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交谈之间,我才知道,她因为到我家去抬缝纫机遇上一阵暴风雨,自从那天淋湿之后就病倒至今的。
听了她的话,我惭愧万分。虽说不能算我害了她,至少,我是内疚难言的。的确,她一病就变了个样子,简直判若两人。我问她是什么病,她只是微微一笑。只是这一笑,才让我觉得那还是她。
“去看过医生吗?”我问。
“去过好多次了。”她说。
“我想你会康复的,年轻人生命力旺盛。别急,用不了多久,我的同事们还想欣赏你的手艺呢。”
她听我的话,只是苦苦的一笑。她蓦然想去倒水我喝,我制止了她。可她执意要去拿点心、糖果来招待我。我怎么也拦不住她。随后,我问道:“床上躺着的是……”
“我妈。”
“两个病人,谁照顾。”
“我弟弟。”
于是,我转了话题,我道:
“这两个条幅是你选的吗?”
她又是微微一笑。提起条幅,似乎她的眼睛也亮了,整个面容显得光彩了,仿佛不像病人一样,说到条幅,她气力也充足多了。
“是他的一位朋友帮着选的。”她说。
这时我才第一次从她的口里听到提起“他”。这个“他”无疑是指小裁缝了。在她提到“他”之前,我是压根儿不准备提起的。既然她提起了,我将抓住话头深谈下去。
“是苏小星的朋友吗?”我问。
“是的,当然也是我的朋友。他现在在大学念书,是学法律吧。”
“你怎么把‘二’字改成‘小’字呢?是你改的吧!”
“是的,是我改的。这位朋友把意思讲我听了之后我改的。”说完,她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当然我没从文学上考虑尊重原句,我只是按我自己的意思改了这个字。”说这话时,她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润。
说完,她又笑了。说:“我的好多朋友来都没注意到这对条幅。到底您是知识分子,你说我改得对不对。”
“好极啦,改得好极啦。”我连声说。
我尽量避免提到裁缝,尽管我这么做,我还是按捺不住我必须提到他的愿望。
“你病了苏小星知道吗?”我问。
“他不知道,也不必让他知道。”她冷峻地说。说完,她不住地咳嗽起来。我忙给她水,她不要,她示意水是不能解决她咳嗽的问题的。她任其咳嗽下去,有时咳嗽得堵住了气,我不知所措。见她那难受的样子,我简直要哭出来。
“不……不能……不能啊……”她断断续续地说。
我不知底细,我能说什么呢?安慰她吗?什么是最好的安慰呢?我觉得我是局外人,一个对男女私情毫无所知的局外人。她歇了半响,嘴角又露出了那优美的微笑。
“那天他喝醉了是吗?”她轻声说。
“是的,如果……也许……是的,他是借酒浇愁的。”我含含糊糊地说。
“不,他愁什么。”她说着,便指着茶几玻璃板下一张照片让我瞧,“您瞧。”
我朝她指的照片一瞧,我被照片上的人物吸引住了,那是一位美丽的少女,用简捷的话说,在某些方面与曾真相比是有过之无不及的。
“这姑娘深深地爱着他,可他……”她说,她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说很长的话似的,“他应该得到一个完美的世界,而且他能够得到。”
我听他的话,不知怎样展开我的想象。我觉得围绕这张照片还有坐在我面前的这位女性,一定有个相当动人的故事。我觉得坐在我面前的这位女性已经够完美了。她所追求的完美又是什么呢?总之,我到这幢不起眼的旧屋里来,在脑子里堆满了莫名其妙的问号,若要解答这些问号,远不是我能办得到的。接着,她说:
“那天在您家里,我把这张照片给他,是的,是这个姑娘的一个姓董的长者要我送给他的,可他不要,那又怪谁呢?”
这时,我没什么好谈的了。于是我把她为我做衣的工钱给她,可她高低不收,我最后表示一俟她病体安康就为我的几个同事再做几套西服,她满口答应了下来。不过,她说:
“不过,我努力争取满足您的要求。怕我是没有那一天了……”
她想极力支持自己,头冒冷汗,气喘吁吁,显露着一种奋力挣扎的疲惫,可以看出,她已耗尽了她的精力。
最后,她打起精神对我说道:“如果您要是把我病的消息透给了他,您将会失去我对您的尊敬,我不是故意要吓您,那是万万不能够的。您能答应我吗?”
“我答应。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说。
“您不必问为什么,您能做到吗?”她近乎苦苦地哀求道。那种哀求不是装出来了,而是带着万分的诚恳。我无法描叙,这种诚恳带着怎样的自我牺牲的气派;以及这种气派所表现出的宽广的胸怀;大度的容忍;以及因为这种容忍所包含的“顺从”。正像小仲马所描述过的,她那纯真无邪的感情,简直能说是一座象征“顺从”的塑像。
分手时,她用一种深情的口吻表白了她的心迹,她说:“我非常感激您艾老师,您这样尊重我就使我高兴。我觉得我是幸福的。若幸福只是指家庭,或是儿女私情,我不赞成,我以为用这来指幸福,那么大多数的家庭,我看不一定是幸福的。我理解幸福应该包含着得到尊重,得到理解,这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从这个角度看我是幸福的。然而,我还有憾事,那就是没能看到我所爱的人得到幸福。如果有这个奇迹出现的话。那么,我的世界真正完美了。这个世界唯一属于我的就是他的爱。”
“你为什么不能得到幸福呢?”我脱口而出。
“如果他能谅解我,就是说理解我的话。”她也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现在我只希望得到这个,如果一个人得不到理解而死去那是最大的痛苦。”
我怀着遗憾离开了曾真的家,如同离开了一个深藏人生奥秘的世界。与其说她最后一段话引起了我极大兴趣的话,还不如说那对条幅的内容更引人深思。我以为这才是值得探索的奥秘。正因为如此,我必须到小裁缝那里去一次。我倒要探究一下,他的一个什么朋友,为什么要送“小杜”的那样两句诗给她。
不过,目前我所关心的倒是这位姑娘的身体健康,依俗所见,可以说这姑娘害了“相思病”,但实际情形远非如此,他们不是单独待了两天吗?不管怎么说得告诉小裁缝去看看她。可是,我已在姑娘面前许下诺言,而我是不能不遵守的。
那么,我去见小裁缝,不能不说是“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了。不管怎么说,受人之托,我得去和小裁缝约定制作西服的事宜了,而且我希望他还是与曾真合作。当然,我也觉得尽管这些希望是渺茫的,我还是要去。读者也不会相信我对这件事会漠不关心。
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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