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实习作曲教师。
下面??着各种人物谱系图还有今天的日期。
我竟然变成了美丽老师?
这是她的单人床,是的,很多年前我就坐在这张床上给美丽老师讲我和英灏的故事。美丽老师总是微笑地看着我,甚至是凝视着,然后伸出苍白的双手抚过我的脸,说:
米兰,我能明白。
床边杵着一只樟木衣橱,打开橱门,里面是她的气味。一小碟迷迭香还燃在角落里,透过衣橱的缝隙慢慢外渗。我朝四周望去,房间的摆设很简单,除了单人床和衣橱外,只有学校给实习老师提供的一张写字桌。桌上有本黑色封皮的备课本,里面是整齐详尽的作曲课教学计划和备课内容,内封的右下角用正楷写着:美丽。备课本的左边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物什,钢笔、曲谱纸、回形针、散页、腮红等等。我拿起腮红刷在颧骨处μ?μ?打上红色,美丽老师的脸色就是那样的。备课本的右边站着的是一只万年历电子钟,液晶屏幕显示着:
公元2003年9月1日。
路锡甫的秘密(4)
和纸上的一模一样。
那是美丽老师第一天来给我们上课的日子。是的,我还清楚地记得她站在办公室里对我微微一笑,à?着我的手从“灭绝师太”的诧异里离开。站在教室门口,她说:米兰,我是美丽老师。
而此刻,我是要以这样的身份去给六十年前的米兰、茉莉们上课么?
美丽,上课了!
窗口站着年轻女子,是那年和美丽老师一同来的乔灵老师。当年她就是这个模样的,戴着黑边眼镜,短发,额角上有些雀斑。乔灵老师教的是钢琴演奏,茉莉的钢琴课就是她教的。此刻她正站在窗口,轻轻敲着窗玻璃,催促着我去上课。她的腋下夹着黑色封皮的备课本,夹页的金属夹被阳光折射得闪闪发亮。
别愣着了,第一天实习,不能迟到!乔灵从腋下抽出备课本,在窗口晃了晃,快!
我再一次望了眼镜子里的美丽,拿起写字桌上的备课本和钢笔随着乔灵去ó?接我的旧时光,那竟也可以算做是我的新生活。
走出宿舍区,阳光ó?面而来。这就是两千零三年九月的阳光呵,霸道却体恤的,晒在身上起了汗就召集着一阵秋风轻轻吹干。宿舍楼和校区之间隔着的道路还是那样的狭??,假如有辆庞大的公交车开进来,一定会让人行道上的学生惊骇不已,公交车司机便按着喇叭骄傲地呼啸而过。甚至还会有蓝铁皮的运沙车,挂着“实习”的牌子开足马力,全然不顾别的车辆,有碾过一切的气势和蛮横。
学校的大门是灰色石栏搭成的“冈”型建筑,顶着某位老音乐家的题字。校门的右边是传达室,堆着厚厚的信件卡片教科书,看门的老头还是那个模样,戴着副永远看不清东西的眼镜,对每个进校的老师学生微笑。此刻校园里已??传来开学典礼的音乐声,合唱队的学生正端着歌谱唱着校歌,学生们早该集队站在操场上。校门敞开着,只是站着执勤的老师守株待兔地等待迟到的学生。
马大头,给我开开门!
铺天盖地的晨光下,校门另一侧的铁闸门前站着一个穿音乐附中校服的女生,乌黑的短发剪得很平整,但可能因为睡姿不佳而翘出了几缕发梢。上身穿着的天蓝色衬衫收在藏青色短裙里,也一不小心露出个角来,任凭旁人的笑话。两只脚踝上的白色棉袜à?得长短不一,有点好笑地塞进黑色漆皮校鞋里。背后的书包也没完全扣好,曲谱1?着背从à?链缝里露出五线谱。远远地一看,就知道是个仓促起床的孩子。
这是间开在校内的小卖部,后门连着狭??的马路。六十年前我常常因为懒睡迟到而只能硬着头皮敲开后门的铁闸门穿堂而入。小卖部的老板马大头是个矮个大头的中年男人,却长着一副老头子模样皱巴巴的脸。为了讨好他,每个星期我总要à?着茉莉去给他八岁的儿子上钢琴课,这样他皱巴巴的脸就会露出慈祥和蔼的笑容。于是,小店后门的秘道后来成了马大头对我开放的秘密通道。眼前的这个女孩,似乎也正遭遇这样的难题。
她小心翼翼地敲着铁闸门,又轻轻地说着些什么。不一会儿,里面传来开锁的细碎声,一个大脑袋的中年男人伸出厚实的手掌à?开菱形伸缩的闸门后,顺势敲打了一下女孩子的脑门。她乖张地哎哟叫了一声,利索地挤着闸门缝钻了进去,仿佛定了心似的回过身来关上闸门。透过铁闸门上无数个菱形她发现了我的关注,不知是顽皮还是洋洋得意,竟若无其事地冲我挤了挤眼。
那就是米兰呵,六十年前的米兰!??来当年懒睡的我是这样衣冠不整,可我不正应该站在合唱的队伍里么?不然这样的迟到是终究会被发现的,但倘若此刻六十年前的我正站在操场上,融入几十人的合唱队伍,也会在注视唱谱的同时默默诅咒操场上顿时裂开无数个深|茓的罢。在委婉动听的音乐里盘算着千人队伍溃泻消失,留下手足无措的校长们面面相觑忘了说词的种种精彩。
是的,我还记得开学第一天在铁栅栏后见到的美丽老师,她微笑着远远地看着我,难道那竟然是六十年的对望?
路锡甫的秘密(5)
在教研室里我领到了要教课班级的学生资料。
十二年级A班,30人,男13人,女17人????下面是厚厚的学生个人资料。
我坐在办公室为访客准备的沙发上,开始寻找米兰和茉莉的资料,照片上的女孩睁着圆溜和细柔的眼睛对着我笑。那是她们十年级时的样子,神情饱满的,无限地憧憬未来。那照相机的快门里就是她们以为的未来呵,于是她们就对着自己的未来舒心地微笑。米兰从一年级就在音乐小学念书,主攻的方向是歌剧演唱,茉莉则是十年级才在全国特招考核中进音乐附中的,主攻的方向是钢琴演奏。
米兰!你又迟到了,全合唱队就空了你的位置!一个中年妇女踩着粗实的中跟鞋穿着藏青色的教师服进来。
妇女身后跟着神情沮丧的米兰,她耷à?着脑袋,神情不屑又有些慌恐。中年妇女气鼓鼓地坐在转椅上。
你看看你,你还想当歌唱家?头发横冲直撞,衣服皱皱巴巴。说着,她站立起来,仿佛为自己的下一句话运气:你见过??要表演的时候像你这样的打扮,詹尼 ? 琳德还是萨瑟兰?
我记得她,她是十二年级A班的班导师李美珏,学生背后管她叫“灭绝师太”。吓,灭绝师太!我不由得笑出了声,这样的笑声在此刻显得有些戏谑。她不解地看了我一眼,问道:你是新来的实习老师?
我赶紧收起嘴角,说是的,李老师,我是新来的实习老师,美丽。
米兰还在一边垂头丧气地努力抚平翘起的发梢,塞着衬衣的边角,她气鼓鼓地看着地板,在想什么呢?我竟记不得当年自己望着地板思考些什么,“灭绝师太”其实是喜欢我的吧,她总说我的高音很有她年轻时的风范,可从小我就害怕她,她总弹着我达不到的高音让我往上吊。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米兰面前,轻轻地帮她把腰间衬衣的边角塞进短裙里。她仰起头来,看着我,神情早已没了半小时前的得意,倒像一只楚楚可怜的小猫变换着瞳孔大小散发无望的悲哀。我à?起她的手,微微一笑,说上课了,径自朝办公室外走去。这话不知是说给“灭绝师太”听还是说给米兰听的,总之我要带着六十年前的自己走出无望。
在教室门口,我松开米兰的手,我说米兰,我是美丽老师。
此刻的她恢复了铁闸门里的顽皮神情,咬了咬嘴唇,说,谢谢美丽老师。
教室里,我见到了米兰身边的茉莉,她长而柔软的头发束成一把听话地垂泻在后背上,脸上带着永远的μ?然神情。她的衬衣平整,领花打得也好看。边上的米兰此刻更像一只脏兮兮的小猫,脑门上??本平整的刘海也因为汗水而黏结打圈。此刻她又没了精神,萎靡地倦在一边。这是我第一次从肉体里剥离出视觉看米兰和茉莉,也是第一次认真地在米兰和茉莉之间做比较。??来在旁人看来,她们的孰优孰劣竟是如此的明显,而六十年前的我竟浑然不觉。
学生们安静地坐着,六十年来茉莉总不定期地告诉我过去同学的近况,他们大都进了音乐学院,进了自己从小喜欢的专业,有人成了知名的歌唱家,有人成了音乐公司的老板,也有人去了维也纳。我望着下面的他们,多想跑上去告诉他们多少多少年后你们会怎样,会在哪里,会在干着些什么或者告诫后来放弃音乐的同学要坚持信念。可面对着这一张张虽犹疑不定却充满希望的脸,我能说的只是:上课。就让他们的未来在此刻还是一个谜吧,每个人的一生不就是在解这一个谜么,我若帮他们打开了,那他们的人生岂不是索然无味的?
这是我来到六十年前的第二十天,公元两千零三年九月二十日。
早晨看着窗外天光一点一点地变亮,米兰困倦地缩在小床上,她柔软而乌黑的短发此刻竟然是这样的舒顺。我说你知道为什么天会亮么,那是因为天堂有一个叫做路锡甫的天使,Lucifer的意思是“光明使者”,每天我们能在窗前ó?接阳光就因为有它的存在。
路锡甫的秘密(6)
米兰睁开眼,点点头。她的脸颊上还有残留的泪迹,半夜的时候说到她和英灏的故事,说着说着就笑了,后来又说到她的父母,可说着说着就哭了,我只能伸出手去抚着她的脸,说:米兰,我能明白。
说得累了,笑得累了,哭得累了我们就索性躺下。她说美丽老师有机会一定让英灏来见见你。听了这样的话,我的心竟扑腾直跳,半天没有搭话。闭上眼睛,我开始在记忆里搜索英灏的样子,可那些??面却像边角料的布头碎得不成样子,怎么拼都不是英灏。
这些天里米兰和茉莉成了我最好的朋友。班上的学生也看得出我特别的优待,虽然他们已??很满意于我从第一天开始就不用座位表而能准确地喊出各人的姓名,但对于我总是在作曲上多教给米兰一些还是颇有微词。可我能告诉他们,今后的六十年这就是米兰的谋生技艺么,她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怎么能唱歌剧呢,不能。
米兰和茉莉总是会交错地间歇来我这儿,和我说一些她们的故事。米兰总是说英灏的,偶尔也会说起分居两地的父母,可他们就好像米兰世界里一对偶尔的过客,除了给予生命外,和她的生活毫无关系。米兰说她和茉莉都是无父无母的孩子,因为这样才心心相惜的。我说就好像流浪猫那样必须成双才能互相取暖么?米兰摇摇头,我们不是流浪猫,英灏才是,他从北边流浪来了S城。
是的,五十八年前米兰就是在城北的地下行道里见到英灏的。那条再普通不过的地道,却因为有众多的流浪艺人在里面各据一席演唱或者演奏,也会有音乐公司的??纪人时常出没,以寻找合适的歌者、舞者或者演奏者。米兰是茉莉带去的,茉莉说她??常在那儿听流浪者演奏,纯粹的音乐还有无奈的期盼。
英灏是众多流浪者里唯一à?庞大低音提琴的,他总是穿一件黑色T恤,头发杂乱并且有些湿腻。如果是夏天,地道里就闷热无常,被低音提琴靠着的T恤就湿去一大片。他的面前摆着一只竹编的小篮子,垫一张纸,上面常常只是零落地散着路人的零钱。
那个时候整座城市里充满了对于流浪的渴望还有羡嫉,歌者的悲凉,舞者的无谓神色,演奏者的破旧提琴,都是极具诱惑力的。我想米兰就是在见到英灏的第一秒时无知地爱上了他吧——十六岁都会有的无知或者说义无反顾。
于是她就换去校服穿上邋遢的T恤还有自己剪破了的牛仔裤,偷走茉莉的一只鞋盒,走到英灏面前说,我是流浪歌者,能在这里和着你的琴声唱歌么?
英灏便从提琴盒里拿出《my way》的曲谱说,这个你能唱么?我至今没找到能唱它的人。
后来米兰把这些说给茉莉听的时候,茉莉点着米兰的脑门说只有你能想出这个法子,然后默默地收起米兰偷走的那只鞋盒。再后来米兰只在白色阁楼的小屋里唱《my way》给英灏听,他和着à?提琴,偶尔来的茉莉也会说这歌好听,只是不要夜里唱,因为那会招来悲伤的灵魂。
夜里,米兰会握着英灏布满茧子的左手,问他大约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英灏就在左手用了力,茧子蹭着米兰的手背隐隐地痒,英灏说:就是你第一天在地道里唱《my way》的时候,那是我第一次听见有人唱我写的歌。于是米兰便又会轻轻地哼起来。英灏说你忘了茉莉的话么,夜里不要唱,会打搅到悲伤灵魂的。米兰便停下来,说:不会,因为没有你的提琴音乐。
茉莉也会说她的故事给我听,让我惊讶的是她竟是有男友的,那是米兰都不知道的秘密,可她却说给了美丽听。但也是不详尽的,似乎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只晓得那是她在老家音乐学校的学长,很早就来了S城。她也会说自己远在安庆的家,隔着两道石板青路就能看到奶奶坐着剥豆角。她很努力地通过了音乐附中在全国特优招生的考核,红榜张在学校里的时候,大家都嗤嗤地说,你要去大S城了啊!
我说你跑去告诉你的男友了吧,告诉他你也要去S城了,带着奶奶菜篮里捡剩的豆角花。
路锡甫的秘密(7)
茉莉痴痴地看着我,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说我猜想的,那样的??面对不对?她迟疑了一下,重重地点了点头:唔!那可是一个下着霾雨的黄昏,我手里的豆角花都打湿了。后来他还用辛苦攒的钱买了双凉鞋送给我,说女孩子去S城不能没双好鞋。
那应该就是藏在米兰偷去的鞋盒里的白色凉鞋,带着好看的搭辔,茉莉最宝贝的,从不拿出来穿的那双。我想着那时候的茉莉,从床底下找出那两只被米兰丢弃的凉鞋,重新装回盒子里,甚至有些微??地说:不准打它主意,因为它是我的。
茉莉还说了很多,比如他们从小到大的轶闻趣事,又比如在当年那男孩子离开老家去S城时她还偷了奶奶的菜篮放了朵豆角花进去送给他。
可茉莉从来不告诉我他的名字,因此我常常对于茉莉的倾诉不以为然,甚至还直截了当地说觉得她是在故意撒谎的。不然米兰怎么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又或者是因为他??本就没有名字,所以茉莉才无法告诉米兰,无法告诉美丽?每到这样的时候,茉莉就垂下让人生怜的眼帘,轻轻嘟哝着嘴唇,擤一下鼻子什么的。末了,斩钉截铁地说一定会给我看他们的爱情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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