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出版诗集《爸爸在天上看我》(河北教育出版社)。主编“年代诗丛”第一辑。参与“他们”文学网站的创办。
2003年出版长篇小说《扎根》(人民文学出版社)。主编“年代诗丛”第二辑。完成《毛焰访谈录》(尚未出版)。
2004年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3年度小说家奖。被评为“中华文学人物·2003年度最具活力的作家”。
2005年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明亮的疤痕》(华艺出版社)。参与“北门——作者·导演工作室”的建立。出版长篇小说《我和你》(上海文艺出版社)。
目录
美元硬过人民币
花花传奇
我的柏拉图
交叉跑动
在码头
障碍
三人行
后记
作者年表
书包 网 想看书来
美元硬过人民币一
杭小华大学毕业以后就结婚了,妻子是他的同班同学。当年的周玫几乎是所有的男生追逐的对象,杭小华经过一番努力终于得手,这大概要归功于他那漂亮的舞姿。当年,会跳舞的男生本就不多,舞姿潇洒的就更加难得了。杭小华以跳舞为名接近周玫,终于如愿以偿。这些自然是陈年往事了。如今他们的女儿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杭小华和周玫的婚姻生活也已经有十个年头了。时间证明杭小华是一个合格的丈夫,而周玫是称职的妻子,他俩都十分热衷于家庭生活。另外,时间也自有它的妙用,就是使周玫不可遏制地变老了。杭小华却随着年岁的增长,越来越具有风度,这从那些刚刚分配来他们单位的女大学生的眼神中即能看出。说杭小华是合格称职的丈夫,包括他顶住了种种来自年轻女性的诱惑,一如既往地爱着他的家庭、周玫和女儿。杭小华对一妻一妾的流行风尚十分反感。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作为男人已心若止水,完全丧失了某种必要的虚荣。虽然杭小华仍然爱着周玫,但他深知这样的爱已完全不值得加以炫耀了。
在一次大学校庆活动中,杭小华与周玫携女儿前往,本以为会赢来一片羡慕的目光,然而情形并非如此。那些未婚者或已经离异的男女似乎更引人注目。聪明的人即使处于婚姻状态也很明智地没有带老婆。自然,带老婆的并不止杭小华一人,别人带的老婆至少都要比周玫年轻六到七岁,他们得意洋洋,招惹了不少嫉妒的目光。看来身边有无女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与她们的年龄差距,这是投身社会后是否成功的可靠标志,完全可以鉴定此人混得好或不好。老婆越年轻的自然混得越好,其次是没有结婚的和已经离异的。像杭小华这样带着老婆孩子出现除了像一段伤感的往事令人唏嘘外就再无别的意义了。特别是那些当年追求周玫而未遂的人,如今带着他们年轻美貌的妻子前来,看上去就像是某种报复。这报复是针对周玫的,也是针对杭小华这个当年不可一世的胜利者的。周玫就这样在众人的目光中突然老去,其情景十分的恐怖和可怕。杭小华夫妇勉强参加完那些必须的活动后便离开了母校,他们走得悄无声息,几乎没有人意识到。
校庆活动不过是一段Сhā曲,杭小华虽有所感慨,随后也就平静了。他以一如既往的稳健姿态投入到原先的日常生活中去,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于某机关大院,买菜做饭,辅导女儿做作业,空闲时看看电视,每周一次与周玫Zuo爱。除此之外有时他也参加舞会。上文说到,当年在大学时杭小华是一个舞迷,这一嗜好一直保留到结婚以后。当然,杭小华从不自己花钱买票去那些以盈利为目的的歌舞厅或夜总会。一来他舍不得花钱,二来,那些场合所流行的跳法他也不会。他是一个真正的舞星,对迪斯科抽筋似的发泄向来嗤之以鼻。他的体力不允许这样,而且也认为那样的跳法毫无美感和情调可言。杭小华觉得自己已经老了,混迹于那些比自己的女儿大不了多少的孩子们中间成何体统?因此他虽然热衷于跳舞但选择有限,只能在那些单位或某会议期间举行的联谊活动中露面。由于这样的机会不多,杭小华十分看重,几乎在所有这样的舞会上我们都能看见他翩翩的身影。他一曲不落,并且在场的所有女士都会受到他热情的邀请,轮番与其共舞,直跳得杭小华面红耳赤,大汗淋漓,几乎虚脱。杭小华认为,这也是一种锻炼身体的好方法,除此之外就不需要另择时间锻炼了。周玫自然不能每次舞会都随丈夫前往,得留一人在家照看女儿,况且她本人对跳舞并不特别热衷,当年之所以学舞不过是为了方便接近杭小华。现在人已经到手,女儿都这么大了,还跳什么跳啊!当然周玫知道杭小华是真爱跳舞,这一点与自己不同。她对他是绝对的信任和放心,不就是偶尔跳一次舞吗?正当壮年的丈夫有机会发泄一下总比整天闷在家里要好。周玫懂得因势利导的重要,可见她是一个多么明智的女人。大家都认为杭小华这样跳下去很危险,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提醒周玫,既然她置若罔闻,那他们就等着看好戏吧。可十年过去了,并无任何事情发生。杭小华一如既往地在舞场上旋转着,激|情澎湃,英姿不减当年。
杭小华从来不带舞伴,由于舞姿出众,从来不愁无人与之共舞。往往是一曲终了,杭小华回到座位上,没等他坐下,一曲就又开始了。他忙不迭地走下舞池,邀请另一位女士。实际上舞曲间的停顿很短,他完全没有必要离开舞池的,但每次他都要走回来,试图坐下,每次都坚持表现出某种明确的中断姿势。他的ρi股根本就没有挨着椅子,就又起身投入到新一轮的狂舞中去了。为什么杭小华要不遗余力地走回来呢?是不自觉的习惯使然?或应将此看作一个成熟的舞者应该遵守的必要规范?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打字员,无论她的手指如何敲击,每次总得回到开始的键位上。总而言之,杭小华在舞会上的所有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动作都只能证明他是一个卓越的舞者,而不能说明其他。
美元硬过人民币二(1)
除了跳舞,杭小华就再无单独活动了。而跳舞的习惯并非自那次校庆活动以后才有,历史乃源远流长。当然杭小华还是有所变化,但并不体现在跳舞方面。校庆活动期间他遇见了一个人,亦是当年的同学,叫成寅的。他们互留了电话号码,回来后经常通通电话。那成寅是个男的,是当年少数没有追求过周玫的人之一,因而与杭小华并无前嫌。成寅一直没有结婚,十年过去还是单身。杭小华是因为早婚未离让人小瞧,而成寅的身边则没有女人,因此校庆活动期间他俩都无任何风光可言。由于这一原因,两人走得很近,说了很多的话,这在当年是不可想像的。在学校时成寅因长相丑陋,行为猥琐,很少有人愿意理睬他。当年的杭小华是全年级第一风流倜傥之人,自然想不到与成寅亲近了。此刻杭小华为当年对对方的忽略而深表歉疚,成寅却很不以为然,时至今日他们之间居然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情,当真是世事难料啊!当然,校庆以后两人决定往来也不能完全归结为他们处境相似,实际上他们的生活方式甚至是完全相反的,彼此间的投合是否可以理解为不同之处的相互吸引呢?成寅没有婚姻生活,因此他对杭小华、周玫的婚姻给予了无上肯定,羡慕之情溢于言表,这可是其他同学所吝啬表达的。而成寅在杭小华看来不愧是一个特立独行的英雄。“要么将婚姻生活过到底,要么像成寅这样就是不结婚。最可恶的是那些换老婆的人。有了老婆还要在外面养一个……”杭小华激动地说。
他们通电话的内容无非是向对方通报彼此近来的生活,这中间既有令人羡慕的幸福感受,同时也免不了苦恼,然而对他们而言幸福和苦恼并不是一样的,甚至也是相反的。因此在杭小华看来将他的生活与成寅的生活合而为一那才叫完整,否则便是片面的、有所匮乏的。好在他有了这么一个过着另一种生活的朋友,可以时常通通电话,报道一些在他看来的奇闻轶事,这总比只是盯着自己生活中的甘苦要强。光是听一听成寅与不同女人交往的风流韵事,杭小华已经觉得很过瘾,虽然不能亲自实践,总比一无所知要好。因此结交成寅这样的朋友还是很重要的,有总比没有要好。
杭小华尤其欣赏成寅对自己生活的自信。在别人看来破损不堪不屑一顾的日子他却过得快乐无比。虽然他俩的生活大相径庭,各有苦乐,但杭小华却没有对方的那种自信。成寅表示,虽然他赞赏杭小华的生活态度,但如果让他与对方交换的话,那是绝无可能的。而杭小华却无论如何说不出这么牛逼的话来,即便嘴上这么说,心里也不是这么认为的。他倒是想摆脱一切羁绊,去过成寅那样的日子,至少也得有一段那种生活的体验。由于两人对各自生活的认识有了这些差异,逐渐地,杭小华对自己的事便闭口不谈了。他需要的只是倾听。成寅信口开河的吹嘘,他的畏亵语调、黄|色段子和那些似是而非的淫乱细节让杭小华大为振奋,直听得他面颊潮红、燥热难当,其功效与他每次参加舞会相差无几。在成寅的谈论中N市商业发达,遍地都是小姐,金钱交易已成家常便饭。那儿的夜晚霓虹闪耀,香风阵阵,气候温暖湿润,流行歌曲在大街小巷回旋不已,一切都是那么的柔软宜人。每次通电话成寅都让杭小华去玩,体验见识一番,他尽地主之谊。当然,每次杭小华都给予了坚定的拒绝。由于态度过于坚定,倒让成寅觉得有机可乘,他十分体谅地告诉对方:“一时想不通也没有关系,反正我一直在N市,你随时可以来,来了不干也行,看看老同学。总不至于因为此地名声不佳,你连来都不来吧?”杭小华十分感激成寅的周到,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他当然不会真的去寻花问柳,但有必要保留这方面的权利,引而不发是最佳状态。要是所有的路都给堵死了,没准他倒会干出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来。
事情的转折是杭小华去了N市一趟,并非是应成寅之邀,相反杭小华得知成寅要外出几天这才决定启程的。当时恰好有一个出差的机会,杭小华决定只身前往,实地考察一番。如果成寅尚在N市,杭小华势必要去见面,而这一见面恐怕就身不由己了,到时候想脱身也为时已晚。如果不去见成寅,那也说不过去。因此杭小华走得很是时候。会议间歇他摆脱了同事,独自一人来到成寅家附近转悠(按成寅给的地址)。一旦进入这一街区他的感觉马上不同,也许是之前的想像先入为主的缘故吧。大约是下午三点多钟,街上的男女比例明显失调,年轻的姑娘们在杭小华的眼前川流不息。他并不是根据她们的穿着和模样看出问题来的,而是着眼于人群的整体格局和分布。杭小华心想幸亏自己没有晚上出来,否则的话即使没有成寅他也会落入可怕的陷阱。即便如此,在一家商场门前他还是被一位女郎拦住了。对方问他几点啦?杭小华如实相告,为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还特地抬了抬手腕。那女郎就势抓住他的手,似乎为了将时间看得更真切些。她抓着杭小华的手腕,看了足有五秒钟,似乎他那张中年男人的脸上有着秘密的指针一样。短暂或漫长的五秒钟很快过去了,女郎道一声谢谢,甩掉杭小华的手扬长而去了。杭小华注视着她的背影,那背带特长的小包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她远去的ρi股。她到底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什么?杭小华永远不得而知。但他终于反应过来:她是一个妓汝。他与妓汝终于有了正式的接触,说了话,说肌肤相亲也不为过(她尖锐的指甲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了依稀的印痕)。这怎么可能呢?太不可思议了!虽然实际接触只有短短的几秒,可过后杭小华在那家商店门前站了足有半小时。他望着女郎消失的方向怅然若失,很长时间里都忘记放下那条与过去已不再相同的胳膊。杭小华就像商店门前伫立的时间雕像,极其深入地看着手腕上的手表。回到宾馆后自然一夜未眠,那种激越的情绪一直持续到返回他所在城市。
美元硬过人民币二(2)
这次遭遇杭小华不能向周玫说明,他耐心地等待着,直到成寅回到N市。他们在电话里谈了很久。成寅因未能见到杭小华而感到遗憾。杭小华连连道歉,后来一想完全无此必要,乃是自己做贼心虚所致。他表现得如此谦卑还因为对对方更加尊重了,成寅没有说谎,以前电话里讲的都是实情。杭小华感动于他的诚实、坦率、毫无欺瞒,更感动于成寅的生活如此的刺激不凡。以前杭小华只是听说,并加以适当想像,这回却是实地体验,其具体性和逼真感都是无法同日而语的。因此他说了很多,又是恭维又是羡慕,疑惑加上分析,使他变得喋喋不休。如今杭小华的兴趣更广泛了,理解力空前提高,要求对方讲述更多的知识和精微之处,同时他多么需要一个真正的权威对自己的见闻和实践给予大力的肯定,而成寅正是这方面不可替代的人选。
从N市回来后他们之间的通话更频繁了,每次通话的时间也变长,大部分电话是杭小华主动打过去的。成寅一如既往地邀请杭小华去玩——在他没有离开的时候。杭小华没有像以前那样断然拒绝,而是避而不谈。他需要时间消化目前所受的刺激,对于他,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集中全部的精力。为使自己渐渐地平静下来,杭小华现在甚至连舞也不怎么去跳了。
美元硬过人民币三
杭小华遭遇那神秘女郎是在成寅家附近的街区,那地方不城不乡,地处偏远,杭小华花了五十块钱打的费才从所住的宾馆抵达的。那儿有不少饭馆、小商品市场,但大都是个体经营。周围的建筑物也比较低矮,没有超过五层的楼房。临街的门面由一些大棚或简易房构成,马路上车来人往,尘土飞扬。杭小华幸亏没有找到成寅的住处,否则的话会为其过分简陋而吃惊的。成寅想想都感到后怕,这家伙说来就来。以前在电话里他竭力邀请杭小华来此小住,不过是说说而已。之所以热情有加,是以对方不会贸然前往为前提的。成寅不愿意让老同学了解自己生活的真相,那样可就太没有面子了。
好在目前杭小华为遭遇妓汝一事困扰,一时无暇顾及其他。这以后成寅仍一如既往地邀请杭小华,但远没有以前那么热情了。他将杭小华来N市的目的从体验某种生活偷偷地替换成与老朋友见面聊天。既然是见面聊天,放在哪里都是可以的,并不一定非得杭小华来看他,他去看望杭小华夫妇也是成立的。成寅因此抽空去了杭小华夫妇所在的城市一趟,拜访老同学,总算了却了多年来的一个心愿。
杭小华夫妇设家宴招待他,另外,杭小华还陪着他逛了一次商业街。从街的这头一直走到街的那头,他们一共进入了一家商店。在这家商店里成寅看中了一条裤子,试穿的时候杭小华抢先付了款。成寅自然不允。为安慰对方杭小华给自己也买了一条一模一样的裤子,也就是说两条裤子是一起付的款,再将自己那条的钱给对方就显得见外了。好在裤子并不贵,原料为棉夹杂某种化纤材料,式样为直筒,颜色似绿非绿,有些发灰,穿上后裤管的前方分别呈现出一条柔软的裤缝。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提到这两条裤子,因为下文中它们还将出现。在此不赘。
成寅心满意足地回到家里,以为这次旅行会起到阻止杭小华来访的作用。然而他失算了。以前,当他竭力渲染自己的自由生活请对方前来分享时,杭小华就是不来,而现在成寅根本不提自己的生活,只叙同学间的情义,对方反倒蠢蠢欲动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终于有一天杭小华再也不能满足于成寅的搪塞,第二次来到N市。这一次他是铆准了成寅没有离开这才出发的(与前一次相反),事先并没有通知成寅(怕他闻讯后逃得不见踪影)。杭小华给自己安排的借口是一个会议(和上次一样)。突然有一天他就来到成寅的住处敲门,告诉对方会议已经结束,他特意多留了两天,来看看老同学。他把自己这一摊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成寅,任凭后者如何处置。成寅所不愿意的事终于发生了。
首先是住所的寒酸简陋暴露无遗。房子是租来的,家具一概来自旧货市场,并且已经用了十年以上。惟一的一张床上被子从来不折,散发出潮湿不佳的气息。抽水马桶里积着深褐色的老垢,冲水装置已经坏了多年,须用一只铁皮水桶接水冲刷大便。那样的铁皮水桶如今在市面上已经见不着了,几乎是一件文物。可如此等等杭小华并不以为意。他在一张破沙发上坐下来,灰尘立刻腾得老高,使他使劲地打了三四个喷嚏。为这几个喷嚏杭小华不禁欢呼,连声道:“太舒服了!太舒服了!”弄得成寅十分迷惑,不知道这是在夸他的居住环境,还是在说喷嚏本身。好在杭小华到达时已近傍晚,白日将尽,加上是初来乍到,一时间没好意思直奔主题。他连夸成寅这里自由自在,不像自己家里,一尘不染的像一个展厅。他透露周玫患有严重的洁癖,如今他们的女儿也学会制止他在家里抽烟了……后来他们下楼去下面的饭馆吃饭,两杯啤酒下肚杭小华已不能自禁,左顾右盼起来。成寅觉得他看饭馆服务员时的眼睛神很不对劲,说话的语调也变得十分轻浮——难道说杭小华把她们当成鸡了?这可是一个严重的失误。因此成寅将杭小华匆匆拉离开了餐馆,免得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来。
还好,杭小华没有忘记买单。成寅做出一副要付账的样子,其实真的要他付账身上的钱肯定不够。他很感谢杭小华有此买单的习惯,对未来几天里的开销稍稍放心。倒不是说成寅有多小气,不愿意花钱招待朋友,而是他根本就没有钱。如果杭小华事先通知他来N市的话,说什么也得借点钱,可对方来得如此匆忙,差一点就暴露了他手头拮据的情况。成寅很感激杭小华为自己掩饰,虽说后者并不是有心的。既然由谁买单的规矩已经形成,往后的日子里成寅只需做出掏钱包的动作来就行了,即使钱包里空空如也,他也不会因此感到心虚。
成寅没有领杭小华去他允诺的地方,他们直接上楼回到成寅的住处。一来,这条路是他最熟悉的。二来,虽然成寅看出杭小华准备了足够多的钱,可领他去花还是于心不忍。好在后者刚刚抵达,虽说有几杯酒壮胆也不好直接说出此行的目的。他开始委婉地打听此地夜生活的情况,成寅假装不经意地说:目前风声很紧,扫得厉害,连自己这样驾轻就熟的人一段时间里都不敢问津了。成寅说道,这回公安如何的认真,下了决心,抓获的小姐一律遣返原籍,嫖客不仅要罚款,同时得劳教半年以上。如此耸人听闻的消息听得杭小华脸色煞白,几乎酒醒。漫长的第一夜就这样对付过去了,杭小华被让到成寅的大床上睡觉,而成寅勉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栖身。
美元硬过人民币四
第二天他们起来很迟,没吃早饭,短暂的上午很快就过去了。他们去外面找地方吃午饭,饭后来到一家茶舍,摆开了聊天的架势。由于前一天晚上成寅的恐吓,杭小华再也不提小姐的事了。他们只是喝茶、嗑瓜子,聊一些从前的破事儿,显得十分无精打采。作为主人成寅不禁感到内疚,他提议去街上随便走走,游览一番N市的市容。就这样他们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一家歌舞厅。这家歌舞厅由防空洞改造而成,位于地下,入口处装饰成一自然洞|茓的形状。成寅、杭小华于下午三时左右进入此地娱乐,显得十分反常。和其他歌舞厅一样,入夜以后这里才有生意。此刻防空洞里漆黑一团,一阵阴风袭来不禁使他们打了一个寒战。他们走过钢板铺就的路面,嘣嘣的回声不绝于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成寅像老手一样地大声吆喝:“有人吗?有小姐吗?”柜台后面转出一位面目模糊的中年妇女,蓦然问道:“先生要玩点什么?唱歌吗?”成寅说:“唱歌?那总得有小姐陪吧?”中年妇女说:“好说好说,先生先请进去看看吧。”于是他们被领进一间侧室,揿开灯,里面竟然装潢一新,并且十分豪华。电视音响一应俱全,一张黑皮沙发沿墙放置,并顺墙角拐了过去,足够坐上七八人。一位小姐在开灯的一刹那突然惊起,和他们打了一个照面便消失不见了。由于她走得匆忙,烟缸上还留着没有抽完的半截香烟,此刻香烟袅袅,烟缕呈现出碧蓝的笔直形状。一只背包被留在沙发上,显然是小姐匆忙中未及带走的。成寅在沙发上坐下来,装模作样地捡起小姐的烟ρi股来抽,过滤嘴上明显地沾有口红,他并不以为意,甚至还有某种程度的得意。成寅做出一副资深嫖客的模样,实际上虚得要命,如果稍加注意就会发现他的手在不住战抖。他一面抽烟一面嚷嚷:“小姐呢?小姐呢?怎么见我们一来就跑了?”中年妇女端进来两杯绿茶,说:“她们都有拷机的。马上去拷,马上去拷。”后来她也走了,包间里只剩下成寅、杭小华两人。开始的时候他们还很兴奋,大声地喧哗着,山洞将他们的声音传回来以壮声势。到后来他们觉得此间的惟一实体就是这些回声了,甚至发声的人也已消失。这地方的确太大了,或者人太少了。迫于某种空间的压力,他们说话时逐渐压低了声音,甚至于过于低沉了,就像两只长期生活于地下的渺小动物。这期间有人在门口探了一下头,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人已经不见了。成寅又嚷:“小姐呢?小姐呢?”除了回声,并无人搭理他们。就这样他们的气焰渐渐地被消磨掉了。又过了大约十几分钟,刚才从这里离开的小姐回来了,一进来她就抓起自己的包,并紧紧地抱在怀中。成寅抓住机会和她说话,问她愿不愿意出台?小姐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说她不知道什么叫出台,又说不是已经去拷小姐了吗?她明显地戒备他们,并且急于摆脱,一面说话一面向门边挪动。可如果她真的要走,并没有人拦住她,她为什么要这么步步为营呢?她大可以一走了之,完全没有必要向他们解释什么,小姐的反应十分让人奇怪。她一面后退一面说着不知所云的话,什么马上要过年了,她要赶回家乡去,可不能弄出什么事情来,那就整歇。又说她的身份证在表姐那里,而表姐住在城南的某处,最近去旅游了,不在家。如此等等,让成寅、杭小华一头雾水。后来她终于退了出去(带着她的包),并从此不见了踪影。
小姐走后再也没有人进来,无论成寅怎么嚷嚷都无济于事。他们越坐越冷,越坐越怕,终于十分不甘地站起身来,走出包间,来到阴森潮湿的地道里。中年妇女仍站在柜台后面,向他们露齿而笑,打招呼道:“不再坐坐啦?”直到走出防空洞他们才想起来,人家没有收他们的茶钱,以及包间费(他们在包间里至少坐了有半小时)。如果说店家想敲诈他们,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如果说是做生意,为何要这么鬼鬼祟祟?成寅说:“莫非他们把我们当老便了?”杭小华随即反应过来,二人当下指着对方的裤子不禁大笑失声。问题自然出在裤子上。聪明的读者朋友已经想到,他俩穿着一模一样的两条裤子,这裤子是成寅去看杭小华时买的,后者统一付的账。再看上身,两人都穿着深棕色的皮衣,成寅的那件是人造革夹克式的,杭小华的较长,一直垂到胯下,是真正的羊皮。虽然价格相去甚远,远远一看大模样也差不了太多。再看二人的长相,一个浓眉大眼,脸呈国字形,一脸的正气(杭小华),一个獐头鼠目,满脸疙瘩和暗疮,表情邪恶(成寅),这两副模样正是老便的典型长相,它们之外的类型即使有也不会太多。人家把成寅二人当成便衣警察完全是有道理的,这从他们的裤子、皮衣、嘴脸,从成寅肆无忌惮地大声嚷嚷着要找小姐的表现都可以得出这一结论,至于到底是哪种因素使店家确信无疑这就不得而知了。没做成嫖客,倒做了一回公安,如此经历的确是匪夷所思的。成寅们明白了一个道理:因时间地点条件的不同,人生的角色完全是可以互换的。从此他们便以公安的自我感觉坚定地走上了嫖客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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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元硬过人民币五(1)
他们一连走访了七八家歌舞厅和咖啡馆,每到一处成寅都大声嚷嚷:“有小姐吗?有小姐吗?”每一次他都以这些地方没有小姐为由退出来。成寅的意思很明白:不是我没有领你去找小姐,而是风声太紧,小姐们都躲起来了。自从有了防空洞的遭遇,杭小华对目前的严峻形势已有基本的认识,在此恶劣的情况下成寅仍冒着风险为他寻找小姐,怎能不令其感动呢?对成寅来说,大声呼唤小姐的气概既说明了他在这方面的胆识,同时又不必真的面对小姐坐陪的尴尬局面,何乐而不为呢?因此越是小姐们隐而不出,他越是执着地呼唤和寻找,成寅变得越来越有劲了。
他们走进一家叫金边的咖啡馆,一进门成寅就嚷道:“有小姐吗?”没想到一位中年妇女(又是中年妇女,并且长相与防空洞里的那位极其相似)应声而出,极爽快地答道:“有有有。”她向边上一指,说:“我们的小姐个个漂亮,包先生满意。”成寅、杭小华这才看见一张桌子上正聚着四五个小姐在打牌。听见客人嚷嚷她们停下手上的动作,回过头来张望一番。成寅他们被看得心里发毛,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随后小姐们转过脸去继续打牌,就像将要发生的事和她们毫无干系一样。中年妇女过来圆场,执意将成寅、杭小华拉近玩牌的小姐,以便能看出个美丑究竟。成寅趁机对杭小华说:“你去挑人,我帮你去看地方。”说完掀开一道布帘便走到后面去了。金边内的有效空间其实很小,除进门处十来个平方的前厅(排列着三四张桌子,其中的一桌小姐在打牌)外,门帘后面另有十几个平方。这十几个平方被隔成两半,中间是一条狭窄的走道。每一厢又用木板隔出数个极小的卡间,里面设一桌一椅。那椅子比一张普通的椅子要长,比两张普通的椅子要短,直接镶嵌在木板上,如果两个人坐进去只能采取紧密相拥的姿势,或者一个人坐在另一个的怀抱里。
成寅手持打火机去每个卡间里察看一番,都不见有人。当他出来时杭小华仍站在原处,老板娘硬是将杭小华的手与一位小姐的手拉在了一起,同时招呼着另一位小姐,显然是为成寅准备的。牌局已散,剩下的两个小姐打着哈欠,用难听的方言相互笑骂着,一面收拾着自己的包,准备离开,显然觉得这里已经没有她们的事了。杭小华满头大汗,可怜兮兮的目光正向成寅求援。他的这副样子不禁刺激了后者。虽说和杭小华一样,成寅并无更多的经验可言,但此时此地却不能退却。关于成寅是一个生手的秘密此刻变得如此重要和关键,既不能让老板娘看出来,以免被人欺负和讹诈,也不能让杭小华察觉,否则长期以来成寅营造的面子便会毁于一旦。对成寅而言这实在是至关重要甚至是性命攸关的时刻,其严重性远远要大于杭小华此刻面临的考验。好在后者的怯懦激励了成寅,加上刚才去卡间里转悠了一番,成寅心神稍定。这时他做出了一个无比明智的决定:自己不要小姐。也就是说小姐只需一名,用来陪伴成寅的朋友,也就是杭小华。而成寅之所以来这种地方完全是为了尽地主之谊,其目的是为老同学保驾护航。
自从成寅表示不要小姐,立刻进入了无欲则刚的境界,为朋友积极张罗又说明他是这方面的老手,深谙此道,潜台词甚至是玩得多了,已经厌倦,在别人看来的新鲜刺激已不足以唤起他的热情,就那么回事。有了这样的自我感觉,一切便顺理成章起来。成寅甚至要求另外两位小姐慢走一步,让他的朋友看看清楚,筛选后再说。杭小华窘迫得不行,别说对几位小姐加以仔细鉴别,就是坦然地看上两眼也不能够。自从老板娘将一位小姐的手塞在他手里,他就一直紧抓着不放。老板娘问:“不错吧?我推荐的准没有问题。”杭小华说:“不错不错。”完全像应声虫一样。成寅让老板娘不要干扰他朋友的思路,说:“不要紧张,看准了再说,不满意就换。”最后他反复问了杭小华几遍:“看准了?”“看准了。”“就她了?”“就她了。”成寅这才郑重地对杭小华牵着的小姐说:“把我的朋友伺候好了,也算是给我一个面子。”此言一出,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一切都是那么的流畅通顺,如行云流水,谁又能想到成寅是第一次招呼小姐呢?看来他绝对是这方面的天才。以前只是由于生活贫困有关的才能没有机会得以发挥,这真是莫大的悲哀。当然,此刻经济方面的问题仍没有得到根本的解决,否则的话他也不至于不给自己找一个小姐了。成寅清楚自己的皮夹子里没钱,付不出小费,总不能让杭小华来到N市自己没能请他还要让他出两个人的嫖资吧?那也太说不过去了!杭小华请自己吃饭、喝茶倒也罢了,烟酒不分家嘛,可小费总得个人担待,没听说在这上面请客的。要是杭小华知道这样的规矩,自己掏腰包找小姐也不该有所抱怨。成寅没钱,顶多不招小姐而已。退一步想,幸亏如此,由于没钱招小姐他才能做到如此镇定。成寅不禁为自己绝处逢生、另辟蹊径、化被动为主动的能力而得意起来。看来一切事在人为,成寅因种种原因而不能成为一名嫖客,却意想不到地扮演了警察,此刻摇身一变,又成了名副其实的皮条客。
随后杭小华和小姐走进里面的卡间,成寅在前厅里的一张桌子前坐下,余下的三位小姐不见了,只有老板娘留下来陪成寅说话。她一直在劝成寅也找一位小姐,后者摆手道:“没意思,没意思。”他问老板娘近来生意如何,对方谦逊地说:“就那么回事,你不是看见了吗?白天没客人。”这样交谈几句之后成寅便缄默不语了。一来他拿不准像现在这样闲聊算不算陪坐。虽说对方是老板娘,但风韵犹存,亲自坐台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二来言多必失,老板娘可是一个见过市面的人,阅人无数,要是被她看出破绽来那就麻烦了。好在她和他说话时并没有坐在桌子旁,而是站在吧台后面,因此也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坐台。成寅掉转头去,默默地注视着窗外的街景和行人,以及过往的车辆,一面抽着随身带来的香烟。既像是在沉思,又像在打盹,实际上他是在给杭小华放哨。店堂里一时间寂然无声,布帘后面也没有任何动静。街市的喧嚣通过门窗传进来,老板娘在成寅的身后哗哗地翻着账本。成寅一连抽了六七根烟。突然,小姐从里面的卡间里出来,走到桌子前,向成寅借打火机一用。成寅以为杭小华要抽烟,因此连同烟盒一起推过去,可小姐只拿了打火机便回到帘子后面去了,让成寅好生纳闷。他正在奇怪,小姐从布帘后面探出头来,向他招手,说:“你的朋友叫你。”
美元硬过人民币五(2)
成寅离座走进布帘后面,走道里一片漆黑——那打火机并没有派上用场,既没用来点烟,也没有点燃桌子上的蜡烛。十几秒后成寅的眼睛才有所适应,看见两个蜷缩在卡间里的人形轮廓,四只眼睛熠熠生辉,如同待在洞|茓中的野兽。小姐坐在杭小华的怀抱里,身体不停地扭动着。对方的姿势也很放松,一手搂着小姐的腰,一手抚摸着她的脸蛋儿,表情却很尴尬僵硬。这副表情显然是针对成寅才有的,而浪荡的姿态说明在过去的半小时里他们的进展。杭小华的脸上浮现出腼腆谦卑的怪笑,难为情地说:“她说就在这里……”“这里?”成寅质疑道,“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怎么干呀?”小姐说:“没事的,我们都这么做惯了的。”
接下来杭小华再无声息。成寅代表他的朋友与小姐讨论了各种干事的可行性前提。既然这里能干就没有必要到别处去了,比如去别的地方开房间,又何必花那个闲钱呢?况且杭小华已急不可待,就等成寅下令开始了。既然朋友如此信任,就更不能不考虑到他的安乐(安全和快乐)。成寅坚持让小姐领他去楼上的房间看一看。那房间并非专门干事的地方,乃是平日里小姐们的起居之处,简陋寒酸不用说,而且与隔壁的某个顾客盈门的电器商店相通。除此之外后面只有一间厨房,是密封的,油腻肮脏不堪。成寅无法设想他的朋友在锅台灶具间冰凉的瓷砖上与女人Zuo爱,即便如此还得收高得不近情理的场地费,标准不下于四星级饭店里的豪华套间。虽说嫖资由杭小华自己出,但也不能让人家把他当成冤大头来欺负。就是小姐本人也认为完全无此必要,就在卡间里解决不就完了?何苦要那么铺张浪费呢?她之所以开出一个天价不过是要阻止杭小华去别的地方。在她看来卡间里最好,既便宜方便,又因为空间窄小保暖不容易患上感冒。
他们接着讨论安全问题。成寅问小姐有没有套子,小姐说没有。但没有套子的情况并不能证明她不卫生,结论反而是相反的,因为“我们一般不和人家Zuo爱,今天想做是喜欢你的这个朋友。”小姐说:“要是不相信我没有病的话,戴套子也行。出了门左拐向前五十米就有一家药店,有套子卖。”问题在于,谁去买套子?小姐称自己不便,因为与客人Zuo爱是避着老板娘的,她不允许,这样进进出出老板娘不会不问。另外自己也不好意思,你说一个大姑娘去买避孕套人家会怎么看?以后叫她还怎么做人?Zuo爱可以,那是因为喜欢对方,可买套子,她的脸皮还没有那么厚。让客人自己去买套子那也说不过去。此间只有四个人,老板娘自然不会去买了,因此惟有成寅是合适的人选。当然小姐也知道这样一来委屈了他,因此她说:“我求求你啦,就算帮我一个忙!这是十块钱,买套子足够了,剩下的钱就不用给我了。”小姐的手中突然就多出了一张纸币,差一点没戳到成寅的脸上。对后者来说这可真是一个考验,虽然今天他皮条客是当定了,但也不至于下贱到去给妓汝买避孕工具。一瞬之间成寅回忆起自己毕竟也是大学毕业,即便落魄潦倒至此毕竟也是一个知识分子,偶尔客串一下皮条客那是没有问题的,像真正的皮条客那样彻底无我还是不行。成寅自尊的感情被刺激起来,断然拒绝了小姐的要求:“你搞没搞错啊?要我去给你买避孕套!”为报复这个侮辱了他的妓汝成寅索性搅黄了她的生意。“这地方有问题,太不正规了,不卫生也不安全,我们还是换地方吧。”他对杭小华说。后者于是起身,整理好衣服跟着他出来了,将一脸沮丧的小姐留在卡间里。虽说没有干成,杭小华总算摸了几把。此外他还得到了小姐的一个拷机号码,被临时写在一截手纸上面。这截手纸此刻被杭小华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成寅、杭小华走出金边,外面已是满目橙黄的夕照了。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骑自行车的倍增,充耳一片铃铛声,此刻正值下班时间。杭小华一步三回头,很是恋恋不舍,他的心情与气愤的成寅颇为不同。为买避孕套的事成寅骂不绝口,杭小华却在小心地为小姐辩护。他说:“实际上不戴套子也行的。”成寅说:“你不怕得病?”杭小华说:“她没有病,我检查过的。”原来小姐要打火机就是为了照给杭小华看。他不仅仔仔细细地看了个究竟,还将手指送到鼻前嗅了很久,没觉出有任何异味。成寅道:“你怎么不早说呢!”他的眼前不禁浮现出一幅奇异的画面:黑暗之中那小姐将裤子褪至膝弯,尽力岔开双腿,并亲自在前方点燃了一朵火苗。光影摇曳,杭小华俯下身去细看,一面用手指翻弄着。后来火苗熄灭,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但某种奇特的构造和精微的肌理却停留在两眼之间的脑际,熠熠生辉。火苗再次燃起,与脑际中的画面相互映照,对比和修正,努力掌握住变化多端的动态,固定下来,加以储存。成寅欣喜地拍了拍老同学的肩膀,说:“真有你的,不仅摸了,而且看了,这一百块钱小费花得值得!”杭小华于是深感幸福地笑了。
“不过,”成寅话锋一转,“欣赏是一回事,做事是另一回事,一定要讲究规则,避孕套无论如何都是要戴的。连我这个王老五都不敢马虎,何况你是个有家室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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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元硬过人民币六
他们在街边随便吃了点东西,之后并没有离开这条街。他们在人行道上徘徊,暮色已经降临,但时间尚早,N市的夜生活还没有开始。他们走进一家夜总会,嚷嚷着要找小姐,没有人理睬他们。于是他们自行摸上二楼,来到表演厅,里面没有客人,几个浓妆艳抹的小姐在吧台上吃盒饭。见他们进来,一位小姐没好气地说:“还没有上班呢!”原来干她们这行也有一定的作息时间,这是成寅他们没有料到的。可见N市的娱乐业白天并不是最萧条的,最萧条的是现在,黄昏时分,隆重而正式的夜生活开始之前。这真是一段难熬的时光啊!无论走到哪里都没有人理睬他们、招呼他们。这个行当的所有从业人员,无论是小姐还是老板,抑或是服务生、皮条客,都把他们当成了不懂规矩的莽汉,既不懂规矩又急不可待,的确是挺可笑的。
由于无处可去,他们只好在街头继续游荡,欣赏着暧昧不已的夜色,然而心情却不那么的轻松愉快,甚至有某种程度的压抑。成寅沮丧地想:即使杭小华此行有所收获,那也与自己无关。他没有钱招待远道而来的朋友,只不过起了一个向导或陪游的作用。做人做到这份上也真够窝囊的。加上马不停蹄造成的疲劳,他对出入于夜总会那样的地方已没有当初的热情。暮色中行人来往不歇,有的还与他们擦肩而过,不在意地碰着了他们。这些人心怀坦荡,目的明确,兜里有的是钱,与他们错过时竟流露出轻蔑之情,或者对他们视而不见。成寅感到愤愤不平,他指着过往的行人对杭小华说:“你看谁不顺眼尽管上去揍,我绝不拦你,有什么事我给你兜着。”以这样的方式招待朋友,实在也是出于无奈。如果杭小华真的很想揍人,同时又能不被人揍,那就真得感谢成寅了。这可是他的地盘,他的城市,行人自然也是属于他的。“随便揍,没关系的。”成寅说。问题在于,杭小华是否有揍人的欲望?是否觉得有此必要?如果他感受不到揍人的乐趣,揪住一个行人便打就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了。杭小华问道:“我干吗要揍他们呢?”成寅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也许正因为此,成寅才提出了揍人的设想。虽说杭小华生性温良,不会参与街头斗殴,但成寅毕竟邀请过他了。揍不揍是杭小华的事,对方的邀请却是明白无误的,杭小华应该能分清这里面的区别,也就是说即使他放弃揍人的权利也应该领成寅的情。“不揍白不揍。”成寅说,言下之意,揍了那就值得了。他启发杭小华道:“难道你不觉得他们欠揍吗?”杭小华老实地承认:“不觉得。”
他们上了一辆出租车,成寅装成外地游客的模样,用略带口音的普通话问司机:“哥们,有什么地方好玩啊?”司机反问成寅:“你们要玩什么?”成寅说:“玩什么?好玩的嘛。”司机道:“这年头,各人的理解不同,有人觉得唱歌跳舞好玩,有人喜欢洗桑拿,有人要打袍……”司机很上路子,说话慢悠悠的,也不失必要的谨慎,看来是一个可以信托的人。成寅觉得没有必要再装神弄鬼,他坦率地问:“N市有没有红灯区?”司机回答:“红灯区没有,蓝旗街倒有一条。”成寅闻言一愣,随即心领神会地说:“那就去蓝旗街吧!”
成寅为何一愣?自然是觉得颇为诧异。倒不是红灯区等于蓝旗街的说法让人费解,而是他住的地方恰恰在蓝旗街上。虽然成寅在那儿住了多年,可一直不知道蓝旗街就是N市的红灯区。他曾在电话里向杭小华吹嘘自己的居住环境,不过是信口开河而已,没想到还真的言中了,他住的地方如此得天独厚。居住在红灯区里,那可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呵,怎样的一种光荣与梦想?不,怎样的一种光荣与现实!可惜多年来自己竟毫无察觉,真是荒废时日了!可是,即使明白自己住在红灯区里,那又能怎样呢?没有钱一切还是白搭。当然如果早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没准会涌出一股努力向上工作和挣钱的动力,如今也不至于在招待朋友时捉襟见肘的了。现在,后悔也已经晚了。多年来他都忙活了些什么呢?睡觉吃饭,靠给报纸副刊写一点狗屁文章勉强度日,跟在有钱的或有权的后面蹭一些小快乐。成寅尾随他们出入了一些场所(次数绝对有限),只顾埋头走路,满足于当下(裆下),从不抬头看路以及周围的环境。他的想法很简单:如果不是由别人领着,自己是绝对不会来这种地方的。没想到现在不仅自己要来,而且还作为向导,率领别人一起来了。自己当真是鼠目寸光,胸无大志,只满足借有限的素材吹嘘美化自己,而事情一旦落实到实处,马上就原形毕露了。幸亏有了这个红灯区是蓝旗街的巧合,使成寅在老朋友面前维持了必要的面子,证明自己以前在电话里所言不虚。之所以冒充外地人,向司机求教,不过是一个故意的小幽默。杭小华理应这样理解他的朋友。成寅偷眼看去,只见杭小华的脸上浮现出某种自以为是和故作神秘的笑容。再看后视镜中,司机的表情与杭小华极为类似。人人都自以为是和故作神秘。成寅知道,只有他的自以为是和故作神秘才是最终的和顶级的。在他的眼里,车上的另外两位不过是程度不同的自以为是和故作神秘的傻瓜。
美元硬过人民币七
成寅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夜里,他感觉到有隐隐约约的歌声传来,某种大功率的音响震动着墙壁。音乐声并不高亢,但十分强劲,有一种盲目而迟钝的力量,使他觉得自己所睡的沙发微微颤抖起来。看来歌舞厅就在他的附近甚至隔壁,以前他从来没有注意过。也许是因为房间的关系,当他睡在卧室里的时候中间多隔了一堵墙,乐声因此就比较模糊了。当然如果有心还是能感觉到的。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对各种噪音充耳不闻,包括如此美妙的音乐。要不是那出租司机的提醒,他还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此刻蜷缩在沙发上面,感受着那微妙而持续的震动,成寅激动得失眠了。后来一声警笛响,他打了一个寒战。当他明白是呆在自己的家里,虽然不是他睡惯了的大床,但也是他的沙发,于是便放心了。
警报声响了近半小时,似乎有无数的警车向此间奔驰而来,尖锐而神经质的鸣叫盖住了歌厅的乐声,让成寅感到后怕。结合他们白天的活动和见闻,他断定是一次有针对性的扫黄行动。也许人家真是冲他们而来的,由于他们在金边或防空洞露出的马脚,公安人员追踪而至,抓获他们归案来了。成寅等了半天,并没有以上的事件发生。倒是警车声响过,隔壁的歌舞厅便不再唱了,听不见半点声息。由此成寅断定警车并非冲他们而是冲他的邻居而来的,也就是说他的邻居肯定有问题。这一事实不仅出租车司机已经指出,夜半的警笛声也再次证明,如此一来自然是确定无疑的了。可惜的是,他们觉悟得太晚。他们正打算养足精神,第二天前往访问,谁曾想那里却被及时地查封了。那凄厉的笛声向他们指出了一条光明大道,却又戏弄似的告诉他们此路不通,成寅真有点不明白此间的奥妙了。他拿不准这笛声对他们而言到底是喜是悲?是喜,由于他们今晚幸免于难。是悲,明天肯定不能再去了。一时间成寅悲欣交集,思绪万千,干脆披衣坐起,吸了近半包香烟。
第二天成寅起得很晚。当他起来时杭小华已穿戴整齐,搬了一把椅子在阳台上静静地看书。杭小华已经下楼吃过早点了,并给成寅带回来两只烧卖四只菜包,装在一只塑料袋中。他看着成寅将这些东西吃完,自己在一旁悠闲地抽着香烟。杭小华耐心地等待着对方,一旦成寅吃饱喝足他们便可以出发了。
成寅问杭小华夜里是否听见了警笛声?后者说没有。于是成寅向他描述了那警笛如何的凄厉瘆人,告诉他说这是一次扫黄行动无疑,隔壁的歌舞厅被扫了。“那又怎样?”杭小华弱智一般地张大了嘴巴。深夜响彻的警笛声自然意味多多。成寅耐心地向他的朋友一一道来。
一、意味着他(杭小华)睡眠很好,没有因此受到打搅,成寅在恭喜之余不禁羡慕。二、意味他(成寅)所言不虚,目前的确风声很紧,杭小华来得完全不是时候。三、意味他们逢凶化吉,大难不死。昨天若是他们乘兴去了有关场所,与扫黄的公安不期而遇,此刻恐怕已经在拘留所里了。对成寅而言自然无所谓,要钱没钱,顶多干半年苦役。对杭小华来说那就太惨了,有钱也没有用,也得干半年苦役,而且还得通知单位和家庭,其后果不堪设想(开除公职、名誉扫地、妻离子散……)。幸亏他们躲过了这一劫,怎么能不可喜可贺呢?四,意味着他们今天的行动必须取消。
对于前面三点杭小华并无异议,甚至还表示了真诚的赞同。只是最后一点有些出乎他的意外,“已经说好的事,怎么……”他嗫嚅着说。成寅工于心计,把好话说在前面,否则的话最后这点会引起更为强烈的反应。而现在由于前三点的平衡,杭小华虽不乐意也只能接受现实,同意取消行动。成寅眼看着对方挺直的腰弯垂下来,擦拭一新的皮鞋也马上暗淡无光了。由于形势严峻,他们不仅不再企盼晚上的“大餐”,就是像昨天那样逛逛咖啡馆也属不宜。惟一的做法就是呆在家里聊天,以避风头。杭小华彻底丧失了勇气,甚至担心起去火车站回家的这段路程来,如果恰好巧遇金边的那位小姐,向街边的巡警指认他为嫖客,那可就完蛋了。如果杭小华的N市之行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那也没有什么,成寅有的是理由推诿有关的责任。但如果对方从此落下了病根,再也不嫖(他甚至都没有尝试过),就未免太过分了。想到此处,成寅不禁起了怜悯之心,他想起金边小姐留给杭小华的拷机号码。“我们为什么不把她拷到这里来呢?”他说。一来可避免主动出击造成的危险,二来,让杭小华再见一面,使其脱敏。三,也是最重要的:打袍。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呢?
杭小华此刻已经完全没有了主张,在成寅的恐吓和安慰下(又是恐吓又是安慰)已不知所措,除了接受对方的建议,交出纸条,就再不知道作何反应了。成寅于是拿了纸条,在两小时内下楼数次,去与金边小姐联系。杭小华被反锁在房间里,每次下楼成寅都十分谨慎地锁上防盗门,让杭小华感到十分的安全。他对后者说:“你只管等着,酝酿情绪,别的就没你的事了。”至于成寅为何不用自己的电话,每次都不惜体力下楼去打拷机?这同样说明了他的慎重态度,并非儿戏。杭小华看在眼里,其自信心和勇气在跌落低谷之后又开始逐渐上升了。
美元硬过人民币八(1)
成寅最后一次回来带着一位姑娘,从理论上说她应该是金边的那位小姐,可杭小华完全不认识了。也难怪,昨天他们始终呆在黑暗里,其间只是点燃过几次打火机,火苗过于微弱,点燃的时间也极为短暂,那有限的光明也是针对某一器官的,也就是说杭小华对小姐某一器官的记忆要远远超过她的脸。这张脸,他只是想当然地认为不会难看,甚至还很漂亮,此刻不禁大失所望了。小姐脸上的脂粉抹得很厚,其上分别用红黑二色勾勒出标志般的嘴唇和眉毛,她的真实面容隐藏其后。也就是说她戴着一张面具来到此地,惟一无法掩饰的是两粒发黄的眼珠,正滴溜地转个不停。另外,两瓣红唇中的烂牙也无法上色,在有如石灰粉刷过的脸上闪现出黄中带绿的色泽。
成寅将小姐让进客厅的沙发里,与杭小华并肩而坐。他反锁了大门,在他们对面的小沙发里坐下。开始之前先聊一会儿天,这样一可以安定各人的心神,二可预先调节一番气氛。杭小华心中有鬼,谈话不能做到悠然自得,不一会儿就满脸潮红,汗如雨下了。好在他还算殷勤,始终在找话说,不过说话时并不看着小姐,而是逮着成寅说个没完。谈话的内容也不涉及男欢女爱、寻花问柳,而是大谈工作、子女,回忆大学生活,展望专业前景。成寅借故走开几次,剩下的两人便缄默无语了。然而他们就是不离开客厅,似乎要在沙发上坐一辈子。他们把这儿当成什么了?咖啡馆?聊天室?卡间?看来人们一旦习惯了某种方式就很难加以改变了。难道他们准备在客厅里就地解决?这里的条件虽然强于昨天的卡间,但毕竟不如装备席梦思的卧室。后来成寅建议他们换一个地方聊,他向他们指出了那条通向卧室的光明大道。这些本来都是应该杭小华主动的,但由于他机能性的瘫痪,成寅不得不一切代劳了。
他代表杭小华问小姐:“要不要洗洗?”由于天气寒冷,自然不是指洗澡,而是指洗ρi股或有关部分。小姐说:“来以前我已经洗过了。”真是一个爽快人,看来她也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成寅推搡着杭小华,硬是将他弄进了卧室。小姐倒十分机灵,早就进了房间,甚至都开始解裤带了。即使这样,成寅仍不能断定:杭小华是否需要他继续帮忙?成寅将卧室的门“哐啷”带上,叮嘱里面的人Сhā上Сhā销,是小姐而不是杭小华答应了一声,这使成寅明白:他的朋友已经被小姐接管了。如果小姐不准备帮助他,而成寅被挡在门外,就更加无能为力。成寅只有祈求小姐的良心、她的职业道德和荣誉感了。如果小姐愿意帮助杭小华,扒光自己的衣服,再替对方宽衣解带,如果即便如此他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做,或者仍然硬不起来,那就真的太惨了!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大。成寅如此担忧他的朋友未免有些多余和过分,也许并不能完全归结为友情的动机。他之所以如此担忧和焦虑,是由于某种惯性,代劳惯了,可到了某个阶段却被禁止进一步行动。成寅被挡在门外很是失落,心想,如果换了自己早已是大功告成了。俗话说帮人帮到底,他理应帮助杭小华脱光小姐的衣服,帮助他进行必要的前戏,甚至连Zuo爱也由自己施行,代替杭小华抽动、She精——如果那样还算不算帮助朋友呢?当然不算。显然这里面有一个限度问题,在限度以内都算帮忙,限度以外就是为了自己。可这个限度到底是什么呢?进行到何种地步才算没有逾越?关于这个限度,这个界线是大可商榷的,总而言之不能She精。至于说这一界线等于一扇将自己隔绝在外面的卧室的门那也太绝对了。在进入卧室和进入某处之间尚有很大的余地,所谓帮忙的限度理应在这二者之间。一时间成寅思绪万千,他为不能继续帮助杭小华而感到遗憾,又为自己不是对方而深深惋惜。然而,这些都是没有必要的多虑。此刻卧室里传出小姐尖锐的###声,杭小华却始终沉默着,一声不吭,这就更说明了他是一个实干家,不善言辞,但在某些事情上却是出类拔萃的。
杭小华的沉默是前提,是第一因,而###声虽然尖利却是随后的被动的,因此越是高亢放肆就越证明了沉默的力量。一瞬之间杭小华的笨拙以及由此而来的屈辱都被一扫而光,他以报复性的姿态沉默着,以沉默的攻击性击打着,使得身下的小姐叽哇乱叫,室外的成寅心神俱震。后者可悲地发现自己硬起来了,不是一般的硬,而是硬得一塌糊涂,不得不伸出一只手加以调整。
约莫半小时后杭小华出来了,依然是那么腼腆、恭谦,脸上堆满抱歉或打搅的笑容。他已经穿戴整齐,甚至过于整齐了,严丝合缝毫无破绽,真难以相信他刚刚交媾过。这时成寅提出,他也想干一次,杭小华明显一愣,但由于已恢复到先前的软弱状态,自然是无力反驳。成寅解释说自己早有此意,并非是即兴而为,两个朋友睡同一个女人,就会更加亲密无间。他为加强朋友关系才决定这么做的,性欲原因倒在其次。况且他让杭小华先来,已经是礼让三先,尽了待客之道。之所以没有事先说明,是怕杭小华谦让。即使从卫生角度考虑,也应该是杭小华在先,这样就避免了从成寅那里传染疾病的可能,后者过惯了单身生活,有什么病都不奇怪,而成寅对杭小华则绝对放心。这种放心基于某种道德高度的认识,在他看来杭小华是一个十分检点自律的人,热爱老婆、看重家庭,一般不会乱来。既然杭小华热爱老婆、看重家庭,对金边小姐这样的女人自然是无所谓了。让这样一个无所谓的女人充当一回男人间友谊的桥梁是抬举了她,杭小华总不至于反对吧?
美元硬过人民币八(2)
再者,即使杭小华有病,传染了成寅,那也没有什么。有病看病,这是一件多么单纯的事!他无须为老婆家庭负责,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老婆家庭。即使患了不治之症(比如艾滋病)那也没有什么,为了友情成寅一向无所畏惧。如果他得了不治之症不是说明杭小华也已不治了吗?分享艰难和不幸正是朋友应尽的义务,谁叫他们朋友一场呢?快乐也是一样,需要分享。如果杭小华快活了一把而成寅一无所得前者定然会感到内疚,为使杭小华不至于良心不安成寅也得干上一把。没有其他小姐就只能一物多用,反正他成寅不会在乎。
如此等等,虽然内容庞杂,逻辑古怪,成寅总算能做到言简意赅。况且在某些问题上他与杭小华有相当的默契,有的话并未明说,后者已经感觉到了。杭小华只是担心,小姐未必愿意。成寅说:“这你就放心啦,我自有办法。”说完他走进卧室,小姐仍然躺在被子下面,不过已经开始摸索着穿衣服了。成寅说:“且慢。”他去打了半盆热水,端进来,对小姐说:“洗一洗。”后者并没有拒绝,坦然地在成寅面前蹲下,撅着ρi股洗起来。完了成寅将用过的水端出去倒掉,并晾好毛巾。小姐为他的殷勤所感动,连声说道:“谢谢谢谢。”她以为此人天生温柔,招待朋友不辞劳苦甚至屈尊俯就,不仅事前一切代劳,事后也帮忙料理,只是将那中间的快乐时光留给别人。而他的朋友,相比之下却颇为差劲,事前不知所措,干完后立马穿衣服走人,甚至连句温存的话也没有,只知道埋头干活,不过活倒也真是干得不错。这两个朋友如果能结合起来合为一人,那就完美无缺了,可算得上是一等的嫖客。小姐正在感叹,发现成寅开始解自己的皮带。她疑惑地问:“你想干吗?”成寅说:“你说呢?还能干吗?”小姐立刻表示反对,说她太疲倦了,还是下次再说吧。成寅就责怪她愚蠢,想不开,有钱不挣那不是傻瓜吗?他告诉小姐他们会付双倍的费用,也就是说她的收入比只与一个人做要增加一倍,而挣钱这回事哪有不吃苦受累的?这些小姐自然明白,何况事已至此,她想不做也没有那么容易。她只是感到十分遗憾,以为碰到了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没想到和别的男人没有什么两样。这一打击虽比较抽象模糊,但不无深刻之处,使得小姐对世界的看法都因此有了些许改变。以前她认为好男人还是有的,只是自己没有碰到。现在她总算明白了,即使让自己碰上了,最终也将证明不过是一个无耻的嫖客。因此她虽然别无选择地和成寅做了一把,但其热情程度却远不及与杭小华的那次。况且她刚刚做过,暂时并无需要,因此在整个过程中几乎睡着了。难怪后来两个朋友谈论彼此的感受时,对小姐的评价截然不同。杭小华十分感戴小姐的热情卖力,而成寅则指责其毫无职业道德感的故意的冷漠,在小姐的问题上两人发生了严重分歧。
此刻成寅匆匆完事,为未能使小姐发出快活的呻吟而感到十分沮丧。也就是说,在与杭小华的较量中他无可置疑地落于了下风。又是嫉妒又是愤懑,使他几乎无力穿衣起床了。成寅赖在床上不起,尽量拖延着时间,好在另一指标上胜过他的朋友。杭小华虽然将小姐干得Gao潮迭起,但时间毕竟有限,如果成寅能晚于半小时从卧室里出来,至少在持久性方面可略胜一筹。可小姐并不配合,刚一完事就醒了,她胡乱扯下一截手纸擦了擦下身便开始穿衣服。这就使成寅更不平衡了,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同是干活,完了以后她愿意呆在杭小华身边不起,急于离开的是对方,而现在想走的却是小姐,他成寅情愿在床上多躺一会儿?小姐自然有她的解释,时间不早了,她还得赶回去上班,除非成寅愿意加时间,也就是说得再出一人次的小费。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再做了,生理上受不了,已经到达极限了。也就是说成寅得再出四百块钱,才能使小姐待在身边不起床,而且还不能真干。小姐的条件未免苛刻,但也不无道理可言。问题并不在于她过于精明、不愿吃亏甚至想占便宜,而是,成寅的的确确再也拿不出四百块钱来了。
在决定干活以前他就已经算好,今天的小费由他一人承担,不仅要付自己的嫖资,杭小华的费用他也一并担待。成寅不是没有钱吗?的确如此,无论他的皮夹里还是整个房间里都找不出八百人民币(两个人的嫖资),即使是翻箱倒柜掘地三尺你也将一无所获,别说八百就是四百也绝对没有。成寅现在的钱不足四十元,与一次应付的小费相去甚远。然而这是说人民币。人民币以外的钱他倒有一张,卷成一小条藏在衣柜下层抽屉里的一只灰色丝袜里,已经有三年了。
这是一张面值一百的美元,是成寅多年来给境外华人刊物投稿仅有的收获。在此之前、在此之后,他的散文作品均未在国外发表过,虽然其投稿活动从没有间断。也就是说,成寅的文章每次都是一式二份,一份投国内报刊,一份投往国外。比较而言,国内采用的多,而国外采用的少。国内稿件的采用率大约为百分之二十,而国外的百分比原先是零,后来为五百分之一(投稿五百次后终于用了一篇)。再往后虽然华人刊物再也没有用过,但成寅的投稿热情却丝毫也没有减弱,因此到目前为止国外投稿命中率仍处于进一步的下降中,此刻大约为百分之零点一了,也就是千分之一。成寅并不以为意,因为国外用稿的目的并不在于用稿本身,它的直接后果是国内用稿变得更为容易了。现在每次投稿时成寅都会写上“本人发表散文两百余篇,另有作品见于海外刊物”的字样。虽然说得含糊,但绝对不是撒谎。至于国外用稿的收入他倒不是那么看中的。虽说他手头拮据,生活贫寒,一百美元到手后还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使用。他也想将其兑换成|人民币,用以补贴日常生活,可有人劝他说:“这可是硬通货,不会贬值,和人民币的汇率每天看涨,还是留着它以备不时之需吧!”于是成寅将一百美元塞入一只旧袜筒中,自己宁愿借债度日也绝不动用,到后来他几乎忘记了这一百美元的存在。刚才由于某种恶性刺激(小姐的###和杭小华的沉默),他的思维不禁被激活了,蓦然想起这一百美元,不禁大喜过望。他想到他们说的“不时之需”,如今显然就是了。他的下面坚硬如铁,缺的就是四百块钱。一百美元,按照目前的汇率大约可兑换八百元人民币,只多不少,当然多也多不到哪里去。而八百人民币恰好是两个人的嫖资,真是天意如此。成寅不仅能使自己柔软下来,而且还将挣回面子。他打定主意为杭小华代付小费,虽然这与规矩似乎不合。他想起买裤子的事情来,杭小华为使他不至推辞也买了一条一模一样的裤子。对方能做到如此温柔体贴,他成寅为何就不能呢?虽然一条裤子的价格不到两百,而一炮的单价四百有余,这只能说明成寅是一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而不能说明其他。这样一想,就更坚定了成寅干一把的想法。如果他不干,光为杭小华付钱,且不说一百美元不好找零,就是好找,如此明显的殷勤对方多半接受不了。如果成寅自己也干了一把,杭小华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如果他执意要将四百块钱退给对方就未免过于见外了。如果他真的要这么做,成寅就将上次买裤子的钱退给他,显然,那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杭小华就得无条件地接受成寅的款待。到后来成寅也真是觉得做一把不完全是由于性欲,更重要的、首先的是为了朋友间的情义。为了这份友情不得不如此,甚至都有了某种勉为其难的意思。特别是结束之后,成寅回忆不起事前强烈的交媾欲望,并且由于干得并不成功,那道义上的目的因此就变得更加明确实在了。
美元硬过人民币八(3)
成寅毫不犹豫地背转身去,在衣柜里摸索了一番,然后将一百美元交到小姐手上。“美元?”小姐惊呼道,她的欣喜之情一掠而过,随后疑惑地问:“是真的吗?”“那还有假!”成寅得意地说。小姐为收到一百美元已如坠梦中,她的意思并不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怀疑的是美元本身的真伪,并非收到美元这一事实。小姐带着美元来到客厅里,请杭小华加以鉴别,显然她对他的信任要远胜于对成寅的信任。后者看似殷勤慷慨,谁知道又在捣什么鬼呢!比较而言还是杭小华敦厚老实,就是Zuo爱也很实在,不像成寅玩那么多的花样,真干起来没几下子就完了。由于职业习惯,小姐擅长于从Zuo爱中判断一个男人。况且她现在无依无靠,除了在两人中选择一个较为信任的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杭小华果然没有辜负小姐的期望,接过美元又是搓揉又是对着窗户打量,其认真态度和务实精神一如他Zuo爱一般,使小姐稍稍放心。鉴别的结果这的确是一张真钞,面值一百美元,可兑换八百五十七点几人民币。至于说到美元相对人民币的好处,那倒不需要杭小华多费口舌,小姐知道得清清爽爽,仅就收入一项而言,她也可多得五十多元(人民币)。还有,它是硬通货,可保值增值。它硬得一塌糊涂,至于到底硬到何种程度,小姐心中自然有数,显然是柔软的人民币所无法相比的。因此鉴别活动一完,她一把抓过美元,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将其藏入了身体的某一部位,并与之结合为一体了,再也难以找到。
杭小华提出由他来付小费,也就是说收回美元,支出人民币。他与成寅为此事争执不下。到了这关键时刻小姐才坚定地站在了成寅一边,她对杭小华说:“你们都是朋友,谁给还不都是一个样?何必这样争来争去的呢。”成寅说:“看看看看,小姐都这么说了,你就别争了,免得给人家看笑话。下次你再请我不就结了?”此刻他十分感激小姐,她将美元藏得不见踪迹,除非再次将小姐扒光,美元才会出现,那可不是只收一张一百美元就能解决的问题。好在杭小华一时并没有再扒光小姐的需要,他只是说说而已。于是小姐带着那张无迹可寻的美元下楼打车去了。此外她向成寅索要了二十元钱打的费,他很慷慨地给了她。
美元硬过人民币九
小姐走后,杭小华和成寅继续为付小费的事争论了一会儿,不过时间不长,杭小华便妥协了。他收起钱包,对成寅说:“这样也好,免得回去后周玫检查我的皮夹子,这笔支出无法交代。”成寅说:“就是就是,周玫的警惕性是有道理的,男人总归是男人,如果能控制对方花钱,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周玫这样做是完全必要的。”杭小华说:“我这个人又不会撒谎,对她更是从来没有说过假话。”成寅说:“像你这样的人一说谎肯定被老婆看破,到时候周玫打电话来问我我也得跟着说谎,那就对不住老同学了。”“那小姐的小费我就暂时不给你了。”杭小华说:“就算我欠你四百吧,不过这钱总归是要还的,你得答应。”成寅说:“再说再说。”他不禁提起那次买裤子的事,杭小华表示性质不一样。杭小华的意思是,成寅能借钱给自己已经感激不尽了,况且他拿出来的是美元,而自己还的时候只有人民币了。杭小华的意思是成寅已经为自己担待了很多,如此情义足以抵消那条微不足道的裤子了。成寅不仅借钱给他,更重要的是使他尝试了新的生活,如此恩德真是无以回报。经过此事,杭小华又能安于原先平淡而温馨的家庭生活了,甚至,他已经开始体会到了它的好处。他为嫖娼的事对周玫深感内疚,为不得已的撒谎而感到满怀歉意。这种微妙的内疚感和歉意在长期的夫妻生活中不可或缺,使配偶们更加珍惜彼此之间的感情。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成寅挽救了杭小华的家庭。自己做出了如此善行而一无所知,这就更加令人感动了。
杭小华千恩万谢,简直把成寅当成了一个义人。与此相比,四百块钱当然不足挂齿,还与不还并不重要,就是还了也完全不能报答成寅的一番恩情。听杭小华的意思是不打算还了,成寅因此稍稍放心。
杭小华走后约一周,成寅收到了一笔四百元的汇款,不用说是杭小华寄来的,成寅自然也知道这笔钱的由来。在寄款附言栏里杭小华一笔一画地写道:
千金难买朋友情
美元硬过人民币
成寅取出钱约金边小姐回来又干了一把,并将汇款附言留下,保存至今,以志纪念。
花花传奇一
花花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猫咪,它来我们家的时候是一只小猫,刚断奶不久,和别的小猫没什么两样。它被装在一只鞋盒里带到我们家,那鞋盒便成了它过于宽大的床。花花小的时候活泼好动,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一只与众不同的猫。是的,它的确是一只漂亮的小猫,但与别的漂亮的小猫没有本质的区别。它的美不过是一只小猫的美,远没有达到令人费解的程度。后来花花长大了,它的美就超出了猫的范围,怎么看都像是一个人,当然是像那些称得上美人儿的人。
这么说,你一定以为花花是一只母猫,但你错了。它是一只公猫,并且终其一生没有婚配过,也就是说它始终是童子之身,它的美因而就更加非同凡响了。它没有漂亮的母猫的那种娇媚,花花的美是尖锐逼人的,让人不敢正视,它自己反倒浑然不觉。如果它是一个人,我们多半会从旁窥视它,而避免与其正面接触。可花花是一只猫,看着它的时候我们尽可以肆无忌惮了。尽管它神秘的目光让我们害怕,但我们安慰自己说,这不过是一只猫,一只古怪的猫而已。况且,我们是看着它长大的。
花花小的时候,看不出任何异常。喜欢玩各种绳子、小球,在房间里跳来窜去。在桌子下面寻找鱼骨头,有时不小心被主人踩着,花花发出一声瘆人的惨叫。由于它太小,不易引起人们的注意,而且它也不像后来那么小心谨慎,凡事大大咧咧、不知深浅。当时的花花是初生牛犊,在那些粗大的圆柱般的人腿间活动一点也不知道害怕。
我常常躺在床上,在被子下面蜷起双腿,一座柔软的大山便出现了。花花向山顶猛冲,或是在山脚下屏息凝神,伏下身去,犹如出没于非洲平原的真正的大型猫科动物。我的手也加入进来,它是另一种自然界里不曾有的奇异动物,进攻或是后撤,飞翔或是降落,花花并不认为那是我的手,它对待它的态度极为认真,毫不懈怠。后来花花终于能将我的手与本人联系起来加以考虑,至少它明白,我的手是受我这个人控制的。我这个人虽然体积庞大(相对小猫而言)但并无恶意,甚至对它颇为关爱。由于我的手与花花的体积相仿,它便把它当成了玩伴。高兴的时候,花花会和我的手玩上一阵,若遇花花缺乏兴致,我的手怎么逗弄它也无济于事,即便我使那人造的大山全面崩塌也没用。被掀下被子的花花耸耸肩抖抖毛便扬长而去了。
花花逐渐长大,失去了小猫那样的对世界的好奇心。不过它依然爱动,不同的是节奏如今完全由自己掌握。到目前为止它仍然是一只小猫,准确地说是一只半大不大的猫。花花是什么时候由于何种原因变得与众不同已很难说清。童年时代发生的事一定是至关重要的,遗憾的是在此期间我曾离家外出数月,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退一万步说,即使当时我留在家里没走,发生在花花身上的事我亦不能尽数知道。它毕竟是一只猫,生活在床下墙脚,与我活动的天地大相径庭。况且它也不会说人话,猫的心思与需要,即便观察得再细致入微也不是人类所能完全了解的。反正,当我再次回到家里来的时候,花花就变了,变得十分反常怪异,令人难以理解。
我外出的时间其实不长,三四个月,最多也不超过半年。半年,相对于猫的生命时间就是好几年。也就是说,对花花而言,我一去就是数年,这数年正是花花成长的关键时期。如果落实在人身上,也许就是人格形成的重要阶段。古话说,七岁看到老,就是这个意思。在花花的“人格”形成时期我恰好不在它的身边,这期间定然发生了一些对它来说至关重要对我们而言无足轻重的事。这样的事一定发生过,但已不可能全面追溯了。
花花传奇二(1)
最可疑的一次,是楼下邻居家的孩子来借花花。
那孩子未到学龄,儿童喜欢动物乃是天性,况且孩子的父亲是我哥哥的同事,他妈妈是我嫂子的朋友,平时两家来往密切,关系非同一般。孩子来借猫,我嫂子虽然心里不愿意,但也没有理由拒绝。她将花花郑重地交到可可(借猫的孩子)手上,后者抱着毛茸茸的一团,下楼去了。我嫂子虽然放心不下,亦不能跟去照料,如果那样便显得太过小气了。她只是反复叮咛不可喂生鱼肠子给花花,并重复了让可可按时归还的话,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楼道,回到房间里。两小时以后可可上楼敲门还猫,比约定的时间甚至还有所提前,他准是玩厌了——孩子和猫一样都没有长性。花花从可可的怀抱中窜出,飞快地跑过客厅钻入床下不见了。虽然花花神情惊慌,但我嫂子注意到它皮毛无损,安然无恙。直到第二天早上花花也没有呕吐,说明可可并没有给它吃生鱼肠子。但它就是缩在床下不肯出来,并且发出一种前所未闻的凄厉的怪叫。我嫂子无论怎样呼唤它都无济于事,无论怎样温言软语也是白搭,到后来我嫂子已是泪水盈盈了。她一面吸鼻子一面用小勺敲着猫食盆的边沿,那里面盛着牛奶,后来换上了鱼汤、整条的红烧鲫鱼。
没人知道花花被借出的两小时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从此之后花花的性情大变,走上了一条非同一般的怪猫之路。它再也不敢游荡于桌腿和活动的人腿之间了,即便是家里人平时也难以知道它的所在,即使知道它在何处也无法接近。谁都知道我们家养了一只小猫,但没人见到过它真实的身影。来人是凭借一股特殊的气味得知我们家养猫这一事实的,而非我们故意捏造,但要追溯那气味的来源却几无可能。越是如此就越激发了孩子们的好奇心,他们在我们家各处呼唤不停。我嫂子作为花花的主人有时也帮着呼唤,但她放心得很,因为知道即使是她亲自出马花花也不会轻易现身。随客人到来的那些孩子爬高上低,甚至翻箱倒柜,我嫂子在一旁暗自好笑。她知道花花已经躲藏好,它是一只聪明的小猫,藏身的地方是那些愚蠢的孩子不可能想到的。我嫂子本人也不愿猜测花花究竟藏在哪里,如果她知道了确切的地点会担惊受怕的,所以不如不知道,不如无条件地信任花花。我妈突发奇想,说以后可将存折藏在花花藏身的地方,万一盗贼光顾也可减少损失……
花花虽然是我们家养的猫,但它直接属于我嫂子。养猫的主意是她的,平时照料花花最多的也是她,她直接对花花的一切负责。除我嫂子之外的全家人只是帮忙而已,尽其所能,并无具体的义务。花花由于受了刺激,到处拉屎撒尿,它选择的方便地点都很隐蔽,而且更换不停。我嫂子负责打扫花花的排泄物,这已经够令人蹙眉的了,况且还得先将排泄物找出。如上所述,花花是一个捉迷藏的高手,它能将自己隐藏得无迹可寻,何况是一泡比它的体积小得多的猫屎。如果是一泡猫尿,就更无体积可言。我嫂子完全是凭嗅觉将它们一一找出来的。每天她都得让我哥哥或我帮忙,移动立柜书橱,掀起床板棕绷。她扫除猫屎,用干煤渣吸走猫尿,还要将被污染的物件拿去洗净晾干。那时候我们家毫无整洁可言,甚至混乱一片,家具在房间的中央横七竖八挤成一堆,永远像刚刚搬来或即将搬走——搬家公司的卡车正在楼下等候。在此充满临时感的居住环境中人的情绪不免受到影响,花花却如鱼得水。那些年里我们家有如荒野丛林,人类难以有下足之地,空气中永远弥漫着猫科动物特有的腥臊气味。时旷日久,神经逐渐受到麻痹,到后来那气味已很淡漠,几乎闻不出来。鼻子的灵敏度大大降低了,此时再要将一泡猫屎准确地找出已非一件易事,要花费比原先更多的时间和遭遇更多的失败。由于自知鼻子不如以前那么管用,我嫂子时刻都在怀疑存在被她遗漏的事物。她成天疑神疑鬼的,东瞧西看,一面吸着鼻子,并且就此养成了习惯,像长年不愈的感冒患者。
也有美好动人的时刻,我嫂子坐在桌子旁,怀抱着花花,后者四脚朝天,露出粉色的肚皮。我嫂子聚精会神给花花捉跳蚤。桌子上放着一碗清水,我嫂子每捉住一个先用两片指甲挤死,然后再移到指尖上浸入水中。半小时以后水面上黑糊糊的一片,都是从花花身上捉出来的跳蚤。花花身上的跳蚤似乎无穷无尽,因此我嫂子总是有机会为它服务,那温馨感人的一幕一再重现。这时我们家里的人除了我嫂子已无人可以接触花花,即便是我嫂子双手上也留下了花花利爪的道道血痕。我嫂子不以为然,也不去注射狂犬疫苗。我哥哥恐吓她说,狂犬病毒的潜伏期最长为二十年,二十年中说不定哪天就会发作。我嫂子反驳说,花花洁身自好,从不与外界接触,因此不可能传染上狂犬病。它之所以连家里人都咬,行为乖僻,乃是心理原因,与病毒并无关系。花花躺在我嫂子的臂弯里就像一个婴儿,它是那么的漂亮,两眼瞪得老圆,任凭我嫂子的手指在它的肚皮上翻找,将上面的软毛拨过来拨过去。花花看起来很舒服,甚至闭上了眼睛,喉咙里似乎还发出了咕噜声,可你千万别给它的假相蒙骗了。说不定就在这时——在你完全放松毫无戒备的情况下,在这催眠曲般和平的画面中,那襁褓中无助的婴儿会突然跃起,伸出它那可怕的利爪。有一次我嫂子精力过于集中,头垂得太低,差一点没被花花挖出眼珠。她的鼻子被抓破了,并留下了一道永久性的伤疤。我嫂子照料花花的工作不仅繁重,而且充满危险,难怪需要心无旁骛呢!
花花传奇二(2)
她除了上班就是照顾花花,如今我嫂子很少有时间做家务,烧饭的事也不知不觉地交给了我妈。我妈六十多岁,身体亦不好,以前只是在厨房里当当我嫂子的下手,如今我妈在厨房里掌勺,掂动着硕大的炒锅,我嫂子甚至连下手也不做。从上街买菜开始,所有家务活我妈全包了,最后洗碗也是她老人家。她享了一辈子的福,到老了竟然还要下厨房,伺候媳妇吃喝。我妈是独养女,从小不会干家务,能做到这一步已很不易。开始的时候我妈没回过味儿来,还感到挺自豪——如今终于可以独当一面主持厨房做出一桌饭菜来,居然也能顿顿花样翻新。我嫂子一个劲地夸我妈做得好吃,她自己是自愧不如。我哥哥和我也只好随声附和。一段时间以来我妈做饭的积极性很高。我嫂子每天也下厨房,那是为了花花。她在火上熬猫鱼肠子,直熬得房间里臭气熏天,人人掩鼻。但有时,我嫂子煮的猫食也香气四溢,那是她上街亲自采购的新鲜小鱼,买回来后还能在脸盆里游。每逢节假日我嫂子都要亲自采买,亲自下厨房烹调,最后亲自洗净灶具碗盏,但这一切都与我们(包括她本人)的饮食无关。我妈上了年纪行动不免迟缓,为及时给花花做饭,有时她会与我妈争夺厨房。更不应该的是我嫂子所做的猫食其香气盖过了我妈做的人饭,让我们不禁垂涎欲滴。一次我哥哥将我嫂子做的猫食吃了一勺,并大夸我妈做得好吃。另一次我尝了一口我妈做的糖醋鱼,难吃无比便以为是花花的晚饭。有了这两次误会,我妈做饭的热情就一落千丈了,她再也无力像真正的大师傅那样掂动炒菜的铁锅了。
我嫂子不帮我妈做事不是故意的。她成天围着花花转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我妈。如果她不管花花我妈不是还得管?如果她不做猫食我妈做的人饭不是还得分一份给花花?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妈天生对小虫子敏感。夏天的时候如果房间里有一只蚊子她就睡不着觉,如果身上被咬了一个包我妈会痒得彻夜难眠。对蚊虫有强烈反应的她竟然特别招惹蚊子,如果有一房间的人蚊子只盯着我妈咬,对他人而言我妈是天然优良的避蚊器。蚊子尚且如此,跳蚤就更苦不堪言了。自从养了花花以后我妈的身上也是一道道的血痕,当然那不是花花抓的,而是我妈自己所为,是她抓挠跳蚤叮咬的包块所致,因而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花花。看着我妈为花花所累,我嫂子深感内疚,除了花更多的时间捉拿花花身上的跳蚤别无他法。将花花抛弃送人是绝无可能的。我妈已经看出,我嫂子对待花花的态度就像对自己的儿子。她老人家与我嫂子都是深明大义有知识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花花,婆媳关系将融洽得一塌糊涂。
关键在于花花,而关键的关键是花花身上层出不穷的跳蚤。我嫂子也曾买了猫咪乐——一种防止跳蚤的药物项圈,给花花戴上。 结果,跳蚤是从花花身上逃走了,花花是免遭其苦了,是乐了,但逃走的跳蚤并没有被消灭,它们四散而去,最后在我妈的被褥上集合。我妈并没有戴什么猫咪乐,其后果可想而知。她老人家可比花花难办多了,既没有猫咪乐项圈,也无人终日为她捉拿跳蚤。看着我妈那被自己抓得遍体鳞伤惨不忍睹的身体我嫂子没办法,只好将猫咪乐从花花的脖子上除去。大部分跳蚤闻讯后返回花花的皮毛上生活,但仍有一小部分留了下来。虽说一只跳蚤一个咬包足以让我妈彻夜不眠,但她刚从几百只跳蚤数千咬包下解放出来,虽然身上仍活动着十来只跳蚤仍有几十个咬包,她还是感到松快。也就是说我妈忍受跳蚤的能力在逐渐增强。看着我嫂子日以继夜地在灯下勤恳地捉拿跳蚤,我妈也不便再说什么。
我哥哥作为孝子发誓要干净彻底地消灭所有的跳蚤,在它们从花花身上逃走之前就全部歼灭之。他拿来一罐杀灭苍蝇、蟑螂及各类蚊虫的喷雾剂,对准花花就是一阵狂喷。花花发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怪叫。它没有逃进床下橱后这样的地方,而是跳上窗台。也许攻击来自于房间内部,花花觉得此间已找不到安全,因此才向外逃窜的。我们家位于七楼,幸好窗户上蒙着一层塑料窗纱,否则花花不顾一切地跳将出去,后果不堪设想。它扒着窗纱,由于前进受阻只得向上猛蹿。花花的前肢已将纱窗钩破,利爪将全身的重量吊住,下肢仍在扒拉个不停。它四肢张开,突现于窗户具有的长方形的光亮中,我们的眼睛由于逆光,只见花花的一个黑糊糊的背影。花花上下不得,发出声声惨叫。我哥哥手持喷雾器,将其喷了个正着。含有很浓的敌敌畏气味的药雾在房间里飘散开去,并凝成水滴从花花精湿的皮毛上滴落下来。我哥哥想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况且面对凶悍的花花此乃是不可多得的良机(它将自己固定在窗户中央无法动弹)。我哥哥尽情地喷射,消耗了大半罐药水。花花的叫声转而微弱,它几乎姿势不变地掉落到窗户下面的地板上。
我哥哥自知闯下大祸,尽其所能地投入到对花花的施救中。他用清水冲洗花花,换了一盆又一盆的水,后来干脆将花花置于水龙头下。后者也不挣扎,任其摆布。若在平时让花花洗一个澡何其困难!每次都是我嫂子亲自动手,让我哥哥拿住花花的后腿。每次给花花洗澡都是以我嫂子的手臂上多出几道血痕为代价的,而且由于花花有力的反抗,每次都不能洗得完全彻底。这次总算尽兴,不仅打了两遍香皂,还用清水反复冲淋。我哥哥用干毛巾将花花揩擦,再用电吹风的弱挡送出缓缓热风,他甚至给花花剪了前后爪的“指甲”。等我嫂子下班回家时只看见我哥哥悉心照料花花的一幕,另外花花的软弱顺从让我嫂子产生了些微妒意。由于她嫉妒的情绪作祟,因此无法清醒地察明真相,我哥哥使用喷雾器一节就此瞒过了。花花呕吐了几次后逐渐康复,现在它除了我嫂子再也不可能信任任何人了。它以加倍的疯狂突袭我嫂子——那惟一可能接近它的人。我嫂子的手臂上新伤旧痕,相交叠摞,在与花花的来往中她也练就出一套躲闪的绝技,要是换上旁人,手上的伤痕还会多出几倍。对于花花沐浴后的感冒以及感冒后的性情变化我嫂子当然有所察觉,但她没有深究。她定然怀疑我哥哥对花花做了点什么,女人的本能告诉她此事关系重大,一经道破没准有离婚的可能。我嫂子不愿与我哥哥离婚,我哥哥也一样,因此他们学会了相互回避,对花花洗澡一事讳莫如深。我哥哥的那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就像是外面有了女人。
花花传奇三(1)
可可后来又来借过几次猫,我嫂子由于熟人情面依然不便拒绝,当然,花花再也没有第二次落入可可的手中。我嫂子很大方地说:“借猫玩?可以啊,只要你能找到花花。”可可进到我们家里来找花花,无论他怎样努力总是一无所获。这以后玩猫的游戏就变成了找猫的游戏。由于花花是永远也找不到的,开始时激起了可可的好胜心,到最后只能使他气馁。有时候我也不禁纳闷,花花究竟把自己藏到哪里去了?竟能躲过可可这样精明机敏的孩子。一次可可走后我打开写字台中间的抽屉,想取出文具写点什么,触手之下毛茸茸暖乎乎的一团,竟是花花团身藏在里面。它是从桌肚后面的空当进去的——当然不能设想花花自己打开抽屉进去再自己将抽屉关上,无论花花如何聪明也不可能完成这一系列动作。花花从抽屉里窜出的同时遗下一泡猫尿,浇灌在稿纸信签等文具之上,因此一段时间以来我写给朋友们的信以及寄往编辑部的手稿上皆有一股特殊的淡淡的腥臊气味。
花花一向对上楼的脚步声十分敏感,即使它正在吃食,听见楼道内的响动必然停下。它像狗一样地伸长脖子竖直耳朵,直到判断出那脚步不是往我们家而来的,这才放下心来,埋下头去继续进食。对于可可的脚步声它的反应尤其强烈,不论这脚步声向何方而去,只要一在楼道内出现花花立刻隐匿。可可家住我们楼下,每天至少两趟上下楼梯,因此花花每天至少隐藏两次。脚步声实际上只到可可家为止,或者从可可家出发向下而去了。平均每两月才有一次那脚步声通向我们家门口,后来由于可可始终找不着花花,脚步声逼近的次数就越来越希了。随着可可的长大,半年一次,后来干脆就没有了。花花的反应依然如故,只要可可没到自立的年龄,还住在父母家里,每天必将上下公用的楼梯,花花的过激反应就无法停止。哪怕他已是一个成|人,体格的变化使步伐变得沉稳,花花依然能够听出那是可怕的可可在走路,它不禁浑身战抖起来。我们一看花花的模样就知道,可可下楼去了,可可回家来了,或者在纷乱的脚步声中有可可那小子的。我们的判断万无一失。
后来花花又活了七年。这七年花花是在可可那可怕的脚步声的伴奏下度过的,它一天都没有停止过,有时很有规律,不过也常有意外。没准什么时候就会来到我们家门口。可可敲门,他已经长成一个高大的小伙子了,虽说很陌生,但我们坚定地认为那是可可——他上楼的脚步声使花花魂飞魄散,逃得无影无踪。他上门再也不是借猫玩了,他来抄写电表收取电费,或者因为我们家的厕所漏水将他们家屋顶渗潮了。总之是为了邻里间的一些公益或私益的事务,小伙子已经能够帮助父母分担责任了。他比小时候要害臊,在门前踌躇扭捏着,这个年龄的孩子是最不自信的。他定然已经忘记了小时候曾来此借猫,忘记了他将花花抱往楼下的平凡的两小时。那两小时过于普通乏味因此他不再记得,可对花花而言却是终身难忘的、惊心动魄的,是命运也是劫数。我一时冲动,真想告诉这个不自信且健忘的小伙子:对于我们家花花来说,他就是上帝,只要他跺一跺脚,花花肯定吓得屁滚尿流。
花花对可可的惧怕终生不能缓和,对我哥哥则另当别论了。一来我哥哥对它的伤害程度不及可可(至于可可如何伤害了花花始终不得而知,因此在想像中就越发严重了),二来发生的时间也在后。虽说对花花而言是雪上加霜,但在心理上多少也有所准备。更重要的是我哥哥不是有意的,伤害花花是由于过失。对于花花这样聪明的猫咪来说,这点区别还是可以觉察的。我哥哥就生活在这套房子里,他有的是时间让花花逐渐明白这一点。我嫂子因|乳腺癌去世以后花花就更无选择了,除了亲近我哥哥外再也没有出路。我哥哥也一样,别无选择。我嫂子在世时为了捍卫我妈的利益他曾多次提出将花花送人,那时候,从理论上说遗弃花花是可能的。而现在,赡养花花却有了某种继承遗志的意思。我嫂子临终时进行了正式的“托孤”,说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花花,希望我哥哥今后好好待它。我哥哥流着眼泪答应了,我嫂子这才放心地合上眼睛。因此不论我妈怎样抱怨跳蚤,抱怨悲愤的花花如何发狂,把家里的皮沙发都抓破了,阳台上所有的花朵都被吃光了,我哥哥始终听而不闻。他一点也没有趁机将花花抛弃的意思。他现在宽容多了,将花花的种种破坏之举都能当成儿童可爱而正当的顽皮而加以原谅。现在的花花不仅是一只猫咪,而且是他的儿子,不仅是他的儿子,而且是没有娘的孩子,不仅是没有娘的孩子,有时候甚至就是孩子他娘本身,是我嫂子的代表。我哥哥不禁睹物思人啊,将那满腔的遗恨都转化到照顾花花的温情之中。
我哥哥接过了我嫂子手中的饭勺,开始为花花熬猫鱼肠子。他每天一次下楼捡人家烧过的煤渣,供花花大小便之用。城市发展的速度异常迅猛,烧蜂窝煤的人家越来越少了。我哥哥每天下到楼下去,向仍住在平房里的居民讨煤渣。后来他们也都用上了罐装液化气,我哥哥就得走得更远,一直走到有烧煤炉的穷人存在的地方。为讨到珍贵的煤渣,我哥哥施以小恩小惠,用公费医疗给人家开一点药丸,或者送人家一两本过期的杂志,直到对方的胃口越来越大,我哥哥无法予以满足。那烧过的煤渣本来是无用的,即使不给我哥哥他们也会抛入垃圾箱中。一段时间以来,我哥哥干脆去垃圾箱中翻找,日久天长,技术逐渐纯熟,动作的干净利落和程式化就像一个真正捡破烂的。我哥哥的行为感动了善良的邻居们,包括楼层上下我哥哥单位里的同事以及街对面开杂货店做小买卖的人家。他们听说我哥哥养猫是为我嫂子,而我嫂子年纪轻轻的就去了实在可怜。我哥哥笨拙而张扬地照顾着花花,不禁成为小区居民段内的美谈。都说我哥哥心眼好,不容易,就像他真的在千辛万苦地拉扯我嫂子留下来的孩子似的。他像要饭花子一样,向人家乞讨煤渣和猫鱼肠子,到后来不必亲自出马,自有人会送上门来。都知道我们家需要这两样东西。附近所有烧煤炉的只要稍有良心都会将烧过的煤渣送往我们家门口。每天数次有人敲门,门开后递进一塑料袋血淋淋的鱼内脏。这年头鱼比肉便宜,且吃鱼益处多,吃鱼的人家和每家吃鱼的频率前几年都无法与之相比。这一带所有被吃的鱼的内脏都集中到我们家里来,即使花花有再大的胃也消受不了,况且它不过是一只过分神经质因而食欲不佳的小猫。我们不愿拂了众人的美意,只得一一收下,除部分被冰冻在冰箱里加以保存外其余都原封不动地弃于垃圾袋中。我们家门前,燃烧过的煤基也堆砌如山,甚至正常的出入都受到了阻碍。我哥哥和我趁着月黑风高分批分期地将其转移下楼,抛入垃圾中转站。为搬运众多的垃圾,我哥哥总体的劳动量丝毫未减,甚至还得我从一旁帮手。当然感受与昔日有所不同。以前,他是把煤渣和鱼肠子往家拿,现在是将它们弄出去。后者无论如何是由于富余所致,因此干起活来心理上比以前踏实。
花花传奇三(2)
我哥哥抚养花花的义举使我们家与邻里的关系大为改善,走动也更加频繁。当然,主要是他们到我们家来。花花依然不肯露面。这个备受关注的孤儿也太不给人面子了。现在不仅儿童,大婶阿姨们也在我们家里四处呼唤花花,满屋子乱找。人多嘴杂,我们家成天闹哄哄的,地板上满是歪七扭八的各式脚印,别说花花,就是我也想找一个清净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我当然可以一走了之,对花花我不具有任何意义上的义务。我哥哥就不成了,他得陪着来人,听他们传经送宝。来访者中家里养猫的不在少数,需要这么多煤渣供猫儿方便却未曾听说。他们告诉我哥哥应该训练花花,使它像人一样地蹲在搪瓷马桶上排泄,至少应有一个固定地方,以方便打扫。使用煤渣,这方式过于原始了。我哥哥只好一一向他们解释这猫如何的奇怪,到处拉屎撒尿乃是恐惧所致。它如何的怕人、认生、害羞和不喜热闹,我哥哥暗示说在这一点上它很像主人。来访者听不出我哥哥话中有话,但花花是一只怪猫这点他们已经知晓。它如此奇怪,竟然不喜与人为伍,是典型的孤儿性格。也有人认为花花之所以这样是由于性压抑。“花花到现在还是一个童男吗?”他们问。“是啊,”我哥哥说,“它连家里人都怕,别说是陌生的猫了。长这么大,花花没有出过这座楼。”
来人说:“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应该给它找一个老婆冲冲喜了。”
几天后,一只经过多方筛选脱颖而出的波斯母猫被送到我们家。它身负与花花配对的重任,在我们家一住就是半个月,最终却一无所成。
花花倒不像怕人那样怕它,它们毕竟是同类,但也没有同类之间具有的特别亲近感。小母猫是花花成年以后见到的惟一的一只猫,它(花花)理应表现出莫大的热情,然而却没有。花花对小母猫不冷不热,更没有面对一只母猫时所应有的急不可待。它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不惊不乍,倒是那母猫寡廉鲜耻,围着花花打转,并同时发出要求交配的种种淫荡叫声。它将头脸伸往花花的两腿之间,嗅来嗅去,花花为躲避骚扰,跳上了板凳。小母猫围着板凳转圈,并从下面抬起爪子够花花的尾巴。若是它也跳上板凳,花花立刻跳下,决不与其呆在同一张板凳之上。吃饭时花花总是回避一旁,让小母猫先吃。小母猫一面咬住鱼头一面发出警告的哼哼声,不让花花靠近食盆。花花表现出十分的高风亮节,显得极有风度,要知道那食盆本来是它的。小母猫吃饱喝足以后花花这才上前勉强吃上两口。排泄方式上小母猫却胜出一筹。它果然像人一样蹲在抽水马桶上,前爪撑住马桶边缘。花花却一如既往地到处撒野尿拉野屎,虽说弄得房子里气味不佳,但使我们避免目睹了猫儿对人类的绝妙模仿——那让我们感到很不好意思。一周以后,当得知母猫的主人将要来探望的消息,我哥哥赶紧给小母猫洗澡。它似乎很习惯这套程序,吹风时眯着眼睛直打呼噜。我哥哥还往小母猫的身上洒了一些我嫂子留下来的香水,由于那熟悉的气味我哥哥一时神思恍惚。他轻轻地抚弄着小母猫肚皮上柔软而干净的绒毛,一旁的花花视而不见,也就是说它一点也不嫉妒。后来小母猫被抱走了,花花也一如往常,平静得令人难以理解。有时候我们不禁怀疑:那母猫来过我们家么?花花曾经与一只并非是它的猫相处过么?是的,花花依然是一个童男,没有享受到丝毫的婚姻乐趣,但我哥哥毕竟为它娶过亲,我嫂子地下有知也应该感到安慰了。他们的花花不是没有机会认识母猫,也不是没有母猫看上它,而是它自己高傲得对婚姻和母猫不屑一顾。既然花花自己选择了独身的道路,大家也只好尊重它。
我嫂子死后,虽然一段时间来花花备受我哥哥的宠爱,可好景不长,因为跳蚤问题没有得到恰当解决。我嫂子生前,是她每天在灯下给花花捉跳蚤。我哥哥虽然可以捡煤渣、讨猫鱼肠子,但让他给花花捉跳蚤显然勉为其难了。试想我哥哥一个大男人,成天怀抱一只小猫咪,在它的肚皮上翻翻找找,成何体统?就算我哥哥可以忍辱负重,他也没有这样的细心。给花花捉跳蚤不仅需要温柔爱意,同时需要高超的技巧,我哥哥只好知难而退了。我妈虽然饱受跳蚤之苦,但我嫂子尸骨未寒,一时也很难提出将花花抛弃的建议。后来花花成了整个居民段小姑娘老太太们关注的对象,我妈的要求就更难说得出口了。考虑到我嫂子生前婆媳关系不错,我妈对我嫂子很有感情,她忍受花花也不完全是非自愿的。我妈也曾考虑过代替我嫂子的工作,给花花捉跳蚤,但她毕竟年纪大了,眼花手颤,平时穿个针什么的还得我帮忙,何况捉拿跳蚤这样需要高度敏捷和准确性的工作?因此,我妈就将希望寄托在未来的儿媳妇身上了。
我嫂子去世刚刚月余,我哥哥提出再娶的事本不合情理,但考虑到续弦的对象是以下列要求为先决条件的,热衷于我们家事的人们方才恍然大悟。
这人(选择对象)必须喜欢动物,更确切地说就是喜欢养猫。她不仅喜欢养猫,而且要善于侍弄,确切地说就是给猫捉跳蚤有一套,并且她本人没有养猫。这样的条件十分奇怪,不禁使人生疑:这家人到底是娶媳妇,还是给猫儿找一个后妈?相亲的姑娘进了我们家的大门,闻见那动物园一般的气味,便明白了一切。
花花传奇三(3)
我哥哥续弦不成,他和我妈又将目光转移到我身上。此时我和女朋友的恋爱已经谈了两年多,完全可以结婚了。他们欢迎我婚后搬回家里来住,我哥哥主动提出让出他和我嫂子的卧室。本来,我妈考察了徐露(我的女友)很长时间,一直不同意我们结婚。徐露见机行事,假装成喜欢花花的样子。她还将花花抱在怀里,正儿八经地给它捉了几回跳蚤。只有我知道每次结束后她都将捉跳蚤时穿的衣服一件不剩地换下,装入一只带拉链的塑料袋中,然后抛入她们宿舍楼下面的垃圾箱。每次她都让我陪她上街挑选内衣外套,这时我就意识到,这又是一个捉跳蚤日。我悄悄地对徐露说,这些衣服洗了还能穿。她置若罔闻,我行我素,将换下的衣服即时抛弃。她那样的急切和紧张,就像在抛弃杀人的血衣。夏天还罢,反正身上穿的衣服不多,天气逐渐冷起来之后捉跳蚤所需的资金就难于维系了。顺便说一句,徐露买衣服的开销一向由我这里支出。虽然她宁愿委屈自己,穿着尽量廉价的衣服去我们家给花花捉跳蚤,但我还是厌烦了这套把戏。当我妈不答应我娶徐露为妻的时候我实在是很想娶她,现在,眼看着我妈就要松口,我却没有了当初的热情。人这玩意儿就是这么难说。在紧要关头我向我妈透露了徐露的阴谋。最让我妈激动的是,其实她(徐露)并不喜欢花花,婚后也不打算随我住回家里来。
徐露知道与我结婚无望,从此再也不给花花捉跳蚤了。迫不得已到我们家来时(她仍是我的女朋友),她毫不掩饰地掩住口鼻,不碰我们家的杯子,不坐我们家的椅子,站在我们家的客厅里,尽量地使自己四不靠。如果有可能她愿意悬挂在半空。她一副深入虎|茓的英勇模样,一面拼命念叨着:“臭死了!臭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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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传奇三(3)
我哥哥续弦不成,他和我妈又将目光转移到我身上。此时我和女朋友的恋爱已经谈了两年多,完全可以结婚了。他们欢迎我婚后搬回家里来住,我哥哥主动提出让出他和我嫂子的卧室。本来,我妈考察了徐露(我的女友)很长时间,一直不同意我们结婚。徐露见机行事,假装成喜欢花花的样子。她还将花花抱在怀里,正儿八经地给它捉了几回跳蚤。只有我知道每次结束后她都将捉跳蚤时穿的衣服一件不剩地换下,装入一只带拉链的塑料袋中,然后抛入她们宿舍楼下面的垃圾箱。每次她都让我陪她上街挑选内衣外套,这时我就意识到,这又是一个捉跳蚤日。我悄悄地对徐露说,这些衣服洗了还能穿。她置若罔闻,我行我素,将换下的衣服即时抛弃。她那样的急切和紧张,就像在抛弃杀人的血衣。夏天还罢,反正身上穿的衣服不多,天气逐渐冷起来之后捉跳蚤所需的资金就难于维系了。顺便说一句,徐露买衣服的开销一向由我这里支出。虽然她宁愿委屈自己,穿着尽量廉价的衣服去我们家给花花捉跳蚤,但我还是厌烦了这套把戏。当我妈不答应我娶徐露为妻的时候我实在是很想娶她,现在,眼看着我妈就要松口,我却没有了当初的热情。人这玩意儿就是这么难说。在紧要关头我向我妈透露了徐露的阴谋。最让我妈激动的是,其实她(徐露)并不喜欢花花,婚后也不打算随我住回家里来。
徐露知道与我结婚无望,从此再也不给花花捉跳蚤了。迫不得已到我们家来时(她仍是我的女朋友),她毫不掩饰地掩住口鼻,不碰我们家的杯子,不坐我们家的椅子,站在我们家的客厅里,尽量地使自己四不靠。如果有可能她愿意悬挂在半空。她一副深入虎|茓的英勇模样,一面拼命念叨着:“臭死了!臭死了!”
花花传奇四(1)
我们家住七楼,顶层,七楼之上就是覆盖整座住宅楼的楼顶。楼道里有一扇方形的天窗,可以借助梯子从那里登上楼顶。楼顶上砌着一只巨大的供应五楼以上住户用水的水箱,另外零星地竖立着一些电视天线,除此之外一片荒凉。倒是一个空旷无人的所在,面积也不小。四周没有与之比肩的楼房,从楼顶上可以远眺这个城市的宏伟轮廓,金陵饭店和长江大桥分别作为一个灰影被收入眼底。往楼顶上一站,便感到劲风扑面,至少空气新鲜,心胸顿时开阔了许多。
夏天时有楼内的住户爬上来乘凉,后因担心顽皮的小孩失足跌落,居民就被禁止登上楼顶了。国庆节燃放焰火除外,楼内的居民拖家带口,从天窗那里鱼贯而出。在此处观看焰火条件可谓得天独厚。后来人们又利用此地看月食,看彗星,总而言之看一切人为的或自然的天象,我们的楼顶快成天文台观测站了——有人居然真的架起了高倍望远镜。因为来往的人多,踩坏了脆弱的隔热层,使顶楼住户雨雪天气屋顶渗漏,楼顶观测站这才永远地关闭了。
我哥哥不知如何买通了房管部门,弄来打开楼道天窗的钥匙,悄悄地将花花偷运上去。他在踩坏的隔热层破裂处放置了一张棉垫,供花花睡觉之用,从此花花就生活在广阔的楼顶上了。由于水泥隔热层的存在,实际上花花并未暴露在日光风雨中,它活动于楼顶沥青与隔热的水泥板之间,条件比想像的要好。按我哥哥的话说:“花花享有南京市最大的人均住房面积。”可不是,整个楼顶现在都属花花所有。整个楼顶的面积就是每层四户住房面积的总和,加上楼道,至于到底是多少,我简直算不过来了。四户人口相加约有二十,也就是说花花一人(猫)就住了二十人那么大的地方,与从前在我们家的某个角落或抽屉里藏身,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每天我哥哥将猫食和清水送上楼顶,他呼唤几声“花花……”,直到对方在听上去很遥远的隔热层深处应答一声,我哥哥这才放心地从楼顶下来。每天如此。有时我也随哥哥上去看望花花,自然,除了一些表明它存在的迹象外并无花花的踪影。即使是所谓的迹象看上去也十分可疑,比如几根被阵风吹起的肮脏的毛发或一截干枯的粪便。花花在楼下时,虽然它一般不出现,但种种明显的迹象有力地提醒着它的存在。比如跳蚤,时刻叮咬着我们。自从花花迁出以后,那跳蚤是一日少似一日,在我们的大力扫除下和全家性卫生运动中几无存身之地。至于猫尿的气味也越来越淡,逐渐变得似是而非。突然置身于一个清洁无臭的环境中我还真有点不习惯。我来到楼顶试图重温某种往日的气氛,结果很让人失望。这里虽然遍遗花花的屎尿,我哥哥也从不用煤渣清扫,但由于是露天环境,空气流通,时而还狂风大作雨雪交加,那星点排泄物的腥臊早已荡然无存。至于跳蚤能否在此艰苦的条件下生存是另一个问题,它们多半集中于花花的身体上。如今花花永远地摆脱了洗澡的困扰,那纠结的皮毛是跳蚤们惟一的生存之地,想来此间的繁衍已趋于饱和。好在这些都已与人无关,乃是发生在跳蚤与猫儿之间的生物战争。
我哥哥将吃剩的猫食和盛水的盆子从楼顶取下,换上新煮的猫食在盆中盛满清水,再拿上楼顶。到后来他不再呼唤花花,前一天的猫食状况即能表明花花是否安然无恙。若猫食纹丝未动可能是花花生病了,当然也有挑食的可能,我哥哥必须一一加以分辨。如今他的工作量大大减轻,不必再为煤渣和跳蚤的事烦神,在花花饮食这件事上有精力做到更加体贴。若是花花生病了,我哥哥会格外认真地做一顿病号饭,一方面琢磨花花的口味,一方面小心翼翼地拌入土霉素之类的药粉。再后来我哥哥发现花花不吃饭并不是因为生病,它的体格甚至比在下面时强壮多了。和野外无拘无束的生活相适应,花花越来越讨厌熟食。这样的结论一经得出,我哥哥的工作顿时又轻松了许多。现在,他根本不必去炉火上烹调(从此免除了每日定时飘荡在我们家里的恶臭或奇香),将讨或买来的猫鱼直接拿上去喂花花。至于那楼顶是否可以被视为野外我哥哥却不敢肯定,那上面既无花也无草,也无其他的动物(除了花花和跳蚤),虽是露天,却与四周互不接壤。那儿就像是另一个星球,可怜的花花出没于此,难怪它是一只世界上最奇怪的猫了。
我们家所在的住宅楼呈“工”字形结构,上南下北左东右西,我们家位于下面一横的左边。每层各有四户居民,分别位于两横的左右两侧,“工”的一竖为楼道。在现实中两横之间的距离比想像的要近,我们家阳台对着前面住户北屋的后窗,距离不过两米,以至于夏天他们家空调排出的热风直往我们家里吹。后来,我们家的花花移居阳台,散发出的阵阵腥臭使他们家不敢开窗——这是后话,此处略过。
我哥哥利用住宅楼的这一特殊结构,给花花送食物时不再亲自登上楼顶。他站在阳台上,将准备好的两只塑料袋(一装猫鱼一装清水)抡起,“嗖嗖”两声便扔上了对面的楼顶。花花会自己扒破塑料袋吃东西。装水的塑料袋由于撞击的力量“噗”的一声破裂,清水流溢,花花便反复舔着某一块潮湿的水泥。开始时我哥哥生怕水分被楼顶的水泥吸收,后来,塑料袋扔得多了,水流便在低洼处聚积起来,形成了一个小水塘。以后我哥哥就专往那自然形成的小水塘里扔,加上投掷准确性的逐步提高,使小水塘充盈并非一件难事,至多三塑料袋的水量便能办到。在炎热异常的夏天,楼顶蒸发得厉害,我哥哥就在塑料袋里装上冰块。一来可供花花降温,二来,蒸发得也慢,花花完全可以在冰块融化以前饱饮一顿。
花花传奇四(2)
为了花花,我哥哥可谓费尽心血,考虑得十分周到和细致。即便这样,他还是感到内心愧疚,主要原因是花在花花身上的时间已大不如前了。一切都那样的方便和顺当,令人难以置信。现在,每到饭前时间花花会主动地提醒我哥哥。它走到“工”字上面一横的左边,伸出脑袋冲着我们家阳台(“工”字下面一横的左边)喵喵地叫唤。它十分明显地表达了亲近的愿望,让我们喜出望外,也不禁悲从中来:一定是花花孤独得再也无法忍受了。我们一面听着久违的花花的嗓音,一面泪眼模糊地端详着它那有如隔世的身影。以前花花的皮毛黑白两色,犹如昼夜般分明,而现在它简直成了一只灰猫。一来可能是花花已经老迈,黑毛变白了。二来,也许成天不洗澡,也无人或别的猫帮忙清理毛发,白毛因此变黑了,灰色乃是不清洁和邋遢留下的印象。
我哥哥每日抡圆了膀子,嗖嗖地从阳台向楼顶运送猫食。做这件事时他毫无表情,如一切人所做的日常和本职的工作,既熟练准确同时也无多大的兴趣。可在旁人看来,这事儿却十分奇怪。我哥哥越是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他的行为就越发具有魅力。那时我已经搬出去另过,有时回到家里,仅仅是为了观看一番我哥哥给花花喂食。我不仅自己看得如痴如醉,还将此作为一景介绍给大家。徐露由于和我的关系自然先睹为快,我的其他朋友也陆续前来,装作借书或混饭,其实不过是想了解我哥哥怎样饲养花花。更多的人因无机会亲眼目睹,只能凭借道听途说。到后来我哥哥养了一只怪猫已没有人再提起,人们感兴趣的是他养猫的奇特方式。这方式既奇特又优美,富于激|情、想像力、动感和效率,如果不是我在这里提及,我哥哥至今还浑然不觉呢!
每隔一段时间我哥哥会爬上楼顶,收拾塑料袋,清扫垃圾,花花偶尔也会出现,它已不像当初那样避人了——也许是如今很难见到主人的缘故。我哥哥从阳台上向上扔食时,花花甘冒坠楼的危险来到楼顶边沿看着他。到了晚间,室内亮起了灯,如果不拉窗帘的话花花可从楼顶上看见里面一家人的活动。它这样观看过吗?或许每日如此?满怀深情地凝视着,并陷入了猫科动物特有的沉思,直到东方发白。
一天,我随哥哥来到楼顶,花花也不回避。我哥哥一面给花花喂食一面伸手抚摸它的脊背。我哥哥从花花的身上捋下一团团的灰毛,那毛既软又细,像肥皂泡一样,在我哥哥的手上转眼不见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被风吹得在楼顶上滚动,并跑远了。我哥哥就这样,一面给花花捋毛,一面和我说话。我们的谈话与花花无关,我哥哥也不朝花花看上一眼,只是不时地将右手手指相互摩擦,以便将粘在手上的猫毛弄干净,完了再去花花的背上梳理。花花的注意力亦不在此,它十分投入地进食,大嚼狂咽,为用上足够的力气而歪着头。此时远处的太阳正逐渐西沉,我们的脸上出现了那种明亮的黄光,接着又突然黯淡下去了。我哥哥谈到我们共同认识的某人,当年她为了爱情辞职从东北来到南京,给某某生了个儿子。如今,儿子长大了,上一年级了,他们却离了婚,她又孤身一人地回东北去了……这的确是一件不幸的事,我听后频频点头。但这样的不幸与花花又有何干呢?的确,一切都是不相干的:花花的进食和秋天的掉毛,我哥哥的信息与他手上的动作,我的倾听以及思考。同时一切又都是一致的、情景交融的、相互感染和中和的,它们统一于秋天的某一个傍晚出现在这楼顶上的特殊光照。
花花传奇五
由于邻居们的抗议,花花被迫再次移居楼下。
他们认为它在楼顶上随处拉撒保不准会弄进水箱,污染水源。虽说水箱上面有沉重的水泥盖板,须合两人之力方能掀动,但谁又能保证四周没有其他的缝隙与水箱相通?而花花的小便没准就撒在了那条不为人知的缝隙上了。况且水泥本身有良好的渗水性能,就算花花不通过某处的缝隙仅在水泥盖板上方便,天长日久也会渗入水箱。更别说那飘忽不定的气味,无孔不入,可以想见的,它整日吹拂着水箱内的水面,将水质硬是熏出了一股十分奇特的味道。除我们家以外的五楼以上十一户居民都同时感受到了。当他们来到楼顶,看见四处星散的干缩的猫屎以及鱼类的枯骨更觉得忍无可忍。他们从水箱中取得必要的水质样本,送往有关部门化验,以期得到不利于我哥哥的证据。但由于有关猫科动物排泄物成分的资料不全,此事便不了了之。邻居们转而控诉他们的房子普遍漏雨,归咎为我哥哥在楼顶上养猫不免来回走动,踩坏了隔热层。幸亏他们还没有糊涂到认为是花花踩坏的,即使是一只金钱豹或东北虎也没有如此沉重的步伐。但他们依然可以移花接木,采取诬陷的手段。那楼顶上的隔热层早在我哥哥上去喂猫之前就已经碎裂了多处,是昔日他们携家带口在此地观看焰火、月食和彗星造成的。有关房管人员不由分说,根据楼顶的踩踏痕迹以及各家墙壁上发黄的雨斑就断定我哥哥有错,他们勒令他将花花迁出楼顶。面对房管人员的不公,我妈很生气,试图与之争辩。我哥哥却微笑不语,他根本否认花花的存在。“谁说我在楼顶上养猫啦?把它找出来给我看看。”我哥哥说。自然,此刻花花早已在隔热层下躲藏好。对于它的躲藏术与耐心我哥哥有充分的信心,因此才胆敢在猫屎和鱼刺这些次要的证据面前大言不惭的。邻居们明知我哥哥说谎,却没有办法揭穿他。情绪激动者居然要求掀开全部隔热层,以便在房管人员面前证明他们是正确的。这样一来却与他们的初衷相背。他们状告我哥哥是想保住隔热层以使房子免于渗漏的威胁,可现在却要以破坏它的代价来揭露我哥哥的狡诈。此事如何行得通?我哥哥本质上也不是一个坏人,他之所以否认花花存在于楼顶上的事实乃是对邻居们的举动感到愤慨。邻里之间的小事完全可以以协商的方式解决,又何须惊动房管部门?而且是在我哥哥一点不知情的情况下,所有平日和睦相处的邻居突然就团结成了一个对付我们家的集体,实际上不过是为了对付一只可怜的小猫。我哥哥越想越气愤,当面说谎是想刺激这些愚顽的邻居。然而他们毕竟是邻居,事情也不能搞得太僵。就在众人进退两难之际我哥哥给了他们一个台阶,他承认花花的存在。“的的确确,它就在这楼顶的隔热层下。”我哥哥诚恳地说,“但是,我却没有办法让它出来,并且抓住它。”说完他装模作样地呼唤起花花来。在场的所有人也帮着我哥哥左呼右唤。“ⅿⅿ,ⅿⅿ,ⅿⅿ,ⅿⅿ……”方才争执不休恶语相加的人们突然变得极尽温柔,竞相发出柔软娇媚的声音。然而无济于事,花花一言不发,倒是邻居中有人开始怀疑花花是否真的存在。我哥哥肯定地告诉他们:“它在下面,我昨天还看见了呢!”如此谦恭礼让的气氛几分钟前根本无法设想,早知如此事情就好办多了。此刻邻居们觉得与一只孤立无助的小猫为难实在有些过分,我哥哥也因为惊动了众人而于心不安。他对火气顿消的邻居们说:“你们先下去吧,我慢慢地骗它出来。花花是一只胆小的猫,没见过这阵势……”邻居们临去前对趋于平静的我哥哥说:“也不急在一时半刻,能骗出来就骗,骗不出来在上面养个一年半载的也没关系。”
此时正值初冬时节,楼顶临高,北风劲吹,刚才彼此争执时没有发觉,现在火气一去只觉得浑身发冷。众人缩头夹脑地陆续下去了。我哥哥和我唤了一会儿花花,见它全无反应,也从天窗下到楼道里。
当天夜里一场大雪飞旋而下。第二天上午即有邻居前来敲门,他们极为关心花花的安危:在一片冰天雪地中它会不会冻死?看得出来,他们是真诚的,不像是趁机要将花花弄下楼顶的诡计。我哥哥不无欣慰地告诉他们:花花已经搬下来了,在大雪降落以前。现在,它就在我们家的阳台上。说着我哥哥领来人走上阳台,并非为了凭栏远眺下面的雪景,而是将刚刚搭建的古怪的猫房指给他们看。
那猫房建在阳台的东北角,由断砖碎瓦拼接而成,上面盖着油毡和塑料布,南面有一个书本大小的出口。只砌了西南两面的墙,东面是阳台实心的底部,北面靠房子的外墙。猫房的缝隙处塞满了小木块和白色的泡沫塑料,说明是在仓促中就地取材勉强搭成的。来人只看见了与阳台的整洁毫不相称的猫房,并没有看见花花。花花此刻自然是在猫房里。来人降低高度,通过门洞向里瞧。还没等他稍稍看得清楚,就听见一种“嘶嘶”的声音,乃是花花向来人发出了警告。来人并未看清花花的模样,但听到了它不容靠近的威胁之语,因而断定了它的存在。花花既然存在于我们家的阳台上,也就不再活动在上面的楼顶上了。我们家与邻里之间的紧张关系至此宣告解除。
花花的活动被严格地限制在阳台之内。这样,只要通向阳台的门不开,室内依然可以保持整洁。时间一长,花花也就习惯了,现在即使是通向阳台的门开着,它也不会迈进房间一步。我们家的三间房间和客厅对花花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世界。在阳台上,如果花花受到威胁,它会钻进东北角上的猫房,而绝无可能窜进房间在床下的某处或抽屉里藏身——像它小时候那样。阳台上的猫房是如今惟一可能保护它的屏障,除此之外长方形的阳台上空荡荡的,并无一物。本来我妈还在上面养了不少花草,花花就像一只山羊,有吃草的习惯,连那些味道有异无法下咽的花木最后也被花花的体臭熏死了。如今的阳台上只见一些叠摞着的花盆以及里面干缩成一块的硬泥,可以遥想当年花繁叶茂的景象。花花若不想在阳台上呆只有钻进猫房。如果它既不想回猫房,又不敢走进房间,同时又觉得在阳台上呆腻了,再也不能忍受,那就只有越过阳台栏杆跳下去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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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传奇六(1)
后来我哥哥去了南方,我妈也找了一个老伴,搬出去住了,照顾花花的重任就落在了我肩上。我放弃自己的房子不住,搬回原来的家,目的就是为了照顾花花。否则的话我哥哥就不能去南方发财(耽误了前途),我妈也不能再找老伴(影响到老人晚年的幸福)。在此之前我哥哥一直没走,我妈始终不答应管伯伯的追求,也都是为了花花。他们的想法其实是,等花花死了,而后各奔前程。没想到花花历经艰苦,竟然越活越年轻,丝毫也看不出一点老相。如今,它那拒绝结婚的童子之身看来是派上用场了。这猫在阳台上跳跃腾挪,玩自己的尾巴,体毛也由灰色渐渐地转变成黑白两色,它的确是活出一点名堂和不同来了。我哥哥和我妈不禁害怕,心想,我嫂子活不过这猫,难道他们也……?将花花抛弃或故意饿死委实于心不忍,但如此耗在一起何时是个了局呢?这样我便搬了回来,我哥哥和我妈因此在我嫂子去世三年后获得了自由。
我每天上班,下班后抽空照料花花,其实并不费神。有关花花生活的基本制度业已建立,在我哥哥走后仍保持不变。我没有将花花放进房间里来,以免跳蚤之灾。它依然生活在阳台上,在那儿吃喝拉撒,吃的是生鱼内脏,也不用上火去煮。排泄物无须煤渣的掩盖,我定时将它们清扫出去。只是那股气味遗留下来,挥之不去,当然,也只是局限在阳台上。我们家的阳台并没有像上下楼邻居那样包起来,变成一间计划外的玻璃房子。尽管邻居们反复建议,我依然让它敞开,这样空气流通风雨来往,异味自然减半。而邻居们要求我包阳台的真实目的乃是阻止异味的扩散,只留给我个人吸收。他们认为花花制造的臭气在半空中飘散开去,会洒落到他们晾晒在各自阳台上的衣服上。我们家的阳台在七楼,与其平行的住户尚不能幸免,住在下面的人家就更遭罪了。他们认为将自家的阳台包起,就是为了隔绝那无所不在的气味。这笔包阳台的费用理应由我来承担——除非,我将自己家的阳台也像他们那样包裹起来。我回答说,正因为他们包了阳台所以我才不用包。如果他们答应把已经包好的阳台通通拆除,我保证将自家的阳台包好。这么说话,自有点势不两立的味道。他们无法拆除已经包好的阳台,因此我家的阳台就天经地义地暴露在露天里了。
自己晾晒衣服倒是一个问题,尽管我将晾衣绳结得很高,几乎贴着了阳台的顶部。我的衣服在花花生活区的上空飘扬,它们的下方便是一泡热气袅袅的猫屎。后来我钉制了铁架,将洗好的衣服伸出阳台去晒,花花的熏染不过由垂直变成了平行方向,烦恼依然如故。此时我偶尔读到了一本专业书,上面说香与臭实际上是同一种气味。具体说来,香即是臭的稀释,而臭则是香的浓缩了,关键是一个比例问题。我大受启发。在我们家阳台上晾晒过的衣服上确有一种似有若无的气味,如果说是臭并不那么明显,要说已达到香的比例也未免过分。反正当时不知道我养猫的姑娘都比较愿意接近我,我观察到她们在我身边时深深地呼吸,一副陶醉其中的模样。我不敢将此归结于我个人的男性魅力,我宁愿归功于花花。我正是这样向徐露解释的,她因为那些女孩在我的衣服上故意磨蹭而嫉妒得发狂。
本来徐露是不愿搬来与我同居的,她不喜欢猫,尤其不喜欢花花。当年她试图通过花花讨我妈的欢心,结果未遂,因此留下了心理创伤。进驻我们家完全出于无奈。面对那些喜欢花花气味的女孩徐露心生一计,她要让自己身上也沾上与我一模一样的气味,也就是花花的气味。别人一闻这气味就知道她和我是从一个被窝里爬出来的,有极深的渊源关系。必要时徐露还可暗示这气味的源头是她,是从她那里产生的,被我在肌肤相亲时蹭上,我有口难辩,于是她阴谋得逞。但要做到这一点,前提是搬来与我同住,两人吃喝拉撒在一起,衣服也晾在同一个阳台上。为了爱情,徐露当真做到了所有这些,不禁使我感动。为多沾染上一些花花的气味,如今花花的生活也都是由她来料理了。尤其是清扫粪便这样的脏活,徐露不厌其烦,从不叫苦。在她的身上我仿佛看见了当年我嫂子照顾花花的动人身影。无论我哥哥或是我,甘愿为花花吃苦受累,但照料起来总不是那么一回事,总得有一个女人,事情才顺理成章,才能呈现出一派安宁温馨的景象。当然,徐露从不把花花抱在怀里,为它捉跳蚤、洗澡,她和花花在身体方面是隔绝的。但她可以正常地出入于它的左右,沾染它的气味,呼唤它的名字:“花花。”它有时也欣然作答:“喵喵。”他们目光相交,彼此便有了某种程度上的心领神会。但要说到爱与信任终究是夸大其词。比如她从不考虑它的性生活,想着为花花娶个老婆,也没想到带它暂离阳台,去外面见识世界。徐露没有为花花织过毛衣——像我嫂子那样,更不曾尝试利用自己的权威将花花从囚禁的生活中解救出来。
那段时间里我们很少出门,除了上班(我)或者上学(徐露)。徐露不愿我在外面瞎窜,接触那些恭维我体味的女孩,她来我们家照看花花,实际上是看着我。我们不知不觉地过起了与世隔绝的小日子,我买菜做饭,徐露照料花花,无论从哪方面看,这都像是一个三口之家。当然啦,由于徐露对花花的态度不卑不亢,照顾周到但热情不足,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后妈。也幸亏有了一个花花,否则我们无聊的同居生活也不可能维持那么久。花花正是我们毫无希望的生活中的一项有趣的内容,我们学会了静静地观察它。对我而言,值得了解的除了花花以及有关花花的事物还有花花与徐露的关系,或者说是徐露与花花的关系。那么,徐露是否也这样观察我和花花呢?如果她像我这样深感空虚的话也会如此。在这所房子里,我和女友分别观察着花花的生活,我们时常交流各自观察的结果,并得出一些结论,但也有不予交流的部分。关于对方与花花之间的关系这一部分即是不宜公开的,这里面有某种贬损的意味,将对方(具体地说就是徐露)降低到了花花的位置。对花花而言可能是一种提升,把它当成了与徐露平等的人。因此此事还是不谈为妙。要不是无聊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我也不会堕落至此的(以观察徐露与花花相处为乐)。
花花传奇六(2)
这期间徐露画了大量的花花的速写,有各种动态和表情。画上的猫儿大小不一,有的是某处放大的局部,有的是整体的线描轮廓。徐露所画的,勉强可看作一只猫,至于是否是花花就很难说了。她从未受过专业训练,画猫纯粹是自发的,其才能和自由跃然纸上。我很喜欢徐露画的猫,并且大感惊讶,但隐隐有某种担心,因为她除了画猫从不画别的。后来她越画越多,每天都有几十幅作品问世,各种表情怪异的猫从纸上向我狞笑,其中自然寄托了徐露的情绪。每每她与我吵架后便奋力作画,或者排卵期担心怀孕也是画猫的高峰。徐露疯狂画猫与她的想法与心思有关,我明知道这一点却不能从她所画的猫那里看出具体的意义,心情不禁越发沉重与紧张了。徐露显然不是想练就画猫的绝活,以后好去画界混碗饭吃。她虽很勤奋但态度极不认真,画稿随处丢弃,并且所用纸张也是随手拿到的,信纸背面、书刊的空白处以及台历桌布上都充斥着徐露所画的怪猫,所用的画笔从圆珠笔到记号笔各种都有。我们家的阳台上有一只奇怪的猫,家中到处每天还在产生各种虚构想像的猫,它们的形象无处不在,这日子简直令人疯狂。不画猫的时候徐露搬一把椅子坐在阳台上沉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花花,或者不看花花,此刻她的脑海里必将浮现出各种更加飘忽的猫的形象。有时我觉得,徐露越来越像一只猫了,不仅她的身上永久性地沾染了花花的气味,她的模样、行为以及个性也越发怪异了。她整个的人都处于变化之中,而变化的终点似乎就是阳台上的花花。这么考虑徐露时我不免想到自己,是否我也一样,在向花花靠近?如果有一天在大街上我们被人指认为两只大猫,也许我并不会感到惊讶。
我们的日子显然不对劲,有时我不禁想,这是否是由于花花的魔法?它显然越活越年轻了,并且越来越漂亮。我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猫,冷漠矜持,猫脸上的线条十分完美。那超然的美丽透露着神秘,使你不得不朝它看,因此说我们观察花花也不完全是无聊生活中无可奈何的选择。我们闭门不出,注意力转向阳台是受了花花神秘的吸引——这一点我们是后来才发现的。我们在阳台上一呆几小时,忘记了吃饭和各自的本职工作,即便离开阳台,我们的目光也总是不由得转向那通向阳台的木门。木门从来没有关上过。卧室里有一扇窗户也是对着阳台的,有时我们也通过它观察花花——似乎一扇木门还嫌不够。如果有可能我们想将房间与阳台之间的那堵墙推倒,或换上玻璃幕墙,因为砖石水泥妨碍我们观察花花优美的存在。若是将花花放进房间与我们共居一室也不是办法,即便不考虑跳蚤因素,它也会逃得无影无踪,躲在床下橱顶上,位于我们的视线以外。让花花呆在一个无处藏身的固定的地点,在我们想看到它的时候就能看到,阳台自然是最合理的选择。由于想看到它的时候越来越多,于是便有了某种倾向:我们也要搬到阳台上去与花花一起过了。没事呆在阳台上已成为我们的习惯,更有甚者,我们越来越喜欢在阳台上工作了。徐露像一个小学生,搬了椅子和一张较矮的塑料凳在阳台上做作业。一小时前我刚刚嘲笑过她,一小时后自己便以同样的姿势(坐在小凳上,埋头于椅子上的纸张)开始在阳台上写小说。徐露的作业本上画满了花花,我的小说不知不觉地就变成了这篇《花花传奇》。后来,更多方便我们生活的用品被搬上了阳台,热水瓶、饼干筒、烟灰缸……再后来电线也拉到了阳台上,晚间一百瓦的灯泡照得阳台如同白昼,加上电视、音响的引入,我们家的阳台再次充满生机。此时花花却退却了,它不再与我们并排躺在阳台上晒太阳。更多的时候花花宁愿钻进猫房不出来。它一旦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我们便感到了无生趣,来阳台的本来意义便不复存在了。花花拒绝与我们过分亲近更增加了它的魅力。它坚持独立自处的猫的生活,而决不向我们献媚邀宠。出于对此不可理解的精神世界的敬意,我们偃旗息鼓,悄悄地撤出阳台。我们搬走了带去的本来那里没有的一切,包括照明的灯泡,只留下一泡原有的猫屎。从此我们便将水泥阳台当做了未开发的自然环境,而加以维护和保存。清扫花花排泄物的工作如今变得可有可无。凡是自花花进驻以后那儿业已存在的东西都是值得尊敬和保护的,将其去除须三思而行,需要审慎郑重的态度,除非万不得已一切以维持原样为好。我们不再轻易地踏上阳台,如今洗好的衣服也是在房间里阴干的。由于通往阳台的门整天不关,那股原始兽|茓的气味源源不断地灌满房间,因此衣服所需的熏香完全不成问题。在此极端开明的态度下,花花又开始在阳台上露面了,甚至睡觉时也不怎么回它的猫房。它躺在自己的几摊干湿不等的猫屎中间感到尤其的自在。
我们通过敞开的木门和开向阳台的窗户,日夜不停地凝视着花花,而对方骄傲得从不向我们目光投去的方向看上一眼。它不与我们对视,但很愿意成为我们的观察物。有时候它自动跳上窗台来蹲好,以便我们在房间里看得更仔细些。花花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显然,目前它不处于休息睡眠状态,精神也毫无恍惚迷离之状。它后腿弯曲,前肢竖直,坐成一座猫的雕塑。它如此的聚精会神,从我们的角度看不见它的目光,单见那深沉而凝重的背影。花花的前面是阳台铁制的栏杆,栏杆下面便是半空。花花瞪视的正是这一虚空。下面的街景和人物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花花的目光毫无游移跟随的动态,因此聚焦处并不在下面的街道。它只是瞪视着一片虚空,寂然不动,这使我们不禁担心起它下面的决定。花花是否会突然越出栏杆,跳下阳台自杀?如果它这样做我们也不会感到意外。我屏息凝神,生怕惊动了花花,并将一根手指竖直在嘴唇前,示意徐露也不得轻举妄动。我们有心救花花一命,但自知动作的敏捷和速度都不能与其相比,况且花花距栏杆的距离比我们近得多……因此我们只能静观待变。类似的危机出现过几次,然而没有一次真的如我们所想的那样花花跳下楼去了。到后来我们终于明白了,花花只是陷入沉思而已,并无自杀之意。
花花传奇六(3)
有时我想,那阳台是很容易失足的。阳台上的栏杆是根据人类的高度设计的,恰好挡在我们的腰腹附近,对于像花花这样的一只小猫而言,完全可能从栏杆的间隔处掉落下去。可花花在此生活了多年,一次也没有遭遇这样的危险,看来它对高度(或深度)一定有精确的认识。它知道从七楼跌落下去是致命的,不像在伸进阳台的窗台上跳上跳下,并无大碍。
为摆脱花花的魔力,我们尽量去发现它的卑劣可笑之处。比如,猫有覆盖排泄物的习惯,以前我哥哥从楼下捡煤渣放进一只塑料盆里,即是为了满足花花的这一需要——当它拉撒以后便会扒拉煤渣将其掩盖。有时煤渣过湿(乃是上泡猫尿浇淋所致)花花便拒绝排泄,必须换上新的干燥的煤渣供它扒拉。如今花花生活在阳台上,四周并无煤渣,但每次大小便前它仍一如既往地扒拉。看它的趾爪在坚硬的水泥上划出道道白印,发出嚓嚓的响声,我们觉得很可笑。排泄完毕,围绕着一截猫屎花花仍要履行同样的仪式。那截猫屎依然故我,暴露在花花的视野中,但它经过一番扒拉在幻觉中已将其掩盖了。无论如何猫盖屎的动作还是要做出的。当我们发现这古老的本能在花花身上依然存在顿时放心了许多,种种迹象表明它仍然是一只猫咪,而不是披着猫皮的什么。
一天徐露欣喜若狂地跑来告诉我:“花花在手Yin!”她的意思是花花不通过正常的与异性的交配而自己设法满足。徐露的意思是花花在自蔚。我跟随她来到阳台观看这一奇观。自然,花花的方式与人类有别,它没有那么灵活与敏感的手指。花花将一只后腿高高竖起,脑袋折向自己的胯下,正在舔它发红而尖锐的###。从人类的道德立场出发,此事有碍观瞻,因此我们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是驱散花花?还是继续站立不动?或回到房间里干自己的事,就当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一样?如果花花是一个人,当它发现我们看着它“手Yin”一定会立刻翻身坐起,竭力掩饰,况且花花的个性是那样的羞怯和胆小。然而花花并不是人,在此问题上的态度令人吃惊的坦然,见我们双双到来并不起身回避,当然也没有更加卖力和夸张。花花不是一个露阴癖,这也不是在进行Se情表演。它一如既往的沉着态度令我们很是不安。但发现它尚有性欲总比认为它没有性欲要强,也更能被我们所理解。无论花花如何镇定自若,坦然无惧,甚至风度翩翩,性欲的流露说明它还是一只普通的猫,一只动物。作为一只有性欲的动物无论怎样都在我们的意料和把握之中,而无须因其无性欲的神秘境界让我们仰视和窥探。
有时我想,虽然猫的世界有种种我们不理解之处,但作为人,我们毕竟比它们高级和优越了许多。虽然花花是一只不可思议的猫,在那张极度漂亮的猫脸后面隐藏着某种超越猫类的灵魂,但最多不过是一个人而已。我开始觉得花花的前世是一个人,而不太可能是一只猫。那人的灵魂正被囚禁在猫的生活中,而且是这样的一种极端贫乏和病态的猫的生活。那人通过一张猫脸在沉思,或许有过自杀的念头,但那猫的身体禁止他(它)这么做。就像很多人,虽有一张人脸,但其灵魂可能是一只猫,或者一只老鼠也不一定。花花虽有猫的身体和皮毛,但它并不因此而感到适应。它的所作所为,透过那些虚假不实的猫的生活幻象怎么看都不像一只猫,而是一个人。如果是一个人,在他作为人时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一个多思、敏感、孤僻、怯懦、漂亮而苍白的人。
我将这些胡思乱想告诉徐露后她说:“这不是你吗?除了漂亮这一条不符,其他几点正是你的写照。”
我说:“别扯上我。如果这是对花花的描写是否恰当?”
徐露说:“除了苍白这条不恰当——花花是一只花猫——其他几条都没错。”她同时解释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夫妻在一起时间长了还彼此相像呢。花花越来越像你们家人了!”
听她的意思不像是在赞美我们家人特有的风格和性情,而是在着意贬低,大有挖苦和不屑的意思。要知道花花在猫中并不是一只正常健康和活泼的猫,而是一只奇怪不幸和讨厌的猫,它是一只又怪又老的猫——徐露正是这样暗示我的。她的意思是我是一个古怪而落魄的人。
听她这么说我并不以为意,倒是从此有了某种与花花心意相通的意思。我常常设想,如果我在一只猫的身体里该是如何表现的?情形大约与花花也大差不离。我又想,如果花花具有我这样的身体,也就是说它是一个人,又该如何?那一定与我很像,相像得以致彼此厌恶不共戴天。幸亏他(它)是一只猫,因此我们得以相安无事,和睦共处,并还产生了那种惺惺相惜的感情。花花如何看我,不得而知,但我的确是越来越同情它了。
基于以上情况,我产生了带领花花周游世界的想法。当然这个世界并不是我的身体所度量的世界,而是从花花的角度体会的。我穿上雨衣,戴上手套,将花花抱起。这时我与花花混得很熟,接触它虽会引起反抗但也并非是不可能的。我在大晴天的室内穿戴雨衣一为隔绝花花身上的跳蚤,二来也是为了防止花花的抓咬。花花被我抱起,离开了地面,紧张得就像登上飞离地球的太空船。它紧紧地将我抓住,猫爪戳破了雨衣里面的橡胶层直抵我的皮肉,同时浑身颤抖不已,并伴随大小便失禁。我带着这只惊慌得几乎昏厥的猫离开了阳台来到房间里。我一面在房间里游走一面抖动着肩膀,像安抚臂弯里的婴儿那样安慰着花花。我一面走一面告诉它:“这是你妈妈和你爸爸(指我嫂子和我哥哥)以前的卧室,现在是你叔叔(本人)和你小婶子(徐露)的卧室……这是你爸爸的书房……这是你奶奶(指我妈)以前的房间……这是客厅……这是厨房,隔壁是厕所……”当花花从惊慌中缓过神来,知道我并无恶意,显得很兴奋,虽然它的趾爪仍牢牢抓住我的衣服,但眼神里流露出极度的喜悦和好奇之情。它一直在东张西望。
花花传奇六(4)
看得出来花花很喜欢这样的活动。但由于穿戴装备的麻烦,事后还得仔细清除花花留在房间里的痕迹,这样的旅行并不是很方便。每年大约两三次,我心血来潮会主动抱起花花。然而在我全无旅行之意时花花也会过来扒我的衣服,它想跳上我的肩膀或抓住我的后背,像搭载一种交通工具那样上来后它便端坐不动。这时我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把它赶开。常常我还没有穿戴整齐它就跳将上来,后果自然是跳蚤们的乘虚而入。除了这些不快,花花接近我亦不是想与我亲热,它纯粹将我当成了旅行世界的交通工具。有了这样的认识后我对旅行就不像以前那么热心了。奇怪的是,尽管通向阳台的门整天开着,花花从未想到利用自己的四肢去房间里作它的世界性漫游。它非得搭乘我这个交通工具才能开始。倒不是花花懒惰,吝啬自己的体力,而是在它看来这快乐的漫游是与交通工具联系在一起的,甚至乘坐交通工具的刺激和快感要大过漫游本身。这样一想,我心理上就比较平衡了。我带着花花,在熟悉得令人绝望的房间里走动,一面异想天开地胡说八道:“这是你的美国……这是你的欧洲……这是南非……赤道几内亚……这是新加坡……这是安第斯山脉……这是南极洲……”
花花传奇七(1)
一次花花吐得一塌糊涂,几天拒绝进食。看着它的脖子一伸一缩,肚子一鼓一吸,结果不过是吐出几滴黄水,我们感到很难过,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帮它。对花花的医疗手段仅限于在它的食物内拌上一粒碾碎的抗菌素,既然它拒绝进食,这惟一的医疗方式还得借助于暴力。我穿上雨衣,上阳台捉花花,在徐露的帮助下扳开它的嘴,硬是将药粉灌下。除了遭遇花花剧烈的反抗以外,医疗效果并不能得到保证,我们刚一撒手,花花便狂吐起来。所谓的“狂吐”并不是指呕吐物超乎寻常的多,恰恰相反,花花的胃里除了刚灌下去的药粉与冲刷药粉所需的一汤勺清水什么也没有。“狂吐”描绘的是动作,花花像通了电一样,幅度的巨大和频率的快速以及状态的机械就像是一只专门呕吐的电动猫。同时从它的嘴角流出几点绿水——象征性的呕吐物,同样也是非现实的。
当时,我们也的确想过送花花去医院。但心里又总觉得这是小题大作,花花不过是一只猫。如果是一个人,在病情危急之际我们会不假思索,即使是惊动警笛大作的救护车也在所不惜。我们稍一踌躇,花花已奄奄一息,这时我们便产生了“反正是没救了,现在送医院已经晚了,因而不必多此一举”的想法。花花在猫房里缩成一团,我们蹲下身去探视它,只见它双目紧闭,然而并没有死。它的身体在明显地颤抖。正是从这颤抖的状态中我们断定它还活着。伸手进去摸它的脊背,再也不用担心它锋利的爪牙了。此刻的花花已毫无力气,甚至不能承受自己的抖动。我们的手使它稳定下来,颤动停止了,或者那微弱的频率通过我们的手被吸收了。我们发现,花花似乎很喜欢这样:闭着眼睛,缩成一团,让我们轻轻地抚摸着。它用极其微弱的叫声告诉我们它的想法。当我们的手撤离它便发出一声那样喑哑的叫喊,意思是它需要,需要我们手的接触和温暖。当我们的手放回它的皮毛上,花花同样那么叫了一声,意思是它感觉到了,这样真好,然后它就再也不作声了。我和徐露轮换着手,感觉到花花在我们的手掌下渐渐冷去,叫声也越来越弱,最后只是张张嘴表示一下而已。
徐露对我说,猫的寿命平均八到十年。花花今年算来已经八岁多了。但我仍不能确定它是否能算老死。如果抱花花去医院它是否能起死回生?看花花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是一只老猫呀。小时候我下放农村,经常看见那些长寿的老猫,躺在灶台上取暖或草房顶上晒太阳。它们丝纹不动,须眉垂挂,并一概的肥胖硕大,没有一只老猫像花花这样警觉、紧张,并且身材苗条,美丽非常。花花从无衰老垂死之相,它不合常理的年轻显得令人费解,也许与时刻的戒备、不放松有关吧?
为了安慰临终的花花,多年来第一次我们将它搬进了卧室。这时我也病倒了,躺在床上发高烧。花花位于我的床边——徐露弄来一只纸箱子,里面垫上破棉胎,将花花安顿在里面。她同时伺候着我们两个,忙得不亦乐乎。我倚在床头,向地板上张望。有时,花花也于昏睡中睁开眼睛,看上我一眼,并同时机械地叫上一声。我看着垂死的花花,不禁产生了同病相怜之感。虽然我只是偶尔感冒,但感觉上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我觉得我们的病有其共因,在我的身体上做到药到病除时,花花亦可望有所好转。台灯的照耀下我不断地和花花说着话儿,“花花,花花……”我说。它在家具的阴影里颤抖不已。后来我矇矇眬眬地睡着了。最后一眼,我看见徐露端了一碗刚做好的鱼汤放在花花的旁边。
半夜我起来上厕所,房间里很黑,有一种奇怪的声音直刺耳鼓,是花花在哮喘,它已经彻底不行了。打开灯后,我看见花花一面哮喘嘴角一面流着血沫,同时脑袋摇晃不已。它的样子很吓人。我很想伸手过去安慰它,但想到完了还得去龙头上洗手就犹豫了。我正踌躇之际,突然花花一跃而起,跳上我的后背(我是蹲着的)。我着实给吓了一跳,没想到这垂死的猫会于瞬间行动。我非常本能地耸肩试图将它抖落下去,花花的利爪钩住了我的睡衣,但最终还是被我抖下了地板。只听“咚”的一声,花花侧面着地。若在平时这是绝不可能的——花花已经开始有些僵直了。它无法使自己翻转过来,无法爬回纸箱,但它的前后肢还在抽动,这抽动所产生的微弱力量使它头尾的方向有所改变(与落下去时相比)。花花蹬踏着后腿,弄翻了旁边的鱼汤。它就这样躺在鱼汤变凉的汁水里死去了。
徐露被一系列响动惊醒,她翻了一个身眯着眼睛问我:“怎么啦?”我说:“没事,没事,你睡吧。”随即灭了灯,自己也钻进了被窝。
想像中我将花花身上的跳蚤也带了进来,也许还有更可怕的病菌。在这虚无的夜半时分,我本来就睡得迷迷糊糊的,又有一只猫死了,因此而丧失了应有的自制。我没有将自己打扫干净再上床。我想像那跳蚤和病菌已部分地从我身上转移到了徐露的身上,因此感到对我的爱人十分内疚。在被子里我将她抱得更紧了。徐露喃喃说道:“你没事吧?花花没事吧?”我在她的耳畔柔声地说:“没事没事,明天再说吧。”随后我们便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死讯才被正式宣布,徐露自然哭红了双眼。与夜里相比,花花的姿势没有丝毫改变,仍然是侧面着地,四肢展开形成长长的一条。那只盛汤的碗倾斜着,但地板上的汤汁并无多少,几乎都被花花的毛皮吸收了。它嘴角上的血沫也已凝固,瞪圆的眼睛上起了一层白翳。我拿来一只塑料袋,想将它装入其中,但死亡已将花花重塑,那塑料袋宽有余而深不足(此刻花花是棍状的)。后来换了一只大号垃圾袋才将它死亡的形态勉强遮掩了。为保险起见,我在那可疑的垃圾袋外又加了一只时装袋。经过此番修饰就再无人能看出里面装着一具猫尸了。我提着它由徐露引领走进附近的和平商场。
花花传奇七(2)
那天我们的日程是这样的:去商场增补一些冰箱里的食物和购买消毒所需的用品,然后葬猫,然后回家,彻底清扫卧室以及阳台。当我们购物时我的手上提着花花的尸体。我不得不将不断增多的购物袋与装载花花的时装袋并列在一起,提在手上。我们(我和花花)穿梭于人群中,挤上公共汽车,来到假日气氛的大街上(这是一个星期天)。欢叫吵闹的儿童、上升飘扬的广告气球、自然界的蓝天白云、跨越头顶的无数条线缆,有的深黑有的光亮异常……这熟悉的世界令我惊奇,只因为我手中提着一具尸体。好似一种魔法,它使我发现这平凡人间的神奇美妙,以及无比的空虚和哀伤。这魔法使一只生前足不出户孤僻病态的动物死后以僵硬的肉身徜徉于热闹的街头……
我和徐露把花花葬在九华山公园里。带去的铲子、菜刀(挖掘工具)没有用上,那儿的山坡上有现成的树洞。此刻的花花恰如一截树棍,我们将它栽入一个树洞中,填好土、踩实,做了伪装和记号,还拍了照片。我将冲洗出来的照片寄给远在南方的哥哥,向他报告了花花的死讯。我强调说那葬身之地的风水极好,背靠九华山麓,山下便是城市绵延的远景,可以鸟瞰那里的千万间楼宇房舍——有照片为证。
又过了一年,我哥哥回南京办调动手续。他跑到我嫂子坟前大哭了一场。去之前上了一趟九华山,并根据照片起出了花花的尸体。那尸体是否已完全腐烂我不得而知,总之我哥哥收集了一些什么,将其装入一只他带去的手提箱中。他将手提箱中的物质埋在了我嫂子的坟旁。两地相去甚远,但我哥哥是骑着他的摩托车来回奔波的,因此也算不得什么辛苦。只是在我看来大可不必。
三人行1(1)
这篇小说里将多次出现“枪”这个名词,也许比其他高频率出现的名词出现的频率都要高。但您不要失望,我所要讲的并不是一个杀人致残的故事,也和战争无关,所使用的一些和战争有关的名词和术语都只是比喻。从本质上说,这里进行的一切都是一些游戏。枪——请原谅我去掉了它的引号,也仅仅是一件玩具,大多数情况下如此,大体上如此。它是一九九三年在N市地摊上随处可见的那种,因为和真枪相像,所以叫仿真手枪。据那些摆弄过真枪的人士说,它们只是颜色不同。发生过几起劫道和劫持大型客机的事件之后,这种枪的买卖就被明令禁止了。看来它还真有点用处。神话和禁令使仿真手枪魅力陡增,再加上真枪实际上的不可希求,才有了下面的这个关于手枪又非真枪的乏味而精彩的故事。
它们被放置在一只箩筐里,统统滋生了绿色的铜锈,“枪栓”——请允许我最后一次在谈论枪械和与此有关的内容时使用引号——拉不开了。那样子真比一支几十年前经过无数血雨腥风的老枪还要疲惫。东平用一根洁净的手指拂去上面的灰尘,手指马上黑了。他的左手放着一副题为“各国手枪”的扑克牌。将纸牌一张张地摊开在席子上,东平不厌其烦地对照着。美国的考尔特手枪,英国的道斯左轮,西班牙的米克雷以及比利时制造的白朗宁。当然还有国产的五四式,这些都有可能。或者,那支四不像的手枪是枪的灵魂。都不像,都有点像,或者它就是手枪的抽象。它就是那种叫做枪的东西。想到此处东平终于心平气顺了。他独自玩了一会儿扑克,由于心静自然凉,在微风电扇的吹拂下终于在一天中最热的时间(下午一点半钟)里睡去了。
这是发生在一九九四年夏天的东平的一次午睡。时间前移一年半,九三年的春节前夕,他们三个在夫子庙首次看见了这些手枪。东平并无感觉,小夏当然也不知道他看见的是些什么。惟一的例外刘松刚从南方来。那在南边已经绝迹了的违禁品竟赫然摆放在路边的塑料布上,行人来去匆匆,但无人问津。刘松几乎是扑了上去的,这一奇怪的逆向(相对于他们的前进目标)运动引起了东平、小夏的关注。他们跟着他来到地摊前,不知道他对什么发生了兴趣。鞋垫、皮带、打火机……似乎都不是。刘松专注地看着,目光迷离,就像瞄准和躲闪着某个女人。刘松如梦的目光是很有名的,总是使他立于令人羡慕的不败之地。后来东平看到一篇报道说:老虎目光一迷离就要扑人。刘松整个软绵绵的体态也像一只老虎,每当他目光恍惚的时候前方必然出现一个美丽的女人,仿佛就是由他那令人迷惑的目光创造出来的。
刘松的目光盯住了一把玩具手枪,这是东平所没有料到的。他为此蹲下身去,把枪拿在手里反反复复地看。摊主被吸引过来了,告诉刘松这枪劫飞机抢银行都行。刘松回答说他正是为此而来的。“真枪摸得多了。这玩具的怎么用?”他问摊主。“一个样。”摊主说,教他拉枪栓、安子弹。所谓的子弹就是下垫塑料片的八粒火药,围成一圈类似一朵梅花。安入枪膛后可连击八响,然后塑料片退出,再安入一朵梅花。
刘松握住枪,右手伸直举平,左眼眯缝着,以自己为圆心手臂为半径缓缓划圆。最后,在摊主的面门前停住了。摊主虽说知道不会有任何东西射出,但还是紧张地皱起眉头。为了这笔生意他不便避开,但枪响的一瞬间还是阖上了双眼。一缕青烟在夫子庙的上空腾起,尚未完全飘散刘松“叭叭叭叭叭叭叭”又向七个方向分别开了七枪,直到枪内的子弹全部射完。他很像那么回事地掉转枪口对着自己,一丝烟气从枪口逸出,刘松很轻松地将它吹散开去。
“能不能有东西从里面射出来?”刘松问摊主。后者在一只黑包里掏了半天,从最底层掏出一只塑料袋。塑料袋内有几粒红红绿绿的子弹头,塞入枪管内据说可以随着火药的爆炸射出枪外。围观的人都认为这次可是来真的了,不光有响,还要射击,哗啦一下在刘松面前闪开一块空地。摊主也走到街这边来,不敢再站在刘松的对面。严肃的气氛下刘松本人也不敢怠慢,他瞄准花坛里的一小丛冬青,枪口也不敢高抬。一声枪响后塑料子弹滑出,在前面划了一小截弧就滚落到离脚边不足一米远的草坪上,距冬青树连一半都不到。真是太令人失望了。就是两岁小孩尿尿也比这远得多。最后的几粒子弹干脆直接从枪口落到了地上,只要枪口冲下它们就掉下来,甚至不等火药炸响。
但枪的生意还是做成了,不仅刘松买了枪,东平和小夏也都各自装备了一把。除此之外刘松还要了一把转轮式的。他一共付了四把手枪的钱,买了大量的弹药(梅花状的火药而非塑料子弹),分赠给东平和小夏。刘松从内袋里掏出钱夹来付钱,手掌横握着鼓鼓的钱包,里面的钞票排放得整整齐齐。他把左轮和钱夹放入同一个兜里,另一把手枪则别在背后的腰上,一片西服被支了起来。他就这样松松垮垮地走向了第一个目标。
东平、小夏早有准备,弹药已用最快的速度安入枪膛。于是夫子庙一带就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枪战,硝烟四起,爆炸声不绝于耳。好在是过年前夕,不时有烟花爆竹被孩子们提前燃放,所以行人也不至于有多么吃惊。这是一条仿古商业街,机动车辆禁止通行,来来往往的人群占据了路面,大都为采买观景而来,慢慢腾腾、磕磕碰碰,似乎没有人为了任何事而焦虑着急。也有推着自行车妄图超越他人的,车把上系着一串气球,仿佛要把自行车和它的主人提升起来了。此刻悠闲散漫的行人成了他们互相射击的障碍物和最佳可能的旁观者。除此以外还有随处可见的石狮、照壁、垃圾筒可供他们藏身或突然出现。三国鼎立,其联盟也是短暂且以自身的利害为转移的。一般说来,东平和小夏的结盟要长久和稳定些,因为刘松有两支枪,一支射完后第二支马上可以投入使用,或者两支枪同时射击,火力威猛自然异乎寻常,至少可以把对方完全地笼罩在一阵烟雾中了。东平、小夏呢?换弹药时只有逃跑的份儿。或者一个守护着另一个,或者,把羽绒衫向上提起,脑袋缩入领口在肚腹的部位换上弹夹,然后,在荷枪实弹的情况下重又获得了出生的勇气,钻出衣领来到这个世界上。东平在一家此刻称为钱庄的银行的大门前上弹药,刘松搜寻追踪至此。在小夏的伏击掩护下东平逃入一家称做大车店的宾馆。其后,当三个人的弹药都同时耗尽,和平才真正地降临了。三人并排走在御道街上,前方就是停满出租轿车的驿站。刘松感叹道:“我的枪要是驳壳枪带大红绸子的就好了!”东平、小夏都有同感。在这布景一样的仿古一条街上,除了现代特色不能融入其中,其他各时代的不同的风格和因素都能做到相安无事,甚至相得益彰呢!“今天的《扬子晚报》上会有一则报道:夫子庙地区发生激烈的枪战。”东平说。“不,应该是《申报》或《大公报》,”刘松说,“劫匪们血洗了高家庄,还掳走了高家的三姨太……”他身着带垫肩的西服,足登锃亮的尖头黑皮鞋,这身装束现在看来真是超时代的。三人举步向前,相互戒备着,同时又都再次压满了子弹。在武力均衡的情况下谁都不首先开枪。他们走着,由于失去了下一步具体的目标而感到疲惫。现在他们已拐上了中山南路,正逐渐离开商业兼娱乐中心的夫子庙。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增多了,车速又快,都是一副正事要办的样子。车铃声响成一片,把他们挤上鳞次栉比的屋檐下的人行道。一半节日一半日常装束看上去似是而非的人群又把他们隔开了。东平抬头看见枝杈间冬日湛蓝的天空,惟有那里丝云不挂,是一个清净高远的去处。那反映透视原理,将最终汇于前方一点的电线不时被残留在树干上的枯叶打断,让东平的眼睛产生了受挫之感。电线本身也交织松弛,而且凌乱,让人失望。幸亏前面来了一人,不,是一对,这才把东平几个从午休时间里的困顿中完全唤醒了。
三人行1(2)
来人是老卜,东平的邻居兼朋友。由于刘松每年都飞来N市过年,所以和刘松也不陌生。小夏呢?那就更熟了。老卜曾赢过他一盘棋,对于好胜异常的小夏而言足可以把对方当做仇人永记不忘。现在老卜正挽着他的第三任夫人迎面而来,离得老远,脸就笑成了一朵花。他见到朋友和熟人的那股兴奋劲儿就像此刻是在沙漠里,或人烟稀疏的古代。那张忠实而古怪的窄脸也像一个古人。还有他那伴随吐痰一连串嘎嘎声的鸭子般的开怀大笑也极富感染力。此刻,向他走过去的三人想起了这一切。他们的肌肉略显紧张,表情有些捉摸不定。待老卜松开他的夫人举起两只手准备向其中的两个肩背拍过去(他恨不能生出第三只手,这样才能同时拍到第三个人)时,突然有什么硬物抵住了他身上的三个不同的部位。刘松、东平和小夏已分别站在了他的四周,老卜的去路也被夫人恰好封死了。他们配合得如此默契,就在老卜的手即将抓住他们肩膀的一刹那四把手枪同时响了。可怜老卜被一团烟雾裹住,一米七四的个头突然向上蹿起,甚至超过了一米八二的刘松,可一秒钟后就萎顿下去了。夫人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向后跳开,结果碰着了身后一个行人怀里抱着的小孩。骚动像水波一般地向周围扩散开去。突袭成功,他们当街枪决了老卜,然后再转向他的夫人,向她赔不是:“让你受惊了,我们杀了你老公。”镇定下来的夫人说:“没关系,没关系,像他这样的死了倒好,见人上去就拍,也不知轻重,也不问是男是女。”由于他们和这任夫人都不很熟悉,所以她表现得非常客气。隔了这么长的时间,老卜的手终于抵达了刘松和东平的肩膀,接下来是小夏。大家都发现不像原先那样地有力和凶狠,就像在替你的衣服掸灰,或把手掌本身的重量放上去。老卜的双手首次像黄叶那样充满诗意地落了下来。他的脸色也有了落叶一般的凋零感。那天他穿着一件浅灰色扎成三道的羽绒服,和东平他们擦肩而过后前胸、后背和左腰都留下了烟熏火燎的痕迹。他搀着夫人继续向夫子庙方向走去,摇摇晃晃的背影就像人群中的一个幽灵。
三人行2(1)
要过年了,总得弄几件新衣服穿吧?特别在有了玩具的前提下,为自己弄一身节日的新装就更加重要了。他们这不是在凭空回忆童年,而是在切实地把它继续下去。所不同的是现在一切都得靠自己了。
东平想起了他的一个同学,在金贸大厦二楼租了两截柜台卖衣服的文强。东平一直想从他那里搞两件不花钱的衣服穿,文强见了他也都是这样邀请的:“来我店里弄两件衣服去穿!”可不知什么原因东平一直没去,也许是没有刘松那样的行事魄力吧?今天不过是刘松和文强的第一次见面。三分钟以后,一支烟还没有吸完刘松就取代了文强的老板位置,开始向前来逛悠的潜在顾客兜售本店的裤子。请记住店名叫做“五颗星”。刘松力图说服的第一个男人是小夏,他将一条裤管肥大棕黄|色咔叽布裤子贴在对方的腰上,让裤脚自然垂悬下来。“你穿正合适,套上试试吧!”“我没带钱。”小夏紧张地说。他和文强也是第一次见面,在此之前彼此素不相识。“穿得合身就行啦,什么钱不钱的。”刘松说。小夏“康啷”一声将手枪从裤兜里掏出,放在柜台上。他去后面隔出的试衣间去试裤子。出来时手上卷成一团的皱巴巴的是刚才换下的那条。新裤子从此就穿在了身上。从这条新裤子出发大家重新发现了小夏难能可贵的翘ρi股。刘松为自己挑了一条与小夏一模一样的裤子走进试衣间,出来后ρi股依然很普通,没有足够高地翘起来。“妈的,这裤子就像长在他身上的。”刘松说小夏,不无妒忌之色。他硬是逼着东平也去换了一条式样相同的裤子。东平因为个子矮,裤管须卷起一道才不至于拖到地上。甚至刘松也有办法让这里的老板文强也换上了一条那样的裤子。这样,以这式样明显相同的裤子为标记他们就都是自己人啦,掏不掏钱当然根本就无所谓了。
裤子之后是上衣。小夏和刘松分别换下羊皮夹克和西服,各套了一件牛仔样式衬里是人造毛的半长短大衣。这在没有取暖习俗但冬天像北方一样寒冷的N市是十分合适的。冬装结束以后是春秋装,也难得刘松想得长远。他为自己搞了两件风衣三件衬衫,东平和小夏是一件也没敢再要。彻底结束后文强找来一只够大的帆布包,装入刘松几个挑选的衣服和换下的本来就属于他们的衣物。文强细心地调节了背包带的长度,以免他们背起来感到不够舒服。
为酬谢老板,刘松开始切切实实地干了半个来小时的营业员,但他只为那些长相漂亮时髦的女性服务。如果她们由老公或男朋友陪着来,那刘松一定会撇下他们而和时髦女人调侃个没完。一般来说钱包肯定在那些自惭形秽的男人们手里,因此刘松的买卖并不成功。半小时以后五颗星服装精品室内人走空了,只有一位姑娘仍手撑衣架拿着一张《扬子晚报》在读。“小姐,这件衣服对你很合适。”刘松为她拿来一件红黑格的充满乡气但正因为如此而时髦的归真返璞的大襟棉袄。小姐笑了,因为她并不是来买衣服的。她是这里的营业员,由于刘松的存在她无事可干才看起报纸来。刘松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他还没有愚蠢到把营业员当成顾客的地步。一个机智的玩笑能够使他更快地进入,一旁的小夏直看得目瞪口呆。
一只翘ρi股又有什么用呢?它并不比一个老人的经验更为有效。其实刘松、东平比他也大不了几岁,三十出头,在二十四岁的小夏看来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了。问题是在你的ρi股塌下来以前就获得经验。又有翘ρi股,又有经验和魅力,这才是他小夏所需要的!
现在刘松的ρi股上别着一支枪,在问营业员笑的是什么?她指着四版的一则报道笑得弯下腰去,还用手捂住了嘴。刘松大声念了出来,原来是外国的某海滨(这种事总是发生在外国)一只猴子或猿企图畏亵一名妇女。它从树丛背后跳出来,怎样热烈地奔过长长的沙滩,抱住了一个晒日光浴的女郎并剥下了她的游泳衣。二十岁不到的营业员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经刘松的口读出是比她一人默念愉快得多。她的懂事和害羞都找到了表达的地方。
刘松给文强留下一支心爱的转轮枪以及一张深圳某公司的名片,背着一包衣服下楼了。刚下楼梯他就将背包递给小夏。后者年轻体壮理应多劳。“怎么能说我就比你们身体好呢?”小夏这么说不是否认自己身体好,而是想把身体好这个事实多重复几遍,好弄得人人皆知。他极想把这一条定下来:我是一个比你们身体都好得多的人。也许现在还不甚明了的就是各人的枪法了。刘松在二楼的拐弯处看见一楼大厅内的各类吊灯,有枝形的,有吸顶的,一律闪烁着十字形、米字形或一字形的光芒。他想像自己掏出枪来横着一扫,大厅内顿时一片漆黑,在玻璃的碎裂声中传来一片鬼哭狼嚎。他在二楼看到这个幻景,因此而停留了片刻,让东平、小夏在他前面下了楼梯。
在楼梯肚的阴影里摆着一张很普通的办公桌,桌上堆放着电脑、打印机等设备。其后的椅子上一位穿白大褂的姑娘在看当天的《扬子晚报》,他们都在想:她看的是第四版,有关猴子袭击妇女的那一段。她看得那么惬意,不时地从半拉开的抽屉里摸索什么零食缓缓放入口中。身体也不断下滑,现在,举着的报纸已高过了她的头顶。两条绷着踩脚裤的细腿交叉着从桌肚里伸出来,一直伸到了行人来往的通道上。刘松作绊倒状,向前踉跄了几步。那姑娘果然有所感应,将她的鞋尖缩了回去。
三人行2(2)
小夏不是要证明他的身体好吗?现在来了机会。电脑检测身体健康,每位一次三元。当然又是刘松起的头。在他看来好玩的地方好玩的事情随处都有。换句话说,也就是只要跟着刘松就有好玩的,就会出事,有时候这些事还真的不小,你必须得认真应付。当然这是后话。此刻刘松捋起衣袖,向姑娘伸出一只胳膊。姑娘像量血压似的鼓动着一只橡皮球,被绷带紧裹着的部位感受到了压力。同时有关的信息就通过一根弄不清楚的什么线路进入到电脑里。姑娘的另一只手在键盘上敲击,显示屏上就出现了关于你身体情况的记录。由于显示屏是面对通道的,所以,任何从此间经过的人都可以看见——如果他想停下来看的话。刘松自己都不了解的心肝五脏以及内分泌霎时暴露在众人面前。如果是健康正常的倒也没有什么,可惜的是他的毛病那么多:支气管炎、消化不良,肾脏也不好,另外还有颈椎病、痔疮以及失眠、盗汗和偏头疼等症。总之刘松的内部已是一无是处,到了该彻底更换和清算的时候了。他还有几十年好活,几十年的苟延残喘。那身挺刮适宜的西装只能证明他人格的虚伪,在那翩翩的风度下有什么正在不由分说地败坏、腐烂,并散发着毒气。惟一没机会对着显示屏的是检验小姐本人,她美丽年轻的脸和屏幕处在同一朝向。此时她只对收钱感兴趣。她知道来此地的检验者无一例外地都已病入膏肓。小姐从打印机上撕下一页递给刘松。她根本没看。刘松从心底里感谢她的体贴和周到,也许还有冷漠。多年来这个爱情上的收集者第一次有些动心。但他马上使自己解脱了:如果检验小姐本人被机器检验一番结果将会如何呢?她定然不会有看上去的那么可爱和从容。也许刘松只要证明一点:所有的人都像自己一样有病。只要是人就诸病缠身,至少在这台机器面前是人人平等的。
他拉过东平,把他交给了那冷酷的姑娘——铁面无私的检验小姐。刘松、小夏和所有围观者一齐盯着黑底绿字的显示屏,那儿即将出现东平的心肝五脏,或者叫下水。在刘松看来此刻使用下水一词比较合适一些。为什么在猪的内部就叫下水,而在人的里面就叫心肝了呢?还有猪的舌头叫口条,鸡鸭的胃就叫肫,好像这样一来那些零件就真的不一样了似的。
思索间东平的判决出来了,果然不出刘松所料他亦是一个病魔缠身的人。瞧瞧那份清单:心律不齐、高血压、胆石症、关节炎、肠胃炎,另外还有便秘、呃逆、皮肤瘙痒等症,提示要节制房事。可怜东平离婚已逾五载,又身处N市这样一个“Xing爱沙漠”(相对刘松来自的那个号称“文化沙漠”的城市而言),哪来的什么房事?如此提醒只能使人另作它想。东平不禁由衷地害臊起来。他将检测结果窝成一团塞入衣袋中,紧握着的拳头也就此不再拿出。
下面轮到了小夏。东平、刘松都做好了欢迎他加入到患者行列来的准备。他们甚至在自我怜悯之外匀出了足够的同情。他们知道小夏更需要它。一来由于他的年轻,二来是小夏对他身体的自信。机器对这样一个人的打击将是更大的。东平、刘松好歹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已经明白肉体是臭皮囊这个真理,只不过平日不愿承认罢了。现在一个拍着小夏的肩膀(刘松),一个接过小夏手中的背包(东平),在众志成城的情况下他们看见显示屏上出现了一番与众不同的奇妙景象:又是奏乐,又是五彩缤纷的炸弹爆炸,好像玩游戏机得到奖励一样,然后,在没有出现任何一行小字(刘松、东平的病情都是由那样的小字显示的)的前提下整个屏幕都让“您的身体非常健康!”八个大字外带一个大惊叹号占满了。“您的身体非常健康!”一共重复了三次,其间又是奏乐、爆炸,热闹得不亦乐乎。
小夏发出了一阵只有身体非常健康的人才能发出的那种声震屋宇的大笑,那看不见的真气从丹田直冲喉头。“哈哈哈,哈哈哈,呵呵……”他环顾左右,也就是刘松和东平。“他妈的……”左边的刘松说。“到底年轻。”右边的东平说,“既然你身体好,包还是你背吧。”“没问题,不就是背一只包吗?如果有一副担子我肯定挑着你两个伤员走,一头一个。”这话可是伤了老人的心。“你小子也太狂了!”刘松说。“我年轻的时候身体比你的还要好,只不过那时候没有什么电子检测仪。”东平说。“再过七八年,你到了我们这个岁数,身体肯定比我们的还要差。”刘松说。“那也没什么,至少七年之内我的身体是非常健康的。”小夏道。
在刘松的一再要求下他又做了一次同样的检测,结果仍然相同:您的身体非常健康!说明机器有一定的可靠性,检测不是随机的,其结论和被检验者还是有一定关系的。刘松本人也做了第二次检测,虽有变化但大同小异,小异部分是正确地判断出刘松与日俱增的拔顶和脚底板上几个不甚愉快的鸡眼。至于东平,那就免了,他不想再次丢人现眼。可刘松仍赖在原地不走。他开始怀疑显示屏上出现的内容与检验小姐敲击键盘有关,而与那装模作样的量血压无关。几套方案是预先设计好的,能有七八种不同的情况保证足够用了。至于谁该上哪种情况和方案则完全看小姐的好恶。也许在他们三人中她对小夏的印象最好,所以就给了他一个您的身体非常健康!怪不得她与显示屏处于同一方向但并不看它哪怕一眼。她对打印机上撕下的带孔的纸也一样冷漠。原因是什么结论她在击键时就早已知道了。
三人行2(3)
我到底在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小姐?刘松暗忖道。这样的情况实在是不多见的。也许是小姐的反常心理在作怪:越是她喜欢的就越是要加以剿灭,原因是自己得不到。一旁望呆时又有好些人伸出胳膊做了检测,其中老少男女都有,但没有一个如小夏那样是完全健康的。小夏自然更得意了,他的健康是颠扑不破的真理。随着时间的推移刘松对机器和小姐的怀疑也逐渐消除了。他不无骄傲地想道:自己虽然身体从此有病,但心理是绝对健康的。他俯身在桌面上倾向检验小姐,展开双目迷离的攻势,用近于耳语的声调问起:像小夏这样身体非常健康的是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
那有没有呢?
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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