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年,晃眼而逝,又到年底,窗外大雪纷飞。穆衍森坐在偏厅看书,不远处丘丘坐在摇椅上玩游戏。
看得有些累,抬眼看了看窗外,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除了能感知到冬日里冷风的刺骨,其他三个季节几乎是分不清的,人忙的七荤八素,每日睡前已将醒来的事全部排满,恨不能24小时都用上,一刻也不停歇。总到了最冷的时节才恍悟,又是一年就这样无知无觉的过去。
丘丘调皮,跪在地上不知玩什么东西,跟着滚来滚去,仔细一瞧,是个小沙漏。滚到他脚边,丘丘姿势像只小动物趴在那里仰着小脸冲他笑。穆衍森蹲下,捡起沙漏,拿在手上放平,流沙滚动,一点一点,慢慢下滑,时光的流逝,亦是在眼前了,可若是想抓,却是怎么都留不住的。
“玩什么呢?”
穆衍森闻言站了起来,穆衍柏踮着脚愉悦的走进来,抱起丘丘,捏了捏他的鼻尖,“去厨房找爷爷,等着你去喝汤呢。”
“是!”丘丘像个小战士一样颇正经的敬了个礼,跑走了。
穆衍柏走到他身边,看了一眼他手上的沙漏,“难得你会陪着他玩,熬了汤,你去不去喝一点?”
他始终盯着手上的东西,来回把玩,淡淡地说,“不了。”
这些年早习惯他的寡言少语,穆衍柏也不多说,走到爷爷养的花旁边,听见他在背后开口问:“你说这沙漏要来回反复多少次才是六年?”
穆衍柏回头望着他,哥哥站在那里,微微弓着背,眼睑下一片阴影,不论隐藏得再好,都掩不住他身上淡淡的莫名郁悒。不是她敏感,是心里明了,这么多年,他终是忘不了。
“不知道,管它多少次呢。”穆衍柏指着花,“你看这千手观音开的多好。”
穆衍森没有回话,依旧摆弄着沙漏,仿佛很好玩,乐此不彼的。
见他没有任何要开口的意思,穆衍柏也不再说话,咬着嘴唇,伸手扶花盘上的纹路。这花,是二哥特意从香港拍卖会弄回来的,当是赔给爷爷。
那次以芯也不知是碰了二哥房里的什么东西,弄的他大发雷霆,以芯含泪跑走。他跑到门口蹲在那里将所有垃圾袋翻了个遍,衬衫前襟和手腕沾了污秽的东西也全不顾,只护着那样东西小心的用纸袋装起。她跟前跟后,隐约瞅见竟是张破旧的餐巾纸,上面似乎是写了什么东西,谁都不明白也不敢问。就那么当着长辈的面警告以后谁也不许碰他房里的任何东西,方婶打扫时也只敢清理下灰尘垃圾什么都不敢多看。脾气越来越坏,对以芯更是苛刻。隐约清楚他存着什么心思,爷爷来气怕以芯太委屈说了一句“不是一家人进不了一家门,走都走了还念着!成心不让人好过!”正是那日夜里,她亲眼瞧着哥哥把那开得正好的童子面用手指尖一点点碾碎,疲惫而无望地说“这花早就该死了,留着有何用”。
为寻一个人,多少年不肯放弃,那人却终是杳无音信,仿若从不曾出现过,过去种种,如虚如幻。像困在一场梦境中,而做梦的人,一梦五六年,就是不愿自醒。
过了这一年,便是整整六年,他竟还不肯醒不肯忘。
“嗵”他轻轻将沙漏放到架子上,掀起衬衫袖子的边,看了一眼手表,“我该走了,你下午没事送丘丘去爸妈那里吧。”
“不是都放年假了,后天就过年了,你还要忙什么?”
“我去马场。”
一贯的惜字如金,说完便走。穆衍柏看着哥哥的背影,只轻叹一口气。
六年来,这个习惯也是雷打不动,只要是在本地,日里再忙都要去看他那宝贝一次。总听圈里的好友说她二哥怪,开那么好的马术俱乐部,什么品种的好马良驹不是应有尽有,却独独喜欢最差的那匹。心里实在好奇她跟着去俱乐部看过几次,见那马,果真是品种很差,除了能拉车怕是再什么别的大用处,一点不值钱。可他偏就当个挚宝似的,专门请了个私人饲养员精心照料,马老了生病自然是在所难免,稍有一点不周全就要大发怒火,有时看着精神不那么好他也要生气,弄得饲养员有苦难言,换了一个又一个。只听他叫那马“当归”,对旁人总是冷言冷语,对着匹马却可以和颜悦色的说话。她到底是想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
过年,中午家里来的人不多,同在一个城市的亲戚加上父亲的几个老友,刚好凑成一桌吃饭。大姐升迁到沿海城市做市长,几年都没时间回家过年,只把丘丘派人送回来让二老见一见,稀罕上一段时间。母亲看着孩子张口闭口的总是叹想她。
光阴似箭,经过岁月洗礼,人总会渐渐变得更加成熟自立,谁都没有辜负了父母的养育栽培。老大最是风光,始终秉承父亲为民服务的信念。穆衍森早年生意就涉及甚广,如今更是遍布全球,满世界的跑。穆衍柏调到广电上班,也是整日整日忙的不可开交。真难得一家团聚,二老很是高兴欣慰。
匆匆吃完午饭,难得时间富余,穆衍森又去了马场,走的飞快,安廖跟在后面想让他添件衣服,喊都喊不住,直对着门口发起牢骚,“一个破马,比自己家人都亲,也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了!”
夜里十一点多,母亲直使劲儿的催衍柏给她二哥打电话回家吃饺子,可一直在打,电话就是没人接她有什么办法?左思右想,估计最有可能的地方,还是马场。
马房里只开了一盏天蓝色的壁灯,穆衍森垂头坐在最里面的长木椅上,听见有人进来,也没有反应,就这么一动不动的坐着。
“哥,都几点了还不回家,妈着急的不行,赶紧跟我回家。”
穆衍柏踩着高跟鞋,“叮叮叮”的走向他,他听见了,却不回应,不言不语,依旧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像一尊冰冷的毫无知觉的雕塑。
“哥!跟你说话呢!走啊!”
“哥!”
穆衍柏推了他一下,他侧了侧肩膀,躲开她的手,好像小时候被父亲重罚以后一个人躲着生闷气,来了人,也不理,就那么拧着脾气,不听不看不说,将自己与所有一切隔离开来。不要人问不要人干扰,就只一个人缩着。
“哥……怎么了?”穆衍柏察觉到他不那么对劲,问的小心。
他眉目动了动,抬起眼,失了魂一般,嘴唇动的很慢,“马死了,当归,死了——”
她当是出了什么大事,随口道:“死了就死了呗,至于么,不过就是匹马!”
“你懂什么!它不一样!”
他突然就瞪住她的眼,看似无神,实则暗藏锋芒,吓了穆衍柏一跳,鲜少见到二哥这般吓人的神情,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向后靠了靠。
“这是她爷爷的马,我帮她找回来的,可是她却不要了,当初跪在地上哭的那么伤心求我找回来……还有那些石头……”他恍惚重复,“后来就这么都不要了。”
闻言,穆衍柏脸色微变,心头重重一颤。原来那般的爱惜珍视,亦是为她。
“哥……”穆衍柏也不知能说什么好该说什么好,只上前扶他起来,“哥,回家吧。”
一瞬,穆衍森表情凝结,阴冷道:“是老朱,老朱没给我看好,我早告诉过他出了事他这辈子都赔不起!没心肝的敢不听我的话!”
“哥!”穆衍柏实在听不下去,狠狠撂下他胳膊,大声吼他,“你别这样行不行!这马都老成什么样了!任谁都说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人家还肯给你伺候着。就是她的马又怎么样!人还有暴毙的时候呢,何况是个动物!多少年了!你够不够!能不能清醒过来!她走了!不会回来找你了!你管她去哪儿了!没有她你就不活了?别人还就都不能活了吗!她就了不起成那样让你这么念念不忘的!至于吗!”
若是换做平时谁要是敢这么提她一句半句,他准是火的不行,此刻却是安静的,平静的像死水般,喃喃的自己念叨,“我没让它死,就不准死……一点念想都不给我留,怎么就一点念想都不肯给我留……”
仿若最后的悲鸣,让人听着心疼,怎么都是自己的亲哥哥,她又怎么会不痛心。深知他从小就专情,钟意的东西,不管是什么不管有多旧都不许人乱碰一下,何况是个至深至爱的人呢?
“哥,你别这样,真的,这么多年了,放下吧。”
穆衍柏低头,见哥哥眼底仿佛是闪着水光,多么不忍心,还是要说,要让他清醒过来。
“你在台湾,守了三年,得到什么结果了?什么都没有,出入境记录消费记录等等那些,什么都没有,她那么聪明个人,也许连以芯都给骗了,压根就是去了别的地方就是不想让人找到,别傻了,哥,真的,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他面如死灰,隐藏几丝恼怒,以及大片让人无法看得懂的凛冽,猛然起身,“你回家去,不要跟着我,我想自己呆着。”
站在防盗门前,他拿着钥匙,定在原地,很久很久,终于是伸出手,打开了那扇门,一步一步,慢慢走进去。太久没来过,满屋子,到处充斥着尘埃的味道。
她走后,这房子他只来过两次,一次宿醉,一次是在心脏手术前。
走到电视前,出了会儿神,拿出一卷监控录像带,按到机器里,播放。
按静音,无声息的,画面闪动。按快进,无数画面,一晃而过。定格,分不清色相,角度也看不清人的脸,只看见那熟悉的身影倔强的站着,捂住半边脸颊,形单影只,那样可怜,可她从来不肯让自己沦落更低,努力的往上爬,无力,也要抗拒。怕沉沦,于是才会越走越远?
这卷带子,他曾看了无数遍,日日夜夜,不厌其烦。只看那一段,她被她后母羞辱,憎骂,被打,顽强而倔强的独立不动。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伸手去触摸屏幕上的她,明知无用,但还是重复着这自己都觉很傻的动作。有多傻?他都开始怀疑,自己不是傻了,便是神经失常。
留着,只为证明曾经拥有过。看着,不断重复,不断回放,重播,再重播。只怕忆不清她摸样,只怕模糊了与她的回忆,只怕会将她忘记。更加怕她没有人照顾,再遇不上疼惜她的人,到了别处会受苦。
可是,原来,一切都是他的自以为是,或许,离去的日子里,她活的很恣意,不然,怎么会再也没出现,不肯回来。又或许,早把他忘记遗弃,他还傻傻站在原地痴等无心人。
驾轻就熟按下按键,又是定格在那最熟悉的画面,已是没了曾经那种刻骨铭心痛过的感觉。
别开脸,猛然背过身去,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迸出来,仿佛每说一字都耗尽他全部心力,心如刀割。
他对着空气说:“你不回来,就永远别出现,我一定能把你忘了,你能做到的,我也能。我的心已不是原来那颗,我也可以做到像你一样狠心绝情。”
年后他依旧是忙,忙着在欧洲拓展事业,刚回国,接到以芯的电话,约他一起吃饭。大概了解他总也不按时用餐,到了饭点,让助理催了又催。实在婉拒不了以芯的好意,他只好放下手头的事,让小昭备车。
小柯跟着他时间最长也最了解他习性,值得信任,于是调他去了国外。小昭跟着他日子不算长,年纪轻轻的小丫头,做事莽莽撞撞,但性格仗义,说话也是口无遮拦的,没那些故作高雅气质的假装样子,时不时还会冒点傻气,做错了事也不怕他,私下里更是无法无天大呼小叫的直呼他名字。某种程度上穆衍森是相当纵容她的,偶然间产生过错觉,以为是见着了当年的那位故人,猛然醒觉,并不是,却也还是这么惯着。因为有她跟在身边,时不时闹他,心情总会莫名的舒畅些,觉着日子不那么无聊。
进电梯前经理过来跟他牢骚几句,说小昭又把文件给派错了地方,还弄丢了一页。穆衍森暗自抿了抿嘴唇,只说,“她年纪小,你们多担待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大老板总这么护着,来头不小,经理也知不好再絮叨,识趣的走远。
坐上车,听见她又放起流行音乐,早已习惯,也没多说什么。自从她兼职当了他司机,满车都是她的东西,玩偶,CD,零食,左一堆,又一堆。穆衍森最是厌烦凌乱,也都容她这么胡来。
一首粤语歌,歌词,他都听得懂。
“……假使能找到比你更好,我亦拒绝更好,宁愿手牵手一起的退步……”
男人磁性的声音倒是很好听,可流行歌曲,他并不熟悉,再好听也不那么喜欢,只爱听爵士或轻音乐,没那么扰心,可自从有了她,常是不得消停。
“你是不是又做错事了?”他清淡的开口。
小昭回头俏皮的朝他吐了吐舌头,又快速转回去,开车。
“哎呀,我不是故意的,那么多事,忙的人头都晕了,还得学这学那的,哪能都顾周全了,我又不是万能人。”
哼哼,满嘴都是理由,人家一句,她能回十句对付上,他是如何都说不过,只说,“去红山口。”
一路沉默无言,小昭实在憋不住,找他说话,“这首歌好听吧?我最喜欢的歌手了!超级优质的人呐。”
“恩,挺好。”
他淡漠的看着窗外夜景,路人匆匆而过,黑影一闪就不见了,连脸都瞧不清楚。若是,若是在人群中错过了相识的人,该多可惜。
“你开慢点。”他提高声音,招呼她。
“我这技术你放心,开那么慢有什么意思!”
他总是这么奇奇怪怪的,小昭才不理,自顾自开自己的车。
下了车,他吩咐小昭自己找地方玩,等他电话。小昭转身就把车开走没了影,答应兼职给他当司机,也是为了他的车好,可以满城畅通无阻的随意往哪开都成,撞了刮了也不用她担着,在家父母都不让她这样碰车,过瘾又自在,自然是乐意的屁颠屁颠的。
同以芯准时准点安安心心的吃了顿正餐,席间话倒是都不多,只随意聊了聊工作上的事。饭后,以芯提醒这正是他大学附近,才恍悟过来,难怪觉得看哪里都眼熟,还奇怪她怎么会选了这么平价的餐厅?原来是他从前在校偶尔会来开小灶的一家校园餐厅,换了门脸和装潢,味道却比以前更好,竟都给忘了。
坐在校园里,俩人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林以芯坐在他身旁很近的位置,动一动手就可以碰到他胳膊,可还是刻意的,拉开了几厘米距离。却能清楚听见他呼吸,不疾不徐,带着些倦意。
大学时,她与他不同校的,每一次都是她主动跑来找他,给他带许许多多的东西,连他们导师都全部认识她,见了她也都没了军人的严肃,各个的调侃嚷嚷“你媳妇儿又来看你了”,他面带微笑,也不反驳的。
那时儿,真好。那时儿,竟傻傻误以为,这辈子,他都只是她一个人的穆衍森,可他,从来都不是啊。
可惜呀可惜,过去,是永远也回不去的过去,不具有任何力量,只能悲哀自叹。冗长的岁月,变化万千,谁也不能提前预知到,就那么忽然出现一个人,轻而易举,将过往一切美好都颠覆。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无力抗拒。你,就是输了,何苦死撑不承认?苦苦等待,大把大把的好时光,无辜流逝,再等不起了,心里比谁都清楚,等,也永远是无果。好吧,她承认,真心的,认输了。
以芯看着前方夜景中的灯,忽明忽暗,偶有学子三三两两奔波于校园间,意气风发,匆匆而去。年轻真好。
她平静的笑了笑,对他说:“衍森,我要嫁人了。”
良久沉默,像兄长一般,语气温婉,他说:“恩,挺好,你,也该嫁了,该嫁个好人。”
“他人特别好,荷兰人,好注重家庭,我觉得很温暖。”她微笑着,是真心的笑了。
“那就好。”穆衍森没有看她,直视前方,“你和衍柏一样,都是我的妹妹,我的家人。”
“我会想你的,衍森,你也要偶尔想想我,好吗?”以芯轻轻偏下头,靠在他肩上,大衣的材质很柔软亲肤,却是凉的,冰凉冰凉。
“不,永远都别想,谁都别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以芯,你听话,好好的,能忘的,都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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