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第三天……几乎是每一个黄昏,我放牧回来,总要好奇地往那芦苇深处的柳树下看看,他还在吗?他还在的。那么坐着,像一尊石头。但终未见他钓上一条半尾鱼来。
这一天,一头牛病了,半下午的时候,我便赶牛回村了,在队牛圈里,我竟看见这位钓者了。他双脚踩在牛粪里,用锨往外铲那粪块,粪是泥草沤的,铲不动,手就伸下去了,那焦黄的食指和中指,一抠,抠起一大块来。……抠完粪了,又去担干土垫,扁担在肩上跳,他前后顾着,用两手抓住捺,摇摇摆摆走,已经看见我在笑看他了,并不一言一笑,我想:他原来扁担都不会担,自然是不会钓鱼了。然而,粪出完又垫好了,他却抱了那鱼竿,又踽踽地向河边走去。
我随着他,看他在那里坐定,垂下钓竿去,立即又一动不动了。月亮升上来,静静地照在水上,芦苇上,他只是坐着,不拉钓竿,甚至连拉上来看也不看一眼。我真担心他已经瞌睡了,随时会掉下水里去的呢,我走过去,说:
“你是要钓水里的月亮吗?”
他看看我,又好像没有发现我了,但突然又回答说:
“钓鱼。”
“鱼已上钩了,为什么不钓呢?”
“鱼可怜见的。”
我简直要笑啧了,问道:
“那你在水里钓什么呢?”
“钓愁!”
这句话,一直到几年后,我才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但那时,只觉得可笑,越发证实他是一个怪人。
后来,我就慢慢了解清这个怪人了。他是一位作家,据说写过好多好多的书,但他是“黑帮”,遣到山里来改造。人们都在推测:他怎么始终不说话呢,劳动后了,却总去钓鱼?有人就说,他一定是南方人,有吃鱼的嗜好吧。但谁也没有去证实,只知道他是“黑”,不可相近罢了。
梅子黄了,那边阴雨扯开了头,牛毛的,丝线的,麦芒的,天天都在下着。我黄昏放牛回来,想他今日是不会再坐在那里了,但是,往那河边芦苇深处,一眼溜去,就看见他照样已坐在那里了。我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的湿衣服,问:
“你还不回家去?”
我突然觉得不该这么问了,我知道他到村后,一直住在队公房旁的一间破农具室里,那算什么家呢?就又说:
“你是哪里人,你有家吗?”
他没有言语。
“有儿子吗?”
他还是没有言语。
“噢,就你一人了?”
他突然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芦苇上边的天,天灰灰的,雨丝网着,一群水鸟斜着翅膀飞下来,落在河里,水里立即灰浊浊的了,他自言自语说:
“他们在怎么想着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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