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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承平二十一年秋末,阎丞相仓卒举兵于虎山丘。

铺在缠枝莲花和穿枝牡丹桌面上的羊皮卷是份布军图,上面画着河流、山丘、平原、隘口,以象形图绘的歧水流过两军,歧水以南六十公里处就是京城。

“……今日夜逢大潮,月暗星稀,银战神兵走两翼包抄敌军前锋,进了九­鸡­山隘口立刻变换阵形,到时候黑战神炮手、弓箭手会埋伏在山顶,以巨石乱其队伍,这时候他们必会收拾残军退往唯一的隘口,红战神只要守着歧水河平原就行了。”

程门笑身穿白绸袍,腰系黑金胡带,手拿盾甲盘,照应他这几日观星象得到的结果布军。

算好最有利的时间与空间,然后出师行阵,布奇门以取胜。

黑战神箭阵天下闻名,银战神剑术出神入化,红战神每个女将红绳中藏着致命的银针。

银战神隶属善咏,至于黑战神跟红战神的来处……要不是他日前厚着脸皮跟随程门笑到处走了一遭,压根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可是也因为这一行见到许多江湖草莽英雄人物,让他暗自警惕,深深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他只是得天独厚的生在皇室家庭,真要论实力、财富他万万比不上人家一根指头。

经过此番刺激,他收敛了许多,但是,抱怨还是要抱怨。

“我还以为我的银战神是独一无二的,想不到到处都是师傅的私生子。”

“捍卫守护自己的亲人和土地,靠自己的力量有什么不对?”对于“私生子”三个字听起来依然刺耳,却不再动不动摆脸­色­给别人看。

中原地大物博,风流人物­精­采绝伦,有能力坐上皇位的不知道有多少,但是,越是­精­采人物对辛苦劳累的帝位才不屑一顾呢。

他懒得多说,心系的是这一战。

黑、银、红战神的指挥大将得到作战指示也下去做最后的­操­兵演练,三军不曾配合过,即便只有几天的默契培养,三位将军也要设法做到天衣无缝。

远远还听得见两男一女的争执声。

真是有得瞧了。

程门笑也踱出帐篷,萧萧歧水,带着浓重的湿气,帐外,黄|­色­的大旗飒飒飘飞,隔着河的对岸可以看见阎瑟所属的大军驻扎营地还有大大的阎字旗。

“真希望可以不要打仗。”秋凉,温热的吐气在­唇­外化成轻烟。

动之武力,生灵涂炭,绝对是最其次的办法。

“可是,我想不到两全其美的办法了,玉儿,我如果做了什么,你一定要原谅我。”

问夜空,夜空静默。

在快要下第一场雪的初冬,内乱敉平了。

阎瑟交刑部收押定罪,判决很快下来,中旬后斩立决,九族诛连;后来在善咏力保之后,三等亲外戚、官眷悉数流放边疆,永生不得回京,至于官婢沦为拍卖场的拍卖品。

一阵论功行赏,皇帝有意要将黑、红两­色­战神收为己编,跟御林军并立,却不知道乱事平定后,一男一女的领导者早就带着麾下跟程门笑辞行,各自返乡,对于功名毫不热衷。

朝中的骑墙派和忠诚派因为这场内乱也纷纷被波及,诸大臣各想办法自清,一时间,肃静死寂的九龙殿上吹胡子瞪眼睛,发誓砍­鸡­头的,好不热闹。

对于添乱的皇室程门笑不应不睬,所有的事都交给善咏去跳脚。

他轻车简从,自从一战立功后,天子把他视为天人,封疆赠地砌宅第,派兵随从,又对他的天文历算军术兵法推崇赞赏,意将平民出身的他拔擢为国师,如此辉煌成就,一介百姓的他从此青云直上了。

是吗?

他不予置评,皇帝赐给的一切他只是接受,然后搁着。

他脸上不见笑容,纤细的身子更是清减,本来一饿肚子就非要用膳的人却经常忘了进食。

他的眼神忧郁沉重,常常,独坐就是半天。

他的心系在某处,越过层层楼阁,叫他不能安心的细小倩影上。

知会过刑部尚书,刑部大牢不见天日,几丈高处只有小婴儿般大的铁窗能透过几许光线,要不就只有黑墙上摇晃晃的油灯。

不知日月星辰,不知道白天黑夜,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关在大牢的阎金玉并没有吃苦,可是她也见不到父亲,狱卒一问三不知,个别的牢房很安静,常常一个恍惚,好像她已经不在人世。

下狱的那天,冗长的秘道,鼓噪的人犯,这些,跟她生活的范围相差十万八千里远,枷锁、脚镖加身,她心却如死。

什么都问不到,懵懵懂懂,只晓得她爹反了,全家风声鹤唳,接着,一百多口人全部进了天牢。

从天上掉下来吗?她不觉得,她的心陷在泥沼里,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清楚。

“玉儿。”

叫声响,蜷缩在角落的人儿却没反应。黑暗的处所没有人看见她感觉越来越浮,身子震了震。

钥匙Сhā进了锁孔,喀嚓转动,铁链从木桩上拉扯下来又拖到地板的尖锐响声叫人血液冻结。

人进了牢房,她听见­干­稻草上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她很熟,不轻不重,不疾不徐,自有余韵的踩着步履,以往,只要听见他的脚步声她就会去躲在门后面故意假装家中没有人,他也顺着她玩这小孩的游戏,屋前屋后的找了一遍,最后再把她从门板后拉出来,抱在一起笑成一团。

都这节骨眼了,她还惦记他们那些过去做什么?

“玉儿……”程门笑带着油灯进来,亮眼处,阎金玉背对着他,本来软细如黑绸的长发乱得像稻草,衣衫污浊。

这些可恶的官卒!他明明砸下重金买通了天牢所有的上上下下,竟敢这样苛待她。

“玉儿,是我。”把油灯往地下放,他想去碰触她。

她转过来了,一脸的木然。

“玉儿,他们对你用刑吗?你怎么了,为何不说话?”她比之前更瘦,大大的眼睛,下巴也尖了,握在掌心的手一摸见骨。

她缓慢的挣开他的掌握,推开比她还要冰凉的手。“既然你要我全家都死还来做什么?看笑话吗?”

程门笑看见一双充满恨意的眼还有灰败的脸蛋。

“你恨我?”

“你叫我怎么不恨?叫我怎么释怀?叫我怎么原谅毁了我爹,害了百口人命的刽子手?”她幽幽睁大眼,说得沉痛,说得无奈,凄厉的痛苦无处可纡解,忽地吃吃的笑了起来。

她负伤,口吐怨恨。

他要她相信。

她信了。

却是这样的结局。

身败名裂了,她一点都不在乎,可是心上的创伤要怎么好得了?

“你爹蓄意谋反叛国,早晚要伏法的。”程门笑脸上掠过黯然。

为了达到目的,用了这样的手段。

凡事要尽如人意,难。

“用你的手?”变法有千百种,他却用了最难堪的。

“是。”他承认。

“你猫哭耗子的目的达到了,我悲惨的面目你也看到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她叫得尖锐,面­色­无比惨淡。

“玉儿……”为她把凌乱的发丝挽到耳后,用掌心摩挲她失去温度的细肩,就是不敢莽撞的抱她。

“你真残忍,知道不管我有多恨你都比不上恨我自己!”泪奔腾狂流,用尽吃­奶­的力气狂搥他的胸膛,用牙咬他肩膀,鬓发黏着泪水贴在脸颊上。

他的温柔流到心中变成雪。

程门笑任她咬,一动也不动。

察觉到他的放任,阎金玉抽光力气的颓然坐回原地。

她嘴里啃着他的­肉­,囓着的却是她的心。

他推过来用油纸包着的东西。“这是你喜欢的小兔包,多吃点,你太瘦了。”

阎金玉抓起来就丢。

“玉儿!”

“你走。”她回去面对一根根的铁栏杆,心境无法平息。

自作多情的人是她,一相情愿的人也是她,天底下有哪个女子像她这么厚脸皮,无媒无聘硬把自己塞给他,什么名分都没有的以为可以共偕白首。

他不要她,用最残忍的方式。

程门笑走了。

这时候就算他说破嘴,她也听不进去。

程门笑一定,狱卒马上来把牢门锁上。

又剩下她一人了。

空荡荡的四方天地静寂得似要掐住人的心脏。

她疯狂的拨开稻草,找到被她扔在地上的小兔包。

小兔包冷了,也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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