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知道小姐坠崖的消息后,公子就没睡好过。前几日就去铺子里开了方子回来,但是吃了也不见好。”看她确实不像生气的样子,冬桐松了口气,“小姐,去看看公子吧?”
原来是这样。
林青看着小楼的方向,笑着,不自觉地柔声说:“好。”
待晔雅坐在自己房间的软塌上,心里却不由对自己刚才举动懊恼起来,又拉不下脸走出去叫林青进来。
林青一进房间,就看见僵坐在软榻上的晔雅。
她将手里的药碗放在软榻边的矮几上。然后她脱了鞋子坐上他的软塌,伸手拉过晔雅的身体,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手按上他的太阳|茓,轻轻按揉起来。
林青一边手里揉着,一边附上他的耳朵,说:“对不起。别生气了好不好?”
晔雅不过是不舒服,见林青过来赔小心,自然心里还有一些不快也没有了,索性躺到软榻上。
林青揉着,直到看晔雅的表情放松下来,于是伸手去拿了药碗过来,试了试温度,说:“先喝药,好不好?”
晔雅睁开眼睛,一双凤眼里隐隐有光彩流动,反问道:“你喂?”
林青低头看看并没有勺子,一怔,才要说话却看见晔雅故意的表情,立刻明白。
林青眼里一闪,唇角微微勾起。她将药碗里的药汁含了一口在嘴里,然后似笑非笑地,慢慢地凑近他的唇,却只停在那里,一双黑色的眼睛里竟然露出难得的妩媚。
晔雅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然后慢慢一眨,再一眨,立刻带出一点诱惑。
她笑意更甚,突然之间贴了上来,将一口的药汁全渡进他嘴里,然后立刻放开。
第二口是这样。
第三口也是这样。
晔雅瞪了她一样。
林青只是无辜地看了看药碗,含进最后一口,将药汁送到他的嘴里后突然纠缠他的舌。
晔雅猝不及防,呛了一口,顿时剧烈咳嗽起来。
林青连忙拍着他的背顺气,一边却失笑。
晔雅拼命地咳,咳地脸都涨红了。
他抬头见林青笑得可恶,抓住她的前襟将她压在自己的身下,然后狠狠地吻上那正在笑的唇。
笑意慢慢地消散,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将他更紧地压向自己。
唇舌相濡之间,气氛渐渐改变。
林青的手从他的脖子沿着衣服向下滑动,一直来到腰部。她的手伸进衣服的缝隙间,在他纤细却敏感的腰上抚摸着。
晔雅只是更激烈地吻她,却在她的手指伸进腰带才几分的时候突然僵了一下。
林青明显地感觉到了,停下来了手上的动作。
“青,我……”晔雅的眼睛里满是歉意。
他不是故意,真的不是……
但是……
“晔雅,”林青双手捧起他的脸,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用因动情而暗哑了的声音说,“我说过,这个不重要。”
他的心结,他的梦魇,她当然知道。
晔雅黯然,头低下去埋进她的肩膀。
不重要?
他不是青涩少年,自然知道这个意味着什么。他知道自己也是渴望的,否则他不会主动吻她,但是那之后的事,他的过去实在没有留给他什么美好的回忆。
那种冰凉的,恶心的,死亡一般的深渊……
他明知道林青是不同的,但是只要稍微跨过界限,他忍不住浑身不舒服,忍不住回想起过去的事情。
心情不由地低沉。
这样下去……
林青彷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只是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背。
感觉晔雅勒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她说:“过去的事情我和你都没有办法改变。那么,至少我们可以把握将来。”
林青捧起他的脸,让他看到自己的认真,“我们有漫长的一辈子,所以不着急的,好吗?”
晔雅看着她,眼睛渐渐转暖。
雅-下
晔雅静静地躺在软榻上,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感受对方的体温慢慢透过衣服传了过来。这一刻,不需要任何语言,也不需要任何动作。
也不知道是药效,还是她在身边的关系,困意渐渐蔓延上来,全身懒洋洋地只不想动,精神却是异常地清晰。
晔雅细长的凤眼半睁半闭着,缓缓地一眨,又一眨,勾魂也似的动作却只是因为他困了。
林青看出他的困倦,小心翼翼地将压在她身上的晔雅放到软榻上,然后坐起身子。
“去哪里?”晔雅突然伸手勾住她的腰,软软地搭在她的腰上。
林青立刻停下动作,“拿毯子过来。”林青俯身,附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不用。”晔雅手上略一用力,依偎了过去,“这样就可以了。”
林青索性躺下,搂着晔雅的身子,调整着位置让晔雅躺得舒服些,说:“睡一会?”
“不用,躺一会就好。”晔雅闭上眼睛,让林青的气息将自己包围起来。虽有淡淡困意,他倒不会真的睡着。
“嗯……”林青微微皱眉,有点担心地看了眼晔雅。
晔雅听见她难得的犹豫,知道她有事想说,“说吧。”一边拉着她的放在自己腰上的手到手里把玩。
林青在心里叹了口气。虽然她不说他也会知道,但是到底还是她亲自说出来的好。
“我要成亲了。”
那细细的声音钻进晔雅的耳朵里,瞬间赶走了他的睡意。
“咯噔”一声,平静安宁的气氛里传来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然后,是漫天的酸楚侵袭了过来,酸楚之后针刺般的轻痛和几乎难以压制的嫉妒。
他……
林青知道即使自己话只说了一半,晔雅也会听得懂。她期待过他的任何反应,却没有料到他不言不动,根本没有反应。
“晔雅?”她担心地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却奇迹似的化成暖流将他从阴翳里拉了出来。
晔雅睁开眼睛,落进他眼里的,是林青担心的眼睛。
除去那种慵懒松散的笑,晔雅在距离她几寸远的地方,静静地直视着她。
黑得彷如子夜一般的眼睛里盛着满满的担心和紧张。
她的担心,她的紧张,明明白白地在那里,代表着她的心意和感情。晔雅每确认多一次,心里的不舒服就多消散几分。
他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相信自己不会看错她,相信自己有站在她身边的资格,也相信她心的一部分被他牢牢地掌握在手里。
“怕我生气?”晔雅调侃。
“嗯,怕你生气。”听着他玩笑的口吻,林青明显地松了口气,“怕你会不高兴。”她也直直地回视着他的眼睛,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情绪表现在他眼前。
那犹如将自己的心完全敞开来,放在手上捧到他面前的动作,让晔雅怔了一下。
然后,难以抑止的,从心底开始微笑。
没有必要去比较林青为谁做得多一点,会更喜欢谁一点。
晔雅知道林青已经竭尽能力,做到了她能为她做的一切。
如果他还不满,他就会失去得到这一切的资格。
晔雅将脸埋进林青的胸口,再抬起来的时候,笑得更是明媚。
饶是看惯了的林青也是一呆,见晔雅笑得灿烂,也回以一笑。
“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晔雅突然问。林青从离开阳安起,几乎每隔一日就会与晔雅通信,所以大致上的事情他都是知道的。
“你是怎么掉下去的?”晔雅眼睛微眯了下。
林青一滞,却不知道怎么回答,手不自觉地摸上了挂在手腕的骨制吊饰。
别人都以为她被拖了下了悬崖,其实她自己知道有大半的原因是因为她疏忽了。
如果不是因为看出那个人是赤雪宫主,如果不是因为想起雪荏的事情,足够冷静的她该是退后交给慕容逸,而不是让愤怒和急躁掩盖了她所有的理智,去那人身后偷袭。
偷袭虽然奏效,但是她也因为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而过于靠近悬崖,才让那人有机可乘。
晔雅看她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眼睛一眯,拉过林青的手就把上面的骨饰扯了下来扔在地上。
“晔雅……”这回却是苦笑。
“拣回来?”
晔雅的声音轻得一点力气也不用。林青却知道,如果她真拣回来,绝对没什么好结果。
长长地吐了口气。
也好,的确是该放下了。
“谢谢。”帮她做了这个决定。
晔雅脸色这才回复了几分。“对了,你最后那信上说的麻烦事是什么?”
想到那件事,林青皱起眉,心里又开始烦,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朱颜是……我的亲生父亲……”
朱颜是林青的父亲?
晔雅一愣,联想起她说的朱颜的故事,他“噌”地一下猛坐起来,一脸吃惊地看着林青。
“你……”
林青看到晔雅的反应,不由苦笑。
当今的皇家,皇帝膝下无女,所以将来继承皇位的人选肯定是从侄辈里选了。皇帝除了亲生妹妹秦王李齐和堂妹楚郡王李鱼之外,再无在世的姐妹。
李齐虽亲,却好色无女,所以反对她的人也不少。而李鱼凭着两个女儿和一向稳妥的性子,虽然不是直系却也有人支持。两方人马胶着不下,目前势均力敌。
而林青的出现,必定打破这种平衡,尤其她又挟带着那么难以忽视的背景。
不用深想其中的厉害关系,都知道趟混水绝对没有什么好下场。
“……躲得掉吗?”晔雅直接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但是,如果是别的还好说。
面对朝廷的力量,夜鸦、晴济,甚至再加上时济力量会够吗?
晔雅一双眼睛担忧地看着她:“打算怎么办?”
林青摇头说:“不知道……”
“公子,小姐——”冬桐的声音突然急切地响起。
晔雅奇怪地看了看林青,知道冬桐向来知趣,从来不会在林青在的时候过来打扰,今天却是怎么了?
“进来。”晔雅提高了声音答道。
冬桐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人,赫然竟是商容。
林青知道商容没有什么大事,绝不会找她找到晔雅的地方来,皱眉问道:“怎么了?”
“小姐。”商容没看见晔雅似的,向林青行半礼后说,“宫里来人了,请小姐速回。”
容
商容其实是不用来惜雅楼的。
毕竟,只是传话这种小事派个机灵点的过来就是了,好歹他也是林家的总管。
但是,他就是来了。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林青养着一个官伎,知道惜雅楼是为了那个官伎才有的产业,还知道林青为了那个美貌的伎子隔三岔五地往青楼跑。
商容很清楚地知道,林青是他的雇主,他为林青管理家业。除此之外他和林青之间什么也没有,也什么都不是。只是在每次夜里等门的时候,心里总是不期然地冒出来见一见那个人的心思。虽然明知道这其实是没有意义的,也每每在他对自己的嗤笑里勉强压抑下去。但是这次,他却怎么也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商容在冬桐的指引下走进晔雅的小楼。
他看见在一张并不甚宽的软塌上,林青和一个男子躺着,两个人的身体几乎全贴在一起。男子穿着单薄的寝衣,侧卧着依在林青胸前,看得出来身材纤细却不会失于瘦弱。他没有刻意逢迎的样子,舒舒服服地躺着。
这个人就是惜雅楼的红牌,那个叫林青着迷的晔雅?
似乎也没什么特别……
商容平静地行半礼,似乎房间里除了林青谁也没有,说:“宫里来人了,请小姐速回。”
林青脸上现出意外的表情,倒没有说什么,低头看了眼晔雅。
倒是晔雅坐起身来,看向商容,说:“宫里来人了?”他的声音不见得有多甜腻,只是那说话时柔软的腔调,无端地让身为男子的商容听得也是心里一荡。
商容看向晔雅,这才第一次看清楚他的容貌。
怎么是他?
商容脸上才露出惊讶的表情,但是瞬间就醒悟过来,低垂下眼睛做出谨言慎行非礼勿视的样子。
晔雅凤目微启,朝商容的方向似有意似无意地带了一眼,彷佛是媚眼般的样子一直看向林青。他雪白的手指微曲,中指在耳前轻得不着力似的挑起一丝碎发拢到耳后。然后,似笑非笑地对林青说:“叫你回去呢,还躺着?”
晔雅其实自商容走进来就知道他一直在打量他,不过他故做不知而已。
林青曾经提过她把商容放在身边的事情,说起原因,却只有“有趣”二字。晔雅虽然以前曾经见过一面,到底没有怎么具体留心,此刻着了意倒是看出几分来。
晔雅知道商容出现在惜雅楼,明显就是为了自己。但是他竟然把自己的惊讶控制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让晔雅心里微微一跳。
晔雅转过去看林青,以眼神相问:这就是你说的有趣?
林青微颌首,如何?
自找麻烦。晔雅抬手好像微掩唇边微笑,眼睛却是不折不扣地瞪了林青一下。
“走了。”林青从软榻上站起身,随手拉了拉衣服。
晔雅坐在软榻上,伸手讲林青拉回来,替她把揉皱了衣服拉平。然后,晔雅勾下林青的脖子,故意将唇送到她耳朵边挨挨蹭蹭,眼睛却看向商容的方向。果然见商容抬头看了一眼后又神色复杂地低下头去。
晔雅微侧头看了眼林青,眨了眨眼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就让她走了。
林青和商容从小楼旁的侧门出去,马车就候在那里。
两人上车后,车妇就驱马回去。
林青盘腿坐着,皱眉想着到底为什么会有宫里的人来,却百思不得其解。她抬头看向商容,坐在她对面的商容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摇头说:“不知道。”
“来的是什么人?”
“该是礼部的署丞。”
商容虽说的“该”,但林青却十分相信,因为他在这方面从没出过错。
“礼部署丞……”林青还是想不出来到底来作什么。
礼部司管礼仪节庆的事情,在六部里算是职责比较轻的一部,应该不是什么大事。林青撇嘴,道:“也罢,见到了就知道。”
商容张了张嘴,本来想说或许与皇上的寿辰有关,但是听林青这样说了就没再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
车内陷入一片安静。
林青的目光落在商容的脸上,想起晔雅方才瞪她的一眼。
“商容。”
商容抬起眼睛看她,却什么也没有说。
这是商容在林青身边的习惯。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时候,他会称呼小姐,会说请,会说遵命。但是如果只有他和她两个人的时候他没有称呼,即不叫她小姐,也不叫她名字。在她说话的时候,只是像这样抬头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
“那件事考虑得如何了?”
林青曾经许诺过将绿杏居卖给商容,虽然后来没有办法做到,却在离开林家堡的当日,提出条件可以更改成资助他开食店,或者继续留在她身边。
商容当时犹豫了一下,说自己要考虑。他自己也很难说清楚当时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选择林青而放弃林家堡。或许是林青的镇定,或许是因为他不看好林翔雨,也或许是因为其他的一些什么。但是这一年多的时间,他却不曾后悔过。
这一年里,他站在林青的身边,看着她如何用五十万两银子换回无数条人命和一个无可匹敌的晴济药铺。
除了叹为观止,他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汇去形容那一年里林青做的事情。
他在那一年里看到的和得到的东西,甚至比某些人一辈子还多。
所以,他没有后悔过当初的决定。
但是,如今林青又重新将选择放在他的面前。两条完全不同的路,将会引向两个完全不同的结果。现在的他完全看不见,哪种结果更靠近他想要的结果。
商容将自己的疑惑清楚地表现在脸上,迟疑着问:“我可以,两者兼顾吗?”
即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答案,让林青不由微微抬高了下巴,笑道:“可以。”
传旨
林青和商容匆忙地回到家后,林青独自进了前厅,商容在厅外侍侯。
靠近厅门的时候,就见一个穿官袍的女人坐在上首,小侯在一旁相陪说话。林云泉和愉之虽也是这家的主人,到底是内眷,于是商容临出门前请了近在咫尺的小侯过来。
前厅里的两人在看见林青时,露出截然不同的表情。小侯一本正经的脸在看清林青的时候,几乎立刻变成感激涕零的表情。而另外那个,却是上上下下非常仔细地观察过林青后才收回视线。
林青在跨入房门的时候,房里的两人同时站起来。
“小姐,”小侯见林青回来,喜得几乎没扑上来,嘴里却仍然是平静有礼的声音道:“这位是礼部的苗大人。” 小侯莫名其妙地就被商容拉过来陪人打半天官腔,着实闷坏了她。
林青点了点头,示意明白。然后,她看向另外一个人。那人身材纤瘦,穿着的官袍是绿色底子上绣着黄鹂,正是八品官员的服色。
果然是礼部的署丞。
林青微微勾起唇角,带着尚不足以称为笑,却足够亲切有礼的表情一揖到底,说:“有劳苗大人久候,在下就是林青。”
“不敢当,不敢当,请勿多礼。”那人侧身避开,连忙来扶,“下官是礼部署丞苗淼,今日也是公务才过来打扰。”
“苗大人请坐。” 林青说。她虽然觉得这个苗淼客气有礼得奇怪,只是略挑了挑眉,脸上却没有露出什么来。
苗淼没有坐,一边笑得亲切,一边说:“传陛下的口谕,命林青后列席寿筵。”
列席……寿筵?
她,林青,被叫去皇帝的寿筵?
乍一听这消息,饶是一直平静的林青也是有些发懵,不知道如何反应。
“这……青只是一介布衣,怎有资格列席陛下的寿辰大宴?”半晌,在苗淼一直不变的笑容下,林青终于开口问道。
“这个就不是我等可以知道的了。”苗淼眼睛若有所待地看着林青,道,“不过……”
林青明白,连忙笑道:“陛下招青入宫自是天大的荣宠。只是青年轻不知事,心里着实惶恐,怕错了规矩什么的,还请大人指点。”
“哪里说得到什么指点。不过,您年前捐资赈灾的义举下官等感佩万分。”
“青不过仗着家有薄产,略出绵力而已。”林青知道那不过是客套的开头话,于是随口谦逊了两句。
“如此义举,怎可说是绵力。下官也是道听途说,前几日陛下与秦王殿下在御花园时,正巧说起去年的天灾,陛下似乎有意招您进宫一见。殿下善体圣意,就说陛下的寿辰正是合适的机会。”
李齐?
林青一愕。
她想做什么?
“还有啊,”苗淼笑得更是亲切,亲切到近乎谄媚的地步,“沈晏沈大人碰巧也随侍在侧,提起您当年八岁中举的往事,殿下便说您今年便满十八,于是陛下说也不差这几个月的,不如乘这时候定了官职也好。”苗淼说完就看着林青,那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林青即将到手的荣宠她也与有荣焉似的。
什么意思,这个李齐……
林青脑子里百思不得其解,刚想皱眉,突然意识到有外人在场,勉强忍了下来。
她转眼却看见苗淼有些灼灼的目光和有些笑僵了的脸。
恍然。
想她一介八品的官员,不说每日的早朝,做官到现在皇帝的脸有没有看清过也是问题,哪里来的本事知道皇帝和秦王之间的谈话内容?无非是看出林青将来可能飞黄腾达,所以过来市惠而已,至不济,混个脸熟也是好处。
林青心里虽然对这种人觉得不舒服,脸上却带上感激的笑容道:“原来如此,多谢苗大人。”
苗淼见状,终于微微松了口气,然后起身告辞。
林青一路送出大门,用几包极品的茶饼谢了她之后,送走了这个来传话的礼部署丞。
才将苗淼送出门口,林青的眉毛就忍不住皱起来。
如果苗淼的说法是无误的,那么就是李齐有意让她入仕了。
但是,照之前与她相处时,她那种不咸不淡的样子,林青实在想不通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她知道那件事了?
林青脚步一顿,眉头越皱越深。她摇摇头,然后又朝前走去。
不可能。
玉佩她都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她不可能知道。
“……儿,青儿,想什么这么入神?”林云泉突然出现在林青面前。
林青见自己面前突然跳出个人来,一惊。抬头一看,却发现自己漫无目的地走,已经走到林云泉的院子里面了。
“这傻丫头,想什么这么入神?”林云泉之前看到女儿眼神愣愣地走路,就知道她一定又是想什么想入神了,也亏她这样走路不会撞上什么东西,连忙牵了她进来。
林云泉正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烹茶,拉了女儿坐下来,递了茶到她手里。
父女两拿起茶杯喝茶,然后同时放下,又同时开口说话。
“爹爹——”
“青儿——”
相视一笑之后,林青示意林云泉先说。
想到自己要说的事情,林云泉不由也开始皱眉,叹口气,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来放在林青面前。
正是那块能证明林青身份的玉佩。
林青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把抓到手里,仔细验看后又放了回去。
“爹爹,这个……”
“秦王李齐是你的母亲。”林云泉看着女儿不甚惊讶的表情,“你已经知道了?”
林青点头,将发生在苗疆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之后,两人都沉默了。
过了好久,林云泉才叹了一声,说:“没想到,你竟然是朱颜和李齐的女儿。”
“我原以为是掉了,却没想到在她手里。”林青拿着玉佩在手里抛着玩,突然觉得第一次拿到手里的时候,就应该砸了的,“她……说了什么?”
“她有意要接你回去。”林云泉没有把那天的事详细告诉林青,“青儿,你打算怎么办?”林云泉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女儿自然清楚。林青绝对不会因为李齐开口说要她回去,她就会乖乖地跟她走。
林青为了自己人可以做一切事情,好的,或者是不好的。划归在自己人范围外的人以及事,她只会计算厉害关系。
而这个突然出现的母亲,似乎并没有博得林青多少好感。
“接我回去?”林青讥诮地撇了撇嘴角,“她没有搞清状况吗?有权决定我去哪里的,只有我自己。”寿筵——入宫
九天转眼间就过去了。
连着几日宫里都派人过来教授礼仪和行止禁忌等事,加上还要赶制新衣,所以整个林家都忙碌起来。好容易,总算是赶上了。
到了当日,天蒙蒙亮的时候。
寿筵虽要到晚上才开始,但是皇帝似乎有意要在早朝结束后召见林青,所以林青要在早朝结束的时候候传。这世上自然是只有她等皇帝,没有皇帝等她的道理。所以虽然离下朝时间还早,林青已经早早地起床准备了。
林青穿上了新赶制出来的白色丝质深衣,戴上白玉钗,正对着铜镜检查仪容。镜子里的她面如凝脂,眼若点漆,唇似朱丹,一身代表无职无品的素色衣衫,却是不折不扣的绝色。
房门传来三声有力的轻扣,候在门外的人说:“该出发了。”
林青走出家门,跨进在门外等候多时的马车,向皇宫的方向出发。
马车一路静静地慢行,在晨光里停在了含光门前。
驾驶马车的车妇扣车门两次后,不待林青答应,便拉开车门,用平板得毫无起伏的声音说:“请下车稍候,会有人过来带路。”
林青道声“有劳”后下了马车。
那马车妇见林青双脚落地,也不多话立刻驾起车安静地离开了。
林青落地后一看,却正是在含光门外。
正是早朝结束的时候,天也才刚刚大亮,朱雀大街上的行人还不多。
含光门大开着,不过在林青可以看得到的范围里,除了守门的御林军外并没有其他人,四下里一片安静。
说了有人来接,但是半天也不见有人来。林青向驻守的御林军确认无果后,只能在含光门外静静地等着。
她没有走远,也没有试图与城门守军的士兵搭话,站累了就静静地靠在城墙上,等着。
随着时间的推移,城门外也开始有等候自家主人下朝的家丁聚集起来。很多人都注意到这个一身白衣,却意态悠闲地倚靠在墙上的年轻女子,因为看不出她什么来历,虽然觉得奇怪,但是却没有人主动搭话。
不多时,城门口开始有下朝的官员出来,大多数人步行,但是也有一些骑马。
“这该死的——”城门里突然传来忿忿不平的声音。
“张大人!小声点……”另一道饱含着担心的声音响起,努力地要劝服那人。
谁知却起了反效果,越劝那人越是怒气冲冲,“怕什么!我说错什么了?仗着弟弟在陛下身边得宠,竟然敢在殿上大放厥词!说什么刑罚有误,要废了罪籍!那个姓孔的——”
“张大人——”劝解的声音变成了苦笑。这么大的声音,不是聋子都听见了。
说话声音渐渐靠近了宫门,林青看了看,见两个穿着绿色袍子的文官正从城门里走出来。
其中一人尤自愤愤,却不知此举恼了别人。
“我道是什么人,一个太学博士,一个国子助教敢在城门口大声嚷嚷,妄议国事。”突然有人出言讥讽。
那之前义愤填膺,大声说话的那个才喝了声“谁……”,猛一回头,顿时把没说出来的话噎在嘴里,作声不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不知如何是好。
林青顺着那人的目光看去,见是一个穿着绯色官袍的女子,正站在那人身后,看到那人果然如预料之中一般的表情后,嗤笑了一声,丢下两人不理,迳自朝外走去。
林青虽只看到一点,仗着对朝里的事情知道些,也能推测个大概。
之前那人说的靠弟弟,又是姓孔的,大约就是指孔淑君姐姐的那位孔大人了。也不知那位素有“游手好闲”之名的孔大人不知在殿上说了什么,让这个六品的太学博士张大人十分不满。奈何她品阶太低,殿上没有她说话的份,满腔不平也只能下了朝说。被后面那个穿绯色官袍的女子听见后出言讥讽。那位张大人因为自己品阶低于对方而不能反驳,所以脸色就变得很难看。
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的林青只是轻拢了下头发,然后转向别的地方。
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是她不在意的表情落在别人眼里,却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那太学博士满肚子的怒气没地方发泄,正好林青。见她一双幽黑的眼睛虽看着自己的方向,却是一脸意兴阑珊的表情,一副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的样子。
之前那人品级比她高,她没办法。现在连个无品无职的毛丫头也敢看不起她!
顿时怒火从心底升起,她身边的人一把没拉住,她噔噔几步冲到林青面前,大声道:“你是什么人?在城门前干什么?”她声音很大,立时引得很多人朝两人看去。
林青倒是一愕,看这个人怒气冲冲的样子,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她在迁怒。
那人见林青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以为她藐视她,心里更怒,伸手一把伸向林青的衣领。
林青皱眉,向侧一闪,挥开了她的手。
谁知那文官用力过猛,没抓住林青,人便朝前扑倒。林青自然不会上去扶她,那人就这样倒在了地上。
之前还有些轻轻的声音,随着那人的倒地,刹那间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看着那两人。
那人摔倒在地,再起身已是怒极,才要朝林青扑过去,突然一声沉稳有力地轻喝:“住手。”那声音不大,却瞬间震住了那人的动作,那人回头一看,顿时脸色刷白。
林青也看向发声的地方。
那里不知何时停了一顶轿子,一个女子掀开轿帘,走了出来。
她大约三十出头,面如冠玉,气度沉稳,一身绣有麒麟的紫色官袍把她身上贵气衬托得更为明显。
林青微眯了下眼睛,然后立刻躬身行礼,就像身边那满身尘土的人一样。
紫色,麒麟……
那么这位就是京城阳安里,素以温和大度著称的吏部尚书,皇帝和秦王的堂妹,楚郡王李鱼了?
李鱼原是听到含光门这里似乎有不妥才过来。她慢慢走进两人,看了一眼后问:“发生什么事了?”
靠得近了,林青才发觉她的声音的确醇厚悦耳。而且她身为吏部尚书,又是皇亲,说话的语气却相当温和,丝毫没有端起架子高高在上的意味。怪不得人人称道,果然与那个一举一动间无不透露着轻佻的秦王不同。
林青没有发现,她下意识地把李齐和李鱼做起了比较。
那位张大人的怒火在李鱼出现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候才醒悟过来自己之前行为过于鲁莽了。她不知道李鱼什么时候到的,看见了多少,也不敢随便乱说,心里一急竟然出了一头的汗。
李鱼见站在面前的两人,一人神情自若,另一个身前沾满灰尘神色紧张,也明了几分。她皱眉,转向城门守卫询问。
城门守卫一五一十地将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听完之后,李鱼眉皱得更深,她向林青一拱手,道:“本王先代张大人致歉。”
此举一出,不止在场众人,连林青也是吃了一惊。虽说她并没有低头弯腰,但是拱手已是难能可贵。林青原本指望她不要官官相护已是万幸,没想到她竟然会道歉。
林青连忙侧身以示不敢受礼后,回礼道:“郡王殿下过礼了。之前不过是张大人不慎摔倒,没有做什么需要道歉的事。”
李鱼见林青反应既快又得体,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另外一人说:“张大人。”
“下官在。”见李鱼代她道歉,那人的恐慌立时变成了感激,满头的冷汗变成了自责。
“现在虽下了朝,行事也是冷静自持为好,过于冲动易怒并非好事。今日的事情,就罚你十日的俸禄。”
“是,下官知错。今后定会管好自己的脾气,多谢郡王殿下。”
李鱼向两人闲话几句后,回到轿子里,走了。
李鱼一走,立时爆发出一阵赞叹的声音,连林青也觉得这楚郡王的确是非常难得。
寿筵——面圣
“林,林青——”宫门里有人大叫着跑过来。
一个男孩跑到林青身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好半晌才缓过来。他抬起头,露出一张干净清秀的脸,看着林青,说:“林……你就是林,林青?”
林青看他身为男子却一样穿着绿色官服,显见就是后宫有品阶的宫侍。
宫侍侍奉帝君做各种粗细活计,名义上还是皇帝的男人。如果被皇帝看中,一朝飞上枝头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皇宫里前政后宫区分极为严格,女子轻易不入后宫,男子无事也不能入前政。
林青自然知道规矩,所以不着痕迹地离男子远了些,抬手一礼道:“在下正是。”
看上去不超过十五岁的男孩抬头看清楚林青的脸时,脸微微一红,头低下几分,声音没了之前的豪放。
“陛下在等,请跟我来。”
“有劳。”
带路的宫侍向城门守军出示了腰牌后,将林青顺利带进了皇宫。然后他一直低声解释着迟到的理由,还不时地偷瞄林青几眼。
林青漫声应着,心思却全不在对话上。
从含光门进去后,便算是踏进了皇宫的范围,宽敞宏伟的建筑突然之间,毫无征兆地跃入眼帘。一片宁寂中,虽然可以看见到处都有人走动,但是每个人都是职责在身,表情肃穆,行色匆匆。
虽然不是第一次来,但是林青的心境却有了完全的不同。
尤记得九年多前,她中举入宫时,对一切都觉得新鲜,觉得有趣。毕竟对她来说,能够见到活生生的皇帝,是以前那个她绝对无法想象的。
但是,现在却完全不同了。
看着那些仅有些模糊印象的景色,林青突然生出一阵慨叹。
原来该是她看熟看腻了的景色……
轻轻的叹气一出口,引得那小宫侍奇怪地看了林青一眼。
这奇怪的一眼,顿时让林青醒悟过来。
她脚步一停,嫣然而笑。
慨叹就只是慨叹。
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那混乱之后最初浮现的感觉是庆幸,她深深庆幸她没有在皇家成长。
她明白自己没有担起天下的雄心,没有舍弃个人私欲的勇气,也没有放弃自由终身囚困皇宫的觉悟。林青是个只要她身边的人好就会可以满足的人。
所以,让皇宫在她眼里只有雄伟没有阴暗,只有端丽没有污浊,才是最好的结果。
看着湛蓝澄澈的天空,呼吸一口带着暖意的清新空气,林青的心平静了下来,犹如雪后初晴的大地一般通透空灵。
带路的小宫侍不明白林青为什么会突然一顿,只是再度偷瞄的一眼却令他本来才只微红的脸刹那间熟透。
两人走到太极宫后殿的台阶前,这里是皇帝的书房和小憩的宫室。
“到了……”小宫侍说,“请在此等候通传。”
“多谢。”林青说完便走向檐下站着。
小宫侍神色一黯。如此的人物终究与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林青在殿门前等候。这次没用多少时间,就有人带她到殿门口,然后推开殿门让她进去。
林青走进去,看见巨大的书案后坐着一个穿明黄|色的女子正灼灼地看着她,李齐也陪坐在一边。
“臣,林青。”一边说,一边跪下行大礼,“见过陛下。陛下万岁,秦王殿下千岁。”林青的声音平稳清晰,一如她的心情。
“起来吧。”温暖里带着冷清和寂寥的声音响起。
“谢陛下。”林青站起来,然后抬头。
这一次,她才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眼前那女子应该是五十上下,可是看上去却彷佛是六十岁的人,那双明亮和充满力量的眼睛深处荡漾着疲惫。看着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象的脸,林青没来有地觉得一阵心疼。太阴百姓饱暖无虞生活平静,这一切都是眼前的人用青春换来的。而人人称颂的背后,又有谁知道那份辛苦?
也许是林青眼里露出的心疼太过明显,那书案后的人微微一怔后,眼里露出几分暖意。或许别人露出这种眼神是大不敬,但是在这个孩子的眼里,她宁愿相信那是骨肉天性。
“卿家就是林青?”她缓缓开口,却是不相关的政事。
林青收敛了心思,躬身答道:“是。”
李齐在一旁闲适地坐着,不言不动。
“卿家去岁捐银救灾,实乃百官典范。”
“能为百姓缓急,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
李治一句句地说,林青小心地答,虽然她们很清楚这些都不是今天的重点。
然后。
“听说卿家的母亲去得早,是由父亲抚养长大?”
来了。
林青心里一凛,知道正题来了。
“臣原是弃婴,被家父拾回去抚养至今。家父该算是尚未出嫁。”
“卿家没想过找寻亲生的母父吗?”
“没有。”林青答得干脆。
没想到林青会这样直接,殿内两人沉默了一会,对看了一眼。
“卿家八岁时便中举,该知道为人女儿侍奉双亲是才是正理,怎可能没想过?”才带上一点暖意的眼睛,不由又冷下来。
“陛下,”林青抬头,“臣的亲生母亲当年既然将臣丢弃,就是不要臣的意思。为人女儿自然要听从母亲的意思。”
听到丢弃两字,李齐的表情震动了下,“不是丢……”李齐突然开口。
“即使不是丢弃,”林青略提高了一点声音,看向李齐,温和的态度荡然无存,“时间也实是久远。仅凭着一点两点的大概可能,贸贸然去认亲,如果将来哪天证明又不是的话,给臣套个妄认的名头,说我觊觎家财图谋不轨,那臣真是连死的心都会有。”平静的声音里隐隐带上激动,又被林青强自压抑下来。
林青一停下来,一时间殿内竟然寂静无声。两个比她年长的人竟然都无言以对。李治和林青的对话是什么意思,在场的三人都心知肚明。林青所说的理由牵强,但是内里透出来的情绪却确实地传达到了另外两个人那里。
好久,李治才开口道:“罢了,你先下去吧。”
“是,臣告退。”
寿筵——Сhā曲
轻掩上殿门后,林青闭上眼睛。深呼吸,将情绪振荡的余波缓缓地吐出来后,她的微笑里不由带上几分满意和放松。
她,过关了。
所谓单独赐见,并非是皇帝的恩宠,因为恩宠大多数情况下是做给别人看的戏。单独见面向来是见不得人的代名词,只不过皇帝有这种把见不得人的事做得光明正大的权利而已。
林青一开始就明白她们到底想说什么和想知道什么,而应对的方法很简单,就是把自己的真实感情表达出来。
被母亲丢弃的孩子,即使不怨恨,可能不介意吗?
被抚养长大的孩子,即使不幸福,可能不感恩吗?
所以,她一边抗拒着亲生的母亲,一边尽力维护着自己的家。这些不是算计,不是演戏,只是她心里真实的想法。
皇帝和秦王是何等样人?
在她们面前算计和演戏一定会被看出来,所以林青用了最稳妥的办法,因为错本不在她。
林青睁开眼睛,看着沐浴在明媚阳光下的宁静宫殿。
然后她根据几日来的礼官的讲解,一边信步朝供官员小憩的莞荠房走去,一边想着接下来的去向。出宫显然是不合适的,林青看了看日晷,才是午正,离寿筵开席尚有两个半时辰。回去一来不便,二来她也没有出宫的腰牌,不如先在莞荠房里稍事歇息。
走了好一会儿,她才看见“莞荠房”几个字,突然从旁边伸出一只手来,牢牢抓住林青。
林青不由一怔,抬头一看却是个认识的人,一晃神就没能挥开手。
“杜大人?”林青看了看抓住自己的手,然后用含着些许惊讶的声音叫出对方的名字。
眼前这个挎着巨大木箱的中年女子正是年前曾为林青一案向刑部提供证据的杜偕,如今她已是尚药局的四位侍御医之一,位列从六品上。
“林青,看见你正好。”杜偕拉住林青的手就走,一边走一边没头没脑地说:“这个症候,你也来看看……”
这杜偕虽然官位不高,但是医术精辟,所以不管什么官总让她三分。她为人有些像姬明辉,也是掉进药堆里就爬不出来的人,所以林青对她很有好感。林青本来就在想怎么打发时间,想着跟杜偕一起去看看倒也不错,就顺了杜偕的意思跟她一起走。
杜偕一路走一路不停地说,林青完全沉浸到病情里,浑然没注意到自己到底在朝哪里走。
林青皱眉想,这些个症状,怎么听着像抑郁……
待杜偕停下来的时候,林青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站在后宫某个寝殿前面。她突然想起杜偕身为尚医局侍御医,职责就是替帝君诊疗。如今皇帝好好的在那里,身体不适的自然是某位后君了。
林青扯出一抹变了味道的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对这种情况该如何反应。
这,算是血缘的别样证据吗?
虽然明白自己是因为在皇帝和秦王面前过了一关才导致精神松懈,才没注意到这些事情,但到底才想办法过关可以不认李齐,不到半个时辰却又立刻站在李治的后宫要替人看病。
“杜大人。”林青停在门外,喊住杜偕。既然知道错了,就不可以再错下去。
“愣着做什么,快过来。”已经跨进门里的杜偕回头催促道。
“这里是后宫,我不能……”
“青……”林青没有说完的话突然被人打断。慕容羽不知从哪个角落转出来,一张脸泫然欲泣,连声音都带着颤。他明亮的大眼睛里含着盈盈水光,在见到林青以后终于再也忍不住,眼泪一滴一滴像珍珠一样滚落下来,衣衫上立时就湿了一片。
林青见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掉眼泪,心里一软。她也不管才说过不进去的话,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大门走到他身边。忍下拥他入怀的冲动,林青伸手用手指抹去柔嫩小脸上的泪痕,柔声说:“怎么了?”
“舅舅他……”慕容羽紧紧抓住她的衣袖,眼泪掉得更凶,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舅舅病得很重。”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身侧,是慕容逸。
一向翩翩风度的慕容逸也是愁眉深锁,忧心忡忡的样子。他自然不会掉眼泪,见林青勉强算笑了笑,主动解释说:“慕容贤君是母亲的族弟。”
林青知道,贤君是封号不是名字。
皇帝后宫以凤后位列最尊,其下依次为三君、九卿、二十七世夫和八十一御子。慕容贤君就是贵、淑、贤三君之一。
经慕容逸提醒,林青才想起慕容一族的公子十多年前嫁入皇宫,算起来的确是慕容兄弟的舅舅。
知道了此间主人的身份,林青又联想起一事,不由皱眉看向慕容逸以期确认,“是那位……”未满周岁就过世的小公主的父亲?
慕容逸明白她没有问出口的是什么,点了点头。
难怪。
林青点头表示明白。
她转向慕容羽安慰说:“杜大人妙手回春,羽……儿的舅舅一定会没事的。倒是羽儿这个样子,又会勾起那些伤心事,反而对他身子不好。乖,别哭了。”
慕容羽虽然娇弱,却也不是爱哭的人。之前他是触景伤情,如今哭过一回,心里舒服了很多。只是想起自己难得落次眼泪也被林青看见,脸上不由微微一红,偷看了林青一眼,见她不似介意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
“杜大人……”安抚了慕容羽的林青转身看杜偕,却看见对方眼里一闪而过的笑谑。
林青心里蓦得一跳,明白自己对慕容羽还是表现得太过了。但是错已造成,再解释也不过是越描越黑,于是刻意忽略了过去。而且她人都走了进来,再托词说什么外人不能擅入后宫的话也委实矫情,便对杜偕说:“杜大人请进。”
杜偕见林青惊觉后便收敛了神色,回复一派平静,心里暗暗为她的自制力而点头。她脸上也带上公事的表情,当先走了进去后,林青和慕容兄弟也跟着一起进去。
寝殿里一片昏暗。
虽然开着窗子,但是布帘子挡去了大部分的光,似乎连带着连空气也挡了出去,有些沉闷得难以呼吸的感觉。
四人轻手轻脚地走到寝床边。
慕容羽向坐在寝床边陪伴的男子低声说道:“父亲,杜太医来了。”
男子,就是慕容羽的父亲回过头来说:“贤君刚刚睡着,就麻烦杜太医和林大人了。”说着,让开位置。
林青与杜偕一起拱手低声道:“见过殿下。”
林青曾经为了医治慕容羽在尚书府住过一段时间,所以自然认识慕容羽的父亲。
慕容羽的父亲,虽然林青对他印象淡薄,但是他却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殿下”。慕容史的正君在生下慕容逸不久后过世,先帝下嫁的幼子便是眼前这位了。
其实真要仔细算起来,虽然这位皇子与李齐是异父的姐弟,也是林青嫡亲的舅舅了。
杜偕走到床边,诊了脉示意林青也去把脉。
林青走近床边,印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憔悴的脸,那人呼吸微弱得似乎随时会停下来,整个人都瘦得不成样子。想着这个不过三十的男子因为痛失爱女而将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林青心里也是不由一黯。
三指搭上脉,半晌才轻轻撤离,林青再抬头时,对着杜偕点了点头,然后走到她旁边,轻声商量了几句。
杜偕自去开药方,煎药。
林青不方便留在内室,便悄悄退到殿外,站在园子里。
果然不久身后就传来脚步声,林青回头,是慕容逸。
“二……”林青开口招呼,才出口一字就看见慕容逸沉下脸不悦,只得改口道,“……逸。”
一个字便成功地让慕容逸展颜,但是想到殿内的情况,又皱起了眉头。
“脉象上来看,身子是没有大碍的,只是非常虚弱。不过,”林青一顿,“心里的郁结不解,终究……”
慕容逸虽然不懂医,但是看了那人的情况,也知道林青未出口的话是什么意思。
两人一阵沉默。
“就,没有什么法子了吗?”
“除了现在做的这些之外……”
林青认为杜偕做得已经很好了。开的药安神养气,调理身体不急不徐,林青觉得即使姬氏门主在场,也未必可以做得更好。但是,心病还需心药医,小公主不可能死而复生,就只能依靠身边人开解安慰了。
而其他办法也不是没有。他不能放下就用药物逼他忘记,只是这样做虽然是顺了周围人的心思,对他本人到底太过残忍。林青即使知道这样的办法,也不会说,更不会用。
然后两人沉默下来,不知说什么好。
“今日进来是为了参加陛下的寿筵?”慕容逸明知故问,纯粹是想找些话题。
“嗯。”林青闭上眼,享受着软暖的春风。
慕容逸一抬头,看见林青平静的表情,顿时将满肚子的话吞了回去。
他静静地看着阳关照在她精致的脸上,任时间就这样慢慢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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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为了我家青青可以更容易地将慕容羽骗到手,我稍微修改了一下慕容羽的出身……请54掉我前面的设定吧,谢谢……寿筵——谈话
太极宫后殿的书房里,林青离开后不久。
李治和李齐两人仍然维持着林青走时的姿势,两个人都没动过。
“皇姐……”李齐张了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治看了李齐一眼,过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地说了句:“这孩子,跟你小时候很像。”
这一句话,几乎是认可林青的意思了,李齐脸上一喜,人也从椅子上坐直了。
李治和李齐虽是一父所出,但是李齐出生时李治已经十四岁,娶了第一个侍君了。当年李治体贴父后辛劳,所以主动将李齐接到自己身边悉心教养。所以对李齐来说,李治更像是母亲和老师。所以李齐当年只因为李治生病的消息就抛下至爱的朱颜;在叛乱里对大姐挥剑;现在又扮演着风流秦王的角色。这些当然是因为李齐对自己身为太阴王妹的责任有着充分体认。但是不可否认的,李治本身的影响也是不可抹煞的。如果至尊之位是坐的不是李治,李齐根本就不会做到这些。
“只是这性子……”李治出了会神,又慢腾腾地加了一句。
李齐心里一跳,明白李治性格的她怕说出什么话来就不好驳回,连忙想要解释:“皇姐,她……”
李治截断她的话,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弃母不认,总是不孝。”
李齐一顿,神色一黯,声音也低沉了下来:“是我对不起她们父女两个。”
“什么话!”李治看到自己妹妹这个样子,心里不觉有气,提高了声音说,“当年若不是我派人一路寻去,只怕你已经不在人世。你哪里对不起她们了?”
李齐的话,又让李治想起当年的事情。当时大皇女谋反,李齐带着御林军平乱之后还没来得及养伤,就匆匆离开了阳安。当时的李治大约也知道些情况,心里虽然不以为然,但是想着皇家的血脉的确是该接回来,也就随她去了。
谁知三个月后,她派去跟着的人却抬了伤病交加的李齐回来。
听跟去的人说,李齐在桑州并没有找到人。她不顾自己受伤未愈,又快马急奔到英州那里寻找。这样子的奔波连好人也受不住,何况她还受了伤,就渐渐病起来。之后她又不听劝告,半日不肯歇地沿着她和朱颜曾经去过的地方一路寻找打听。跟去的人知道她是自家主子最宠爱的妹妹,当然不敢用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病倒了才终于送回阳安。
李治看见好似女儿一般的妹妹成了这个样子心疼不已,不免也怨恨起那个没见过面的男人。好不容易救了李齐醒过来,李治正想着怎么劝说,李齐却突然闭口不谈。李治只道是妹妹心高气傲,受不了被人抛弃的事实,暂时安了心。
但是这十几年来,李齐虽然身边男人转花灯似的换,李治还是看得出来那个男人从来没有从她心里离开过。
前阵子,看着这个越来越成熟,越来越有担当的妹妹用十几年前那种,带着小心、惶恐和坚决的口吻说话时,李治心软了。
她贵为太阴之主,只要她喜欢,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我不该骗他,说我姓秦,我不该隐瞒了我的身份,我不该丢下她们父女两个单独回来……”李齐的声音渐渐沉寂,“我不该,因为找不到就忘了她……”
“那孩子没有恨你。”李治看着明显沮丧的李齐,不由叹了声气,主动提醒关心已乱的李齐。
“我知道。”李齐声音里也有些无奈。
虽然曾经庆幸过林云泉救了林青,而且把她教养得很好,但是如今却觉得教养得太好了。
李齐想过,如果林青有志难伸,她可以动用自己的权势。
如果林青又丑又笨,那她至少可以让她衣食无忧。
甚至林青就算为非作歹,至少李齐也能帮她收拾残局。
或者林青恨她,至少也代表着林青渴望过亲情和母爱,那么李齐还可以补偿。
但是,林青什么也不缺。
她八岁时两榜进士,十六岁时捐资助朝廷赈灾,才十七岁已是太阴第一的晴济药铺的老板。她从小锦衣玉食倍受宠爱,却极知道分寸进退,从没有什么劣迹。
李齐回忆起看到过的卷宗,甚至都开始怀疑,如果她亲自教养是否能教出那么完美的女儿。
这样的林青,李齐要用什么办法才能打破她设下的樊篱,走到她的生活里。
她要用什么办法,才能让她的女儿心甘情愿地唤她一声“母亲”?
李治看着李齐明显苦恼的脸,知道她虽然答了“知道”,其实是还没有想通。
“至少先给她机会了解你的想法。那孩子虽然厌恶官场权势,却是极护短的性子。”李治缓缓开口提醒李齐,李治当然也看过林青的卷宗。
如果林青在场,一定会露出非常惊讶的表情,因为李治虽然只见过她一面,只说了寥寥几句话,却把她的个性说得丝毫不差。
李齐若有所悟,正要开口,门外突然有宫侍的声音响起:“陛下,尚药局侍御医杜偕求见。”
李治皱眉,道:“进来。”
杜偕推门而入,跪下行大礼道:“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起来吧。瓀儿可有起色?”
杜偕知道这“瓀儿”指的就是慕容贤君,她可不敢跟皇帝一起叫他闺名。于是禀报说:“回陛下,贤君病情稳定。”
所谓的病情稳定,就是没有起色了。
李治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难道真要用那个法子才能救他的命?让他忘了一切,忘了曾经有过女儿,忘了曾经在皇宫生活,也忘了她……
心里,突然之间萧瑟下来。
李治无力地朝杜偕挥手,示意她下去。
“陛下,”杜偕说,“臣有一请,望陛下准奏。”
“说。”
“年前捐资助朝廷赈灾的林青,陛下可还记得?” 杜偕问道。
李治和李齐对看了一眼,李治说:“继续说。”
“此女于药理上甚为出色,微臣想求陛下破格录用至太医院。” 杜偕怕皇帝不信似的,又补了一句,“这点,慕容家的二位公子也可证明。”杜偕整日埋首医理药材,能知道林青出资赈灾已是难能可贵,其他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李治眉毛一挑,看了眼李齐,刚刚低沉下来的心情不觉轻松了些。
示意杜偕退下去后,李治带着些许好笑,看着李齐:“慕容两兄弟?”
李齐知道慕容贤君的事情让李治心里不快,正想着怎么开解,没想到杜偕这一打岔,让向来严肃的皇姐也起的玩笑的心思。
当下李齐回道:“这两个孩子都很中意她。”
李治一阵轻笑。
“还真是个有趣的孩子。”李治说,“前几日慕容和沈晏(小叉注:慕容=兵部尚书慕容史,逸、羽的母亲;沈晏=林青那个案子的主审,刑部侍郎沈晏)都来跟我要人,今日又来个杜偕。那林青真是个香饽饽不成?”
“皇姐打算如何?”
“这个嘛……”
寿筵——夜宴
《起居志》曰:“天开二十年帝诞,夜宴百官。间,秦王设谜,素衣者答。上悦其敏,赐六部行走。”
皇帝李治深知自己身为万民表率,即使太阴富庶,她也不敢恣意挥霍。平时的夜晚,无人的宫室就是漆黑一片。
但是今日不同。
今日是皇帝的寿辰,大宴百官。在京官员凡在从四品下之上,均有资格列席参加,而从五品开始的官员全部休息一日,另外各按品级赏赐银两。
寿筵就在议政殿后的长和殿举行。此殿是节庆时才用的宫殿,平日里大门紧闭,今夜却是不同。
在长和庞大的殿室里,宫灯高悬一片通明,到处珠彩装饰十分华丽。中间台阶上金色的当然是皇帝的座位。大殿两旁各摆放着一长列绛红色的单人几案,总数大约在一百上下。执役的宫侍们正鱼贯而入,将酒菜排布到各张几案上。一旁侧边的位置,还有优伶在调弄丝竹乐器试音。
一些品级低些的官员都已经站在了自己的位置旁,正与不断进来同僚或上司招呼行礼。因为不是正式的朝议,所有人都穿了常服。这常服是衙门办公和平时外出的正式衣服,虽然简单舒服些,却也不能离了规制。所以一眼看去,仍是一片紫色和绯色,并虎豹、云雁等图形。(注)
品阶越是高的,自然来得越晚。寿筵于酉正开始,而酉初二刻时连楚郡王李鱼都到了。
未到的,大约只有陛下和秦王了吧?
正当大多数人在这样想的时候,门口的宫侍却领了一个人进来。此人年纪甚轻,面生得很,而且还穿了一身代表无官无职的白色素衣。
大殿里嗡嗡着低声交谈的声音突然安静了一瞬,然后又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宫侍领进来这个当然就是林青。
她在门口报上名字后,便有面无表情的宫侍验看了她的名牌,领路进去。
林青原以为她会坐在远离皇帝,靠近大门的地方,谁知那宫侍竟领了她一路朝最靠近尊位的地方走去。
林青穿白,已经非常显眼,何况还穿过人群朝里面走。那短短几步路,林青只觉得所有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包含着惊讶的,猜测的,探究的,玩味的,各种不同的目光纷至沓来。她心里虽然被这些目光看得很不舒服,却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仪。她面容淡定,步伐稳定地跟着宫侍走到右边第二个座位上。
林青想张口问有没有带错地方,却看见她面前的几案上有块水牌,清楚地写着“林青”二字。她用略看了眼周围,果然每张上都有。
那么就不是搞错位置了,林青肯定。
她心里知道这并不寻常,而且就算不是李治授意,至少她也是同意的。但是,这样做的深意林青却看不出来,于是只好向带路的宫侍致谢后,站在自己的位置边。
大殿里的人纵然惊讶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虽然暗地里打量的目光仍然不少,但明面上就彷佛林青不存在一样,没人主动搭理说话。
林青扫视,倒还真是见到几张熟悉的面孔,而且都坐得不远,坐在她对面的李鱼,李鱼左边的慕容史,还有和林青隔着几个位置的沈晏,林青一一拱手为礼。
李鱼微怔后,似乎才想起来林青是谁,微微颌首后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林青;慕容史则表情严肃地点了下头。
沈晏面有喜色,微笑点头,正想过来与林青搭话时,突然李齐从殿外走了进来,然后有礼官喝道:“陛下驾临,百官跪迎。”
适才还三五成群的官员们,立刻整肃了表情,按品级站好,一片肃穆无声。
李治带着两个礼官和两个宫侍,从殿外走入,穿过百官中间走到御座前,转身,坐下。
李齐见状,踏前一步,拱手肃容沉声道:“臣妹恭祝皇姐福寿绵延,祝太阴国泰民安。”
“臣等,”待李齐说完,殿上所有臣子齐声开口,跪下行大礼,山呼:“恭祝陛下福寿绵延,祝太阴国泰民安!”
整齐响亮的声音带起回声袅袅不绝。李治看着地上跪得整齐的众人,想到自己兢兢业业,虽不能说有多大功劳,至少太阴还算富庶平安,心里也甚是宽慰。不由连说话也带上几分轻松:“众卿平身,坐。”
众人坐下后,李治又说:“今日虽是朕的寿筵,也是慰劳各位爱卿平时劳苦。今日不要拘谨,放开怀轻松一下。”
殿上众人察言观色的本事不差,自然看出李治心情不错,顿时脸上松了几分,带上了轻松的微笑。
礼官喝道:“开席。”
自有安排好的歌舞开始表演,隐在暗处的宫侍不停地替众人布菜斟酒。
其他官员均与左右轻声交谈,奈何林青左边的李齐她不想搭话,右边那个不认识的想搭话也难。索性放松了下来,吃菜听歌看舞,倒也惬意。
李齐虽然被李治说了几句,到底拉不下面子主动跟林青说话,也怕被她回绝,就想着林青会主动过来说话。谁知林青竟然是那么自在,不由得就有些无措。
这里两人的样子落在李治眼里,不由一边赞叹着林青小小年纪的好定力,一边也对自己妹妹关心则乱,把素来的聪明全抛到九霄云外的样子有些好笑。
这时,正是歌舞方歇,也不知谁起了头,众文官以寿筵为题吟诗作赋起来。
吟诵的顺序从低到高,渐渐向林青靠近。
林青心里才有些慌了。
林青自小就觉得这些个诗词歌赋是颐养情性极好的东西,学和读是一定要的,但是自己作就敬谢不敏了,要是可以静心地花上半个时辰也可以诌出一首来,但是。当席成诵,却是没有那么敏捷的才思。
本来就算当众承认不会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刚才众人无视她的态度,却让她心里隐隐然有了些不舒服的感觉,有些不想承认自己不会,微微皱起了眉毛。
正在这时,李齐突然站起来,向李治一拱手道:“皇姐,臣妹有个提议。”
李齐说话,自然全殿都静了下来。
“说。”李治含笑看着李齐。
“这诗赋一道,臣妹有限得很,实在不想丢这个人,所以还是换个花样。”
李治似有意似无意地看了林青一眼,这一眼被林青察觉,微愣之后看了看李齐。
“就你这脸皮厚的敢那么说。也罢,要换什么?”
“臣妹自曝己短,也是不想丢人么。”李齐被李治这么说,一笑道,“就请皇姐出个谜,让我们猜。猜不中的要罚酒,猜中的也要有个彩头。”
李齐话一出,李治便明白过来。
“可以。”她想了想,说,“那,谜面就是‘泥偶’。”说完,李治眼睛看向林青。
殿内众人有几个是没眼力的?看这情况,自然知道有缘故,于是一个个噤了声,全看向皇帝看的那人。
林青知道躲不过,心里暗叹一声。
泥者,土也。泥偶是孩子的玩物,上土下子,添上一笔便是个孝字。
林青站起身,拱手答道:“臣林青愿意一试。”
这林青二字一出,殿上又是一阵小小的轻呼。不认识这张脸,却少有人不知道这个名字。
“说。”李治微笑。
“是‘孝’字。”林青说得有气无力。
“好。”李治似乎很是高兴的样子,“卿家聪敏,便赐个六部行走的职衔,卿家意下如何?”
“臣领旨谢恩。”林青脸上做出惊讶的表情,一愣神后似乎才想起要谢恩,连忙跪下。
只是她跪下后,在什么人都看不到的时候,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殿内众臣心知肚明,哪里有猜中皇帝的谜题就做那么大官的好处?只是秦王帮着皇帝,制造赏赐的借口而已。
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林青八岁中两榜,便可称奇才;去岁捐资助朝廷赈灾,又可说是忠孝仁义里占了三个。这样的人不赏,何人该赏?
于是,这开了先例,绝无仅有的赏赐立刻被承认了下来,殿内又恢复成一片欢腾气象。
只除了寥寥几人各自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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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皇亲和一品到三品官服紫色,四品是绯色。官服上纹饰文官用禽,武官用兽,各等级均不同,十分好认。喜筵
今天是林青迎娶石愉之的日子。
喜筵除了林云泉和朱颜之外,只请了姬氏姐妹两人、夜鸦和晴济在阳安的主管,通共也不过是十来个人。
姬明辉毫无顾忌地灌林青喝酒,那些主管也没有不好事的,仗着有姬明辉撑腰,也是连番着过来敬酒,直喝得林青落荒而逃。她吩咐商容好生招待后,留下那些人继续在前边闹着,自己逃向新房去了。
琉璃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芒,隐约照亮林青脚下的路。
她穿着一身华贵美丽也非常沉重的喜服在小径上慢慢走着,脸色发红,脚步虚浮,身上散淡淡的酒味。
林青停下虚晃的脚步,没有提灯笼的左手抚上额头,低语着:“这个该死的姬月,早知道就不叫她了……”
树的阴影里突然走出一个人来。他微凉的手贴在她发热的脸颊上,右手搭上她的腰。
林青一点也不惊讶,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她身体朝前一倾,脸便靠上那人的肩膀,然后依进那人的怀里,将自己全身的分量交了过去。
那人未料林青会靠过来,朝后退了一小步才稳下身子。他伸手揽住她的腰,静静地站着,任她靠在他身上。
好久,他才叹息一般地轻说:“真想把你丢在这里。”
林青还没睁眼就先轻笑出声。她转而抬头将下巴搁在他肩上,脸舒服地蹭蹭他的脸侧,然后带着朦胧不清的酒意说:“你舍得?”
晔雅一怔,脸立刻就冷了下来。
他松开环在她腰上的手,声音急速地冷了下来:“你今儿娶的又不是我,我有什么舍不得的?”话是这样说,手也是离开了她的腰,身体却依然支撑着她的体重,没有后退或者让开。
“晔雅,”这次换成林青叹息了。她站直了身体,双手拉住晔雅的手,说,“给我一点时间。”林青说话时双眼奕奕生辉,哪里还有醉态,只有无比的认真。
笑意从心底升起,差点弥漫到唇边,晔雅把它压了下去。
其实不需要说出来,晔雅都知道林青为了他付出了什么。
晔雅柔软下声音,说:“他在等你。”
林青仔细地看着他的脸,直到确认他真的没事了才松了手,继续沿着小径朝新房走去。
留下晔雅在小径上站着,一直目送着她走进新房里。
“公子请宽心安待,夜主说过就会做到。”晔雅的身后树丛的阴影里突然传来女子的声音,虽然冷硬无波,竟是在安慰晔雅。
“我知道。”晔雅看着林青走进新房后。
早就知道她对那个孩子的感情,也知道这一天终究还是会来的。
他也曾经想象过,当这一天来临时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只是不论如何,他都相信自己绝对不会把感情表现得像现在这么明显。
他想在她成亲的那天,在她走进新房之前,听她亲口对他保证。这个念头在他心里出现之后,就没有离开过。
于是他让人带着他翻墙,然后守在她去新房必经的路上。
那么任性的事情,他竟然真地做了。
然后,她果然只用一句话,便消除了他心里所有的骚动。
林青啊,他的……
“鸦主,夜深了。属下送您回去吧。”
“好。”
林青推开门,被满室的明亮刺了下眼,愣了下神才走进去。
“凝竹、行兰,见过小姐。小姐大喜。”两个小厮见林青进屋子,连忙迎了上来行礼。
这两个小厮一模一样的脸孔,是一对双胞胎,十五岁的年纪,面貌颇为讨喜可爱。
“嗯。是你们两个?”林青一愣,才想起前几日林云泉跟她提过,愉之成亲之后房里要放两个小厮。林青几日里照着规矩没跟愉之碰面,所以现在才想起来有这事。
原本以为是现买的,不想却是夜鸦的人。不知是谁的安排,不过比外人是放心多了。
林青穿过前厅,推门走进一片红的卧房。
愉之穿着红色的喜服,静静地坐在床上。他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是林青,便是嫣然一笑。
“青——”愉之想要站起来,奈何新夫的喜服根本不是为了行动方便而做的,他才一跨步子,人便朝前倾倒。
林青连忙过去接他,没想到自己喝过酒后脚软没站稳,反被愉之扑到了身下做了肉垫。
愉之也不管在哪里,直接就摸到她身上,连声问:“有没有摔痛哪里?”
林青一把拉住愉之的手,嘴里调笑似的说:“就这么着急?”
跟着进来的凝竹和行兰见两人跌到,本是一声轻呼要过来扶,听到林青的话不由得都笑了。
这一笑却恼了愉之。
他被这束手缚脚的衣服绑着,已经难受了一整天了,这下子连路都走不稳,恼得他立刻将手伸向衣带,想要脱下来。
行兰见愉之要自己脱衣,连忙说道:“公子不可以!新夫的喜服不能自己脱下来,不吉利的!”
凝竹也说:“新婚不是妻主脱的衣服,以后要,要红杏出墙……”
愉之听凝竹的话,一双猫似的异色眼睛瞪了他一下。不过,他的手倒是确实停了下来。眼睛转回林青这里时,已是带上了几分可怜兮兮的神色。
林青看他的样子,也知道现在这身衣服能安分地在他身上,多半是怕她不高兴,否则一早脱了。
想到这里,林青就扶着愉之站起来,伸手去拉愉之的腰带。
愉之衣服上宽大的腰带应手而落。
紧接着,整件衣服跟着一起滑落到地上。
卧房里灯火通明,愉之雪白如玉的身体不着寸缕地,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林青的眼前。
明亮的灯光让愉之的身体泛出如珍珠般柔和的光泽,林青的视线从他半埋在衣服堆里的脚趾到小腿,然后是光洁有弹性的大腿,到挺翘的臀,纤细的腰,坚实的胸,越过脖子,最后落到他艳红的唇上。
记忆里,那具身体美好的触感和之后极乐的感觉,让林青突然觉得口干起来。
愉之也是没想到,耗了他几乎一个时辰才穿上去的衣服,竟然那么容易就脱下来了。微怔之后,愉之发现林青在看他。
他第一次在她的眼睛里看到那么明显的痴迷和眷恋。这份认知,让她的目光似乎变成了有形的东西,她看到哪里,酥酥麻麻的感觉就传到哪里。
“脱不得——”
“脱不得——”
行兰和凝竹迟到了不知多少时间的提醒,突然震醒了林青和愉之。
愉之突然意识到他竟然在外人面前全身赤祼,一张玉似的脸突然涨得通红,手足无措地去拣地上的衣服。
林青也是如梦初醒般,连忙将愉之拉过来,敞开自己的外衣把他包了进来。
然后她头也不回,说:“出去。”
“可是……”行兰和凝竹同时出声反对。
“出去。”林青沉下声音。这两个再不出去,她都要开始怀疑愉之的脸会不会着火了。
“是。”行兰和凝竹听她似乎生气了,瑟缩了一下,连忙退出了新房。
关上门后,凝竹问行兰:“你说小姐看出来没有?”
“不知道……”行兰垮下脸,“都是你不好,听姬小姐的话!要是小姐生气了,我跟你没完……”
两人惴惴不安地一边说着,一边远离新房。
房里的林青搂着愉之。
他脸上的温度似乎没那么容易降下来,他把脸埋在她胸口怎么都不肯抬头。
林青想起还有合卺酒,便顺手抄过已经斟满的酒杯,先喝下半杯,然后含了半杯进嘴里。
林青伸手抬起愉之的下巴,然后将自己的唇贴上去,将酒渡进他的嘴里。林青伸出舌,将残留在他唇角的酒液一点一点舔干净,然后用舌慢慢勾画着他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双唇。他的身体放松下来,手勾上她的脖子。她伸进他微张的唇里,在他齿龈上舔噬着,却迟迟不肯再进一步。他急不可耐地纠缠上来,与她的一起缠绵共舞。
待唇分开时,两人的气息都开始有些急促了。
愉之发现林青不知何时坐到了床上,而自己坐在她腿上,一双脚缠着她的腰,他和她之间只剩下她身上的衣服。
他想再吻上去的时候,林青却侧了侧头,他的唇落到她的脸上。
愉之吻不到她的唇,双手不安分地伸进她衣服的缝隙里,直到碰到她的皮肤才不停下来。
林青好笑地在衣服外面按住他的手。
“愉之,对不起。”林青一开口就是抱歉。
愉之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一脸严肃,心慢慢提了起来。
“官府那里说,你只能是侧夫,不能成为正君。”林青乌黑的眼睛有着有些许担心。
太阴的礼法和婚典里,明写着一条:官民不婚。林青虽无品阶,已是为官。而愉之的母姐均是庶民。
愉之松口气,原来是这个而已。
“只要青的心里有我,名份什么的我不介意。”这是愉之的回答。
这句话是他心里的实话,却不是全部的。
纵然林青把一切的伤害都隔离开去,她抹不去他的记忆。
他是双眸异色的鬼子,他被母亲抛弃,他克死父亲。
对他来说,林青心里有他就是他期望的全部了。
但是林青显然不这么想。她宠着他,爱着他,甚至因为不能让他成为她的正君而介怀。
那么多的幸福,让他隐隐产生恐惧。他怕如果自己没资格得到那么多幸福,那些幸福就会溢出来,然后把他所有的全部带走。
所以他从没有想过,他可以独占林青。
不过,他知道林青不会喜欢听这些的,所以他不说。
林青因为看出来愉之确实没有不高兴而放了心。
她有她的打算。
如果只娶一个,那是不是正君,有什么不同?
林青看了看桌子上,有只食盒,问:“饿吗,要不要先吃点东西?”林青怕他枯坐一晚上等她,恐怕没吃过多少东西。
但是听到愉之耳朵里,却只剩下一个字。
“先”……
先吃点东西,那“后”呢?
愉之才回复正常的脸,突然间又红成了一片。
林青问他不答话,却见他脸越来越红,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轻笑一声,将他推倒在床上,然后欺了上去。
夜,很长。
而且,刚刚开始。
转章
卯正,一缕晨曦从窗口透入。
经年的习惯,让林青在与平时相同的时间醒了过来,虽然前夜并没有休息多少时间。
她睁开眼睛,世界瞬间明晰起来,有鲜红的床帐、枕边人轻暖的呼吸和散落一地的喜服。林青微微勾起唇角,然后轻轻起床着衣,却没想到还是吵着了他。
愉之感觉到林青下床,勉强睁开酸涩的眼睛,一只雪白的手臂从薄被里伸出来,勾住她的脖子,将她拉了回来,“青……要起床了?我也起……”一双猫似的异色眼睛缓慢地一眨又一眨,明显带着困倦,声音也是含混不清。
林青轻笑出声,低头在他柔嫩的唇上蹭了蹭,说:“还早,你再睡会。”说完替他盖好被子,轻轻地走出卧房。
三月的清晨,还有些凉意。推开门时,沁凉的晨风里夹着花草的气味扑面而来。林青走到庭院中间的石桌边上,坐了下来。
跟林家堡比起来这处房子并不算大,若说住人倒也够,只是园子就明显小了。各处院落没有墙,不过靠花草围起来,有个意思而已。这个小院落紧贴着林青住的地方,两下里若是跨过花草,走走不过几步路而已。原来算是愉之的地方,现在收拾成新房了。
凝竹和行兰都以为林青新婚必不会早起,打算过来先预备着起床后要用的事物,却没想林青竟然已经坐在外面了。她穿着白色的中衣,披散着乌黑的长发,一双眼睛闭着,下巴微仰,表情肃穆平静,宛如画一般美丽情景让凝竹和行兰不由同时一呆。
“小姐。”两人过来向林青见礼。
“嗯。”林青习惯起床后静坐一会。她的体质无法学武,静坐可以帮助她澄静思想,集中注意力。
凝竹和行兰见林青不说话,对看了一眼,静静地站在她身后。
“你们两个,”好久,林青才慢慢睁开眼睛,一双幽深的眼睛无比清澈宁静。她看向两人说:“昨天晚上,过分了。”林青话里意有所指。
果然发现了。
凝竹吐吐舌头,行兰不好意思地笑了。
行兰小心地看着林青问:“小姐生气了?”
林青摇了摇头,看着两人同时松了口气,她好笑地说:“他什么脾气你们不知道?”
林青生不生气,本来就不是重点。夜鸦里谁不知道林青最是护短?
两个人这才想起,此时房里安睡的那个人过去是时济的主事。虽没直接跟过他,也知道没人胆敢在他面前放肆。他们两个这几日里看着他温顺样子,直当成普通的待嫁男儿,浑然忘了以前的事了。
于是连忙不约而同地一边一个软语相求,娇语憨声的倒像是两只叽喳的小鸟一样。
林青也知道他们两个是故意来讨她喜欢才摆了这个样子出来,过了一阵见丝毫没收场的意思,沉了声音说道:“好了。”
两人明显地一愣,这才收了玩闹的样子,站好。
“谁叫你们进来的?”
行兰收敛了玩笑的样子,立刻认真起来,他答:“鸦主特意从鸦翅里选了我们两个进来服侍。夜主身边没人,有我们两个平时递东西传话也方便些。”
林青点点头。
她正式迁居阳安虽已是年前的事情,但是这一年在家的日子通共也没一个月。夜鸦那边的事情多是晔雅在打理,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商议都是飞鸢传书。如今入了仕自然不用这般麻烦。她这几日正想着要在身边加些人手以适当调整,晔雅倒是提前替她做了。
行兰和凝竹在负责传递消息的鸦翅里却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和林青也熟。无论年龄、性子,调他们过来都是最合适的。
“启禀夜主。”说到正事,凝竹也认真起来,彷佛换了个人似的,“秦王府的人将赤雪送过来。请夜主示下,如何处置?”
“赤雪?”林青不解,反问,“赤雪宫主?”时间有些长了,而且林青也很少会花工夫去记一个注定不能翻身的失败者。
“是。”
又是一件礼物?
林青眨了下眼。
李齐最近经常送东西过来,大多是给朱颜的,给她的倒是第一回。
不过,这份礼物还真是特别。
身上的伤早好了,也因祸得福找到了亲生父亲。林青本不是个喜欢让自己不舒服的人,何况对象还是个已经失败者,所以她心里对累她坠崖的男子并没有恨意了。
林青沉吟了下,说:“传我的话下去:凡夜鸦属下,不论身份,不问方法,能问出赤雪宫机密的赏银千两。”林青一脸平静地说。之前顾虑着秦王,所以才交给她们带回去。如今没了那层顾忌,自然放心大胆。宫主不是好人,赤雪宫历代累积的财富可是好东西。
凝竹眼睛一亮,眨眼间严肃的样子又没了,兴奋地问:“真的什么都行?”
林青淡笑着应道:“别玩死了就行。”这般轻松无谓的语调,却注定了一个人悲惨的命运。
“去吧。”林青看着跃跃欲试的两人,主动开口。
“多谢夜主。”行兰和凝竹对看一眼,急匆匆地跑出去了。
林青看着他们风风火火的样子,不由一笑,转眼却在看见一抹火红的身影后,笑容凝在了唇角。
她主动出声招呼:“表叔,早。过来坐坐。”
站在外面的却是朱颜。
他虽换穿了汉家的衣衫,仍是喜欢明艳的红色。不过林青也的确觉得,只有红色才能配得上这个美丽热烈得如火一般的男人。
可惜,这个应该朗朗大笑的男人绝美的脸上,却带着茫然和忧色。
朱颜听见林青的声音,看过来,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这里来了,笑了笑,走到林青身边坐下。
林青伸手摸了摸朱颜的外衫,微微濡湿的感觉让她立刻明白朱颜定是已经在外面走了很久了。
将他微凉的手捂在自己手里,林青心疼地看着朱颜,说话时脸也沉下了几分,“表叔——”
朱颜自是知道林青的感觉,虽觉得窝心他却不想多说,于是笑说:“青儿今天就这么早起,不怕新郎君生气?”原该是极亲近的人才能说的玩笑话,朱颜对林青说得却很自然。
饶是林青,突然之间听到这话也是微微脸红,不知道说什么好。林青的脸红,这落到林云泉眼里怕也是奇景的事情,却让朱颜轻易做到了。
林青手指摸到朱颜手腕上有一个凉滑的东西,连忙拿过来看,却是一只红色的琉璃镯子。虽然红镯很配朱颜,但是琉璃易碎,而且林青也看得出来这镯子做得相当粗糙。她预备了好些珠宝也不见朱颜用,为什么独独戴这么个不值钱的东西?
林青正奇怪着,朱颜有些尴尬地一缩手。
这一缩手,却让林青想起来,听说秦王前几日曾经去过一家琉璃坊,在作坊里待了整整一日。
难道……
林青看看手镯,又看看朱颜。
朱颜看林青的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看着李齐将那些有着两人回忆的小物件一样一样地送过来,心里也是乱成一片。想不原谅她,毕竟当年只是错过不是抛弃,如今那相知相许的时光历历在目,那时真的很幸福。想原谅她,却又不得不想起飘零在外的女儿,他唯一的女儿。
他到底该怎么做?
看着林青深思的眼睛,朱颜只能扬起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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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林青说的“只娶一个”,汗,我在这里澄清一下。
晔雅是“官伎”,等同于罪犯,是不能嫁人不能赎身的。不然林青干吗那么麻烦还特地开个青楼养着他,直接养家里不就好了。所以晔雅目前属于林青想娶,但是“没办法娶”的人。而且因为现在林青心里就2个人,所以变成“只娶一个”了嘛。
所以,是没办法娶,不是不想娶。
表置疑我家青青对小晔雅的感情嘛,她很乖的。
入仕
是日巳正。
天气晴好,阳光照在刑部衙门紧闭的大门上。大门前除了两个挎着大刀的守门人外,什么也没有。整条大街上冷冷清清,本来府衙周围就少行人走动,何况这里是审案关押的刑部。所谓生不入官门,寻常百姓只怕是宁愿绕道,也不肯打这里经过。
穿着绯色官服的林青,此刻就站在刑部大门前的街心上。她抿着唇,眼睛定定地看着写有“刑部”二字的匾额。
林青静静地看着这两个字,脸上虽然平静,心里却翻腾不已。
刑部,曾与她某段特别的记忆连在一起。
想起一年多前,被人当成疑犯绑进这里时抬头看见这两个字时的心情,想起刑部大牢里冰冷的地板和墙壁,想起一个人使尽心思手段,却不知前路如何的心焦难耐后,林青毫无征兆地嫣然而笑。
那笑,连春日明媚的阳光也失去了颜色。
林青再次举步,走向刑部大门。
这一次,每一步都走得轻松稳健。
一个龟缩在林家堡苟延残喘,一个流放到塞外充军为奴。
她,在阳安过得顺心遂意。
所以,就算她曾经处于下风,又如何?
林青向守门人说明自己的身份后,走到刑部朱红色的大门前停下来。右手的指尖贴在大门上,用力一推,就彷佛推开一扇通向另外一个世界的大门一样。
门内宽大的庭院里人也不算多,却与门外的冷清迥然相异。
林青顿了顿,才跨进门槛,再抬眼时却看见一张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的面孔。
李齐。
她来这里做什么?林青脚跟贴着刑部大门的门槛,看着李齐。
李齐穿着紫色的常服,一边与身边人说话一边向林青的方向走来。
李齐双目清澈,身材修长,步伐沉稳。这个彷佛可以吸聚阳光的女子与身边人说话时,神态是说不出的风流潇洒,简简单单地就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虽说男子方可称美色,但是站在人群中的李齐,何尝不是一幅美丽的画?
这个人,是她的……
不自觉地想要勾起的唇角,突然一僵。
她的,什么?
林青甩甩头,把那个呼之欲出的词丢开。
李齐似乎不经意地抬头,看见林青后笑了一笑。
她笑得很温暖愉悦,彷佛见到自家的后辈一样。李齐这一笑,令她身边的人都抬头看向林青。
只是李齐的目光还没什么,见众人向她看来,林青连忙迎上去一揖,道:“见过殿下,各位大人。”
其他人并不知道林青是谁,只是看官服的颜色回应。
“赴任?”李齐点了点头,继续很随意地问。那亲近的口吻让周围人不由对这个年少的女子投注更多的目光。
“是。”林青摸不透李齐的意思,只能依足官场的礼节,恭敬地回答。
“令尊最近如何?”李齐的话显然让两个人的关系在外人眼里更亲近了。
林青抬起头,看着李齐的眼睛。但是从那双与她一样幽深的黑眼睛里,林青什么也看不出来。她低头,说:“家父身体安好,有劳殿下挂心。”
李齐满意地点头。
看到李齐的表情,林青连自己也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又说了一句:“不过近日,不知哪里来的莽妇总送些奇怪东西给家叔,让他很是伤神。几日里真的憔悴了不少。”
林青那略带抱怨的口吻,让在场不知底细的其他人点头附和。
李齐的眼里瞬间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尴尬和恼怒,林青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她面具破裂的声音,毕竟从来都没有人敢当面讥刺她。
但是林青说到后面的时候,李齐眼里的担心却明显盖过了之前的情绪。
林青发现自己对于知道这一点很是愉悦。
她抢在李齐再度开口说话前,“青不敢有扰殿下,先行告退。”又是完美地一行礼,向刑部衙门里面走去。
李齐微怔后也了然。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和身后几人一起朝门外走去,嘴角勾出一抹浅浅的弧度。
林青请一位知事将她带到沈晏的房间里。前任尚书告老后,沈晏年前便由侍郎升任刑部尚书。
沈晏的书案上堆了不少案卷宗籍。她正写着什么,见林青进来便放下笔。
林青行礼后,沈晏开门见山道:“陛下遣秦王殿下过来传口谕,今后凡有涉及京官的案件,拉人取证均有你来出面。”
这是叫她做恶人?还是……
林青明显地一怔,半晌才答了声:“是。谨领皇命。”
沈晏在刑部那么多年,当然知道刑部捕快难做人。地方上有拉人犯回衙门也就拉了,阳安这地方扔个石子都能砸到个官,而且品阶肯定比捕快高。世家大族里又最容易出些仗势欺人的纨绔女儿。如今陛下的这道旨意,等于是把林青推到浪尖上去。这到底是着意磨炼,还是另有意图?
沈晏见林青怔愣,以为她心里开始畏惧,不由主动开解道:“也无需过虑。此事虽难,刚才我听秦王殿下言语中对你甚为赏识,真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可以去求她。”
“秦王殿下对我很赏识?”
李齐到刑部来是,为了她?
林青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因为李齐在她印象里还没有“为她”做过什么。
沈晏误会了林青的意思,解释道:“殿下其实很亲切。外间的那些传闻……其实,人无完人……”
林青垂下眼,道:“是,多谢大人,青会多加注意。”
沈晏见林青不愿多谈的样子,心知这其中必有缘故。老于官场的她于是转而指着左手边的一堆卷宗说:“这些是我手上正在办的,你可以先去库房里拿来看看,等熟悉了情况再开始不迟。”
“是。”林青抬起眼,脸上平静若水,“大人,青想从旧的卷宗开始学习,可以吗?”
“可以,没问题。”林青看看旧的卷宗正好可以重新温习,也学学刑部的做事方式,沈晏当然点头同意。
林青见沈晏点头,眼睛微微一眯。
然后,她又以不经意的口吻问:“旧卷宗里有没有青不能看的?”
沈晏想了想,顺口答道:“没什么。”
林青心里一喜,又强自压抑了下去,没让沈晏发现。
沈晏又交代了些事情后,便唤了人来带林青去认识刑部的司职人员。
名噪
晔雅丢下笔,向后靠进柔软的椅垫里,闭上酸涩的眼睛。
各色大小,笔迹各异的纸在他面前几乎堆成了小山。从那么多纷繁芜杂的线索里找到他想要的,实在辛苦。
晔雅记得自己天亮的时候就开始了,到现在是两个时辰,还是三个时辰了?
不对,不是今天。
他从很多年前就开始了,不停地,一直不停地追查当年的事情。但是当年的事情就像被谁刻意抹去了一样,除了定罪的证据,他什么也找不到。
心里,开始莫名地烦躁。
长叹一声,晔雅正想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双微凉的手从后面抚上他的额头,轻轻按揉起来。轻重适宜的力道让晔雅舒服地叹了口气。
这双手,晔雅知道即使炎炎夏日也不会热,一直就那么淡淡凉凉,一如她的清冷的为人。可是只因这清冷的出现,就轻易地抚平了晔雅心里的烦躁。
晔雅将手拉到自己写字写得僵硬的肩膀上,身后那人轻笑一声,如他所愿开始按揉他的肩膀。
晔雅睁开眼睛,桌子上果然多了杯热腾腾的茶,将茶碗捧在手里,嘴角于是不由自主地翘起。
“做事要有节制。这么不休不食的,会伤身。”林青如清泉般的声音在晔雅的耳边悠然响起。
“怎么有空过来,林大人?”知道她不过来是因为忙,只是想到那只猫可以霸占着她每个夜晚,晔雅的心就会像春天的池水一样泛起阵阵不舒服,于是言语里便总是有那么些莫名的意气。
晔雅转过去,果然看见那位已上任近月的六部行走。她还是那个样子,美丽的容貌、清淡的表情和一贯素淡的衣服。
“不知下官有没有这个荣幸,得公子相伴一日?”林青笑意更浓,问。
“去哪里?”晔雅用眼角余光瞥了眼桌上那堆东西,算是答应了。
“如今刀鱼正是当令,去尝尝?”林青柔声道。晔雅一直闷在房间里也不好,乘天气还没热,出去走走也好。
“好。”晔雅点头,说着去柜子里拿了新的衣衫出来换。
林青在晔雅伸手宽衣的时候,自然地将眼睛移向了别处。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后,晔雅突然从后面伸手搂住林青的肩,凑近她的耳朵轻声问:“为什么要避开我换衣服?”暖暖的呼吸喷在她的耳朵里,旁人看来暧昧的动作却让林青觉得自己耳朵即将不保。她知道如果说错话,晔雅是不会客气的。
“这个……”
林青转过身来,突然一顿,解释的话噎在嘴里,惊艳明白地写在她的眼睛里。
晔雅现在身上穿的衣服式样倒平常,只是极浓艳的紫色上用金线绣着一朵盛放的牡丹。他容貌美丽倒在其次,难得的却是说话动作无一不带着柔软的媚意,所以才无愧于艳伎之名,如今这衣服穿在他身上,真正是相得益彰。任谁看过之后,都不会觉得有谁比他更适合紫色。
如果说林青之前避嫌似的动作让晔雅有些微的不快,那惊艳却完全地愉悦了晔雅。他放松威胁,牵起她的手走出门口。
两人一路车行到了太液池的码头边。
太液池是阳安城外的一片水面,因为景色秀丽宜人,所以平日里便有不少人游湖。春日百花绽放,太液碧波荡漾,游人更多。
“这里……”晔雅才一下车,便觉凉风扑面而来,心神一不由爽,就朝湖边多走了几步。他知道这是林青特意安排,回头对林青明媚一笑。
林青下了车正在交待马车妇回来接她们的时间,突然有一个怪腔怪调的声音大声说:“哟,我道是谁呢?这不是惜雅楼的红牌晔雅公子吗?”
林青顿时皱眉,回头见有几个人本来站在湖边,看见晔雅便走了过去。看上去是某个主人带着下人在游湖。这人年龄都不超过二十五岁,打扮得也相当富丽,相貌生得倒还可以,只是眼光闪烁,无端让人讨厌。
“怎么,今天也学人家正经的闺阁公子出来游湖了?”为首的人一边说,一边伸出来玉扇来勾晔雅的下巴。
晔雅皱眉,却没有办法做什么,只是侧开脸让过,低声说:“黄小姐,请自重。”
那黄姓女子彷佛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情,突然提高了声音说:“不得了不得了,现在这什么世道啊。青楼伎子,出来卖的人,竟然要人家庄重。”她说完,身边几个一起尖笑了起来,惹得周围游湖的人纷纷朝这里看来。
晔雅脸色一白,勉强才把心里羞愤的感觉压下去。
林青猜到这人肯定也是惜雅楼的客人,或许还有些来历,被晔雅拒绝后记恨到现在。她打发了马车妇后,才走到晔雅的身边,才要说话,被晔雅一个眼神制止。林青明白晔雅不想节外生枝,于是直接牵起晔雅的手,朝已停靠在码头的画舫走去。
“站住!”那黄姓女子显然不打算就此作罢,她拦在林青和晔雅面前。
晔雅的不悦让林青彻底没了客套假装的心思。
她沉下脸,直接冷声道:“让开。”
“哎呀,你这毛丫头,奶还没断,敢跟我抢人?你知道我是谁……”
“你有资格让我知道你是谁吗?”林青微抬了下巴冷笑,眼睛里闪烁着无比冰冷的光芒。
她第一次用这种倨傲的语气与人说话,但是周围人在她的气势下都是一呆。连素来知道林青性情的晔雅听着,都不觉得这句话有任何不妥。
似乎这才应该是她的本来的样子。
那人也不知是气还是噎的,半天才想起来说:“你……你有胆就把名字说出来!”
林青更轻蔑地一挑眉,道:“在下六部行走林青。”说完就看着对方,一副你有什么能耐尽管使出来的样子。
那人一听林青的名字,顿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林青于皇帝的寿筵上借谜受封的事情,阳安尽人皆知。连带着去年捐资助朝廷赈灾的事情也被挖出来再讲一遍,可以说长眼睛的都知道她目前正是如日中天,是陛下面前当仁不让的红人。谁挑了这个当口去得罪她,很明显就是自寻死路。
这黄姓女子虽然蛮横,却不傻。
她知道了这人是林青后,只是狠狠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带着人走了。
直到几人离开后,林青才牵着晔雅的手,脸上又恢复平静,她淡笑着说:“走吧,不要被这种人打扰了兴致。”
晔雅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才终于微笑出来,答道:“好。”
舫中
林青牵起晔雅的手走过木板,跨进早就停靠在一边的画舫。
不用林青多说,晔雅就知道这一定又是林青的手笔。大约是看中料子够透气不影响视线,人家做衣服的琉璃纱,被她拿来糊窗子。人家寝床上才用的上好蔺草席,只因为够柔软够光滑,被她拿来铺地板。新做的矮桌偏要用十两银子一根的白水竹,不用说桌边沿那些容易磕碰的地方全都打磨得圆润水滑,也不知又加了木匠多少工钱。
这个人就是这样,用器向来只看合用舒服与否。总算是会赚的,否则几个林家堡都能给她败完了。
林青拉他在锦墩上坐下,从水盆绞了手巾来递给他后,出去吩咐船妇起航。
晔雅极顺手地接过手巾擦手,眼睛不由自主地就跟着她转,一边在心里感叹她这种性子,这种事事设想周到却从来不会主动说出来自己做了些什么性子,到底算好,还是不好?
他知道,是好。
别人不知道,更好。
“饿了没?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垫垫……”林青转身,却见晔雅有些呆呆地看着她,一笑道:“怎么了?”
“青——”晔雅还是直直地看着她,不自觉地叫她,尾音拖得很长。
“嗯?”林青坐到晔雅身边,清亮的眼睛柔柔地看着他。
“你做官……”晔雅咬了薄薄的下唇,脸上的神情无比认真,“是不是为了我?”他终于还是把压在心里多日的话问了出来,明明该是松口气的,晔雅却听见自己心跳得越来越快。
晔雅的母亲。
不,曾经的无双公子苏雅,其母是翊卫羽林中郎将。官虽只有从四品下,因为司掌禁宫守军,权利却不小。
突然一日,天降奇祸。母亲被扣上“收受贿赂,里通外合,意图不轨”的罪名,革职不算,全家当即投入天牢。两日后母亲和姐姐处斩,爹爹也在成为官伎的当夜自尽了。
顷刻间家破人亡。
昔日名满阳安的无双小公子,眨眼间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成了青楼的官伎。那些曾经有过的幸福就好像是个梦,醒来的时候就只有嫖客恶心的嘴脸。
林青看着晔雅黯淡下来的眼睛,知道他又想起以前的事情。
“不全是。”林青连忙回答,不想他再去想那些事。
“嗯?”晔雅沉浸在如冰水一样寒冷沉闷的回忆,是林青的声音将他拉了回来。
不全是……
那就是“是”了。
冰冷的感觉褪去,但是晔雅胸口更闷,压得让他几乎难以呼吸。
林青不喜欢官场,晔雅知道得很明白。但是现在却因为他,林青要逼着她自己去做最不喜欢的事情。
“对不起……”晔雅垂下眼睛,嘴里逸出一声轻得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的道歉。
“这是怎么了?”林青轻笑起来,伸手贴上晔雅的脸,让他看着自己,“我的确不喜欢做官。但是晔雅,你知道的,无论我愿不愿意,官场里我都得走一遭。如果是为了你,我心里还好受些。否则真要恨起自己当年怎么就这么无聊。”她的声音一派轻松自然,好像反倒是他帮了她一样。
明知道林青存心开解,晔雅的心情却仍是慢慢晴朗起来。
她话虽是这样说,但是晔雅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深闺少年。林青要是不想做,单说装病这一条,有多少种法子可以用?
心里一松后,晔雅看着林青。
看着这个眉目如画的女子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看着她眼里温暖的安然,看着她幽深的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
于是冰冷的沉闷压抑不知不觉间消散干净,晔雅只觉得自己的心轻暖起来。
“青,等这件事结束以后,我们成亲吧……”晔雅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句话来,只是觉得这句话彷佛在他心里酝酿了很久很久,今天才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说了出来。
“晔雅……”这回换成林青一呆。
林青的反让晔雅心里一瑟,“不,不愿……算了。”苦味突然铺天盖地地泛滥起来,晔雅想装作平静地掩饰过去,但是那句“不愿意就算了”却怎么也说不完整,只能转开头去。
“晔雅,晔雅,你想到哪里去了,”林青双手捧起晔雅的脸,几乎是用力地让他看着她。
他知道她,她会不知道他吗?
以他的性子,她如果现在有一丝犹豫,在他心里打成了结,再想让他点头不知道要花几十年。
“我们成亲。”
林青急急出口的话,却让晔雅脸一沉。
这算什么?敷衍?
晔雅皱起眉,张了张嘴,但是在林青清澈的眼睛前面,那些说惯了的撒娇弄痴的话,那些讥刺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罢了。
是他配不上她,能有如今的生活就该知足了。
他以为他是谁?
还是那个正四品大官的儿子吗?
林青看晔雅眼睛里非但没有释然,反而陷入更深的绝望和黯淡,就知道他想岔了。
林青松开手,拉起晔雅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心脏的位置,然后另一只手也覆盖上去。她定定地看着晔雅的眼睛,说:“今生今世只有你不要我,没有我不要你的一天。”
林青悦耳的声音,如清凉的山泉流进晔雅的心里。晔雅心里松动几分,抬眼看着林青,似乎在研判这句话的真假。
“晔雅,我一直以为你不愿意的,所以我才惊讶,才会犹豫。”林青依旧捂着他的手贴在胸口,双目灼灼地看着他,“再给我一次机会,晔雅,嫁给我。”
她没有骗他。
确认了林青的心意后,暖意终于重新回到晔雅眼里,但是他却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回视着她。
林青松出一手,靠近晔雅,然后搂上他的腰,继续说:“嫁给我,我会把你放在心里,赶走一切你讨厌的东西,让你自由自在地做你喜欢做的事情。所以,嫁给我好不好,晔雅?”林青慢慢靠近晔雅,用自己的眼睛,用自己的声音蛊惑他,引诱他点头。
晔雅怔怔地看着她,终于拉着她的衣襟拉低她的身子,将她抱进自己怀里。
“好。”旧事
林青连着几日都流连在刑部衙门的库房里看卷宗。这十几日大略看完了最近的,便说要去看看十年前的旧卷宗。底下人不敢怠慢,连忙唤来看守旧库的老司库,带了林青去。
那些老旧的卷宗平日里鲜少有人看,所以都存在偏僻角落的库房里。
老司库带着林青慢慢地走过去,虽仍是刑部衙门里,周围却渐渐安静下来。
“大人真是年轻有为啊。”老得脸上都是皱纹的司库,说话声音虽粗嘎,但是行动之间倒还利落,话里是十足十的客套。
“哪里。”林青客气地回答。
老司库继续说道:“按咱的话说,这府库里这么多年来也不知道积了多少戾气在里面,平时可没几个会来。大人是这七八年里唯一的一个。”
戾气?
林青一笑,她看了看阳光下老司库的不甚稳健背影,说:“我倒是觉得,人还是活着的可怕些。”
老司库脚步一顿,回头看了林青一眼,呵呵一笑不再说话。
不久,两人便站在库房的门前。
老司库自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在吱嘎声中打开了库房的大门,一股陈年的霉烂味道随即扑面而来。
“有劳。”林青向为司库致谢后,点起油灯,便朝里面走去。
“不敢,大人请自便。”老司库退到大门的一边,请林青进去。
林青才跨进去一步,身后老司库粗涩的声音又响起:“这里卷宗繁多,大人要看哪个?兴许卑职知道,也好省了大人一番寻找。”背对着司库的林青没有看到,那张老得满是皱纹的脸上,隐隐闪动着某种希冀。
林青闻言脚下一顿,眉头微皱,眯了下眼。
这个人……什么意思?
林青回过身来,脸上还是和之前一样,平静中带着安然的笑,道:“大约十年前,苏家的案子,您知道在哪里吗?”林青知道自己在这里做过什么也瞒不过她,索性明说。
老司库倒是没想到林青那么爽快,立刻回答道:“右边第十三排架子,第四层。”
从阳光下走进这一室昏暗,过了好一会林青才适应过来。府库相当大,林青一眼竟然看不到头,每排高架上都堆满文册案卷。她在昏暗的库房里慢慢行走,然后停在了司库所说的地方,果然有写有“天开十年?苏氏”的卷宗。
十几日里连着看,让林青知道刑部的规矩,一般上层是案卷和记录,下层的箱子里放证物。
林青伸手拿下积满了灰尘的簿册,翻开……
晔雅的母亲苏笙出身寒门,别看名字取得文雅,却是一介武将。她自中了武举之后,一路官做到从四品下的翊卫羽林中郎将,从来没出过什么事情。
天开十年四月一日,却出了一件大事。
有数名刺客混入皇宫意图行刺李治,李齐因此受伤。李治盛怒之下命令彻查。
当值的苏笙首当其冲,犯了失职之罪。之后,苏笙的副将马嘉证实苏笙平时出手阔绰,又曾花巨资购买的宅院,所费远远超过她的俸禄和赏赐。另有两名证人也说,曾在酒楼里看见苏笙与陌生人交谈,行迹鬼祟。而最后,挨不住拷打的刺客招供出苏笙是放她们进皇宫的人。这些话坐实了苏笙里通外合,企图谋刺的罪名。最后李鱼出面求情,将全家斩首改成了女子斩首,男子充伎。
而苏笙,自始至终很合作,卷宗里写她是“畏而不辩,俯首就戮”。
林青放下最后一本簿册。
当年也算是轰动一时的大案,却只有薄薄的几本簿册就说完了事情的始末。
而且,这里面……
林青觉得这天衣无缝的卷宗里,隐隐透着些诡异。
比如说……
“大……大人?”老司库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林青身边。
沉浸在思绪里的林青一惊,抬头见是司库,道:“有事?”林青自己都没有发现,她的声音里竟然隐隐透出一股冷厉。待她缓了一缓,脸上又恢复了平和清淡的微笑,那之前的感觉瞬间便消失不见。
司库见林青的样子,心里暗暗点头,脸上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有人给大人送饭来了。
林青看看外面天色,果然是午饭时间,点头应了声,便与司库一起朝外走去。
“大人可是有什么不解的地方?”不期然的,司库的声音突然响起。
林青心里一跳,脸上却是未露分毫,顺着她的意思说:“是有些想不通的地方。”
“其实,当年我还是刑部大牢的牢头……”走到门口的时候,司库说了句暧昧不清的话。
林青停下脚步。
“小姐。”等在门外的是商容,“我给您送饭来了。”
“嗯……”林青似乎看着商容,眼角余光打量着司库。
那司库不知从哪里搬来了桌椅,就在库房的门外,商容将带来的饭菜从食盒里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菜色要合林青的口味,自然精致。
“小姐今日有空到店里来一趟吗?对方的老板坚持要见您,才肯把铺子卖了。”商容一边拿出手巾递给林青擦手,一边在她身边低语。
“嗯……好。”林青想了想,答应了。
商容向司库谢过她传话后,便离开了。
林青坐下,见商容摆放了两双筷子,不由一笑。
于是招呼司库,“与我一起随便用些,可好?”
司库似乎早就等着她的话,毫不客气地坐下来。
林青一边吃,一边与她聊着天。不久话题便在两人的故意下,转向了苏家的案子。
“您当时是牢头?”
“是啊,”司库夹了一块鸡,吃得不亦乐乎,“苏笙关在牢里那几天,正好是我当的值。”
“这个苏笙也真是蠢,好好的四品官不做。弄得家破人亡,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还真是。之前听说她为人豪爽,待底下人是没话说的好,咱在阳安当差的,谁不想混到她手底下去?谁知竟然出了那么档子烂事!”司库吃得舒服,话也多起来,“外面说她如何了得,如何硬气,可是我看,也不过是个虚的。这人啊,打从进了天牢就愣没看她说过一句话!连她女儿还知道要喊两声冤枉呢。”
林青眉毛微挑,眼中闪过一道光。
她笑得更是亲切,“饭,要不要再添些?”绿杏
夕阳西下,天地万物都染上了一层红色。
林青脸上带着淡淡倦色,从刑部衙门的偏门出来,她慢慢地走向停在路边相候的马车。虽说有车马的官员不少,但是她不过小小的行走一个,日日接送委实招摇了些,于是每日里就车停在人少些的偏门等她。
端坐在马车上的浅尘见林青从衙门里走出来,跳车放下脚凳后行礼。她并不多话,只是静静地等着林青吩咐。
林青脚步一缓,道:“先送我到商容那里。然后,把这个给晔雅送去。”说着,林青拿出一封厚厚的信,信封里面散发出阵阵湿漉漉的墨香。
浅尘道声“是”后,双手接了下来。
林青上了车后就靠进软垫里,又仔细思索起今天看了一日的东西。
车外的浅尘不用林青多话,跳上车驾了马一路而去。
“小姐,到了。”马车停下,浅尘的低语提醒了正想得入神的林青。
林青下了马车,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色,不由一愣。
然后,那前一刻还为着思索其他事情而恍惚迷离的眼睛,这一刻却突然闪过耀眼的神采,让那双本就幽深的黑眼睛彷佛凝成了黑曜石,闪烁着冰冷而坚硬的光芒。
然后,她又嫣然轻笑,笑得彷佛和暖的春风一样。
带着淡淡的笑意,林青举步跨入这家名字叫做“绿杏居”的酒楼。
林青在迎客小二惊讶的目光里,才要开口,商容从里面急匆匆地走出来,对着林青执礼道:“小姐,您终于来了,这边走。”他态度恭敬得迥异平常。
林青知道他的用意,也没多话,一路跟着商容,在店堂众多熟悉而又诡异的目光下走上了二楼的雅间。
雅间竟然还是林青初第一次到绿杏居来时的那间。
想起短短一年半的时间已是物是人非,林青站在门口停了停,轻轻感叹一声。
在林青前面引路的商容倒没觉得什么,房间里却有人脸色难看了起来。
之前林青答应了商容开店,便让他自寻铺面。林青也是到了地方才知道商容选的竟是绿杏居。不过这也难怪,所谓生意总是做生不如做熟,何况绿杏居还有现成的店面和人手,换了林青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所以她只是下车的时候稍微惊讶了一会。
等在房间里的是林翔雨和林关。种种原因造成今日的林家堡已是江河日下,林翔雨想把不怎么赚钱的绿杏卖出去。之前的价格谈得也不错,她便想在阳安办事时一起了解了此事,早拿到银子早些安心,便要求见见对方的老板。谁知到了之后,先是看到商容,林翔雨本没见过他几次,还没认出来心下已是有些看不起男人出来抛头露面的,及至看见林青走进来,脸色一变。
林青和商容跨进房间,便看见林翔雨和林关两人坐着,商容退到林青身后侍立。
林关早就知道是林青要买绿杏的铺子,也是借机想看看林青近况如何才附和林翔雨邀约对方老板的提议。她看林青进来,立刻站起来相迎。她抱拳,然后道:“见过林大人。”
林青一笑,说:“关姐姐客气了。一向可好?”林青对这位认识多年的林关一直很有好感,所以笑容可掬。
林青也算是林关看着长大的孩子,之前看着她被迫林家堡林关也是无能为力,如今知道她过得好,也肯叫回她一声“关姐姐”,自然安心不少。
这气氛看在林翔雨眼里,却是碍眼得很。她又不便发作,只能在那里“哼”了一声。
林青看了眼林翔雨,然后好像看见什么脏污恶心的东西一样,立刻转开眼睛,脸上露出十分厌恶的神色。
“关姐姐,”林青忽略林翔雨的存在,直接转向林关说,“商容还是后辈,今后要烦你多指教了。”
商容自然也跟着谦谢几句。
林关连忙说道:“哪里哪里。商管事后生可畏,哪里称得上指教?”
话说了几句,三人还是站着,林关刚想说请坐,回头却瞥见林翔雨脸色不豫地坐在桌子旁。饶是她阅历丰富,也是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林青连忙道:“不麻烦关姐姐了,青还赶着回家陪爹爹用夜饭,先告辞了。之后的事情,还是和之前一样,由商容全权负责。”然后,在眼光不经意与林翔雨对上时,又露出极度轻蔑的眼神,迅速转过头去,似乎她做了什么极不体面的事情一样。
一旁坐着的林翔雨看见林青的时候已是心里一把火烧起来,林青的厌恶和藐视更是火上浇油。那最后的一眼,彻底烧毁了林翔雨最后一点理智。
她“霍”地站起来,指着林青就骂开来:“林青,你不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林青微侧侧头笑得古怪,拖长了的语调充满嘲讽轻慢,“就凭你这么个东西,也值得我欺?”
“你,你……”林翔雨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什么?”林青微眯了眼睛看着她,语气更冷。
“不过就是为了雪荏那个贱货。那是爷爷准了的,我想怎么——”
林翔雨想要激怒林青的话在林青乍变的脸色下突然中止。她突然想起那天,如果不是有人拦着,林青说不定已经杀了她。
林关也是一时不察,没想到林翔雨竟然会不智到主动挑衅林青。
林青脸上的表情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平静,暴风雨之前的平静,那双眼睛闪耀着比任何时候都更寒冷的光芒。她看着林翔雨,说:“我会让你穷困潦倒伤病缠身,让你失去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只要我记得你一天,我就会让你痛苦一天,绝不让你有一天好日子过。”
林青的话如数九严寒般,刹那间让雅间里寒冷起来。房间里另外三人均是一呆,没想到林青竟然会说出这么狠厉决绝的话。
“你……”被林青的气势所慑的林翔雨半晌后突然说,“你做不到的……对,你做不到的!”说到后来,已经像是她说服和安慰自己的话了。
“做不到?”林青突然一声轻笑,“你,知道欧萏现在怎么样了吗?”
带着些许嘲讽的轻笑,林青带着商容一起离开了雅间,临走时还不忘向林关道别。
商容跟在林青身后,一路默默无语。
他承认自己有几分故意,只因从出事到现在,只有他看到所有发生在林青身上的事情。商容知道,林青她还是没能放下雪荏这件事。所以他故意让她们再次见面。
只是,没想到竟然破天荒地让他看到林青的愤怒。这时候的商容,突然对自己曾经犹豫了很久的决定不确定起来。
快回到家门前,林青突然回头看着商容,轻声说:“谢谢……”
短短的一瞬,却足够让商容看清楚,那平静下来的表情和不再冰冷的眼睛。
于是,心情轻松起来,不由微笑。
亲欲双
林青坐在太和殿的偏殿里,拿起杯子慢悠悠地含了一口茶到嘴里。
空旷的偏殿里静悄悄的,除了她,一个人也没有。
地上被称为“金砖”的青黑色砖石光可鉴人,林青知道如果看得清楚,地上影子的表情一定是满足惬意。
毕竟,她现在喝的茶是贡品之中的上品,而喝茶也是她为数不多的喜好之一。
林青自去刑部赴任起,到现在也不过近一个月的时间。她倒是渐渐忙碌起来了,虽然不是因为刑部的事情。
李治隔三岔五地把她召进宫里相陪。当着众人的面,或是下棋,或是赏花,而且每次见面的时候总会赏些零碎的东西下来。这些东西不见得有多珍贵,不过是些寻常的吃食玩物,但却因为赏赐的人有了决定性的不同。如今不止是朝里的大小官员,恐怕是连个扫地的宫侍都知道,六部行走林青炙手可热,不止大红大紫,简直紫到发黑的人物。
事实上林青倒没有多少圣眷正浓的感觉。在宫里,每次都会见到一个人,李齐。她总是不期然地出现,与林青说上几句话后再离开。
所以林青明白所谓入宫伴驾,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平心而论,如果可以撇开和李齐之间的关系,林青认为她是一个非常适合相处的人。她学识丰富又极有教养,可以说从相貌到举止到谈吐,无一不是上上之选。与这样的人相处,即使只是闲聊,也是一件相当令人愉快的事情。
在林青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排斥这种闲谈,而且闲谈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的时候,她曾静下心来仔细想过自己的反应。
林青知道,李齐并不能算是“错”的。她虽然没有正式迎娶朱颜,但是她的确爱着朱颜,并没有存心玩弄。这一点可以李治曾经似有意似无意说过的过往为证。毕竟她当年曾经离开阳安寻找她们父女,最终落得伤病而返。
或者说,李齐当年不该留下朱颜一个人回到阳安。但是林青也知道什么是关心则乱。换做是她,如果听到林云泉病重,恐怕一样难以理智。
但是,就算知道这些事,林青发现自己对李齐这个人的存在非常介意。似乎在李齐面前,林青发觉自己的情绪起伏会更大。并且林青每每在说话不够圆融时看见李齐不甚介意的样子,心情就会很好。
这个,难道算是……
林青撇了下嘴角。
也罢,顺其自然。
李齐推开偏殿的门时,就看见林青对着杯子撇了下嘴角的表情。这让林青看起来多了一份稚气的表情,让李齐不由也是跟着一笑。
不是皇姐的提醒,李齐几乎犯下一个很严重的错误,严重到可以让她永远失去女儿的错误。
其实她早就该发现,林青是一个骄傲的人,虽然她从没有将骄傲表现得太明显。
十岁时,搬迁入临月小筑;呵斥怠慢父亲的小厮;借用林家堡的钱开药铺,后来全部还清;甚至揭穿身份后带着父亲一起离开林家堡,并且用自己赚的钱将要带走的东西结算清楚。
李齐看着卷宗上写的这些点点滴滴,不得不承认皇姐是对的。
林青的骄傲,不容许她接受自己是作为某人的附属物出现。李齐如果不把她当作林青来承认,而只是看做朱颜的女儿,那么首先被抛弃的将会是李齐。
所以李齐主动地靠近她了解她,不是因为朱颜,只是因为她是她的女儿。
果然,效果显著。
“喝茶?”李齐说。
林青抬头见李齐来了,起身行礼道:“见过殿下。”
李齐虽不满她这声“殿下”的称呼,不过目前来说还可以将就。她走到林青旁边,很自然地坐下,“这么喜欢茶?”
“茶种类繁多,常饮益身健体。加之,香馥味甘,实在是难得的好东西……”
林青在偏殿里一直等到李治将政事处理完了才得空见她,于是顺理成章地又留下来用了夜饭,直到月亮升起才放林青出宫去。
浅尘驾车将林青送到家门口,商容早已大开了门等候着了。
“商容,酒楼最近如何了?”林青走进大门,商容吩咐人关门牵马车后,提着灯笼跟了上来。
“还有几日便可开张了,只是这名字还没有定。”商容走在林青身边,与她并行。
“你看着办吧。”这名字什么的,林青并无所谓。
“青裳楼。青色的青,衣裳的裳,如何?”
林青脚步微微一顿。
商容心里一紧。
“随你。”林青终于还是点头了。
于是,笑便从商容的心里蔓延到了脸上,在朦胧的灯光下十分清楚明白。
穿过正堂,林青正要走向右边回廊的时候,商容突然说:“叔君这几日心情不佳,要不要去看看他?”商容口中的叔君,指的是朱颜。不像林云泉名义上是死了妻主可以称“爷”,朱颜还是未出嫁的打扮,只好以个模糊的“君”字称呼。
林青一怔。
她几日里都忙得很,连夜饭都极少在家吃,所以连着几日没见到朱颜了。
林青站在两条回廊的中间,问:“还有事吗?”
商容自是明白她的意思,将灯笼递到她手里,回道:“我回房了。”
林青待商容的脚步声消失在夜色里时,才走向左边的回廊,没多久就站在朱颜的房门外了。
“表叔。”林青站在门口,轻敲了下门。
朱颜坐在桌旁,正愣愣地看着满桌子的零散物件,听到林青的声音才抬起头来,勉强一笑,说:“青儿,你回来了。这么晚回来还过来我这里,愉之该生我气了。”朱颜不知为什么,与愉之十分投契,甚至比林云泉待愉之都好。
昏黄的灯光下,林青看到朱颜脸色刷白,神情也有些不振,不由皱眉,说:“表叔……”
朱颜看了看满桌子的东西,长长一叹。他摸着手上的琉璃的镯子说:“当年她为了我喜欢,偷跑进作坊里给我做的,也不管自己会不会。最后烫伤了自己的手,留了块不小的疤。那支木钗,是她亲手刻给我的。没想到那么多年了,她竟然一直留在身边……”
“她”是谁,朱颜不用说,林青当然知道。
“表叔,”林青俯身拉起朱颜的手,“既然那么想她,就回到她身边。”
“但是……”
“没有但是。表叔你既然想她,就回到她身边去。”林青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就是你的女儿在这里,看见你这样也会和我说一样的话。”
“但是,怎么才能?”朱颜又是一阵黯然。他已不是无知轻狂的少年,以为有了爱情便是一切。那个人是秦王,是太阴之帝的王妹,他要怎么才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她身边?
林青蹲下来,仰视着朱颜,“有我在,这些事情不需要表叔操心。”林青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授意
几日后的黄昏,皇宫的景风门前。
景风门本身介于前政后宫之间,外面又甚少有人居住,所以平时从景风门出入的人很少。
林青却正是看中这一点,特地选了这条路走。
眼看着景风门已经在望,甚至连守门侍卫的脸也可以看清楚,林青还以为自己终于可以顺利出宫的时候,她身后传来一声经过压抑的叫声:“林,林……大人,等等我……”
这声再平常不过的呼唤让林青浑身一僵,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她看了看景风门,轻叹了口气。刹那间换上温和有礼的微笑,转过身看向身后的人。
“张大人,有事吗?”林青犹豫了一瞬,记起了这个人是门下省的录事,专做些抄写誊录的事情。
“林,林大人,”张录事一路小跑到林青面前,停下微喘着气。听林青这样问她,顿时傻眼了。
林青于月前皇帝的寿筵上受封六部行走后,可说是一举成名。连带着,不仅是年前的事情,连她的家底也被翻出来成了阳安茶余饭后的谈资。如今谁要是不知道林青不仅富有,而且还是晴济药铺的老板,那真是要被人笑作孤陋寡闻了。
谁都知道接近林青的好处。
且不说在陛下面前沾些光,就算林青将来一朝失宠,谁都有个三灾六病不是?
张录事一介小吏难得看见林青,便想也不想冲口而出叫了她再说。等林青这样一问反倒愣住。她只是一时口快,林青这么问,不见得说,我想巴结你吧。
林青自被李治频频传进宫里,也是被这些见风使舵的烦得不胜其扰。她当然明白这不过是风俗一样的习惯,也知道将来她要是有落魄的一日,如今对她说好话的那些能少踩两脚已是谢天谢地了。不过还是得以最谦和的态度来对待每一个靠过来的人,因为她不想无谓地树敌。
“张大人若是无事,青这便出宫了。”林青见她不说话,依然是和颜悦色,却已是在告辞了。
这张录事只是七品小官,换了其他人也许不屑敷衍,林青却不会。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茓,林青身为夜鸦的主人,当然明白小人物所能发挥的作用。反正十个二十个都是敷衍,也不差这一个。
“林,林大人幼年时就中了两榜,于文字上定是造诣非凡。不知下官可不可以请教?”张录事急了半天,怕到手的机会飞走,终于蹦出来这么一句话。
但是,突然冷场。
撇开跟文字造诣完全无关的明算不说,林青的明经不过及第,名次在倒数第二。也就是说这一科合格的人里只有一个比她差。这张录事说非凡,难道是在讽刺她吗?
就在林青挑了下眉,不知道接什么话好的时候,突然有人说:“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是一句很普通的话,但是却因为说的人不同,有了完全不同的效果。
林青想,如果是她自己说,兴许会有种冷清孤傲的意思,听上去像赶人走。
如果是李治说,恐怕听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先跪下来。
而从这个人的嘴里说出来,却让林青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立刻反省起来。
林青转身。
楚郡王,李鱼。
林青立刻拱手,说:“下官刑部行走林青,见过楚郡王。”说完,恭敬地行礼。
张录事受了提醒一般,也忙不迭地行礼。
林青虽然出入皇宫多次,李鱼却只见过两次。不过,林青对李鱼的印象倒不可谓不深刻,毕竟李鱼曾解了她的围。只不过,这深刻的印象似乎也不能单纯地定义为好感或者欣赏。相比于李齐这个张扬着贵气的皇妹,林青反而觉得李鱼这个人很不好接近。
“其实也没什么。张大人与下官碰巧遇见闲聊了几句。”林青平和冷静地回答,丝毫不见慌乱。
李鱼似乎对林青的从容很是赞赏,笑着点了点头。
张录事倒是慌了手脚,她何曾见过那么大的官,结结巴巴地答了几句话后便落荒而逃。
“刑部的事情都习惯了吗?”李鱼笑得温和,浑然有些家里长辈的样子。
林青答道:“是,大致上习惯了。”
李鱼看了眼张录事去的方向,又一笑道:“最近的确是要辛苦些,不过习惯了就好。”
林青微讶。
原来,李鱼竟是特地解围来的吗?
当下心里便有些感激,回答道:“有劳郡王挂怀。”
李鱼才要开口说话,突然有个男子的声音道:“慕容见过楚郡王。”
李鱼和林青转头看去,竟然是慕容逸。
只见慕容逸一身白衣,行礼时的动作从眼睛到指尖无一不透着雅致风流,果然无愧于阳安城里的无双公子之名。
慕容逸抬头看见林青,微微一愣后又行礼道:“林大人。”似乎是与林青不太熟悉,要花些时间才能想起来似的。
林青听着慕容逸称呼李鱼为楚郡王已是觉得奇怪。
照理说慕容羽的父亲是李齐异父的弟弟,就是李鱼的堂弟了,算起来慕容逸该叫一声姑母的。慕容逸后来的一声“林大人”更是让林青明白这里面肯定有着什么。
不过,不管这“什么”是什么,林青也不觉得这是她该关心的。她也是淡淡地回礼:“见过慕容公子。”配合着慕容逸,彷佛只是一面之缘的样子。
李鱼本想说些什么的,见慕容逸来便岔开来,闲话两三句后走了。
李鱼一走,慕容逸明显地松了口气。
林青不会多问。
两人之间没有说什么话,极有默契地一同朝宫门走去。
“慕容贤君好吗?”林青问得随意。她看见慕容逸是从后宫的方向过来,便猜他看舅父去了。
慕容逸点点头,“最近几日陛下一直陪着,心情倒是好多了。”
林青淡笑着说:“这就好。”
“你……”慕容逸想问她成亲之后的情况,却不知怎开口,心里不由懊恼起来。自从知道她成亲,他的心情就一直起伏不定,没一日的平稳。
“嗯?”
林青的这一声轻轻软软的,包含着毫无疑问的亲近,比起疏远有礼的问候更能驱走他心里的不快。
“没什么。”慕容逸淡淡一笑,只觉得连日来的心绪不宁突然消失。
“对了,逸,”林青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家在城外是不是有个别院?”
那一声“逸”,让慕容逸不知不觉笑意更甚,“是啊,怎么?”
“朱颜表叔这几日心情不好,借你家的别院住一两天,让他散散心。成吗?”
朱……颜!
慕容逸突然脚步一顿,转身看向林青。站在他身边的她一双黑色的眼睛在渐渐暗沉下来的暮色里,闪着某种光芒。
“好,好,当然好。”慕容逸醒悟过来,怕她后悔似的连声答应。
林青一阵轻笑:“那就,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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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昨天那个版本我自己看着实在不爽,jj又不能删章节,只好先锁了。
重写了之后感觉稍微好些。
惜露别院-上
慕容家的别院曾经是花圃,之后经过刻意修葺,又添了些奇花异种,所以十分清净宜人。而且别院离阳安不过车行一个时辰的距离,所以不仅慕容家的男眷们时常会去小住几日,阳安城里眼馋的也不在少数。
不过喜欢归喜欢,真正能走进去的人却少之又少。像林青这样主动开口相借,并且主人家还应允了的,恐怕也是绝无仅有。虽然这事若是传了出去,只怕又是一阵热闹,不过林青根本不知道。当然,就算知道她也不会在乎。
林家两辆马车停在慕容别院的门口,林青陪着朱颜,愉之扶着林云泉,四人带着凝竹和行兰两个从车上下来。
别院门口早有几人候着,见一行人从车上下来,当先一人立刻迎上来,然后躬身对林青说:“见过林大人、三位爷。小的是惜露馆的主事慕容稼,这两日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
“惜露”当然是慕容家别院的名字,而这慕容稼不愧是慕容世家的人,外表未见什么特别,行礼说话却是干脆利落。
林青听她自称姓慕容,也不敢小看她,侧身回礼道:“这两日偏劳慕容管家了。”
慕容稼答道:“不敢当。几位请跟我来。”
林青笑着对身边的朱颜说:“表叔,我们走吧?”
朱颜回以一笑,点了点头,与林青相携朝里面走去。
自到了阳安之后,李齐便没有出现在朱颜面前过,但是每日送东西送信却从没一日间断过。如果李齐送些昂贵的首饰衣服,朱颜看也不会看一眼。但是她送过来的东西,却是件件饱含着心思,没有一件不和她们以前的事情搭着关系。看着那一件件的东西,十几年前那幸福的点点滴滴彷佛又重现眼前。但是,前一刻还沉浸在甜蜜回忆里的朱颜,后一刻又会想起至今尚不知下落的女儿,刹那间又是满心的彷徨难耐。
朱颜的心,就这样乱了。
林青昨日特地对朱颜说她懒散,坐了几日官衙受不了,然后央朱颜陪她出来散心。但是朱颜又怎么会不明白林青是为了他?他看着林青眼睛里的殷殷切切,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出门的时候,林青果然没和林云泉或是愉之同坐,而是陪在他身边一路过来。
林青陪在朱颜身边,招呼了身后的林云泉和愉之一起走进大门。
走进前厅的时候,可以看到那里站了两个人。一个是在苗疆见过的慕容逸,另外一个……
朱颜看着那人的背影,心越跳越快。
竟然是,李齐……
短暂的茫然后,朱颜定定地看着那个渐渐转身过来的人,嘴张了张,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愣愣地看着她。
站在朱颜身边的林青倒是先惊讶地提高了声音,“秦王殿下?您怎么在这里?”
这一句话说出来,房间里的几人一时表情各异。
在场的人里,朱颜虽然平时极聪明的人,但是因为心思被眼前的李齐占满,就没朝别的地方想。而就连知道底细林云泉和愉之也在林青过分逼真的语调下有了一刹那的错觉。
但是陪在李齐身边,知道所有来龙去脉的慕容逸心里却分成对立的两边。他一边觉得不舒服,因为林青利用过他后就撇清关系抽身而出,一边又在心里非常赞同她的做法。两边拉锯一般僵持不下,脸上也不自在起来。
李齐心里恨恨地一咬牙。
连日来的相处,让李齐已经明显感觉到林青态度的软化。但是软化,不代表低头。刚才那一句话明明白白地表达了一个意思。李齐要是能解开朱颜的心结不能不算她一份功劳,但是李齐要是失败了,也与她无关。因为她的确只是向慕容逸借了别院来用,别的话一句没有多说过。
这种可以归属到“刁难”里的做法让李齐心里一叹,突然怀念起林青刚出生的时候,如果她还是像那时候一样小小软软的可以抱在手里,李齐倒是很想打她几下ρi股。
如今自然没这个可能,李齐有些遗憾地看了眼林青。
她然后转向朱颜,柔声说:“我有女儿的下落了。听逸儿说你在这里,特地赶过来跟你商量的。”这一句话,倒是应承了林青的意思,变成是她自己要来。
李齐之前的温和好相处,是因为她心中对林青有愧。但是掌握暗卫傲视太阴的李齐绝不是好说话的温厚性子。如今林青这句话一说,倒是勾出来她的本性来,软绵绵的做法不合她的性子。
而林青这回也是确确实实地一愣。然后她手里扇子一挥,遮去唇边淡笑。再放下时,又恢复成清淡的面容。“既是如此,”林青反应极快,她立刻对慕容稼说,“我有些累了,请带我们去房间。”
然后,她对着愉之的方向手略一抬。
愉之看了看林云泉,见他点头后便走到林青身边,极自然地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自己的手放到她手里。
林青之前那一笑落入慕容逸的眼里,却是看愣了阳安的无双公子,待到看见林青那么自然地牵起愉之的手,又是一阵黯然。他低头,缓缓地吐气后再抬头时脸上又恢复成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
慕容逸自以为掩饰得好,却没想到房间里除了侧对着他的林青,竟然是所有的人都看到了。李齐自不用说,林云泉和朱颜都是过来人,连愉之也剔透明白的一个人。不过看到归看到,在场的人也的确各自心思,却都是顾及慕容逸的面子谁也没有表现出来。
李齐既然表明了有话要与朱颜说,其他人就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
林青三人跟着慕容稼去了卧房休息后,慕容逸也找借口离开了前厅,只留下李齐和朱颜两人在前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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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昨天晚上出去吃饭了,10点才到家……所以拖到今天更新……
唉,天好热啊,一点更文欲望都米……
惜露别院-中
慕容稼带着人去了惜露院的客房。林青随便选了一间,与愉之同住。
慕容世家不愧是世家大族,客房里的陈设厚重华贵,却不轻佻张扬。
林青背靠着窗,一身的闲适,脸上似笑非笑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愉之递了茶到她手里,然后站在她身侧,有些不解地问:“她不会把你的事情说出来?”
愉之看林青拖延到现在还不肯认朱颜,应该是打算继续往下拖的。如今若是李齐主动把事实说出来,不就是主动权易手?那林青为什么还笑得那么高兴?
“嗯。”林青只是笑盈盈的,没有答话。
愉之见她不说,也就没有再问。
只是他虽然不问,心里隐隐有种空落落的感觉。换成晔雅的话,不用问她也知道吧……
愉之在心里轻叹了一声。
他目光落在窗外的某一点上,突然一怔。他转过头来看看身侧完全没有注意到的林青,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半晌,他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青……我想睡一会。”
林青转头看他,笑意还残留在唇边,她伸手扶上他的脸,问:“怎么,累了?”
愉之垂下眼睛,说:“嗯。”他身体朝旁倾,倚在林青的肩上。
“我陪你?”林青再问道。
愉之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那个几乎冲口而出的“好”字压了下去,说:“不用。你出去走走吧,不是说这里的园子花多吗?”说完,还抬起头对着林青笑了一笑。
“也好。”林青隐隐觉得他的笑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却没有多想。看着愉之躺到床上后,她离开了房间。
林青才走出房间,就看见慕容逸在门口,于是笑着招呼道:“逸。”
慕容逸本是低着头,听到林青的声音,抬头的瞬间落进她温暖的笑里。于是,甚至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也不由自主跟着她笑了,但是想到前厅里发生的事情,笑容随即隐没。
刚才在前厅里发生的事情,他希望她说些什么。不需要道歉,不需要解释,即使慕容逸心里明白林青其实什么也没有做错,明白他答应了把别院借给她,就等同于答应了与她一起做戏。甚至换做其他人,慕容逸都可以不带任何感情地处理,但是林青不行。他希望她说些什么,什么都可以。
“你说,她们现在会说些什么?”林青当然不知道慕容逸在想些什么。她看着庭前盛开的花,嘴角挂着笑,意态闲适里甚至带上了几分不经意。
“不知道。”慕容逸低低地回答。她的态度奇异地截断了他可能的不满,却也无法让他就此释怀。他的心好像留在一个进不了退不得的位置,甚至让在暗卫也无往不利的慕容公子束手无策。
“怎么了?”林青听慕容逸的声音与平时不同,不由转过身去看他。
谁知慕容逸正巧朝前跨了一步,林青这一转身,差点碰到他的脸。她的鼻子堪堪停在他的鼻尖前面,看上去倒似是她突然靠近他一般。
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慕容逸看着林青突然放大的脸,学武多年的身体一僵,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他明白自己丝毫没有后退的意思,虽然耳朵不由自主开始红起来。
林青的脸上倒是完全看不出惊讶的样子。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慢慢地眨了眨眼。
没想到转个身会变成这样的情状,林青一笑。慕容逸身上用的熏香弥漫过来,像他一样优雅清淡的香味,林青深吸了口气。然后她轻声道:“平时用这个味道?”
情人耳语般的声音传过来,顿时让慕容逸心越跳越快。
林青低低一笑,退回原来的位置,说:“夏天就快到了,我配几个香囊给你吧。戴着赶赶蚊虫也好。”
“好。”慕容逸的声音一如之前的低沉。只是那时的不快已经荡然无存,心里轻飘飘地像踩在棉花上一样。
愉之说是累,却在林青走出房间后就从床上起来。他站在窗边看着林青,看她和慕容逸在一起说话,看着她突然凑进慕容逸,然后是慕容逸的脸红和她唇边若有似无的微笑。
心情不由黯然下来。
曾经以为只要在她身边就会满足,却在看见她靠近别的男人时忍不住心里一阵阵酸涩。愉之只要一想到是他自己让林青出去,心里更是难过。
房间外明媚的阳光似乎没有办法照到房间里面,愉之看着阳光下并肩走向花园的两个人,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他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才把那声几乎冲口而出的“青”压了下来。
林青走进房间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愉之垂着头站在窗边,连她进来也没有注意到。
她本来要和慕容逸去花园走走,但是在走出院子的那一刻,眼角余光扫到窗边的影子后,终于还是折了回来。
林青走进房间,看了看窗外,再看了看床。
她眼睛陡然微微一眯,散发出丝丝怒意。她也不说话,走到屋子里的椅子边,坐下。
“青……”愉之听到声音才注意到林青进了房间。虽然她脸上并没有什么很特别的表情,但是愉之可以感觉到林青在生气,并且还是针对着他的。
林青面无表情地看着愉之,看着他惴惴的眼神,再看到他唇上的伤,终于还是不忍心地向他伸出了手。
看见林青的动作,愉之连忙把手放到她的手里。林青顺势一拉,把他拉进自己怀里。
“青……”愉之说话的声音柔软无力,好似小猫一样异色的眼睛里竟带着几分楚楚可怜。
林青看着他的眼睛,到最后终于还是叹了一声,扶起他的头,含住他被自己咬出血来的唇,轻轻舔吮起来。直到再也没有腥甜的味道,才勉强放开他绵绵软软的唇。
痛痛痒痒的感觉从唇边一直传到愉之的心里,虽然酸涩一扫而空,但是惴惴更甚。
林青的手滑到的腰上,然后说:“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
愉之怔愣后,还是迟疑地摇摇头。
林青看着那双紧张无比的眸子,突然觉得啼笑皆非。
原来她竟然白生了半天的气,他竟然完全不知道原因,不由得伸出手指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
“你才嫁给我多久?就这么急着替我找男人了?”林青没好气地说。
林青在窗口一看就明白愉之的意图,装睡,然后让她和慕容逸有独处的机会。
愉之听她说破自己的心思,想起刚才窗外的事不由又是一阵黯然。
林青看着他的样子,也知道他此刻心里一定很不好受,说:“愉之,有些话我以为不说你也会明白,但是看来成亲只让你变笨了。还真是不该成这个亲。”
不该成亲这四个字落进愉之的耳朵里,瞬间如平地惊雷,炸得他心里剧痛,脸色开始发白,抓住林青前襟的手开始发起颤来。
“你看看,又想歪了。”林青一手揽住他的腰压向自己,一手抚上他的脸让他看着她,“没成亲之前,还知道有事没事地朝我身上腻。刚才怎么就知道杵在那里?”
咦……
愉之眨了眨眼,心里的感觉消退了一大半。
“这一个月里就没见你去过我那里,每晚上回来房间里都是空荡荡的。”林青的声音里竟然听得出埋怨,“你要不高兴过来呢,好歹自己房里灯也点一个,至少让我知道你还没睡。”
她的意思,这是……
“小傻瓜,听不懂吗?”
“可是……成了亲不是应该……”成亲之后不是不能随便到妻主房里去,否则会被人笑话不知节制、纵欲什么的?愉之自己倒是无所谓,但是他不想林青跟任何不好听的话沾边,一点点都不行。
林青失笑,“我说变笨了不是?你什么时候见我在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林青敛去笑意,无比认真地看着愉之:“下次再做这些傻事,我就把你关起来,让你这辈子除了我再也看不见第二个人。”
“好。”瞬间满天阴霾尽去,愉之的心里晴朗一片。
“青,”愉之看着林青的笑,双手环上她的脖子,眼睛闪闪发亮,“我是不是想做什么都可以?”
“你说呢?”林青笑得宠溺。
愉之猛地吻上她的唇。
在亲吻渐行渐深的时候,他松开环住她脖子的手,沿着胸一直向下摸到她的腰带。轻巧地解开她的腰带,手就滑了进去。
惜露别院-下
行兰尴尬地站在门口,眼睛不知道朝哪里看才好。
朱颜叫他过来请林青过去说话,他想也没想就冲进房间,刚想开口说话一抬头就看见林青和愉之两人拥吻,顿时脸涨得通红呆在原地。他虽在夜鸦也算训练有素,但是到底年青男儿家,哪见过这种场面。
他试过轻咳几声,却没想两人浑然不觉房里多了个人,反而越吻越热烈,行兰甚至看到愉之的手伸到林青的衣服里去了。行兰终于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小……小姐!”然后头低下去,什么都不敢看。
好半晌,才听到林青的声音传过来:“嗯?”那简单的一个字,却是酥软微哑,与平时的清亮迥然相异,直听得行兰脸上如着了火一般。
“前,前面请您过去。”行兰说完话,也不管林青是听到没听到,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不久林青就从房里面出来,她独自一人回到前厅,厅里只有李齐和朱颜两个人。
自林青跨进前厅的时候,朱颜的视线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脸。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双唇微颤,什么也说不出来,一双眼睛带着无比的渴望和激动看着林青。
林青看了眼李齐,却只看见她似笑非笑胸有成竹的样子,当下了然。
“青……青儿……”朱颜紧紧地看着向他走过来的林青,后面的话却因为激动怎么也说不出来。
林青在朱颜面前直直地跪下来,叫声:“阿爹。”
不仅朱颜没想到,就是李齐也没想到林青竟然会那么轻易地就认了朱颜。
这一声爹却把朱颜藏着的泪水喊了出来,他用颤抖的手拉起林青,不成声地说:“好,好……”似乎除了个好字,就什么也不会说了。
林青心里其实对朱颜这个坚韧、美丽又爽朗的男人非常有好感。加上朱颜虽不知道她的身份,却也一直待她很好,所以林青心里早就接受了这个亲生父亲。但是接受的同时,林青又因为要躲着李齐,连带着也不能认回朱颜,所以她心里一直对朱颜有一份愧疚。这份愧疚表现出来,就是她体贴照顾朱颜绝对不下于林云泉。如今既然知道了,林青自然承认得爽快。
朱颜拉着林青的手,泪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林青扶着他的肩膀说:“阿爹认回青儿不高兴吗?”
“高兴,怎么会不高兴……”
“高兴就别哭了。”林青拿出手巾,替朱颜抹去眼泪,“看着阿爹掉眼泪,青儿觉得自己很不孝。”
“是啊,女儿都回来了,你这个做爹的再掉眼泪,小心女儿看着笑话。”李齐也走到朱颜身边,安慰道。
朱颜平时性格爽利,也是因为十几年思念和心愿得到满足,一时激动才掉的眼泪。如今妻女都围在身边软言安慰,自然宽了心,一会就平静下来。
李齐见林青认了朱颜,她心里高兴,说:“阿颜,你跟我回……”
“殿下,您说什么?”林青突然转向李齐,拖长了声音,凉凉地道。这一声殿下,明明白白地否认了她与李齐的关系。
李齐之前对林青陪着小心已是极限,现在好不容易说服朱颜,听她这么说几乎眼睛一眯几乎立刻就要翻脸。
朱颜也没想到林青会这么说,他才想说话,林青转过来对他安抚地一笑,朱颜便沉默下来。他并非故意偏袒女儿,只是跟林青相处久了就知道他的女儿并非不讲理的人,而且如果这个时候如果不问青红皂白就偏帮李齐,那么就可能会丢了刚认回来的女儿。
“就我所知,殿下尚未娶夫侍,我阿爹也尚未出嫁。您叫我阿爹跟您回去?这算什么,跟您府上养的那群玩物一样?”林青话越说越轻,其中不满甚至是斥责的意味却越来越明显。
李齐悚然。
她忘了,忘了她还没有给朱颜一个名分。她府里养的那么多男宠伎子,如果朱颜不明不白地就那么跟她回去,算什么?如果朱颜进了府才发现这些事,那么这一次就真的永远失去她的阿颜了。她知道,朱颜绝对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林青看李齐表情,就知道自己达到目的了。
“那么,如果您不能迎娶朱颜成为秦王正君,就请您不要再出现在我父女面前了。”轻巧地说完,林青转过去看着朱颜,说:“阿爹说这样好吗?”
朱颜看着林青带笑的表情,也只能点了点头。
林青对李齐说:“那么,青敬候佳音。”
然后,她笑得无比温柔地对朱颜说:“阿爹,我们去赏花。”然后拉着朱颜离开了前厅。
傍晚,小雨淅淅沥沥地下,把暮春时节难得的一丝暖意带走。
惜雅楼后面,晔雅的小楼里。
林青一身黑色深衣站在窗边,伸出手指接住窗檐下将落未落的水滴。
“一千两?”
晔雅没有穿鞋,赤着一双雪白的玉足蜷缩在榻上。房间里虽然随着天黑渐渐地凉下来,不过他并不怎么想动。
听林青略带着疑问的话,他说:“的确是一千两。卖主说那宅子死过人晦气,又急着走,才贱卖了的。”
林青和晔雅正在说苏家的旧案。
就卷宗来看,苏笙失职之罪是免不了的,但是里通外合的罪名却有可以推敲的地方。坐实这个罪名有四点:
第一,苏笙的副将马嘉的证言,苏笙平时挥霍无度。
第二,苏笙以自己无法负担的价钱买进新宅子。
第三,有人看见苏笙与疑似刺客的人交谈。
第四,刺客招供是苏笙放进皇宫。
刺客因为当年已经处斩,已是死无对证。而马嘉和两个证人均不在阳安,林青已命夜鸦全力追查,到现在还没有回音。
所以,唯有新宅一点可供推想。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晔雅当时也不过是个孩子,不过这宅子的事情倒是记得很清楚,毕竟搬家也不算件小事。
林青很容易就查到,苏家的新宅当年大约在四千四百两左右,以苏笙禄米、俸料,再加上赏赐什么的,的确差得很多。但如果只是一千两,拼拼凑凑再借些,却应该没什么问题。
“那么,叫她们再多找一个人。”林青收回手,说。
三千四百量的差价,怎么想也不合理,只能先找到当年的卖主再说。
林青的决定晔雅没有异议。
只是话题一停,晔雅便敛了眼睛,什么话也不说,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
一阵悉索轻响之后,林青坐到榻上,身体前倾着靠近晔雅,手抚上他的脸。晔雅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澄静安宁的黑眼睛,胸口若有似无的沉郁如春雪般慢慢消融。
他一笑,然后突然伸手把林青拥进怀里,与自己的身体紧紧相依汲取她的温暖。他将脚伸进她袖子里,用自己冰凉的双足踩在她支撑身体的左手上,轻蹭她手腕上光滑的肌肤。林青顺势靠在他身上,手握上他白玉似的双足想要温暖他。
“今天……”晔雅话到嘴边,突然变了个样子,“什么时候走?”
林青抬头,下巴搁在晔雅的肩上,轻声说:“那你,想我什么时候走?”林青那典雅得彷佛琴一般的音色突然低沉,好像柔软的唇一样轻拂过晔雅的耳底心间。
只因为这么一句简单的话,晔雅心里一荡,耳朵边似乎只剩下她轻浅的呼吸声。好不容易才收摄了心神,晔雅突然提高了声音道:“冬桐,去跟云栈说,她主子今儿不走了。”
林青眨了下眼。
晔雅看着她的眼睛,下巴一抬,露出近似于挑衅的眼神。
林青又是一眨眼。看着晔雅故作凶恶的眼神,越来越不耐的神情,林青终于点了点头。
晚膳没预备林青的份,所以很费了番手脚。
用过晚膳之后,晔雅自去沐浴。
晔雅坐在浴桶里,想着自己刚才几近无理的要求,又想着她点头时露出的那点点纵容和宠溺,不由开始微笑。
但是等晔雅花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才沐浴完,回来却赫然发现林青已经睡着了。
她该是脱了外衣,然后想倚在床上等他,却睡着了。
灯光给她平静的面容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黄|色,让平时清冷的脸看来多了分暖色。
晔雅不知不觉伸出手抚摸这张美丽的脸。他的手沿着她的额头,滑过眉心、鼻子最后停在她的唇上。
那从来没有殷红过,一直都只是带着粉色的唇,一如他所知道般的柔软。晔雅的手勾画着她唇的形状,那微微张开的唇彷佛无声地邀请着他。
他低头吻上她的唇。
那软得不可思议的唇,之后是腻滑的舌,晔雅觉得似乎怎么品尝都不够。
“嗯……”林青皱眉,轻哼了一声,眼睛慢慢睁开来,落入眼帘的是晔雅近在咫尺的脸。而她醒过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伸手抱紧晔雅,更激烈地吻回去。
“晔雅……”
当他的唇终于放开她的,却没有立刻她的皮肤,只是沿着她的下巴一直吻到了她的脖子上。
“嗯?”他的唇停在她颈部动脉前,含起她细嫩的皮肤衔在牙齿间轻咬。
“你……想要……孩子吗?”早就懂得情yu的身体最是好撩拨,晔雅的轻咬让她觉得酥酥麻麻的感觉一波一波地传过来,让平素冷静理智的她句不成句。
晔雅舔吻着她的脖子,一边回答道:“当然想……你和我的……”一边伸手拉开她的腰带,把手伸进去,在他渴望已久的皮肤上游走。
他的回答让她一笑,然后她不再客气,猛然一个翻身把他压在身下。她学着他的样子也把手从他的腰带里伸进去,然后她的手向外一挑,他丝绸的里衣全部敞开,露出雪白的胸膛。
她有些惊叹地看着他的身体,目光中染上着迷,令他不由微微脸红。
她俯下身子,滑过他的唇,然后将他的耳朵含进嘴里,软腻湿滑的舌舔上更软的耳垂。她的手贴上他的胸膛,在他胸前的凸起上轻轻地画圈引来一阵轻颤。
他的手也不甘示弱,在她光滑柔软的皮肤上游走,制造出一波又一波的热流。
她的吻从耳朵一路而下直到胸前。她的手滑过他的腰,然后朝他的两腿之间伸去。
他的身体,突然一僵。
林青感觉到了。她停下来,用暗哑声音问他,“要不要,停下来?”
晔雅看着那双因动情而显得更是漆黑的眼睛,一咬牙,拉着她的手朝自己的欲望覆盖上去。
这道坎不可以永远阻隔在她和他之间。
林青明白他的意思。
她放开他,然后牵引着他的手指伸进她的里面,早已湿成一片的地方轻易地吞没了他的手指直没到底。一波波的快感侵袭过来,让她呻吟出来。她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用那饱含着情yu的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地叫他的名字:“晔雅……”
她的声音让他的身体再次热起来。手指上的感觉刹那涌向一个地方。
当她的手再次握住他的欲望,他甚至不耐地迎上去摩擦她的手。
她轻笑一声,突然让他的欲望对准自己身体的入口,然后一下子坐了上去。
瞬间,强烈的快感爆发出来,他抽动身体,直到将滚烫的液体播散在她的身体里。
她和他都静了下来。
浓浓的倦意袭来,他淡笑着搂住她的腰,然后枕上她的肩膀。
终于第一次,他在情事之后可以微笑着安眠。
秦王大婚-上
转眼又是几日过去。
时近五月,天一日一日地暖起来。虽然还没到换夏衣的时候,春衫也轻薄了不少。阳安太液池边踏青赏绿的年青公子多了起来,每日里争妍斗艳,倒比将谢的春花更热闹几分。
不过,今年的阳安城里却出了件大事,直让这隐隐可成阳安一景的暮春太液也逊色黯淡了下去。
秦王李齐要迎娶正君了。
李齐的风流好色,不说整个太阴,至少全阳安有名。为多数女人所不齿嫉妒,同时也为多少闺中少年芳心暗许的李齐,要成亲已是一奇。而她为了迎娶新君,竟然遣尽府中小侍不再涉足风月,更是奇上加奇。
如果是平常人家,不过就是博个情种的名声,邻里嚼个几日也就完了。可惜李齐身为当朝正一品的秦王,绝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乘心遂愿的了。
究其原因,当然是因为今上无女。皇嗣悠关着权利、荣辱,甚至是生死,谁能不动容?一时之间,反对的,同意的,观望的,好不热闹。
而一向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李齐,这一次却表现出难得的强硬和犀利,力克众议,终于求得李治的首肯。
不过,这一切都与林青无关。
自慕容家的惜露别院之后,林青就没怎么见过李齐。她当然知道李齐在做些什么。李齐的事情她没有办法Сhā手,而且她也有自己事情要忙。
大婚当日。
林青站在房间角落里,看着正在上妆穿喜服的朱颜。
朱颜离开苗疆时没带多少东西,平常要用的东西都是林青添置的。现在朱颜大婚,林青赶着要把他的嫁妆备出来,还得备得风光体面,自然费事。
朱颜的衣服还好。林青在他刚来的时候就赶了两季的十几身出来。按照她一向为了舒服不惜钱的性子,这些衣服即使拿到秦王府里也是极出挑的东西,所以并不成问题。所欠的不过是一套喜服和入宫的正服。
朱颜随身用的器物赶着从苗疆运过来,前几日刚刚送到,总算也赶上了。唯独这首饰一项让林青伤脑筋。林云泉和她都不喜欢那些个叮叮当当的东西,所以家里少得可怜。如今朱颜大婚,着急起来寻遍了全城的铺子也没几件合意的。林青索性自己画了样子,再找匠人来打,才勉强算是完事。
这其中,要多谢林家堡三位外总管。虽然林翔雨成为林家堡主的当日就下了令,不准与林青接触。但是显然没多少人把她的话当回事。伍芝总管用半卖半送的价格,将异域带回来的宝石卖给林青;米冰找了最好的匠人来帮忙;而萧皂则撇了其它事情,专船把朱颜的东西运送过来。
围在朱颜身边的人完成了要做的事后,陆续退出了房间。
朱颜回过身看向林青,眼角眉梢全是喜色。
他一身苗家的喜服红得浓艳耀目,前襟绣着五彩凤凰,凤凰的每一片尾羽都用黄金缠丝镂空,再镶了各色宝石进去。
不过,喜服再华丽也掩不过朱颜本身的光彩。本来就是阳光般生动明艳的美丽,近些时日因为宿愿得偿,更加容光焕发得让人不可逼视。
“阿爹。”林青走到朱颜的身边,微俯下身子查看着镜子里朱颜精致的妆容。
朱颜拉了拉长到指尖的衣袖,拉住林青的手,握在手里。
“青儿……”
“恭喜阿爹与心上人共结连理。”林青打断了朱颜,柔下声音说。话里除了一两分的戏谑外,满是真心的祝福。
朱颜一笑,拍了拍林青的手。然后转过去看着她,说:“青儿,你真的不跟我一起过去?”朱颜知道她不想听他说这个,但是他还是要问。
难得找到李齐,又找到女儿,朱颜希望一家人一起生活。
林青静了一瞬,“阿爹,你知道的。”回答得无比平静沉稳的话代表着她已经做出决定。
就像她代替朱颜说出的话,林青自己也是一样。朱颜要李齐迎娶才能成为她的夫君,而林青要李齐亲口在天下人面前承认才是她的女儿。不接受随便,不接受模糊,在这一点上,林青只有“是”和“否”两种黑白明晰、截然相反的结果,绝对没有中间的灰色。不论别人怎么看,林青还是不能喜欢上权利斗争。如果是为了“母亲”,那至少还委屈得有价值。如果连母亲都不是,只靠着些“毕竟”,林青无法放任自己踩进那处处诡谲步步惊心的混水里。
虽然李齐“毕竟”是她的母亲,但是她也“毕竟”从来没在她身边过。
“阿爹,不说我了。”林青对着朱颜微笑,想要化解他眉间的忧虑,“有些话我存在心里不舒服,还是说出来的好。”
“阿爹眼光不错,挑了一个好女人,”林青的话让朱颜的脸上飞起一丝赧色,听他的女儿继续说,“她虽然是个好女人,但同时也是太阴的秦王。”
朱颜一怔之后便明白林青的意思,毕竟他曾经身为三十六峒主之一,有许多人仰赖着他过日子。身为上位者,最需要的是对责任的明确。而“责任”在大多数时候都不是一个轻松愉快的词。
林青知道朱颜可以明白,但是她想说的话却不是这些:“她留下的那几个侍君该是赶不得。想必他们也不会是任人揉捏的主。但是阿爹要自己拿捏好分寸,小事就罢了,大事绝不能算。阿爹要是不方便亲自出手,就叫人传个话给我。”说到最后一句,林青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信心满满中带有几分邪气的笑来。
朱颜一笑,点了点头。女儿对他宠溺,几句话里已是一览无遗。
他才要说话,商容在房外说:“爷、小姐,吉时到了。”
“阿爹,”林青扶起朱颜,送他到门口花轿上,抓紧时间嘱咐道,“那四个人阿爹放心用,想要添什么东西传个话给我就行。”
朱颜抓住林青要放下轿帘的手,说:“常过来看我。”
林青笑道:“那是当然。”
林青放下轿帘后,自有秦王府的人一路将轿子抬进去。
秦王大婚-下
秦王大婚,自是比平常人家多了很多事情要做。譬如告太庙、譬如祭宗祠,所费比照皇帝迎娶凤后不过略减一等,时间上粗略算一下也要近月的时间。
在此之前,还要先按照民间的规矩行礼。一来朱颜是苗人,不能全照了汉家规矩。二来太庙宗祠不可能招待一干大臣,所以与秦王同殿为臣的都在喜筵当日一并宴请。
快到时辰的时候,拿着喜贴的官员们便陆续登门了。无论与秦王是合是不合,收到喜贴的人都上门贺喜。李齐到底是秦王,绝不是一个谁都可以无礼的人。
不过,众位殿上臣到达秦王府门口的时候,却委实吃了一惊。
太阴婚俗中有所谓的“迎客”,只在迎娶正君时才用。迎客者身份越高,代表客人越受到主人家重视。如果随随便便找个人来,客人勃然大怒拂袖而去,甚至自此与主人家断交也不是不可能。一般来说,有嫡妹就不选庶妹;没有妹妹,那么就是甥女;如果连甥女都没有,那就只好麻烦新妇身份足够的好友了。
但是,李齐没有。
在世的姐妹倒是有一个。但是,试问谁敢让皇帝来迎客?
站在秦王府门口迎客的人。她二十岁未到,面白如玉,眉心饰着红色梅花形花钿,乌发上簪着四蝶步摇,Сhā着珊瑚梳,穿着一身由里到外从淡粉过度到深红的钿钗礼衣。咋一看,真是美人如玉,艳丽非常。
让众人惊讶的不是她的美丽,而是她的身份。
竟然是,林青。
这林青的官职虽然偏低了些,但是近来如日中天,迎客一职倒也不能说不合适。只是众人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林青竟会为秦王迎客。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特别含义?
不过惊讶归惊讶,猜测归猜测,来客到底是久经官场的人物,心里再怎么都不会轻易露到脸上。
“张大人、李大人、朱大人,三位来得好早,请里面稍坐奉茶。”林青言笑晏晏,轻易认出客人的身份,回身做了请的手势。
这三人不过是吏部下属的职官,连李鱼也未必叫得出名字来的人却让林青一眼认出来,说话之间还十分客气,受宠若惊之余连忙谦谢后进去了。
官阶越高,自然来得越晚,贺礼也越丰厚。
林青见慕容家三人从马车上下来,主动迎上去行礼道:“慕容大人。”因为与慕容家二子关系不错,说话时自然亲切不少。
慕容史显然知道林青与李齐的关系,看向她的眼光自是不同,很坦然地受了她一礼后回了半礼,说:“恭喜。”然后有从人送了一只小锦盒过来,递给林青。
林青当然知道贺礼的价值和大小没什么直接关系,何况以慕容史和李齐的关系,只怕她空手来李齐也是高兴的。当下她恭敬地接过来,然后将三人往里让。
慕容逸经过林青身边的时候,只是和林青相视淡笑,大庭广众之下自然做不出什么亲昵的举动。
而慕容羽则凑到林青身边,拉住她的手低声说:“有空来看羽儿。”林青拍了拍他的手,点头答应了。
不久之后,秦王府的管家小跑到林青身边,低声说客人已经到齐。林青便算正式卸了迎客的职责,去喜筵上入座了。
因今夜的喜筵并不能算正式大婚,所以拜堂这一段便略了过去,直接开始喜筵。喜筵直接在大厅里摆开,一人一几疏落有致。女子和男眷虽然分得有些远,但是目力好的也能看个大概。
林青一边与身边人客套着,一边举起筷子吃些东西,站了大半日,有些饿了。
这时,有秦王府下人轻轻走到林青身边,低声说了句话,林青脸色微微一变,连忙放下筷子离开了大厅。就在林青离开后不久,另一个角落里的李鱼也离开了她的座位。
今夜月色很好,宁静的花园里一片淡淡的银色月光。
林青匆匆走到凉亭里,看见林云泉独自站在那里。她听下人说林云泉离席,脸色似乎不太好,连忙找了来。见他一个人站在凉亭里,似乎没什么大碍,便松了口气。
“爹爹,怎么了?” 她凑近一看,他脸色有些发白,神色怔忡,不知在想些什么。
“青……青儿。”林云泉一怔之下才反应过来,看着林青,半晌才道,“没事。”
这哪里是没事的样子。
林青知道林云泉刚才还好好的,不知宴席时发生了什么,变成这个样子。她小心翼翼地问:“爹爹心里不舒服吗?”
“没有。你想到哪里去了。”林云泉伸手拍了拍女儿的脸。他一看就知道,林青是以为他触景伤情。朱颜找到良人与女儿,顺利成亲,而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那就好。”林青抱着林云泉的胳膊,俏笑道。
“多大的人了,都做了官了,还像个孩子一样。”林云泉指头一伸,戳了林青的脸一下。
“今天好累。”林青才不管这些,吐了口气,继续说,“就像嫁了个儿子一样。”
林云泉之前听她喊累,才有些担心,及至听到后半句,失笑道:“怎么说话的这是?好歹叫他声阿爹,竟然说嫁儿子……”
“那是爹爹肯把女儿送一半出去,不然青儿哪里来的两个爹?”林青突然认真地说。
林青确实很喜欢朱颜这个人,也许那喜欢里面多少有些血缘天性,但是林青还是觉得她只是像喜爱一个长辈那样喜爱着朱颜。林青对“父亲”的爱,对“父亲”的孺慕只给一个名叫“林云泉”的人。如果有一天一定要在朱颜和林云泉之间做出一个选择,那么林青知道自己一定会选择林云泉。
林云泉才是林青的“父亲”,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
林云泉知道林青是什么意思,心里自然感动安慰。好半晌才说:“多个人疼你不好吗?”
过了一会,林云泉见林青出来时间长了,便说自己多站些时候将她赶了回去。
林青才离开凉亭,就有一个人从阴影里走出来,慢慢地走到凉亭里。
林云泉心思混乱,所以有人走到他身后才惊觉。他回头一看来人,心“咯噔”一沉,然后剧烈地跳动起来。
“云泉,真的是你。”润厚的女声里,有着可以明辨的惊讶。
遮掩去月光的乌云散去,清晰地照亮那人的面孔。
李鱼。
对话
阳安城某座大宅院的某间房间里。
天气阴沉沉的,窗子几乎全关着。房间里没有点灯,暗得什么也看不清楚。不知燃了什么香,空气里有些若隐若现的浓艳味道。只是混上窗外飘进来带着寒意的水气,异变成了一种诡异的味道。
“属下见过主人。”黑暗里,一道清澈的男声响起。
良久,似乎久到让人以为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另一个声音响起:“如何了?”回答的声音威严刚厉,气势十足,虽然看不清楚却可以肯定是个女子。
“是。已经确认林家独子林云泉曾于十八年前独自离家。两年后他抱回林家堡一个出世不足一岁的幼女,声称是自己所出,并且幼女之母已过世。这个女儿就是林青。”说话人虽是男子,却是声音平稳口齿清晰,将林家的过往说得清楚。
“女儿肯定是他的?”
“这一点无法确认。但是林云泉与林青面貌相似,而且十分宠爱林青。据说当年是因为林青受了重伤,林云泉逼不得已才带着她回林家堡救命。”
“也是……他那个性子,实在不会做什么被人占便宜的事。”被称为主人的女子开口喃喃自语,然后又问,“那朱颜呢。”
“朱颜是苗疆三十六峒石矶峒主,与林云泉是表兄弟。可以确认的是,林青从遇见朱颜开始直到大半月前,一直称朱颜为表叔。直到李齐上殿求告陛下允娶朱颜的前几日,才突然改口称朱颜为阿爹。所以属下大胆猜测,可能是因为朱颜无女而认了干亲,或者是过继。”
这番推测虽然离事实相距甚远,但是从已经知道的事情来看却是合情合理。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言下之意,女子似乎是认可了这种推测。
一阵沉默之后。
“小雪还是没有消息吗?”
“是。属下等多方查探,仍无法得到宫主的消息。请主人责罚。”
“真是可惜了。那么漂亮的身子,又那么会做事……”那人说是可惜,只是其中的意味彷佛只是砸了只好看的杯子一样,淡淡的惋惜如水面涟漪,转瞬消失,“他的位子也不能没人坐,你去吧。”
“谢主人恩赏。”男人似乎有些兴奋,答话之后呼吸变得急促,但是马下就压抑下去了。男子小心翼翼地问:“那赤雪他……”
“照规矩做就是了。”话里阴寒的意思弥漫出来,让人不禁想这“规矩”到底是什么。
“是。”男子回答得利落。
“林家堡的事情怎么样了?”
“前些日子,林翔雨送了七万两银子过来。”
“只有这么点?”女子的声音里极为不满。
“属下也觉得可疑,曾派人查看。燕氏死后留给林翔雨的几乎是个空架子,这些银子还是她变卖了一些产业才凑出来的。”
“哼。”堂堂林家堡要靠变卖产业才能凑出的银子还不满十万,说出去谁信?
“属下认为,燕氏应该是将大部分银子都给了林青。”
啪的一声,似乎是手掌怕在什么硬东西上的声音,然后是那女子恨恨地说:“毒死那只老狐狸,真是便宜他了。林青现在身家有多少?”
“据属下估算,燕氏送给林青的银子,大约在四十五万到五十万之间。去年捐资三十万,捐药也有五六万,所余大约是在十万到十五万之间。”男子说得很慢,似乎一边思索一边说,“加上晴济和时济所得,大约在六十万上下。还有……朱颜的石矶峒如果交给林青打理,所得会更多些。”
苗人的峒主,大于县官州牧,有些划地为王的意思。虽然各自情况不同,但是赋税徭役确实要向峒主缴纳,所以峒主绝不可能穷。
“真是,不少啊……”女子悠长的语调,隐隐含着些特别的意思。
“主人的意思是……”声音里满含期待。
“你们不要胡乱出手,做些杀鸡取卵的蠢事。”
“是。”
“属下还有一事禀报。”
“说。”
“林青与慕容家二子甚为亲近。慕容羽似乎甚为仰慕林青。”
短暂的沉默后,女子爆发出一阵大笑,似乎非常得意,“好!好!林青啊林青,我以前真是太小看你了……”
与此同时,距离阳安千里之外的边境。
同样是房间里,同样也是一女一男,气氛却与另外那个地方相差甚远。
房子外面看来很破旧,里面却是修葺一新,连使用的家什也颇为华丽,乍看之下甚至会让人觉得身处烟雨江南,而不是塞外苦寒之地。
房间里灯火通明,墙上挂着剑。
女子穿着轻便的中衣,坐在椅子上,脚下是才脱下的外衣。她相貌周正,年纪大约四十上下,一脸愤懑中略带惶恐。
男子黑衣蒙面,只看得见一双灿如晨星的眼睛。他站在女子身后,手中长剑的锋刃正架在女子的脖子上。
男子说:“马大将军,您就说吧。我这么站着,手酸啊。”声音娇俏伶俐,听上去十分年青。
被胁迫的女子哼了一声,显然是不受威胁。
“哎呀,这可怎么办。”男子说,“师姐说我出手不知轻重,打死了你又是一顿麻烦。不如……”
他话说得轻巧,手上却是狠辣。收剑,然后手刀劈向女子的后颈,女子眼前一黑。男子立刻钳制住她的下巴使劲一捏,错开她的颌关节,丢了颗药丸进去,然后再合上关节。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
女子一脸惊恐,但是眼神却渐渐呆滞下来。
男子看着有趣,拿剑戳戳她的脸,鲜血顺着剑流了下来,但是她还是眼神呆滞不为所动。
“试试看,”男子轻问,“你叫什么?是做什么的?”
“太阴戍边参领马嘉。”
“天开十年,苏家的案子你还记得吗?”
“记得。”
“那张房契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大人给我四千两银子,叫我先付给卖主,然后再让卖主以非常低的价钱卖给苏大人。”
“哪个李大人?”男子的声音微微提高。
“李鸾。”
“卖主现在哪里你知道吗?”
“知道。”
“在哪里?”男子不耐地问,虽然明知这是药物的后果。
“死了。”
“怎么死的?”
“交易完成后,我亲手杀死。”
男子看着面无表情的女子,手指在剑把上轻轻摩擦着。最终,轻叹一声道:“算了,杀了你也无济于事。”转章
午后,晔雅在床上小憩。
因为林青过来陪他的时间越来越多,惜雅楼前面的大堂他也没再去,所以每日里可以早睡早起。
作息规律了,再加上饮食滋养和良好的心情,晔雅整个人愈发水灵起来。
宽了外衣躺在床上的晔雅不知他做了什么梦,虽然闭着眼睛却皱紧眉头,呼吸越来越急促。
突然,晔雅猛地睁开眼睛。那双美丽的凤眼里呈现出瞬间的呆滞,似乎还没从梦里清醒过来。待清明返回他的眼里,他的神情才平静下来,呼吸也慢慢平稳了。
“嘶……”才侧了侧身子的晔雅,左手臂袭来一阵酸麻,好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咬。原来是他睡姿不良,压着自己的手了。
一声轻笑后,有人说:“怎么睡成这个样子了?”
晔雅看过去,这才发现林青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她搬了椅子贴在床边,此刻正舒服地窝在椅子里,极惬意地坐着。这懒散的动作由她做来一点不觉难看,反而在惯常的清冷上添了几分温暖和闲散。
她离他很近,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脸上笑意盈盈。晔雅看她的样子,好像是专门坐在床边看他睡觉似的。
林青笑着,莹白的手指搭上他酸麻的手臂,轻轻按摩起来。
酸麻感消退后,晔雅抓了林青的手来玩。她的手在春末夏初这样的季节也不见暖热。纤长光滑如玉般的手指上隐隐有多处的老茧。
她的手,就像她的人一样。好看得难以接近,但是尝过滋味后却如罂粟的果实一般绝对不会放手。
那个叫苏雅的孩子心高气傲,虽然身为男儿,却是连姐姐都不服的,事事争抢。
在他变成晔雅之后,他每日都要苦苦挣扎才能让自己活下来,那时候的他最渴求的是平静安宁的生活,但是让他濒临窒息的生活不是他想停,就可以停下来的。
然后,晔雅遇见了林青。
当晔雅开始庆幸无论疲累、沮丧或难过,林青都在他身边的时候;当晔雅无论喜悦或成功的时候,眼睛都会下意识地寻求林青眼里的温暖时,晔雅明白自己开始陷进那个名叫“爱情”的深渊里。
然后,还有她的美丽聪明,她的体贴温柔。
于是,他溺在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里,无法自拔,也不想自拔。
有什么不好呢?
他知道自己真真切切地爱着这个人,也知道幸福早在他与她初见的那刹那开始,一直延续只会到他生命结束的那天才会停下来。
“晔雅,我有件事情要说……”林青咬咬唇,难得的欲言又止。
晔雅奇道:“什么事?”平日里什么话不敢说,林青的样子让晔雅好奇起来。
林青嘴巴张了张,终于还是反拉住晔雅的手贴在她的腹部。
“我,有孩子了。”
晔雅一下子坐起来。他对着她的手贴着的地方,眨眼,再眨眼,因为过度惊讶而没有办法反应了。
孩子……
孩子!
“……不要?”
“什么不要!”晔雅突然反应过来,声音吊高了几度,眼睛瞪着她。
林青难得看到晔雅这种慌乱无措的样子,竟然笑了出来,声音柔下来说:“问你,要还是不要?”
然后,在晔雅再开口之前,林青柔声道:“如果要呢,喜筵上肯定来不及,你就要挺着肚子过门了。如果不急着要呢,好歹等你把身子再养结实点。怀个孩子也不是三五天就可以完的事情。所以,孩子她爹,你是要,还是不要?”
那声半带着调侃的“孩子她爹”,着实甜进了晔雅心里。而听出来林青有不要的意思,平时的聪慧猾黠全丢到九霄云外。
他一把将安坐在椅子上的她拉进入怀,用力抱紧,一叠声地说:“要,要,要——”
那是,他和林青的第一个孩子啊!
“好。”被晔雅用力搂在怀里的林青,笑着,“叫墨竹收拾东西,准备搬到我那里去。”
“嗯。”
“明天晚上过来吃饭,爹爹说要见你。”
林云泉要见他?
这个……
虽说肯定是有这么一日,但是突然这么说起来,晔雅不禁惴惴。以前出入林家堡那么多次,却从来也没有见过林云泉。而且以前不过是林青的爹,现在却将是他的岳丈。
这个……
晔雅的脸慢慢地飞上一抹淡红。
“爹爹是怎么样的人,你知道的。大概是说些怎么布置新房,还有安身养身的事情。”林青带着调笑补了一句,“不用紧张。”
“嗯……”
陪晔雅用过夜饭后,林青才回家。
她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全黑。她走近自己的房间见灯亮着,不由一笑。及至推门,却见是林云泉坐在她的房间里。
林青不由奇怪,“爹爹?”
“青儿,你回来了。”
林云泉穿着外出的衣服,耳铛、玉佩齐全,显见是外出过了。
林青想了想,便明白了。李齐大婚那日,她虽然先回了席,不代表之后发生的事情她不知道。
“有事吗?”
“我今日去见过李……楚郡王了。”
“她是……以前的那个人?” 林青想了想,还是问得隐讳了些。林云泉并非处子之身,自然是有些故事的。
林云泉一愣,瞬间明白女儿的意思,虽然有丝赧色,倒也承认:“是,就是她。”
“她想做什么?”难道……
“她说,过去的事情是她对不起我,然后问我能不能嫁给她,让她照顾我下半辈子。”林云泉企图说得平稳,但是句尾的颤音却出卖了他。饶是林云泉如此人物碰到这事,也难免紧张,难免犹豫。
“李鱼这个人……总有些不好说的感觉,好像藏着点什么。”林青仔细思索过后说,“不过身为皇家的人,没点心计城府也不可能。成亲的事情……爹爹怎么决定,青儿都不反对。”
李鱼若有所图,不过就是点钱而已。如果林云泉可以开心,钱算什么?
听到女儿的话,林云泉舒展了眉头,点了点头。
姬氏姐妹
林青自入了仕就很少去晴济药铺。一来是没有时间,二来到底还有小侯那些人替她看着。不过,这并不代表林青会放弃晴济。她没有为官的打算,即使知道亲生母亲是谁的现在也是。晴济于林青而言,不仅她起家的地方,也是她生活保障的来源之一,所以不可能放弃这个地方。
这日,林青特意安排了时间去药铺。
她在大堂,看坐堂的姬氏大夫诊了几脉;再看伙计分拣了几包药后,去了铺子后面查看新入货的成色。
给姬月做过卧房,又给林青做过书房的地方,如今打通了墙,连着隔壁一起做了药材库房。晴济既是太阴第一药铺,每日出入的药材不知凡几,只好把能用的地方都拿来作库房了。
林青随手打开标明“天麻”的柜子,还没看清楚里面装的东西,一道清淡温和里含着些许喜悦的声音突然传来:“青——”
林青抬头,门口站着两个背光的人。
两人容貌极为相似,穿着虽半旧却素淡整洁的衣衫,甚至连微笑似乎也是一样的清雅。
不过,林青还是分得很清楚。
年长些的那个,笑得是真正的温和无害。而年轻的那个,不过是一种习惯而已,跟她的本性一点没有关系。
“明翰姐姐。”林青抱拳,以不输于对方的清润声音,优雅仪态向年长的女子行了半礼。对方侧身后也回了礼。
待林青抬起眼后,却也没有如法炮制向另外一个行礼,只是明朗地微笑。而那个人,回以同样的笑。
“青,”另外一个,当然就是姬明辉,她走到林青身边,“急着叫我来干什么?什么安胎?是你阿爹,还是愉之?”姬明辉提高了声音,问题接连不停地问出来。可惜了她那温润谦冲的样子,一开口便破坏殆尽。
自从林青迁居阳安之后,和姬明辉没见过几次,不过去年各地奔波时,倒是与姬家家主见得不少,早就改口叫“璩姨”了。
同时也更显出林青和姬明翰之间的问题。连姬明辉这个除了药什么都不上心的,也察觉到好友和姐姐之间并不是很合得来。相处时虽也是有说有笑,姬明辉却总是觉得两人之间有层难以消除的隔膜。这到底是为什么,姬明辉没听她们说过却也知道几分缘由。如果说出来或许还好劝说几分,偏这两个都不是喜欢把事情放在嘴巴上的人。
姬明辉两月前才为了林青的喜筵特意从家里赶到阳安,没过多少时间又见她传书说,“有安胎事宜相商,速来。”姬明辉见着字条立即就想到愉之身上去,朱颜虽然时间短些倒也不是不可能。她一边想着姬明翰在这方面更精通些,一边也可以乘机让林青和她多相处一下,也许那谁也不好说的隔膜就可以消失了。
林青听姬明辉那么嚷,不由一窘。
原本只有姬明辉是无所谓的,毕竟多年至交。但是有外人在场,特别是这个外人还是姬明翰,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了。林青看到姬明翰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知道姬氏姐妹比起自己严重偏于药毒起来是全面许多,但还是有专长之处。姬明辉长于伤病,而姬明翰则于调养身体方面独到一些。
这个姬月……
林青微恼,不过该说的还是要说,“是晔雅。”
此话一出,在场的另外两个人神色各自不同。
姬明翰眼睛一黯。
姬明辉突然大笑出声,用力拍向林青的肩膀,说:“你终于还是下决心了,照我说就不该粘腻那么些年。早点娶回家,现在连孩子都抱在手里了……”姬明辉说到一半,眼角余光突然看见姬明翰黯然的表情,猛地醒悟过来。她轻咳几声想掩饰过去,却没想到反而呛到自己,真地咳嗽起来,直咳得满面通红。
林青被她大力一拍,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知她不是故意,但是姬明辉常年铡药捣药,手上的劲不小,林青被她拍得生疼。
姬明翰听两人说起这些,一脸黯然地推说不打扰两人说话,告辞离开了库房。
姬明辉的咳嗽终于停了下来,她一脸认真地问:“晔雅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紧?”姬明辉看林青这么急着叫她来,以为晔雅有什么不妥。
“倒没什么不舒服,只是我想着他年龄到底大了几岁,又是第一胎……”
林青没说完的话又被姬明辉打断,“我当是什么大事,急着把我叫过来。青,你真是……”姬明辉笑得欣慰,“一直看你冷着张脸,好像什么也不放在心上。如今总算看到你慌乱的样子了,这一次阳安来得值,太值了……”
且不说姬明辉是何等人物,但说林青自己。她虽说是偏学毒物,但是药理毕竟是基础。为男子调养身体不过些许小事,何至于不信她自己,不用御医,眼巴巴地把姬明辉大老远叫过来,无非一个关心则乱罢了。
这个事情放在别人那里或许林青说些什么就可以遮掩过去,但是素知林青性子的姬明辉这里却是怎么也瞒不过去。
姬明辉大笑着。
林青有些恼了似地瞪着她,直到自己也忍不住笑出来。
姬明辉终于笑停下来的时候,她拍拍林青的肩膀,用残着笑意的眼睛真诚地说:“恭喜。”
林青也绽开淡淡的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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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之翼》生育设定讲座:上章的这个疑问在此统一回答,这个我可是想了很长时间的哦。
生育过程:先H(废话……)
女子怀孕,一个月后产下指甲大小的珠胎一枚。
用父母的血混合浸泡放置于父亲的脐处,父亲静卧一日长出胎衣包裹珠胎,连在父亲的脐处。
若干月后,胚胎发育成熟后,胎衣破裂流出羊水,小孩出生。
至于是谁的孩子……
每个月只有2天到3天可以受孕,日期可以按照生理期推算,除此之外不可。
怀孕后的一个月内,会对孩子的父亲性趣强烈一点。然后不是父亲的男人再怎么喜欢也不能抱,生理强烈排斥,会呕吐什么的,直到珠胎产出才会恢复正常。
反
姬明辉难得寻着机会从家里逃出来,听林青说寻到几味南海里捞上来的罕见药材,也不管话说没说完,兴冲冲地就跑过去看了。
林青早知道她这性子,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继续之前的工作。
翻检了些常用的药物,林青又将新进的一支老参拿出来。
这时,门上传来三声轻扣。
林青以为是哪个伙计,于是头也不抬,随便说了声:“进来。”
那人进来没有说话,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候着。
林青的心思全在老参上,无意间一抬头,眼角余光瞥见门口的人影,这才想起似乎有个人敲门进来。
她抬头一看,竟是小侯。
“怎么?”林青有些意外。
“老板……”一身掌柜打扮的小侯站在门口,脚跟贴着门槛。脸上硬挤出来的笑里透出七分紧张和三分心虚。
林青心里一跳,不过脸上却没露出什么来,玩笑似的道:“怎么,晴济要垮了?”
小侯一叠声地说:“没有没有,铺子生意好得很,怎么会垮。”说到晴济药铺的事情,小侯口齿倒是清楚了很多,但是说完之后,又露出之前那种表情。
“那是怎么了?”林青看不惯她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声音沉了点下来,“有话快点说,不想说就别杵在这里碍眼。”
小侯连忙说:“我想跟老板要……一个人……”这句话出口还算清楚,到后面越说越轻,好在房间里安静,否则林青真还听不清楚她说什么。
脾气有些毛躁,与林青相处一贯没大没小的人竟然会这样讲话,着实令林青奇怪。
“谁?”换了平时林青不会问就答应,但是这次小侯的态度却让林青不得不问。
小侯没有回答,她走到外面半牵半扶了一个男人进来,然后径直将那人扶到房间内唯一的椅子上坐下。那人才走了几步而已,就出了一声汗。小侯拿出汗巾要替他擦,那人下意识地一躲,却在抬头看见小侯脸上微微受挫的表情后,接过汗巾拿在自己手里。
这番互动落在林青眼里,让她挑了下眉毛。她什么也没说,打量起那个人来。
短短几步而已,这个人在小侯的搀扶下却仍然走得那么辛苦,显见是两腿有问题了。但是辛苦的同时,他仍然挺直了脊背,并且尽量不依靠小侯的力量,可见是个要强而不示肯弱的人。
待小侯退到一边,林青才看清楚了这个人的样貌。
这是相当陌生的一张面孔,还算干净细致并不难看。
林青很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此人的同时,又对他有种莫名的熟悉。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让她不由皱起眉头。
“夜主不认识我了吗?”男人抬起眼睛,开口说话。他的声音里好像有什么很坚韧的东西,让这个该十分狼狈的人话里竟然露出绝不低于任何人的气势。
林青眼睛一眯,声音彻底冷了下来,“是你。”
她的确是没见过这张脸,但是对那双闪着像野兽一样冷酷光芒的眼睛印象深刻。
赤雪宫主。
小侯见林青冷下脸,慌了手脚,连忙说:“老板,那个……他……”
“你想要的人就是他?”林青转向小侯。她说话虽是问句,却用的肯定的语气。
“是。”小侯回答得斩钉截铁,“求老板成全。”一向粗枝大叶的小侯认真地看向林青,坚定的目光彷佛在述说着她的决心。
林青看向赤雪宫主。
小侯兀自说得坚决,但是他却毫无所动。他眼睛微垂,彷佛林青和小侯在说的事情与他无关一样。
林青一皱眉。
理由已经不必问了。
这个曾经企图害死她的男人,她下令悬红要逼出底细的男人,能让她的心腹这么大胆地带到她面前,还明目张胆地开口要人,理由只有,或者说只能是一种。
那种最飘忽最不可捉摸的,也是破坏力最大的感情。
林青心里一叹。
“你先出去,我有话跟他说。”林青突然觉得有些无力。
小侯担心地看了他一眼,却在看见林青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时,一缩,终于还是走了出去,临走时顺手关上了大门。
大门“哐”地一声关上,切断了外来的光线和空气,只留下一室幽暗凝涩。
“你想要什么?”林青的声音如寒冬里在冰下流动的泉水。
赤雪宫主能让小侯带他离开夜鸦的囚禁,就能逃走。但是他没有,反而出现在林青面前。所以他所所图之事应该比逃走后的安全更重要。
同时也说明,他应该有某种倚仗。因为这种倚仗让他有自信不会再次沦为阶下囚。
所以,林青问他想要什么。
“保证我的安全。”赤雪宫主也不多话。如果林青连这些也看不透,那绝不可能做到他想要做的事情。
“你的筹码呢?”林青果然是不愠不怒的平缓语调,并不意外他的要求。
“我知道,陷害苏雅一家的主谋是谁。”
赤雪宫主缓缓地说出他的条件。这条件让林青面容不再平静无波。
说苏雅,不说晔雅,摆明了就是知道晔雅的底细。
他会知道晔雅的身份并不奇怪。苏家的事情过去才十年,知道的人应该很容易找到。而知道晔雅是夜鸦的主人之一,那么全力追查当年的案子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你怎么证明?”
赤雪宫主怔了怔,半晌才说:“如今的赤雪宫主……想做宫主很久了。”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却是因为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他被囚禁的这段时间,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他为什么在林翔雨失败后才知道林青是夜鸦的主人,比如他带着人去截杀李齐的时候,为什么她带的侍卫比他知道的多了一倍,又比如林青为什么精擅毒术至如斯地步,而不只是他所知道的“浅通药理”。
他从没觉得这个世界上也有一个地方可以称为他的家。江湖中人刀口舔血,他当年也是踩着别人的尸体才坐上宫主的座位。但是即使失败,他也要好好的活下去。
只要给他熬过这段时间……
他眼里闪过一道光。
他话说得不明不白,林青倒是听懂了。
赤雪宫在江湖上名声很大,当然不是为善的好名声。看他手脚俱伤的样子,怕是武功全废,逃出去也无力自保,所以才求庇于林青。
林青冷笑一声,嘲讽之意尽现,“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随便捏造个名字出来骗我?”
他的理由,只能说明他确实需要保护,而不是他消息的真实性。
赤雪宫主早料到林青有此一说,他声色未动,道:“我不仅知道当年那两个证人的下落,还有那张真正的房契。”
林青停顿了一下,问:“雪荏的事情,是不是你?”
赤雪宫主顿时语塞。
雪荏的事情,的确是他主谋。但是他万没想到林青会提起这件事来。如果承认,那么林青一怒之下说不定会杀了他。而否认,如果林青有了某种程度的证据才这样问,说不定会让他丧失信用,功亏一篑。
沉吟良久,他终于决定赌一下,他沉声道:“是我。”
室内突然一片沉寂。
林青放在背后的手突然捏得死紧,良久才放开。
“如果证实你说的是真的。”林青的声音如寒冬的暴风雪一样寒冽,然后风雪乍停,“我答应你的要求。”声音里满是清冷。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缓缓道出一个名字:“楚郡王,李鱼.”
决意
晔雅站在窗边,脸上淡淡地笑着。
他身上穿的丝质深衣式样很简单。领口与一般人家穿的夏衣相同,不过比冬衣多露出些脖子,还在锁骨之上。宽大的衣袖遮去手掌的一半,长长的衣摆让人走路时需要万分小心,否则一脚踩住肯定会跌倒。衣服的颜色从肩膀处淡淡的嫩黄|色渐渐变深,到落地的衣摆变成墨绿色,滚边用了带金线的绿褐色。与青楼艳伎的打扮迥然相异,此刻站在窗前的晔雅看上去挺拔秀丽、清新无匹,别有一番风致,隐隐竟有些昔日无双公子的味道流露出来。
晔雅伸出纤长的手指,无名指轻轻划过眉际,将一缕被微风拂乱的碎发拢到耳后。
衣服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滑动,带来凉滑细软的触感。
这是林云泉送的衣服。
晔雅想到这个,便嫣然一笑,笑得如春风般柔软,于是又想起前几日去那里吃夜饭的情景。
林青自然照顾得体贴周到,难得的却是林云泉待他也是很好。原以为他这样的状况,能得个表面的平静已经算是好的了。但是林云泉,晔雅想起那个和林青极其相似的男人,虽然话不多却可以一句一句暖进人心的最里面去。那样和风霁月的一个人,怪不得林青会那么孺慕,也怪不得每次在他面前提到父亲的时候,她都是那种隐隐流露出骄傲和幸福的表情。
据晔雅所知,林云泉似乎也确定了自己的归属。虽然他对楚郡王并没有特别的好感,但是就像林青所说的,如果李鱼可以给林云泉幸福,晔雅他也可以把李鱼当成母亲那样来敬爱。
母亲……
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在心里把那个人当成了自己的岳丈,晔雅又是一笑。最近连他都发觉自己是笑得越来越多了。
晔雅轻笑着,任平静温暖的感觉在心里慢慢流动。
对啊,那是他的家。
有爱着他的妻主,还有……晔雅把手放在自己的腹部。
“公子,药煎好了。”墨竹说,递过来一碗温热的药。
晔雅拿在手里,慢慢地抿了一小口。
该是苦涩的液体,却变成了甜丝丝的味道。
他的林青啊,看上去那么冷清平静的样子,竟然紧张到心都乱了。好端端的去把人家姬氏姐妹从那么远的地方叫过来,只为了那些还没影子的事情。切了脉后,连姬明翰说他的身体不过些微偏寒,对即将到来的孕育并无大碍。而她竟然对姬明辉嘲笑的话听若未闻,拖着人家姬明翰研究了半天的药方,还一定要他喝。
这个林青,真是……
笑意残在唇边,晔雅听到一阵熟悉的翅膀拍动的声音。
他没有多想,随手把药碗放在窗台上,然后伸手将在他面前不停扑腾着翅膀的信隼抓住,取下脚上绑着的信,然后放走信隼。
他一手拿起药碗,一手抖开字条来看。
“马嘉承认由李鸾主使,垫付银两并陷害苏笙,证人已被杀。
关押苏笙的监狱官简豫在苏笙一案开始前上任,结束不久调职,其人是为郡王府门生。
证人与真正的地契找到,证实赤雪宫主所供李鱼为幕后主使不假。”
“哐当”一声,药碗从晔雅手里滑落,砸到地上碎了一地。药汁四散飞溅开来,落在晔雅的深衣上,污了一大片。
不过,这些都不能让晔雅的注意力从眼前的纸条上离开。
李鱼为幕后主使……
刹那间,终于找到仇人,终于能够报仇的感觉刚刚像漫天大火一样烧起来,下一刻晔雅就觉得自己好像掉进冰窟里,冷得他全身发抖。疯狂叫嚣着要报仇的沸腾血液,一点一滴带着热量从他身体里消失,只留下一腔的像死一样的冷寂。
李鱼,李鱼……
为什么是李鱼?
怎么可以是李鱼!
怎么可以是林云泉选择的那个李鱼!
晔雅用手撑在窗子上,才能勉强让自己站稳。
心里扬起漫天的酸楚,他曾经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上天要那么惩罚他?
家破人亡之后,他好不容易才从地狱的最底层爬都出口,他都已经看见未来幸福的日子了。为什么那么简单的几行字就可以把他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幸福破坏殆尽,将他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快乐彻底夺走,再一次推到更深的地狱里去?
林青……
刚刚还是那么甜蜜的名字,此刻全然变了味道。
他无法想象,那个一直对他那么温柔那么好的人,如果对他露出仇恨的表情,如果那双眼睛里露出冰冷的光芒,如果她说恨他……
晔雅绝对无法想象。
他不能放弃报仇,是他不断坚持报仇的决心勉强把仇恨封在心中的角落里,让他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地生活。如果放弃报仇,那恨一定会烧毁摇摇欲坠的桎梏,日日夜夜烧灼啃噬他的心,甚至到他死的那天都不会让他安宁。
但是,如果他报了仇,即将到手的幸福就注定要离他远去。
林青是那么热爱着她的父亲,如果他亲手毁掉林云泉的幸福,那么剩下的只能是林青无边的恨意。她也许不回报复。但是只要她不再爱他,不再对着他笑,不再出现在他身边,那已经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没有了,他的爱情。
没有了,他以为唾手可得的幸福。
晔雅任自己的身体顺着墙壁滑落下去,瘫坐在地上。
今后他的身边再也不会有一个名叫林青的女人。再也看不到她乌黑的眼睛,听不到她的声音,再也吻不到她微凉的唇,也抱不到那柔软的身体……
晔雅拿起药碗的碎片,用力捏紧,然后对着从手指缝里流出来温热的鲜红色液体,扯起一抹怪异的笑。
他今后的日子,已经像这药碗一样。
碎了。
郡王府-1
傍晚,晔雅坐在小轿里,从后门进了郡王府,一路送到偏僻的小院里。领路的人嘱咐他耐心等待后便离开院子,临走时还关上了院门。
简单得只有梳妆台和巨大的铜镜的房间里,晔雅默默地取出梳妆盒,打扮起来。
豪门大族常常会在家里举办些宴会,寻些消夏赏花的名目,或是与心腹商讨机密,或是明里暗里比拼财势,或是打探消息,总之官位越高,宴会的花样就越多。所以一般这些人府里多少会养着些歌舞优伶,郡王府自然不能免俗。不过宴请重要客人的时候,多数还是要从青楼招些伎子过来,一来图个新鲜,二来青楼伎子总比家养的方便狎玩。
楚郡王李鱼这次在自己府里小宴也是一样,晔雅不过略用了些手段,便顺利得到进府表演的资格。
他放下手里的花簪,站起来。
特制的舞衣闪着流动的光泽倾泻下来,黑中带红的纱衣看起来似乎将身体包得严实,但是无论胸腹、背脊,还是腰部和腿部,都开了很长的口子。随着人的动作,雪白的皮肤时隐时现。加上晔雅特地配了相当艳丽的妆面,还熏了香,整个人看起来异常妖艳惑人。
“公子真是漂亮。”侍立在晔雅身后的男孩称赞说。他话语活泼,声音清脆,彷佛不知世事的懵懂少年。他名叫小夜,是从夜鸦里抽调过来代替不会武功的墨竹。
晔雅心不在焉地“嗯”了声。他的心思本不在此,其实连小夜说了什么都没听清楚。
晔雅对着巨大的铜镜整理了下衣裳后,便顺手要合上梳妆盒。但是,在他不经意看见盒子的角落里埋着的青玉簪时,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混合着窒闷的刺痛。他左手不由自主地摸上贴手腕绑着的匕首,彷佛只有那种寒凉的感觉才能坚定他的信心一般,他突然松手,梳妆盒的盖子重重落下,合上。
“公子?”小夜也察觉到了晔雅的不妥。
“不,没什么。”晔雅沉声道。然后抬起头,看着铜镜里自己的影子。微低下头,放柔了目光,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沉肃的夜鸦主人立刻变成了青楼红牌晔雅。
门上传来三声重扣后,小夜开门放进一个仆役打扮的女人。
“好了没有……”满含鄙视的语气在看清晔雅之后立时噎住,“到你了。”
晔雅软软一笑,柔声道:“有劳。”然后跟着对方走出了房间。一路上没少被带路的仆役借机揩油,晔雅心里虽然恼怒,但是脸上倒不会露出来。
好在宴客厅并不远,不久就到。
那人只是简单地报了一声:“晔雅带到。”便留下晔雅一个人离开了宴客厅。
宴客厅的门,离晔雅只有两三步的距离。从他的角度,已经可以看到厅里透出来的黄|色的光,闻到混杂着食物和香料的气味。
晔雅突然之间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想法,如果他突然转身逃走,逃到林青的背后去,不看不听不想不问,那么是不是接下来的生活仍然会延续之前的幸福?
如此甘芳甜美的想象却只是让晔雅产生了一瞬间的犹豫。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毅然地走进那个房间。
宴客厅里的奢华没能吸引晔雅的视线,他的注意力被坐在主座上的那个女人吸引了过去。
李鱼!
从不知道恨一个人可以恨到如此地步,晔雅几乎难以克制心里翻腾的强烈恨意,想要扑过去杀了她。这一刻,晔雅终于明白为什么恨一个人会想要喝她的血吃她的肉,因为他现在也有这种欲望。
不过,他还是克制自己的情绪,没让心里滔天的恨意露出一丝一毫。
“奴家晔雅,”晔雅站在宴客厅中间,缓缓行礼,“见过各位大人。”
晔雅这礼却极是讲究。
身为伎子,要拿捏好举止的分寸,故意清高当然惹人讨厌,但是如果过于放荡,还没近人身就被斥退也是常识。晔雅自是个中高手。他的举止优雅得即使大户人家的公子也未必能比上,但是行礼的同时又刻意展示身体的柔软。他说话声音自然不能太高,语调软腻得不着力的同时,也要让整个宴客厅里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楚。
果然,刚才还响着嗡嗡声的宴客厅里,出现了一刹那的停顿。
“不愧是惜雅楼的当家红牌,果然不同凡响。”可以说是相当爽朗的声音响起,才让周围再度恢复正常。
“多谢大人夸奖。”晔雅柔声道谢后,缓缓站直了身体。
在抬眼看见一抹白色身影的刹那,晔雅的心猛地停了一拍,然后又以数倍于正常的速度猛烈地跳动起来。
最贴近李鱼的座位旁,有一个纤长的身影。她低声与李鱼说了什么,又掂起酒杯小抿了一口,那满意得眼睛微微眯起来的神情让人毫不怀疑她所尝到的是绝世佳酿。她坐得闲适惬意,几乎是半靠在宽大的座椅上,手指轻点,身边艳丽的小厮就将高几上的菜夹了送到她嘴里。
不是林青,又会是谁?
林青视线一转,扫过晔雅身上,然后似乎不认识似的没在晔雅身上停留又转到其他地方去了。
林青那双幽黑的眼睛与晔雅目光相接的那一刹那,晔雅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但是当她若无其事,彷佛陌生人一样挪开眼睛的时候,他心里突然又升起一种不满的感觉。
来不及分析自己的情绪,晔雅知道他现在不能失态,轻声道:“请容晔雅为各位大人献上一舞,以助酒兴。”
得到李鱼首肯后,晔雅做出起手势,示意音乐可以开始了。
郡王府-2
一曲舞毕,伴舞的舞伎们四散开来,去向宴客厅众人身边。刹那间,只剩下晔雅一个人站在原地。
晔雅即使低着头,也可以知道宴客厅里现在几乎没有人会不看着他,即使伴舞的舞伎们容貌丝毫不比他差。但是,那种毫不掩饰的灼热目光只会跟在他身边。
这是,他用放弃尊严苟活于世作为代价换来的。
“果然,不同凡响。”同样的一句话,再说时多了一两分的赞赏。
晔雅抬头看向说话的人,柔柔软软地笑着。
与宴客厅里众人的神情截然不同,李鱼眼神清明,浑不在意地和林青闲话着,彷佛眼前勾引得厅中众人色心大动的晔雅,与一朵盛开的花差不了多少。这种绝没有透出一分轻视的举动,却是另一种层面上更甚的轻视。
不过是玩物而已,点头赞好是无谓,但是沉迷对这种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一瞬间的认知,让晔雅的心沉了下去。
他的计划其实很简单:色诱。能近身,就可以有所做为。但是看李鱼的样子,让晔雅开始对自己的计划起了不确定。
晔雅心里虽然着急,脸上却笑得更是柔软。他拿了酒壶和酒杯,款款走到李鱼身边,半跪下后说:“谢郡王赞赏,晔雅敬郡王一杯。”说着,一边身体不着痕迹地朝李鱼慢慢偎过去,一边将手里的杯子伸向李鱼唇边。
李鱼接下晔雅手里的杯子,然后放在案几上,正好拦住了晔雅的动作。
晔雅心里又是一沉。他没有再靠过去,只是说:“郡王是嫌弃晔雅吗?”说的时候,脸上带着三分调笑,语调却是细腻缠绵得彷佛是弃夫一样,音量却又是不大不小地正好让整个宴客厅里的人都可以听见。
宴客厅里瞬间爆发出别有意味的轻笑。
晔雅跪坐时尽量将身体的姿态展示出来,此刻声音一软,端的是柔媚过人,艳色天成。在座的不知多少脸上虽在笑,但是心里已是心痒难耐,巴不得李鱼一句不要可以让自己有染指的机会。
“这个会做戏的,真是让我也开始心动了。”李鱼失笑,顺手摸着晔雅的脸说,“不过今儿的主角可是林大人。你要是替我招呼好了,要多少赏也随便你,否则还真是要嫌弃一下子了。”说完,拧了他的脸一下,然后做势向林青的方向一推。
“郡王说哪里话,又是‘林大人’又是‘招呼’的,敢情是把青当外人来看了?”林青慵懒的声音响起,与平时温和疏离的样子不同,别有一番风致。
林青这话一说,不仅晔雅,连李鱼都是一怔。
李鱼眼里闪过一丝疑惑,随即隐去。她大笑道:“是,是,是我失言了。来,我自罚一杯。”
话既然说到这个地步,晔雅也没办法再留在李鱼身边。他站起来,慢慢走到林青身边。
“晔雅敬林大人,一杯……”晔雅硬逼着自己,才勉强把话说完,然后抬眼看着林青的时候,愣了。
林青似乎是听到有人说话,才转过来看向晔雅的方向。
晔雅说完话,把手里的酒杯送了过去。
林青却只是看着他,任由他的手悬在半空中。她柔软红润的唇虽然笑着,但是那双幽深的黑眼睛里不止笑意,简直连一丝温暖也没有。
晔雅的心,不由一颤。
终于,林青还是接过他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
晔雅顺势坐到林青身边的地上,原来的小厮悄悄退了下去。
替林青倒酒,替林青布菜,看林青与周围的人谈笑风生。
这一刻对晔雅来说,近在咫尺的林青是陌生的。突然想起来,原来他和林青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做过这样事。没有为她跳过舞,没有为她缝制过衣衫,甚至连茶也没有倒过一杯。
原来,他什么也没有为她做过……
晔雅明知道自己该把心思放在李鱼那里,找到一切可能的机会靠近她,但是在靠近林青那么近的地方,近到连她身上的药香也可以清楚地闻到,他没有办法收摄心思去想与她无关的事情。
林青的杯子空了,晔雅一边出着神,一边习惯性地拿酒壶凑过去倒酒。
他怔忡在自己的思绪里,以至于没有看到林青眼中一闪而过的算计。
林青曲起手指,在晔雅右手肘处用力一弹。
晔雅只觉得手一麻,然后大半壶的酒都泼到林青衣服上去了。
整个宴客厅里立刻发出暧昧的笑声。
青楼里泼酒也是常用的招数了。先是一杯酒上去,然后便有了单独入房的机会。这房门一入,自然不到次日早上是不会出来的了。在座的人凡去过青楼的,几乎都有被泼酒的经历,所以见到晔雅把酒泼到林青身上,立刻便想歪了。
何况林青的动作本来就小心,所以连晔雅也没有看到。她之前又对晔雅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都让周围人直接联想到是晔雅心急才出此下策。而晔雅的惊讶之后的无辜神情虽然是真的,也被众人直接归类为青楼红牌对惯用伎俩已是巧能生精了。
“郡王……”林青微皱眉,有些苦恼的样子让周围的人笑得更是暧昧。
“无妨无妨,来人,”李鱼似乎也有些忍不住笑,“带林大人去客房更衣。”
林青走出几步后,李鱼向呆立着的晔雅道:“还愣着干什么?”
晔雅知道自己应该跟林青一起去才合情合理,但是他又实在不能去。正想着用个什么借口,却看见林青转身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的意思,是要晔雅跟上去。而晔雅明白,即使他能找到什么合理的借口,只要林青开口要求,他还一样非去不可。
于是,他只能跟上林青的脚步,与她一起离开宴客厅。郡王府-3
“晔雅……”
幽幽叹息般的声音让晔雅回过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和林青已经站在客房里了。
从宴客厅里走出来,晔雅心里一会想到与林青相识以来的种种,一会又想到不堪回首的过往。心里一时甜蜜温馨,一时痛苦酸涩,竟是一路出神直到了客房里。
房间里当然只有他们两个人。晔雅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林青,眼睛里是明白的担心,心里一软,不由低下头去。
她伸手将晔雅揽进怀里,晔雅下意识地伸手回抱住她,然后用力收紧,几乎是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的温暖。
林青说:“跟我回家,好不好?”声音里满满的怜惜都快溢出来。
晔雅心里一酸,一个“好”字已经到了嘴边。但是他母姐没有墓碑的野葬,他在青楼所受的侮辱,一幕幕突然在他眼前晃动着。于是那个字只能生生地咽回去,和着剧痛一起砸进心底深处。
他以为下定决心的时候已经够痛了,却原来比还比不上现在的万分之一。
晔雅硬逼着把自己从她平静安馨的温暖里剥离出来,硬生生地投进酸涩寒冷里。他狠下心,松开手,然后推开她。
“晔雅……”微微错愕之后,晔雅看见她眼里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果然,知他如她,还是那么简单就能明白他的心意。
晔雅笑着,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笑得有多么惨然。
“晔雅,你这么做不值得!”一向从容优雅的林青,说话间第一次急切起来,“你就算杀了她,也要赔上自己的一条命。不如……”
“不如,什么?”晔雅后退一步,把林青犹豫的神色看在眼里,“不如什么?”
林青眼中明显露出痛苦的神色,她几乎以恳求的语气说:“给我点时间……”
时间?
晔雅冷笑,掩去心底的苦涩。
他和她都明白,如果说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林青不愿意伤害的,那个人肯定是林云泉。林青对谁或许都会存几分心思,用几分机谋,但是对着林云泉只怕是捧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也嫌不够。林青何尝不知道李鱼对林云泉的好多半是因为她?但是,只因为这个人是林云泉要的,所以林青就可以不惜代价地帮她。
晔雅其实也知道,如果他去跟林云泉说了这些事情,林云泉肯定会为了不让林青难做而放弃李鱼。
但是,这一点不止林青做不到,连晔雅也做不到。
如果没有见过林云泉,那么晔雅还可以算计利用他和林青之间的感情。但是,见过那个温柔的男子之后,晔雅说不出口。明知道林云泉看来和风霁月,却不是不知世事的人,晔雅也不忍心让那温润如玉般的人染上世间的晦暗。
“青,”长长的深呼吸后,晔雅突然牵起她的右手搭上他的脖子,“杀了我。”
如愿,看到她震惊的神色,然后用力要收回她手。
晔雅钳制住她的手死死地按在自己的脖子上,继续轻声说:“杀了我,你不用犹豫,我也不会心痛。”不过是想要让她惊讶,让她动摇松懈的话,说着说着,却连晔雅自己也忍不住向往起来。
死了,心就不会那么痛了。
不用挂着虚假的微笑,不用算计他最爱的人,什么都不用了。
多好?
也许是那一瞬间露出的表情太过真实,林青眼里露出少见的惶急。
“晔——”猛地吸口气要叫他的名字,却被他看准机会用力弹出指甲里暗藏的迷|药。白色的粉雾立时被她吸进大半。
“……雅……”惶急立刻转为错愕,林青身体一软向地上滑去。然后,落入早有准备的晔雅的怀里。
晔雅毫无困难地抱起林青在迷|药的作用下发软的身体,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床上。
“孩子……怎……么……”药力开始发作,林青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手却还紧紧地拉着他的前襟,企图最后的挣扎。
孩子!
晔雅心里一阵闷痛,眼睛闭起。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用力拉开她没剩下多少力量的手,狠下心说:“不要也罢!”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
晔雅走出来,关上门。
他深呼吸着,努力回忆着他母姐的事情,才勉强将所有的情绪全压到心底,眼中只剩下一片冰寒的冷静。
“公子,”小夜在门口候着,见晔雅出来,有些担心地看了眼关上的房门,问,“夜主她……”
小夜的话几乎划破他冷静的假面具。晔雅故意忽略他的话,说:“云栈和浅尘呢?”这两个人算是林青的随护,林青走到哪里,她们跟到哪里,所以晔雅有此一问。
小夜答道:“被属下支走了,但是马上就会回来。”
晔雅点点头,“照计划行事,李鱼在哪里?”
小夜将手里郡王府仆役的衣衫递给晔雅,说:“宴散了之后,去了她的书房。”
晔雅将脸上的脂粉抹干净,又换成普通的发式后与小夜一起离开了。
原来的计划是找机会留宿侍寝,然后用贴身匕首刺杀李鱼。为防意外,晔雅还在指甲里藏了迷|药。计划被林青破坏之后,晔雅只得转用备用计划,化妆成小厮伺机刺杀。
原先为方便逃走,晔雅已经把郡王府的地图背得滚瓜烂熟。两人虽换上仆役的衣服还是怕被人认出来,于是专挑偏僻的小路走,一路上又要避开郡王府的守卫,所以从客房走到李鱼书房外面,捷径不过半刻钟时间晔雅两个竟然用足了一个时辰。
月光给站在凉亭里的李鱼画出一道模糊的影子。她身边的阴影里还站着一个人,李鱼正与那人说着什么。
因为光线和角度的关系,穿上一身夜行衣隐身在花丛里的晔雅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李鱼,但是却看不清她身边那人的样子。
李鱼似乎是很高兴的样子。晔雅虽然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但是话语中轻松的气氛还是可以感觉得出来。
乌云散开,皎洁的月光将李鱼和身边人的样子清晰地送到晔雅这里,但是晔雅仇恨的眼睛里再也看不见李鱼之外的人。
那个衣着光鲜,站在月光下笑的禽兽!
是她害了他一家,害得他母姐背负污名,斩首示众,死后连墓碑也没有!
是她害得他流落青楼,去做最下贱的伎子,出卖肉体才能苟活!
是她,都是她!
李鱼身边只有一个人,这项认知令晔雅的理智再也无法抑制他的愤怒和仇恨。
他慢慢凑近凉亭,然后突然拔出贴身的匕首朝李鱼刺了过去!
李鱼身边的人看见寒光一闪,来不及说话只能用力一推,将李鱼推了出去。
晔雅一个收势不住,撞上那人的身体,那人被撞地后退一步,重重地撞在柱子上。
匕首,毫无困难地划破衣服,刺进那人柔软的腹部,直没至柄。
晔雅一惊,无暇多想,用力抽出匕首,滚烫的鲜血随着他的动作疯狂地喷涌而出。
他想去刺杀李鱼,却因无意的一眼愣在当场。
全身的血液立刻被抽干,身体丢进冰寒地狱。他瞪着被他刺伤的人,大脑一片空白,不能做出任何反应。
那个被他刺中的人,竟然是——
林青!
郡王府-4
宴客厅里,林青带着不甘愿的晔雅离开之后,李鱼便下令结束。这本来就是为了林青举办的宴会。
然后她独自一人踱回书房。
林青很聪明,李鱼一边走着,一边这样想着。
她认为林青天生就该是做官的人,既没有可笑的正义感,又不会昏庸无能,看她只用了最简单的方式就可以在波澜诡谲的官场里如鱼得水就可以明白了。
林家堡的少主,不过有钱而已。
八岁中举,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利用天灾赚来一个强势的晴济,在李鱼眼里也不过是让林青稍稍有了些不同。也许她的胆量和气度是值得赞叹的,但那也只不过是贩妇走卒世界里的佼佼者而已。
但是不久前,林青突然闯到李鱼面前,还挟带着那些她曾经漠视,现在却不能不说是威胁的力量。晴济、夜鸦、时济,还有她自身的实力,一样又一样差点打破了她辛苦经营得来的平衡。
幸好,只是“差点”。
李鱼在事情无法挽回之前注意到了林青这个变因。
绝不能让林青成为“对方”的助力,绝不能让影响她到她辛苦经营得来的局面。这样的人,如果不能拉拢,就只能除掉。
对林青调查的结果,更是让李鱼心惊。那个还没有成年,几乎可以称为孩子的林青简直就没有什么弱点。
还好,李鱼还是找到了点东西。
林青爱财,但是她本身已经拥有了太阴第一的财富,所以这一点只能放弃。
尔后是情,这样一个冷清的人,意外地却很重情。
林青似乎一直相当中意一个官伎。
想到这里,李鱼不由一叹,虽然那里面一点遗憾后悔的成分都没有,只是单纯的感叹。
没想到这个官伎竟然是苏雅。
当年的事情,她给过苏笙机会,可惜她冥顽不灵,连累家人也是咎由自取。李鱼倒没有很在意过那个男孩。再漂亮再高傲又如何,现在还不是一样在泥沼里挣命?
李鱼冷笑一声,不过旋即联想到宴客厅里,苏雅不仅装出和林青素不相识的样子,而且很不情愿去她身边。
李鱼脚步一顿。
这是为什么?
照理说,依附一个有权势的女人,总好过在青楼里被众人玩弄。属下送上的卷宗里,的确是有写道,他在双木镇时,经常会被接进林家堡住几天。
那么,刚才……
算了,应该不是什么大事。李鱼再度跨出步子,还是沉浸在她的思绪里。
然后,据说她非常孝顺寡居的父亲。原以为这一点无法利用,却没有想到她那个寡居的父亲竟然是林云泉。
李鱼脸上露出带有几分得意的笑。
当年和李齐一起去苗疆,却没想到会遇见他。那如玉般温润的男人恐怕没有一个女人见到会不兴起掠夺的念头吧?
得手之后的滋味,果然如预想一般的销魂美味。
说起来,当年她还起过心思要把他带回郡王府来,却没想到一时有事耽搁就这么失去了他的踪影。这十几年里,偶尔想起也真是有些遗憾。
不过,凡事有利有弊。
李鱼露出笑容。
没有他当年的失踪,又哪来如今的林青?正可谓是天助我也。
如今,只需要确认林青为了林云泉到底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林青求见。”听府中侍卫来报时,李鱼微微愕然。
林青在席上做的小动作自以为隐蔽,却早落在隐藏着的侍卫眼里,报告给她知道。李鱼身为吏部尚书自然知道官员不得狎伎的规定,所以李鱼还刻意促成。
竟然这么快就从房间里出来?
不过李鱼还是告诉来报告的下人,让林青过来。
“郡王。”林青站在凉亭外,躬身行礼。
“过来坐。”李鱼对林青笑得亲切,彷佛是一个长辈一样,“这么晚还过来?有事明天说不是也一样?”
李鱼话里带上些微的调侃,林青果然有些尴尬。李鱼善解人意地一笑,眼角余光瞥见她左边的衣袖上似乎还多出了些红色的小圆点。
血?
李鱼心里觉得奇怪,但是脸上却不动声色。
林青假咳一声,走到李鱼身边说:“家父……”
果然。
李鱼低下头沉吟。然后抬头看着月亮,怅惘地说:“云泉是个好男人,当年是我错过——”
话才说到一半,林青突然用力一推。
李鱼猝不及防,向右边倒了下去,心里一阵错愕,在抬头的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一个黑衣的刺客正将匕首从林青的身体里拔出来。
她瞬间明白,是林青救了她。
刺客似乎对自己杀错了人而感到惊讶,怔愣了好一会,才企图扑向李鱼。
李鱼边站起来后退,边大喊道,“有刺客!”
立刻有两人飞奔了过来。两人身手矫健,一人冲过去与刺客缠斗,另一人则赶到林青身边小心地守卫着。
而她郡王府的侍卫竟然过了好一会才赶过来。
李鱼立刻沉下脸。
这时,角落里又跳出来一个黑衣人,拉住第一个就想逃跑,与林青的随护战在一起。
李鱼看到自己府中的侍卫,再看见林青的随护以一敌二也丝毫没有落下风,心里更是不悦,不过她总算顾及有外人在,没有当场发作。
李鱼看她的侍卫已形成合围之势,便走到林青身边去看她的伤势。
林青委顿在地,脸色苍白,痛得满脸的冷汗,她手捂着腹部,鲜血不断地从她的指缝间渗漏出来。
李鱼紧皱着眉,担心地问道:“青儿,你怎么样?”然后她提高了声音喊道:“来人,把楚大夫叫过来。快!”她这时的担心,倒的确出于真心。
林青脸上神情痛苦,不过她神志还算清楚,说:“伤……口不算太深……但,但是匕首上可能淬了毒……”
“这……”李鱼一时犯了难。她府中的大夫虽说医术不差,但于毒方面实在没什么独到之处。而刺客涂在匕首上的毒,想也知道不可能会是很容易解的。
“郡王,姬氏门主现正在家里做客。请郡王借匹马给小的……”一旁的随护突然开口说道。
“应该的。”李鱼连忙答道,然后高声喊,“来人,把我的马牵出来!”
“多谢郡王。”
李鱼站起身,目送林青的随护抱起林青,施展轻功飞奔而去之后,终于放任心里压抑多时的高兴,大笑了出来。
她能不高兴吗?
今日的小宴,就是为了看林青为了林云泉能做到什么地步。而李鱼得到的答案超出她的预期太多,实在太令她满意了。
林青不是李鱼的下属,她为她挡去刺客只能是因为林云泉。为了林云泉,竟然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这么可爱的父女亲情怎么能令李鱼不满意?
大好的心情,在李鱼看到自己的侍卫统领畏畏缩缩的样子时,立刻阴沉了下来。
“刺客跑了?”李鱼冷冷地问。
“是。”侍卫统领一阵瑟缩,战战兢兢地答了,“属下等无能,还是让刺客逃了。”
“蠢货!”李鱼看到自己手下没用的样子,又想起刚才林青随护的训练有素,不禁一阵恼火。不过她随即想到,因为林云泉的关系,那样的随护她要得到也不是难事,心里稍微平复了一些。
“府里都查过了没有?”府里竟然出现刺客,让李鱼不联想到突然出现的外人都难。
难道,那个苏雅……
李鱼微微眯起了眼睛,虽然当年的证据已经全部销毁,但也不是没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侍卫统领如梦初醒般想了起来,连忙带人去查看。
李鱼看那慌张的样子,气极反笑。
算了,不过是养着掩人耳目的蠢货。
不多时,侍卫统领回来了。
她说:“青楼伎子那里查过……属下认为没有问题。”
“你认为?”李鱼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危险。
侍卫统领连忙解释:“属下赶到客房的时候,那个伎子……”
她才进客房就看见那个艳丽的伎子眼睛闭着趴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大概是晕过去了。他双手绑在床柱上,身上未着寸缕。他身边的小厮正拿剪刀在剪绳子,见她进去,惊叫一声连忙拉过被子盖在晔雅身上。不过这个动作,反而让她看清楚。不止床单上,还有他的腿上沾了不少的血。地上有一节折断的椅腿,椅腿的断口上几乎被鲜血浸透了。
她几乎都看不下去了,连忙退出房间。
听侍卫统领吞吞吐吐地房间里的情况描述出来后,李鱼愣了一下,随后突然失笑,“看不出来,那个斯文冷清林青还有这种嗜好……”
怪不得,李鱼露出由衷的笑。
怪不得苏雅在宴客厅里那么躲林青,怪不得林青衣袖上有血迹。
这种玩法的确没几个人喜欢。
不过,有什么关系呢?
她喜欢这种“小秘密”,特别是林青这种人的,这不啻于在孝心之外又多了层保障。
“把晔雅给林青送过去。”李鱼扯出一抹残酷的笑,缓缓说,“不要给他治疗,就这么送过去。”
心殇
晔雅独自站在黑沉沉的夜里,只是一双眼睛盛满痛苦和焦灼,看着离他不远的房间。
那是林青的房间。
不时有人端了沾满血的棉布出来,又有人送新药进去。每个人都当他不存在一样从他身边走过,没有人与他说话。
晔雅等着,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牢牢地粘在地上。
他已经没有资格走进房间去关心她的伤势,陪在她身边,为她着急。
他也不能离开这个地方。只是站在这里,悔恨、惶恐和剧痛已经在浸透了他的心,他不知道自己如果退后一步,是不是会疯掉。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晔雅都感觉不到自己的脚,林青房里的声音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
姬明辉从房间里走出来,满面倦色,深深地吐了口气。她抬头看见晔雅的时候,明显地一愣然后还是快步朝他走了过来。
“青,”姬明辉走到晔雅身边停下来,“伤口……不算很深。”姬明辉担心地看着晔雅,挑着词句表达她的意思。
晔雅虽然没有受伤,但是他的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误伤爱人对谁都是沉重打击。
“她……”晔雅想问她什么时候会好。但是匕首刺进她身体那一刹那的感觉,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在他脑海里,让他突然之间失去了发出声音的能力。
“你匕首上用的‘绝命’比较麻烦。”姬明辉明白他的意思,继续说。
绝命!
晔雅一阵晕眩,身子晃了晃,几乎再也站不住。
见血封喉的剧毒,是他亲手抹在匕首上!
那,青她……
姬明辉连忙扶住晔雅,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解释说:“青她体质特殊,所以绝命没有一下子就要了她的命,所以现在昏迷着。唉……她如果醒着就好了……”姬明辉没有说完的话在看到晔雅的脸色后住了口。
过了好一会,她终于慢慢地说:“我去帮她熬药。你……也回去休息吧。”
晔雅听到姬明辉的话,神色略微一松。然而在她劝他回去休息的时候只是低下头,什么也没有回答。
姬明辉也知道他不会肯走,长叹一声:“好好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她伸手拍了拍晔雅的肩膀,然后快步朝林青的药房走去。
怎么会变成这样?
晔雅笑得苦涩。
不都是因为他……
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痛过极限之后的麻木,晔雅觉得他心里的痛已经不像之前那么难受了,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寒冷。
冷。
冷得好像他的世界里再也不会有光,再也不会有温暖。
晔雅闭上眼睛。
不是好像。
晔雅自嘲地一笑,却不知道他这一笑,让人看得多心痛。
他的世界里,怎么可能还会有温暖?
他所有的温暖和幸福,在他拒绝林青的时候,已经全部没有了,一点点也没有了。
“你怎么在这里?”冰寒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晔雅前面不远的地方,虽然不会比他的心更冷,晔雅还是慢慢地抬起头,看了看。
是愉之。
那双异色的眼瞳里燃烧着如此清楚的恨意,饶是现在的晔雅也不由悸动了一下。
愉之双眼微眯,毫不掩饰他的感情。
他突然将手里的东西朝晔雅的脸上用力丢过去,“还给你。”
晔雅猝不及防,被那个东西丢个正着打在脸颊上。那东西又软又小,打在脸上也不痛,只是在他脸上留了点带着腥臭的滑腻湿痕。
晔雅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从他脸上滑落的东西,一个紫黑色带着血丝的小圆球落进他的手里。
虽然第一次见,但是晔雅立刻意识到这是什么。
轰地一下,彷佛被巨大的锤子击中胸口,晔雅眼睛一黑,然后漫天的痛楚席卷而来,痛地他无法呼吸。
胎珠……
他和林青的孩子……
愉之冷笑一声,嘲讽的意味清清楚楚,他说:“你这样子做给谁看?”
晔雅双手剧烈地颤抖,手里的胎珠几乎要落到地上。他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办法发出任何声音。
“是谁说‘不要也罢’的?”愉之继续说,“你现在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是后悔了?”
“你知道这胎为什么会落吗?”愉之压低了几分声音,却透出更深的恨意,“因为匕首刺进去的位置太靠近,吸收了太多毒素。”
停下来,深呼吸几下,愉之勉强平复下喷薄欲出的忿恨。看着摇摇欲坠的晔雅,他慢慢走近,“青她爱你,但是你对她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你怎么可以伤她伤得那么深!”
愉之越说声音越高,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他怒极出手,闪电般地掐在晔雅的脖子上。
晔雅只觉得掐在他脖子上的手好像铁箍一样,他下意识地要抬手,却终于还是垂了下来。
愉之恨极,他的手越收越紧。
渐渐的,晔雅的唇开始发青,意识渐渐模糊。
“愉君请三思。”商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愉之背后。
愉之没有理他。
“杀人……”商容试图再度开口。
“他不过是官伎。杀了他,不用偿命。”愉之冷冷地看向他,没有放弃手上的动作,“留着他对青不是好事。”
“小姐会伤心的。”商容想了半日,终于又说了一句。
愉之这才犹豫了一下,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松了手。
晔雅软倒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要让他再踏进这里一步。”愉之说完走回房间,脚用力一踹房门,却在房门即将合上的刹那突然用手挡住,然后轻轻关上。
“怎么就不明白呢?放不下感情就不要报仇,报仇就不要再爱人。”商容一声轻笑,“不要谢我救了你,我知道你希望我不要出声的。不过,这世上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
养伤-上
林青躺在床上,慢慢地睁开眼睛。
印入眼帘的是她熟悉的景色。
她这是……
手上和腹部若隐若现的痛提醒她曾经发生了什么事,昏迷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进来。一种从没有体验过的情绪突然像温水一样将她淹没,明明知道自己的伤没有那么重,却觉得身体异常沉重,重到她连小指也不能移动的地步。
心,不痛,却被哀伤浸透。她厌恶向身体每个角落里蔓延的哀伤,却没有办法把这种感觉从身体里驱逐出去。
“青……”包含着困倦的声音在林青身边响起,瞬间打破魔障。
林青不敢轻易移动身体,她侧过头看着身边的人。
愉之趴在床边抬起脸,酸涩的眼睛带着迷离看向林青。在意识到林青已经醒来的时候,那双异色的眼瞳瞬间清醒过来。
“青,你醒了?有没有觉得怎么样?”愉之凑过来,问.
林青没有回答他,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愉之脸上是红色的被痕,异色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动作因为长时间趴在床边而有些僵硬。
“青?”看林青不说话,愉之着急起来,双手抚摸上她的脸。
“嗯。”林青感觉到了他的着急,低声答应。
她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还是定定地看着她,淡淡的温暖从他的手上传过来,心里的哀伤像太阳下的晨雾一样渐渐消散。
“趴在床边做什么?”清润的声音变得涩哑。
她不问他为什么不去自己房里休息,因为她受伤他一定会陪在她身边。
“我怕上了床会压到你。”愉之宝石般的眼睛里,有的只是理所当然,“睡地上会不知道你醒过来。”
所以,才趴在床边直到累得睡着吗?
果然是为了她,做什么都可以。
林青对着他露出淡淡的笑。
不说下次不可以这样,不说快点去休息,因为那些是辜负了他的心意。
林青抬起完好的右手,抚上他贴在她脸上的手,让他的手与自己更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愉之洋溢着温暖的眼睛,却因为想起了什么染上淡淡忧色。
林青微挑眉。
“青……孩子,胎珠掉了。伤口太靠近……”愉之话说得结巴,担心地看着林青。
胎珠掉了。
所以,孩子……没有了?
林青一怔,才凝结起来的温馨感觉又坍塌了一块,觉得心里凉飕飕空落落的。
伤心吗?
好像,也不能算伤心。
林青知道自己并不算太喜欢孩子,有也只是因为那夜“他”说想要。告诉他有了孩子之后,他的喜悦让她也对这个还没有成形的孩子有了几分期待。
不是伤心,却还是有丝情绪在心底最深处隐隐晃着,游动着。
愉之突然俯下身子,将唇贴上她的唇,细细地吻着她。唇舌相濡,他柔腻的舔吻没有多少情Se的味道,却将他的担心,他的安慰,他的爱恋绵绵密密地送到她心底,赶走她心里一丝丝不平的波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放开的她的唇,却不肯远离,说话时双唇翕张之间总会轻轻蹭过她的唇。“青……给我一个孩子吧。”愉之的声音里是十足的犹豫。
林青微微瞪眼,然后立刻明白过来。
愉之说过,今生今世他没有办法爱上除了林青之外的任何人,即使是他和林青的孩子也不能。而一个没有父爱的孩子会有多么痛苦,看他自己就知道了。所以他跟青说过,他不要孩子。
这个傻瓜,为了她又想勉强自己了。林青在心里轻叹一声,然后却泛起一股甜意。
“不要。”林青明白他的心意。伸手想将他搂进怀里。
愉之一边抵住她的力量,防止自己碰到她的伤口,一边想说话,“我……”
“不要勉强自己,我会舍不得。”林青淡淡的一句话,阻止了愉之想要出口的解释,“只要你在我身边,比什么都好。”
愉之一笑,没有再坚持。他小心地放低身子侧躺在林青身边,紧挨着却不会压到她。
愉之把手环在林青的腰上,说:“我想要时济。还有,‘鸦足’的人给我几个。”
隐隐明白愉之要做什么的林青,只是点了点头。
愉之见林青点头,身子又靠过去几分。
正在这时,门轻轻一开,有人走了进来。
愉之身子没动,低声问:“什么事?”声音里早没了刚才与林青说话时的温软,一派冷静干练。
来人低声答道:“慕容府两位公子来访。”
愉之看了林青一眼。
林青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
愉之于是说:“请前厅奉茶。”
来人答“是”后,又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
愉之想了想,对林青说:“你睡了有两日了。我去叫厨房做些粥来给你吃。”说完轻手轻脚地坐起来,离开了房间。
愉之离开林青的房间后,先去厨房吩咐了做粥,然后又遣人去把在晴济里的姬明辉请回来,告诉她林青醒了。
做完这些之后,愉之想了想,去了林云泉的院子。
林云泉陪了林青到天快亮的时候,被愉之用“轮换着陪”的理由劝回去休息了,到现在也不过两三个时辰的事情。
先前是因为担心林青,如今她醒了,有件事情愉之非做不可。而且他知道,这件事只有他能做。
敲门过后,林云泉身边的小厮过来开了门。
愉之走到才刚起床,正在梳洗的林云泉身边,行礼问安道:“爹爹,早安。”
林云泉见愉之突然过来,心里一震,怕是林青有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但是接着看到愉之神色平静,转念一想便明白,“青儿醒了?”
愉之回答:“是,刚刚才醒。”
林云泉松了口气,“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说着丢下手里的手巾就要朝外走去。
愉之突然走到林云泉面前,拦后重重地朝地上一跪,说:“爹爹,愉之有话要说,是关于青受伤的原因……”
养伤-下
愉之到林云泉房里说话的时候,商容遣人引着来探望林青的慕容两兄弟去了林青那里。
两人走进卧房的时候,林青披了件外衣半躺半坐在床上。她脸色苍白,唇色发青,神情有些委顿,一双漆黑眼睛似乎也不若平时明亮。
慕容羽看见林青这样子,没有说话眼睛先红了一圈,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心疼。
林青看见慕容羽的表情,笑着向他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慕容羽连忙走快几步,握住然后顺势坐到床沿上。
“别这个样子,”林青还是笑着,说,“我这不是没事了吗?”
慕容羽柔嫩的唇一扁却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站在一边的慕容逸慢慢地走到床边,说:“听到消息就赶过来了,现在觉得怎么样?”他自从进了房间,眼睛就没有离开过林青身上。和他弟弟一样,慕容逸也有意无意地略过了见面时该有的寒暄问候。
“总要养些时候的。” 林青微微一怔,答道。
她不知道慕容逸说的“消息”到底是指什么。她受伤的原因曲折复杂,慕容逸就算知道也不过是些表面的东西,毕竟她身为朝廷命官在楚郡王府被刺,也不算小事。所以慕容逸问得机巧,而林青答得也模糊。
林青抬头,正好与慕容逸的视线对上,两人似乎都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视线胶着一瞬后分开。
林青笑着对慕容逸说:“坐。”
慕容逸看了看贴墙的椅子,选了愉之之前用过的,贴床边的凳子,坐下。
“我顺便也替师尊传个话。她的意思,让我劝你搬进秦王府里,说是方便照顾。不过我看你的伤势还是不要轻易挪动的好。”慕容逸即使坐在小凳上也是端雅合仪的样子,说话之间既亲近又毫不掩饰他的关心。
林青心下微微歉然,虽然她刚才可以模糊的回答不是刻意针对慕容逸,的确是存了防备的心思在里面。难得对方特意来看望,这心意已是难得。否则一句话的工夫只要修书即可,何用两位矜贵的公子特地跑一趟?
她随即笑说:“嗯。养伤还是静卧一处的好,挪来动去反而对伤口不利。何况这里离我的晴济也近,用什么药都方便些。”
林青说这话时,态度软了好几分,配上虚弱的甜笑和苍白的脸色,不仅多出点从没有过的诉苦,还透着十分的亲昵,直听得慕容羽脸几不可见地微红了一下,而慕容逸也是愣了下神。
不过,林青这个始作俑者却是一点都没有发现,她的注意力全去了另一个地方。
师尊……那个慕容逸轻松地说出来的称呼。
林青当然知道,慕容逸的师尊指的是李齐。
李齐因为大婚的仪式没有全部完成,目前仍和朱颜留在远离阳安的斋宫。所以她让慕容逸来传话很合情理。但是,她是怎么知道的?
林青从很久以前就猜到慕容逸应该是李齐的徒弟,虽然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照林青看来,慕容逸拜李齐为师并不算什么出奇的事。慕容史小时候是李齐的伴读,两人私交之好是整个朝廷都知道的,何况她的继室正君,就是慕容羽的父亲是李齐的亲弟弟。慕容史把长子交给李齐教导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但是,却从没有人在公开的场合这样承认过。当事人也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特别缘故?
林青想了想,便问慕容逸:“她知道我受伤了?”
林青这话纯粹的就事论事,但是听在慕容逸耳里总觉得不是那么尊重,尤其在他知道她是李齐的女儿时。
慕容逸点了点头,不知道有些事情由他来说是不是合适。他犹豫了下,还是说:“没有师尊想知道而不知道的事。”
林青一挑眉,然后苦笑了一下。
慕容逸的话已经透露出太多讯息。
连她的夜鸦也没有自信可以做到的事情,相信只有动用朝廷的力量才可以做到。而正式的衙门设置里,并没有哪个是专职或者兼职收集消息的。
于是,答案呼之欲出。
怪不得幼年时素有神童之名,大受先帝赞赏的李齐成年了却是这种吊儿郎当的样子。原来一样忠心报国,不过是由明转暗。
尽义务还要那么麻烦,所以她才讨厌官场,讨厌皇室.
慕容逸有些好笑地看着林青的表情。
不知是什么原因,林青并没有掩饰她的想法,所以林青听到他的话之后恍然,然后头痛的表情都清晰地落入他眼里。
他正想开口说什么,门外突然传来商容的声音:“小姐,楚郡王求见。”
商容的声音就像他的人一样,咋看并无特色,但是凉凉润润入耳很是舒服。只不过他话里的内容,却让房间里的气氛起了微妙的变化。
慕容逸下巴微微抬起了一点,紧抿了唇,站起来走到窗边。而慕容羽低头看着自己和林青握在一起的手,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不甘愿地放开,然后起身坐到靠墙的椅子上去了。
“进来。”林青答道。
“是。”商容走进来,不疾不徐地见礼后说,“属下僭越,回说小姐未醒,请楚郡王回去了。”
林青松了口气,说了声:“麻烦你了。”
实在是不想看见那个人,林青不知道该拿什么面目去对着李鱼,也不知道自己的理智能不能坚持到李鱼离开。毕竟她现在的惨样,全是拜李鱼所赐。
林青明显放松的样子,让慕容羽轻笑出声,连慕容逸也不由唇角上扬。两人显然都因为她不喜欢这个李鱼而感到高兴。
“楚郡王送来的礼物相当丰厚。小姐要不要看看礼单?”商容说是这样说,却没有拿东西出来的意思。
林青果然说:“不用了,你看着办就是。”
“是。”商容说完就告退出去了。
商容离开之后,房间里气氛又轻松不少。慕容逸也没有再打哑谜,与慕容羽一起,陪着林青轻松闲话直到林云泉端着药膏和药碗走进来。
慕容逸知机地起身告辞。而慕容羽则在林青主动说要他多来看她之后才依依不舍地跟着哥哥走了。
慕容兄弟前脚才走,林云泉立刻就把房门关上,然后把盘子朝桌子上一放。
盘子碰在桌子上,发出不小的声响。虽然那声响对粗手笨脚的人来说并不算响,但是对林云泉来说已经是极过分的事情了。
林青心里一跳,抬眼看向林云泉。以她对林云泉的了解,只有一个结论:他生气了。
“爹爹……”林青叫了之后,心里忐忑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还以为林云泉是单纯地因为她没有保护好自己而生气。
林云泉坐到自己女儿床沿变,拉长着脸,就那么看着她。直看得林青心里发虚,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终于,林云泉叹了口气道:“我怎么就养了个笨女儿呢?”
林青用力眨眼。
“还装无辜?”林云泉失笑,随即又冷下脸,“侍君都娶了,该算是大人了吧?还尽做叫爹担心的事情。你这孩子,什么时候有个消停。”
“爹……”
“够孝顺的!只听说娶了夫君不要爹,你倒是反过来的。”林云泉说话间极难得地带上了些讽意。
话说到这里,林青也知道林云泉该是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不由地低垂下眼睛。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对林青来说,林云泉任何时候都不会是一个“选择”。在她心里他永远是最优先的存在。
林云泉看她的神色,突然把手伸向她的脸,在她额头上用力一弹。
林青抬头,微瞪了眼睛有些不明所以。
林云泉看着女儿有些呆呆的表情,说:“青儿,你把我放在心上,我很高兴。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对我来说,谁比较重要?是那个李鱼,还是我亲手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做爹的,哪一个不是恨不得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捧到女儿面前?现在你受那么重的伤,你说我有多难过?”
“但是——”
“没有但是。你是我最重要的女儿,除了你之外,我谁都可以不要。”
“对不起……”
“退婚的事情,是我去说,还是你代我说?”
“暂时,先不要那么快拒绝。我总觉得李鱼这个人身上有些什么说不清的东西。”
知道林青终于同意,林云泉去拿了药碗过来,说:“这才乖。来,乘还没凉把药喝了。”
相约
夏天到了,空气里微微的暖意全变成燥热。正是近午的时候,阳光火辣辣地照在阳安的大街上,一向高声叫卖的小贩有气无力地缩在树荫下,连枝头的蝉也比她们叫得热闹些。
新近崛起的青裳楼总算是在阳安站稳了脚跟。阳安不是个只看脸面的地方,就算谣传后面的老板是朝中新贵一样,如果不是菜色花样多,服务又周到,断不会有如今顾客盈门的景象。
青裳楼最大的雅间在二楼,面朝东南。因为天气炎热,窗子全部卸下换了青色的纱。外面阳光虽盛,经这窗纱一过,照进雅间内变成盈盈绿色,平添几分凉意。
雅间靠窗的地方放着一张卧榻,一个十七八岁,介于成年前后的女人懒懒地侧躺在上面。她面容精致姣好,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乌黑的头发只一支碧玉簪就全部纨起,露出雪白的脖颈。除簪子之外全身上下什么项链镯子一概不用,素净得近乎寒酸,偏通身的淡杏色衣服却都是用贵得没天理的冰蚕丝做成,真真是让人看不懂了。
她手边的高几上,放了四色精巧的零嘴,却仍是满满当当不见碰过的样子。倒是热茶换了好几盏,这么大热的天,也亏她喝得下去。
雅间的一角,密密的竹帘后,传来一阵悉索轻响,有男声低低地问:“小姐,要听什么曲?”竹帘挡住了视线,声音倒是清楚无碍地传了过来,但是人却看不甚清。
知道是乐伎来了,躺在卧榻上的年青女人一双幽黑的眼睛半睁半闭,拖长了声音慢悠悠地说:“什么好呢?笛子轻浮了些……”
“笛子轻浮?”雅间外有人接话,声音里带着好笑,然后慢慢走进来,“上次是谁赞叹了好几日,那钟磬里面就没笛子?”
说话间,一位年轻公子走了进来,他身材修长,五官清雅,气度风流,正是慕容尚书家的二公子,慕容逸。
“钟磬沉肃庄严,添了笛子进去正好缓和一下。所以配钟磬是极好的,不过单独就敬谢不敏了。那么热的天,也没有把心听浮躁了,多出身汗的道理不是?”
慕容逸失笑,道:“哪里来的怪道理。那么就选琴?这个总不浮躁了吧。”
“琴是不浮躁,我却听着头痛。”看着对方挑眉的样子,躺在卧榻上的人慢慢坐起来,懒懒地解释道,“会让我想起小时候被逼着学琴的事情。”
慕容逸笑道:“世上竟然会有你林青怕的东西?”
“怎么没有?”林青起身,发髻衣衫没有一丝凌乱,说,“就箫好了,曲子随便挑就是。”
竹帘后默不出生,不久传出清醇的箫声,却是一首不怎么听到的曲子。
“今儿怎么又叫我过来?”慕容逸丝毫不拘谨,知道桌子上的茶杯是为他准备的,拿在手里,抿了一口。
这月余里,林青被家里的两个看得死死的,除了安心养伤什么也不准做。饶是极有耐性的林青也忍不住,时常托了各式的名头逃出来,其中用的最多的便是慕容逸的名字。
林青从家里出来之后,经常去晴济药铺,有时候也到青裳楼坐坐。慕容逸大多数时候总是先跟她碰面,之后有时也会陪着她去办事,几次下来两人之间熟悉了何止一点。
看这茶是他最喜欢的,温温的刚好入口;看那放在她手边的零嘴也是他的口味。慕容逸不由在心里叹道,这个人要是细心起来,果然周到得让人招架不住。
“没事就请不动你了,慕容公子?”
林青没有在笑,只是眼角眉梢都是淡淡的笑意,一双黑眼睛闪闪发亮。这情景看在慕容逸眼里,突然呼吸一窒,然后有什么绵绵密密的东西扑过来包围住他全身。
“‘她’明天就回来了吧?”林青依靠着纱窗,突然问。
慕容逸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看了眼竹帘。
林青摇头道:“无妨,我的人。”
“该是下午到。”慕容逸答得干脆。
李齐大婚后,按皇家的规矩在斋宫住满一个月。之后她也不回阳安,和新婚的夫君在外面足足玩了一个多月,直到明日才回来。
这虽不算什么机密,但是她返京的具体日程知道的人也不多。慕容逸知道李齐曾多次试图联系林青,但是都被林青拒绝,如今却不知道她为什么知道。
“她是,”林青顿了顿,“暗卫的首领?”她眼睛微眯了一下,但是说话间却没有多少疑问的意思,显然对此十分笃定。
慕容逸瞳孔突然一缩,脸不由冷下几分。
“不要摆出那么吓人的表情,”林青却仍然自在地笑了笑,双手一摊,“我猜的。”
慕容逸显然有些不信,但是犹豫半晌后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个惊讶提问,”林青的笑里带上了几分猾黠,“李鱼是不是想谋反?”
“你——”这次慕容逸难以掩饰自己的惊讶,他用力深呼吸才勉强平复下自己的心情,“又是猜的?”
林青看着震惊之后的慕容逸,还是没有泄漏出什么有用的讯息,不由赞赏地点了点头。
不过,她的确是“猜”的。
只以当年苏家的案子来看。
苏……林青一皱眉,努力忽略心里因为想起某个人而引起的心痛。
苏家的案子轰动一时,但是其中最关键的部分并没有定论,就是刺客的主谋。
也许可以说李鱼不过是借机除掉障碍。不过林青相信她并非睚眦必报的短视之人。何况如果只是私仇,凭她吏部尚书怎么会玩不死苏笙(注1),用得着大动干戈设下如此复杂的局?
即使不说苏笙的继任者与李鱼千丝万缕的关系,还有一个赤雪宫。
处心积虑那么多年,得到通行禁宫的钥匙,掌握了足够的财力和武力,这个有资格坐上皇位的女人说她只是忠心为国,谁信?
“怎么样,到底是,还是不是?”林青好整以暇地看着努力将震惊压到最低程度的慕容逸,慢慢地勾起一抹笃定中带着几分特别含义的笑,催促道。
“你还真是让人惊喜。”慕容逸点了点头,“是,也没错。”他知道她不是信口开河的人,何况以她和师尊的关系应该没有问题……吧?
“那么,这个麻烦转交给她,”林青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慕容逸,“在她回应我之前,不要随便出现在我面前。”话说到后面,林青的神色里隐隐带上了些什么慕容逸看不清楚的东西,让他心里漂过一丝淡淡的,几乎不可察觉的,不安。
注:晔雅的妈妈,是掌管皇宫所有守卫的官
偶遇
“在想什么?”林青当然知道慕容逸因为那封信而发楞,却只做不知,笑得清爽又无辜。
慕容逸愣了一下,慢慢摇了摇头。
林青正要说话,突然一阵说话声传了过来。两人所在的雅间在二楼,楼下贴着小巷的出口,又有棵大树,不知道是谁在那里歇脚闲聊,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站在纱窗边的两人耳里。
“你知道吗?那个慕容二公子看上人啦。”
“就是那个老不安分待家里,嫁不出去的慕容逸?”
原本是听惯了的风言风语,却因为这次身边的人,慕容逸眼中闪过愠色。他正要开口说话,林青突然对着他摇摇头,食指放在唇上示意他听下去。
“就是他,就是他。”
“这倒新鲜。不是说他心比天高,看哪个女人都不顺眼?怎么,这回瞧上哪个倒霉鬼了?”
“什么倒霉鬼。听说啊,”声音压低了些,“是林青。”
慕容逸瞠目。
林青虽仍是笑着,只是眼里的笑意渐渐隐没,带上几分寒意。
“林青?谁啊,没听说过。”
“你这人是不是阳安人?连林青都不知道?”
“张家大姐,你就给我提个醒,我这不是一时忘了吗?”
“切,真是记性小忘性大,你家娃娃的病是吃哪家的药好的?”
重重的一声击掌,“是她啊。”
“怎么不是她?当今皇上眼前的红人,晴济药铺的大老板!”
“不过,倒也是配得上……”
“配得上慕容逸?”
“当然是那位公子配得上林大老板啊……不行!看这天色,多半要下雨,我得赶回去——”
“这人,怎么话说一半……哎呀,不成,我也得快点回去,菜干还晒在外面呢。”
然后脚步声分了两个方向快速行远。
慕容逸大窘,脸上红成一片。那些话虽不好听,偏偏就切中他的心事,偏偏又和林青一起听到,让他心里乱得连假装平静都做不到。他偏过头,一时不敢抬头去看林青是什么表情。
林青低声道:“去看看。”
竹帘后箫声顿歇,一阵轻响后安静下来。
林青看见慕容逸的样子,不由有些好笑。她顺手掂起一颗渍青梅,递到慕容逸面前,“要不要试试看?”这是青梅爽脆中带些酸味,是慕容逸喜欢的口味。
林青不过是想引开他的注意力。但是慕容逸的思绪还没转回来,他见青梅递到自己面前,想也不想就一张嘴咬了进去。
然后把林青的指尖也一起含进嘴里。
这次,却是连林青一起怔了。她慢慢收回手藏到背后,努力忽略指尖那一点点暖暖的,又湿湿腻腻的感觉。
两人都不说话,雅间里突然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
林青突然大笑着说:“你真是慕容逸?怎么就馋成这样,连人的手指都吃?”笑着笑着突然僵住,脸色一白,伸手捂住自己的腹部。
慕容逸虽知她大笑是为存心替他解围,但是那种浑不在意的态度却让他微微恼了起来,脸上却是控制不住地红得更厉害。直到她的笑突然停下来,慕容逸才抬头,见她脸色发白捂着腹部,连忙伸手扶着她,问:“怎么了?”
林青勉强挤出来的笑变了形,“笑得肚子疼。”她疼得直抽气,声音也低了不少。
慕容逸知她伤口新愈,刚才大笑一定是牵扯到伤口了,伸手扶在她腰上支撑住她的身体。
林青疼得根本没办法同他见外,只得将身体倚在他身上
慕容逸这时候彻底体会到林云泉和愉之的感受,却碍着身份不好说她,噎了半晌轻道:“要不过去躺一会?”
“嗯。”
慕容逸扶着林青慢慢朝卧榻走去,让她躺好。
晔雅坐在街边的馄饨摊边。
自那日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放弃林青只能是他痛苦的开始,他就再也没有轻松过。
虽然他从不觉得夜鸦只靠他一个人,但是如今才发现林青的存在要超过他预想的太多。明明是如今唯一剩下的联系,但是他竟然没有办法从夜鸦知道她多少消息。那些片言只语甚至还不如冬桐从街上打听回来的多。
于是才发现,她竟然为他做了那么多事。
但是,现在的他能怎么办?他除了拼命地把注意力集中在夜鸦的事情上,还能怎么办?
即使想她想得心都痛,担心她到寝食难安的地步,他怎么可以去见她?是他先放手,是他说不要孩子,也是他亲手害她重伤。现在的他,有什么资格出现在她面前?
原来以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就可以好过些。他的房间里,每一个角落每一样东西都有她的影子。坐在案几边会想起这椅子她坐过,这笔她拿过。丢下笔铺开画纸,等回过神来,画的又全都是她。甚至坐下吃饭的时候,想到她曾经坐在他身边为他夹菜盛汤,再看着如今空落落的椅子,就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去了。
于是,晔雅常常发现自己看着某样东西发呆,不自觉地微笑出来,微笑还没有成形的时候又转成苦涩,苦到他甚至想把所有的东西全部扔出去。但是每次伸手才碰到那件东西,却再也舍不得放手。只是拿在手里,似乎就可以感觉到她的触摸一样。
白天其实还算好过,至少每一次的回忆开始还是甜的。
夜里就不同了,每次他合上眼睛,都会做同一个梦。
梦里,他拿着匕首恶狠狠地刺进林青的身体,胎珠随着滚烫的血一起喷出来,落在他手里。漫天的心痛和悔恨卷过来逼得他不得不睁开眼睛。
如此过了一个月,连冬桐也看不下去,软磨硬催着他出去逛逛。
晔雅不得已,换了普通的衣衫去了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然后在一个馄饨摊边坐下。
摊主送过来一碗馄饨,晔雅机械地拿了勺子舀起一只,咬了一小口。
不好吃……
青要是在,一定会说街边的摊子不干净,回去做给你吃……
猛然意识到自己又在想她,晔雅忽略过心里已经成了习惯的痛,慢慢放下勺子,茫然地看着前面。
“……林青……”
这两个字带着魔力一般,瞬间吸引住了晔雅所有的注意力。
晔雅立刻抬头看向街对面那两个闲聊的小贩。
慕容逸……
听完她们的话,晔雅手一松,勺子落进碗里,“咣”地一声重响。
不会的!
不会的。
她不会和别人成亲的。的
她说过要和我……
她……
后面的半句,晔雅怎么也难以继续下去。
他的幸福,是他亲手毁了,现在他有什么资格去干涉她的生活。
晔雅扯起一抹笑,虽然笑得比哭还难看。
突然,一阵大笑声传来。虽然离得远,但是晔雅知道自己不会听错,那一定是林青的声音。
他猛抬头——
果然是她,即使他只能看到一个背影。
晔雅激动地站起来,碰翻了馄饨碗,整碗几乎没碰过的馄饨合着油水全倒在他衣服上。
但是他只是直愣愣地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贪婪地,连眼睛都不舍的眨一下,一步一步朝那个身影走去。
站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突然伸出手搂着她。
晔雅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那只手。
那只横在林青腰上的手。
那人微侧过脸来,正是慕容逸。
刚才的谣言,又一次在晔雅耳边闪过,只不过这一次多了两个主角做背景。
“轰隆”一声,天上响过一道炸雷,豆大的雨点落下来砸在地上。
晔雅站在大雨里,立刻被浇得湿透,但是他浑然未觉。
他的眼里,只能看见她和那个男人贴得那么近,几乎一点距离都没有。
“小哥,别傻站在那里,淋浴会生病的——”馄饨摊的老板一边手忙脚乱地收着东西,一边对着晔雅大喊。
下……雨…
下雨是什么……
晔雅怔怔地看着两个人慢慢地离开纱窗边。
他的世界里,已经——
什么都没有了。
迎
仲夏时节,天气更是炎热。
林青在郡王府刺杀事件前几日,就经由礼部转入户部,虽然她在礼部待的日子还不足十天。前几日林青因伤口恢复得不错,便早早地去户部销了假。但是户部侍郎曹意勋“体恤下属”,即使户部忙得人仰马翻,还是经常让她早退。
今天也不过是刚用过午饭的时辰,林青就已经在自己家里了。
她用过午膳后,便叫人搬了竹藤凉榻放在紫藤花架下,打算小睡。紫藤花虽然都谢尽了,不过浓荫蔽日花架下倒也不见燥热。
“青,喝药了。”愉之端着药碗走过来,在靠近林青身边的时候刻意加重了脚步。
“嗯……”林青一双眼睛似睁非睁,虽说是答应了,却也不见她动一下,声音更是绵软无力。
“青——”愉之凑近她,索性侧身坐上凉榻伸手将她拉起来。
林青顺势坐起来,也不接碗,直接就着愉之的手里把药一口一口喝了下去。
“好苦……”林青苦得连鼻子都皱了起来。
“那我去拿些水来给你漱口?”愉之跟在林青身边那么多年,哪里见她嫌过苦,何况她是讨厌甜食更甚过苦口良药。不过,愉之还是顺着她的意思问。
“既然忘了准备,那就用自己来补偿……”
林青转身压过去,手伸进他的头发里贴着他的后脑,然后送上自己的双唇,舌分开他的唇伸进嘴里,用力吸吮他的甘甜。
愉之顺势躺下。一边要拿住药碗,一边还要注意不要压倒伤口的愉之,心里只闪过一个想法:真的很苦……
直到嘴里再也没有苦味,她才放开他的唇。
才一放开,愉之就见那个压在他身上的人,用近乎幽怨的眼神看着他,说:“你不专心……”口吻如泣如诉得彷佛弃夫一样。
愉之忍不住笑出来。
他把药碗丢在一边,一手伸进她的头发里扶着后脑,一手揽上她的腰。
就在两人的唇即将碰上的时候,商容的声音突然响起:“小姐,商容有事禀报。”
也不知何时出现的商容看着腻在一起的两人,视线既不回避,声音也没有一丝晃动,仍然如平时一般。
“说。”林青的眼睛只是看着愉之,不过答话的声音倒是恢复了正常的调子。
“这个人在府门外跪了半日,求见小姐。”
林青这才不甘不愿地扫了一眼商容身边的人。
是冬桐。
林青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
愉之轻搂着她的手突然用力,将她紧紧地压向自己。
冬桐脸色苍白,站在商容身边还轻轻地摇晃着,似乎随时都会昏倒。这么热的天,他在太阳底下跪了半日,着见到林青时能站着已经很难得了
他见林青瞟了他一样,却直如没看见一般,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说:“求小姐去见见公子吧。”
林青浑身肌肉绷紧,却还是没有说话。
冬桐跪在地上,膝行几步靠近林青的凉榻,说:“公子自那日从郡王府回来就一天安心日子,吃不好睡不好。前几日也不知怎么的,在大雨里淋了一个时辰,回来就病倒了。我知道公子伤了小姐是不好,但是求小姐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去看看他吧。不然,我怕……我怕……”冬桐一边说一边哭,说到后面声嘶力竭,情绪激动起来,竟是白眼一翻晕过去了。
林青把手伸到愉之的身下,然后紧紧抱住他的腰,脸埋进愉之的胸口,一句话也不说。
商容见状,蹲下重重地拍了冬桐的脸几下后,也不待他意识完全清醒,就半扶半架着冬桐离开了。
园子里突然安静下来。
愉之抚摸着林青柔顺的黑发,一下又一下。
好半晌,愉之突然说:“担心就去看他。”他虽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足够平稳,但还是露出了艰涩。
林青没动。
“他要是就这么死了……”
林青的手突然收紧。
“青,”愉之将她的脸捧起来,让她看着自己,“你到底在气什么?”在愉之眼里晔雅是不可原谅的,因为不论是否错手误伤,他伤了林青是事实。但是愉之知道,林青不会因为这个生气。
“他……”林青垂下眼睛,让恼怒和哀伤只在眼底翻腾,“竟然连一天都没有犹豫就放弃了我。”
这才是,她最难以释怀的地方。
就算她陪他,宠他,爱他是她一厢情愿自作多情,认识那么多年即使是普通朋友也会有点犹豫吧?但是晔雅从知道李鱼是他的仇人,到下令夜鸦混入郡王府只用了短短的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
他竟然只用那么短的时间就决定放弃他和她之间的感情,放弃他和她的孩子。
知道他伤她只是错手,所以她没有怨过他。
不怨他,却只对那一点耿耿于怀。
不过,介意了一个多月,也已经到了林青的极限。果然是关心则乱吗?林青自嘲地笑了笑,连那个林翔雨都没能让她“记挂”过那么长时间。
愉之看着林青的表情,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欣慰她信他,所以把内敛的情绪清清楚楚地曝晒在他面前;心疼她难过,为情所苦;然后嫉妒着那个即使伤了她,却还可以占着她的心没有离开的人;最后恼恨起那个,明明说过可以和别人一起分享她的爱情,却还是忍不住难过的自己。
深呼吸一次,愉之说:“还是……去看看他……”虽然这话听在他自己的耳朵里,也弱得可怜。
林青突然张大眼睛,看着愉之,那双异色的杏眼里,矛盾的神情清晰可见。
“对不起,愉之,”林青自然知他劝她去看晔雅,劝得有多难,“对不起。”
“你没醒的时候,我差一点就掐死他了。青……”愉之勉强一笑,然后定定地看着她,“如果我真的杀了他,你……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的。”林青看着愉之的眼睛,想象到那种场景,声音里不由带上了一点沉重,“不会怎么样的,愉之。我虽然一定会伤心,但是我不会恨你,也不会放你离开我身边。”
林青的声音,异常平静,因为她只是在叙述事实。
愉之于她,从来不只是她爱的人那么简单。
她的心意确实地传到了愉之这里。终于,他浅浅一笑。的
“去看他吧。”愉之的声音软得含情脉脉,然后突然带上几分咬牙切齿,“但是,不准留在他那里吃饭,更不准留在他那里过夜。”
林青笑得柔软,“好。”
回
林青在惜雅楼的后门口站了半晌,终于还是跨了进去。
惜雅,是“怜惜晔雅”的意思。
林青想起告诉晔雅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只是微微一怔然后什么也没说。但是,她可以看得出来他很高兴。
他与她相识,到底有多长时间了?
从十二岁的时候遇见他开始。
竟然已经五年多了……
林青的脚步突然停顿下来。
前面不远处就是晔雅的小楼,小楼的门口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是……晔雅?
林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脸色苍白,瘦得不成样子,萎靡不振坐在地上靠着门板的人,是晔雅?
在林青的印象里,晔雅容貌虽不能说绝艳,胜在懂得怎么打扮自己;身材不能说丰盈,纤秾合度很适合抱在怀里;还有他的轻颦浅笑,笑语娇嗔,绝对衬得上“风华绝代、艳色无双”的评语。
但是,看他现在的样子,像什么?简直,简直……
只比死人多口气。
林青站在晔雅身边。他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近看之下,不要说脸色,连唇也是发白的,皮肤黯淡发灰,往日合身的衣服此刻只是空落落地挂在身上,呼吸轻浅地就好像没有一样。
他怎么可以把自己弄成这样!林青心里突然升起难以抑制的怒火。
坐在地上的晔雅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慢慢的,疲累万分地睁开眼睛。
然而,当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却是林青充满怒意的眼睛。
他愣愣地看着她,似乎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认不出来眼前的人是谁,虽然在看清那怒意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他自嘲地笑了笑,扶着门艰辛地站起来,然后慢慢朝里面走去。
林青突然拉住他的手,说:“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林青看着晔雅连路也走不动的样子,心里怒意更甚,说话声音也冷得似冰一样。
晔雅身子一僵,他低头看着抓住自己的那只手,然后缓缓地沿着手再看到林青的脸上,慢慢说:“原来,不是梦……”他说话声音虚弱无力,如果不是林青靠得近恐怕就听不见了。
林青听见他说的话,心里一痛。
他竟然以为他在做梦?
晔雅停了一会,看着林青愈见阴沉的脸,硬是挤出一点变了形的笑,说:“林大……小姐,今日来……”说话时,突然咳嗽起来,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你叫我什么?”林青眼睛眯起来,对他的称呼非常不满。
林大小姐
这算什么!
晔雅不知道是没听出来,还是故意,只是转过头去不看她,也不说话。
林青只觉得心里怒火越涨越高,手重重一甩,放开了晔雅的手。
晔雅被甩得身子一歪。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似乎不相信林青真的会放开一样,怔愣了好一会,竟慢慢回转身子,一步一挪地朝小楼里面走过去。
晔雅慢慢挪着,在跨过门槛的时候被绊了一下,一下子摔倒在地。他努力地想要站起来,但是突然之间又开始咳嗽,直咳得他身体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林青站在门外,看着晔雅凄惨的样子,心里的气和怒突然之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算了,他就是这样的人,她早就知道的不是吗?
骄傲又倔强,情愿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也不肯低头。
如果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全部,那么他不肯低头,就她来低头。只要他可以回到她身边,谁先开口又有什么关系。
林青大步走进去,把晔雅抱起来,走到楼上他的卧房里。
晔雅闭着眼睛,似乎昏了过去,靠在林青怀里一动也不懂
林青走到床边,把晔雅放下,却不知他何时抓住她的衣襟。如果他不放手,林青不要说离开床边,即使想站直身子也做不到。
她保持着俯着身子的姿势,看着晔雅抓住她前襟的手,终于笑了。
她轻轻抚上他的手。
他眼睛还是紧闭着,手却是一颤。
林青拉开他的手。
他眼睫毛一颤,终于睁开眼睛,以为她已经离开,却看见林青坐在床边,看着他。
“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林青说话,声音里的怒意变成了心疼。
晔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林青抚上他的脸,“不吃不睡,把身子搞垮,然后又去淋雨。”
“你——”晔雅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是林青说出来的话。一个字才出口,又是一阵咳嗽。
“我在等你的道歉。”林青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而你竟然让我等了近两个月。”
“道歉……”林青的态度与他预期的相差太多,以至于晔雅开始有些转不过来,只能呆呆地跟着重复。
“虽然你是无心的,但是到底刺伤了我,让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你不该道歉吗?”
听林青又提起那件事,晔雅心里一痛,转过头去不看林青。
林青突然伸手掐住他的下巴,强迫他看着她,“晔雅,我可以不计较你为了报仇放弃我,不计较你不顾惜自己和整个夜鸦那么多人的命,也不计较你那一刀连累了孩子。只要你为误伤我道歉,我就原谅你,好不好?”林青用温柔的声音蛊惑着他
“对……不起……”
“嗯。”林青笑得很满意,双手捧着他的脸,“我会替你报仇,我会替苏家平反。所以,晔雅你也要兑现你的承诺。我是太阴最好的商人,所以绝对不会让你背弃我们之间的诺言。”
林青话才说完,突然站起身来。她站在床边看他,笑说:“天色不早了,该回去了。”
晔雅眼神一黯,什么也没有说。
她能来看他,说原谅他,已经太好太好了。怎么可以……
林青看着晔雅的表情,嘴角一勾,俯身把晔雅横抱起来说:“是‘我们’两个,一起回去。”
茶馆
七月的傍晚,逼人的燥热终于退了些下去。大街上路人仍然不多,茶馆这些地方却热闹起来,像崇贤坊里的清闲茶馆就是。
这家是老店,原本生意平平。前两日来了一个说书人,加上天气的关系,倒是替这里招徕了不少客人。
坐在靠窗位置说书的女子大约二十来岁年纪,细长的凤眼,面容清隽。她穿一身半新的深蓝色衣服,雪白的右手里拿着一柄墨玉骨绢面的折扇,说话时一摇一摇地。
“各位,我们今日聊些什么?”说书的女子问。她不说哪段书,样子闲适得很,颇有些不管问什么她都知道的意思。
“就说说当今阳安的局势,如何?”底下突然有人发话,语气里带着些许不怀好意。
“局势么,简单啊。” 这“啊”字还特地拖长了音,她摇着扇子继续说,“四个字就完了,国泰民安嘛。”
底下瞬时一阵哄笑。
之前发话的那人也没什么恶意,顿时一起笑了,转而说:“那就说说林青。你前几日说
过,太阴各地都去过,想必知道得不少。听说,她除了晴济药铺还开了个什么……啊,对了!青塾是吧?”
“太阴各地是不敢夸口,不过我去过的地方真的不少。青塾的确是有那么回事,我记得大约是一年前,正好是天灾安定下之后没多久,她就在阳安各地开办青塾了。不过说也奇怪,当时连我也好奇了一阵子。这学塾收学生的条件竟然只要是个人,只要肯去就成。”
她说得有趣,底下于是又一阵轻笑。
又有人问:“我也听说过。不过,真的不收钱吗?太亏了吧。而且,如果连那些种田的泥脚婆子都能去念书了,那些迂酸的读书人还不气疯了?”
“哪里亏了?”说书人道,“我看就很好。这青塾也不教什么艰涩难学的东西。就算能满学,也不过会写封家书,能算两笔简单的账而已。这个能花多少钱?而且会去青塾的,多半是家里有些难处,出不起师礼的。真有钱的早请了西席在家里教了,哪能与那些人混到一处去?真正重要的,却是青塾满学了之后的事情。”
底下一片安静,一双双眼睛全看着她。
说书人喝口水,继续慢慢说道:“青塾满学之后,便是择优而荐。所谓择优而荐,就是挑选成绩好的推荐进其它学塾里。挑中了却又实在不愿读书的,也可以帮忙荐份工。”
说书人话音才落,底下已是一片不相信的声音。
“什么?进学塾?”有人嚷道,“不是说没钱进学塾才去的青塾吗,怎么荐?不见得看在青塾的面子上,把钱给免了吧?”
“荐工?她哪里来那么多的工好荐啊?”
“纯粹胡说嘛……”
“我们这不是闲着没事磨嘴皮子,随便聊聊嘛。”说书人笑得笃定,“待我慢慢解释。推荐进学塾是确有其事,这个我倒是见过。会认两个字,算几笔账的伙计,用起来能做的事情也多些,况且林青是林家堡大小姐,各行各业都要给几分面子,所以荐工倒是简单的。”
各人均暗自点头称是。
“至于荐学,更是简单,钱由青塾出。学生和青塾立过字据,半分利,十年内还清。”
“什么!她竟然拿读书的事情来赚钱!实在是有辱斯文……”立刻有人愤愤不平。
“此言差矣。”说书人一派理所当然,“各位试想,十年寒窗也不过是六七十两银子。算足百两,十年只赚五两银子。这么点钱,别说林青,在座的谁会放在眼里?我佩服她就佩服在这里。”
此时人人都是若有所思的表情,有人追问道:“怎么说?”
“其实真白给了,她也未必在乎那么点钱。这天下但凡读书的,哪个不是心高气傲的。要是时不时的听人家指戳这人如果没谁谁的恩惠,就不会怎么怎么的。功成名就的听着心里不舒服,一事无成的恐怕更不舒服。所以一开始就摆明了收利息做生意,也是顾全那些学生的脸面。”
一阵沉默后,底下有人点头称善。一时间茶馆了安静了下来
“如此说来,这青塾倒像是替别家学塾筛选学生的钱庄一样了?”有人突然玩笑似地蹦出一句。
“没错。”说书人道,“据说前些时日颁布的学金令……”
突然有人问:“啥?学禁令?还有下令不准人读书的?
立刻有人回答说:“是金子的金,不是禁令。就是朝廷为了让学子能够顺利赶考,不管生徒还是乡贡,只要有资格上京赶考,都可以去官府领路费银子。这个,每个人是几两来着……”
“三两。”说书人代为答道。
“对,对。就是三两。”
“才三两啊,是不是少点?”之前提问的人说,“近些倒还行。像关外,陇西那些地方赶过来,怕是不够吧?何况咱阳安,吃住也不便宜。”
这人说话,立刻引来一片附和声。
“所以,青塾前些日子宣布,凭官府学金银子的文书,还可以再到青塾借银子。每人最多不超过十五两。”
这一次不用说书人解释,底下的茶客们也是一片赞叹声。
说书人摇着扇子,喝口茶,满意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如此说着说着,日渐西沉,茶馆里的客人也渐渐散尽了。
说书人拿了茶壶茶杯,提了扇子挪到唯一一个还没走的人那桌上,放下。
那人笑眯眯地替说书人斟了茶,一边说:“范姐姐好口才,听得我也觉得那‘林青’是个大好人了。”说话的,却正是林青。
而说书人,竟然是林青在苗疆遇见过的范醒。
范醒笑说:“哪里,吃人嘴短罢了。那日喝你一壶好茶,自当说些话来还你。”
林青说:“怎么不和上次一样,给我算一卦了?姐姐上次的卦,可准得很呢。”
范醒笑道:“凡事可一不可再。”
林青奇道:“此话何解?”
范醒只是一笑,并不做答。
“好了,既然话说到这里。”范醒站起来,“债已还完,有缘再见。”说罢,挥挥手,竟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茶馆。
容
夜里,商容提着灯笼,拖着疲倦的步子在园子里慢慢走着。
他刚从青裳楼回来。
管一家酒楼果然不轻松,何况他还要兼顾林府的管家。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做了林府的事情赶去青裳楼,忙过午市后趁着中间有空回林府一次,等忙完夜市回到林府时已是深夜了。
但是,即使累成这个样子,商容还是觉得不够,即使因为林青的关系,连官府的人对他也客气三分,即使青裳楼生意蒸蒸日上,那么多伙计倚赖着他过日子。他还要更多的东西。更多的权势,更高的地位。他要爬得更高,直到让他有权利可以不仰视任何人。
商容慢慢走着,渐渐走近园子里的莲花池。他想起如今池里异种青莲开得正盛,于是脚步不由地就偏离了方向。
想起青莲,就不会不想起那个如莲一般……
不,其实她并不像莲花。商容觉得如果一定要比喻的话,或许罂粟那种花会比较适合林青那个人,美丽却带着让人沉沦的慢性毒。
美丽、聪明和富有,能用在林青身上的赞美或许怎么都用不完。也许有人会嗤之以鼻,但是商容觉得,林青在某些方面是一个和他很相似的人。
一样的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
手段之于她,只是过程而已。用或不用,只看手段带来的结果能否接受,而手段本身的善恶似乎从来不在她的考量范围里。看她怎么对付欧萏就知道。诚然,欧萏谋杀陷害是事实,判她流刑也没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但她却是用了“下毒”。这个通常意义上属于卑鄙下流的手段其实和构陷没有任何区别。
这样的人如果单纯地追求利益,将会是很危险的存在。因为跟在那种人的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当成工具使用,或者干脆彻底抛弃。
但是,林青不是那样的人。她也可以无条件地,甚至无怨无悔地对人好。
如果说林青对石愉之好是理所当然的,那么对商容来说,林青对晔雅的好不止难以理解,简直就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毕竟晔雅亲手捅了她一刀,毕竟他害她失去了第一个孩子。
但是,她还是原谅他了,不仅原谅他,还亲自把他从府邸之外一直抱到自己的床上。
于是明白,林青对身边的人采用双重标准。她划出一条清晰的线,线内的她全力爱护,线外的视作陌路。
那么随之而来的问题,他商容是在这条线之内,还是……之外?
想到这里,商容心里轻微地几乎可以忽略地一闷。
应该,不是……吧。
月光如水一般流泻下来,让园子里的一切带上了淡淡的银光。商容深呼吸了一口气,脚步一顿,有些不想去莲花池边了。
商容从来都知道,如果要达到他的目的,就必须找到可以攀附的人。因为只靠他自己,太难了……
正想离开的商容,视线却被莲花池边一个背影所吸引。
林青。
月光似乎也特别偏爱她,聚集在她身周,让那个白色的身影看上去有些飘然若仙的味道。
商容几乎是立刻放弃了离开的想法,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是,他早就意识到自己喜欢这个人,并且从来不试图否认。
商容的视线在林青身上流连不去。
其实林青受伤当夜,商容出声救下晔雅,不是一时心软,当然也不只是想要让他痛苦。当愉之的手掐上晔雅的脖子时,商容心里想的却是如果是他处在晔雅的位置,他会怎么做。
得出的结论让商容不由自主出声阻止了愉之。
商容自认不是一个好心的人,但是那一瞬间的认知让他出声救下晔雅。
“回来了。”背对着商容的林青突然出声,打断了商容的思绪。
商容一惊,仿佛偷偷的窥视被逮住了一样,好半晌才回了句:“嗯”
“很辛苦?”林青的声音里似乎有着隐隐的笑意。
“嗯。”
商容一直觉得,林青对他一直有些难以言喻的兴趣。不是那种女人对男人的,就好像他是某种无意中得到的花种,得空时就浇浇水施施肥,顺便期待一下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来。
商容相信自己的感觉没错,但是同时他也没有在自己心里找到任何因为这个想法而不舒服的感觉。
商容问:“你,怎么样?”根据在青裳楼听到的消息,林青最近应该很辛苦。户部尚书看似对她青眼有加,但是商容却觉得给她做的,全是些不论做好做坏都里外不是人的事情。
“还算有趣。”林青慢慢回答,听不出话里意思真假。
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人之间似乎再也没什么好说的,突然安静下来。
夜色似乎从空中降下来,落在她和他之间。月光渐渐西移,也带走了她身上盈盈的光辉。
商容慢慢靠近她,然后在他自己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的时候,突然从背后伸手环住林青的腰。
林青没有动,商容也没有动。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只有一瞬间,又好像过了漫长的一辈子。林青说:“夜了,早些休息。”之后她连一眼也不朝商容看,就离开了莲花池边。
商容看着自己的手,怔怔地对着青莲发了好一会呆,才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商容在自己的房间枯坐了许久之后,终于还是再一次站起来,然后静悄悄地离开了林府。
林青的房间里,林青抽下发簪,黑发如瀑般散下。她伸手解开腰带,脱下外衣。
“启禀夜主。”窗外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林青手一顿,道:“说。”
“商容刚才离开府邸,往楚郡王府去了。”
“嗯,知道了。”林青轻描淡写地说了声,窗外瞬时一片安静。
林青坐上床沿,示意躺在床上的人朝里面挪一下,然后躺到他身边。
“你要睡觉?”晔雅凤眼一眯,看着在他身边舒舒服服躺下的林青。
林青一眨眼,似乎不太明白晔雅是什么意思。然后突然想起来似的,她唇角一勾,伸手抚上晔雅的脸,然后软软的唇就贴了上去。
“你——”晔雅眼睛一瞪,有些恼怒她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却又不太舍得推开她的吻,说出来的句子断断续续。
林青再度眨眼,舌尖划过他的唇,笑容里隐隐带上丝邪气,“不是这个吗?”
“你就那么笃定?”晔雅的手抵着她的胸口,不让她靠近,“他……”
“当然。”林青说,“不是……”尾音又消失在他的唇间。
形势
下朝之后,李鱼慢慢走向位于正殿和后宫之间的花园里
这花园虽然甚为雅致秀丽,但一向很少有人会来,毕竟是太靠近后宫了。
但是李鱼却一直很中意这个地方,经常会到这里来散步。她喜欢这里,当然不是因为清净人少或者是景色好什么的,只是因为这里是整个皇宫里,她能去的最靠近中心的位置。
是,李鱼筹谋多年,就是为了做皇帝。
李鱼脸上露出带着几分冷酷的笑。
她也姓李,她也有资格继承皇位,为什么她就不能做皇帝?
冷笑散去,李鱼微皱起眉。
的确,目前的形势看起来对她有利。李治年纪日渐老大却仍然没有女儿,所以她要传皇位就一定要在李齐和李鱼之间选。李鱼经营多年,博得了仁厚的好名声。相比之下,李齐纨绔好色,说她好的实在没几个。
但是,李鱼还是觉得没有十足的把握。究其原因,还是在李齐身上。
十几年前的夺位之争里,李齐那杀气凛凛的眼神,李鱼从来没有忘记过。以至于她现在午夜梦回的时候,都会庆幸自己当年将李齐的女儿丢下了山崖,否则那么重感情的李齐根本不会是现在这种废物的样子。连成功毒杀李治的幼女也没能让李鱼有什么感觉,却因为十几年前的事情不断庆幸着。
但即使是现在这样的李齐,李鱼也仍然没有十全的把握胜过她成为储君。所以太阴朝里,不是李治,反倒是李鱼在一直压制立储的言论。
目前阻梗在李鱼面前,最大的便是官吏的支持问题。
要成为皇帝,民心次要,首先必须掌握的是“官心”。
纵观整个朝廷,能够影响朝政的大约可以分为五股势力
第一是以慕容家为首,慕容氏、曹氏和孔氏三大家族。这些大家族占据大部分要职,一旦有心让谁过不去,即使是皇帝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她们的行为准则是以家族利益为首要。但是本来是只要展示实力,许下足够的好处就可以拉拢的对象,现在因为慕容史的原因反而倾向李齐些。
这对李鱼来说,是非常棘手的事情。阳安八千的近卫军可以说是李齐和李鱼各掌一半,势均力敌。但是慕容史身为兵部尚书,手里的半块虎符足以在紧急时刻调动任何一支军队。而就在离阳安不过二十里的地方,就常年驻扎着一支两万人的军队。这简直就是扎进李鱼心头的一根刺,而且一扎就是十几年。
第二股是各地的节度使和太守们。那些人有自己的军队和财政,虽比三大家族更难对付,但是因为离得远了,所以反而没有三大家族那么关切。李鱼筹谋多年,一向温和大度的样子让那些节度使们很是放心。所以这一股势力可以说是靠向李鱼的
第三股则是中庸派。她们基本上都是几代为官,颇有能力但官位都不高。这类人没有三大家族那么强的凝结力和实力,却也因为没有与皇位继承者最直接的利害关系而显得对此漠不关心。虽然松散得简直不可称其为“一股”力量,但是其中却有非常优秀的人才,不需要刻意拉拢,但是值得沙里淘金。
第四股是所谓的寒士,也就是家世背景全无,靠了科考才做上官的人。这些人急功近利,满脑子想着怎么表现自己的才华怎么往上爬,却因为既没有世家的助力,也没有中庸派的眼力,不是沉没在案牍里,就是干脆变成炮灰。
这群人本身没有多大力量,但是却有一样其他势力难以企及的好处:民心。不久前还是普通人的她们,与庶民联系最多。而且因为盲从“读书人”的心理,从她们嘴里说出来的话往往比官府更有说服力。
李鱼明白民心口碑这些虚无飘渺的东西,有时候起着意想不到的作用,所以她非拉拢不可。
但是,李鱼对寒士很是头痛,一边碍于自己的身份没有办法做得太明显。
但是,现在不同了。
李鱼想到这里,舒展了眉头,突然觉得心情很好。
实在是没有想到,林青竟然是那么有用的一个人,李鱼还是第一次用带着些许欣慰的口吻去感叹没能早点遇见某个人。
如今炙手可热的林青其实应该归在寒士里,虽然任何看到她的人都不会觉得她能和“寒士”这个词产生任何联系
因为林家堡再有钱,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介商人。而林青能够做官,也是因为在八岁那年中了举。所以林青可以说是非常典型的“寒士”。如果只是这样,那也不过一般。但是林青在天灾时助朝廷赈灾的举动,不仅为她获得旁人难以企及的民心,甚至也借此平步青云成为皇帝面前的红人。
所以,即使说林青已经成为所有寒士和读书人的憧憬和渴望也丝毫不为过。
也所以,这样的林青做到了李鱼怎么也做不到的事情。
林青设立的青塾,在表面上来看是为了让穷人也有个读书的机会,让贫穷的读书人也可以上京赶考,但是实际上青塾却还有另外的作用。
因为林青现在身为五品的职官,已经有举荐的资格了
李鱼无法明了那些在学塾读书人知道了青塾的存在后是怎样的心情,但是只最近一个月里,林青举荐的那十个人无一不带着感激涕零的眼神看着林青和站在林青身边支持的李鱼。那种眼神里透露出来的“知遇之恩”,让阅人无数的李鱼明白林青已经切实地把这些人的心掌握在自己手里了。
而这样的林青,是站在她一边的。
林青的作用当然不止于这一点。
能够影响朝廷的第五股力量,其实是看不见的武力和财力。财力可以腐蚀人心,锋利的刀刃只要轻轻一挥就能让作梗的人从这个世上消失,李鱼很明白这些道理。但是当她费尽心力掌握了赤雪宫之后,随之而来的却是很严重的问题。
她缺钱。
户部尚书曹意勋是曹氏的人,向来老奸巨猾,李鱼不能从户部下手。而她自己俸禄所得虽然丰厚,用于这些方面却远远不够。
所以她很早就命赤雪宫侵吞林家堡。侵吞是成功了,却没想到那个林翔雨竟然是个废物,
偌大的林家堡早被掏空,竟然只是表面风光根本拿不出多少银子。
没有预期的银子,顿时让李鱼陷入窘境。珠宝玉器,美人珍馐,甚至名贵药材,哪一样不是要大把的银子来换?
李鱼松了口气,幸好有林青在。
自从与林云泉的关系定下来之后,甚至不用李鱼开口,林青定时送来大量的,有些甚至是身为楚郡王的李鱼也只是听说过的奇珍异宝,确实解她燃眉之急。
这样的林青,让李鱼下定决心一定要牢牢掌握在手里。因为她已经成为李鱼达成目标不可缺少的助力
而那个林青孝顺着的父亲林云泉,已经快要成为她的侧君了。
想到这里,李鱼的心情实在是不能不好。
慕容羽-上
在花园里漫步的李鱼露出微笑。
虽然她习惯于把自己真正的想法掩藏起来,但是现在四下里静谧无人,所以她才放心地将自己的心情表现了出来。
“姑姑……”一道细弱的声音突然钻进李鱼的耳朵里。她脚下一顿,停在原地。
她没有下意识地向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谁都知道要在皇宫里从来没有太小心这回事。何况那声音虽然淡得模糊,李鱼却依然可以肯定那是属于男性的声音。在这么一个靠近后宫的地方,由不得她不小心。
“姑姑……她……”
不过李鱼也没有立刻转身离开,阴谋固然可以要人命,有时候“不知道”也同样可怕。她停下脚步凝神倾听后,声音略微清晰了几分。李鱼听那说话的人声音脆嫩,应该年纪不大。说出来的句子虽是有些听不清楚,但是话意里那哀婉之意倒是确实地传到了李鱼耳里。
李鱼皱起眉。这声音,总觉得哪里听到过……
正在李鱼仔细思索的时候,又一道声音传过来。
“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呢。”一道清晰明亮的声音突然划破空气。
李鱼“霍”地一下将头转向话音发出的方向,虽然在树叶的遮挡下她什么也看不见。
李齐!
即使她的声音再轻,即使混杂在人群里,李鱼也能立刻分辨出这个人的声音。她仔细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任何人后,悄悄向声音发出的方向走了几步,然后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停了下来。
“羽儿就是喜欢她。”在这个距离,少年轻若耳语的声音清楚不少。他的声音里明显带上了哽咽,却也有着难以动摇的坚决
李鱼讶然,更仔细地听着。
自从听到李齐的声音,她就猜到了少年身份。毕竟整个太阴,能唤李齐作姑姑的人本就没几个,如今身在阳安城里的就只有一个了,便是那位慕容家的三公子:慕容羽。慕容羽生性内向,鲜少在外人面前说话,加上其母与李鱼不合,所以虽和李鱼是堂姑侄关系,却不比陌生人好上多少。李鱼认不出他的声音也实属正常。
李齐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苦口婆心:“我跟你说过了,皇上如今重用林青,不过是看在她寒门出仕的份上,想给天下学子做个榜样。她到如今的高位已是不能再升。且不说你慕容家如何,单就是看你父亲的身份,也不能嫁给她这么一个小官。何况她还和那个楚郡王走得很近,你再不知事,也该知道那个楚郡王跟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好孩子,听姑姑的话,除了这个林青,姑姑都帮你挑个称心如意的好妻主……”
一边慕容羽并不答话,不过抽噎的声音却是由轻而响。
李齐长叹了一声。
李鱼已经听到了大概,便悄悄地朝后退离开了花园。
林青,和慕容羽吗……
李鱼一路若有所思,慢慢向宫外走去。
“……王,郡王?”
李鱼闻言抬头,却见正是林青站在她身边,关切地看着她。李鱼露出习惯性的温和微笑,说:“青儿……你今日也进宫吗?”
李鱼的神色简直再自然也没有了。自从林青代李鱼挡了一刀之后,私下里李鱼对林青的称呼就变成了“青儿”。人在出神的时候,会用最受到自己认可的方式去称呼眼前的人,李鱼的行动完美地表现了这一种普遍认知,就好像她真的已经把林青看作自己人了。
林青淡笑,眼睛却很温暖,答道:“是。户部有些事情要核对一下。现在正要回衙门去。”
李鱼微笑着点点头。
阳光下,站在李鱼身侧的林青穿着绯色官服,容色如玉,举止合仪,不论怎么看都挑不出错。
怪不得慕容羽喜欢。李鱼微微眯起眼睛,哪家少年郎不喜欢俊俏女子?何况林青这般样样出色的女子。
两人一边向宫门处走一边闲话,一边就说到林云泉婚礼的筹备上去。
“有些东西实在难买,我托了人到南海去看看有没有好些的货色。”林青说话时,皱着眉有些烦恼的样子。
林青说要把婚礼办得隆重风光,所以筹备嫁妆费时甚多。
林青越看重林云泉,李鱼就越放心。而且她大肆张罗的嫁妆也是要送到郡王府的,李鱼当然不会反对。
话说着说着,李鱼突然便说到成亲人选的话题上。
“青儿觉得慕容家的两个如何?”李鱼不过是谈天一样的口吻,其中的轻蔑之意不言而喻。
林青自也非常人,她略想了想道:“二公子生为男儿身,着实可惜了些。三公子倒是可以计较一番。”
太阴三大世家之首的慕容家,当朝兵部尚书,慕容史的两个儿子竟然被林青这么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带过。不过,李鱼对林青的态度倒是很满意。既不谄媚,也不像那些老古板整日嘟囔些礼法废话,没半句能听的。
不过她还是继续问道:“慕容家权势过人,娶一个怎么也利大于弊,怎么你倒是一片不怎么看得上眼的样子?”
林青回答道:“慕容家权势过人,当世除了皇家,怕是没有谁的家世可压制得住慕容家。如果想省些力气一举登天倒是不错的选择,但是二公子……比较有主见,恐怕不是世俗女儿可以接受。相比之下三公子性子柔顺,如乘早娶回家去好好调教,倒也还可以接受。”
听得李鱼暗暗点头。事实的确如林青所说。慕容逸就算有出嫁的一天,恐怕家里也是他做主,断然没有妻主说话的余地了。而慕容羽的性子也的确是要比他哥哥要好掌握许多。
但是让李鱼点头的却不是因为她中肯的分析。
林青话里那隐隐针对慕容逸露出的些微不满,李鱼是知道原因的。李鱼当然明白林青这个人外弛内张,看似温和其实相当骄傲。她知道慕容逸曾以权势压人,逼她为慕容羽疗伤的事情后,便轻易地明白林青的不满到底是怎么产生的。但是,不满归不满,林青即使是背后的议论,也没有让自己的观感牵涉进去。这样的自制力是李鱼十分欣赏的
李鱼过去也曾经想过要向慕容家求亲。但是合意的慕容羽与她女儿年纪相差太远,年纪合适的慕容逸又着实不合意,只得作罢。
如今……李鱼看了眼在她身边的林青,又想起之前听到的片言只语。
如果可以成功,其实也不错。
慕容羽-下
暮色沉沉。
林青整日东奔西跑,脸上没有倦色依旧平静如水。她从马车上下来,向着只剩几分便看不见的夕阳出了会神。
今日和李鱼在宫里巧遇后,林青回户部把余下的事情做完。户部尚书曹意勋是个相当有趣的人。她出身于三大家族的曹氏,却不像慕容史那样是一族之长,只是旁系所出。外间说她庸碌怕事,全凭了运气才捡到户部尚书这么个便宜,不过林青却不这么以为。一个人的运气真能好到成为六部尚书之一,那也可以算一种本事了。
反正户部也还会待段时间,也不急于一时,再看看好了。
而且,李鱼的那番话令林青很在意。虽然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提起慕容羽,但是李鱼那种隐隐有所计较的口吻令林青有些不安。
算了,有慕容逸陪在身边,那孩子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
林青一边想着,一边朝大门走去。云栈早拉了车去马房,浅尘跟着林青身边朝里走。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窜出一道黑影,向林青扑了过来。
“青——”
浅尘眼明手快,一出手就是毫不留情地劈过去,却在听到那人开口说话时突然收力,手堪堪停在那人胸前一寸的地方。
这人一抬头,竟然是慕容羽。他发髻凌乱钗饰全无,脸色苍白几道泥痕,浑身上下衣衫破损了多处,破口处还可以看见濡湿的红色。
林青心里一惊,心里立刻沉了下来,“羽儿,你——”说话间快步走到他身边。
浅尘见来人与林青相识,连忙放下手,退到一边。
慕容羽见林青开口问他,早就忍不住想要走过去,腿脚却一阵发软,几乎是踉跄着朝林青扑过去。
林青连忙伸手扶住他,却发现他的身体在不住地轻颤,脸色不由暗下来。“先进来再说。”说罢,拉起慕容羽进了府门。
林青半扶半抱着慕容羽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进了房间后,先扶他在床上坐好,然后就要起身,慕容羽突然伸手紧紧拉住她的衣袖,一双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着她。
林青心里一软,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拍拍他的手,柔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林青一路上仔细看过,慕容羽衣衫虽然脏污,但是却好好地穿在身上,身体虽然发抖,但是走路没有什么困难。应该没有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青……我……”慕容羽手倒是放松了些,只是嘴唇还是轻颤着,话都说不出来。
“我去备些热水,你先洗洗。”林青安抚地笑了笑,伸手轻抚着他的头发,说,“等一下我再过来陪你。”
慕容羽虽然不愿意她走,但是也知道林青是对的,只能点了点头
林青微提高了声音喊:“来人。”
却是商容敲了门走进来。他躬身道:“见过慕容公子。小姐,热水已备妥,请问还有何吩咐?”
林青一眨眼,本来要收回来的手在慕容羽的头发上又多停了一瞬。她对慕容羽笑了笑,起身走出房间。之后,自有小厮拿着一应物品进来,陪着慕容羽去沐浴更衣
林青避嫌走出房间,商容自然也跟着一起出来。
商容跟在她的身后,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修长的背影,目光从她的肩一直滑动到她的腰上。
“去慕容府知会一声。”林青突然开口说话,“明日替我去翰林院宋学士那里告声罪,说我有事耽搁不能赴约。顺便提一下今晚的事情。”安静被打破的刹那,商容眉头微蹙。
林青说得隐讳,但是商容一点就透。他连忙答道:“明日我去,说话清楚些。”
林青听他这么说,突然转过身看了商容一眼,那双幽黑的眼睛里光芒一闪而过,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两人之间陷入一片安静,正当商容觉得自己的感觉又飘向那个莲花池边的夜晚时,林青说:“夜了,你去休息吧。”
商容收回自己的视线,转身离开了林青的地方,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才几步,他似乎听见林青轻叹了一声,不由转身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神色如常。他没有多想,离开了林青的院子。
不久,小厮来禀告说慕容羽沐浴完毕。
林青回到房间后,见慕容羽穿着她的寝衣,有些局促地坐在床的边沿上。他头发湿漉漉地散着,一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听见声音后抬头,看见林青后脸微微一红。不知道因为自己刚才的表现还是别的什么,有些不好意思。
这倒是和平时的样子差不多了。
林青心下一宽,脸上便带了几分笑。她拉了凳子靠近床边坐下,一边很熟悉地搭上他的手腕替他把脉。片刻后,她放心地点点头,然后卷起衣袖替他伤口抹药。
而刚才因为一些小事就脸红的慕容羽,此刻却非常配合。只因为这些事情,两人实在是做过很多回了。
林青替慕容羽上完药,知道他适才的狼狈样子只是受了惊吓,身上虽有伤也不过擦破油皮的程度,不由放下心来。
她一边将药具收拾起来,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今日见到姑姑之后,就跟她说,说……”慕容羽说到这里,脸上一红,“之后姑姑要我在那里多留一会,她自己先走。”
林青点了点头,也不去追究他含混过去的内容是什么。
“我一个人在那里的时候,有个宫侍过来传口信给我,说你想见我,叫我来你家……” 慕容羽一边说,一边偷瞄了林青一眼。林青脸色一沉,看得慕容羽的话突然断了一下。
“然后我……就留了封信给哥哥,偷偷从宫门跑出来。出来之后,我碰到几个人……几个女人过来拉拉扯扯的,我……”慕容羽又想到了当时的情景,脸色不禁一阵发白。
林青脸色却是彻底沉了下来,她突然重重地一拍桌子,“该死的……”
听上去,像是慕容羽从皇宫里偷跑出来之后,遭人调戏。但是仔细一想,就可以发现很多问题。不说那不知哪里来的宫侍,真有好色之辈出手调戏,能有这样轻松便让柔弱的慕容羽逃了出来?
林青极难得的怒气却着实吓到了慕容羽,林青一拍桌子,他身子跟着一跳,然后眼睛里水光盈盈,“青,对不起……”
林青见自己吓到他,心里不由有些懊恼。连忙回到他身边坐下,柔声说:“我不是怪你。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为了我……”
“不是青不好。做这件事本来就是我愿意的。而且我也知道宫侍的话是假的,只是觉得这样子比较好而已……而且,我也知道那些人是假的……”说到后来,脸色又是有些发白。慕容羽见林青的声音里露出了些自责,也不管自己受的惊吓连忙替她辩解。
林青一怔,然后叹笑,这慕容羽果然比他哥哥不遑多让。
“羽儿这次帮了我那么大的忙,想我怎么谢你?”林青问他。
“青,许我一个愿望好不好?”慕容羽说。
林青一呆。前面不过随口一说,虽然不以为他会缺什么,却在一刹那间,真有过只要他开口,就可以将世上最好的东西捧到少年面前,只要他能嫣然而笑。
“好。羽儿想要什么?”林青这次问得认真,甚至开始认真考虑要怎么才能做到。
“什么都可以?”慕容羽追问。
“当然。”
面对林青干脆利落的回答,少年脸上露出天真纯美的微笑。
大殿
大殿上一片死寂。
明明站满了人,却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因为谁都小心翼翼地,只怕自己呼吸重了便引火烧身,成了迁怒的对象。
李鱼站在左列之首,眼观鼻,鼻观心,只是恭恭敬敬地站着,虽然她知道很多人都指望她能开口说话。
她用眼角余光看了眼跪在大殿中间头发全白的老人。老人是翰林院里出了名的宋待诏,即将致仕却仍然性烈如火。整个大殿上鸦雀无声人人自危的状况,正是因为她刚才的一番慷慨激昂。
她刚刚,参劾了秦王李齐。
理由是李齐轻慢职守,以至上行下效,阳安治安混乱。
李鱼脸上虽然平静自然,心里几乎要喝起彩来。
如果不是商容来报,她根本还不知道自己随口一说的举动竟然可以有这种用法。
的确,昨天她叫人引慕容羽出宫然后拖延时间,务必要让慕容羽在林青家里住一夜。手下人做得很好,慕容羽甚至在林青的房里休息了一夜。虽然李鱼觉得林青让出自己的房间有些可惜,不过目的已经达到了。
就在李鱼正想着要如何利用这个消息,却没想到林青竟然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向李齐出击。
她谋划了很久。不仅要切实地增强自己的实力,在世人面前扮演一个有资格的皇位继承人,同时也要削弱对手的实力。声望也好,财富也好,实力也好,只要是不利于对方的,都要去做。
但是李齐这个人虽然散漫,却很难说有什么真正的劣迹。职责完成得差强人意,却没出过大错。风流好色也只是家里娈宠众多,在外又与不计其数的青楼伎子交好。所以李齐本身几乎是无懈可击。
如果赔上几只棋子就能拉李齐下来,李鱼自然不会吝惜。但是,却苦于一直没有适当的机会。设局的人总不能把自己也扯进去吧?没有万无一失的计划,李鱼不会轻易出手。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她很明白。
而林青只是顺口的几句话,却做到了她筹划已久,却一直做不了的事情。宋待诏是极好的人选。因为如果说这个虽然暴躁但绝对正直的老人会依附哪个派系的话,那几乎是谁都不会相信的事情。而且,这人的耿直和暴躁柔和在一起,直接导致了她不会采用婉转柔和的办法,而是直接在朝议时用这种近乎于刁难皇帝的方式爆发出来。
高坐在大殿上的李治果然皱眉。良久,才出声打破沉默:“宋大人,先请起。”李治对她还算客气,但是谁都听得出来李治的不耐。
而跪倒在地上的宋待诏显然没有其他人的认识,她依旧跪在地上用高昂的声音说:“请陛下明断!”
李鱼脸上仍是一派平和,心里却第一次为她的固执而有了看戏的好心情。
“你!”李治突然提高的音量和乍然中止的声音,都说明她气得不轻。她拿起茶杯想要喝茶,但是茶杯突然脱离了她的掌握,砸在地上发出巨大声响。
李鱼奇怪地抬头,正好看见李治已经垂下放在身侧的左手死死地抓住椅子的一角,暴露在李鱼视线里的虽然只有两只手指,但是却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用力得连指甲都发白了。
看到李治似乎要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李鱼立刻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去,但是那指甲上一点白色却不断地在她脑海里晃动着。
“退朝。”突然,李治站起来,毫无征兆地宣布退朝,然后拂袖而去。
这次,不止是李鱼,满朝文武都面面相觑。
要知道李治一向勤政,对年长的朝臣也非常礼遇,不要说还有一位老臣跪在地上,就是朝议只举行到一半,李治突然下朝离开的事情也是从来没有发生过。所以当李治的身影从大殿消失的那一刻,大部分人都只是面面相觑,完全没有办法反应。
那位宋待诏显然是以为自己言行过激才导致她的陛下气极离开,一脸羞愧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而之前被说到的李齐则冷着脸,“哼”了一声后,当先离开了大殿。虽然李鱼怎么都觉得李齐似乎有些担心的样子。
不久之后,朝臣们也开始陆续地向殿外走。李鱼随着人群一起移动,只不过她去的方向将会和大多数人有些不同。
与此同时,林青正坐在自己的书桌边,拿着笔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虽然既不是字也不是画,但是从林青的神情来看,这并不是没有意义的涂鸦。
她乌黑的长发只是随便地散着,没有梳成任何发髻,而她现在手撑在下巴上,纤长的手指搭在自己脸上,一双幽黑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正在因什么事情而感到不满意。不过因为她本身容貌出众,那慵懒的样子看起来倒是十分赏心悦目。
轻得几乎没有声音的脚步声在林青身后响起,一双手臂从背后伸过来抱住林青的脖子,从松散的领口一直滑到衣服里面。
林青丢下笔淡笑着说:“回来了?”
“嗯。”身后的人放开手臂,一个转身侧坐到她腿上,说,“青,东西……”
林青看着眼前人的样子。才十几天不见,他皮肤晒黑了不少,一双异色的眼珠却依然明亮,精神很好。发际鼻尖一层薄汗,抱在怀里的身体也有些发热,显见是跑了回来的。
知道愉之急着回来见她,林青的心情顿时晴朗起来。
她伸手拿出冰镇着的小碗酸梅汤递到他面前,左手很自然地搂在他的腰上。右手递过酸梅汤之后,又拿了汗巾替他擦汗。
这么热的天气还急跑了一阵,正好觉得有些渴了。愉之接过小碗,转过头去喝,却不知他的动作正好把自己的耳朵送到林青的面前。
软软嫩嫩的,如玉般的耳垂停在林青鼻子前,林青自然不会客气,一口含进嘴里,轻轻舔弄。
湿软的感觉从耳朵上传来,愉之手里的小碗一颤,差点把剩下的酸梅汤弄翻了。
不过他的动作显然不能影响她的好心情。搂着腰的左手无意识地向上移动收紧,右手的汗巾落在地上,纤长的手指贴上他的脖子抚摸着柔软的肌肤,口中的美味更是绝不会放开,轻轻吮着,慢慢舔着。
“青……”苏苏软软的声音带着些轻颤的尾音,他根本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也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
“嗯?”林青不怎么甘愿地停下来,舔舔唇,“什么?”
愉之的看着她的唇,突然之间口干舌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地跟着她重复:“什么……”
林青又是一笑,凑进他几分,轻柔地问:“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
他只是看着她越来越靠近的唇,终于还是在她的问题里回了神。“小侯担心甘露,走得很慢。”愉之的话里露出些不满的神情。如果不是那个呆子,他怎么会拖了那么长时间才回来。
甘露?
林青眨眼,想起来这是那个赤雪宫主的新名字。
看他唇上沾了一点胭脂色,她毫不客气地凑过去舔干净,然后很自然地贴上他的唇,舌头伸进他的嘴里去寻找那带着些许酸味的甘甜。
愉之的唇被封住的时候,突然想起还没有跟她说过,要找的东西里有几样没能带回来。
不过,有什么关系,等一下再说也一样……
愉之放下手里的小碗,搂上她的脖子。
讯
“乓”的一声。李鱼的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茶杯颤了一下,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地下跪着的仆人身子跟着一颤。她的主子虽然并不苛刻,但是对犯错的人一向并不宽容。她这次没能打听到皇宫的消息,怎么看都是大错了。
李鱼一脸阴郁。
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那天李治突然罢朝后,李鱼去了李治的寝宫求见。名为“求见”,她当然是想看看能不能打探到什么消息。甚至理由她也想好了,毕竟她是吏部尚书,私下里为宋待诏说说情,怎么也不算过分。
但是,她却被拒之门外。
“陛下吩咐,不见任何人,郡王请回。”守门的侍卫冷冰冰地重复了几遍后,就直接把李鱼当成不存在。
正在李鱼犹豫着要不要走的时候,门后突然传来重物砸地的声音,然后李齐慌慌张张地走出来大喝:“快,传太医……陛下的手划破了。”李齐在走出门口看清李鱼在场时,突然像解释似的多加了一句,声音经过刻意压抑,也低沉了很多。
手划破了,用得着那么紧张?
李鱼不会相信。但是她看着李齐客套的笑,有礼的问候,只能从寝宫里退了出来。她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但是,她查不到。
什么也查不到!
埋进皇宫的眼线只知道这几日李治的寝宫戒备异常森严,不许任何闲杂人等进出。连这点消息,也是那个眼线才靠近寝宫就被杖责三十得来的。
而太医院那几个老家伙嘴巴一个比一个紧,见到她就是见了猫的老鼠,逃得要多快有多快。别说套消息,就连话也说不成。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当然,照种种蛛丝马迹来看,李治应该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但是,这是真的吗?
如果李治真的病了,那么她蓄谋已久的计划就要提前。因为这可能是她最好的机会,也会是值得她孤注一掷并最终让她达成目标的机会。
但万一是假的呢?如果李治没有病,只是设局来试探她,那么她就要继续扮演老实忠心的楚郡王,否则等待她的可能就是异常彻底的清洗。
下一步不是天堂,就是地狱,太过极端的差异让李鱼有种走钢丝上的错觉。
不论是哪一种,都建立在正确的消息基础上。但是,李鱼却得不到确凿的证据。
看着李鱼越来越阴沉的脸色,跪在地上的仆人渐渐发抖起来。
“主人,商容求见。”门外突然传来通报的声音。
李鱼脸色一整,道:“叫他进来。”收敛了自己脸上的阴沉,李鱼看向门口,果然是商容。
商容还是一样,普通的相貌,半新的衣服,只在笑的时候勉强可以说是顺眼。虽然李鱼一直觉得商容的笑,最深层的地方隐隐藏着什么东西。但是对她而言,人最重要的,还是好用。
商容站在门口拱手,道:“郡王。”
李鱼笑了笑,因为商容是林青身边的人,也因为商容每次都能带来好消息。“坐。”
“谢郡王。”商容笑得温润从容,谦谢后走进几步停下。他并没有真的坐下,谁都知道李鱼那只是一句客套话。
“有事吗?”李鱼的语气比之前亲切了不少。
商容说:“林青令在下送信过来,呈交郡王亲启。”说完,拿出一封信递给李鱼。
李鱼心里一动,她一边接过信拆开看,一边问:“她知道了?”林青从没有写过信给她。这次突然写信,而且是叫商容送过来,难道她发现自己利诱商容背叛她的事情了吗?
李鱼顿时觉得有些可惜。
在林青主动靠过来之后,李鱼就命人在林青身边的人里寻找合适人选,许以重利成为她监视林青的棋子。这并不是说她怀疑林青,只不过任何人任何事都还是小心些的好。商容断断续续传来不少有用的消息,如今被发现就要另换新人了。
李鱼看向商容,眼里只有一点点的可惜。至于林青发现商容背叛之后会怎么处置他,这根本不在她关心的范围里。
商容说:“没有。她只是说如今不方便过来,还是送信为好。”
商容回答得四平八稳,似乎对林青不会发现自己与外人串通相当有自信。只是他眼底深处,隐隐地有一丝情绪在晃动。
她,真的不知道吗?
李鱼听到商容的话,未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然后刹那间全部注意力都被信里的内容吸引了过去。
林青的信寥寥几字而已,却说出了一个让李鱼心头剧震的消息。
宫里的尚衣监在赶制储君的服饰!
李鱼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脸部表情。她努力地深呼吸了几口,才勉强维持住了平静。
“还有,”商容似乎是嫌李鱼的心情不够激动似的,又说,“前几日我在店里听到些消息,说秦王府定制了求亲玉。”
“求亲玉?李齐要这个干什么?”李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顺口问道。
阳安的风俗,女子若想要求亲,需要准备求亲玉。玉分两块,各刻上男女双方的名字。求亲玉送到男子的家里后,如果男子允婚就留下女子名的玉石,将男子名的玉石送回给女方家里;如果不允则两块一起退回。这两块玉一般做成可以合为一个完整的圆形,正名是叫“和悦圆满玉”,不过平时多数都是叫求亲玉。这求亲玉虽是风俗并非定制,但如果没有准备,会认为女方求婚诚意不足,甚至大好姻缘因此断绝也并非没有发生过。
但是李齐要求亲玉做什么?她没有女儿,自己也是刚成了亲。若说要娶侧君,凭堂堂秦王的身份,有哪家的男子要劳动她特意备了求亲玉才行?
“这是求亲玉的拓片。”商容从怀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李鱼,“拓的时候还没有完全刻好。”
李鱼接过一看,瞳孔剧烈收缩。
只见纸上赫然印着“慕容逸”和“李”四个字。
“消息确实吗?”半晌,李鱼阴郁地问。
“是。”商容答道,“店老板与我相熟,而且我亲眼见着玉送到慕容尚书府里,绝对没有错。”
李鱼突然重重一拍桌子,低吼道:“李齐!”手将纸用力捏成团,就好像那是某人的脖子一样。
心情
慕容逸看着桌子上的锦盒,好像在看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怪物一样.
锦盒端端正正地蹲在桌子的中央。金色中带着紫色的细致花纹雕刻得一丝不苟。
金色是皇家御用的颜色,紫色是公侯皇亲用的颜色。从小到大他也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却从没想到他也会有这么一天,看见这象征无比尊贵的颜色时竟然会觉得心里不舒服。
心里不舒服到他想把这只盒子丢出去的程度。
半个时辰之前,慕容逸的母亲慕容史拿了这只锦盒,一脸为难地递到他面前,说:“逸儿,这事……你自己看着决定……”
然后,锦盒就留在他房间的桌子上。慕容逸一直愣愣地瞪着盒子看,一直看到现在。
慕容逸知道,锦盒从秦王府送来,里面的是两块价值连城的求亲玉,其中一块刻着他的名字“慕容逸”。
是他的师尊,秦王李齐送来的求亲玉。
慕容逸一直知道自己身为慕容家的儿子,婚姻是完全不能自主的,也许天下所有男儿都要听从母亲的意愿来选择妻主,但是慕容家儿子的姻缘即使是母亲也不能决定的。
不仅是作为一个男儿,也是一个家族对太阴对皇帝效忠的证明,慕容家每一代都会有人嫁入皇家。
这是天大的荣宠,也是最无奈的事实。
上一代母亲没有亲生的兄弟,于是选了关系最近的堂弟入宫。而这一代慕容家主的两个儿子里,羽儿是皇家血统,所以他就成了嫁入皇家的唯一人选。
慕容逸对此早有觉悟了。身为太阴子民,同时也身为慕容家的儿子,如果自己的婚姻可以成为一种“稳妥”的条件,慕容逸觉得那样就可以了。
而现在的形势,也的确需要慕容家做出这样的保证。慕容逸因为跟在李齐身边,所以对朝中形势知道得不少。即使李治远远没到垂暮之年,但是朝中有人觊觎着皇位蠢蠢欲动。这个时候,掌握太阴一半兵权的慕容家就举足轻重。慕容史和李齐之间的友情,甚至是丧女的慕容贤君,都不能作为慕容家继续忠心下去的保证。慕容家要表明立场,要证明自己的选择,最简单有效,或者说唯一的办法就是慕容逸的婚姻。
早就知道自己命运的慕容逸,也曾经想过。皇家这一代,除了皇帝之外就只有他的师尊李齐和楚郡王李鱼。如果一定要从这三个人里选一个成为自己的妻主,慕容逸情愿是李齐。虽然他从来都是像仰慕自己的母亲一样仰慕着他的师尊,但是李齐至少还了解他,也很宠爱他。比起可以当他祖母的李治和只有外表忠厚的李鱼,李齐实在是好太多了。
但是,当李齐送来的求亲玉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那些曾经用来安慰自己的想法并没能尽忠职守地出现在慕容逸的脑海里。
因为情况不同了。
她。
那个人啊……
一闭上眼睛,慕容逸的脑海里就能清晰地浮现那个人的身影。
慕容逸试图挣扎过。他用身份来告诫过自己,不要轻易付出一份注定没有未来的感情,不要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他也曾努力疏远过,不去看不去听,却忍不住会去想。
然后,一步一步的,当慕容逸惊觉的时候,他已经无法从自己的爱情里抽身。因为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个人也动心了。那么清冷的一个人,为他,动心了。
但是,现在呢?
慕容逸睁开眼睛的刹那,锦盒又出现在他的眼睛里。
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烟花一样。烟花绚烂夺目,却在瞬间将一生的美丽全部绽放。刹那之后,只余下残烬和被人遗忘的寂寥。
他现在就是烟花,是绽放之后的烟花。因为他知道,等待着他的只有漫长到没有尽头的黑夜。
慕容逸自嘲地一笑,笑里透出点点落寞。
掀开这只锦盒的盖子以后,他喜欢的人会变成他的女儿,他会变成她的“爹”……
不,不会的。
那个人绝对不会这么叫他,慕容逸肯定。
她会刻意地疏远他,然后在偶尔一次见面的时候,对他笑得客套又遥远。
慕容逸狠狠地闭上眼睛,下定决心一样将手伸向锦盒。但是,终于还是在了离锦盒一寸多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就算他一定要开,也一定会开,至少也再等等,一直等到不能再等了为止……
与此同时,青裳楼里。
午市才歇,商容终于可以停下来喘口气。
他回到帐房边专为他准备的小房间里,推开窗,感受着窗外吹来没有多少凉意的风。他深呼吸,缓缓将空气吐出来,但是满满的沉闷却依旧沉积在胸口,丝毫没有消散的迹象。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纸。
轻薄的纸上拓着的,正是秦王府送到慕容尚书府的求亲玉的纹样。但是与商容给李鱼的不同,他手上的这张纸拓着完整的图样,玉上的两个名字可以清楚地看到。
商容愣愣地看了一会,拿着纸的手垂了下来。
商容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已经构成背叛林青的事实。
莲花池边的夜晚之前,楚郡王府的管家秘密地与他见面,告诉他楚郡王很赏识他。说了一大串什么什么的,意思只不过是要买通他监视林青,而已。
当时的回答是要考虑,其实并没有多少拒绝的意思。
然后商容在林青推开他的刹那,决定了。
商容知道,林青对待身边人宽容,但是她却是一个绝不低头,也绝不妥协的人。商容只是从她的动作里,想起她的为人,然后又突然想起自己的初衷,于是就那样决定了。
其实商容也曾问过自己,如果那时候林青不是推开他的手,而是……是做了完全相反的事情,他会怎么做。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知道答案还是背叛。
商容知道自己是商容,所以他做不来晔雅会做的事情。
他可以很坦然地承认,他喜欢林青。但是,他不会因为喜欢而放弃自己想要做的事,也不会因为喜欢而付出额外的忠心。
因为对商容来说,感情从来不是件重要的事情。
只是……
商容又拿起手里的纸,看了看。脸上露出一丝不怎么忠厚的笑。
点燃蜡烛,他把手里的纸放到烛火上,看着它慢慢点燃。“楚郡王,如果您不能给我想要的东西,那么我……”
朝议
又是一日早朝,大殿里。
“自我太阴开国以来,历代都有官员子弟受母姐连坐而判为官伎……”
“此罪旨在教化和警戒,然官家子弟性顽,接旨后随即自尽的不在少数……”
“臣曾计数,本朝判为官伎的人数为三十三,但是真正成为官伎的人只有……”
连绵不绝的声音好像苍蝇一样萦绕不去,持续不断地骚扰着殿上众人的耳朵。连站在左列之首的李鱼也不由皱起眉,露出不耐的神色。
大殿中间那个滔滔不绝的人,乃是三大世家里孔氏家主的女儿孔拉德,整个阳安城都闻名的游手好闲的家伙。一年多前,因为亲弟弟入宫封了淑君,连带着封了她从四品上的散官太中大夫。
这个根本不用上朝的人,今天突然又来旧事重提。别看她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殿上谁都心知肚明,就是因为她孔大人喜欢上了一个官伎而已。不过这真话当然是不能直说的,驳了孔拉德的面子事小,但是给孔氏一族难看这种事,恐怕连端坐在大殿上的那个人也不敢做。所以几个月前那人在大殿上一本正经提出要废除官伎的时候,连李治也只是皱着眉说“再议”。
再议,字面上的意思虽然解释为择日重议,但是有时候也是“不要再议”的意思。不过这位孔大人显然是误解了皇上的意思。
李治终于也忍不住了,打断了孔拉德的话,对李齐说:“秦王以为如何?”
李齐答道:“臣妹以为,律法既定必有其理。官家子弟受母姐牵连看似可怜,其实不曾规劝同样也是错。且此法意在警慑为官者……”
“殿下此言差矣……”
“楚郡王呢?”李治似乎也怕了孔拉德的滔滔不绝,转向李鱼。
被突然点名的李鱼略一顿,出列行礼,恭敬地回答说:“秦王殿下说的当然在理,律法是国之大计,不可轻易动摇。但……臣觉得孔大人说的也有道理。虽说官家子弟未尽规劝之责,但是其中或许也有年幼不知事的,所以臣以为应以酌情考虑。”
李鱼习惯性地圆滑说辞,想也不想就可以出口。官伎一例废或不废根本不在李鱼关心的范围里,她要考虑的是孔氏。举手之劳就能示好,李鱼当然不会放过,何况还是和李齐对立的机会。
果然,孔拉德立刻送来带着几分感激的眼神。
李齐脸色微微一变,似乎对李鱼当众跟她唱反调而不悦。
李鱼整肃了表情,既不看孔拉德,也不理会李齐,好像她刚才只是谈论国事,并没有一分私心的样子。
一时间没人说话,刚才还热闹的大殿里突然一冷。
李治有些意外地看了李鱼一眼,似乎没想到一向中庸的楚郡王也会说出这样明显偏向一方的话。原本李鱼如果继续中庸,就可以轻易结束这个问题,但是现在两人各执一词,情况于是又退回原点。
李治看了几人,谁都没有后退的意思,于是问道:“众位卿家怎么看?”
一直沉默着的慕容史突然站出来,说:“臣以为,官伎一律免死刑而就贱籍,其意在仁德好生。如今判为官伎者大多自尽,已与死刑名异实同。是以臣附议楚郡王所言,请陛下酌情。”
慕容史此言一出,整个大殿嗡嗡的低声交谈突然中断,刹那间静得一丝声音也没有。
李鱼惊讶地忘了自己该谨言慎行,李齐竟然转过身去瞪着慕容史。
要知慕容史不仅是慕容家主,更重要的,她是凭借着军功的累积才坐到兵部尚书的位置,所以武将一系几乎以她马首是瞻。而朝中谁不知慕容史是李齐伴读,又有谁不知李齐与李鱼二人不合?所以,可想而知慕容史刚才那番明显帮李鱼而反李齐的话有多令人惊讶了。的
李治显然比李齐先回过神来,她令刑部和大理寺拟条陈后,匆匆揭过此事。殿上众人自然也不会不识趣地继续这个话题,转眼间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大殿又恢复成朝议时经常有的样子。一直到朝议结束,也没有再出现任何可以成为诡异的状况。的
下朝之后,李鱼坐车返回自己府里。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直到看见林青才记起自己与她约好一起下棋。
拉拢,并不是只有送东西这一种方式。
林青笑道:“青上次去玉器店,见这方棋盘还有些意思,就拿过来了。”
这一方玉棋盘,利用巧色划了出了整齐的棋盘。难得的不是玉质匀润,而是那近于金色的明黄|色。李鱼眼睛一眯,笑了。
“的确是难得的东西。”李鱼在棋盘边坐下,掂起棋子看了看。
林青也在棋盘边坐下,两人一边下棋,一边闲聊着。
说着说着,林青渐渐说到街谈巷闻那里。
李鱼不经意似的问道:“听说秦王殿下向慕容府里下定了,青儿没听说吗?”
“是吗?”林青手里一顿,又下了一子,说,“原来是这么回事。上次去见阿爹的时候是听到过,也没怎么上心。”
李鱼知道林青说的阿爹,指的却是秦王正君朱颜。她说:“说起来你爹爹也真是舍得。养了这么大的女儿,竟然要白送人去。”
林青一笑,“哪里。那时候爹爹看着他孤零零的可怜,就干脆叫我认了他做干爹。不过是逢年过节多份礼,何况有个秦王好攀关系总没什么坏处。哪里就真成我爹了。”林青脸色如常,话里却着实凉薄。 @
李鱼看林青不似说谎的样子,心里略安。
林青下了一子,说:“说到舍得,慕容尚书才真是舍得。”
李鱼抬头,问:“怎么说?”
“这慕容逸一定是极受家里宠爱的了,不然也不会放他整日在外面晃荡。既然宠爱,当然想他嫁个好人家,但是,”林青想着不由笑出来,“现在竟然连自己儿子也要赔进去,真亏她舍得。”
林青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说:“我还真是好奇,到底什么东西能让慕容尚书舍了儿子出去。”
舍得……
只怕是舍不得吧。
李鱼听见林青一番无心的话,脑海里突然冒出来今日大殿上发生的事情。
其实,慕容史突然偏向她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李鱼露出带有几分得意和算计的笑。
协议
林青赤着足,懒懒地躺在美人靠上。
她伸手拿起玲珑小巧的茶杯,慢慢地抿了一口。瞬间在嘴里弥散开来的清香让她满意地眯起了眼睛,半晌才意犹未尽地吞下去。放下杯子后,她好似一只飨足的猫一样,侧趴在锦缎的靠垫上,雪白的脚在凉薄柔软的布料上无意识地轻轻蹭着。
“钱还真是好东西,不是吗?”林青的眼睛半睁半闭着,声音如泉水般清凉纯净。
她当然不是在自言自语,走进房间的人听她说话,微愣了一下。然后在林青不远的地方坐下来。他行动虽然无碍,但是动作之间缓慢无力,像是旧患未愈的样子。
正是赤雪宫前任宫主,现在名叫甘露,托庇于林青之下的男人。
甘露端坐着,虽然神情称不上恭敬,但是却收敛了很多。
“伤怎么样了?”林青依旧是那么懒洋洋的动作和表情。
甘露心里一紧,他当然明白林青不是关心他。他虽然用晔雅家仇的证据换来了林青保他安全的承诺,但是“安全”这个词可以有很多种解释,而现在解释的权利显然不在他手里。“我的武功恢复了三成,还不能长时间奔跑。”
林青闻言轻笑,她说:“怪不得她这几个月到处蹭吃骗喝。”
林青说的却是小侯。她知小侯做不出监守自盗的事情,又不敢明着跟她讨人情医治甘露,只好尽着自己的月俸银子买药给他用,所以最近日子过得比较清苦些。
甘露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想让你帮我传句话,”林青又拿起茶杯,“就是不知道你够不够资格。”说完,轻抿了口茶。她虽然动作懒散,不过意态悠闲,看来很是惬意,虽然说出来的话是彻底的藐视。
突然抬起头的甘露听到后半,倒是没有勃然而怒,只是挑了下眉,问:“你想要我怎么证明?”林青既然主动提出来,甘露当然不会放过机会。
至于刚才那句话。只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听听也不痛不痒的不是吗?
“你,知道我多少事?”林青知道,李鱼下令赤雪宫侵吞林家堡的财产。做为赤雪宫主的甘露一定会调查林青,所以甘露知道多少事情,就代表他有多少能力。
“你是晴济的大老板,时济的主人,夜鸦的拥有者,还是……”甘露停顿了一下,说得有些不确定,“李齐的女儿。”
甘露的话虽不长,却是以最精炼地概括出了林青所有的身份。晴济是林青与姬氏合作的产物,所以她只是大老板。夜鸦的主人是晔雅,所以她是拥有者。只有时济才是完全属于林青,没有其他的势力。 @
林青垂下眼睛,将手里的杯子放回去。
空气里突然多了些东西,像针一样,让甘露浑身一凛,他立刻反射性地绷紧全身肌肉。这是只是一种习惯性的反应,因为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这种名为杀意的感觉。
就在甘露想着如何应对为好的时候,那种感觉又突然消失了。
林青将手撑在下巴上,一脸似笑非笑地表情,“你很聪明。”
甘露被擒在林青获知自己的身世之前,而后一直被关押着。所以除了求庇以外他能够得到的确切消息,也只有愉之和他去取那些和李鱼有关的零碎东西的时候。而在这之外,且不说小侯根本不知道什么,林青也相信她派去监视他的人不会有疏漏。的
所以甘露能知道她的身世,的确有些本事。
“过奖。”甘露答得平淡。
“你是怎么知道的?”林青没有否认,却对他怎么知道的很是好奇。
“三点原因。第一是你的脸,与李齐朱颜两人很相似。”甘露看林青似乎想开口说话的样子,解释道,“江湖里有个叫易容的东西。学过之后,看人的方法就完全不同。你的性子与那两人相差太远,但是忽略这些后就不难看出。”
林青才张开的嘴闭上,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甘露的话。
“第二点,是在我身上。李鱼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我都清楚。如果你真心想跟着李鱼,最先要做的就是杀了我,然后销毁一切跟我有关的东西。被她知道你跟我搭上过关系,就算你什么都不知道,她也会先杀了再说。何况,如果她要做的事成功了,你拿着她的把柄也没有用。”
林青再次点头。
“第三点,”甘露突然看向林青,“李鱼曾经说过,她将一个襁褓中的小女孩用树枝刺穿身体后丢下山崖,造成意外的假象。你的身上也有那么一片疤痕吧?”
甘露一边说,一边将目光移到林青旧伤的位置上。
“原来是她……”这倒是从没听见过的消息。但是惊讶归惊讶,甘露仿若实质一般的目光似乎可以穿透夏衣轻薄的布料,直接刺在林青的皮肤上。林青知道甘露一定是在林家堡知道她身上有旧伤,只是他的目光实在是令她不舒服,于是问:“她亲口告诉你?”
“她醉了酒,在床上说的。”甘露微微垂下眼,答。
林青微挑眉,眨了眨眼没说话。
李鱼多疑,要得到她的信任,林青挨了一刀,而甘露选择了另一种方式。这只是个人选择而已,林青不觉得她这个旁人有置喙的权利。
甘露心里微松了口气。他说:“现在,我有资格了吗?”
林青一笑,不答他的话却说:“可惜……”
“我不后悔曾经做过的事情。”甘露语态沉稳,显然也是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说,“我会做些事来补偿。如果你认为可以抵偿,我想要回赤雪。”
林青微眯了下眼,说:“你这么相信你能做到?”
“是。”声音里那种坚韧的东西突然又出现了。
林青犹豫了一会,终于道:“……可以。”
林青话说完之后,两人之间一时无话可说,陷入一片安静。
甘露见话已说完,也不告辞,起身就要离开。
林青突然说:“小侯那个人死心眼。如果不喜欢就直说,别骗她。否则,你做什么都没用。”
甘露脚下一顿,终于还是慢慢地走了。
转章
某夜,皇宫守卫的小屋里。
守兵甲进屋,点燃油灯。黑暗的屋子里突然亮起来,也照亮了蜷缩在角落里睡觉的人影。
那人动了动,嗯哼几声,翻过身子继续睡。
守兵甲又好气又好笑,几步走过去,一脚踹那人腰上,低声道:“要死了你,在这里躲懒睡觉!”
“贾姐……”那人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看是守兵甲,“我也不是存心的。昨儿晚上我那口子病了,偏生又在宵禁以后,整整闹了一个晚上。今儿白天又轮上练兵。我实在是熬不住了,才想眯一会的。”
守兵甲听后,脸色稍霁,问:“他好些没有,要不要紧?”
守兵乙站起来,用力朝自己脸上狠拍几下,才勉强清醒些,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昨儿任上不是分了些烧鸡吗?他吃下去就开始闹肚子,我吃倒没什么。大概是男人家身子弱吧……”
守兵甲听后点点头,说:“这倒也不能怪你。不过,你还是警醒些,最近上面的头儿一个比一个紧张,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守兵乙说:“是不是因为咱皇上最近不太上朝了?是身子不好了?”
守兵甲连忙扑过去捂住她的嘴,待想起房间里只她二人才放下心,说:“要死啊你!这种话也说!不要命了你!”
“这是……不能说的事?”守兵乙不解,“白日里那些上朝的大人们是这么说的嘛。什么‘皇上已经好几日没上朝了’,‘脸色很苍白,身子虚’什么的。这不是说皇上身子不好了吗?”
“嘘!轻点声。”守兵甲一边抬头看看周围,说,“哪里止这些事。我留了心,太医院的医正大人留在宫里好几日没出来了。”
“那就是说,皇上真病了?”
“可不是?”守兵甲答道,“应该还病得不轻呢。”刚才还小心翼翼的人,此刻却为自己知道更多的事情而洋洋得意了起来。
“咱皇上也没公主,真要是有个万一,那……”
“不就是从秦王和楚郡王里挑一个呗。”
“说起来,我还是觉得楚郡王好些。秦王殿下人虽然长得好看,但是总觉得太……那词儿叫啥来着?不拘小节?对,是这个词。这样的人做皇上恐怕是有些不妥吧。”
守兵甲逮住机会,重重地在守兵乙头上一敲,“知道你认字!拽什么文,还不拘小节,好色就好色吧。不过,什么人做皇上是你说了算的?还不妥呢。”说完嗤笑一声。
守兵乙笑笑,“我也不过是随便说说。不过,说起来也奇怪,以前慕容大人不是和秦王殿下要好得很吗?怎么如今好像吵过架一样,见面也不理她,倒是和楚郡王有说有笑的。”
守兵甲正想开口说话,屋外突然有人高声叫:“老贾,你怎么那么磨蹭,掉茅坑里去了?”
守兵甲一拍脑门,“都忘了正事了,真是……”说完,急匆匆地出去了。
收网
日暮时分突然阴暗下来,乌云在天上聚集翻滚,看着就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偏殿里原本的座椅换成了宽大的软榻,李治软软地倚靠在软榻上正看着奏章。她脸色苍白,呼吸沉重,一直沉肃威严的眼睛看上去黯淡无神。在她面前的案几上,奏章堆满桌子,毕竟李治已经三天没有上朝了。
李治将手里的奏章放到已阅的里,有些支撑不住似的闭上眼睛倒进软榻里。
“皇姐,还是休息一下……”才踏进门槛的李齐一抬头看见李治这样子,忍不住劝道。
“不,不用。”李治轻揉了下额头,睁开眼睛继续把手伸向那堆没有看过的奏章。
李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李治身边,才想开口继续劝说,却在李治抬头看她的一眼里忍了下去,“好歹休息一下。”李齐怔了一会,还是说了一句。
李治手一顿,抬头看看外面阴沉的天色,终于点了点头。
李齐立刻扬声说道:“来人,掌灯,传膳。”
站在角落里的宫侍连忙小碎步跑到门口,打开门向外吩咐一声后急急忙忙地去点灯。几盏宫灯亮起。偏殿里明亮了不少。
外面突然一声惊雷。惊雷的声音掩盖了推门的声音,李治和李齐都没有发现有人走进来后站在她们面前。
李治不经意地一抬头,看见有人站在她面前,待看清是谁的时候脸色一沉。李齐看到李治脸色不对,转身才发现身后多了个人。
楚郡王,李鱼。
宫侍点完了宫灯,走到李治的书桌旁点燃案几上的琉璃灯。点燃的蜡烛飘出淡得几乎闻不出来的香味。
李鱼站在原地,昏黄的灯影在她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影子。她拖长了音调,慢悠悠地说:“臣见陛下多日未曾上朝,心里着实担心,所以进宫求见。”说完,象征性地做了跪下磕头的样子,只是在李治还没有开口的时候,已然站了起来。
“是吗?有劳费心。”李治皱起眉,她的不悦显而易见,说,“念在郡王忧心朕的身体,这一次就不计较你无诏入宫,退下去吧。”
李鱼一声假笑,好像李治说了什么笑话一样。
李齐上前一步喝道:“李鱼!不遵皇命,你是想反了不是!”
李鱼用藐视的眼神上上下下看了李齐一遍,然后不屑与她说话般,转向李治道:“臣想求陛下一句话。臣是否是李家人?”
李鱼藐视的眼神让李齐大怒,想要说的话却在李鱼问出那句话之后生生噎在嘴里。李齐知道虽亲为姐妹,有些事情还是不能没有分寸,僭越尤其是大忌。
李治扯起嘴角笑了笑,说:“阿齐也是一时口快。楚郡王说哪里话来着,你当然也是李家人了。”
“陛下承认,当然是最好了。”李鱼突然一笑,“那秦王殿下有的东西,我是不是也有要?”
闻言李齐冷笑了一声,却没有说话。
李治沉下脸,刚才勉强的一分亲切消失无踪,她皱眉说:“楚郡王指的是什么?”
李鱼没有说话,好像在等待什么似的。
正在李齐想说话的时候,偏殿的门突然之间再次被重重打开。外面风急雨骤,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了。小宫侍似乎被吓了一跳,失手打翻了琉璃灯。琉璃灯砸在地上,适才极浅淡的味道瞬时浓烈了起来。不过三人都没门外走进来的人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没空注意到小宫侍这里。
站在门外的,是慕容史。
她穿着武将的战甲,盔甲上被雨水冲刷得干净,但是她手里的长剑上却是血迹斑斑。她一动战甲发出“哐哐”的声音,这声音好像铁锤一样砸在人的心上,殿内三人看着她走进来眼神各异。
慕容史跨过门槛后没有再向前进,她把手里的剑重重朝地上一Сhā。剑上的血混合着雨水被她的动作震地滑下来,瞬时在地上多了滩暗红色的水迹。
“鉴镜……”李齐先是脸色一喜,但是随即发现不对,突然大声喝道,“来人!”
但是,门外除了风雨声,似乎什么也没有。
李鱼满意地看着李齐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转向慕容史问道:“如何了?”
慕容史没有回答,只是重重地,利落地一点头。
李鱼心里顿时一松,刚刚带些习惯性的谦恭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她挺直了背,直视着李治。
“来人,关门。”李鱼话音才落,偏殿的大门立刻就被人从外面关上。
李鱼转过身,看着面面相觑,眼睛里明显带上惊惶的李治和李齐,无声地笑了出来。
李鱼慢慢走向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臣妹也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就是想借件东西用用而已……”
话未说完,李齐突然回身把墙上挂着装饰用的剑拿下来,一把抽出来指着李鱼。
李鱼脚步一顿,停在当场。
这把剑或许锋利,或许只是一件玩物,但是那如一泓秋水的剑身让李鱼突然想起十几年前的事情。
那个浑身浴血,杀气凛凛的李齐。
李鱼不知道李齐有没有荒废武功,但是记忆里的那个画面却让她怎么也无法再进一步。她脸上阴晴不定,身体好像被人定在当场一样,没有办法前进也没有后退。
她知道慕容史虽然能帮她除掉碍事的近卫军,但是她不会动手刺杀皇族。
而李鱼现在虽然握尽优势,但是只凭李齐这把剑,就能改变很多事情。如果李鱼死了,那么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所以李鱼只能,停在当场。
刹那间,偏殿里一片死静。
“呵呵……”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蹲在地上收拾琉璃碎片的宫侍突然发出一阵轻笑。这轻笑在一片寂静里特别刺耳。几人立刻都看向那个在这种场合还能笑出来的人。
刚才还因为殿门突然打开就受惊的小宫侍轻松地站起身子,在众人的目光里旁若无人地整理完自己的衣服后,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拨拉几下,变成了四人都很熟悉的人。
林青。
在场的人,除了慕容史表情冷硬杀气腾腾之外,脸色都是一变。不知道林青突然出现在这里是为什么,也不知道这个变数到底是对自己有利还是有害。
“你怎么在这里?”李鱼当先开口问道,口气隐隐不善。
李鱼当然不会把自己的计划满世界到处乱说,所以她看见林青出现在这里很惊讶。但是惊讶归惊讶,林青到底算是她一边的人,所以并不怎么紧张。
“当然是想帮郡王了。”林青慢慢走向李鱼。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您的才干,只做郡王是太委屈了。”林青那带着阴谋的笑,在李鱼的眼里突然变得很顺眼,“况且我一向认为,‘陛下的人’怎么也要比‘郡王的人’好听多了。”
李鱼点头,很是满意林青的话,“你要怎么帮我?”李鱼突然想起,林青身上似乎有很多有趣的“小玩意”,也许……
“我现在能帮郡王做两件事。第一,是这个。”林青略微一顿,顺手拣起半截蜡烛朝李齐丢过去。蜡烛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砸在李齐的手腕上。正在李鱼不解的时候,李齐竟然手腕一松,剑砸落在地上发出巨大声响。
李鱼瞪大了眼睛,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她当然知道林青不会武功,这么一丢恐怕是痛也不会痛,李齐怎么会拿不住剑?
“这个么,不过是我在灯里加了点迷|药而已。秦王殿下现在还能站着的确值得赞赏,不过我配的药,从来就没有出过错。”林青的声音里带着强烈的自信,让人不能不信她,“这是解药,郡王没有吃下去之前还是不要太靠近为好。”说着,拿出一颗药丸,托在掌心里放在李鱼面前。
林青的解释让李鱼安了心,接过药丸拿在手里。
“然后,我能做的第二件事,”林青从手里拿出一只小纸包,“只要吃下去,就能让人昏迷不醒,十日内一定离世。死因和风寒引起的高烧一样,太医院的医正们绝对没有办法看出来。”
李鱼看了看林青手里的药丸,再看看林青轻笑着若有所待的脸,突然阴恻恻地一笑。她接过林青手里的药丸,朝李治走去。
“你想干什么!”李齐试图阻挡,却被李鱼用力一推,倒在地上。
李鱼好似看什么新鲜事一样看着被她一推就软倒在地的李齐,狠狠地踢了一脚。然后,她把手里的药丸吞了下去。有些惋惜似的看了眼地上的剑,李鱼终于还是大步向李治走去。
李鱼走到李治身边,一把掐住李治的下巴,把纸包里的白色药粉硬倒进她嘴里,然后拿起茶杯将水倒进她的嘴里强迫她把药粉咽下去。李治浑身无力,虽然眼神里的光愤怒到了极点,身体却是一动也不能动,只能把药粉吞了下去,然后无力地趴在软塌上呛咳着。的
李鱼满意地放开李治,从怀里拿出一份预先准备好的传位诏书,拿起李治的玉玺重重地印了上去。
李鱼看着诏书上的玉玺印章,得意地大笑了出来。
“真是,太好了。”林青长长地舒了口气后说,话里透出浓浓的喜悦。
林青竟然对她成为皇帝如此期待和高兴,李鱼心里才觉得有些奇怪,瞬间被另一样东西吸引了所有注意力。
一把架在她脖子上,刚才还躺在地板上,此刻被牢牢地握在李齐手里的剑。
李鱼立刻看向林青。林青脸上还是那种带着阴谋的笑,但是在李鱼眼里已经完全不同。
“是我没错。”林青看李鱼瞪她,大方地承认,“我之前就说过了,‘陛下的人’怎么也要比‘郡王的人’好听多了,郡王没有注意到吗?”此刻林青轻松的笑容在李鱼眼里充满恶意。
“丫头别淘气,先把正事做了。”刚刚还在一旁恹恹无力的李治,突然站了起来说。
李治语气里的宠溺,让李鱼的眼睛瞪得更大。
林青跨了一步,站在李鱼面前,用不敢置信的语气说:“您该不会真以为,慕容大人会真心帮你吧?”
李鱼满眼愤恨,她不顾脖子上架着的剑就朝林青扑过去。李齐一时不防,竟然真地让她脱出了剑的范围。
眼看着李鱼就要扑到林青身上,林青侧身一让,李鱼竟然扑倒在地,然后怎么挣扎也站不起来。
林青俯视着在地上挣扎的李鱼,用冰一样的口吻说:“我之前也说过,我的药可以让人死得像风寒高烧一样。放心,这个也没有骗你。”
“这应该是您在这个世界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了。”她蹲下来,伸出两指贴在李鱼的颈动脉上,用哄孩子睡觉的口吻说,“谢谢您,曾经把我从山崖上丢下去。”
李鱼突然一瞪眼,林青的一句话让她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只可惜,她再也没有办法说什么。
李鱼,缓缓地,也是永久地闭上了眼睛。
林青站起来看看外面的已经放晴的夜空,轻笑着对殿内的三人说:“雨,终于停了呢。”
定期
天蒙蒙亮时,林青才回到自己府里。她身上还穿着宫侍的服饰,虽然忙了整夜却没有多少倦色,神情里只些紧张后的松弛。
林青没有回自己那里,径自去了晔雅的房间。
轻轻推开门,示意才起身的冬桐不要惊动晔雅,林青走进卧房里去。
晔雅的卧房里一片昏暗,微凉的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香味。林青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坐下,看向床上拥着薄被,睡得平静安稳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出身的关系,林青知道这个人晚上睡觉是极规矩的。一夜过去,他身上的睡衣只是领口微松,睡相几乎可以用优雅来形容。
看着这个人睡得那么舒服,林青微微眯起眼睛,突然起了戏弄的心思。
她伸出右手,手指抚过他光滑柔软的皮肤,轻轻滑到他的后颈。他微皱了下眉,只是不醒。
她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慢慢俯下身子,将唇贴上他的唇。用唇来细细描摹他的唇,摩挲着,然后把他的唇含进来轻轻舔弄。
“唔……”酥酥痒痒的感觉,弄醒了晔雅,他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无意识地启唇,却给了偷袭者机会。她乘机将舌伸进他微张的唇间,寻寻觅觅,纠缠斯磨,在柔软腻滑中攫取那甘美销魂的滋味。
晔雅突然瞪大眼睛,完全清醒了过来,于是伸手搂住她的脖子,主动加深这个吻。
绵绵密密的吻逐渐变得急切,在滑向某个不怎么受控制的方向之前,她突然放开他的唇停了下来。稍稍抬高了一些距离,她在离他才几分远的地方轻轻喘息着。
他和她的距离那么近,近到她黑得幽深的眼睛深处隐隐流转的东西也被他看得清清楚楚,加上她刻意压抑的呼吸,直比刚才的吻更能勾动他的心。
他凑上去,在即将贴上她的唇时,她微微一侧头,他的唇落在她的唇角。
“等一下还要去衙门。”林青微哑的声音在晔雅的耳边响起。
晔雅眼睛一眯。
大清早的用这种办法叫醒人,然后极不负责任地说什么等一下还要出门。他要是连些留人的手段也没有,不是白混了青楼那么多年。
晔雅的手滑向她的腰间,乘她不备用力一拉让她跌进床里,然后翻身压在她身上。
林青猝不及防被他压在身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连忙把左手里拿的东西放到他面前,告饶道:“先,先看看这个,跟你有关的。”
晔雅乍然看见她手里的黄|色的东西时,心里咯噔一下,刹那间一片空白,呆愣了好一会,还是不敢伸手去碰。
上一次见到这薄薄的黄绫,让他家破人亡。
林青心里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她柔声道:“不想看就算了,反正等一下我还要拿去刑部和户部要用的。”
刑部和户部?
视线离开那片黄|色,晔雅才恢复正常。他眼珠一转,立刻想到一种可能,瞬时激动起来,“青……那个……是……”实在不敢相信那件事可以成真,晔雅第一次语不成声。
林青把手里的诏书放在一边,用力把晔雅搂进怀里,说:“是。陛下的圣旨,你苏家遭人诬陷量刑过重,要减刑。”
晔雅一把抢过来看,果然和林青说的一样。
“怎么?”林青看着晔雅呆呆地看着黄绫上的字,故意打趣笑道,“不相信我可以做到吗?”
晔雅转过眼看着林青,突然紧紧地搂住林青,把脸埋进他的胸口。
林青拥紧他发抖的身体,轻抚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直到他慢慢平静下来。
一片安静宁谧里,林青说:“这一两天收拾下贴身的东西,搬出去吧。”
晔雅突然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然后瞬间黯然。
搬出去?
才跟他在床上粘粘腻腻的,竟然叫他搬出去?
就因为他家的事做完了,她确定他不会再乱来,所以他就该搬出去了?
看着晔雅阴沉下来的眼,林青伸手贴上他的脸,“在想什么?”
晔雅嘴张了张,终于还是没有说话。纵然心里突然阴冷下来,像灌了铅一样重,他能做的事情也只是转过头去不看她。的
他能说什么?
是他亲手刺了她一刀,能有这般温存已经不错了。何况,她是秦王的女儿,而他虽然不再是罪籍,却到底在青楼那么多年,又怎么可以正大光明地留在她身边……
林青倒是像没发觉一般,继续说,“到时候,轿子不见得从这里抬出去再抬进来,屋子也总要再粉刷装饰一下,索性搬出去住上一个月也好。”
到时候?轿子?
晔雅“霍”地转头瞪着林青。
“你家的旧宅子我看不错,就住那里怎么样?夜鸦的那些长辈们也住得下,你也算有个娘家那样的地方……”
“青……你的意思,我们……成亲?”晔雅看林青要继续说下去,突然之间明白过来,有些不敢置信似的,说话也断断续续起来。
“当然是成亲了。不然要你搬出去做什么?”林青说得理所当然,“喜筵倒是准备得差不多了。不过还是得等上一个月,夜鸦的人全部赶到总要花些时间。”
晔雅一怔。但是知她如他,立时便回过味来,她刚才是故意的!
“你也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滋味了吧?”林青见晔雅一双凤眼里,似乎有风暴在聚集,突然悠悠一叹,“知道你不要我情愿选报仇的时候,我心里是什么滋味了吗?”
晔雅一怔,虽知她仍是故意,神情倒是软了几分下来。
“不过,你还真是对我没信心。”林青抚着晔雅的脸,说,“不打算成亲,我花那么多精神置办的嫁妆怎么办?”
“嫁妆?”
“爹爹又不会嫁给李鱼,那份嫁妆当然是置给你用的。”林青淡笑,一双眼睛犹如黑水晶般明亮透彻,“你成亲的仪式,我要风光大办。我要全太阴的人都知道,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君,是可以堂堂正正站在我身边的男人。”
晔雅随之淡笑,只是眼里的喜悦满满的,似乎多到溢出来的地步。
“好了,我换身衣服还要再去衙门。”林青推了推晔雅,示意他从她身上下去,“晚上还得装没事人一样去郡王府探病。李鱼现在是刚‘病倒’,离她大去还有几日呢。”
晔雅依言放她下床,扬声叫冬桐拿了官袍过来给她换穿之后,突然问道:“有些事我还是想不明白。”
“什么?”林青一边脱外衣,一边不经意地答。
“李鱼就真信你?照说她筹谋那么多年,再怎小心也不算过分,怎么会因为你……爹爹要嫁给她就那么信你?”晔雅索性也下了床,绞了热汗巾递到她手里。
林青见自己一个眼神之下,晔雅立刻改口,满意地点了点头,说:“说她信我这个人,不如说她信我和她利益一致,毕竟如果我没有那个身份,爬到如今的官位也算是到头了。李鱼她信的是我的野心。当然,那一刀也有点作用。而且她到最后也还是防着我的,否则也不会亲自确认李齐中了迷|药之后,才肯吃我给她的药丸。”
“那慕容史呢?”晔雅又问,“她和李齐关系那么好,从小的伴读,连弟弟也嫁了给她。这样子的人,李鱼都能信她?”
“其实我一开始也没想到,慕容史竟然是这样的人。”林青把汗巾递回去,继续说,“现在想想,倒也正常。”
“什么?”晔雅把她的官袍拿过来,帮她穿上。
“她做李齐的伴读几年之后就去了军队里的,对吧?”
“是啊,然后她依靠军功的累积,慢慢爬到兵部尚书的位置。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你想,说是皇女的伴读,其实不过是人质一样的人物。而且,如果真是宗家嗣女,就算历练也没有送到那种地方去的道理吧?一个不小心,命就没了。”
“你是说……”晔雅明白过来,“她原先并非家主的继承人,如今家主的位置是抢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帮她整理好衣服。
“而且李治把弟弟嫁给慕容史这一点也可以证明。真要是从小看好她,早就可以把弟弟嫁过去,否则堂堂的皇子何至于只是续弦?”
“那……”晔雅突然想明白林青影射的意思,有些不敢置信地,“她……”
“也许对她来说,”林青换上官服,“那并不只是一个局。”悠悠拖长了的声音,包含着某些不明不白的味道。
自始至终,那身稍微一动就会发出巨大声响的战甲都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在李鱼踢李齐的时候没有,在李鱼强逼李治服药的时候没有,甚至连李鱼昏迷前扑向她的时候也没有。
晔雅听出林青的意思,惊得眼睛一瞪,连帮她系腰带的手也停了下来。
“别紧张。”林青微微一笑,接过衣带系好,然后说,“我这几日忙,大概没时间送你过去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成亲之后马上要预备着怀孩子的。”
前面几句还正经,待听到最后一句,连晔雅这样的人也是不由脸微微一红。
林青借机偷香一枚,离开了房间。
大婚-上
太阴朝天开二十一年春末。
如果说天开十九年是让人想起来就心惊胆颤的灾年,那么才过去的天开二十年只能用精彩来形容,甚至可以说精彩到了让人目不暇接的地步。
特别是,这些精彩全都是因同一个人而起。
就算是在号称丢块石头都能砸到个四品官的阳安,对寻常百姓来说朝堂上的风风雨雨也不是她们关心的最主要的事。就像去年夏天,楚郡王李鱼年纪轻轻的就在一场风寒里过世一样,大多数人不过是惋惜一声,最多奇怪一下这皇家人的身子怎么就这么弱。说到底,大多数人除了知道她是皇上的堂妹,是吏部的尚书,好像没做过什么坏事之外,就什么都不清楚了。的
但是那个人却是完全不同的。
且不说她捐资赈灾什么的,不论是谁,家人亲友街邻坊里总有几个是被她的药救过的。不止她开的药铺谁都知道在哪里,连要看见她这个人也不难,去她的药铺门口等着就行了。
这样子的人一言一行当然更容易受到关注,何况她也的确不负众望,一年来发生的事情简直比台上唱戏的还要精彩。如今酒楼茶馆里说书的,也都喜欢说她的故事。
去年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她迎娶了一个青楼伎子过门。别说高门大院,就是普通人家有点闲钱的,替个伎子赎身带回家收房也不是没有听说过,只不过都是付了钱后,小轿子一顶静悄悄地朝后门里一塞完事。
偏她不。
不说成亲时的用度,连见过皇亲嫁娶的阳安人也看花了眼。当时花轿到门口,照例都不用出门口的,她不仅亲自迎出来,还牵着新夫的手走进去。当时那脸上的温柔,不知羡煞多少未出嫁的男儿。成亲之后,听认识“姨娘的表哥的朋友的邻居的侄子是林府的小厮”的人传出来,成亲之后她对新君异常宠爱,简直要捧上天去了。
一场有人摇头有人赞叹有人眼红的奢华喜筵余波还没散去,又来了更让人震撼的消息。
去年秋天那人成年的时候,皇上突然颁下圣旨,说她是秦王李齐的亲生女儿!
圣旨里说,为了让她学习历练,不能娇纵了她,所以从小就送到秦王正君的表哥家里,也就是赫赫有名的林家堡里寄养着。如今成年了,就诏告天下认祖归宗,云云。
这个理由有多少人信且不去说它,阳安却为此沸腾了。
比起那些从来只知道没见过的人物,她真实地生活在普通人中间。据说她开的那家药铺前面因此多了好多不买药的人,每日里苦苦守候就为了见一眼那个已经成了秦王世女却还是和以前一样生活的人。 @
这消息足热闹了两个季节才算勉强平息下来,又传出她要迎娶正君的消息。
慕容尚书家的二公子,慕容逸。
阳安那么多家的贵公子,偏偏就挑中了最特别的一个人。
而且,喜筵就在今日。
林府里。
林府的主人现在虽然该叫“李青”,只不过要是真这么唤她,也不知她是故意是存心,多半是一点回应也没有。大门上的匾额也还是写着大大的“林”字,所以还是叫“林青”的多。
晔雅肚腹隆起,穿着宽松的衣服躺在自己小院子里紫藤架下的竹椅上。他推了推坐在他身边的人,说:“快去换衣裳,还腻在我这里,你不想成亲了?”
林青端起燕窝,舀了一勺送到他唇边,说:“看你吃完再去。”
“一天到晚地吃,”晔雅皱眉,还是张开嘴吃了下去,“都吃成猪了。”
“没有吧,”林青一边喂他,一边似笑非笑地说,“昨晚上也没觉得你分量重多少。”
“你……”晔雅差点呛到。成了亲之后这人说话越没个遮拦,尤其背人的时候。刚才那话也真亏她说得出口。
林青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继续喂他。一碗燕窝见了底之后,林青拿起手巾替他擦了擦唇角,“晚上要是觉得吵,干脆挪到我屋子里去。”
“知道了,真罗嗦。”晔雅嘴里嫌她话多,眼里倒是暖色融融。
她笑了笑,站起身就要走。
晔雅突然伸手拉住她的手。
她回身看着他,眼里盈着暖意,轻挑眉。
晔雅看着她好一会,终于摇了摇头说:“没事,你去吧。”
林青唤来冬桐仔细吩咐后,俯下身子替他盖好薄毯,走了。
林青离开晔雅那里后,一路走到自己屋子里。
那里早有一群人候在那里等着给她梳妆换衣。迎娶正君是大事,何况又是那样的人家,她一身的行头不见得就比新夫少到哪里去,偏她这个正主儿还磨磨蹭蹭姗姗来迟,简直急红了一屋子人的眼。
林青虽然极不喜欢这些个东西,但是如今不是随她性子的时候,只好乖乖地坐下来任人摆弄。
别人替她梳妆,她的眼睛却只朝屋子的角落里飘。
愉之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站在那里很久了。
他背贴着墙,垂着脸。一双异色的眼睛好像看着地面,更多的时候却是瞟着林青。他看着她换衣着装,看着她涂脂抹粉,看着她从清淡闲适悠游自在的林青,变成雍容华贵气度逼人的秦王世女。
他的青,被晔雅分走了一半,现在又要被另外一个人再抢走一半。他说过自己不介意,也不能介意,只是看着她忙忙碌碌的身影,心底里总还是有些酸酸涩涩的东西会浮上来。
一双手突然伸过来,将愉之搂进怀里。
愉之抬头,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只剩下林青和他,而林青走到他身边将他搂进自己怀里。
知道自己的样子被她看见,愉之想强迫自己对她笑对她说没事,手却缠上她的腰怎么也不想放开。
良久,他才轻声说:“对不起……”他不应该在这个时间过来,会误了她的正事。
她轻笑。不论过多少时间,也无论他在外面是什么样子,她的愉之果然还是她的愉之。
“愉之,我今天好看吗?”
愉之抬头,看着那张愈加精致无匹,美丽得让人挪不开眼的面孔,犹豫了一下,“妆会弄花的……”
“有什么关系。”林青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闪耀着名为“引诱”的光芒。
愉之粲然一笑,突然凑过去用力吻上她红艳的唇。
林青满意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果然,亲手调教的,就是合自己的心意……
大婚-中
重新整了妆之后,堪堪赶上时间。
迎接宾客,开席宴客,林青忙得天昏地暗。
按照林青的身份,高官世家自然都要来,林青在六部行走时的同僚也不会缺席,然后是托赖林青的关系走上仕途的学子。至于姬氏一门,还有林家堡的总管,甚至晴济的主管们也不能不来。最后,连李治都来了。 @
场面是热闹,也做足了面子,只可怜林青不单笑僵了一张脸,连喉咙也说哑了。最后是林云泉看不下去,告诉朱颜再转告李齐,才放她逃也似地离开了喜筵。
林青累得一句话也不想再说,只想坐下喝口水好好歇歇。她记得园子里凡有桌子的地方就放了酒食茶水,于是朝莲花池边的凉亭走过去。
才走上台阶,却见凉亭里早已有了先到的人。不知哪家的少年偷跑出来躲在这里喝醉了酒,趴在桌上睡着。林青看了眼倒在桌上的酒壶,这少年竟是把整整一壶全喝了。
林青皱眉,才想退出去叫个小厮过来服侍,却看见少年的双肩微微抖动。再仔细一看,赫然发现竟然是她认识的人。
“羽儿?”林青奇道。那个一向乖巧的孩子怎么会躲在这里喝酒?
伏在桌上的少年正是慕容羽,听见有人叫他,慢慢坐直了身子转过头来。
不得不承认,美人的确就是美人,林青有些不合时宜地在心里想。
月光下,慕容羽肌肤莹白如玉,明亮的大眼睛盈满泪水似坠非坠,宛如梨花带雨。整壶酒只不过在他脸上添了抹淡红,看上去更添三分娇羞,我见犹怜。
在看见眼前人是谁的时候,林青嫌麻烦的想法就不翼而飞。她连忙走过去,看着慕容羽满眼泪水的样子,心疼的感觉溢于言表:“怎么了?”
“青……”慕容羽看到林青,忍了多时的泪水终于滑了下来。
这要叫他怎么说?
哥哥能够嫁给他喜欢的人,慕容羽当然为他高兴。
但是,他也喜欢林青啊。
一直都很喜欢,一直想起她的事情就会脸红微笑,一直想着要嫁给她。
但是,慕容羽觉得自己的想望正在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渺茫。想到今后看见林青只能规规矩矩地喊她大嫂,想到要离开她去嫁给不知道哪里的谁,慕容羽觉得心里特别难过。这种感觉从家里开始为他哥哥准备嫁妆就开始出现在他心里,一点一点慢慢滋长,终于在今天爆发出来。原本他是该在新房里陪着哥哥的。但是现在他如何也走不进那新房里去,因为不能让哥哥看出他心情不好,否则他一定会担心他。所以,慕容羽才在这个时间躲在亭子里。苦苦辣辣的酒一点都不好喝,为什么书上说借酒浇愁,他喝完一壶酒只觉得本来忍得住的难过,全变成了眼泪。的
“怎么哭了呢?”林青伸手抹去他脸上的泪水,只是越抹流得越凶。
这一哭,便逐渐不可收拾。彷佛要将心里所有的不安,所有的难过,所有的彷徨全哭出来一样,慕容羽一直哭个不停。
林青轻拥他入怀,一边想着到底是什么让他那么伤心,一边慢慢拍着他的背,等他自己慢慢平静下来。
直到怀里抱的人双肩不再发抖,林青伸手抬起慕容羽的下巴,皱眉看着他哭红了的眼睛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她印象里的慕容羽,虽然看似柔弱,实际却是柔韧。那么痛的毒都熬过来没见他哭过,不知道受了什么样的委屈才让他哭成这样
慕容羽还没说话,突然一阵风吹来。林青只觉得微凉,但是吹在酒醉后又大哭了一场的慕容羽身上,让他冷得一抖。
林青知他体弱,连忙一把横抱起慕容羽,朝自己屋子那边走去。
林青将慕容羽放在床上,借着灯光一看,他的脸似乎更红了
“来,现在可以说了,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林青低柔的声音里,隐隐地有些东西在滚动。是谁,敢让他哭得那么伤心?
慕容羽摇摇头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
“羽儿,”林青轻叹一声,伸手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看着她,“记得我曾经答应过你一件事吗?”
被泪水洗过后显得异常明亮的眼睛,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林青。
“什么事情都可以。只要羽儿开口,不管什么事情我都可以做,而且一定会做到。”林青循循善诱,一定要把那么伤他的心,还能让他那么护着的人问出来。
“青……”慕容羽开口说话,声音是哭过后的微哑,“我……喜欢一个人……”
“喜欢,一个人?”林青挑眉,“羽儿也到了这个年纪呢……”发现自己声音有些古怪的林青立刻轻笑掩过。
“但是……她娶了夫君了……不会要羽儿了……”慕容羽说着,眼神又黯淡下来。
已经娶亲了……
林青皱眉。
“那,羽儿换个人喜欢好不……”林青试探着问。只是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雾气又开始在慕容羽的眼睛凝结,手忙脚乱地转口说:“不换了不换了,就喜欢她了。羽儿想怎么样,嫁给那个人?”
慕容羽脸又红几分,却还是点点头。的
“即使做侧君也可以?”
慕容羽又重重地点头。
“这样啊……”林青皱眉,虽然侧君是委屈了,但是既然他喜欢,也没有办法。
“那个人是谁,我认识吗?”
慕容羽伸出手指,虽然指尖轻颤,却毫不犹豫地指向一个方向。
“……我?”林青讶然,难以置信地重复,“羽儿喜欢的人是,我?”
林青惊讶的反问显然让慕容羽误会了,“青讨厌羽儿吗?”
一句简单的句子,却不知他花费了多少力气才可以说出来。林青知道自己不会说“是”。不是因为害怕看见他伤心的眼神,而是她真的不讨厌他。
她无法否认,当慕容羽的手指向她的时候,那伴随着惊讶之后的感情,是喜悦而不是厌烦。
对慕容羽,她的确是没有对晔雅的刻骨铭心,也没有对愉之的那种强烈的占有欲。她一直认为,慕容羽是应该捧在手里好好呵护,用心宠爱的人。
但是现在想来,远远不止这些。
从来都厌恶别人近身的她,却一直主动靠近慕容羽。从来都是事不关己绝不Сhā手的她,却曾说过为了他可以去做任何事,曾想过只要能换来他的微笑,她可以双手把整个世界捧到他面前。
林青的沉默让慕容羽误会更深,泪水重新聚集起来,滴滴滑落。
林青轻叹一声。
如果这个世界允许她贪心,为什么她要委屈自己放弃?
“再哭下去,伤眼睛了。”林青突然伸手捧起他的脸,将泪水轻轻啄掉。
慕容羽惊讶地瞪大眼睛。等反应过来林青到底做了什么,突然之间脸上血红成一片。
林青轻笑,说:“羽儿真的不介意?我除了你哥哥之外,还有两个侧君。”
慕容羽脸红得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拼命摇头。
“小心头晕。”林青笑着制止他,“那好。我给你考虑的时间。”
考虑的时间?慕容羽不解。
林青说:“时间,就两年好了。等到你十七岁的生日那天,我去听你的答复。只要那时候你的心意没有改变,我就去你家求亲。好吗?”
待慕容羽听完最后一句,一双眼睛里爆出耀人的光彩。
“好不好?”林青见他不说话,又问了一遍。
“好,好——”慕容羽一叠声地答应。
大婚-下
林青叫来小厮,吩咐他服侍慕容羽后去了新房。
推开门的一刹那,想起慕容羽刚才虽然红着小脸,却还是一叠声地催她去新房,说什么不能让哥哥等急了,林青不由笑出来。
“小姐大喜。”两个小厮过来道喜。这是慕容逸的贴身小厮,如今是一起跟过来了。
林青看向慕容逸,却发现他低垂着眼,虽然不知他在想什么,却不是新夫该有的表情。于是,脸上的笑不由慢慢敛去。
小厮面面相觑。
他们家公子的心思他们当然知道。那么多年终于得偿心愿,嫁得如意的妻主,怎么却是如今的表情?
这个从今天开始起成为他们主子的小姐,刚才明明进门的时候还是笑脸,一看见公子的表情也不笑了。难道她看见公子这个样子,生气了?
新房里的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尴尬。两个小厮惴惴地服侍着两人饮过合卺酒,说好吉利话后退出了新房。
房间里,只剩下林青和慕容逸两个人,只是慕容逸却一直没有抬过头。
林青拿起茶杯先灌了一大杯子水下去,然后才问:“怎么了?”
当初林青向李齐提出交换条件,她帮忙除掉李鱼,换李治下旨免去苏家的重罪,让晔雅得脱贱籍。然后李齐附加了一条,要晔雅进门就一定要娶慕容逸为正君。
林青明白慕容逸的心意,所以她点头了。
之后林青一直忙碌着。先是李鱼的事情费心费力,然后是和晔雅甜蜜的新婚。
林青不是故意忘了慕容逸,只是守着婚前不宜见面的古礼,没有主动去见过他。如今想起来,关于两人的婚事,她竟然没有和他好好谈过。
她知道自己只看结果,却不代表别人也是。每个人重视的东西本就不同,何况是慕容逸这样的人。他如果肯低头将就了,也轮不到她把他娶回家。
慕容逸低垂着头,却是不知拿什么表情去看她好。
当他终于从锦盒里拿出求亲玉来,看到玉上写着的是“李青”两字时,那种从没体验过的狂喜一下子涌上心头。然后,他忙不迭地把刻有自己名字的那块送了回去。
但是当时间慢慢流逝,林青却再也没有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当时的狂喜变成了忧虑。
她,是心甘情愿的吗?
偶尔一次,他不小心听到师尊与他母亲的对话。
他,竟然是交换的条件……的
她是为了那个叫晔雅的男人,才同意把他娶进门。这种认知,让他心里的酸涩苦楚起来,几乎要把他淹没溺毙。
他看着家里开始准备他的嫁妆时,那种感觉只有更加浓烈。只是他没有办法让这一切都停下来。因为如果他喊了停,那林青就会从他的生活里彻底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寻不见。所以情愿她讨厌他,他也不会让这场婚礼停止。
随着时间慢慢的过去,那个即将成为他妻主的人却真的厌恶了他似的,再也不曾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突然想到,如果真的在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睛里看见嫌恶,他该怎么办?
不管他再怎么惶惑,成亲的一天还是来了。
就在她刚才推门进来的时候,慕容逸清楚地看见林青在笑。她唇上的胭脂因为碰过什么东西而颜色不匀,她胸口湿了一片,还粘着些白色的粉。
是那个娇艳的男人,还是那个异色眼珠的少年?
慕容逸第一次痛恨起自己的良好的眼力。为什么连这些,都让他看得那么清楚。于是他不敢再看,不论是她的衣服,还是她眼里可能会出现的坚冷。
“逸,怎么了?”林青走到慕容逸身边,捧起他的脸,果然在他的眼睛里找到了不安。
慕容逸想转过头去,没有成功。
林青在那一瞬间,突然觉得慕容兄弟两果然很相象。只不过这一个,却不是简单地亲吻和承诺就可以打发过去的。林青在心里微微一叹,其实那种法子也不错……
“知道我为什么会在林家堡长大吗?”林青眼珠一转,便有了对策。她放开他的脸,坐上床沿,然后他的一双手握在自己手里。
慕容逸慢慢抬起头,不知她为什么会说这些,只是点了点头。当年李齐被召回阳安,而朱颜被其父带走,留下襁褓里的她被林云泉发现收养。
“你知道的,并不是所有的事情。”林青的声音很平静,“那里面还有些曲折。”
“当年陛下其实一直派了人跟在……你师尊身后保护着。你师尊赶回阳安之后,有几个人留下来保护阿爹和我。”见话题吸引了慕容逸的注意力,林青继续说道,“但是,不止是陛下一直跟着她,连李鱼也一直跟着。她走了之后,李鱼设计把消息送给我的外公。她药倒阿爹之后,把我带到山崖上,用树枝刺穿我的身体后丢下去。”
林青的话,轻松又平静,但是话里的意思却听得慕容逸惊心动魄。他依稀可以看见,李鱼抓起幼小的林青,恶狠狠地朝山崖下丢去。心里突然一痛。如果不是林云泉救了她,那么……慕容逸的眼睛,不由看向林青的腰部,他知道那里有很厚的伤疤。
看着慕容逸惊痛的眼,林青眼中微微闪过得色。她继续说:“还有你舅舅慕容贤君的孩子,好端端地怎么会夭折?”
慕容逸揣测着林青话里的意思,然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当时她们也怀疑过小皇女是被人所害,但是太医院的医正都查不出来,只好作罢。
林青道:“那毒是下在慕容贤君的饮食里,然后通过血液一点一点积聚到小皇女的身体里。她能生出来已经难得,但是那种药,绝没可能让她熬过周岁。”
慕容逸想起慕容贤君的样子,不由黯然。
“逸,我讨厌那个地方。”林青挪近慕容逸一点,手轻抚上他的脸,说,“明明是至亲的人,却为了那些无谓的东西,笑里藏刀无所不用其极。我忍受不了,所以我用了点办法从那里面逃了出来。” @
林青眼睛微微眯起,里面闪耀着算计的光芒。
她的确是为了晔雅才Сhā手李鱼的事情,但是谁说她得到的只是那么单薄的一纸诏书?
想要得到什么需要权利,同样的,想要拒绝什么也需要说“不”的权利。公开她秦王世女的身份也许会将她牵扯到皇位争夺里面去,但是如果运用得当,她也可以用这个身份来保证自己不会被迫去过那种非人的生活。
“知道我为什么说这些吗?”林青的左手与慕容逸十指相扣,然后牵引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
“逸,我只是想说,为了达到自己的目标,我什么都会做。”林青抚着他脸的手,慢慢滑到他的脖子上,轻轻摩挲着,“反过来说,我也不会让任何人勉强我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情。”
慕容逸一怔之后,明白了她绕了那么一大圈才说明的意思。
她在告诉他,她不会违背自己的心意。
也就是说她娶他是,心甘情愿的了。
明白了这一点的慕容逸,心情顿时雨后天青晴朗了起来。
心里郁结一解,她微凉的手指在她脖子上滑动的触感立时便异常鲜明了起来。
柔软的,凉凉的感觉却染红了他的脸。
“逸,现在,我们是不是该做些应该做的事情了?”
一句话成功让慕容逸的脸红透了的林青,似乎是嫌他羞涩的样子看不够似的,慢慢地,一分一分地靠近,直到贴上他的唇。
很多很多年以后,在秦王府的花园里。
“后来呢,后来呢?”孩子抓住身边女人的衣袖追问。
坐在藤椅上的她,笑呵呵地把孩子抱起来,在他嫩嫩的脸上亲了一口,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里闪着明亮又温柔的光。
“后来当然是,她就和她的夫君们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了。”
=正文完=
番外-慕容羽
春日正午,阳光明媚。
慕容羽坐在窗边,手里拿着荷包,正一针一线地仔细绣着。
不过才两年时间,慕容羽的相貌出落得越发明秀。继承自父亲的雍容华贵在他褪去稚气之后已经开始显现,加上沉静温婉的性子,简直让媒人踏破了慕容家的门槛。
慕容羽仔细地绣着荷包,想着那个他要送的人,突然皱起眉轻叹了口气。郁积在心口的沉闷在叹气之后变得更加浓稠,直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两年里发生了很多事。
林青,不现在该叫她李青了。
她的长女在一年多前顺利诞生,慕容羽的哥哥慕容逸也在前阵子传回来受孕的消息。
该高兴的不是吗?但是,她的态度却让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与哥哥成亲的那天她的亲口许诺,这两年里不知被她丢到哪里,不仅绝口没再提过,待他也是有礼却疏远。每次见到她,都是简简单单地招呼问好,闲聊几句就走。好像,他只是她的表弟一样。
如果,她真的忘记了……
慕容羽心里一痛,手里的针一歪,戳破了手指。
“公子,公子——呀!”慕容羽的贴身小厮鸣雁不知道听到了什么,喳喳呼呼地一路喊进来。
“公子……”鸣雁担心地看着他的主子。他知道慕容羽在烦恼什么,只恨自己嘴笨不知道怎么安慰才好。
慕容羽敛去愁容,淡笑着说:“刚才怎么了?”
“李鸾上门来求亲来了!”
“匡当”一声,慕容羽手里的东西全掉在地上,他嘴唇轻颤着,问:“知不知道,母亲怎么说?”
鸣雁说:“大人没直接答应,但是听融雪姐姐说,大人好像有点头的意思……”他看着慕容羽越来越白的脸色,心里开始懊悔声音越说越轻。
“备车。我要出门,就说去……哥哥那里。”慕容羽咬着发白的下唇,突然说。
马车载着慕容羽,停在秦王府门口。
大半年前李青总算是顺了李齐的意思,带着一家子人搬进了秦王府。她自搬进秦王府后,将靠东面几个连着的院子都占用了去。如今她和她的夫君们倒是比李齐这个正牌秦王更像此地的主人。
守门的人见是慕容羽的马车,自然立刻放行。但是,慕容羽下了马车后却去了李青的院落。
李青不喜人在身边转来转去的性子倒是帮了慕容羽不小的忙,否则不论遇见谁,他也不好解释为什么不去看他亲哥哥,一来就先朝他表姐的房里跑。
她的屋子里静悄悄的,慕容羽以为她不在,正想走的时候却看见窗外的樱花树下,那个在他心里绕来绕去,让他日不安席夜不安寝的女人躺在卧榻上,正在午后小憩。
慕容羽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她身边。
搭在身上的薄被滑落到一边,头发细碎地落在她脸上。不知梦到了什么事情,让她皱着眉。
慕容羽伸出手,归拢她的额发。
手碰上她柔软的肌肤就不愿意放开。他的手指划过她的眉毛,顺着鼻子滑到她的唇上,指尖无意识地在她唇上来回摩擦。
“青,你不要我了吗?”不知不觉地,慕容羽把心底里的话问了出来,连他自己都没有听出来自己的声音有多心酸,“为什么你不跟我说话,为什么你不来看我,为什么每次遇见我总是马上离开……”
慕容羽的手抚上她的脸,带着浓烈的哀伤,说:“青,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假寐的人于是再也装不下去,伸手覆盖住他的手,睁开眼睛对上慕容羽伤心的眼睛。
“羽儿。”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青要是不想羽儿了,羽儿不会逼着青。那个约定,就当,就当……”故作镇静,后面半句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说到后来,慕容羽嘴唇都开始轻颤。
“不想说的话,不要逼自己说了……”李青突然伸手将慕容羽拉进自己怀里,“我只是不想影响你的决定。”
慕容羽乖乖地任她抱着,轻颤着的身体终于稍稍平静了一些,只是林青后面那句话他却怎么也不相信。他抬头看着她,一双眼睛里盈起认为她敷衍了事骗他的水光。
“好了好了,我什么都说。羽儿你先别难过。”在慕容羽的目光面前,李青只能投降。
“羽儿还记得我出狱之后,给你喝的药吗?”
慕容羽不解。当时他神智不是很清楚,隐约知道林青给他吃药,至于吃的事情就没什么印象。印象里那药并不苦涩反而十分香甜,而且一喝下去很快见效,翻腾在身体里的难受几乎是立刻消失。
“那是,我的血。”李青看着慕容羽瞪大了自己的眼睛。他没有不信,只是惊讶。
“当年庄单自以为是,将你做成了我的‘蛊人’。”李青把慕容羽的左手握进自己的手里,指尖伸进他手心里磨来蹭去。
慕容羽的腰被她的手紧紧扣住,感觉她的气息将自己包围起来,心里慢慢安静下来,惶惑如春雪般消融。
“蛊人……”慕容羽想了想说,“那是什么?”寻常人闻之色变的字眼,在慕容羽听来却什么感觉也没有。连他带毒的血液,也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那是蛊术上的一种需要,具体解释起来很麻烦,你有兴趣我以后慢慢教你。”李青转过头去,几乎与他鼻尖碰着鼻尖,“主要的副作用,会让你的身体离不开我。”
听她说“以后慢慢教”慕容羽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她故意靠近他说话时,他心越跳越快,只是丝毫没有后退避开的想法。
“身体离不开你?”不过,她的话好歹还是听进去了。
“我的声音,我的样貌,甚至是我的味道,只要我靠近你就一定会影响你。”
“所以青为了不‘影响’羽儿的决定,故意疏远羽儿?”聪慧如慕容羽立刻猜到李青那么做的原因。
李青点了点头。
开始,的确是因为不想影响他的决定。
但是当疏远逐渐变多的时候,她却发现他似乎一点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样子。于是,开始怀疑这个灵秀的孩子是不是终于醒悟,终于发现自己是将对姐姐的依赖看成了爱情。
心里纵然是再不愿意,她也不愿意用蛊人这层关系去诱惑他。虽然想云淡风轻地放手,却下意识地怕那个孩子突然用同样柔嫩无邪的声音对她说,“表姐,我找到喜欢的人了。”于是她的避开成了习惯。
如果是换成慕容逸,只怕心里再难受,脸上也只会更云淡风清地疏远;如果是晔雅,就会更暧昧地若即若离;而愉之,别说是两年,只怕两个月不到就会把什么都放弃了。
还好是慕容羽,还好。
“青现在不会怀疑羽儿的心意了?”体认到李青的心情,慕容羽眉开眼笑,彷佛那过去两年里彷徨,只因为她一句话而消散无踪。
“嗯。”李青答得温柔。
“那……羽儿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慕容羽说了两次,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眼睛却忍不住地瞟着她的,唇。
“什么?”话说清楚,李青心情大好,顿时起了逗弄他的心思。明知他想干什么,却只当作不知,只是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温柔。
“可不可以试试青刚刚说的话……”红色渐渐弥漫上来,慕容羽却依旧坚定地看着她。
试试看,她刚才说的话。
声音、样貌……和味道?
她的羽儿,刚刚说了什么?
要试试,她的味道?
“好啊。”她不自觉地笑,却一动也不动。
他慢慢地,一分一分地靠近。在他以为自己的脸就快要着火的时候,终于碰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柔软。蹭着那软到不可思议的唇,感受着唇上传过来淡淡的温暖,他悬空着不踏实的心终于飘荡着落了地。
只是这之后,却开始不满足。他知道她的味道不止能让他安心,应该更美味,更销魂。不得其门而入,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主动贴上他的唇,有意慢慢教他一样,一点一点用舌尖舔吻着他的唇。
她的舌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香味过来,瞬间充盈了他整个感官。
她缓缓地,将微温滑腻的舌探进他的唇里,沿着齿龈轻轻滑动。最后终于缠上他的细软温热的舌,缠绵共舞。
她的气味从口而入,似乎成了有形有质的东西,慢慢侵入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抽走他每一分力气。几乎是浑身虚软地靠在她怀里。无力之后,他的身体又开始渐渐发热,舌与舌之间的厮摩似乎变成了煽风点火的扇子,每一次都让他的身体更热。然后,那热又渐渐汇集到了一个地方。
不够,这样子远远不够……
待李青结束她的吻,要放开他的唇时,反而是他意犹未尽地继续凑上去。
“再继续下去,你哥哥要提着剑过来杀了我了。”她微哑的声音终于唤回了他的理智。
他见自己不知何时,将李青的衣服襟口拉了开来,一双手臂全伸进她的衣服里,瞬间面红过耳。他不好意思地低头,却在抬眼偷看的时候,发现她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一直看着他,羞得他只能把自己的脸埋进她的怀里。
三分羞色七分情动将慕容羽的脸衬得愈加动人,况且他身子柔柔地依在她的怀里,两人的身体除了薄薄的衣衫没有任何阻隔。
她不由叹了口气。
看着那粉软如绵,应该非常好味的耳朵,李青强忍着将唇凑上去的冲动,用尽量平静的语调说:“羽儿,不等那半年了好不好?”
回答她的,是他如春花般灿烂的笑。
几日后的慕容尚书府的后花园里。
李青为慕容史斟上茶。
“逸儿如何了?”
“逸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请母亲放心。”
慕容史点了点头。
做母亲的不太好过问儿子和儿媳如何相处,不过前几日见他神色就知道李青待他很好,她也就放心了。前阵子的不适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李青精擅药物,又与姬氏交好,这个她是不担心的。
“青儿这次来,是来求亲的。”李青慢悠悠地说道。
“哦?”慕容史脸上似乎很感兴趣,心里却是不以为然,“是哪家的小姐?”知道她听说了某些事情,所以有些忍不住了。
“当然是我。”李青说得笃定,彷佛天经地义,甚至她一定会答应一样。
“你?”慕容史有些意外。
按理说,兄弟同嫁一女并非是什么罕事,不过慕容羽因为其父为皇子,所以身份特殊些。正君的地位是一定要的,而妻家也要匹配得起才行。
而如果真的将慕容兄弟都嫁了给她,等于是将慕容家和李青这个人绑在了一起。荣损与共,慕容史对她还没有那么大的信心。
“说羽儿非我不嫁,您大约也不会当回事。”李青笑道,“我也不绕圈子了,直说吧。第一,羽儿是我的蛊人。与他同床共枕的女人除了我之外,绝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就算她天赋异秉能够例外,我也绝不能让她活在这个人世上。您属意的,是李鸾对吗?”
慕容史本来想说什么的,终于还是没有说。
李鸾是李鱼唯一的女儿,她和面前的李青一起,是唯二具有皇位继承权的人。
她的确是有这个想法,虽然李青能够看出来她有些意外。慕容家的两个儿子嫁给两位皇位继承人,那么不论哪边失败,总有获胜的一方,也就是说不论如何慕容家都不会因为选错人而受到株连覆灭的命运。
但是,她现在这么一说,慕容史开始犹豫了。
李青的手段,她看得很清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出身林家堡的关系,这个人的不择手段和善于利用给慕容史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虽然说李鱼的败亡是很多人推波助澜的结果,但是她的作用无疑是不可抹煞的。
“青儿不扰您休息了。”李青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对和悦圆满玉放在慕容史面前,说,“等您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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