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蚕吐丝造一个茧,这样的茧可用来缫丝;也有一些茧,是两只蚕互相缠绕织就,这样的茧就叫做双宫茧,因为丝头混乱无法缫丝,只能列入次茧的行列。
扭开花洒,热水以千军万马之势砸到头顶上。吕品抱着肩,任凭微凉而僵硬的身体在热水中舒展、泛红,再慢慢地变得不像自己的身体。
她承认,这一刻她的思想和身体都同等地思念杨焕。
然而她不知道怎样去面对他们曾经……那不知该如何形容的七八年时光。
是鸿沟吗?明明他们又有着千丝万缕斩之不断的联系;
是僵持吗?明明是一步一步地看着他越走越远。
也许该说是一张密织的网,今年一丝,明年一缕,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织成双宫茧自缚。
有一年去杭州开会的时候,参观丝绸博物馆,讲解人员说:一只蚕吐丝造一个茧,这样的茧可用来缫丝;也有一些茧,是两只蚕互相缠绕织就,这样的茧就叫做双宫茧,因为丝头混乱无法缫丝,只能列入次茧的行列。
那一刻她无端地想到自己和杨焕,也许就是这样的双宫茧。
又可能是年代隔得太久远,吕品记不太清原来她和杨焕相处的那些点滴,究竟是怎样来又怎样去。但显然现在的杨焕比过去的他让人受用多了,原来他常为踢球或各式各样的小事,撒丫子就不见踪影,现在却一日三刻地短信给她问这问那,问要吃什么,问周末做什么,问晚上一个人无不无聊。当然,面子上照顾到了,实质上还是多迁就杨焕的时间,因为他现在实在是忙,头几次在外面吃饭他都刻意关掉手机,后来慢慢地就很难安静吃完一整顿饭,好在吕品也有心理准备,况且不论如何杨焕现在比过去是进步太多,她也就不介意多在时间和地点上迁就他了。
新年是在北京过的,雪灾交通不畅,便很容易向娘亲交代了过去,倒是杨焕那边,吕品花了好大劲才说服杨焕暂时别跟杨妈妈公开他俩的事。杨焕满心不乐意,“让我妈高兴高兴呗,怎么了?”
吕品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觉得这么快就公告天下总有些不妥,杨焕的话问得看似轻松,其实是在暗示对她瞻前顾后的不满。
“本来好好的,你要是这么一说,干妈还不得以为……”她别别扭扭的,不好意思把哪几个字说出来,杨焕却极之干脆:“有什么呀?有了媳妇忘了娘那不是千古至理名言嘛!你觉得我妈这点觉悟都没有?”
吕品哭笑不得,倒不是她想藏着掖着,而是她心底总担心让杨妈妈失望。要是让杨焕失望,她还能偶尔安慰自己说谁让你喜欢我呢,喜欢我就得受着;可杨妈妈不同,杨妈妈是看着她长大,真心实意想她好的。况且杨妈妈是保守的人,觉得她和自己儿子有过这种关系,那就和结婚是一样的了。后来平白无故地分手,吕品没解释究竟为什么,杨妈妈更认定使自己儿子心太野,觉得这件事上亏欠了吕品,对杨焕带回来的其他女孩更是横鼻子竖眼睛看哪哪不顺眼,对吕品的终身大事也越发关心。
现在……别的不好说,吕品可以肯定的是,只要杨焕开了口,杨妈妈只怕立刻就要把他们带孩子提上日程。那……吕品不敢想下去。
年后吕品的假比法定假期多出几天,便在各种老北京特色的地方走动走动,又被杨焕带着去798玩,她欣赏不来那些所谓的后现代亦舒,杨焕倒是有兴趣,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吕品也就陪他乱逛逛。新年前后又是商场的疯狂打折期,杨焕因为好几年没在女人身上花过钱,如今终于有机会了,得着劲儿要给吕品买东西。今天换手机,明天换手表,吕品心想手机不过是打电话发短信,手表也就是看个时间,动物园三十块的表对她来说就足够了,有什么必要非得花上万块钱买个不知道怎么用的石英表戴手腕上呢?
可这种话对杨焕来说没用,他如今一副我有钱我就是大爷我就要促进消费拉动内需的模样。等袁圆过年回来,吕品才跟她抱怨,不料反被袁圆教育:“不花白不花!男人挣钱干什么用的?你不花,你不花你想让他给谁花去?我告诉你男人就这么点贱,你花得越多,等于是他在你身上投入地越多,他越想从你身上捞回本,就会越重视你——你看看你以前,他为啥你们放心把你往家里一搁就四处玩?还不是因为对你太放心你对他索取得太少!”
吕品被袁圆这种架势吓了一跳,扶额怯怯道:“没这么严重吧?”
“你以为呢?你也不看看如今杨焕混的什么圈子做的什么行当,他要是老老实实在公司做技术倒也罢了,偏偏他做marketing的,天天都在那种风月场里混,你不花,你不花自然有人抢着想帮你花!”
“他做marketing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他负责的也主要是什么技术方面的合作,很少去那种场所。”吕品不自觉地帮杨焕辩护,“再说……我觉得他又不像那种人。”
“唷唷唷,现在就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了啊?”
“不是。”吕品面色颇为难,犹疑半晌后才开口:“这几天吧……我们每天逛的地方,都在中关村那个I DO店附近打晃,我怀疑他是不是有那个意思了……”
袁圆这才没继续开玩笑,表情认真起来,良久叹道:“‘喜儿’,你们俩也拉拉扯扯这么多年了,要不——你就从了他吧,赶紧领证变成杨吕氏算了。我看吧……这个年代,要说让一个男人在你身上花这么十来年的工夫,也够本了。”她好像是想起自己的什么事来,有点感怀身世的意味,“不是人人都有这份耐性的。”
吕品想问她,那你觉得高工是有这份耐性的人吗?这个念头也仅限于转转而已。吕品没说话,和袁圆并肩坐在床上,两个月钱她们晚上也常常这样坐着,那时候吕品每天都在担心前途问题,一步一个坑,不知道明天坑挖在哪里……她叹了口气,低声咕哝道:“我跟你说过没有,景总工之前让我考虑去西昌的事。”
袁圆不解地盯着她,半晌后倒抽口凉气问:“喜儿,你觉悟也太高了吧?”
吕品尖起眼睛,斜看着她:“不然你以为我能怎么办?”
袁圆张着嘴半天没合上,好在她脑子向来转得快,想来也是,真要做到景总工那个层次,若只为招一个国内一抓一把的研究院,实在没有必要动这样大的干戈去帮她调动人事关系。若说真是一见投缘,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但投缘有很多种,以上对下的这种投缘,那都是要下付出代价的。
袁圆没给她支任何招,杨焕如今的热情高涨是人都看在眼里的,他简直恨不得把吕品全方位多角度立体三维地绑住。他大概是觉察出来,一旦吕品铁了心跟他分手,那是十辆大奔也拉不回来的,所以拼命地要给自己加重砝码,每天临睡前都还要回味思量一下今天吕品的态度——那感觉就跟葛朗台每天晚上睡觉前腰抱着箱子把钱数一遍才能安睡是一样一样的。
连吕品回学校退老是宿舍他都要跟着,理由是火车是慢车,年前年后治安不好,索性他开车送吕品回去。一路上,杨焕很是得意,只觉春风吹来春华俏,娘子儿子都快有了,直到吕品指好路开到教师宿舍,拿钥匙开了门,杨焕才觉得忽然从梦境回到现实,望着残破一角又被纸糊上的玻璃脱口而出:“这窗户怎么是破的?”
吕品一把拍他到空床上坐下,“被学生踢球砸破的,我准备报修的,结果又去了北京。”
杨焕摸摸床板又怪叫:“这么薄的被子?”
“没暖气?”
“什么隔音效果!隔壁的男女在干吗?”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by云五2卷5169-5183
“墙上怎么还渗水?”
……
其实这所学校原来分给吕品的宿舍并不算太差,只是年久失修,整饬整饬也能整顿成一间不错的小房。不过那时候吕品怎么也不肯接受一辈子留在这种地方的命运,哪来的心情装修整饬?再加上杨焕那副挑剔劲儿,聒噪得吕品实在受不了,没好气地问:“你要不干脆出去,等我弄好了你再进来成不?”
杨焕赶紧收声,乖乖地跟在她身后帮她打包,吕品的行李并不多,两床被子,几件衣服,还有些零碎日常用品就直接扔掉。忽看到一个包装盒,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杨焕使劲摇摇,吕品连忙夺过来,责难地盯他两眼。杨焕伸手就拆,是个钢化玻璃模型,“好漂亮,哪儿买的?”
吕品慌忙抢过来往箱子里塞,形迹可疑,杨焕越发好奇,拉拉扯扯地一定要看。吕品拉下脸来,杨焕脸拉得更长,“谁送的?”
“关你什么事?”
“男人?”
“人妖!”
“吕品!”
“此人已死有事请烧纸!”
杨焕又开始赌气,他素来是惯于蹬鼻子上脸,拽过吕品往床板上压,却像是跟人决斗似的,死死摁住她。吕品也未反抗,只是挑个稍微舒服的姿势靠着,望着斑驳的天花板叹了口气:“连这么小一间房也快要不是我的了。”杨焕一发怔,好像初春化开的雪花流进来,凉凉的浸在心上,他手上才松开些,又歪过身子,斜倚在床上搂着她。他慢慢又动手动脚起来,见吕品没拦他,越发大胆起来,窸窸窣窣地从她羽绒服里开始探索,跟左边的荷包蛋说“空帮哇”,又贴到右边说:“long time no see,小了点。”吕品恼起来,他又连忙笑道:“没事没事,多按摩就好了。”
这一回杨焕极尽温柔,一路缓缓地摩挲过来,像是特意为了弥补上回的粗鲁和冒犯,格外地小心翼翼。手探下去,又觉得这次的地点也不适宜,硬邦邦的床板,垫絮薄得像没有,还泛潮。杨焕心里想着等回北京可得好好想想买房的事,别的不提,怎么也得买一QUEEN SIZE的床,才能弥补这两回地点的不合适。然而尽管这时机地点都不那么恰当,他又舍不得松开手去,只好两人都赖在床上。空气寒冷,杨焕却从中又嗅到淡淡的绵羊奶味道,迷醉其中时听吕品低声道:“这个项目完了,我可能要去西昌。”
杨焕一下就醒过来,忍着火问:“去多久?”
吕品没开腔,杨焕又问:“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
室内空气因沉默而变得稀薄,刮得人脸上凉凉的,吕品的声音仍极冷静:“三年五年吧。”
杨焕腾地坐起来:“三年五年!”他简直不敢相信,又重复一遍,“三年五年?吕品你——”他嗓子已提起来,脾气还没发,看到吕品那双略显得茫然又朦胧的眼睛,又生生地咽下去。
他气极生苦,有些不明白吕品,明明在大海里泅游得如此辛苦,为什么还要拒绝比她的双臂可靠得多的航船?这样的眼神,前些天他也见过,那还是在袁圆妈妈做手术的时候,他陪着她在医院,手术时间很长,煎熬的不是病人。大约等的时间过长,他看到她很疲倦地往椅背上一靠,以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其实我算了算,将来我能见到我妈的次数,双手双脚就能数完了。”
杨焕当时只觉得心一空。
仔细算算又何尝不是呢,现代人天天叫着工作忙,血肉至亲便被摆在最后,一年也不过过年时见一次,真要数起来——竟叫人心寒。骨肉相连的人,这一世的缘分,竟然也只能用双手双脚就能算完了。
当时杨焕只觉整个人都要垮下去,他也不经常回家,老妈天天念叨,然而在他来说,这解决起来也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只要老妈肯点头,他在北京买套房子接她过来也是可以的,可对吕品来说,哪里有什么血肉至亲,哪里有什么骨肉相连?
也是她无意识说出的那句话,让杨焕放弃左静江所教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九字真言。死缠烂打也好,软磨硬泡也好,被夏致远嘲笑丢脸也无所谓,他只想让她知道,总有一条船,总有一个港湾,在身后等着她。
可吕品不要,她情愿双手双脚没命地游。
现在再看到这眼神,不止是心寒,甚至连胆都寒起来。
因为他一不小心算了算,原来他们分开的这些年间,两个人的见面,也仅仅八次而已。
他原来竟以为一辈子是很长的事!
想到这里,他连声音都抖了起来:“那你有什么打算?”
吕品姿势也未变,说:“我能有什么打算?”
那意思就是把皮球踢给他了。
杨焕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从开始到现在,他和吕品之间,好像做决定的都是他。但实际上,他可以选择的也只有接受和不接受而已,真正的选择,吕品早有决断。
原来分手也是这样,他接受是分,不接受也是分,区别不过是外人眼里怎么看而已。
然而杨焕并不是为自己难过。
他难过是为吕品。
连小小一间夏不透凉东不保暖的教师宿舍,吕品也这样留恋,他这么一个大活人,吕品又怎可能真正舍得?
很多事当年不明白,难道现在也不明白?原来,他可以一边在心里骂这个女人真是瞎了眼,连他这样举世无双的好男人都要甩,一边接受寝室兄弟们对他审美观一夜提升的庆祝。难道现在,难道现在他还会为了那可笑的面子,说此处不老爷自有留爷处?
这小半生走过来,看到的只有吕品在不断地放手,放弃这样、放弃那样——很多东西看起来是她自己到手不要的,但实际想想,又有什么东西,是真正由得她的?
她不回家过年,不是因为她放弃了母亲,而是母亲在很多年前就放弃了她。
当然也不用问去西昌的事情,杨焕见过吕品在S市天文台的宿舍,虽不豪华倒也别致,再看看这里,知识分子下乡似的。一定是吕品得罪了什么人,杨焕心里琢磨,让她在天文台没有立足之地。至于去西昌,杨焕不知道做航天的是不是一定要到前线,但听袁圆和高工的闲谈,大约是说吕品得遇贵人,赶上大好的良机,能一展才华。
杨焕长吐口气,这世界上哪里有什么贵人?就好比他们拉风投一样,看起来是别人给钱你烧,其实是趁你病要你命,等你烧钱烧出名堂来,那身家性命也早有大半捏在别人手里了。
若要说这世界上真有什么东西是由得吕品选择的,大约也只有——他杨焕了。
因为这选择的机会从不曾有过,所以得来时显得更不真切,格外的小心翼翼,生恐是一场破碎虚空的梦。
就像吕品高中时参加的种种全国竞赛一样,她数学物理成绩都不错,也下了苦工,所以拿到一等奖二等奖,也都觉得理所当然;反而生物一科向来不是强项,偶尔通过初试,左左右右地不肯相信,复试果然被刷下来,她居然舒下一口气,说当真不是学生物的料。
所以对没花过大气力而得来的东西,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杨焕仿佛在这一瞬间,读懂了吕品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他半跪在床沿,替吕品整好内衣、秋衣、毛衣和羽绒服,又在她鼻尖额上轻吻两下,抵着她的额问:“那这个项目什么时候完?”
“原来说是半年的,中途出了点事耽搁了。不过也不是直接去西昌,大概要先在总控中心待一段。”
杨焕哦了一声,慢慢又笑起来:“你说民航的飞机……卖不卖年票?”
吕品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盯着他,杨焕又满不在乎地说:“嗯,淡季飞机票打折都很厉害……嗯,你看现在不是流行什么半糖夫妻么,就是周一到周五工作忙,周末才住一起的那种。我工作时间很灵活的,再干两年就可以进入退休状态靠年终分红过日子……算起来……每个月来回一两次,其实也很便宜!”
他又摆出那副“爷现在发达了”、“爷现在不差钱”的臭屁脸,吕品暗暗把千钧的大石卸下来,居然没吵也买闹,真是奇哉怪也!
教师宿舍里终究还是冷,杨焕哆嗦了两下,拉紧窗左右清点后回头朝吕品说:“天快黑了,开回去也要五六个小时,还是去宾馆开间房,明天早上再回去吧?”
吕品颔首应允,杨焕便把她行李都扔到后备箱,在小城里转转找了家宾馆。城市虽小,宾馆的规格却一点不见落下,档次中上的套房,居然也是家具齐备,还配备了厨房!打开空调,没多会儿就温起来,两人稍事清理,再去宾馆对面的超市买点简单的熟食饭菜回来,居然也做成一餐不错的晚饭。也就是一盘干煎鳊鱼,一盘五香牛肉,再把饭炒炒,却让吕品吃得甚是享受,杨焕不解地问:“不是听说航天院的食堂很好嘛?”
“好是好,比不上人做的么。”吕品笑笑又问:“你现在居然都会做饭了!”
杨焕唇角抖抖,自夸道:“在外面那几年,不自己做怎么吃得下去啊?”
在外面那几年,吕品一下就想到辛然,那几年杨焕是和辛然一起的,至于在一起多久,到什么程度,却是她全然未知的了。辛然那回来下战书,她真以为这回是彻彻底底失去杨焕了,没想到杨焕居然去美国找她后又没事人似的回来了。这事情大大的可疑,又不好意思问出口,因为杨焕口齿这么伶俐的人肯定会反过来问她和钱海宁,可实际上她和钱海宁又没有什么。但杨焕和辛然之间又怎么同她和钱海宁这蜻蜓点水式的交情呢?扯来扯去定然变成一笔糊涂账,吕品只差找支笔把前因后果层次逻辑都画出来仔细分析一下了,到最后又觉得,无论如何,杨焕是不会在感情上骗她的。这样一想,所有的糊涂账都可以一笔勾销了。
吃饱喝足杨焕又来了精神,袁圆曾经解释说“饱暖思淫欲”的意思是吃饱饭就要睡觉,到杨焕这里,就变成实打实的了。席梦思的双人大床,空调开着也暖暖的,杨焕像是了了一桩长久以来的心愿似的,左边依然是“空帮哇”,右边变成了“Nice to meet you again”。
这一夜吕品睡得很实,过去各种各样悬崖撒手的梦境,都不曾出现。杨焕却睡不着,起身去卫生间,回来时从窗帘看到一夜璀璨的星空。
落地窗沿几盆宝石花紧紧地挨着,玉石般的叶子拱做一堆,流转星光下分明像莲叶宝座。杨焕挨着落地窗坐下来,吕品睡得很熟,脸上虽无笑容,眉心却也不曾蹙起。杨焕想起不知是哪一年,他们也曾在家中的阳台上看星星,吕品教他除了太阳外,那颗第十七位的亮星就叫北落师门,它很年轻,只有两亿到三亿岁的年纪。
它很年轻,杨焕当时为这句话笑了出来。
更早一些的时候,初中还是高中?该是初中吧,到高中的吕品不会再用那样快乐的口气对他说:世界上最美的三样东西,是天上的星,地上的花,和人间的爱。
而今三样都拥有,他岂不是世间最幸福的人?
只是在California那段无聊的日子里,他又看《时间简史》里说,整个宇宙是不断膨胀的,地球上的人关系越来越近,可那些星星却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我们拿望远镜观测的时候,觉得那些星星离我们是近了,可实际上,它们都以我们不可知的加速度远离我们。
可惜天文知识实在有限,就算把眼睛看瞎,杨焕也无法从这宇宙苍穹中,找出一个确定一定可以成立的公式,来论证他和吕品之间不可分割的命运。
那吕品呢?她研究了这么些年的星星月亮太空寰宇,到头来所求的,也不过是一间结实可靠、遮风避雨的小屋子。
他回过头来再看看吕品,就觉得星星和月亮都是最伟大的魔术师,居然能把他的思绪抽离得这么远。
还是把星星月亮交给吕品,把遮风避雨交给他吧,这样才符合“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原则。
爬回床上一觉睡到天亮,心情又格外好了,怎样都好,他们至少暂时达成和解协议。虽然杨焕对将来很茫然,将来,将来,他只是无奈,因为吕品对未来的设想里,他总像是一样可有可无的东西。夏致远总笑话他,他也懒得争辩,心想你不也是一样被小宁子死锁住?从这方面来看,他们两个倒可算是难兄难弟、心有戚戚。夏致远嘲笑他提到吕品就像丧家犬一般,他却觉得若他是丧家犬,那夏致远在小宁子那里顶多也不过是个面首罢了——这样说起来,他还是有点优越感的。
人要安慰自己是很容易的,找个更糟糕的来对比一下即可。如果有大棒压顶,就试想一下利刃如身的感觉,杨焕在安慰自己的时候,也很明白这一点。因为人心不足蛇吞象,他想到过去每年都要费尽心机才能数数和吕品吃顿饭的日子,就觉得今天小小的和缓,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但继续想下去,又难免郁卒,因为想到爸爸妈妈毕业分配工作的事。当时还是国家包分配,妈妈读的是师范,要分配回原籍也就是膏矿所在的县城工作,而爸爸分配到的是在城里机关相当优渥的一份工作。据说也险些分手,最后爸爸托了不少关系,才进膏矿做会计,每次说起这件事,妈妈都会点着他的额头笑说:“你差一点就没有啦!”
那时候什么都是国家包办,据说不少在校情侣生生离散,可算起来,现在大家工作倒是自由了,却好像也没见得比那时候容易多少。
回程路上很是平静,两人都无话可说,只好找点别的乐子,他问吕品:“你会不会开车,我教你吧?”
吕品摇摇头:“我路盲。”
“有GPS怕什么!来!”
他把吕品扯过来,以学车之名行倚香偎玉之实,商务车就这么点好,宽敞,抬抬胳膊伸伸腿都行。更好的是吕品还是个天然呆,饱饱眼福吃吃豆腐她都不太能觉察得出来,车里又开着暖气,吕品早除掉羽绒服只穿件羊毛衫。她细软的发丝撩在他脸上,撩得他心都痒痒了,原来留了二十年的齐耳学生头被他前几日拎到美发院修成BOBO头,露出浅浅半圈莹白的脖颈,还有那再熟悉不过的味道,绵羊奶的香味,还是女人独有的体香?杨焕难以分辨,只是越加心猿意马,不知为什么,吕品陡然僵住身子,耳根脖颈整个刷的泛红。杨焕旋即明白,老大没控制住老二,他到底还是吓着吕品了。虽然他是一点都不介意在荒郊野外天苍苍野茫茫地来那么一回,不过吕品么……杨焕好笑地看着吕品手足无措的模样,明明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又怕太着痕迹反而让他胡作非为。反射镜里那张脸又严肃又羞恼,杨焕其实也尴尬难受,但看到吕品这模样,心里不知怎么就特别开心,很想跟她说一句“接吻不会怀孕啊”。
终于还是被吕品找到个借口,说:“算了,反正我也没车,等有空我去报驾校,从基本功开始学起。”
她说着就从杨焕怀里挣开,回到副驾位上。杨焕也没拦着,一来他浑身肌肉都蠢蠢欲动,二来……他惋惜地叹口气,要真干点什么,恐怕以后吕品再也不敢坐他的车了。
杨焕很辛苦地嗯了一声,吕品还欲盖弥彰地问:“你在哪里学的?现在报班是不是还要排队?”
“我没报班。”
“啊?”吕品一时没明白,“就自己考啊?”
杨焕瞅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说:“我没驾照。”
“你没驾照!”吕品一愣,意识到杨焕说的不是假话,声调陡高:“停停停停停!”
杨焕被她逼着停下车来,吕品惊得眉毛都竖起来了,“你没驾照你也开车?”
“我这不都开大半年了吗?”
“你没驾照怎么能开车呢?”
“我哪有那个时间去考驾照?”杨焕一脸不可思议,“你知不知道安排个时间多麻烦,等他们安排好我又经常临时有事。耽误了几次,我就懒得考了呗,等闲了再说吧。”
“被交警抓住怎么办?”
杨焕伸手扒开储物格,翻出一本驾照,“八哥的,不过还从来没派上用场。”
交警倒是碰到过几次,只要态度好,基本都能敷衍过去,反正他也没干什么特违法乱纪的事。吕品却觉不可思议,想想杨焕又确实是这样的人,要他安安分分什么都照规矩来,恐怕比叫他死还难受。
她拧着一张脸开始生闷气。
吕品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杨焕后来终于把驾照给考了,花三个小时看看规则通过笔试,又托关系加塞桩考路考。路考那天他还是直接开着车去的,愣是把吕品气得一张脸皱成豹子,不过杨焕很高兴——看吕品生这种无关紧要的闷气,感觉挺好的。
小学的英语考试,他把吕品的卷子原样照抄交上去,吕品得了100,他只有99,他去找老师理论,结果被老师把哪一题的题目和答案在全班同学面前念出来。当时吕品的表情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那一题的题目是:What's your name?
杨焕以“我不进考场很多年”为由,要庆祝考到驾照,请CXO俱乐部成员吃饭。其实杨焕主要的目的还是把吕品介绍给现在的圈子认识,吕品生活圈子极窄,抬头看星星低头写论文,要好的朋友满打满算也就袁圆一个。杨焕心知要吕品和CXO的人打成一片是不可能,但现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是有个正式的名分好。况且公司里他和辛然认识最早,也算是最熟,大家便拿他们开玩笑惯了,以前是无所谓,以后要是谁一不留神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让吕品知道就不大好了。
挑的是建外大街上的一家法国餐厅,除CXO俱乐部成员外,也请了几个公司项目组织的经历,算起来十余人,坐一张长桌。公司里都是年轻人,出来吃饭边没那么多讲究,一边点菜,杨焕一边就把诸人和吕品做了个介绍。因都是出来历练过几年的人了,闲聊便也颇融洽,没有让吕品像多年前和杨焕的那些狐朋狗友们相处那么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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