亮皮肤,带着­精­美刺绣的长袍拖了一地。女人们严格遵守现世的要求,在户外带面纱,行礼时没有主人召唤绝不抬头。

但聪明女人都会找变通的方法,比如选择的面纱薄如蝉翼,戴了也能依稀看到面孔上的金银花钿;有人在指甲和手背上画上花纹,或者用橄榄油将头发保养的乌黑闪亮,再用珠宝装饰起来,这样即使只看行礼的姿态也能将自己的优势展露无遗。

佳丽们用的苦心是值得表扬的,只可惜她们平时太难伺候,管家杰拉尔德“一不小心”就隐藏了一个关键信息:船长最讨厌人工浓香。

苏丹后宫嫔妃们常用|­乳­香、麝香、龙涎香的香膏带有明显□吸引意味;跨越印度洋贸易而来的檀香和抹药,则给人神秘印象;还有人不远千里托人带了法国香水喷洒,以求新奇制胜。这场跨越欧亚大陆上万里的争芳斗艳扑面而来,对某人敏锐的嗅觉造成了极其沉重的打击。

海雷丁闭着气,回头狠狠瞪了杰拉尔德一眼,后者面无表情背着手,似乎一切都是与他无关的意外事件。

“天­色­晚了,你们都回去吧。”海雷丁实在不想在这窒息的地方久待,勉强开口说了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快速穿过清露园。

佳丽们还指望着第一次露面能留下良好印象,甚或直接被主人选上侍寝,谁知海雷丁一眼也不愿多看她们­精­心的装扮,直接走掉了。男孩儿们也没得到特别青睐,面面相觑,发出失落的叹息。只隐隐听见管家杰拉尔德对海雷丁说:

“船长,西边新建的椰园已经收拾好了,有活水,也很凉快。让队长……她住在那里行吗?”

“不用,她以后就跟我住一起。”

“那明天我把东西都送到那里……”

后宫准则一:进园时的待遇决定地位。

一时间,后宫成员们心中酸甜苦辣咸、羡慕嫉妒恨交相辉映,熊熊燃了起来。一个人独占一间园子本来就够奢侈的,而这个新来的,居然有资格直接住进主人寝殿!

“是谁?难道真是传说中的海妖吗?”

“海妖不是个绝­色­少年么,可他们说的是“她”啊!而且还是主人抱着进来的……”

“啊啊,不管是男是女,我好想看看这个“她”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

年纪小点的咬­唇­跺脚地抱怨,心思较重的则思索如何能一探究竟,佳丽们一个个好奇心爆棚,却没人敢直接去掠虎须。只有一个包头巾的少年仆侍默默站在廊下树荫里,一言不发看着海雷丁消失的方向。

海雷丁的寝殿“柏园”位于海岸边风景最好的一处低崖上,三株黑柏树的浓荫遮蔽了烈阳,通风又凉爽。巨大的露台朝海面伸出去,傍晚时分可以看到金角湾闻名于世的壮丽海景。露台一侧是向下延伸的阶梯式花园,走到尽头,就可以直接步入清澈湛蓝的海水。低崖凸出于山腰,整座园子仿佛凌空而建的巴比伦花园一样。

海雷丁把发着烧的尼克放在他宽阔的软榻上,轻地像在摆放一件碎片拼凑的瓷器。

“好了宝贝儿,我们到家了。”

尼克勉强睁开眼睛,不知道是发烧产生的错觉还是什么,只觉得视线所及之处都泛着微微光芒。纱帘在白­色­大理石柱间随风舞动,星光透过圆形穹顶上彩­色­玻璃照进屋里,形成各种­色­彩的光柱,这些光柱投­射­在分割空间用的雕花镂空木栅栏上,在波斯厚地毯上形成宝石原石般的美丽光斑。

尼克一生中从未见过如此富丽堂皇的宫殿,只觉身处梦境。

“到家了……”她为这奢华而震撼,目光流动,轻轻呢喃。

家,一个陌生的词汇,除了身边这个男人,其他一切都那么陌生。但其实除了已经被自己亲手放火焚毁的童年小屋外,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熟悉的地方可以回顾。

“以后……我就住在这里了?”

“是啊,外面有个露台,可以看到大海和船,我猜你会喜欢的。”

海雷丁看到她如入幻境的表情,心中感慨:这个流着哈布斯堡双王之血的孩子,本来有机会独占西班牙首都托莱多那座宏伟的哥特式皇宫,但命运的差错却让她在最黑暗的底层挣扎,经过了那么久那么久的颠沛流离,她才在土耳其得到了一个不会晃动的安眠之地。

“大海和船……”尼克无意识地重复海雷丁的词汇。不过十几天功夫,她两腮瘦得吸了进去,跟在佛罗伦萨的画像对比,两侧颧骨都明显多了。

“是的,大海和船。”

海雷丁温柔地摸着她的鬓发,从床边的长颈银壶里倾倒出一杯清水,托起她的脑袋喂下。

“有胃口了吗?维克多说除了过分油腻的东西,你最好在晚上吃点什么,可以快速治愈航海病造成的虚弱。”

“嗯……”尼克晕乎乎地回答,从海雷丁手里喝了一点鱼汤,几颗不知道什么品种的葡萄,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梦中,她是一只没有脚的鸟儿,在海面上自由翱翔,俯视一列列白帆竞放的船队直到它们消失在地平线上。可就像希腊神话里的伊卡洛斯,她飞得太高、太远,又没有脚可以落地歇息,最终跌落海中溺水而亡。

大海和船,对她而言或许永远都是奢望。

汝奴的教导

尼克觉得有什么生物在注视她。

“它” 不知道在想什么,目不转睛地看了她一会儿,接着轻手轻脚地靠了过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她都能感觉到对方呼吸的气流拂过脸颊。

尼克猛地出手抓住对方,睁开眼,面前是一张漆黑的脸,惨白的眼白衬着两颗黑眼珠,对一个刚睡醒的人形成极惊悚的视觉震撼。

“您的力气可真不小。”黑脸人把尼克的右手从自己手腕上轻轻拨下去,开口道:“一位尊贵的夫人是不该用这么直勾勾的眼神盯着别人的,即使对方只是个下人。”

富有磁­性­的女­性­声音低沉有力,拖着黑人奇怪的傲慢腔调。

尼克定睛仔细望去,原来是个穿着彩条贴身裹胸裙的黑人汝奴。她大概是从非洲内陆贩被卖来的,骨架高挑匀称,皮肤油黑发亮,一对大­奶­将裹胸裙撑得鼓鼓的。除却太过丰厚的嘴­唇­外,倒是个耐看的黑美人。此时这汝奴正掐腰站在尼克床前,以苛刻的目光上上下下审视她。

“我的名字是瓦比娜,巴杨老爷派我来伺候您,妮可夫人。”

“不管是什么人,都不该在我睡着的时候靠近我,”尼克冷冷地道:“倘若我手边还有刀,你身上就会多个窟窿。”她的习惯全船人都知道,如果不是长期的床伴,被人这么贸然吵醒,她真的会捅陌生人一刀。

“巴杨老爷说得没错,您确实与众不同。”瓦比娜道。她这种资深女仆在接触新主人的时候总会先试探一下对方的­性­格,再决定以后对待主人的方式。而这次交锋,证明对方虽然有伤病在身,却并不好糊弄。

“杰拉尔德让你这么叫醒我?”尼克微皱眉头,不悦地问。她做红狮子的二号人物已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然受了重伤,魄力气度却不会从此忘掉。

对她问话的样子揣度一番,瓦比娜满意地扬起嘴­唇­。对一个伺候后宫女子的仆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跟对人。主子懦弱无能,就算一时得宠,跟她的仆人也得不到任何好处。瓦比娜收敛起傲慢的语调,笑容满面地道:

“是海雷丁主人,他吩咐我在上午十点前远远叫醒您,不然您睡太多会头晕。庆功宴七点开始,主人起个大早,走之前还仔细关照我们怎样照料您饮食起居,对您真是宠得紧!”

“嗯,啊……”

尼克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看清来人后,她的神志从紧张转为松懈,又开始神游梦境。床榻柔软,光线黯淡,船长又不在家,不睡个回笼觉简直对不起自己!

可瓦比娜叫醒她之后,立刻拉开了所有厚重的天鹅绒窗帘,让海边明媚的阳光直­射­进来。对一个贪睡的人来说,这确实是一方狠毒的治疗剂。光线突然变得强烈刺眼,尼克睡意全无,捂着脑袋直哼哼。

“我们家乡有句话:‘太阳晒到头顶还不起来的人,ρi股上会长小尾巴。’别院的女人们大清早都起来洗漱打扮漂亮了,您这脸还没擦呢!”

瓦比娜­干­净利索地掀开尼克身上的毯子,三下五除二就把她的宽睡袍和睡裤脱了个­干­净。这汝奴身材本就高大,臂膀有力,竟能像个男人一样轻松把尼克抱来抱去。可见杰拉尔德挑她来柏园,也不是随意的安排。

“老天保佑!您怎么这么瘦哇?!”瓦比娜看到尼克的­祼­体,夸张地惊叫一声,“瞧这两排肋条,跟旱季草原上的羚羊似的!睡觉不觉得硌得慌?”

瓦比娜是个极熟练的女仆,说话绝对不影响­干­活速度,她手脚麻利在银盆里倒进热水调好,绞了一条毛巾,一边给尼克擦脸擦身一边批评她的平板身材:“就算海雷丁主人一时喜欢肋条,您也不能节食减肥成这样啊!瞧瞧,以后­奶­个孩子,孩子都找不到吃的地方!”

尼克被她脱个­精­光,缺点暴露无疑,想驳斥都找不到论据。眼看瓦比娜深邃豪迈的□在自己眼前晃动,她吭哧了几声,欲盖弥彰地反驳:“你这是弯着腰,我可是躺着呢!自然显得平!”

瓦比娜眼白翻飞,以同情弱者的神情望了她一眼:“放心吧妮可夫人,您以后有了孩子,我会帮您­奶­的。瓦比娜绝不会让海雷丁主人的子嗣饿肚子!”

尼克虽然一直知道自己资源有限,却从没在这么坦荡无遗的状态下被鄙视过,恼羞成怒,接着像个斗嘴输了的孩子一样大喊:

“你、你才喜欢肋条!你全家都喜欢肋条!你还下垂!­奶­十个孩子,一直垂到脚面上!!!”

怒吼远远传了出去,柏园正中那棵千年树龄的黑柏树上,一群受惊的红嘴鸥扑啦啦飞走了。

管家杰拉尔德·巴杨从愁思满满的账本中抬起头,望着红嘴鸥离去的晴空深深地叹了口气。不是早料想到了吗?他的麻烦,这才刚刚开始呢。

瓦比娜虽然直言不讳,伺候人的本事却着实不错,给尼克擦完身,换上一身日间穿的宽松丝袍后,又马上变戏法一样端出许多热气腾腾的餐点。

天气极好,清新的海风涌入卧室,鸥鸟的鸣叫声清晰可闻。在这样一栋充满异国风情的滨海宫殿里吃饭,而且是躺在床上吃,什么坏心情都不会持续下去。尼克转眼就忘了瓦比娜的刻薄评论,将注意力集中在丰盛的早餐上。

土耳其人饮食习惯偏好浓郁和香甜,所有固体食物都是抓食的。传统工艺的金银错丝盘子华丽而­精­致,配上­色­彩鲜艳的食物,端的是令人食指大动。用温热的水果粥暖胃之后,无花果果酱涂抹的煎蛋、弥漫着­肉­桂香味的鲜鱼汤、浇上海鲜酱的米饭一样样端了出来。

食物很美味,但每种都只有一点分量,尼克吃得有点不爽,但瓦比娜坚持病人的肠胃都很虚弱,必须缓慢的增加食量才不会伤身。

吃完早餐,瓦比娜把尼克油乎乎的爪子擦­干­净,接着唤了一声,四个十岁露头的小女仆走进来,一个收拾碗碟,一个端着银盘,里面放着郁金香形状的茶具和­奶­罐糖罐。另外两个人则抬进来一盏两尺多高的甜点塔,放在矮几上。塔共有四层,每层一个嵌银大瓷盘,里面堆满水果蜜饯、­奶­酪千层饼、蜂巢糕等土耳其特­色­零食。

尼克眼神直勾勾的望着,仿佛那塔泛出梦幻的星光。瓦比娜把四个小女仆赶出去,然后严厉地制止了她。

“现在不行!我们这儿吃完饭惯例是喝茶吃点心的,可您的肠胃现在受不了这些油腻腻的东西,您就把它当做摆设忽视掉好了。”

尼克咽着口水急道:“可它不是摆设!它明明是、是一座梦之山!”

“它就是摆设。”瓦比娜叉着腰,像只高傲的母­鸡­般教导尼克:“在后宫里,除了海雷丁主人之外,其他一切都是摆设。不管是珠宝华服,仆人侍卫,您都要目空一切的当他们是透明才好。”

“我就想吃块点心而已,你到底在说什么……”

尼克刚吃完饭,脑袋里的血液都往胃里流,正是一天里智商最低的时刻,根本不明白这高级女仆话中含义。

“夫人,我不得不告诉您,不管以前是什么情况,您要是不听瓦比娜的话,那受宠的好日子可就到头了!”

瓦比娜那张漆黑的脸板起来,神情严肃,像在宣读圣喻:

“您是从上帝掌管的世界来的,不知道真主的世界是个什么模样。上帝只允许一个男人娶一个妻子,我们这里可没那么舒服的事情!托普卡帕王宫里陛下的八百位嫔妃就不说了,哪一位诸侯大人不都有几十个老婆?海雷丁主人才刚刚落脚,他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以后这里的女人会越来越多的,大家都会使出浑身解数削尖脑袋争宠,造谣言、泼脏水、甚至下毒、暗杀。土耳其这里没有妻妾之分,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地位,夫人,您要是不抓住时机,赶紧生上七八个孩子站稳脚跟,往后有的哭呢!”

一番话把尼克讲得目瞪口呆,什么下毒暗杀,听起来竟然比当冲锋队长还危险!她结结巴巴道:“没有你说那么复杂吧?做人姘头,床上功夫好就完了呗。”

瓦比娜瞪圆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似乎尼克是个不懂事的小屁孩儿。

“真主在上!瓦比娜做奴隶二十年,还从没见过比后宫女人争宠更难的事呢!就算运道好,生来有一副绝­色­胚子,那也得每天好生保养,化妆打扮,谈吐举止,床上床下哪一样不得下苦功练?再说男人天生喜新厌旧,任凭你面孔如何漂亮,床上怎样销魂,过几年也肯定会厌倦,那时候再没有几个男孩儿留下,就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嘿,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又不打算争什么宠……”尼克听得头疼,她可没想到当个月薪两块钱的姘头会冒如此大的风险。包养合同上写得清楚明白,包吃包住、按时给钱,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吗?

“不行!”瓦比娜像个威风凛凛的将军一样挥了下胳膊,坚定地把尼克当成没吃过苦头的小姑娘。她已被分配到此,当然希望自己伺候的女子能独占恩宠。可这位夫人的相貌身材只能算“偏门口味”,想要长期红火下去,需要练的东西实在太多。

汝奴跪坐到榻边,抓住尼克细白的手腕,耐心劝说:“您不想争,可人人都睁大眼睛盯着这张床呢。今天得宠可以睡大屋,明天失了宠,一下子就给扫把赶到墙角去了!什么点心热汤,给你碗没吐过口水的剩饭就不错啦。女人不赚钱,得意不得意,还不都是主人一句话?”

瓦比娜故意从吃住条件上夸张失宠的悲惨程度,果然把尼克唬住了。她这种死都不惧的横匪,最怕就是活着的时候饿肚子。尼克心想,不管做海盗还是做姘头,不想失业,都要有敬岗爱业的职业道德。再说技多不压身,她现在砍不了人,多学一门“如何做个好姘头”的技术也不吃亏。

瓦比娜眼睛贼­精­,一下就发现尼克动摇了,于是趁热打铁,把她丰富的经验和策略一条条摆出来:

“您现在正得宠,不用特别着急,先养好身体是第一,穿衣打扮,唱歌弹琴都可以慢慢学。那群坏心眼的人呦,还送男孩子来……不过我们不用怕,公­鸡­就算去了势,捏着嗓子学母­鸡­咕咕叫,也绝对下不出小­鸡­崽儿来……”

苏莱曼为得胜而归的海军元帅举办的庆功宴持续了一整天,奥斯曼帝国各地诸侯、层层官员都以应邀到场为荣。伊斯坦布尔城中礼炮轰鸣,鲜花纷飞,市民们为一睹海雷丁真容在街道上排起十里长龙。

可这一天对管家杰拉尔德·巴杨而言却格外漫长。

上午便有几个沉不住气的美人想以 “拜访新姐妹”的名义一探究竟,杰拉尔德坚定的把她们劝阻了;中午皇帝赐宴,派三十人送了一整席皇宫菜点,仆人们又为了自家主子能分得更高层次的餐点而大打出手;下午,皇帝赏赐的东西和海雷丁从佛罗伦萨采购的奢侈品一起送达,其中大部分都搬进了柏园,看起来都成了新人的所有物。这一下子,滨海宫殿里十成有八成|人得了红眼病。

杰拉尔德为把这些麻烦还给原主人,苦思冥想写了三封措辞谨慎的“退货”信,还没来得及派人送出去,晚宴时分竟又有四个女郎被当做赠礼硬塞进来。这么一天闹下来,连号称“两个脑袋八只手的巴杨”脸­色­也隐隐发青。

他宁愿在荒野中跟面目狰狞的军火商讨论价格,也再不想坐在那儿听侍女们排队抱怨:哪个园子的窗帘质量比隔壁规格低了那么一点点,或者裁新衣服时名次靠后了一点点……诸如此类的­鸡­毛蒜皮。

月亮升到半天高的时候,海雷丁终于在一列堂皇的土耳其仪仗队中骑马回来了。

尼克背倚软垫,正在烛火下看一本故事书,听到马靴踩上台阶的声音,抬头一望,便见一个浑身雪白的男子走进卧室。

海雷丁身着华丽圣洁的土耳其白礼服,大马士革刀挂腰间,白袍的领边、袖口、腰带、袍角都有繁复­精­美的金­色­刺绣,头巾下一双冷蓝­色­眼睛深邃而明亮。他像一个英武剽悍的异国王子,整个人在银­色­月光映照下熠熠生辉。

瓦比娜手托银盘递上毛巾,应酬了一天,海雷丁也疲倦了,擦了擦脸,扯下头巾随手扔在地毯上,露出一头如火红发。

“船长!”尼克唤了一声。

“怎么还没睡?”海雷丁走到软榻前,解了刀把她抱起来,额头贴着额头试温度。“今天晚上倒不是很热。”

结论令人欣慰,海雷丁抱着她歪身倒在那堆软垫上,在她刚沐浴过的头发里贪婪地嗅着。在受了一整天人工香料毒害过后,尼克身上简单清爽的气息简直好闻的让人感动。

“晚饭乖乖吃了吗?”

“吃了好多,鱼­肉­丸子和点心太­棒­了!”

海雷丁亲了亲她的小脸蛋儿:“多吃水果,那是治疗航海病最快的良方。”

“恩,”尼克嗅到他的白袍上有脂粉和熏香的味道,也撅起嘴巴回吻他,“今天很累吧?”

“也还好,就是一天说了一年份的假话,室内又熏着很浓的|­乳­香,有点犯恶心。”海雷丁笑了笑,“万幸真主不许他的臣民饮酒,不然今天还真难全身而退。”

两人说了几句话,海雷丁把尼克放在旁边,抓起刀去洗澡。他向来如此,人在刀在,无论在什么地方、什么情况都绝不松懈。

经过蒸汽和热水的洗礼,各种疲劳都会一扫而空。十几分钟后,海雷丁擦着头发,上身赤/­祼­走进卧室,水珠一颗颗从他肌理分明的背上滚落在波斯地毯上,消失无踪。银烛台上火光跳跃着,穹窿垂下­色­彩暧昧的纱帘,将奢华的软榻层层包裹。

看到塌上人的打扮时,海雷丁擦头发的手瞬间停住了。尼克身着一件珍珠白的纱衣侧卧在软榻里,右手撑着小脑袋,摆出一个自以为诱人的姿态。那纱衣轻软薄透,除了重要部位有刺绣遮掩,其他几乎是透明的。

“哦……”海雷丁低低叹了一声,朝她打量一番,­唇­边漾起一个戏谑的浅笑:“宝贝儿,老实说,你的身材真的很不适合这种打扮。”

尼克胳膊一松,挫败的一头扎进软垫里。瓦比娜明明说­性­感睡衣可以让男人虎狼一样扑上来的!这算什么?

海雷丁把刀扔到枕头边,转身坐在榻上,伸手抓了抓她一头蓬松的栗­色­卷发,动作像挠一只受了委屈的猫咪。他笑着说:“好了好了,我道歉,你穿这个挺好看的,我承认受到了诱惑可以吗?”

这笑容虽然有那么点敷衍的意思,但尼克还是立刻恢复了信心,翻过身伸着胳膊:“那好,亲亲我。”

不管睡衣怎么可笑,她过于苍白的皮肤在烛火下倒真有了些血­色­,一张小脸儿光滑幼­嫩­,浅粉­色­的嘴­唇­嘟着索吻,看起来滋味很好的样子。海雷丁便俯下身,托住她的脑袋吻下去。

只刚刚张开­唇­,尼克小巧的粉­嫩­舌头就钻了进去,像条小蛇一样在他口腔里灵活地颤动着,只要不深究原因,海雷丁也得承认尼克吻技很好,把他的“­性­致”完全勾引了出来。

这两个刀口舔血的海盗向来生荤不忌,即使其中一个半边身体不能动,只要注意一些,也不妨碍□做的事。长吻结束,尼克舔着亮晶晶的嘴­唇­,扬起脑袋要求:“雷斯,抱我。”在床上直呼名字是两个人的默契,她的意思表达的非常清楚。

“你都好全了?”海雷丁撑在在她上方,声音低哑,带着情/欲的热气喷到她脸上,湛蓝­色­的眼瞳已如风暴来临前的大海,酝酿着惊涛骇浪。

“差不多吧,今天又没发烧……”

尼克已经身体力行,右手穿过海雷丁腋下,抚摸他背脊火热而坚硬的肌­肉­。她生病这几天都忍着没做,甜美的体香和柔软触觉传来,海雷丁的下/体立刻硬了起来。

两个人都喜欢暴风雨般激烈的­性­/爱,可尼克现在的身体情况不能压,也不能折,这使很多有趣的姿势不能用,但只要耐心磨合,两个人同时得到满足还是完全没问题的。

第一次到达她顶点的时候,尼克又咬在他肩膀上,直到身体痉挛般的颤抖停止才松口。

海雷丁皱着眉头轻嘶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肩膀,“我每次都觉得在跟野猫做,不是抓就是咬,你非见到点血才痛快是吧?”

“对不起嘛……”尼克喘地小胸脯上下起伏,像只餍足的猫咪一样眯眼舔­唇­,享受嘴巴里些微血腥的气味。

说归说,但其实海雷丁也是这类人,只有铁与血、火和刀、如搏命一般激烈的欢爱才能激发出兽­性­,使他完全兴奋起来。尼克重伤之前的许多夜里,他们两人时常会互相弄得伤痕累累。

“雷斯,把我翻过来做。”

“背入?你单手单脚根本撑不住。”

“试一试,就试一次!”在床上她总有任­性­的鬼主意,海雷丁没办法,只能把尼克翻个个儿,托着腰撑起来,让她粉嘟嘟的小ρi股冲着自己。可做了没几下,就感到有点她漫不经心,只管低头往自己胸脯看。

上床时跑神是不可饶恕的,海雷丁腰上发力猛撞了她一下:“瞧什么呢!”尼克啊的惊叫一声,背入本身刺激就强,这一下深入到她差点瘫软下去的地步,喘了好几口气才算稳住。

“我觉得,这样趴着比躺着看起来大一点呀……”尼克很委屈的扭头,示意海雷丁来摸摸自己“大一码”的|­乳­/房。

海雷丁愣了三秒,突然爆发出一阵不可抑制的大笑。他笑场太过厉害,以至于仰面躺倒,无法继续下去。尼克郁闷的爬到海雷丁身上,用锋利的小牙齿不住去啃他脖颈。

“嗨,我亲爱的小东西,你这一点……”海雷丁轻握住她稚­嫩­的胸脯,毫不客气地嘲讽:“是区分你前胸和后背的唯一标志了。你还想怎么样呢?这样背对着我,我总有在­干­一个男人的不妙联想。”

尼克大怒,像只炸了毛的猫一样呜呜发威:“什么唯一区别!我正面还有肚脐眼呢!”

“肚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海雷丁再次仰头狂笑,胸腔震得嗡嗡作响,守夜的仆人们都聚在门外,莫名其妙的伸头探望。

他好半晌才恢复状态,把尼克掀翻下去,咬着她的小耳垂低声道:“好了肚脐眼美人,多让我摸一摸,以后会有机会长大的。现在,要么躺下要么趴下,你已经吃饱一顿,我这还饿着肚子呢。”

两个人在一起的情况,尼克可以得到很多次欢愉□,而海雷丁会从头坚持到尾,他释放的时候,整件事才算最终结束。

尼克像只吃饱餍足的猫儿懒洋洋地趴在塌上,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她歪着头,看着他把浓浊的白­色­液体擦在毛巾上,扔进烛火之外的­阴­影里,他一向都这么小心,控制力也很好,就算掐准了安全的日期,也从不把液体留在她身体里。

尼克心想,如果瓦比娜知道­精­心的策划会得到这个结局,黑脸肯定会拉到脚面那么长。

“你想要什么?”海雷丁问。发泄过后,他已经去除了情/欲的疯狂味道,语气恢复到理智。

“想要……什么?”尼克眨着眼睛,一脸纯真地看向共度良宵的男人。

“宝贝儿,我早不是那种给点甜头就兴高采烈的生果子了。”海雷丁抓起那件透明的­性­感睡衣,淡淡地道,“从始至终,你都在刻意讨好我。”

尼克撅着嘴巴哼哼了两声,心想要是土狼,肯定给哄得团团转了。

她想起一个小时前,瓦比娜把睡衣套在她身上,仔细叮嘱:到这时候,你就说,我想要个孩子,您的子嗣。

男孩儿,子嗣,站稳脚跟,独得恩宠,永远不被抛弃。

可她太贪心了,话到了嘴边,说出口的还是心底真正想要的东西。

“我要那两把匕首。没有刀放在枕头下面,我总睡不踏实。”

微凉带咸的海风灌入卧室,穹窿垂下的薄纱在其中轻轻舞动,夜的寂静中,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那么明晰清澈,和两人并肩战斗过的那些夜里全无二致。

海雷丁笑了。

不是戏谑,不是嘲笑,也不是逗弄,而是对“同类”感到理解的宽慰笑容。刀要放在枕边才能安心睡熟——不管多么幼小,猛兽就是猛兽,就算牙齿被折断、利爪被拔掉,她依然和家养的孔雀不是一种生物。

“如你所愿。”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熄灭烛火。

两人并排躺在黑暗中,尼克怀着单纯的好奇心咬耳朵:“为什么不要孩子呢?大哥有好多孩子。”

“明天可能就会死——所以不想随便找个女人生孩子;明天可能就会死——所以尽可能多找女人生孩子。这不过是两个人的不同选择而已。”

“可是如果你死了,孩子可以继承你的事业啊,就像那些苏丹,皇帝死了有太子。”

“嗳,你只看到登上宝座那一个,可没见到宝座后面淌的血。弑父杀子,兄弟相残,叔侄互斩,多妻制度带来的血,可以把黑海都染成红­色­。”

“那就找个固定的女人生?园子里现在有很多女人了,她们都很健康……”

“你还没听懂我说什么?”海雷丁不悦地道:“开了封的货就不好退了,我三十岁之前不随便找人,三十岁之后也不会改变标准。”

他静默了一会儿,沉沉地道:“维克多走之前说,如果你能健康地胖上十五磅,月事也规律的话,这个任务才能交给你。当然,是在你愿意承担这个任务的风险的前提下。”

尼克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因为受伤血气不足,她已经几个月没有规律的月经了。瓦比娜告诉她,她最大的弱势就是身体不好,这种状况下就算意外怀孕,想正常生产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是船长说:他不愿意随便找个女人生孩子。

船长又说:如果你身体变好,就把生孩子的任务交给你。

尼克用她不太够的智商推测,或许,船长的意思是,她不是随便找的,和别的姘头不一样。

现实情况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发生任何改变:她依然没有丰满的胸脯,身体虚弱,不能走路,很难怀上孩子。

但不知道怎么,尼克的心情突然就变得非常好。她钻到海雷丁怀里,枕着他强壮结实的臂膀闭上眼睛。

明天的饭菜和点心肯定还是那么丰盛,她要开怀大吃。

不过十五磅而已么,小菜一碟。

郁金香发芽之前

瓦比娜身后带了四个小女仆,目不斜视走到水井旁。她两片厚­唇­微微撅着,背挺得笔直,丰满的胸脯像船首像一样骄傲的耸立着,看起来威严而有派头。看到她走过来,聚在井边等待的几个仆人只好恭恭敬敬退开,把打水的优先权让给这位柏园首席女仆。除却打水,挑选胭脂水粉、日用布匹、指挥厨房加餐、派男仆出门购买杂物等项目,瓦比娜都占有绝对的优先权。

后宫的女人们理论上地位平等,但受宠与否却决定了实际待遇。比如住在主人寝殿的妮可夫人——柏园传出的命令等同于主人开口,当然必须得到优先处理!

瓦比娜盯着四个小女孩儿把水瓶装满,走时撇到杏园的女仆茜迪走过来,立刻热情地招呼一声:“日安,问候您的主人贝薇安夫人!她的琴声依然那么动人!”

“日安,问候您的主人妮可夫人。”茜迪点头招呼,脸上却没一点高兴的意思。贝薇安是伊兹梅尔省长官送来的,以美妙无双的琴技扬名,她早听闻元帅喜欢音乐,本以为能得到宠爱,谁知进园两个月,连海雷丁的床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前几天贝薇安得仆人提醒,专挑夜深人静时跑到柏园附近的水池旁练琴,目的当然不是增进技艺。

瓦比娜当面戳破对方的小心思还不算完,继续雪上加霜道:“真希望我们妮可夫人也有这么多闲工夫练琴!可怜她身体弱,主人还要夜夜宠幸,白天也抱着不离手,连睡个整觉的时间都没有呢。”

“是嘛,那、那可真令人羡慕……”

眼见茜迪的脸­色­越来越青,瓦比娜心中更是得意,“前些天听到贝薇安夫人的琴声,主人也给妮可夫人买了琴,每天亲自教导她,夫人进步很快,主人时常夸她聪明有天赋!”

几句话对敌人造成毁灭­性­打击,瓦比娜估计晚上不会再听见有人在墙外弹琴了,才打了招呼,心满意足的昂首走掉。

瓦比娜编造的故事七分真三分假,但只要能打败潜在竞争者,谁又在乎真相如何呢?

与此同时,柏园的大露台上确实断断续续的传出些乐器声响,其节奏的杂乱无章,起伏的没头没脑,实在让人不忍卒听。

“够了!一只猴子学这几天也比你弹得好!”海雷丁从起床开始忍受了数小时的魔音入脑,耐心终于告罄,喝令弹琴者立刻住手,“这动静还没船上开饭时厨子用大勺敲盆儿的声音好听!”

一个黑眼睛女孩儿身穿飘逸的希腊长袍,靠着椅背坐在一架庞大的落地竖琴旁,背景是伊斯坦布尔海峡壮阔的景­色­,乍一看颇有油画意境。可惜她胳膊僵硬,五指呈爪状悬停在琴弦上,一瞧就是新手中的新手。

尼克受了船长严厉的批评,委委屈屈地道:“特里奥好歹有两只手,我只有一只啊。”

“我见过只有一只脚的艺人弹奏长篇圣人传说,这跟手脚没关系,纯粹是乐感和天赋……”海雷丁顿了顿,烦躁地摆摆手,“无聊的话可以看书、下棋、玩玩具,找吟游诗人或者耍杂技的来表演也行,你非要练什么琴呢?”

尼克几天前不知怎么心血来潮,一定要学弹琴,还指明要穿希腊式长裙演奏那座装饰用竖琴。海雷丁知道小孩子往往三分钟热度,也没费工夫找琴师授课,他自己是鲁特琴高手,别的拨弦乐器也能玩几下,教尼克这样的新手是绰绰有余。

谁知尼克练武天赋虽高,音乐天赋却奇缺,一只笨爪子抠来拨去,音调还没认全,倒把琴弦弄断好几根。海雷丁脸上挂着一道断弦划过的血痕,只得承认尼克是他的调/教史上前所未有的失败。

尼克心里也很烦,她本来就不在乎船长有几个姘头,会唱歌还是会跳舞。可人不能没有职业道德,既然做了这份工,就不能辜负工钱,该努力的不能偷懒。

眼见弹琴没有前途,她试探着问:“要不然,我改学唱歌?”

“要唱等我出门的时候唱!”海雷丁太阳|­茓­一跳一跳的,把尼克从琴架拖到沙发上,往她嘴里塞了一枚整个的蜂巢糕。

“我宁愿你这张小嘴巴从早到晚不停吃,也不要来祸害我的耳朵!”

尼克猛嚼点心,心想光吃不­干­活自然最­棒­,可为什么瓦比娜教过的取悦方法,每一个都不管用呢?从她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好像只有地点在床上时船长才喜欢。

“床长……”尼克两腮鼓起,含混不清地说:“吾弹得不好听,那你弹给吾听。”她用力咽下点心,清晰地点了剧目:“我要听奥德赛刺独眼巨人,还有长蛇头发的怪女人,还有……”

“你做梦!”海雷丁青筋暴跳,不悦地道:“从来都是别人弹琴给我听,你当我是讲故事的艺人呢!”

尼克充分发挥无赖粉丝的本­色­,一条细白胳膊勾住海雷丁脖子,黏糊糊地粘上去,不要脸地使劲恭维:“可是船长比一百个唱歌的吟游诗人加起来都帅啊!”

“小兔崽子一边儿玩去!”

“不,是一万个加起来都不如!声音又低沉又好听……”

“你是吃错药还是嘴巴抹蜜了?”

“刚刚吃了块蜂巢糕嘛……”

海鸥鸣叫着穿过伊斯坦布尔海峡,黑柏树的枝叶在海风中婆娑起舞,阳光穿透树冠,在彩­色­马赛克地板上留下斑驳跳动的光影。过了好一阵,露台上终于传出阵阵美妙乐声,鲁特琴特有的沧桑历史感如海浪般一波波推散出去,其水准与前一个演奏者天差地别。

后宫的时间流动仿佛比船上缓慢多了,除了频繁更新的衣服和菜单,每一天和前一天都没什么差别。海雷丁时常参加各种宴会活动,一出门就是大半天,维克多又去什么医学院进修,除了每五天一次的探诊,几乎从不在白­色­宫殿出现。

打牌斗嘴都没有对手,尼克突然觉得这些时间多的令人厌倦,吃穿不愁曾经是她最大的理想,可真正过上这种生活时,她却感到莫名的空虚,似乎余生都没什么好做的了,只要躺在那里,仆人会准备好一切。

这天上午,海雷丁惯例出门检查船队的保养状况,当他穿好衣服准备走下台阶时,不知怎么突然想回头看一眼。这一眼过去,轻捷的脚步立刻就缓了下来。一双剪水黑瞳幽幽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尼克像只被主人遗弃的小狗,脸上满是失落。

带她一起去吧,一个声音在海雷丁心里响起来。下一轮战争大概几个月内就会爆发,他要离开伊斯坦布尔很久,带上她,把她放在冥王号的卧室里,无论是航行还是开战,她都始终跟在他身旁,吃同一个盘子里的食物,睡在同一张床上,在同一片空气里嗅硝烟和炮火的味道。

海妖怎么能离开大海和船呢?

拳头在身侧一松一握,海雷丁怦然心动,似乎马上就要被这个声音说服了。可另一个冰冷理智的声音响起来:不,你不能带她去。就算维克多在船上,她的身体也不再适合长途旅行了。海妖的称号名存实亡,留下这个可怜的孩子,难道你还想让她迅速死掉?

“船长,你回来吃晚饭吗?”一声问询打破了这两个声音的辩论,尼克抻着脖子,期盼地望着他。她曾经是一个幕天席地千里奔走的战士,现在却如同笼养的金丝雀般,从进了这栋宫殿的大门就再没出去过。

不能回来了,查完船队保养,下午在伊斯坦布尔行政官的宅邸中有场宴会,大概会一直持续到深夜。同样的答复已经给她很多次了,可这次海雷丁却始终说不出来。他踱回软榻边,伸手拍了拍她的脸。

“想出门吗?”他问道,“都是不认识你的陌生人。”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会有人用怜悯的眼光看着她。

尼克苍白的脸上突然迸发出活力­色­彩,“想!”

“这是行政官沃桑的私人宴会,没什么礼仪规矩,但女人出席要戴面纱。”

巴黎那场窒息的宫廷晚宴给尼克留下了惨痛印象,虽然她急切地想出去透透气,还是谨慎的问了一句:“我不能跳舞了,可以吃东西吗?”

“这次可以,土耳其服装没有束腰,随你吃多少,他们家的厨子在伊斯坦布尔都非常出名。”海雷丁温和地笑起来,“但和巴黎那次一样,你最好装哑巴,没问题吧?我可不想为你说错话埋单。”

“没问题!”尼克急吼吼地答应着,唯恐船长又改主意。不用跳舞应酬,只需默不作声埋头痛吃,还有什么比这更简单?

“那好,我下午三点回来接你,你提前准备一下,打扮要得体。”海雷丁心想每件衣服和首饰都是他过目的,不管她怎么乱配,应该都不会出现什么大差错。

尼克拍胸保证不会给船长丢人,海雷丁这才转身离去。

冬天的街道寒风阵阵,但并不妨碍市场的热闹。作为连接欧亚大陆交通要道的历史名城,她同时也汇通了东西方的商业贸易。苏莱曼大帝是位胸襟广博的君主,在欧洲各国纷纷将犹太人赶出商业领域时,他敞开胸怀,接纳这些非穆斯林异教徒来土耳其做生意。

空气里弥漫着东方香料、咖啡、茶砖、水烟的味道,包着白头巾的商人们敞开嗓门招揽顾客。海雷丁骑马缓缓穿过街道,余光扫过些卖各种稀奇古怪小玩意儿的摊位,心想如果尼克还能逛街,肯定会很喜欢这里。

“西边的消息已经让探子确认过了,确实是巴黎传来的。”杰拉尔德策马跟在海雷丁身后,低声向上司汇报情报,“近两个月来西班牙跟意大利各公国频繁接触,大概真的要结成联盟了。教皇国带头,威尼斯、佛罗伦萨、那不勒斯都会参一脚。”

“看来与法国结盟还是有好处的,”海雷丁­唇­边扬起了然的笑容,“法兰西最爱的就是趁火打劫,这么勤恳的提供情报,肯定希望我们双方都集结大批军队,打个两败俱伤。”

“但根据现在的情况,西班牙加上意大利公国,兵力会比我们多出许多,正面对战太吃亏。”杰拉尔德计算过双方舰船和海军人数,据实以告:“我们现在投靠了苏丹,又不能把土耳其本土扔在这儿打游击。”

“这倒比较难办,”海雷丁摸了摸下巴,“打听一下他们的总统帅是谁。不过据我猜,多半还是安德鲁·多利亚。”

“那个受雇于西班牙的热内亚佣兵头子?他在阿尔及尔被我们打得那么惨,查理一世还会信任他吗?”

“哈哈,查理倒是想换人,可惜偌大的西班牙,竟然找不出一个跟安德鲁同样水准的海军将领,他有什么办法呢。”

两个人并驾齐驱,推测敌方可能出动的最大兵力、舰船配置和火炮数量。商讨告一段落后,海雷丁换了个轻松话题:“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本来我的家务事还没那么复杂。以后你只管盯紧船队后勤,其他随她们折腾去吧。”

杰拉尔德面不改­色­摇头:“没什么,主要是以前没经验,把土耳其贵族那套后宫规矩学过来,现在好管理多了。”

“张口闭口都是规矩、管理,你怎么这么没情趣呢?”海雷丁挂着不以为然的表情道:“我觉得你管得也太死了,柏园里苍蝇都飞不进去,我不在的时候,放几个女人进去又怎么啦,尼克想打个牌都没人陪。”

杰拉尔德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心有余悸地道“船长,上次你说这种话的时候,是带了一只小狮子回阿尔及尔。“巴杨,不要管那么死板嘛,它那么小,不关进笼子也不会有事的。”结果呢?没过半年,整个园子里的孔雀和雉­鸡­都没影了!”

海雷丁扬声大笑:“怎么,你觉得尼克也是小狮子吗?”

杰拉尔德严肃地点头:“队长就算攻击力打折再打折,也不是什么良善温顺的动物。您不在的时候,她经常用匕首投掷园子里养的观赏鸟类,不管您怎么说,我也不会放人进去送死的。”

下午三点,海雷丁准时回到柏园接人。走进起居室,只见一个穿纱衣的小身影,背对着他坐在软榻上。衣服是土耳其最近流行的款式,淡金­色­袍子和刺绣腰带,外面罩一件小马甲。头发应该是仆人梳的,抹了橄榄油,辫尾还缀着两排嵌珍珠的小银夹子。

“衣服选得还不错嘛,看来不用返工,穿上外套直接出发就行。”海雷丁夸奖道,“你怎么不看着我?”

尼克背脊挺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转过身来。

海雷丁像是被闪电击中了一般,僵直在当场。

只见这张小脸儿上厚厚涂着一层铅粉,两条纤细的眉毛用炭笔画得粗黑浓长,眼妆则使用了添加亮片的孔雀石粉末,在室内发出蓝紫­色­的妖异光芒。再往下看,是脸颊上两团猴子ρi股腮红,和烤香肠一般鲜艳饱满的嘴­唇­。

这副时尚艳丽的妆容显然下了极大功夫,以至于尼克指缝里还残存着炭笔留下的黑灰。她自以为美得很,回眸一笑,露出一排沾着­唇­膏的贝壳细牙。所有这些还都不算什么,最最诡异的是,她本来平板的胸脯竟突兀的撅出两团可疑物体!

“怎么样船长,看起来很成熟吧?”尼克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地问。

“你自己弄得?!”海雷丁这才反应过来,随后从喉咙里迸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真见鬼!真见鬼!”他一手扶着柱子,一手捂着胸膛,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尼克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执起手镜左右照了照,还是没发现问题所在。

“胸前塞得什么?”海雷丁擦了擦湿润的眼尾,大步走到尼克身前,把她衣襟扯开来:两个又圆又软的菠萝面包用细绳串着,赫然显露出来。海雷丁扯出这一串食物的诱惑看了又看,接着把牢牢把尼克搂在怀里,开怀大笑:“宝贝儿,有你在,我永远永远都不会无聊!”

尼克被他嗡嗡作响的胸膛震得难受,奋力挣开,发现自己的脸已经整个印在了海雷丁胸口的白袍上。

“哎呀!妆都花了!”她不甘心两个多小时的努力就此报销,连忙伸手抹下袍子上的白粉,往自己腮上添补,“都是很贵的化妆品呢,船长,你怎么能这样!”

海雷丁松了手臂放开她,左右扫视,从矮几上扯了一块台布,蒙在尼克的小脸儿上,像刷盆子一样猛擦。

“别!别!我费了半天劲呢!”尼克哀嚎挣扎,无奈力气不济,所有努力瞬间化作一块脏兮兮的台布。

海雷丁把布扔到地上,凝视这张被擦得通红的原装小脸儿,满意地点了点头。她这种年纪的女孩子本来就不该化妆,污浊的妆容盖住鲜­嫩­颜­色­,倒不如素面朝天自然。

“这样好多了,你弄成刚才那副样子出去,我在伊斯坦布尔也不用混了。”海雷丁笑着刮了刮她的小鼻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带了只猴子出门吃饭!”

“应该没那么差吧?”尼克看着被丢在地毯上的两只菠萝面包,闷闷地道:“以前没这么多高级化妆品,我用两只白陶碗挂在胸前就骗过一船人呢。”

“这个传说我听过很多遍了,”海雷丁微笑着说,“神秘而美丽的海妖浮在水面上,一面歌唱一面将水手们拖入漆黑海底……谁知道真相是这样的?”

“我就是长这样。”尼克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神。被连番嘲笑打击,她沮丧极了,“前面跟后面一样平,穿男人衣服像跑堂,穿女人衣服像猴子。一身伤疤,看起来也不像能生养孩子的,人人都说我配不上船长!”

听了这段赌气般的自白,海雷丁才突然有些歉意。以前她总是那样混沌未开,没心没肺的样子。他忘记了,身为女孩子,尼克心底深处还是会在意相貌、身材等外在的东西。

“对不起,我不该时常打击你。”海雷丁轻叹一声,抬起她尖尖的下巴颏。“其实你很漂亮,只是年纪还小,没长开呢。我曾经教过你,不要用自己的短处跟别人的长处较量,郁金香球茎发芽之前就是一堆不起眼的土块,谁知道她们拥有让整个土耳其疯狂的魔力?”

“真的?我怎么没发现?”尼克仰着脸问。

“你有双美丽的黑眼睛,”海雷丁低头亲吻她的眼睑,“像宝石一样纯净。”

“你有细致的脖子和锁骨,天生肤白如雪。”这一刻,他湛蓝的眼睛像大海一样温柔,吻一个接一个的落下去,诚挚而温柔,一直到他的嘴­唇­覆在她胸前狰狞的烙印上。

“伤痕是过往的勋章,夸耀完美无暇的身体,只能证明主人从­精­神到­肉­体都未经磨砺。”

“你身材轻巧,腰肢纤细,还有一对我从没见过的可爱小脚丫。”他在她耳鬓边斯磨轻语,将灼热的气息吹进她耳朵里:“我没告诉过你吗?不用什么透明­性­感睡衣,只要你赤脚躺在那里,我就会立刻兴奋起来……”

尼克被夸奖地目眩神驰,脸颊上泛起玫瑰般的红晕,几乎Сhā上两根翅膀就能飞起来了。

海雷丁这段话有些夸张成分,因为他本­性­是个喜欢丰满成熟汝­性­的正常男人,不是喜欢小孩的变态。可世上总没那么完美的事,他几十年来碰上最合适的这只小野兽,恰好有副四季豆身材。但说一些赞美的话又能费多少工夫?作为一个有阅历的好情人,海雷丁很懂得如何让她身心愉悦。

从出生到现在,一生中经历过那么多人和事,尼克也从未听过如此多的正面夸奖。她晕陶陶地趴在海雷丁怀里,一颗小心脏涨满热烈的欢喜:

“还有吗?还有吗?继续夸我,用力夸我呀!”

“还有,你的正面和背面其实有很大不同。”海雷丁噗嗤一笑,掐了掐她饱满如桃子的臀部,幽默地道:“你有一个无与伦比的翘ρi股,别提多销魂了。另外,你的外祖母生育了五个健康的孩子,你母亲的记录则是七个,每个都活蹦乱跳,­精­神的让人头疼。所以别担心,根据我们船医伟大的科学预测,你的产量会相当、相当可观。”

“再可观,你也不该带她去那种宴会!”

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廊柱外响起,维克多拾级而上,大声表示不满:“东方的风俗和欧洲完全不一样!在欧洲,出席正式宴会要携妻子,可在土耳其,有身份的家眷是从不出门的。出席这种宴会的女人,不是奴隶就是宠物,什么­淫­/荡龌龊的事情都可能当众发生!”

“沃桑不会那么露骨的,他是个喜欢附庸风雅的人,比起当众­淫­/乱,更可能找一堆所谓的艺术家诗人来表演。”海雷丁转头询问尼克,“不过船医说的风俗也没错,这是个单纯服务男­性­的宴会,会有穿着暴露的女人跳舞,也会有人跟我调情,你能接受吗?”

“能的能的!”尼克猛朝维克多使眼­色­,唯恐他多嘴害自己不能出门,“我就是要去人多、热闹、饭又好的地方,而且我也想看美女跳舞啊!”

“混蛋!这儿跟巴黎那次真的不一样,让船长带着你开船兜兜风不行吗?”

“才不要,船上只有煮豆子汤和硬饼­干­,每个人还都像瞧可怜虫一样看着我,我不想去。”尼克认准了大餐,嘟着嘴找了一堆理由反驳,把维克多气得拂袖而去。

“去吧!去看她们跳­祼­舞吧!小变态,俄狄浦斯情节患者,这么大了还迷恋女人的|­乳­/房!”

看着船医气冲冲离去的背影,尼克有点费解:“维克多今天怎么那么暴躁?是因为船长你只带我去,没带他去吗?”

“维克多是个洁癖独身主义者,相信我,他对猩猩之间交/媾的兴趣远比对人类的大。大概是因为在医学院做违禁试验被警告了吧,我昨天跟人打了招呼,才保住他的独立实验室。”海雷丁把尼克放进软轿里,嘱咐道:“时候不早了,最后问一遍,我的话都记住了?”

“记住了,”尼克一个个掰着手指头数,“少说话、看见稀罕的东西不要露出痴傻的表情、吃东西不要太凶猛。”

“很好。”海雷丁捏了捏她的小脸儿,“这里的风俗是客人对什么东西表示感兴趣,主人就得马上把这件东西当做礼物送给客人,所以你可不要随便乱看,喜欢什么记在心里,回家我再给你买。”说罢把纱帘放下来。

尼克表面乖巧点头,心中却不以为然:难道看上主人的房子或者老婆,人家也会拱手相送吗?

伊斯坦布尔冬天的这一天和以前的两个月一样,过得平静而漫长。

行政官沃桑在宅邸中焦急地等待着贵客们到来,他已接到信息,今晚的明星将是海雷丁携带的家眷。这位神秘的残疾少女从未公开露面,却早已扬名伊斯坦布尔,无人不想一睹芳容。

所有人都不知道是,元帅最珍爱的那颗青涩的郁金香球茎,早在出门前就得到了极大的宽慰和愉悦。

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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