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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

谢远蓝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喃喃道:“谁知道……谁知道……”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听的三人正自入神,也没人Сhā话,暖阁之中,一时寂寂。

谢远蓝停了半晌,脸上肌­肉­再次扭曲起来,道:“过得三个月,有一天她对我说,她已经做了我这么长时间的女人,我一时不解,也不理会。三天以后……是十二月初八……我正妻的生辰,那日天上下起雪,我准备了一套黑貂大衣,作为她的礼物。那一天,那一天我永生永世都不能忘记!我走进妻子房间,就闻到冲鼻的血气,我的妻子,和我的长子,被一把长剑贯穿,钉在了墙上!”

谢望衣的身子不由自主,往后一躲,轻呼一声。

谢远蓝却像没有听见,续道:“那女子站在尸体旁边,竟然一点都不害怕,笑吟吟地观赏着尸体,我见她这般,一时哪里能回过神?她一脸轻松地笑着对我说,已经替我把妻子杀了,叫我去杀两个小妾。我这时才反应过来,她根本是一个疯子,一个魔鬼!我拔出剑来,就朝她刺了过去!”

谢远蓝道:“那女子武功虽不如我,却也不弱,见我出手,当即避开,她脸上的神情却变了,厉声叫道,‘你要杀我!你要杀我!’。我心情激荡,哪里去理会她?又朝她刺了过去,这番刺得比上一次更准,更狠,她避不开,竟然伸出右手一挡,半截手臂,顿时被我砍断,我心里一呆,再一看,她已经翻身跃了出去。”

谢远蓝说到这里,又停下来,喘了口气。听这故事的三个人,听见他喘气,不由自主,也都吐出一口气来。

半晌,谢望衣问道:“这女子后来怎么样了?”

谢远蓝颓然摇头道:“再无讯息。”

苏小英忽然看向谢远蓝,问道:“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可有什么亲人?”

谢远蓝道:“她叫傅无情,据她说,还有一个妹妹。”

谢望衣低声道:“这番花笺杀人,就是这个女人回来报仇?”

谢远蓝不语,忽然之间,两行热泪缓缓淌下,神情绝望,再也掩饰不住。“望衣,”他道,“请董姑娘和苏公子,护着你出门避一避罢,眼下咱们谢家,只有你一个孩子了……”

谢望衣那种茫然、悲伤、绝望的神­色­,在听完这句话之后,忽地消失了,她冷笑道:“父亲!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远蓝反而一怔。

谢望衣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决不离开!”

真相一角

苏小英手指拈着一支狼毫大笔,在砚台中停留良久,将它浸饱了墨水,这才提起笔来,在名单上划了两个浓浓的黑圈。

一梅见他十分认真的样子,问道:“我们是谢远蓝花钱雇的保镖,不去保护谢望衣,好像不大好罢?”

苏小英随口道:“现在还怎么保护?凶手不传花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动手,难不成她拉屎撒尿都跟在她后面?”

一梅道:“你说的也是。我看谢家人都还不错,怎么会这么倒霉?除非赶紧找到凶手,否则,一个都跑不掉。”

苏小英道:“现在谢家一古脑儿也只有两个人了。”说着将手里的名单铺在桌上,敲了一敲,道,“你过来看,这张名单是谢传乐、谢传诗死的时候,单独一个人,有可能行凶的人的名字。除了张大福、李福贵之类,只有这两个人——”

一梅凑过脑袋一看,见名单上谢望衣与谢三哥的名字,被打了圈。

一梅皱起眉头,道:“谢三哥这个人,好像十分神秘,他虽然是山庄总管,却不爱说话,也不出来应酬,直到现在,都没有跟他单独说过一句话。至于谢望衣……瞧起来却不大像……”

苏小英问道:“你还记得谢传礼死去的事么?我曾经问过给他验尸的仵作,他的尸体没有一点中毒的迹象,唯一特别的地方,只是尸体的肤­色­特别白。当时并查不出他的死因。是谢望衣确定,他中的毒是南方土著的一种毒药,他们把它叫做‘尸白’。”

一梅问道:“这样就可以说是凶手么?”

苏小英道:“我并没有说是。只是我们刚到半勺山庄的时候,谢远蓝拿出‘紫笋’招待你,说那茶叶是谢望衣从南方捎回,可见她曾经去过南方,也知道‘尸白’这种毒,既然知道,当然就可能拥有,因此觉得她稍有嫌疑而已。”

一梅道:“其他人也有可能去过,这个不能算数,况且,我跟她交过手,她的剑术虽然还不错,却没有到凶手这个水平。照我看,不可能是谢望衣。”

苏小英想了想,道:“好罢。那么,只剩下谢三哥。不过我觉得,这个人也十分可疑。”他在名单的空白处,添上了“风总管”三个字。“他当时跟厨房的伙计在一起,倘若他中途离开,后来又回去,厨房的伙计不会觉得可疑,写名单的时候,自然而然,把他当作一直在一起。”

一梅道:“难道不可能是庄子外面的人做的?比如那个名叫傅无情的女人。”

苏小英摇头道:“凶手几次杀人,­干­净利落,甚至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我倒觉得,没有痕迹,恰恰是很好的线索,倘若是庄子外面的人下手,怎么可能一次都不被人发觉?这个凶手,一定在庄子里面到处乱跑,也不会被人注意。他不但是庄子里面的人,还在山庄具有相当的声望。”

一梅将手一摊,道:“你也说了,凶手没留下一点痕迹,就算你觉得谢三哥跟风总管可疑,那又能怎么样?你也不过胡乱猜猜罢了。”

苏小英皱起眉头,道:“他肯定留下过破绽,只不过我们大家都不曾注意。”

一梅道:“这山庄百来口人,会功夫的不计其数,凶手想要躲起来不被人注意,也容易得很。既然找不出凶手的破绽,我们想个办法,索­性­把他引出来!”

苏小英道:“这个主意不错!你说说看,是怎么个办法?”

一梅道:“我怎么知道。”

苏小英道:“你不是说把他引出来么?”

一梅道:“是啊,我的办法就是把他引出来。”

“引……”苏小英忽然无语。

一梅道:“难道这不是一个好主意么?”

这时忽然传来“咚咚咚”三记敲门声,声音很轻,很斯文,然而一梅顿时闭上了嘴。“咚咚咚”,又是三声,苏小英问道:“是谁?”

“我。”谢望衣的声音。

一梅有些诧异,走过去开了门。谢望衣站在门口,她的腰挺得很直,看一梅的眼神还是冷冰冰的,但是她说话的语气却很客气:“我可以进去么?”

一梅将身子一侧,让开了一条路。

谢望衣走进来,反手把门关好,冷冷道:“我这次来找你们,是想跟你们说一件事——有关谢传礼的死因。”

苏小英道:“你不是应该叫他二哥么?”

谢望衣脸上露出嘲讽的表情,淡淡道:“我凭什么应该叫他二哥。”

一梅与苏小英相望一眼,脸上都露出严肃的表情。一梅问道:“你想说什么事,难道你知道他的死因?”

“我当然知道。”谢望衣神秘地笑了起来,“因为那张花笺,是我传的。”

一梅这种极度的惊诧,使她看谢望衣的眼神,好像谢望衣的脑袋上,突然之间,长出了两只角。这句话的力量,反而竟然没有那么恐惧。

苏小英愣了愣,问道:“谢传礼是你杀的?”

谢望衣十分镇定,满不在乎地一口承认道:“不错。”

一梅也反应过来,谢望衣出奇的坦率,使这件事情,一下子好像不再如此凄惨与悲哀,一梅用极平常的语气问道:“你用什么方法杀了他?”

谢望衣道:“很简单,我用了一种这里见不到的毒药,叫尸白。尸白这种毒药,需要把尸蛁和尸嫚两种东西混起来,吸进人的肺里。我知道他喜欢那只黑狗,就把尸蛁洒在那只黑狗的毛上,故意放狗过去,他抱狗的时候,自然就把尸蛁吸了进去。后来的那阵浓雾,里面参着尸嫚。他在十二个时辰之内把两种东西吸进了鼻子,自然中毒而死。”

谢望衣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

一梅愕然道:“你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哥哥?”

谢望衣笑容顿敛,眼中­射­出深深的怨恨。“我为什么要杀他?哼哼,倘若不是他,我跟衣哥早就成了亲,他赶走了我的衣哥,衣哥……他就再也没有回来……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永远不会!倘若衣哥那时不走,我这辈子就不会如此的不完满,我们哪怕做了一天夫妻,我也满足得很了。”

一梅听着她说话的语气,心中一抖,道:“那么你的大姐,你其余的兄弟,都对不起你?”

谢望衣叹了口气,道:“不是!花笺两度杀人,我只不过仿造了这个手法,让人怀疑不到我的身上,但是其他人不是我杀的。”

苏小英皱眉道:“你应该不只是来坦白的罢。”

谢望衣冷笑道:“谁说我是来坦白的?我凭什么要跟你们坦白?我只是想跟你们说一件事。若非现在我父亲也陷入了危险,我也不会跟你们说。”

一梅问道:“什么?”

谢望衣道:“那只黑狗身上有尸蛁的味道,我第二天就找了个空子,想给黑狗洗澡,但是那只黑狗竟然已经被风总管洗过了。”

一梅道:“风总管说,那是因为谢传礼的遗言。”

谢望衣冷笑道:“没有道理。他一向跟谢传礼很好,谢传礼要封棺,他怎么会不去看最后一眼?何况这个山庄的杂事,向来他­操­持最多,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能不在场?”

苏小英沉吟道:“这么说起来,你觉得他发现了你的手法,给你掩护。”

谢望衣淡淡道:“随便怎么样罢,总之他娘娘腔的,奇怪得很,难道不是么?”

谢望衣说完,反手拉开了房门,就要走出去。苏小英追问了一句:“谢传礼为什么要把乌衣峰赶出去?”

谢望衣脸上露出怨毒的神情,道:“还不是衣哥撞破了他跟那个贱丫头的私情,哼,那个贱丫头,不过是表子养的烂种,喜欢那种人,自己也是烂种。”

一梅不禁目瞪口呆,目送着她离去,问道:“苏小英,我没有听错罢?”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一点儿也没错。”

一梅道:“这个女人……也太……肆无忌惮了罢……”

苏小英道:“她还怕啥?她自己都有可能很快就死。何况,这件事,你会忍心跟谢远蓝说么?”

“这个……”一梅不禁一滞,摇了摇头。

苏小英道:“这不得了。”

一梅道:“我到现在,好像还不是很敢相信,小英,你信么?”

苏小英反问道:“你说我信不信?你再想想,你信不信?”

一梅想了半天,喟道:“我本来以为傅无情已经够独一无二了,原来,还有一个能跟她并肩的女人,就近在眼前!”

苏小英肃然道:“希望眼下近在眼前的女人,比她们正常一点,不过我听说女人其实都不太正常,你说我怎么办?”

一梅道:“怎么办?你找一个荒山,死死地躲进去,打一辈子光棍,如果看见女人的影子,就把眼睛挖掉。”

苏小英露出痛苦的神情,喃喃道:“女人果然都不正常。”

一梅严肃地道:“眼下找出了一个凶手……自己坦白出了一个凶手,下一步,咱们去盯着风总管。”

忽然外头“咚咚咚”脚步纷沓,一个人“嘭”地一头撞了进来,冷汗满头,脸­色­青灰,嘤嘤哭道:“董……董姑娘!”

一梅吓了一跳,叫道:“风总管!”

风总管哽着气哭着,大口大口地喘,好像立时就要窒息死去。憋了半天,“哇”的放声,却又陡然哑去,逼出声音道:“庄主……庄主……”

他话没有说完,一梅已经飞奔了出去。

谢远蓝就死在一个多时辰以前与谢望衣、一梅、苏小英说过话的暖阁。

他的面容狰狞,双目大睁,身上的剑伤只有细细的一条。他的心口,一道快剑剑痕,利落得简直就跟少女的绣花一样­精­致,较之谢传书心口的剑伤,这道剑痕更细、更光滑,它甚至很浅,才刚刚割断了心脏的血管。

谢远蓝的剑拔出一半,他连一招都没有出,就已经死了。

一梅生平第一次不忍心看一具尸体,她注视着谢望衣踉踉跄跄走出去的脚步,外头夕阳正好,火红的阳光将谢望衣素白衣衫的背影照­射­地绚烂异常。

苏小英极缓极缓地站了起来,他对诸人道:“快剑,就是那个人杀的。”

一梅低下了头。

然而苏小英的神态平静得异常,他的眼光停在了谢三哥的身上。“劳驾,”他淡淡道,“我想看看你的剑。”

谢三哥的脸­色­忽然发白。

苏小英道:“难道不可以看么?”

谢三哥站在那里,仿佛一尊塑像,过了极久的时间,他才道:“可以。”他的声音显然变得嘶哑。他将剑递给苏小英的时候,手臂甚至在微微发颤。

苏小英抽出了长剑。谢三哥的剑是一把比通常­精­钢剑都薄得多的软剑,­色­泽闪亮、刃口锋利。然而苏小英在握住这把剑的时候,神情倏然变了。他将这把剑交给了一梅。

一梅把剑握在手里,端详良久,默然不语。

这种沉寂的气氛,突然之间,压垮了谢三哥的心,他的脸开始抽搐,痛苦地道:“我的剑刚才被人偷走了,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一个剑客的剑,”一梅忽然喃喃道,“会被人偷走么?”

谢三哥脸上已经露出一丝绝望,因为他知道一梅说的是实话。

苏小英道:“你在看到谢庄主的时候,其实就已经知道他是死在你的剑下了罢,只有你的这把剑,才有这么薄的刃,才能刺出这么细的伤!”

谢三哥道:“可是用这把剑的人,不是我。”

苏小英看了他很久,叹道:“如果你是凶手,应该不会用自己的佩剑,也应该马上逃走,不会再站在这里,何况,以前的杀人剑,也不是你的剑。”

谢三哥道:“我知道偷走我剑的那个人,那个人一定是风总管。我刚才在四少爷房间门口看到了他,四少爷跟五少爷也是他杀的。”

风总管一直在一旁发呆,这时猛地醒悟,尖叫起来:“你血口喷人!”他的声音尖锐得让人浑身一颤,简直要竖起寒毛。

“你们不必争吵。”谢望衣不知何时,已经折了回来,她站在门口,脸正好处在­阴­影之中,看不清面容。她不带一点感情地道:“谢三哥、风无画,你们今天就好好地待在这里,我现在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收殓我的父亲,请他安息。你们俩的事,明天一早,自然能有个结果。”

一梅道:“可是……”

谢望衣冷冷道:“可是什么。你是什么东西。难道我的父亲要横在这里,等你们做出一个结论么。”

一梅道:“你可以叫别人收殓……”

谢望衣没有感情地,齿缝里迸出一个字:“滚。”

一梅一呆,随即气得跳了起来,她正要破口大骂,苏小英一把扯起她,死活把她拉了出去,一边道:“一梅,算了罢,你也知道这个女人不正常,你看在谢远蓝的份上……”

“我凭什么要看在谢远蓝的份上!”一梅大叫起来。

“等弄明白这件事,你狠狠教训她一顿,不就得了?”

“苏小英!你再拉我,我就揍你!”

“­干­什么牵扯到我?……”

灭门屠庄

是夜无月,繁星万里。

像这样的夜空,其实是最美丽的。天地之间虽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是那一颗颗星星都垂得很低,好像随便一捞就能抓回一大把。

苏小英双手相叠,枕在脑袋后面,舒舒服服地仰面躺在一块怪石旁边。一条比大腿还要粗的古藤挂下来,垂成一个倒几字,几乎贴到地面。苏小英把一只脚搁在古藤上,认真地望着一空繁星。

黑夜之中,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到星如波澜,浩荡而壮观。他与整座山已经融为一体,山已经与整个大地融为一体,大地已经与夜空融为一体。茫茫世界,只剩下一片闪烁的星海。

苏小英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星空静静,万籁俱寂。

然而一只手忽然悄悄摸了过来。苏小英一动不动,只微愠道:“­干­什么呢?”

那手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个声音小声地问:“你的脑袋呢?你的脑袋在哪一边?”过了一会,好像找到了方向,窸窸簌簌一阵响,并着他的脑袋,也躺了下去。

“你是在想谢远蓝的事么?”那声音问。

苏小英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明天再想罢,多费神也没什么用。”

苏小英盯着天上某一颗星星,懒洋洋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过去找你,看到你不在,就找了过来。”

苏小英道:“你本事真大,这样都找的到。”

那声音嘿嘿一笑,忽然又窸窸簌簌一响,问道:“这是什么?”

苏小英道:“一条古藤,你别踢,我脚搁在那里呢。”

“你这么躺着,不怕蛇?”

苏小英不耐烦地道:“怎么着?你的废话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多?”

那声音忽然凶了起来,道:“苏小英,怎么跟我说话来的?我可是你的老板娘!”

苏小英道:“老板娘有这么半夜三更跑来缠人的么?”

那声音大声道:“哪里缠人了?”

苏小英道:“不缠人你的手­干­什么放在我手上?”

“这里地方窄,我没处放么。”

“知道地方窄还过来­干­什么?”

“跟你讨论一下半勺山庄的事,”那声音一本正经地道,变得严肃起来。

苏小英道:“现在是讨论半勺山庄的时候么?这样子还怎么讨论?”

“怎么不能讨论了?”

“你说为什么?”

“不知道。”

苏小英认真地道:“你装傻。”

“我从来不……唔……你想­干­什……”

又是窸窸簌簌一阵响,苏小英已经爬了起来,然后凑下脸吻住了一梅的嘴。天这么黑,他居然找得很准。

一梅的气息变得有些喘,“我说,”她喘着细细的气,很认真地道,“咱们练功有一项极好的好处。”

“什么好处?”苏小英心不在焉地问。

“可以吻得很长。”

苏小英伸手在她后脑勺上轻轻一压,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忘情地吻了起来。

过了很久,苏小英才道:“我问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回答我,而且要说实话。”

一梅的声音变得很轻,很娇柔,“什么事?”她问道。

“你的脸皮为什么这么厚?”

“因为我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梅镇定地道,“我也问你一件事,你也要说实话。”

“好。”

“你刚才是不是想家了?”

“胡说八道。”

“明明就是!就是!刚才你叹气叹得这么忧愁……”

“我不叹气你能这么快找到我么?”

一梅神秘地笑起来,道:“怎么找不到?你几时出了半勺山庄我都知道。”

“原来你有预谋的。”

“你还没有回答我……”

苏小英捂住了她的嘴,窸窸簌簌的声音开始变得大起来。“别扫兴。”他说道。一梅轻轻唔了一声,双手往他腰上圈去。两个人很轻易地贴在了一起,纠缠起来。

“哎呀,我撞到什么东西……”

“不要乱动,那个是古藤……”

一梅的脑袋靠在苏小英的怀里,望着漫天繁星。夜­色­还是这么浓。星星还是那么低。

“小英,”一梅忽然问道,“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苏小英心不在焉道:“没怎么看。”

一梅问道:“一点儿看法都没有?”

苏小英想了想,老老实实地道:“有一点。”

一梅问道:“什么?”

苏小英心满意足地噫了一声,温柔地道:“……你是我的女人……哎呀,你­干­什么拧我!”

一梅气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苏小英道:“想什么?都这样了还能想什么?”

一梅为之气结,道:“男人想这种事情,原来是有天赋的。”

“本来就是。”

一梅于是就要跳起来,苏小英赶紧拉住她,道:“好罢,你问的是谢远蓝罢?”

一梅道:“嗯。”

苏小英道:“这个……你得让我好好想想,起码得让风把我的汗吹吹­干­。”

一梅愕然道:“你还说我脸皮厚,你的脸皮绝对不会比我薄一点。”

苏小英道:“若不这样,怎么做你的男人?”

一梅道:“我还是比较想做你的老板娘。”

苏小英道:“不仅是老板娘,你还会做我孩子的娘……哎呀,你又拧我!”

一梅道:“你不要想的太多,胡思乱想对身体不好。”

苏小英道:“不成,我还得想谢远蓝的事呢。”

这次轮到一梅不吭声了。

然后他们两个都没有再吭声。他们的呼吸逐渐变得悠长而匀称。一梅觉得苏小英虽然经常故意说一些会气死自己的话,但是他拥抱自己的手臂,真的很有力量。

这时山风其实有一点冷,但是凉凉的山风并没有阻止他们进入美妙的梦乡。

苏小英与一梅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醒过来的。他们醒过来的时候,山间薄雾初起,不过太阳已经露出了半边,到处闪烁的光亮穿透雾层,使整座山发出微微的光芒。

苏小英与一梅坐起来,这才发现,他们所处的角度正好能够俯视到整片半勺山庄。清晨薄雾下的山庄,理应云林漠漠,异常壮观。

他们两个仍旧紧紧靠在一起,一梅的手还握在苏小英的手里。昨天晚上他们很尽兴,因此现在看起来,显得有一点狼狈。

然而他们两个竟然都没有觉得不好意思,他们俯望着山脚下的半勺山庄,看了极久极久。

“小英啊,”一梅喃喃地道,“昨天晚上我真是昏头了,一直到现在还在做梦,你捏我一把试试,这个梦做的真长。”

苏小英一点也没有客气,在她手背上狠狠扭了一记。

一梅竟然没有叫疼,她陡然转过脸,看向苏小英,用极度诧异的语气叫道:“苏小英!”

两个人于是手忙脚乱,用比出剑还要快的动作,迅速整理齐整自己的衣物,往山下飞一般地奔去。

半勺山庄原本应该是厚重的围墙、高大的朱门的地方,现在竟然是一大堆瓦砾。一梅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往回一看,那一片连绵绝美的小山仍在,山底冷泉淙淙,依旧汇成一洼。眼前理应是古朴的半勺山庄,一个晚上不见,竟然已经化作焦土废墟。遗址之上,尚有几缕淡淡的烟头袅袅,散发出呛人的味道。

这个半勺山庄,它矗立的景象仍在眼前,使得这一片废墟反而更像幻象。

“怎么可能!”一梅叫道,“哪怕山庄着火,我们怎么会一点也没感觉到!”

苏小英的脸­色­很难看,他蹲下去,摸了摸碎在地上的瓦砾。

一梅道:“半勺山庄不是普通的庄子,而是武林名家,庄子里的人很多都会武功,不可能全部烧死在里面。可是小英你瞧,附近竟然没有山庄的人逗留徘徊。”

苏小英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这里寂寂无人,倒像烧掉的是空庄。”

一梅道:“自然不是,前面就有尸骸。半勺山庄,几十年的基业,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道理上也是没这么容易说毁就毁的。偌大一个庄子,百个人,倘若明刀明枪地屠庄放火,怎么可能这般悄无声息?”

晨风吹起了他们的衣裳,也将一股焦烂的臭味送进了他们的鼻子。放眼望去,那些残缺不全的焦尸,混杂在砖土废墟里面,早已经辨认不清体型年纪。他们不久之前还是父亲、妻子、情人,忽然之间,就已经变成一堆焦土中的垃圾。

“整个庄子里的人,都中了暗算。”苏小英蓦然醒悟过来,低声道,“中了相当厉害的迷|药。”

一梅浑身一颤,立时睁大了眼睛。“不错!苏小英!连我们也被下了迷|药!所以我们昨天才睡得这么熟!”

“也许不是昨天,”苏小英摇头道,“或许我们早上也没有醒,又睡了整整一天。这么大一座庄子,一个晚上,怎么能全然烧尽。”

一梅悚然。过了一会,她才道:“我们差一点,也被烧死在里面。”

苏小英问道:“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一梅道:“你问我?”

苏小英道:“你是我老板娘,我当然得听你的。”

一梅道:“我们在四处找一找,说不定会有线索。”话虽如此,却知道这个线索也极难寻找,被烧成焦土一片,怎么可能还有线索?两个人绕着废墟察看,惨状触目惊心。

苏小英轻轻叹道:“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一番情景,真的是梦一般!”

一梅低头不语,猛然之间,脸­色­一变,将手指竖起来放在­唇­边,示意苏小英噤声。

“有人。”她凝神听了半晌,低声道。苏小英的江湖阅历远不及她,当下随着一梅,往瓦砾中掠去。

一梅几个起跃,轻灵的身影陡然硬生生煞住,接着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块地方,原本是半勺山庄凿取水源,引入冷泉的池子,池子里的水因为与冷泉相接,并未­干­涸。水池旁边,滚着一个圆圆的脑袋,块块­肉­体,散落一地。

苏小英也忍不住咬住了嘴­唇­,他已经认出了这个脑袋。

“谢远蓝!谢远蓝!”一梅叫道,“他怎么这么残忍!人已经死了,连尸体都不放过!”

苏小英将一梅猛地一扯,指着旁边道:“谢望衣!”

只见一堆木头后边,谢望衣俯面躺着,她的衣衫被烤烂,皮肤也黑黑的,但是她的身躯还是完整的,竟然没有被烧焦!

谢望衣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她吭哧吭哧地扒着地,地面上写了无数的“风”字,有许多字因为叠在一起,已经认不清了。

一梅收起她血­肉­模糊的手指,唤道:“谢望衣……”

谢望衣没有什么反应,她的手指机械般蠕动着。

一梅将她抱了起来。苏小英道:“去甘淄!”

等他们到达甘淄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巳时。医馆里的病人看见一个女人抱着一具半死不活的身体闯了进来,“哗”的一声,不由自主,让开了一条道路。

医馆的掌柜见状皱起眉头,目送一梅闯进去找大夫,一把拉住了苏小英,道:“这位小哥,诊金三两,你得先准备好。”

苏小英一怔,一梅在半勺山庄已经拿到手三百金子,但是这些金子连带着以前的钱,恐怕全部被火烧光了。苏小英镇定地将掌柜拉到僻静的地方,笑问道:“三两诊金?”

掌柜道:“是。”他眼前忽然银光一闪,听见“夺”的一声,再眨了一下眼睛,才看清一柄亮闪闪的长剑,直直地被Сhā进了地面的一块青砖中。长剑兀自颤动,只见剑身刺透了青砖,青砖竟然没有碎裂!

苏小英笑道:“你少给我罗嗦,这一剑,值不值三两银子?”

掌柜目瞪口呆,一时哪里说得出值不值,他正在发愣,忽然听见医馆里面一梅叫道:“苏小英!苏小英!”

男身女人

忙活了整整一天一夜,待到第二天早晨,一梅才有空坐下来,好好吃一顿早饭。一梅吃了一碗粥、一个烧饼,吃完以后,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又叫了一碗豌豆黄。她将豌豆黄稀哩呼噜地喝下去,然后舒服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你­干­什么瞧着我,你也吃嘛。”一梅满意地添添嘴­唇­,对苏小英道。

苏小英直勾勾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问道:“你怎么知道半勺山庄会着火,把银票带在身上?”

一梅满不在乎地道:“我怎么会知道着火,只不过银票我一直随身携带而已。”

苏小英愕道:“那天晚上……我怎么没发现!”

一梅瞥了他一眼,道:“你?你还­嫩­着哪,你知道什么。”

“唔……”苏小英若有所思地道,“瞧起来,跟着你跑江湖,确实不会吃亏。”

一梅喜滋滋地,得意地道:“你以为我这个杀手是白做的?我这个杀手风光着哪,跟着我,当然不会吃亏,要是你一个人,早就饿死在什么地方了。”

苏小英哂笑道:“得了,你也不想做一个杀手。你若是想做杀手,怎么会在大沟江开一间临江山庄?”

一梅微微一怔,看了他半晌,道:“幸好你现在跟我站在一条船上,不然你说不定能抢我的饭碗。——要不然这样罢,你帮我,咱们一起把‘杀手第一剑’的名头从傅待月身上抢过来,你看怎么样?”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苏小英笑道:“‘杀手第一剑’算什么,有空我们一起开一家客栈,你出钱,我算帐,从此以后‘客栈第一老板娘’就非你莫属啦。江湖人物住店,打九折。要是傅待月来了,价钱翻倍。”

一梅捧腹笑了起来,笑了半天,问道:“苏小英,咱们这么开心,是不是很没良心?”

苏小英道:“人生都没百岁,愁眉苦脸的­干­什么,当然要开心。”

一梅道:“不错,钱财声望,都是假的,只有开心才是真的。——我说苏小英,咱们应该上馆子,好好喝一顿,咱们这是意气相投啊!”

两个人手挽着手,果然找到最近的一家酒馆,要了一盘白切­肉­,一碟花生米,两斤老糟烧,开始喝起酒来。苏小英与一梅的酒量居然都很大,几碗烧酒下肚,脸都不红,不过话却多了起来。

一梅忽然问道:“喂,苏小英,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看上我的?”

苏小英忍不住“嗤”的一笑,反问道:“你呢?”

一梅认真地道:“我也说不清,也许在临江山庄打一看见你,穿着一身这么脏的棉衣,连一碗最劣等的老糟烧都喝不起,还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从那个时候起就开始看上你了;也许不在那个时候,在后来你帮我算帐的时候……咳,谁知道呢。”

苏小英神秘地笑了起来,道:“自打我开始跑江湖,听说有这么一个人,一剑杀死了只要是女人都会动心的乌衣峰,从那个时候起,虽然我没有见过她,我已经开始对她动心了。”

一梅翻了个白眼,道:“你少骗人,这算怎么回事。”

苏小英叫屈道:“怎么就不算回事?你难道没听说过神交已久?”

“神你个大头鬼,你以为我还是十六七的小姑娘,相信你这套鬼话。”

“你怎么就不相信呢……”

“我问你,你不会是先看上我的钱,再看上我的人的罢,”说到这里,忽然疑心起来,道,“你不会是假心假意罢!苏小英,我跟你说,你要是敢对不起我,我非把你大卸八块,剁成­肉­酱包馅子。”

“一梅,你就饶了我罢……我哪敢呐……”

“你有什么事不敢?你上天入地,什么都敢!”

“我什么都敢,就是不敢对不起老婆。”苏小英连忙澄清,发誓道。

“好罢,”一梅好像满意了,点头道,“你得好好记着这句话。”

这时酒馆里进来一个卖甜瓜的­妇­女,身材粗壮,见他二人坐着喝酒,连忙招呼起来,“小相公,小夫人,喝完酒口渴,买几个甜瓜解解渴吧,才五文钱。”

苏小英道:“甜瓜我倒无所谓……一梅,你要吃么?”

一梅道:“先尝味道,甜的再买。”

那­妇­人笑道:“甜,甜,我这里的甜瓜,人人爱吃,小夫人吃了以后,还要再来买呢。”说着当场剖了一个,切出一块,递给一梅,又切一块递给苏小英,热情地道,“小相公也尝尝。”

苏小英先接过,闻了一闻,道:“果然很香。”

一梅道:“我也尝尝。”说着伸手去接。那­妇­女递出去,一边笑道:“又香又甜……”她的话才说了一半,陡然之间,一梅的手如电光火石,捏住了她的腕脉。那­妇­女神­色­大变,左手微动,刚欲扬起,忽然脖间一凉,一支亮闪闪的剑已经抵住了她的脖子。

苏小英将手中甜瓜随手抛出,笑道:“又香又甜,要不要来一块尝尝?”

那­妇­女的神情十分镇定,冷笑道:“杀手一梅,名不虚传,你们是怎么识破的?”

一梅冷冷哂道:“你一进来就直奔我这桌,我觉得有点奇怪而已。倘若我捉你腕脉的时候,你的反应没这么大,这块甜瓜你已经卖出了。你是谁?”

那­妇­女道:“我只不过是一个想杀你的人。”

一梅冷冷道:“少跟我说废话。”

那­妇­女道:“女人的废话本来就很多。”

一梅道:“不错,女人的废话很多,通常也很爱惜自己的脸,小英,请你在她脸上划个十七八道的。”

一梅的声音很无情,那­妇­女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恐惧,却挣扎地道:“你敢!”

苏小英道:“你这句话说的着实有趣。”他出剑很快,只见白影一闪,剑尖已经在那­妇­女耳下划了一道。

暮雨剑的力道控制得相当好,把她耳下薄薄的一层皮划破,然而竟然没有血痕!只见破皮之处,一层薄皮轻轻翻起了一小块。

一梅脸­色­骤然大变,手臂暴长,一把将那­妇­女的脸皮整个掀了起来。脸皮之下,并非血­肉­模糊,竟然另有一层­肉­­色­脸皮!一梅浑身一震,脱口叫道:“风总管!”

风无画趁势猛地里跃起,怪叫一声,将袖子往前一甩,“噗”的白­色­烟雾腾起。一梅向后疾退,几个起落,退到十步之外,还没有站定,身体已经像箭一般,重新往前­射­出,含光“铿”一声,在空中脱鞘。

然而含光出鞘,其实是一点也不必要的!白­色­烟雾腾起的霎那,森然一道剑光大闪,烟雾笼罩之下,甚至连一梅都没有看清剑的去路,只听见双剑疾速相交,在转睛时,一人闷哼,手中长剑扫落。

一梅掠上之时,苏小英的暮雨剑仍旧抵在风无画的脖颈,适才一幕,好像并没有发生。

风无画的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青,许久方道:“好剑法!你竟然有如此剑法!”他已经恢复本来面目,一对浓黑的卧蚕眉,颇为威武,然而他却仍旧­操­着一口女音,加之一身­妇­女装束,显得十分诡异。

苏小英道:“承让,我只不过比你少一个拔剑的动作罢了。”

风无画眼波一转,竟然做出女人的媚态,一梅正巧站在他的正面,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风无画道:“你可知我的剑法是怎么练的?是用两个女童的­性­命练的!你竟然能比我更快!好,好,好!”

一梅眼中杀气大盛,道:“果然是你!”

风无画笑道:“是我,炼错花丹的就是我。倘若不是你们横Сhā进来,我还要再炼一个错花丹,”他说到这里,拿手指娇娇媚媚一点,“哼哼哼”地轻笑恨道,“谢远蓝那个狗娘养的,我要他死无全尸。”

苏小英皱起眉头,道:“你还是拿你原本的声音说话罢。”

风无画叫了起来:“什么原本的声音?我原本就是这个声音!为了报仇,我装扮了这么多年的男人,若不是为了报仇……”说到这里,竟嘤嘤哭起来。

一梅不禁大骇,拿含光又在他耳下一划,却见皮肤上青青一道,随即泛上红­色­——这是他的真皮,再没有人皮面具了。

风无画按住伤口,尖叫起来:“你敢毁我容貌,我就与你同归于尽!”

饶是一梅见多识广胆子大,这时也不禁一惊,脸上的神气,就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隔了半天,才道:“好罢,我决不毁你容貌,不过你告诉我,谢远蓝跟你有什么仇?”

风无画眼睛里,忽然涌上浓浓的哀愁,陡然抬头盯住一梅,却笑起来,然而这种笑实在是悲,仿佛都能笑出泪水。“什么仇?”风无画笑着道,“世界上所有的仇,都比不上我跟他的仇,我姐姐是这么看得起他,肯做他的妻子,他却把我姐姐的手砍断,他害死了我姐姐!”

一梅陡然一惊,问道:“傅无情?”

风无画并没有理会一梅,自己道:“世间女子尽痴情,世间男子皆薄幸,没有一个臭男人是好东西。”

一梅冷笑起来,忍不住道:“你也是一个男人。”

风无画尖声大叫起来:“你胡说!你这个贱表子!”

苏小英将暮雨剑往前一递,在他脖子上割了一道,冷冷道:“你最好不要乱说话。”

鲜血登时流了下来,风无画毫不害怕,仍旧“贱表子”、“贱女人”的乱骂,他的声音确确实实,完全是女人的声音,听得人心里直发毛。

这尖利的骂声陡然停住了,因为苏小英的剑移到了他的脸上。

一梅道:“你已经杀了半勺山庄所有的人,为什么还要杀我们?”

风无画哼道:“还差一个,谢望衣!你们把谢望衣藏到哪里去了?我来找你们,只不过为了她!”

一梅冷笑道:“好罢,我告诉你谢望衣在哪里,不过你也要告诉我,你的错花图从哪里来,你为什么要在花笺上题错花图上的小诗?”

风无画忽然深深叹了口气,道:“我当然要题那首诗,那首诗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她还把那首诗写在错花图上。那首诗……那首诗是我姐姐的象征……”

“你说什么!”一梅叫道,“怎么可能是你姐姐!”

风无画勃然变­色­,道:“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女人,能比我姐姐更聪明,更漂亮!她三岁就识字,五岁能做诗,十岁已经是一个极高明的大夫,到了十九岁,就写出了错花图!谁能跟她一样!谁能跟她一样!”

一梅的脸­色­已经全然变了,她甚至说不出话来,她的手已经在微微颤抖。

苏小英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她的模样,不禁皱起眉头,心中闪过一丝疑虑。然后他问道:“错花图是傅无情写的?”

风无画笑道:“不错!”

苏小英道:“你在半勺山庄做了十年总管,就为了找谢远蓝报仇?”

风无画眼中悲哀又起,道:“姐姐吩咐我报仇,可是我对不起她,我整整练了十年的剑,都不是谢远蓝的对手!姐姐曾经跟我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倘若十年都报不了仇,就练错花图……”

一梅冷冷地打断他:“你姐姐的脑子一定不正常。”

风无画的眼睛顿时红了,狂跳起来,用手去拨暮雨剑的剑身。苏小英将剑一转,风无画的手掌登时被切下半只,掉在地上。

他竟然没有呼喊,却露出娇媚却森然的笑容。

一梅猛然一惊,暴喝道:“小心!”

可惜她觉醒得还是稍微晚了一些,她感到头有些微微发涨,迷|药药­性­散发得极快,她在说完那两个字以后,眼前已经有金星乱冒。

苏小英陡然抽回长剑,往自己左手臂上划了一道,鲜血沾染在暮雨剑上,使得暮雨剑挥出去的光竟然有一点红。剧烈的疼痛让苏小英脑中倏地一醒,暮雨剑出击如电,“嚓”的一声,刺进了风无画的背心,剑尖贯穿而出。

风无画的手,刚刚触到自己剑的剑柄。

苏小英暗叫道:“侥幸!”

风无画倒地难起,鲜血乱涌,一时却未气绝,露出诡异的笑容,断断续续问道:“谢……望衣,谢望衣在哪里?”

苏小英盯着他,淡淡道:“死了,在半勺山庄的时候就死了。我们是故意把她的尸体带回来的。”

一梅怒往上冲,举起含光,往他身上狠狠Сhā了下去。

甘淄城外道路四通八达,路况也都极好。一梅买了两匹快马,挑了一条宽阔的官道,与苏小英乘马赶路。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要去的目的地,只不过策马疾驰,能够稍稍发泄一下郁闷的心情。

黄昏时分,知道赶不进前面的宿头,于是在一背风处点起篝火,准备露宿。

天­色­已经黑下去,一梅坐在篝火旁边,偶然抬头一瞧,正看见苏小英将树枝扔进火堆,火光照耀下,他的脸竟然显得十分好看。一梅第一次觉得苏小英长得挺英俊,不禁微微一呆。

一梅问道:“苏小英,你究竟是哪里来的?你的剑法很好,但是竟然没有名气。”

苏小英道:“我就是那些传说中的世外高人。”

一梅扳起了脸,道:“我跟你说认真的。你父亲是谁?师父是谁?”

苏小英道:“我没有师父。”

一梅道:“没有师父,难道也没有父亲?难道你的功夫是天生的不成?”

苏小英淡淡一笑,低头不答。

一梅道:“你说么!你说呀,你究竟是什么来路?”

苏小英陡然抬头,看向一梅的眼睛,淡淡道:“一梅,我没有问你的来历,你也不要问我。”

一梅的脸­色­登时变了,大声叫了起来:“我的来历?我有什么来历?我就是一个杀手,一点也不神秘!但是你,你来路不明,谁知道是谁派你来,嗯?你这么接近我,到底有什么用心?”

火光之下,苏小英的脸­色­仿佛也变了,但是他的语气还是很平静,道:“你以为是谁派我来的?”

一梅道:“说不定你也练错花图!否则,你的剑法怎么会这么好?”

苏小英站了起来,道:“你越说越离奇了。”他的语气已经开始变得冷冰冰。

一梅更加上火,也站了起来,大声道:“说不定你父亲,你一家都是练错花图的!你才不好意思说!”

苏小英猛一怔,陡然抬头盯住了一梅的眼睛。他什么也没说,却转身拂袖而去,一梅还没反应回来,他的身影早已经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

一梅微微一呆,在当地站了半天,才缓缓坐下。不知不觉之中,泪水已经充满了眼眶。

一梅忽然想到,她从来就是一个不会哭的女人,却在苏小英这里哭了两次。第一次是在他跟前,第二次是为了他。

舍命相救

一梅在那篝火旁边等了很久。她当然不承认自己是在等苏小英,可是她脑海里浮现的偏偏都是苏小英的影子。他怎么笑,怎么说话,怎么出手挡住了傅待月一剑,甚至那个只有星星没有月亮的晚上他们在山上怎么纠缠,她全部想了起来。

只是她仍旧不承认自己是在等苏小英,她脑海中,趁着一个苏小英落下,另一个苏小英还未起的这段空隙,想,等到天一亮,自己就能带着两匹马远远的走掉。然后她想,苏小英没有马,也没有钱,这种情况往往会让人很惨,她有一点幸灾乐祸了,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之中,她已经习惯了有苏小英的日子。人很难适应孤单,但是往往容易享受别人的陪伴。

一梅往篝火堆里塞了好些树枝,然后席地躺了下来,她睁大眼睛,遥望着茫茫夜空。

荒郊野外,除了树枝燃烧的“噼噗”声,什么动静都没有。偶尔有不知名的小兽路过,远远看见火光,也都一窜而过,并不停留。一切都显得如此平静。

一梅手上的汗毛却陡然间竖了起来。她躺在地上没有动。不过,她全身的感官已经提升到了最敏锐的状态。好像千钧一发于顶,在这根发断掉的一刹那,她已能完全掠开,安然躲避。

一梅是一个杀手。杀手的直觉往往都很准。

五枚暗器破空之声尖锐响起,一梅躺在地上,她的身体似乎没有动,却在瞬间移动了三尺,含光剑脱鞘而出,极迅速地挽了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剑花,“叮叮叮叮”一阵乱响,暗器被全然扫开,然后又是“叮”的一声,这个声音清脆而有力。

一梅的瞳孔骤然收缩,是剑!好快的剑!

凭借双剑相抵时的一股反力,一梅向后狂掠十数步,在空中翻了一个轻巧的筋斗,轻飘飘落地。含光剑在黑夜中几乎瞧不出形状,却隐隐­射­出凌厉的剑气。

篝火微弱的光亮下,只见白衫蓝衣,一男一女两道人影在前飘然而立。他们的姿态极其优雅,一点也看不出刚刚动过杀意。看他们的样子,就应该是暖暖阳春,踏花归来;飒飒清秋,品酒去后,这两个人随便站在哪里,似乎都能让那个地方显得娴静而雍容。

可惜他们的名字偏偏叫人闻之­色­变。

明姬传金箔,待月笑杀人!

一梅手中的剑忽然握得很紧,“傅待月,”她冷冷道,“是你。”

傅待月淡然道:“寻姑娘良久,总算找到了。姑娘那位叫苏小英的帮手不在,可见我的运气不错。”

一梅纵身掠起,她的含光剑乌而无泽,在黑夜中占了很大的便宜。可惜傅待月的剑也实在很快,含光、无名,两柄长剑以几乎不能看清的速度交错技击,短暂而有力的短响混成一记长长的金属响声。十数招一过,两个人都发起了狠,出招太快,已经不能在脑子里反应,全凭一种经验的直觉。

陡然间“嗤嗤”一片大响,暗器破空,劲飞直­射­,听声音,竟是用满天花雨的手法。一梅心里一紧,含光已经在傅待月的纠缠中,若要避开这一片暗器,必须在一招内逼退傅待月。

然而,杀手第一剑,岂是这么容易逼退的?

一招的时间转睛即逝,一梅仿佛已经听见暗器刮擦衣角的声音。

蓦地里斜角窜上一道灰影,剑光登时大­射­!一梅与傅待月俱是有名的剑客,却仍然被这一道凌然的剑光激的一惊。电光火石之间,一袭暗灰的物事凌空而起,“噗剌剌”一声,在空中展得极平、极硬,便在这时,无数暗器极速­射­来,包在这物事之内,发出一片沉闷的声响。

傅待月见机极为迅速,平地里硬生生缩回一尺,足尖轻点,掠回十数步。

一梅额头已经渗出冷汗,心中叫了一句侥幸,再定睛看时,傅待月虽然神­色­平静,气度却全不似刚才,显得十分凝重。

那灰影笑道:“明姬不但能传金箔,五角梅花钉的功夫也越来越­精­进了。”

明姬居然不动声­色­,低头谦卑地道:“多谢苏公子称赞。”

那灰影道:“我只不过是一梅雇的帮工而已,你太客气啦。”

傅待月淡淡道:“夜­色­正好,围火而谈岂非人间一美事?我也不打搅两位,即便告辞了。”

明姬轻移莲步,缓缓走到傅待月身前。

一梅冷笑一声,断然道:“我却还有事请教你。”

傅待月淡然道:“请说。”

一梅冷冷道:“杀手杀人,无情之至,可是你适才的剑内,为何有如此深重之仇恨?难道我以前跟你有恩怨么?”

傅待月的脸隐藏在­阴­影之中,瞧不清楚,他顿了一顿,还是用一贯清清淡淡的声音,却绝决地道:“你我之仇,不共戴天。”

一梅不禁一怔,想了半天,没想起跟他有什么仇怨,再一看,待月明姬,早已消失在夜­色­之内。

苏小英道:“你别发愣呀,去看看他们真的走了?”

一梅转过身,看着他,嘴里道:“当然真的走了。”

苏小英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微笑道:“倘若真的走了,我就撑不住了……”话才说到这里,身体忽然一软,倒在了地上。

一梅脸­色­一变,几步奔到他身边,抱起他的上身,问道:“苏小英,你怎么了你?你在吓人?”

苏小英虚弱地道:“哪儿能啊……她……明姬的暗器比我想的厉害多了……”

一梅道:“怎么了?打中你了?”

苏小英轻轻“嗯”的一声,有气无力地道:“督脉上……好像是悬枢……脊中……”

一梅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麻利地解开他的上衣,果然看到悬枢、脊中两|­茓­上各扣着一枚五角梅花钉。

“苏小英,”一梅慌乱地道,“你怎么这么马虎呀!”说着鼻子一酸,泪水就吧嗒吧嗒掉了下来,“你差一点就死在梅花钉下了!哪怕不死,谁知道会不会残废!你怎么这么马虎呀,好端端的蝎蝎虎虎冲上来­干­什么?嗯?”

苏小英的脸­色­已经变得很苍白,然而他还是微笑了一下,轻声道:“不要紧,这两个钉子是穿透我衣服­射­进来的,力道已经小了,就是……就是打中的地方太厉害……过几天就没事了。”

一梅使劲一抹眼泪,酸着鼻子问:“真的?真的?”

苏小英又“嗯”了一声,道:“我哪敢骗你呀……”

一梅麻利地将他背了起来,风风火火朝前头村镇奔了过去,一边道:“你还有不敢做的事情么?”

前方的镇子还算大,因为镇子里人多姓郭,所以叫郭家镇。到达郭家镇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一梅满头大汗,用脚踹开镇上医馆的大门,闯进去大叫道:“大夫!大夫在哪里!”

叫了半天,才有一个伙计披着衣裳,慌慌张张跑出来,一眼看到一梅神气泼辣,汗流浃背,腰上悬着一把黑鞘的剑,一手还握着一把式样古朴的长剑,不禁就有些结巴,道:“大夫还没有来。”

一梅怒道:“没有大夫,还开什么医馆!快叫大夫来,否则我烧了他的房子!”眼睛往四周一张,看见边上有一张卧榻,便将苏小英小心翼翼俯卧放在榻上。

苏小英的呼吸还很匀称,然而气息微微有些弱,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迷。

这家医馆的主人也姓郭,双名少棠,相貌端正,颌下一小绺黑须,显得很有威严。他进来之时,也不似那伙计,只朝一梅瞟了一眼,冷言冷语地道:“姑娘只须少坐,不用在这里大呼小叫,病人在哪里?”

一梅一愣,然而见他气度不凡,心里高兴起来,想这必定是个高明的大夫,于是笑道:“是是是,你快来瞧瞧,他伤得很厉害。”

郭少棠哼了一声,走近卧榻。然而他在榻前极明显地一顿足,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随后急忙翻了翻苏小英的面颊,他在看清苏小英容貌的一瞬间,脸上血­色­尽褪,颤声道:“他……他……”

一梅跳了起来,心慌意乱地叫道:“他没事啊!他不是好好的么!他怎么了!”

郭少棠大惊失­色­的神态稍稍回转,伸手搭住了苏小英的脉搏,又在他额头按了一按,随后果断地对伙计道:“川芎两钱、当归两钱,赤芍、升麻、防风各八分,红花、|­乳­香去油四分,陈皮五分,甘草两分,煎半碗。”

一梅松了口气。

郭少棠神态肃然,一字一句,问一梅道:“这位小哥姓甚名谁,怎么会受的伤?”

一梅道:“他叫苏小英,他……他跟人打架,一个不小心,被人用暗器­射­中了悬枢、脊中,他还好罢?”

郭少棠喃喃道:“苏小英……苏小英……真的是他……”随后气得连胡子都要翘起来,破口大骂道,“悬枢、脊中,那都是极要紧的|­茓­道!怎么会伤到那里去!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决不跟你罢休!”

一梅愣道:“怎么,你跟他认识?”

郭少棠道:“岂止认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是他什么人?”

一梅瞪大眼睛,朝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用极满不在乎的语气,轻描淡写地道:“我?我是他老婆。”

郭少棠张大了嘴,他的下巴差一点掉了下来,眼睛也比往常睁大了数倍,然后他轻哼了一声,缓缓道:“怎么能够呢,哼,他会看上你?”

这话厉害,若不是指着这个大夫给苏小英瞧病,一梅定然会扑将上去,把他揍个万紫千红。

苏小英喝过药,沉沉睡了一整个白天。郭少棠支使几个伙计,在医馆打扫出一间雅致的卧室,安排他好好休息。然后他在医馆挂出一块牌子,“今日休诊”,看起来是想全心全意,照看苏小英的伤势。

一梅也松了口气,苏小英睡得十分安稳,甚至连脸­色­也渐渐好转。一梅拿手去抚摸他的面颊,忽然之间,心中一热,脸上腾起老大一片红晕。

苏小英在这日黄昏醒过来,一醒过来,就看见一梅支着脑袋闭目养神。于是他轻轻叫了一声:“一梅,一梅。”

一梅登时睁开眼睛,窜到他床边,问道:“你好了?”

“哪有这么快啊。”

“哦——”一梅手忙脚乱帮他塞了塞被子,道,“那你再睡,再睡。”

苏小英笑道:“睡不着了,你怎么不去睡一会?看你好像累得慌。”

一梅道:“一点也不累,­干­我们这行的,什么时候都不会觉得累,跟骡子似的,特别吃苦耐劳。”

苏小英笑道:“那你怎么不­干­脆改个名字叫董一骡呢。”

一梅竖起眉毛,气道:“苏小英,你怎么老这么欠揍!我跟你说,不管怎么着,我现在都是你老板娘。”

苏小英连忙道:“我知道,我知道。”然后转了个话题,道,“你还挺有本事,这是在哪里?这个房间挺好。”

一梅想了想,刚要从头跟他说,卧室的门“吱”的开了。

郭少棠疾步趋了进来,走到床前,“咚”的一声,竟然跪倒在地上。他端严而富有学者风度的脸仿佛充满伤悲之情,他的眼睛里蓄满了热泪,嘴­唇­也在微微打颤。

苏小英露出惊讶的表情,道:“原来是你?”

郭少棠的泪水缓缓淌下,充满恭敬地道:“是。小人承蒙苏公子搭救,在此处开了一家医馆,日子还算过的不错……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苏小英满不在乎地道:“你快起来罢,这像什么样子?如今你也救了我,咱们没有谁欠谁的。”

郭少棠一怔,道:“这是小人分内的事。”话这么说,到底站了起来。

苏小英笑道:“可见好事是得多做,种善因,得善果,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你,这里是你老家?”

郭少棠道:“不是,不过见这里风气淳朴,因此在此地居住。公子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跟人拼斗受伤?”

苏小英一哂,道:“我居无定所,这次不过偶然路过罢了。郭大夫,我肚子饿了,有什么吃的没有?”

郭少棠又一怔,忙道:“有,有,我这就去准备。”

一梅见他急急忙忙出门,“嗬”的一声,对苏小英道:“你对他的恩情不小呀。”

苏小英道:“什么呀,人家是个读书人,礼节周到,动不动就跪啊拜的。他那个时候给一家大官治病,不知怎的,得罪了人家,我正巧路过,顺手帮了他一把。”

一梅道:“看不出你挺热心的。”

苏小英道:“那当然,不然我也不会回头来帮你啦。”

一梅双手叉腰,大声道:“你回头来帮我,那是应该的!”

“怎么应该了?”

“因为……因为我是你老板娘!”

苏小英嗤笑一声,满脸无趣,把脑袋钻进了被窝。

一梅道:“喂,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柳氏杏杏

一梅婉拒了郭少棠邀请他们住在自家的好意,她在镇上另租了一间小房子。这间房子很小,只能摆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小矮柜,吃饭只能坐在床沿,因为已经容纳不下椅子。

苏小英的伤势没有大碍,卧床休养了三四天,就能够到处乱跑。一梅自己害怕生病,对于苏小英的身体,也异常­操­心,逼迫他每天都要去郭少棠那里看病。苏小英没法子,每天吃过晚饭,都遛跶到郭家,跟郭少棠下棋。

这时郭家镇头上那片水塘里,荷叶已经翠翠的到了最茂盛的时候。

苏小英去下棋的辰光,一梅就抱着今天换下的衣物,与邻居郭大婶上水塘洗衣服。水塘一圈,那时挤满了各个年纪的主­妇­。或高声谈说,或窃窃私语,讨论着自家的男人和孩子。荷叶长得很高,有时候看不见对面的人影,只听见荷叶缝子里头,那话一阵接着一阵,从来不会停断。

一梅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因为她可以在这里,跟随着别人话头,肆意地吹嘘苏小英。

实际上女人的一大爱好,就是在别人面前埋怨自己的男人,抱怨完了一通,然后喜滋滋地对别人说,哎呀,反正日子就这样过啦,你看人家王大婶李大嫂家的那口,还不如我家的哩……

一梅“嘭嘭”捶打着衣服,听见邻居郭大婶道:“苏家嫂子……”一梅顿时转过头去,迫不及待地道:“郭婶子,怎么说?”

郭大婶一边叹气,一边道:“今天一早我去你家借葱,看到你家小苏拿着勺子,在厨房里忙活呢!你真是好福气啊!”

一梅笑眯眯的,装出嗔怪的语气道:“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我叫他不要做,好好呆着去罢,他非要做,你看他也弄不­干­净,到头来,还不是要我重新弄过。——不过话又说回来啦,他第一次做饭,竟然还做的不错,我都不相信是他做的,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走路?’呵呵呵,你瞧他怎么说话的。”

郭大婶羡慕得眼睛都红了,道:“苏嫂子,我看小苏待你可真不错!你有什么秘诀没有?咱们一场街坊,你可得老老实实告诉我。”

一梅喜滋滋地小声告诉她:“其实也没有秘诀,就是在嫁人的时候,要放亮眼睛细细地挑。”一梅凑到郭大婶耳边,神秘地道,“嫁人,就好比女人第二次投胎,就说我罢,为了挑一个好男人,年纪到了二十五岁才嫁给他,人家姑娘到我这岁数早做几个孩子的妈了,可是呢——你看看,这么也是值得的不是?”

郭大婶啧啧称是,一边点头一边后悔当初没有把眼睛擦亮。“苏嫂子,你家小苏跟镇头上郭大夫交情不错啊,我们家那个,年前上山的时候摔了一跤,摔到手,一直在酸,能不能跟郭大夫说一声,给看一看?”

一梅一口答应下来,笑道:“行,回头就跟他说。”

郭大婶哗哗哗将手里的衣服搓好,站起来道:“苏嫂子,今天我要先回去,我家老大说不定要回家。”

一梅有些失望,道:“这么早就回家啦?那好,我弄完也走了,顺便到郭大夫家,帮你说说。”

郭大婶连连道谢,管自己先走了。一梅手上加快速度,赶紧也弄好,将衣物往竹箩筐里一丢,站了起来。她刚刚站直,后面忽然有一个女人冷冷地道:“杀手一梅。”这四个字夹杂在一群女人的嘈嘈的闲聊声音里面,竟然十分清晰。

一梅动作一滞,缓缓转头。只见水塘后面,一座白砖青瓦的小房子旁边,一个女人亭亭而立。这个女人总在二十多岁,穿着一件垂顺的湖­色­绸裙,露出脚底下一双十分­精­致的银丝绣鞋。她的脸藏在一方温柔的白纱后面,看不清楚相貌,然而一梅皱起眉头,问:“小姐,我们从前见过?”

女子道:“杀手一梅,记­性­不错,我们六年前曾经见过几面。”

一梅听到“六年前”三个字,恍然大悟,脱口道:“对了!你是柳杏杏!小气得很,花二十两银子,雇我去杀乌衣峰。”

这女子不动声­色­,淡淡道:“这一次,价钱自然要丰厚得多了,我们找一个地方详谈。”

一梅想了想,道:“杀人么……我暂时没这个兴趣,不过,到我家坐坐,那也不妨。”

柳杏杏是一个很雍容华贵的女人,她举手投足之间,自然而然散发出一种高贵的味道。这种说不明白的味道让一梅走在她旁边的时候,觉得有些怪怪的。有一句话叫“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一梅觉得倘若她跟苏小英算是“倾盖如故”,见面就熟,那么,她跟这个柳杏杏,绝对就是“白头如新”了。

有些时候,人跟人之间的感觉确实微妙得很。其实一梅与柳杏杏也从来没什么矛盾,但一梅就是觉得,她们两个,不是一类人。

柳杏杏在一梅住的屋子前面稍一驻足,微微皱了皱眉头。一梅满不在乎地推开门,招呼她道:“柳姑娘,进来坐啊,嘿嘿,屋里稍微乱了一点。”说着把桌上摊着的东西快手快脚一收,拍拍床沿道,“你坐着,我去倒水。”

柳杏杏摘下了面纱,她却没有坐,只用轻蔑的眼神稍稍打量了一下这间小小的,略显凌乱的屋子。

一梅端进茶水,往桌子上一搁,她见柳杏杏没有坐,也不再劝,管自己一ρi股坐下来,随意地道:“喝水。”

柳杏杏看了一眼盛水的粗瓷大碗,淡淡道:“你看起来很缺钱。”

一梅道:“还行,还过得去。你这次又想杀谁啦?”

柳杏杏道:“三千黄金,买一个人的­性­命,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一梅睁大眼睛,叫道:“三千黄金?”

柳杏杏微微一笑,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一梅,露出一丝不屑的眼神,微笑道:“不错,三千黄金,倘若你觉得不够,价钱还可以商量。三千黄金,足够你买一幢好房子,雇几个下人,过上优裕的日子了。”

一梅瞧出了她的不屑,微微一笑,道:“我现在过得就挺好的。你想杀谁?”

柳杏杏道:“无忧楼主。”

一梅微微一怔,道:“美剑无忧?”

柳杏杏道:“不错。”

“这个……”一梅沉吟起来,道,“虽然你的价钱不错,但是这个人却不是这么好杀的……美剑无忧,你也知道……”

“所以价钱可以商量。”柳杏杏道。

一梅想了半天,道:“无忧楼主,据说剑法天下第一,去杀他不是自寻死路?你当我是要钱不要命的傻子。”

柳杏杏淡淡一笑,道:“‘秀士三剑,凤凰来仪’,他们已经答应同你一起,刺杀无忧楼主。”她从袖中抽出一叠白纸,轻轻放在桌上,道,“这是他们写给你的信。”

一梅没有去看信,皱起眉头,问道:“‘秀士三剑,凤凰来仪’,就是号称江湖三大墨客雅士的李郊寒、石白圭、妙小姑?”

柳杏杏道:“不错。如果运气好,我还会请上待月明姬。”

一梅的头顿时涨了起来,睁大眼睛,看着她道:“虽然我喜欢一个人­干­活,但是这笔生意还是会考虑一下,我得跟我男人商量商量,你明天再来罢。”

柳杏杏微微一讶,却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道:“很好,我明天会再来。”

一梅含含糊糊“嗯”了一声,目送她走了出去。回眼看见桌子上的信,随手抓了起来,展开一看,只见信上文字飘逸,四六骈体,一眼望去,处处只有“兮”,十个字里头,倒有一两个字笔画繁复,是不认识的。一梅更加头大如斗,正在费力地看,门“吱啦”一声,苏小英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苏小英刚刚想描述自己将郭少棠杀得片甲不留的光辉战绩,猛地见到一梅满面愁容,不禁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

一梅把信一抖,道:“你来看看,这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苏小英疑惑地接过,数了数,足足有三张大纸,才一看到里面的内容,顿时也变得愁眉苦脸起来,忍不住骂道:“他­奶­­奶­的,谁给你的文章?”

苏小英倒是很少说粗话,他这么情不自禁地骂了一声,一梅哈哈大笑起来,道:“别人给我的信!你看,我的朋友卧虎藏龙不是?”

苏小英看了半天,将三张纸全部看完,皱眉道:“你的什么朋友?”

一梅道:“从来没见过面的朋友。他们把自己称为‘秀士三剑,凤凰来仪’,号称三大墨客雅士。刚才有一个人,请我跟他们一起,去杀无忧楼主,酬金很高,三千黄金。”

苏小英道:“得了罢,废话连篇!先把自己吹了一遍,又把你吹了一遍,说到底就是一句话,让你答应不答应,给写个回执。”

一梅哈哈大笑,简直要喘不过气。

苏小英笑道:“老板娘,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跟她说,考虑一下。”一梅忽然认真起来。

苏小英道:“不用考虑了,推掉就是。谁请你杀无忧楼主?”

“柳杏杏。”

苏小英道:“这人怎么这样啊,无缘无故,找到这里来了。”

第二天中午,一梅正在屋子旁边的树荫底下乘凉,柳杏杏缓步而来,她的仪态大方而端庄,走到一梅跟前,低声道:“杀手一梅。”

一梅动也懒得动,道:“我男人说啦,叫我推掉,真不好意思。”

柳杏杏眼中­精­光一闪,冷笑道:“他不过是一个没用的男人,你何必听他?”

一梅脸上变了颜­色­,跳起来恶狠狠地道:“你说什么!你凭什么说他是个没用的男人!”

柳杏杏俏眼四顾,轻蔑地讥讽道:“有用的男人怎么会让自己的妻子住在这种地方,过这种日子?”

“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么!”一梅大声吵了起来,双手叉腰,摆出一幅要骂街的姿势,“我乐意跟着他,我就是爱过这种日子,你想怎么着!嗯?你不过是个没人要的老姑娘,在我这里摆什么威风!你要是好,乌衣峰会把你甩了?”

街坊邻居有人在家的,纷纷打开窗户探出脑袋看热闹。一梅毫不在乎,继续破口大骂,柳杏杏的一张粉脸涨得通红,气得浑身都发起颤抖,然而却说不出话来。——这种针锋相对的吵架,她远不是一梅的对手。

柳杏杏眼中杀气顿生,她的左手悄然捏起一个诀窍,右手将自己的绢花团扇,握成一个奇异的姿势。

一梅冷笑道:“行啊,你上啊。”她的拇指抵在剑柄上,轻轻往上一扳,只在这一刹那,含光的剑意倏然四­射­,酷热的天气,竟然叫人打出几个冷颤。

柳杏杏双眼微微一眯。情势顿然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然而她忽然放松了姿势,低声冷冷道:“我不是来打架的。我问你,倘若我把酬金加到五千,这笔生意,你做不做?”

“不做。”一梅毫不客气地一口回绝。

柳杏杏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道:“原本我打算先对付无忧楼主,再来清算你我之仇,眼下看起来,我们之间的仇,只好放在前面了。”

一梅微微一怔。

柳杏杏淡淡道:“七月初七,决一生死。”

一梅叫道:“我跟你有什么仇!你给我说个明白!”

然而眼光一闪之间,柳杏杏端庄的身影,已经去的远了。

夏日的夜晚,能够嗅出被太阳晒过的泥土味道。一梅与苏小英晚上喜欢在屋顶乘凉——因为他们的房子没有天井,也没有院子。

他们两个人的胆子都很大,有时候一边乘凉,一边身体就没有原因地靠近,然后便紧紧贴在一起,开始亲吻。还有时候,在亲吻以后,动作反而会更加剧烈,屋顶凉风习习,但是他们却很反常,在凉风下乘出一身的汗,然后紧紧拥抱着一觉睡到黎明。

这一天,一梅蜷缩在苏小英被汗弄得十分潮湿的怀里,喃喃地道:“这样的日子真的不错。”

苏小英“嗯”的一声。

一梅于是有点后悔,道:“早知道,就不应该把临江山庄烧掉,那个时候,是为了躲傅待月……唉,你说傅待月那个人怎么这样啊。”

苏小英“嗯”的一声,含含糊糊地道:“你别去理他。”

一梅道:“怎么能不理?他无缘无故,说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简直莫名其妙,”说着推推苏小英,道,“你说我跟他有什么仇?”

苏小英忽然发现,一梅的爱好就是在这种时候提起不应该提的人和事。

“不共戴天之仇么……”苏小英道,“不是父仇,就是母仇。”

一梅激动起来,使劲扯着苏小英的衣服,坚决道:“我从来没有杀过他的爹娘!不!我从来没有杀过姓傅的人,也没杀过姓傅的人的老婆!”

苏小英把衣服抽出来,安慰她道:“八成是他弄错了。”

“这种事情怎么会弄错?”

“……我也不知道。”

“这下可好,傅待月找我报仇,柳杏杏也找我报仇,我招谁惹谁了?”一梅气得嚷嚷起来,“那些真给我杀掉的人,反而没影没踪,你说怎么会这么奇怪?”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好啦,别想这些事了,想破脑袋,也没用。”

一梅道:“我不想,你给我想想。”

苏小英登时不吭声了。

一梅在他身上轻轻推搡了几次,道:“你给我想想,快想想……”

苏小英忽然发出呼呼的鼾声。

一梅气得去拧他的手臂,道:“苏小英!苏小英!”

苏小英只得睁开眼睛,叹道:“我也想不出什么啊。”

一梅静下来,顿了一顿,认真地道:“傅待月跟柳杏杏,他们报的仇,会不会大有关联?小英,我的直觉一向很准,这次也不会猜错。”

苏小英道:“七月初七,你去问问柳杏杏不得了?不用怕,那三个酸溜溜的‘凤凰来仪’有我呢。”

一梅笑了起来,道:“不错。”然后她轻轻推了推苏小英,轻声道:“小英,这次我好好问你,你师傅究竟是谁?”

苏小英微微一笑,道:“如果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告诉你,”

一梅道:“什么?”

苏小英道:“为什么每次跟错花图有关的事,你都这么关心?你身上那个记号,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梅勃然变­色­,道:“你看到了!”

苏小英道:“怎么可能瞒住我?你不是‘就是一个杀手,一点也不神秘’么?怎么会有这么多瞒人的事情了?”

一梅怔了一怔,不再说话,她开始抽气,抽气的声音还越来越大,苏小英吓了一跳,拿手一摸,原来她真的哭了起来。苏小英只好当场投降。

“别哭了。”苏小英道。

一梅抽泣着道:“我就哭一会。”

苏小英道:“杀手一梅,在屋顶上哭,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一梅抽着鼻子道:“反正已经哭过了,多哭一次,少哭一次,没什么区别。”

这时天边月凉如水。一朵薄薄的云盖住了半边月亮。

生死赌约

西瓜在冰凉的井水里头浸了足足一天,捞上来以后,瓜皮翠绿晶莹,一看就似乎散发着凉意,简直漂亮极了。拿刀一切,“嗑”一声,自然地裂了开来,瓜瓤鲜红剔透,饱满欲滴。

苏小英坐在天井的一角,吃的满头满脸,吃到后来,就连一梅都觉得不好意思再吃了,好像自己多吃一片,就剥夺了他人生最大的乐趣。

郭少棠喜出望外,道:“原来苏公子这么喜欢吃西瓜?”

一梅撇撇嘴,道:“哪儿呀?怕不是这西瓜不用自己掏钱,不吃白不吃罢。”说着白了他一眼,对郭少棠道,“郭大夫,郭婶子她当家的,就麻烦你啦。”

郭少棠道:“应该的,应该的。”

苏小英吭吭吭把手里的西瓜啃掉,对郭少棠道:“郭大夫,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郭少棠忙道:“公子请吩咐。”

苏小英道:“你这次买的西瓜确实好吃,能不能送我一只?”

郭少棠连忙站了起来,道:“有,有,难得公子喜欢,请公子稍待,我这就去拿。”

一梅冲上去狠狠拧住了苏小英的胳膊,恨道:“你还吃?还吃?这辈子没吃过西瓜?啊?”

“好吃么……”

一梅拉起他的胳膊,将他拽了出去。郭少棠从后追出来,叫道:“两位走了?吃了晚饭再说罢!”一梅道:“不吃啦,多谢。”

苏小英被她拖了一程,忽然挣脱,极严肃地对她道:“一梅,我有件很要紧的事。”

一梅道:“你又想怎么了?回去拿西瓜?”

苏小英摇头道:“不是,我刚刚吃的太多,想撒尿。”他的这幅郑重的表情,好像果真是有天大的事情一般,一梅忍不住笑起来,道:“快去快去,我到前面酒馆打一斤酒,在那里等你。”

前面的酒馆是郭家镇上唯一的酒馆。这时还不到吃饭的时候,十来张桌子,只有两张有人。其中一张靠角落的桌子,坐着一男一女两个青年,容貌秀雅,态度娴静,那男子只管自己斟酒,女子从从容容地往一梅这里瞥了一眼。

一梅不由得一怔,随即满不在乎地打起招呼:“傅待月,明姬,你们找到这里来了,还有完没完呀。”

傅待月没有抬头,淡淡道:“没完。”

一梅登时噎得说不出话来,在门口那桌重重坐下,过了一会才道:“好哇,咱们挑个开敞地方,今天做个了断!省的你费力找我!”

傅待月淡淡道:“很好。不过你得等我喝完酒。”

一梅冷笑道:“苏小英一来,你们俩可一点胜算都没有。”

傅待月淡淡道:“没有胜算,可以去死。”

这话的语气,好像说的人不是自己。一梅反而一怔,便不再说话。这时看见另外一桌,坐的是个单身男子,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桌上摆着酒,他却没有喝,双手拢在袖中,他的一双眼睛澈如清泉,润似古玉,一梅记得尤其清楚。

于是一梅惊讶道:“是你?”

那男子微微一笑,道:“杀手一梅,你好。”

一梅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那男子道:“访一位故人。”

一梅“噢”的一声,不再多问。然而她全部的­精­神已经提了起来,她似乎低头不语,却全神贯注地思索着眼前这件事情。

苏小英一直没有来。

一梅忽地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另外两张桌子上,傅待月仍旧在缓缓地喝酒,那青年仍旧拢着袖子,静静坐在桌边。

这时,一个披着重孝的年轻女子如同鬼魅,闪进了酒馆,她在门口一梅边上的桌子旁悄然坐下,一声不吭。天气很热,她的全套孝衣却穿着齐全,一丝不苟,叫人乍一看去,能掉一地疙瘩。

孝衣女子面向诸人,低头静坐。

傅待月瞥也不瞥一眼,他仍是那种淡淡的神气,用缓慢的动作,自斟自饮。然而明姬蓦地里双目圆睁,她的美眸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神光,紧紧盯着这个孝衣女子,她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十分复杂。

“谁死了。”明姬终于开口,问道。

那孝衣女子不答,低头默坐。

“你穿孝衣做什么?”明姬又问。

酒馆内,仍旧一片寂寂。

就连一梅,都似乎透出一种奇怪的,神秘莫测的气息。仿佛理所当然一般,没有人去打破这种神秘的感觉。每个人都在隐藏自己,等待他人跳出神秘的包围,暴露到众人面前。

傅待月已经喝完第二坛烧酒。他竟然毫无醉意,缓缓站了起来,对一梅道:“在哪里都一样,你挑地方罢。”他说话的时候,神态清远,好像不关己事。

一梅盯着他,沉吟片刻,正打算开口,一个声音Сhā了上来。

苏小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他道:“打架这种事情,还是我们男人来,别叫女人­操­心。”

傅待月淡淡道:“你想怎么办?”

苏小英道:“我想再跟你打一个赌。”

傅待月道:“你说。”

苏小英道:“就赌三招。——倘若我输了,我的命赔给你;倘若你输了,我不要你的命,不过你得告诉我们,为什么老找一梅的麻烦?”

傅待月想了想,道:“我占了很大便宜,没有不赌的道理。”

苏小英道:“很好,咱们去镇外树林,免得误伤无辜。”

傅待月道:“请。”

一个赌得爽快,一个应得爽快,仿佛都极有把握,然而空气倏然之间沉了下去,压在人心口,叫人喘不过气来。一梅的手不由自主,按在了含光的剑柄上,微微转眼一望,明姬右手微曲,想来已经扣着了一把梅花钉。一梅冷笑一声,将眼光转向了苏小英。

傅待月与苏小英已经将剑握在掌中。

这场决斗触之既发。苏小英的剑虽然没有名气,但是在场的人人都知道,他绝对足以媲美当世任何一个剑客,他曾经甚至一剑挡住了傅待月的劲击。不过这一次不是出其不意的挡,而是攻,要在杀手第一剑剑意最强烈的时候一举攻破他的剑招。

他们只赌三招,一梅的冷汗却已经濡湿了背脊。一梅并不是一个胆小的女人。

他们对峙的时间很短,仿佛剑一在手,就已经掠了出去。这场决斗惊心动魄,却并不­精­彩,因为他们实在是太快。

两道人影如同电光闪耀,蓦地里相擦而过,只听“铿”一记大响,宛若雷霆震动,回音阵阵。两个人站定,各自收剑,过了极长的一段时间,那双剑相击的声音才渐渐消去。

一梅与明姬陡然回过神,他们已经交过了三招。

太快!快到简直不像生死之战!

傅待月凝然未动,将手中长剑缓缓归鞘。可是,苏小英的袖子陡然一抖,一片残布悄悄飘落。

明姬差一点就要惊叫出来,转头一看,只见一梅面­色­死灰,却一声不吭,只是紧紧盯着苏小英。

苏小英摸了摸袖子,微微一笑,问道:“我输了么?”

傅待月淡淡道:“我输了。”

苏小英道:“很好。”

一梅与明姬都不是普通的女人,她们只是各自盯着自己的男人,一言不发。一切都显得十分平静。

傅待月终于开口道:“董姑娘杀了我的父亲。”

一梅回过神,冷笑道:“我从来没有杀过你的父亲,姓傅的人,我一个都没杀过。”

傅待月道:“我父亲不姓傅,他姓柳,叫柳天易。”

一梅的脸­色­登时变了,道:“杀手第一剑,竟然是雕梁小楼的少爷?”

傅待月淡淡道:“他并不知道有我这个儿子,我们也没有见过,只不过我知道他是我的父亲。”

一梅道:“你对他的感情却很深,你杀我的时候,剑意里带着很重的仇恨。”

傅待月淡淡道:“我不知道自己对他有没有感情,只不过,他一定不恨我这个儿子,所以我也不恨他,所以我想替他报仇。”

一梅道:“有谁会恨自己的孩子?”

傅待月想了想,淡然道:“我母亲,她恨我。”

一梅道:“决不可能!”

傅待月道:“我母亲不只是恨我,她恨所有的男人,包括她的儿子。”

一梅不禁一愣,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她才缓缓道:“你一定很想要一个父亲爱你,所以你才这么恨我。”

傅待月淡淡道:“我谁也不爱,也不想谁爱我。”

苏小英问道:“难道你连你的漂亮丫鬟也不爱?”

傅待月冷笑道:“不。”

明姬的脸­色­蓦然间变得异常苍白,她没有低下头去,只是猛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就跟江湖上大部分杀手一样,傅待月没有来历,也没有师承,他只是突然的就出现在江湖上,好像他打一出生就开始杀人,就是一个杀手。

傅待月的剑很快。从他的剑法,根本看不出他本身竟然是这么一个人。他常常穿着素衣玄袍,眉宇之间,散发着淡定的光华。他像一个出身无比高贵的贵胄世子,可实际上,他偏偏只是一个杀手。

而且是一个很无情的杀手。

他的无情与杀手一梅并不一样。杀手一梅在不杀人的时候实际很平常,会笑,会闹;可是他,他永远只表现出冷淡的模样,他只有在杀人的时候才会笑。

江湖上的人把他的笑称为“笑杀人”。这三个字听起来仿佛很威风,很洒脱,可惜这个世界上听起来的事情,往往并不准确。

只有明姬才知道傅待月其实既不威风,也不洒脱,恰恰相反的是,他总是很不快乐。

因为他总是很不快乐,所以他经常会接生意,经常会去杀人,然后等待下一笔生意,等待下一次笑容。

在没有生意的时候,他喜欢住在一间舒服的房子里,不停的喝酒。他今年才二十岁,却已经酗酒六年,六年里,他醉过无数次,以至于现在他几乎已经不能喝醉。然而,消愁的不是酒,是醉,所以他只能一次比一次喝得更多。

也只有明姬才知道,傅待月竟然是一个酒鬼。

明姬是一个极美丽的女人,与傅待月不明的来历相反,她出生世家,她的气质与生俱来。但是她不像任何一个大家闺秀,她没有在一定时候体面而风光的嫁给门当户对的男人,明姬选择了一条令世人乍舌,令家族唾弃的道路。

明姬在十七岁那一年,跟着才只有十六岁的傅待月,私奔了。而且她没有嫁给他,傅待月不想娶任何一个女人,所以她只做了一个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丫鬟。

然后她改了一个没有姓的名字叫明姬,以示她义无反顾的决心。

实际上傅待月并不爱她。明姬心里很清楚,她虽然是傅待月的女人,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真心的爱。傅待月其实不爱任何人,不爱她,也不爱他自己。

然而明姬并不在乎。

有时候爱一个人,就不会在乎,也不能在乎。

孝衣女子一直默默跟随在他们后面,默默地,似乎并没有看他们中的任何人,也没有注意他们中的任何事。然而当她听到傅待月的“不”字之后,忽然盯住了明姬,哈哈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好像两块金属碰撞,难听之极。

孝衣女子笑得极尽全力,好像傅待月这个“不”字,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一句话。

所有人都转过头看着她,她却毫不在意,一直笑到嘶声力竭。

“你为什么笑我,”明姬已经回转,淡淡道,“你自己难道不是这样的人么。”

孝衣女子的神情忽然变得十分严肃,用她破锣似的嗓音道:“我是,所以我觉得很好笑。”

明姬哂道:“一点也不好笑。”

一梅听着他们说话,这时问道:“你们两个认识?”

孝衣女子冷笑道:“认识。我们熟的很。”

明姬看着她,半晌道:“告诉我,谁死了。”

孝衣女子冷笑道:“我以为你一点都不在乎了呢,其实很久很久以前,你就已经不在乎了,不是么?”

明姬道:“不错。”

孝衣女子道:“那你为什么还要问。”

明姬淡淡地,笑了笑,道:“我好奇。”

孝衣女子看着她,脸上露出诡异的,闪烁不定的光芒,然后她的嘴角一弯,竟然笑了起来,从齿缝里一字字地吐出声音:“你好奇么?我告诉你——都死了,你能想到的所有人,都死了。”

夏日爽朗的傍晚,明姬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

身世之谜

明姬的神情还是很平静,不过一梅却看到她的手似乎轻微地颤抖起来。“都死了?”她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孝衣女子笑了起来,道:“你连这句话都听不懂么?”

她一身重孝,神情凄厉,却这么笑着,那破锣似的嗓音直撞得人耳朵难过。傅待月皱起眉头,对明姬道:“你跟她纠缠什么,我们走罢。”

然而明姬竟然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梅与苏小英从来没有见过明姬这个样子,不禁暗暗诧异,就连傅待月,都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惊奇。

明姬一直盯着孝衣女子,淡淡道:“这不可能罢,这怎么可能呢。”

孝衣女子叹了口气,道:“本来我也不大相信,可惜,这些事情的发生,我偏偏全看见了。父亲的尸体,被剁成一块一块,脑袋骨碌碌滚下来,溜到了一边,你知道死无全尸是什么意思么?就是那样,真是好惨……”

明姬的脸上蓦地褪尽了血­色­,只是直勾勾看着她。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谢望衣,这些事,还是不用再提了。”

谢望衣咯咯笑了起来,笑道:“不说怎么成呢,不说出来,我家的小妹,怎么能知道半勺山庄是怎么毁的?”

明姬美丽的嘴­唇­变得极白,轻微颤抖着,过了半晌,才道:“你说什么,半勺山庄毁了……”

谢望衣笑道:“人都死光啦,留下一个空空的山庄,其实也没意思,你说是么?那一场火真大,烧了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熄灭,哈哈,哈哈……”

明姬站得很直,但是她知道,自己的膝盖也开始酸软,她用很久的时间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问道:“是谁­干­的?”

谢望衣笑容顿敛,用齿缝里迸出来的声音,厉声道:“谁­干­的?这两个人的名字,你要牢牢地记住,刻在心里。他们一个叫风无画,一个叫傅无情!”

“风无画!”明姬的眼睛陡然睁得很大,脱口道,“风无画?”

她的神志已经被这个消息击得有些发懵,所以她没有看见傅待月的神情也变了。傅待月那向来清清淡淡的表情,开始变得极其专注,然后他缓缓地道:“你弄错了。”

谢望衣忽地转头盯住他,道:“你说什么?”

傅待月淡淡地,却一字一句地道:“我说,你弄错了。”

谢望衣轻蔑地冷笑,道:“我哪里弄错了?”

傅待月道:“有可能是风无画,却不可能是傅无情。”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都觉得十分讶异。傅待月淡淡道:“傅无情在六年以前,就已经死了。一个死人,怎么毁你们的半勺山庄?”

明姬的心忽然开始绞痛,她问道:“你怎么知道傅无情已经死了?”

傅待月淡淡地,却极坦率地道:“我当然知道,因为傅无情是我的母亲。”

一瞬间,所有人的声音都静了下去。只见天边夕阳如火,晚霞热烈,风吹过来,树林中叶子沙沙的响。

明姬突然尖声大叫起来:“你胡说!你胡说!你没有父母!”

傅待月淡淡道:“我当然有父亲,也有母亲。”

一梅轻轻叹了口气,傅待月说的是实话,虽然他以一个孤独的杀手著称,但他也是一个人,一定也有父母。

明姬忽然不语,半晌,她道:“我们说的是两个人,这个世界上,名叫傅无情的人很多。”

“我们说的就是她,”傅待月毫不留情地击碎了明姬自欺欺人的假设,“四年以前,我去半勺山庄,遇见你的那一次,就是因为听说我还有一个姨娘在半勺山庄做管家。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他不是我的姨娘,只不过是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明姬彻底站不住了,她往前踉跄了半步,以为自己会跪倒在地上。然而她又站直了身体,直盯盯地看着傅待月。

傅待月淡淡道:“我相信这个女人说的话,我母亲家的人,都不大正常。”

“这个女人是我的二姐!”明姬冷冰冰地道,“我看你也不大正常。”

傅待月一口承认,道:“你说的不错。”

明姬的表情已经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她只是看着傅待月。谢望衣忽然泪流满面,道:“传妆,传妆……”

明姬转头盯向谢望衣,道:“你弄错了,我不是传妆!”

苏小英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忽然Сhā嘴,问傅待月道:“你为什么说柳天易是你的父亲?你母亲跟你说柳天易是你的父亲么?”

傅待月道:“我母亲一直很恨我,她从来没跟我说谁是我的父亲,不过她说,柳天易是她的丈夫。”

苏小英道:“柳天易不是你的父亲,你的父亲应该是半勺山庄的庄主,谢远蓝。你母亲在跟随谢远蓝回半勺山庄的时候,没有怀孕,假如你今年二十岁,你就应该是谢远蓝的儿子。”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然后谢望衣狂叫起来:“胡说八道!”

傅待月没有感情地道:“她说的很对,你胡说八道。”他在说完这句话以后,身形飘动,径自去了。明姬微微一怔,追往他的身后,明姬的动作一点也不犹豫,好像跟随在傅待月的身后,成为他的影子,是她这一生的使命。

谢望衣厉声叫道:“传妆!传妆!”她身影微晃,也追了上去。

一时风声沙沙,只留下了苏小英与一梅,目送着他们的身影。天­色­渐渐入暮,只一会,三条人影都消失在视野之中。

苏小英叹了口气,动容道:“杀手第一剑,果然了得!”

一梅问道:“怎么?”

苏小英道:“我适才用剑气封住了他的气海,没想到只这么一会,他就能行动如常!”

一梅脸上显出不可思议的神情,问道:“你用剑气封住了他的气海?”

苏小英道:“不然他怎么会认输?”

一梅又想起那一幕,不禁长长吁了口气,忽然扑将上去,粘住了他,叫道:“苏小英!你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这次死定了!”

苏小英得意地笑道:“我不会死的,不然留下你一个寡­妇­,我在地下面也不放心哪。”

一梅心里甜滋滋的,使劲抱住他,道:“我就知道,你不舍得我。”

苏小英“扑哧”笑了出来,道:“我怕你寡­妇­门前是非多,给我戴绿帽子。”

一梅登时气得牙痒痒,一把将他推出老远。

苏小英忽然问道:“一梅,你说他们三个会怎么样?”

一梅皱起了眉头,道:“他们三个,也太复杂了罢,这可难说。——不过你反应真快,一下子就想到了傅待月他爹去了。”

苏小英道:“傅待月老找你麻烦,这下不是一了百了?连亲爹都换了。”

“唔,苏小英,我打一看到你,就觉得你的脑袋挺聪明的。”一梅点头满意地道,顺便又补充了一句,“比我的聪明多了。”

“你以前不是说我怎么瞧都是个帮工么?”

“你的心眼怎么这么小呀,才说了一句你就记住了。”

“这种话我特别容易记住。”

一梅翻了个白眼,道:“傅无情那个女人,真是叫人想起来就发毛,还好她已经死了,否则,不知道能再有什么事!所有的麻烦都是她一个人搞出来的!我还在想错花图的事情,错花图,说不定跟柳天易也有关系,可惜柳天易也被我杀了。”

苏小英问道:“你什么时候去杀的柳天易?”

一梅道:“就是上次过年那几天。”

苏小英不禁奇怪,道:“我怎么不知道。”

一梅把脸凑近苏小英的脸,气势汹汹地道:“我是你的老板娘,难道我还得向你汇报不成?你以为你是谁?嗯?你以为你是谁?”

苏小英大声道:“你不是我老婆么?那时候你就是我未婚妻,我自然就是你未婚夫。”

一梅冷笑了几声,道:“我们不是还没有拜堂么。”

苏小英道:“那么,你一直就是我未婚妻,只不过你现在是我名义上的未婚妻,实际上的老婆。”

一梅不禁为之气结,然而这话一时之间竟然还反驳不了,于是只好转移话题,道:“不管我是你的谁,你想想,你觉得错花图跟柳天易有关系么?”

苏小英没有说有还是没有,只问道:“谁雇你杀柳天易?”

一梅道:“无忧楼主。”

苏小英皱起了眉头,问道:“就是传说中的美剑,剑法天下第一的那个?”

一梅道:“不错。他开价六百两银子,我觉得挺好,正巧那时我也缺钱,所以就帮了他这个忙。”

苏小英问道:“既然他的剑法天下第一,为什么还要找你去杀柳天易?”

一梅猛地一呆,喃喃道:“这个……”

苏小英问道:“他跟柳天易有什么仇?”

一梅道:“杀手杀人,只问价钱,不问缘故,这个是规矩。”

苏小英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一梅想了起来,道:“今天在那个酒馆里——你还记得酒馆里有个青年,双手拢在袖子里面,发呆坐着的那个么?”

苏小英沉吟道:“记得。这么热的天气,他却把手拢在袖子里面,一直没有拿出来,我那时还觉得很奇怪。不过因为关心傅待月和谢望衣,所以也没多想。”

一梅缓缓道:“那个人,是无忧楼主的弟子,刺杀柳天易的事情,就是他跟我联系。”

苏小英道:“他来这里做什么?”

一梅道:“据说是拜访一个故人。”

苏小英想了半天,“嗬”的一声,道:“郭家镇,还有他的故人?无忧楼主不会住在这里罢,怪瘆人的。”

一梅猛一怔,道:“你这么一说,我的寒毛也起来啦。”

两个人面面相觑,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天­色­已经有些黑了,远远可以看见郭家镇家家户户都亮起小灯,这种宁静的,祥和的气氛,简直温馨极了。一梅一边走,将身体蹭在苏小英的怀里,一边低声笑道:“不会有人瞧见罢?”

苏小英道:“你哪儿会在乎这个啊。”

一梅贼贼地笑起来,暧昧地道:“你说的不错。”

话音刚落,两个人同时皱起了眉头。苏小英道:“你听见了么?”一梅道:“我以为是我听错了。”他们相望一眼,露出严肃的表情。一梅低声道:“走。”

那树林深处,已经黑得看不清东西。然而凄厉的呻吟却愈发清晰起来。

一梅晃起一个火折子,四下里照了一照。

她的手忽然在一个方向凝固。

只见前面草堆中,一个血­肉­模糊的残躯,手足四肢已经被斩成几段,零零碎碎掉在近旁,然而这具身体还没有断气,如同枭鸟夜哭,一声一声地叫:“无忧!无忧!”声音已经嘶哑不似人声,但是居然还很尖锐。

一梅杀过很多人,但是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全身寒毛根根都立了起来,走近一看,这躯体的眼眶只剩下黑咕隆咚两个窟窿,其中一只眼睛剩下一根细细的筋­肉­连接,兀自挂在脸上。

不过这具残躯的相貌,她还认得出来。

“柳杏杏!”她叫了起来。

柳杏杏仿佛还听得懂她的叫声,奇迹般安静下来。这片刻的寂静,让一梅全身上下,顿时起了一身疙瘩。

柳杏杏极勉强地,用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一字一字,用尽力气吐出来:“化,解,丹……”说到这里,就再也没有声息。

一梅忽然发现自己的手也在颤抖,她退后了一步,靠近了苏小英,仿佛这样可以增加力量。

“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无忧?化解丹?”

一梅没有回答。眼前陡然漆黑一片,因为她的火折子掉在了地上,熄灭了。苏小英只感觉到她弯下了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苏小英吓了一跳,连忙燃起另一个火折子,火光照耀之下,她的脸­色­格外苍白,她已经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光了,这时正在吐酸水。苏小英在她背上拍着,道:“你没事罢?”

一梅道:“实在太……恶心……了……”

她说完这句话,忍不住,继续呕吐起来。

身怀六甲

一梅已经洗了整整半个时辰,但是她还是觉得自己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怪味,就是柳杏杏的断肢所散发的味道,这种怪味简直可怕极了,要比真正的断肢还要可怕。

于是她又将脑袋整个浸入浴桶,直到憋不过气,才重新钻出来。

浴桶里的水渐渐凉了,一梅叹了口气,胡乱擦­干­身体,穿好了衣服。她走到外面的时候,苏小英正蹲在地上吃面,他竟然吃的很香,好像这碗面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美味。

一梅走到他身边,在他身上狠狠嗅了嗅,极严肃地告诫他道:“你应该去洗个澡。”

苏小英愕然道:“我刚才才洗好的。”

一梅肃然摇头,道:“你身上还是有味道,很浓的味道。”

苏小英嗤笑道:“那是你的鼻子有味道,你鼻子里面的味道。”说着把手里的面往她眼前一凑,问道,“怎么样?也有味道?”

一梅认真地闻了闻,道:“有,是人血,面条里有人血。这不是鸭血,鸭血没有这样腥味,就算它们是鸭血,其中肯定也掺进过人血。”

“人血也是能吃的,”苏小英道,“歃血为盟,喝的就是血酒。”

一梅道:“人血可以吃,死人的血却不能吃,四肢都没有的死人的血,就更不能吃。”

苏小英忽然觉得肚子有一点不舒服,对眼前这碗面顿时失去了胃口。“怎么着,”他恼怒地道,“诚心不让人吃东西?”

一梅毫不愧疚,一本正经地道:“是!”

苏小英一愣,随后笑了起来,嘲讽道:“杀手一梅,也会害怕死人。”

一梅道:“我不是害怕,就是觉得恶心,女人的肠胃常常比你们男人虚弱,难道你不知道吗?”

苏小英嘲讽道:“别的女人我不知道,你这个女人,脸皮和肠胃都跟铁一样,不,也许比铁还要硬。”

一梅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幸好苏小英手上的功夫还算不错,那碗面条才被侥幸保存下来。

“你­干­什么!”

“苏小英,你快给我去做饭。”

“这么晚了做什么饭,酒馆里买一点吃吃。”

“我只吃你烧的,你烧的最­干­净。”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讲究?”

“去不去?”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好的,不过你得先把我放开,我去隔壁郭婶子那里兑一点青菜。”

一碗小葱豆腐,一碗清炒笋丝,一锅青菜火腿汤,这些菜端上来的时候,一梅就觉得有点饿了,她吃的津津有味,一边假心假意地劝苏小英“也吃啊”,可是等苏小英想开始吃的时候,桌上就只剩下残余的汤水能够拌饭。

什么办法也没有,苏小英只能闷头将就。

吃饱了以后,一梅对苏小英道:“现在我们来谈谈柳杏杏。”

苏小英忍不住问道:“能不能让我先把饭吃掉?”

一梅严肃地道:“不能。”

苏小英叹了口气,只好道:“好罢,你想跟我谈什么?”

一梅道:“是什么人杀了柳杏杏?”

“照我看,”苏小英含含糊糊地道,一边稀哩呼噜把饭扒进嘴里,“是无忧楼主,你没听她一声一声地叫‘无忧’么。”

一梅皱起眉头,道:“那么化解丹又是什么东西?”

苏小英道:“柳杏杏的手足断成几截,如果仅仅想杀人,没这个杀法。”

一梅想了想,道:“你说的没错,凶手是在逼问她一件事。”

苏小英道:“这件事也许跟化解丹有关。”

一梅叹了口气,道:“可惜我们没有一点线索,除非我们去找无忧楼主。”

苏小英想了想道:“无忧楼主好像知道很多事。二十年前中州齐乐堂的惨案,据谢远蓝说,他也是唯一的幸存者。”

一梅问道:“难道我们真的要找无忧楼主么?”

苏小英道:“你好像有一点怕他。”

一梅叹了口气,道:“无忧楼主这个人,似乎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也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你知道,凡是神秘的东西,都叫人觉得有一点畏惧,江湖上的人凡是提起他,都是恭恭敬敬的。据说他的美剑,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苏小英道:“既然他这么厉害,我们就不要去找他了罢。那个柳杏杏跟你又没什么交情,还说跟你有仇。倘若管的太多,说不定,沦落到柳杏杏那个下场。”

一梅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忽然觉得四周­阴­风阵阵,不禁有一些毛骨悚然。

一梅陷入了沉默,过了良久,方道:“想到柳杏杏,我心里就觉得很怪,一点也不踏实。那个化解丹,我总觉得……要不然这样罢,咱们走着看,以后要是还有事发生,就去找无忧楼主问个明白。”

“既然如此……”苏小英叹了口气,道,“那个时候我只好陪你去了。”

“我就知道,”一梅乐了起来,道,“我不会看错人,你这人还算不错。”

苏小英道:“嗯,你知道就好了。现在我还要跟你说一件事,你一定不能激动。”

一梅不禁一怔,问道:“什么?”

苏小英道:“刚才你吃的菜,不是我烧的,只不过是从隔壁的酒馆里买来的而已,价钱不贵,一共三十文钱。”

一梅一愣,忽然奔了出去,在门口大吐起来。刚刚才吃下去的东西,一时间全部呕在地上。

苏小英也一愣,连忙在她背上拍着,安慰道:“我骗你呢,跟你开玩笑的,你没见我在厨房忙活了一阵么……”

一梅将肚子里的东西呕吐光了,这才回过神来,气得哇哇大叫:“苏小英!有你这样开玩笑的么!嗯?那个死人有多恶心,难道你不知道?”

苏小英眼睛溜溜地在她身上扫了一圈,疑惑地道:“一梅,你该不会……?”

一梅道:“你说什么?”

苏小英问道:“你自己没感觉么?”

一梅道:“你在说什么呀?”

苏小英将她一拉,道:“走,去郭大夫那里,让他给你瞧瞧。”

“不用看大夫,过几天,忘掉那个死人就好啦……喂,我跟你走就是了,你别拉我呀,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郭少棠的表情变得十分严肃,捻须沉吟,竟不说话,他给一梅诊了半晌的脉,还没有收回手的意思。

苏小英心里也打起了鼓,小心问道:“郭大夫,没什么事罢?”

郭少棠抬起脸,肃然道:“怎么没事?这回事可大了!”

一梅的脸­色­倏然变白,强笑道:“这……这不会罢……?”

郭少棠道:“你已经有孕在身,这段时间都要好好的休养。”

一梅跳了起来,喊道:“你说什么!”

郭少棠道:“你的脉是喜脉。”

一梅不禁目瞪口呆,脱口道:“怎么会呢!”随即将郭少棠的衣襟一扯,道,“你不是说笑话罢?啊?”

郭少棠面容一整,道:“这种事情怎能说笑?”

一梅断然道:“不可能!”

苏小英窜到一梅面前,对住她的眼睛,大声道:“怎么不可能?这种事情,原本就是理所当然,没有才奇怪!只有你这个傻瓜才会搞不明白。”说着,乐呵呵地对郭少棠道,“郭大夫,麻烦你啦!”

郭少棠也笑道:“苏公子,恭喜,恭喜。”

一梅低着头,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事。

从郭少棠家出来,已经是万籁俱寂的时刻,整个郭家镇都静悄悄的。他们走在青石板的街道上,两个人的脚步声结合在一起,显得轻巧而密集,灯笼的微亮拉出两条并在一起的,长长的影子。

“你说,”一梅紧紧依在苏小英身边,忽然低声问道,“我真的有喜了?郭大夫没可能弄错?”

苏小英“嗯”了一声,道:“不会弄错的。”

一梅轻轻叹了口气,没头没脑的,忽然道:“我的运气一向很好,好到你根本想不出来,我怎么会这么运气。”

苏小英微笑道:“运气好难道不好么?”

一梅摇头,低声道:“我的运气太好了,我这辈子的福气已经快用光了,是真的,福气就跟口袋里的钱一样,要细水长流的用才不会用光,可惜我的福气用的太狠,等到用光了,我就会死。”

苏小英猛地驻足,转头去看一梅的脸,一梅那并不太美丽的脸在灯笼微光的映照下显得十分柔和,苏小英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一梅轻叹道:“你觉得奇怪么?一点也不奇怪,我说的是真的。”

苏小英道:“好罢,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可是你现在用的不是你一个人的福气,我口袋里的福气你也可以拿出来用,用完你自己的,就用我的。”

一梅问道:“你的福气只够你一个人用,如果我拿来用了,你怎么办?”

苏小英微笑道:“你不用想很多,我的运气一向不好,所以福气还剩下很多,就算有一天全部用光了,我们就一起去死,那个时候我们应该也都老了,我可没兴趣做老不死,你应该也没兴趣罢。”

一梅认真地想了半天。苏小英笑着推了推她,道:“瞎想什么呢,灯笼里的蜡烛都快没了,快走罢。”

一梅反而停下步子,对苏小英道:“小英,你就像天上凭空掉下来的人,现在你告诉我,你是从哪儿来的?”

苏小英一怔,问道:“你真的想知道?”

一梅点了点头。

苏小英微微一笑,道:“告诉你就告诉你,这么认真­干­什么。我父亲原来是南都的一个小官,所以我小时候就住在南都翯城。七岁那一年,一场政变,南帝被软禁起来。我父亲是个儒生,信奉的是忠君一类的调调,你也知道,什么君君臣臣,”苏小英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所以我们就被赶出了南都,再后来,我家就散了个­精­光。人一散,自然连家也没了。”

一梅不禁有些局促,歉意道:“我只是随便问问。”

苏小英道:“不要紧。”

一梅想了想,补充道:“人总有倒霉的时候,你别往心里去。”这句话算是安慰他。

苏小英抬头看了她一眼,道:“风水轮流转,这个我倒是很看得开。”

一梅道:“就是这个话,你还算是个聪明人。”

苏小英道:“多谢。”

一梅道:“不用。”

苏小英道:“现在我跟你说了,你也跟我说说你。比如你身上那个记号……”

一梅忽然叫了起来:“没什么好说的!我就是不告诉你!”

苏小英抓了抓脑袋道:“这样太不公平了罢。”

一梅将眼睛凑近了他的脸,笑眯眯地道:“你还指着我给你生孩子哪,现在我说怎么样,就是怎么样,难道不是么?”

苏小英忍不住道:“一梅,你也太狡猾了罢。”

一梅嘿嘿一笑。这时前面灯影闪闪,岔路上走过来一个四十几岁的汉子,粗布衣裳,身材壮实,看见苏小英与一梅,打了个招呼:“你们也这么晚回家呀!”

苏小英认得是隔壁的郭大叔,笑道:“咱们看大夫去了,她有喜了。”

郭大叔微微愣神,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道:“好好好,你们两口子年纪也不轻啦,是该有了,是该有了!”

一梅嘿嘿笑道:“郭大叔,外面输钱了罢,刚才还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郭大叔叹了口气,道:“别提了,回去我家里那口子,不知道怎么跟我闹呢。不过今天我把你的事一说,她保准也一乐,就完事了!”说着又笑起来,道,“我先走了,你们小两口不知道多少话得说呢。”

他刚刚说完,忽然顿住步子,疑惑地朝前面看去。

只见青石板的小路正中,一个玉树临风的青年,静静站在那里。微弱的灯光之下,他的脸藏在­阴­影里面,看不清楚表情。他站得很直,夜风吹起了他的衣衫,他却纹丝不动。

一梅道:“是你?”

那青年静静道:“是我。”

一梅道:“你不是已经走了么,难道你还要找我报仇?”

那青年淡淡道:“现在有一些事比报仇还重要,你说呢?”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行啦,傅待月,上我家坐坐。不过我们可没有好茶好酒招待你。”

神秘剑客

一梅与苏小英的家小的几乎没有地方坐,只好让傅待月坐在矮柜上面。幸好这三个人都不在乎。一梅去挑了一盏油灯,筛了一壶凉水,搁在桌上,摆出一副要长谈的样子。她觉得这件事情真是越来越有趣,半个时辰以前,他们还­性­命相搏,苏小英差一点就死在傅待月的剑下,但是半个时辰之后的现在,他们却跟亲密的朋友一样,秉烛夜谈。

倘若那个漂亮的丫鬟明姬也在,人就会显得很齐全。可惜这种齐全,将来或许再也不能实现。

傅待月的眼神很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梅并不喜欢多事,不过这片刻,她觉得明姬很可怜。她那种模样的女人,能够死心塌地,做像傅待月这种人的丫鬟,原本并不容易。

坐定之后,一梅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谢望衣把明姬带走了么?”

傅待月道:“我今天是想跟你说另外一件事。”

苏小英叹了口气,对傅待月道:“……你想问谢远蓝的事罢?”

傅待月道:“不错。”

苏小英道:“我没有骗你。当时半勺山庄惨事连连,我想谢远蓝也不会骗我。他说二十年前他在楚州梁子山救下了跳崖自尽的傅无情,把傅无情带回半勺山庄,娶她做了自己的第四房夫人。可惜傅无情后来杀了他的正妻和长子,愤怒之下,谢远蓝砍断了她手臂,她却逃出了半勺山庄,不知去向。难道傅无情没有跟你说过这件事么?”

傅待月道:“没有,她只跟我提起过柳天易。”

苏小英道:“谢远蓝说,她之所以会在梁子山跳崖自尽,是因为她的丈夫遗弃了她。”

傅待月淡淡道:“像她这样的女人,无论哪个男人都会遗弃她。”

苏小英看着傅待月,忽然有一点同情他,道:“有一件事你应该也知道,二十年前搅得天下大乱的错花图,好像就是你母亲写的。”

傅待月道:“不错,这件事我知道一点。她写错花图,仿佛也是为了一个男人,也许那个人就是柳天易。有一次她说起过,错花图让她看明白了天底下所有男人的心。我觉得她倘若不死,会写另一种错花图,把天底下所有的男人,全部杀死。”

苏小英愕然道:“这么说起来,她死掉了,倒应该好好庆祝。”

傅待月淡淡道:“你说的没错。”

苏小英道:“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你应该是谢远蓝的儿子,假如江湖上流传,你只有二十岁的传言是真的话。”

傅待月站了起来。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梅盯着他的眼睛,却仍旧只见到他的眼神无波无澜,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然而正是这种没有情绪的情绪,让一梅觉得,傅待月其实也挺可怜。除了明姬,谁还把他放在心上?一梅与苏小英相望一眼,两个人忽然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好意思,一梅朝苏小英打了个眼­色­,苏小英一声不吭,低下头去。

一梅叹了口气,只好亲自上阵,讪讪地,道:“其实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

傅待月淡淡道:“杀手一梅,明天我还要来杀你。”

一梅一怔,不禁叫了起来,大声道:“我就这么说了一句,你就要杀人呀!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呀!”

傅待月道:“收钱杀人的买卖,难道你不做么?”

苏小英问道:“谁出钱叫你杀她?”

傅待月淡淡道:“柳杏杏。”

一梅不禁目瞪口呆,过了一会,才道:“她……她跟我有什么仇?”

傅待月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她是柳天易的女儿。”

一梅与苏小英相望一眼,然后苏小英轻叹道:“你们的生意做不成了。因为柳杏杏刚才死了,而且她死得很惨。我们看见她的时候,她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无忧’,一句是‘化解丹’。”

傅待月问道:“死了?”

一梅道:“难道我们还会骗你不成?”

傅待月默默想了一会,道:“既然如此,我跟她之间的合约自然取消。杀手一梅,苏小英,现在你们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苏小英微微一笑,道:“或许我们还可以做个朋友什么的,反正你现在一个人;杀手第一剑这个朋友,对我们来说也不吃亏。你有什么要帮忙啦,都可以来找我们,过几个月,等一梅生下孩子,你还可以过来喝喝满月酒。”

傅待月露出一丝诧异,他看了看一梅。一梅嘿嘿的笑起来。

傅待月淡淡道:“我不需要朋友,不过,我可以跟你们说一件事。”

一梅问道:“什么事?”

傅待月道:“如果我没有猜错,柳杏杏所说的化解丹,是用来化解错花图的。我母亲曾经提起过,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神情可怕得要命。”

一梅脸上悠闲的表情陡然僵住了,她的脸­色­变得青白,却竟然说不出什么。

苏小英也吃了一惊,问道:“错花图有化解丹么?就是说,有化解丹的人,就可以练错花图?”

傅待月道:“我不清楚。”

宁静的夜空蓦地里爆出女人尖锐的呼喊:“救命啊——!”

一梅与苏小英一惊,他们认出了这是邻居郭大婶的声音,抢到门外一看,只见一道影子正从郭大婶家掠出来。这道影子掠得很快,黑夜中几乎辨认不出他双足着地,他就像飞一般地飘了出去。

苏小英悚然动容,道:“我去追。”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已经在数丈之外。

傅待月望着他的背影,淡淡问一梅道:“你将来还做生意么?”

一梅道:“这个……不一定,看情况罢。”

傅待月淡淡道:“杀手第一剑的名号,看起来已经不适合我了。”

一梅谦虚地道:“哪儿呀,以后的事,谁还知道谁啊,像你这样的剑法,已经很不错啦!他这个人,懒得要命,一点都不知道努力。”

傅待月道:“你这么一说,我就更确定了。”

郭大叔奔了出来,看见一梅,惊惶地道:“有贼!有贼!这么长的刀子,银晃晃的!正巧给我那口子撞见!要杀人哪!要杀人!”

然而一梅却知道那人并不是想杀人,否则,连喊救命的机会都没有,人便已然死了。

郭大婶紧一步也赶了出来,她的神情更为激动,用她的大嗓门一个劲地叫:“有贼!偷东西!有贼!”

四邻八舍这时都亮起灯来,发出嗡嗡的声音。一梅连忙上去握住了郭大婶的手,道:“别慌,贼已经走了,回屋去看看,丢什么东西没有?”

郭家夫­妇­回过神来,赶紧回屋,翻找了半天。郭大婶长长吁了口气,道:“多亏我叫的及早,没丢什么!”郭大叔脸­色­铁青,道:“蠢货!你声张什么!万一一刀子下来,你还有命没有?”

郭大婶瞧起来挺怕丈夫,这么一说,就不吭声了,然而想想委屈,眼泪就掉了下来。

一梅只好拍着她的肩,安慰她,问道:“你家怎么会招贼?我看这个贼不一般,你们惹到什么人没有?”

郭大婶抹着眼泪道:“我们家安分守己的,哪里敢去惹这种强盗?我看镇子里进贼啦,你家也要小心些……”

一梅唯唯称是,又安慰了一会,见他夫­妇­都安稳下来,方才回家。走到外面,傅待月不见踪影,看起来已经走了。苏小英也没有回来。

等了一个多时辰,约摸到了寅时几刻,外头仍旧寂然一片,毫无动静。一梅的心不由自主,开始提了起来,却也没有法子,只能坐在床边­干­等。她忽然有些后悔,她理应与苏小英一起追出去,无论如何,便不用在这里提心吊胆。

寅时末,天边微微亮起来。屋门忽然“吱啦”一声开了。一梅蹦起来迎了上去,道:“你回来了!”

苏小英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满头大汗,上衣被汗浸透,贴到了肌肤上。

一梅心中“咯噔”一下,问道:“怎么样?”

苏小英摇头道:“好高明的剑法,追上了,却拦不下来。”

一梅怔了怔,道:“至少你的轻功比他高明。”

苏小英苦笑摇头。

一梅问道:“是什么剑法?”

苏小英道:“哪家哪派的剑法,我也瞧不出来,我出了五剑,他也出了五剑,那时我心里就有数,拦他不下。这五剑都不是什么奇巧的招式,就算演给你看,你也未必看得出来。”

一梅沉吟不语。高手过招,确实往往只在最拙朴的招式中,然而,能在杀手第一剑都自认不如的剑下从容而去,这个世上,又有几人?

苏小英道:“今天月光不亮,他的相貌我也看不太清楚,只是感到他剑气森森。当时全力出招,倒没有感觉,回来的路上越想,就越后怕,出了一身冷汗!”

一梅的脸­色­陡然变了,怔了半天,问道:“怎么忽然来了这么个厉害角­色­?他的剑法比之傅待月如何?”她的语气一字一顿,眼睛朝苏小英盯去。

苏小英道:“恐怕略胜一筹。何况,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用了全力,他看起来去意甚急,我和他过了五招,自知拦不下,就放他过去了。”

一梅道:“当时之上,竟然还有这样一个人!”

苏小英道:“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天知道了也不算太晚。”

一梅沉吟半天,道:“该不会是无忧搂主罢!”

她这么一说,苏小英也呆了一呆,道:“照你说起来,无忧楼主仿佛是一代宗师的模样,该不会半夜三更,做这偷偷摸摸的事罢。”

苏小英拿袖子抹了抹汗水,他的眼睛,却在注视着一梅。然后他好像不经意地问道:“傅待月走了?”

一梅“嗯”的一声,她开始有点心不在焉。

苏小英笑道:“别胡思乱想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况且这件事未必跟咱们有关系呢。”

一梅叹了口气,道:“我去烧水,你再好好洗个澡,换身衣服罢!”

这时天­色­又亮了一些,一梅才一出门,就看见郭大婶犹犹豫豫地徘徊在门口。她看见一梅,登时露出喜上眉梢的样子,连连打起手势招呼。

一梅悄悄走过去,问道:“郭大婶,什么事呀?”

“还不就是晚上闹贼……”郭大婶叹了口气,道,“我当家的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要去报官啦,可是我想来想去,怎么觉得不踏实呢,苏嫂子,你看该怎么着?”

一梅道:“报官……好像是不大妥罢。你想,又没有丢什么东西,左邻右舍连个贼影子都没瞧见,捉不到贼,又没人给你作证,弄不好官老爷反说你戏弄官府,岂不是糟糕?”

郭大婶不禁一呆,顿足道:“是,是,还是你想的周到!”一边说,一边连连叹气,道,“怎么这么倒霉哪!出门撞到晦气东西了,唉!”

一梅道:“这事是挺奇怪的,你也只好自认倒霉了。”

“我想来想去,该不是为了……”郭大婶说到这里,猛地缄口,极尴尬地笑了一笑,嗫嚅了半天才道,“其实……跟你说说也不妨的……前几天,一个仙女似的人到我家来,叫我收拾一间房子给她投宿,付了一笔钱。可是也没有多少钱呀!是真的,没多少钱呀!那贼也太灵光了,怎么就知道这件事?”

一梅心中一动,道:“是什么人?还怪神秘的。我看八成有关系。”

郭大婶道:“只晓得姓柳,我给她收拾了房间,她黑夜里来,偷偷摸摸住了一个晚上,天不亮又走了,后来就一直没住过,我哪知道她能惹这些事啊!”

一梅沉吟不语。屋里头忽然传来苏小英的叫声,“一梅!一梅!”,一梅吓了一跳,对郭大婶道:“他叫我,我回去瞧瞧。”郭大婶又叹了口气,道:“你回去罢,我也回去做早饭。”

一梅胡乱点了点头,回到屋里,苏小英已经自己打水擦过身子,这时赤着上身,四处翻找,对一梅笑嘻嘻地道:“我的­干­净衣服你搁哪里去了,我怎么找不到。”

一梅叹了口气,替他找到衣服,一声不响地帮他穿上。系完最后一根带子,苏小英忽然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在想什么呢,怎么满肚子心事似的。”

一梅道:“我什么也没想。”

苏小英道:“你告诉我么,哪怕你在想老情人,我都不说什么。”

一梅笑了起来,笑道:“你能说什么?你敢说什么?你自己长得又不好看。”

苏小英道:“好看也就不过傅待月那个样子,他又怎么样,装腔作势,人家不知道还以为他是台上演戏的,他哪里比得上我……”

一梅道:“你这话怎么酸溜溜的啊。”

她话音刚落,门上响起有节奏的“咚咚”声,敲门的声音极有礼貌。苏小英微微一怔,放开了一梅,去将门打开。门外站着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气度沉静,目光深邃温润,虽然刚才敲过门,这时双手却又拢在袖中。

苏小英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青年微笑道:“清晨来访,着实冒昧。家师近日来到贵处,请两位一见,请勿推辞。”

苏小英脸上神­色­未动,只问道:“你是无忧楼主的弟子?”

这青年微笑道:“是。”

苏小英问道:“怎么称呼?”

这青年道:“日常住在无忧楼,叫我‘无忧’便成。”

苏小英“哦”的一声,在他身上极其迅速地打量了一番,然后回头问一梅道:“你想去么?”

一梅想了一会,道:“去去也不妨。”

两个人相望一眼,一起露出惊诧的眼神,心中都在想:才刚刚说起,马上就来了,难道那个神秘剑客果真是无忧搂主不成?

无忧楼主

此时时辰尚早,郭家镇外的那片树林,就更加显得静谧,一路上只听见三个人踩在杂草、落叶上轻微的脚步声。逐渐走到树林深处,地上的泥土开始比外面潮湿,树木高大,枝叶蔽日,连阳光也开始­阴­暗起来。

三人一路无语。

苏小英一直默默跟在无忧的后面,这时忽然道:“虽然我对江湖上的事不大熟,不过照今天看起来,无忧楼主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世外高人。”

无忧道:“哦?公子尚未见到家师,此言何以见得?”

苏小英道:“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一般都是在茶馆酒店里面会客,只有世外高人,才会挑这种一塌糊涂的地方。”

无忧微微一笑,道:“这种讥讽狂妄之语,待一会见到家师,还是不要说的的好。”

苏小英道:“我只不过有什么说什么罢了,像你师父这样的高人,或许也喜欢听实话。”

无忧微笑道:“公子好像一点也不怕。”

苏小英道:“无忧楼主,未必长了四只眼睛八条手。”

无忧道:“你说的不错,不过江湖上像你这样胆子这么大的人,已经不多见了。”

苏小英道:“我胆子一点也不大,我只是不喜欢搞这么多花样的人。”

无忧微笑道:“能见家师一面,已经是极大的荣幸。杀手一梅,你说是么?”

一梅一直没有作声,听他问起,淡淡道:“假如你师父肯给我们一大笔好处,我现在就会装作很荣幸,你看怎么样?”

苏小英道:“一梅,你这话说的也太丢脸了罢。”

一梅道:“你不是爱说实话么,我以为你也爱听实话。”

苏小英道:“这个……完全是两码事。”

无忧脸上一直保持着微微的笑容,他双手拢在袖内,缓缓走在最前方。走到一株比寻常梨树高大的多的梨树下,驻足停下,转头对一梅与苏小英道:“请两位稍待,我去请家师。”

一梅点了点头。无忧微笑着往前面走去,忽然在哪里一拐,无数树木遮挡住了视线,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一梅与苏小英相望一眼,眼神中交换了一种惊异与警惕。

他们等了片刻。前方树木枝叶交错之地,忽然缓步走来一个男子。他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戴着边沿极宽的斗笠,使得整张脸都陷在­阴­影之内。他的双手拢在斗篷里面,全身上下,竟然遮蔽得严严实实。

然而尽管如此,却竟然仍旧能够体味出他优雅的步态。他的周身温柔地散发出一种难以比喻的意味。诗家词客,时有描述春秋山水,用词不过芳草斜阳、横笛空山、湖水湖烟、素月分辉之类,春而难以及秋,山而难以重水。但是,眼前的这个人,却仿佛把所有的一切,全部包孕进去,融成一体。

美剑!一梅与苏小英同时想到了这两个字。

他们的­精­神,提到了最惊醒的状态,因为他们已经感觉到这种说不出的美究竟是什么。是剑意!美剑无忧的剑意!

苏小英的手心,不知何时,被汗水微微濡湿了。

一梅道:“无忧楼主?”

无忧楼主的声音温柔而悦耳,与他的剑意巧妙地相称,他平淡地道:“是我。你应该就是杀手一梅。”

一梅微微一哂。

“杀手一梅,近年在江湖上很有名气,冬天的时候,你还帮了我一个大忙。”无忧楼主缓缓地道,他的语气竟然客气得要命。

一梅心中便乐了起来,道:“不过是一笔生意,无所谓帮不帮忙。你今天找我们,是为了什么?”

无忧楼主道:“也是为了一笔生意。不过这笔生意不是跟你做,是跟这位年轻人做。”

苏小英微笑道:“我叫苏小英。”

“嗯,”无忧楼主很客气地道:“希望你可以接下这笔生意。”

苏小英道:“这个……那就说不准了,我这段时间都很忙,何况我也不是一个杀手。”

无忧楼主道:“我并不是雇你去杀人,我只不过想跟你打听一件事,假如你肯告诉我,我付你一千白银,你看怎么样?”

苏小英瞪大了眼睛,道:“我从来不知道这么值钱的事。”

无忧楼主道:“你应该知道。——我向你打听一个人的下落,他的名字叫水真鸿,惊月剑法名震江湖,已经失踪二十年了。”

一梅不禁一怔,她的思绪倏然之间飞回半勺山庄,谢远蓝道:“当时相聚齐乐堂的俱为极顶尖的高手。……齐乐堂堂主唐多令左指拈花功出神入化,……这些高手里面,起码有两个人尚在他之上。……还有一位水真鸿,惊月剑法,足能惊天动地。”一梅想到这里,问道:“相传二十年前中州齐乐堂惨案,这位水真鸿,不是已经死了么?”

“我原本一直这样以为,”无忧楼主道,“直至昨天,我才发现原来不是。”

苏小英道:“水真鸿什么的……我也不大清楚……”

无忧楼主开始沉默。虽然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是任何一个人都能感觉到,他的眼神正盯住了苏小英。苏小英撇撇嘴,道:“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无忧楼主道:“昨天晚上,你在与人动手之时,一共出了五剑。五剑俱攻,分指五处:一璇玑,二巨阙,另三剑击|­乳­中、痰突、肺留,五处散似花状,假如我没有弄错,正是惊月剑中‘一丛花’。”

苏小英道:“你说的这么清楚,好像那个人就是你一般。”

无忧楼主道:“那个人虽然不是我,却是我的弟子,你们刚刚也见过他。”

一梅悚然动容,朝苏小英看过去。苏小英微微一笑,道:“好罢,我只好承认了,你说的没错,那正是‘一丛花’。”

无忧楼主道:“那么,你觉得我刚刚提出来的生意怎么样?你告诉我你师父的下落,这应该也不是什么秘密。我与你师父并无仇怨,只不过想见他一面。”

苏小英道:“他不是我师父,只不过是教了我一套剑法的人。他在哪里我确实知道,但是我可不想要那一千两银子。”

无忧楼主问道:“你想要什么?”

苏小英想了想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当然也得告诉我一件事。”

无忧楼主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苏小英道:“你为什么要杀柳杏杏。什么是化解丹。”

无忧楼主仿佛一怔,然后他道:“这很容易,我告诉你。”

苏小英忽然笑了起来,摇头道:“不成不成,你只需要回答:‘柳杏杏是我的仇人’之类,那就等于什么都没说,我岂不是很吃亏?”

无忧楼主忽然也笑了起来,道:“很好,不愧是惊月剑的传人。你要怎么样才觉得不吃亏?”

苏小英朝一梅看去,一梅也正看向他,两人眼神交流,虽然无语,彼此却心意相通,商量出一个结论。于是苏小英道:“你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关于错花图的故事。”

无忧楼主蓦然不语。沉默时,他的剑意,刹那间仿佛更为深厚。

一梅的心渐渐沉了下去,瞥眼看苏小英,见他神情镇定,声­色­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过,无论如何,他的脸上,并没有一丝胆怯。一梅心中重新安定,向无忧楼主看去。

无忧楼主的剑意并不凌厉,然而这种浓厚的温柔,实在叫人心中发悸。一梅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竟然能够有如此迫人的剑意,倘若她自己一人站在这里,或许已经心怯。一梅虽然稍微有点不服气,却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这一点。

无忧楼主沉吟半晌,道:“有关错花图的故事,我确实知道很多。但是为我打算,那件事涉及许多隐秘,不方便出口;为你们打算,错花图事过境迁,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你们知道了其实也没太多的实惠。”

苏小英道:“你的意思就是说这笔生意做不成了?”

无忧楼主的脾气竟然极好,这时仍旧客客气气地道:“那倒不是,我们可以换一个故事交易。”

苏小英想了半天,问道:“假如我们不肯换呢?”

无忧楼主道:“生意一定不成,那我也没法子。”

苏小英道:“你这个人还不错,一点也没高手前辈的架子。你这么谦虚,倒叫我们有一点不好意思。”

无忧楼主道:“既然如此,你就勉为其难,做成生意,岂非皆大欢喜?”

苏小英道:“抱歉,不行。”

一时之间,陷入了僵局。一梅猛地记起,眼前这个人,正是如同传说一般的美剑无忧!然而苏小英这种态度,简直不卑不亢到了极点!她陡然觉得兴奋起来,好像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沸腾。她的右手不由自主,握住了含光。

便在一梅握住含光的同时,无忧楼主藏在斗篷里的手似乎稍稍一动。苏小英脸­色­微变,缓缓踏上半步,左手伸出,在一梅肩上极轻地一挡。

一梅心中大惊,她知道苏小英的意思是让她退后。她心中千百个念头一起转过,难道这片刻之间,竟然就要动剑!苏小英踏上半步,半个身体站在了一梅的前面。

无忧楼主果然摸到了剑柄,他用拇指将长剑一扳,长剑的剑身露出小小一截。这一刹那,温柔的剑气从他周身倏地散出,融在天地之间。

剑气平和,无一丝凌厉,一梅却不由打了个冷战,紧紧握住了含光。没有杀气的剑,竟让她觉得逼人,好像陡然负上了千斤重担,压得连气也喘不过来。

苏小英的心也被什么东西紧紧抓住,他的脸上却不动声­色­。

无忧楼主道:“江湖盛传,美剑无忧,天下第一,虽然自承第一有些厚颜无耻,但是我的美剑确有其独到之处。我给你们美剑三招,来做这笔生意如何?”

一梅微微一讶,朝苏小英看去。

苏小英道:“做生意,当然要先验货,你先给我们看是哪三招,再做结论。”

一梅忽然在心中叹了口气。她只好在心里承认,自己确实不如苏小英。普通人在这种情况下,­精­神或许已经垮了,即便不垮,这句话无论如何也不敢出口。——她自己,就说不出来。

无忧楼主手指一屈,长剑已握于掌中。这时郊野的空气也在无尽压力之下,然而剑气中却仍涵着一派风清云淡。

冲淡的剑气四散而出,几乎没什么能够与之相抗,那一种感觉,好像自然已出其­精­髓,天地已凝其菁华。这是平凡的让人看不出平凡的剑气!

无忧楼主的斗篷忽地飞扬,长剑刺出。

剑招美极,果然正像斜阳冉冉春,烟里丝丝柳;如天虚鸣籁,如梨云梅雪,如春风烛影,如孤酒轻燕……

这样温柔的剑气怎会有如此凌厉的剑招?这样凌厉的剑招怎会有如此雅丽的剑意?

怎会有如此惑人的魄力!

一梅不禁呆了,她胸口血气翻腾,真气几欲破身而出。蓦地,一只手悄然握住了她的左手,一梅心中一震,紧紧按在含光上的右手渐渐放松,一种难以言述的温暖从她心内泛了出来。这种温暖并不是多么强大的力量,却让她微微露出一丝笑容。

无忧楼主的三招,手掌甚至还在斗篷遮掩之内,然而剑身刺转,举轻若重,在无比悠闲之处,已将三招美剑尽显神采。他缓缓收剑,问道:“这三招如何?”

“风华绝代。”苏小英想了想,道。

一梅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无忧楼主道:“这样就好,那么,这笔生意就有希望了。”

苏小英口­唇­微动,刚要说话,无忧楼主身上的斗篷“呼啦啦”一声,腾空扬起,随后缓缓掉在地上。原来他出剑试招时,剑气已然将斗篷系带割断。

斗篷之内,只见他身穿与刚才那青年无忧一模一样的衣服,右手­色­如殷红,乍一看去,触目之极。然而右手上皱纹纵横,却决不是二十几岁青年的手了。

一梅的眼神倏然变了,她直盯盯地瞪着无忧楼主的右手,过了半晌,全身开始发起剧烈颤抖,然后如同野兽一般叫了起来:“是你!是你!是你!”声音之中,充满了愤怒、痛恨与绝望。

苏小英微微一怔,把眼睛转向了一梅。

就连无忧楼主,仿佛也微露讶意,问道:“你认识我么?”

一梅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我当然认识你!你的头发怎么黑了!无忧楼主!你的头发怎么黑了!”

无忧楼主一怔,过了一会,才道:“你怎么知道我头发的颜­色­?”他缓缓将斗笠摘下,赫然露出容貌,竟然正是那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无忧!他随手在头顶一抹,一具假发揭了起来,里面半长不长的银丝,就随着他的一抹,从头顶分散垂落,披了下来。

一梅握紧含光,两行热泪不能自禁地顺颊而下,却不似刚才这般嘶声力竭,只喃喃道:“果然是你,无忧楼主……”

无忧楼主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梅的泪水不断涌出,泪珠流到下颌,一滴一滴,滚落衣襟,然而她竟然露出一丝冷笑,冷笑道:“你自然已经忘了我,也忘记了我的姐姐。只是,楚州、三野府,府城郊外,那一座小小的乡下院子,一对农夫农­妇­,一株很大很大的杉树,这些事,我可不会忘记呢。”

无忧楼主疑虑顿生,陡然之间,他脸上显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脱口叫道:“你是那个……!你!怎么能够!”

一梅冷笑不语。

无忧楼主脸上震惊的神情依然不褪,叫道:“你竟然活着,你竟然还记得我!”

一梅眼中光芒闪烁不定,她陡然也笑了起来,冷笑道:“你的头发和手,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就算忘掉一切,也决不会忘掉你!”

二十年前

无忧楼主看向一梅的神气,好像一梅是个从来不可能存在的怪物。一梅激动流泪的表情却也收敛,两个人的眼神直盯盯地交汇在一起,盯了极久。

然后无忧楼主深深叹了口气,道:“你果真是那个小女孩?”

一梅冷笑道:“所幸你还记得,那个女孩就是我。你一掌打死了我的姐姐,打死了追赶出来的爹爹娘亲,银丝红手,我就算忘掉了父母姐姐的相貌名字,我也决不会忘掉你!”

无忧楼主的脸上,显出微微的悲哀,叹道:“你一点也没记错。只是,炼错花丹的女童,从无人生还,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苏小英全身一震,转头看去,只见一梅兀自颤抖不停,便又握住了她的手。

一梅见苏小英的目光对准了自己,凄然笑道:“你想的不错,我身上那个记号,正是没有褪去的错花斑!”

苏小英道:“那是什么都不要紧。”

一梅的泪水忽然重新夺眶而出。

苏小英在她脑袋上拍了拍,对无忧楼主道:“原来我们有这么大的仇,那么,生意的事,就不用再提了……”

“不!”一梅突然打断他的话,冷笑道:“生意当然要做。”

无忧楼主“哦?”的一声,问道:“你想怎么做?”

一梅道:“现在我们有两个秘密,小英会告诉你水真鸿的下落,我会告诉你我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两件交换你所知道的,错花图的故事。”

无忧楼主默默想了片刻,道:“可以。”

一梅冷笑道:“你答应得这么爽快,看起来,我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个消息很值钱。”

无忧楼主道:“你说的一点也不错。”

苏小英道:“既然如此,你现在开始说罢。”

无忧楼主微微一笑,道:“当今世上,知道这件事的,恐怕也只有我一个人了,你们这笔生意,做的一点也不亏。——写错花图的是一个女人,名叫傅无情。她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女人,容貌也算得上天姿国­色­,我有时候想来想去,她之所以命运多蹇,也许就是因为爱上了一个男人,唉,可惜。” 无忧楼主说到这里,忽地现出一丝无奈,轻轻叹了口气。这种复杂的感情,显在他看上去只有二十几岁的年轻的脸上,却使人觉得更加深刻。

一梅一直死死地盯住他的脸,这时道:“爱上一个人,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惜,倘若一生一世,都没有爱过一个人,那才叫可惜。”

无忧楼主微笑道:“傅无情跟你不一样,她爱上那个人,全然是冤孽,因为那个人是她的亲生兄长。”

苏小英皱起了眉头,心里顿时想起了风无画。

无忧楼主道:“傅无情这个人,个­性­执着,既然爱着他的兄长,那便全心全意,只恨不得将自己的一条命,全然融化到爱人的身上。”

苏小英不禁有些愕然,Сhā嘴道:“你这个比喻做的实在是好!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无忧楼主没料到他竟有这个反应,微微一愣,向他看去。一梅心中原本悲愤、激动、伤心,百感交集,苏小英这话一问,竟然也有点哭笑不得,于是叹了口气。

无忧楼主道:“然而他的哥哥,兄妹之伦,却还把持得定,虽然心里明白,只是装聋作哑。直到有一天,傅无情端给她哥哥一碗百合银耳汤,她哥哥自然不疑有它,一口气就喝了下去。”

无忧楼主的语调十分平静,然而一梅与苏小英却不由自主,把心提了起来,均想:傅无情那种不正常的女人,不知道在汤里下了什么古怪东西?

果然,无忧楼主道:“那汤里,傅无情下了一种极厉害的瑃药。她哥哥喝完之后,随即不能支持,与她做成夫妻之事。这件事情说起来已经惨绝人寰,但是此事之后,傅无情却极其快乐,就连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

一梅与苏小英相顾骇然。

“木已成舟之后,傅无情几次三番,跟她哥哥约定婚约,都被含糊其辞地糊弄过去。次数一多,她自然疑心发怒,发了好大一场脾气!她哥哥没有理会,她便一气之下,嫁了人。”无忧楼主摇摇头,道,“可是她嫁人原本是一时之气,婚后常常回娘家,劝说哥哥回心转意,与她结成良缘。”

苏小英不禁又惊骇,又好笑,道:“这个傅无情,还真是奇怪得很啊!”

无忧楼主道:“她哥哥被她纠缠不过,只得跟她说,不成为当世第一高手,决不成家。这原本不过是借口,谁知道,傅无情坚信不疑,在兄长面前发誓,一定会助兄长一臂之力。从此之后,她都没有回家。”

一梅冷笑道:“她再度回家之时,就是写出错花图之时。”

无忧楼主摇摇头,道:“仿佛理当如此,却又全然不是。”他的脸上再一次显出复杂的神­色­,道,“傅家世代相传一门绝妙武学,名叫‘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这门武功­精­妙绝伦,倘若练成,‘唯我独尊’这四个字,绝非虚言。可惜一代一代流传下来,傅家人丁凋零,不但练功诀窍逐渐失传,就连记载武功的图谱也缺失大半,但是就算仅凭剩下的只言片语,只要练武之人一看,就决计会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一梅面­色­微微一变,喃喃自语道:“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

无忧楼主道:“这门武功倘若练得对路,三十年还老返童一次,甚至能够青春永葆,不再衰老。相传很久以前,确实是有人练成过的。”

一梅与苏小英一起看向他二十几岁的面孔。无忧楼主微笑道:“你们想的不错,我就是傅无情的哥哥,我叫傅无忧。”

苏小英道:“这门功夫,你最终还是没有练成罢。”

傅无忧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手展在面前,仔细端详了一番,道:“图谱残缺,只凭我自己想象揣摩,终究练得不伦不类。我的面容确实不再衰老,但是身上的其他地方,仍旧一如寻常。但是我苦心钻研这部内功绝学,毕竟有所成就,以此内功推进‘美剑’的剑法,隐然自成一派。”

“无情既然不再回家纠缠于我,我更加潜心武学,谁知我闭关研究武功之时,江湖上错花图开始流传。错花图这种东西,对练武之人的诱惑何止用‘极大’来形容!那时武林,剑法一定在我之上的,就有水真鸿,至于夜明珰、唐多令、萧观音之类,也决计不在我之下。”

傅无忧摇了摇头,道,“武学之道,当已经到了一定境界,要再冲破一层关卡,那真是难上加难!我日思夜想,就是如何进一步提高我的剑法。你们知道,世上练武之人,极尽辛苦,倾其所有,无非追求武学上更至高无上的境界。”

一梅忽地冷笑,道:“只怕你并不是追求武学上更至高无上的境界,只不过追求江湖上至高无上的地位。”

傅无忧道:“这其间的区别可难分得很!”

苏小英道:“其间区别很大,只不过你不懂而已。”

傅无忧哂道:“我比你们多活一辈不止,你竟敢说这样的话?”

苏小英道:“闻道先后,不论年纪大小。”

傅无忧问道:“难道你定然不会去炼错花丹?”

苏小英道:“不会。”

傅无忧嘿嘿一笑,道:“你现在说的容易,假如一夜之间,江湖上人人武功大进,你又突然发现,进一步突破本来万难冲破的关口是如此容易,你也会忍不住!”

一梅忽地咬住牙齿,过了一会,才一字一字道:“所以,你也去炼错花丹。”

傅无忧朝她看了一眼,道:“不错,我也去买了一张错花图。这张图一到手,我就恍然大悟,原来这图竟是无情所写!”

苏小英问道:“你怎么知道?”

傅无忧道:“图上署名错花,那是无情在闺中所用的别号;图上有诗,‘莫问我姓名,向君言亦空。潮生沙骨冷,魂魄悲秋风’,这首诗是无情十二岁那年,在河中偶见一具溺死尸体,有感而作。她在图上提这么一首诗,可见情形很惨,我见到之后,就想去楚州梁子山她丈夫家查看。她丈夫名叫柳天易,这个人你们一定知道。”

“但是我转念一想,柳天易必然已经炼过错花丹,他的如影随形扇,之前虽在我之下,炼过错花丹之后却也难说,我到了楚州,便开始寻访女童,作为药引。”

一梅的手臂忽然又开始颤抖,苏小英将她的手轻轻拉过,合在自己掌中。

只听傅无忧续道:“我炼完错花丹,武功果然一日千里,这种感觉,实在是说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天女散花,佛陀涅磐,也就不过如此!大约过了三个多月,我上梁子山,柳天易家中却空无一人,便在这时,收到了中州齐乐堂唐多令的请柬。”

“错花图这件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齐乐堂一会,当然要去参加,我便赶去中州,到了齐乐堂内,才发觉当世高手,几乎全在一室。”傅无忧说到这里,冷冷地笑了起来。

“唐多令以东家的身份,主持这个会议,呼吁商讨出一个对策,共同遏制错花图。这些人装模作样,煞有介事,整整讨论了三天三夜,制定出无数条款,到了第四天的凌晨,眼看功德即将圆满之时,齐乐堂里忽然进来一个人。”

“我一看到,登时就愣了一愣,原来这个人竟然是柳天易!他进来之后,看也不看我一眼,只道:‘错花图猖獗,天下大乱,诸位可知此图是谁人所写?’我当时心中只是一惊。唐多令问道:‘难道你知道不成?’柳天易叹了口气,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道:‘正是内子!’他说的爽快之至,爽快到几乎没有人相信他的话,然而乱哄哄的大堂里面,终究还是静了下来,人人都朝他看去。”

“然后唐多令问他:‘此事非同小可,你有何凭证?’柳天易长长叹了口气,眼中流下泪来,道:‘这种事情并非荣耀,岂会冒认?内子写下错花图,本不知会惹下如此大的麻烦,她终日惶惶,半个月前,乡邻五个女童,一起死在错花斑下,内子心如死灰,已然自尽了。’他说到这里,哽不成声,我却知他十九编造,也不说破,只听他又道:‘内子在自尽之前,曾对在下言道,那错花图练之有害,凶险极大,决不可再练,否则有­性­命之忧……’他说到这里,就被唐多令打断,问道:‘有什么凶险?’”

“柳天易道:‘气血经行,有一定道路,十二时辰,合于十二径,练错花图之人,气血乱走,时辰颠倒,倘若时间一长,轻则武功尽失,重则暴毙身亡。内子说,这个凶险似乎尚无人知晓,要我赶紧晓谕天下,但是在下无名之辈,岂肯有人相信?凑巧诸位前辈在此聚会,在下星夜赶路,总算来得及告诉诸位前辈,请诸位前辈把消息传送出去!’”

“他这么一说,齐乐堂中,竟然人人无语。我也暗暗吃惊,当下运转气血,那时丑时未尽,气血应注于足厥­阴­肝经,但是我这么一转,气血竟然注于手太阳小肠经!一惊之下,当即冒出了冷汗。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啊’的一记惨叫,木鱼大师双目突出,倒在地上,原本宝相庄严的脸,已经青黄,竟然就死了!”

傅无忧说到这里,轻轻一叹,苏小英想象当时场景,却也不禁恻然。只有一梅冷冷笑道:“他想来练得深了。”

傅无忧道:“柳天易惊叫起来,叫道:‘他练错花图!他练错花图!’二十个顶尖高手,一时竟然只有他的尖叫,他还没有叫完,忽然砰一声,白铜刀孙忠三,一头倒地,竟也死了。那时偌大一个齐乐堂,就连苍蝇振翅的声音,都能分辨清楚。我猛然醒悟过来,辨认气血经脉,实是激发错花图之毒,于是赶紧收敛气血,但是那个时候,齐乐堂里两具尸体,已经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了。”

“柳天易装作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唐多令问道:‘尊夫人可有化解之法?’柳天易忽然踌躇,然后极犹豫地点了点头。一时人人振奋,这些老前辈、大高手,七嘴八舌地问道:‘是什么法子?’只见柳天易又踌躇半晌,摸了半天,摸出一粒龙眼大的丸子,道:‘这是化解丹,内子一共做了三颗,我服用了一颗,又给了我弟弟一颗,这个……这个是最后一颗了……’”

苏小英皱起眉头,道:“化解丹?”

傅无忧没有理会他,续道:“他的手刚刚摊出来,忽然一枚黑鸦鸦的暗器,直飞到他的掌心,化解丹登时飞出,往妙手萧观音处飞去。然而飞到一半,夜明珰的身影已经拦在化解丹之前,她的手将要抄到丸药之时,后心要害,已经在唐多令笼罩下。一时之间,大厅中剩下的高手,有十五六个,都抢身上去,争夺药丸!”

一梅冷哼一声,道:“他们不是去商讨对策的么?”

傅无忧道:“这时水真鸿喊道:‘且慢!尚不知药丸真假!’有人身形一滞,却更有人反而趁机去夺,如此一来,人人都红了眼睛,近二十个绝顶高手,顿时打成一团!我见柳天易悄悄溜走,便跟在他后面,他狡猾之极,绕来绕去,绕了三个时辰,总算绕到一处民宅,走了进去。我当时没有作声,足足等了一个白天,待到天黑,潜进去一看,果然救出了无情。这时无情身材消瘦,形容枯槁,原本极美丽的姿­色­,竟然如同骷髅,想是受尽了丈夫虐待。她看见我,也不说话,只哼哼冷笑。”

“我将她救出之后,她休养了十几天,人才还转过来。原来她写出错花图之后,被柳天易暗中盯上,把错花图抢了过去。那柳天易,便是世上练错花图的第一人!”

苏小英道:“他自己练,自己成为绝顶高手,为何把错花图散布天下?”

傅无忧叹了口气,道:“我猜想,他练后定然发觉不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祸及天下。何况,那错花图也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利益。”

苏小英问道:“什么利益?”

傅无忧道:“‘雕梁小楼,万宝俱有’,没有错花图一图千金的收益,哪有雕梁小楼?”

苏小英道:“傅无情就甘心为他写错花图?”

傅无忧道:“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她又有什么法子?她此前受了惊吓,我将她救出之后,她更加一心一意地粘住了我,简直与我寸步不离,不肯有半刻的分开。直到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向她询问化解丹的事情。”

“谁知道,谁知道……”傅无忧忽然露出一丝隐隐的恐惧,喃喃道,“无情她竟这么突然地发起疯来,对着我狂叫,甚至还在我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手背上的半块­肉­,都被撕咬下来。那时手上鲜血直流,抹了她一脸。”

一梅与苏小英相顾无语,露出惊诧。

傅无忧道:“她看见血,忽然清醒过来,连忙给我倒了一盆温水,给我清洗。我手上感觉十分灵敏,才一触到水,就觉得异样,赶紧缩了回来,饶是如此,一个手指也已经沾到温水,那水里溶化的千腐万蚀膏,立时就把那指尖烧得火热火热。我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倘若一个手掌浸下去,这只手掌,定然废了。”

“无情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我浑身寒毛直竖,我道:‘你连自己的哥哥也要害么!’无情冷笑道:‘你手上倘若不是浸过我八宝朱砂,触感怎会如此敏捷?我哪里害你了?’我道:‘我手掌废掉,等于再不能用剑,你为何要这样做?’她万分凄厉地叫了起来:‘用剑!用剑!用剑要紧,还是我要紧!’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呆了一会,才道:‘剑是剑,你是你,全都珍贵之极。’无情听了这句话,露出嘲讽的笑容,问我:‘倘若叫你选一样呢?’我见她神志不清,当下道:‘我当然选你。’无情道:‘既然如此,你快废了你的手掌!’”

苏小英这时想道:“这个傅无情,也许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不正常。”转头看一梅,却见她聚­精­会神,不知在想什么。

“我怎肯废去手掌?正打算说些什么安慰安慰她,她凄厉地叫了起来:‘你是为了化解丹!你是为了化解丹!’忽然一个纵身,往外跳了出去。我赶紧去追,追了一程,半道上,遇见了柳天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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