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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永超有她的一套。

整封信说他观看一局围棋的经过。对弈者是九段高手。

老魏这样形容;"……双方各走十子后,立即就进入中盘的格斗,在第十五步时,黑子突然在中部码上一子,这步确令人难以想像,因该子距其最近的一子,有八格之遥,好一个白子,立即还以颜­色­,以攻对攻,码上一子顶上对方左下方,陈阻止对方继续挺进,并企图与黑­色­平分媒势,当双方各走四十余步之后,白子终于在被围、追、阻、截‘的惊涛骇浪中杀了出来,双方经过多次打截,黑子无可奈何地宣告其围剿攻势大计全部被粉砷,白子不但自己做活,反而撕烂黑子各个封锁网……"

那时我同永超通信,也老说这种不相­干­的话。

她仍在忙碌。

我放下信纸,"晚上有没有希望见面?楼上楼下,咱们是老朋友。"

她抬起头想一想,"也好,我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认识。"

朋友。

我扬起一道眉。是朋友抑是劲敌?

"七点钟,至美,这一段时间内,你可以找一部电影看。"

永超有许多许多我不知道的秘密。我也没有开始把心事向永超倾诉。我们两人才刚刚有点头绪,人家却说我俩已经同居。

我有比看电影更好的事要做。

有朝一日利璧迦回来,她所看见的我,一定要比从前更好更光鲜。

她渐渐淡出,我却不能忘记她。那个影子将如胎记一般,永远存在。

就在当日下午,我物­色­到一层宽大的公寓,在木球场对面,最令我满意的是,室内无须作任何装修,我只要墙壁打地蜡已经可以搬进去。

我们从前那层房子,光是拆装修便花了十天。

利璧迦不停的问;"为什么前任业主要同关云长一起住?"

这种问题实难回答。

在那个时候,我们尚有对白。

又在这之前,我们会得在台风之夜,开车去夜总会跳舞。整个地方只我们一桌客人,整个舞池只我们两个,我们跳探戈,沉醉在自己营造的气氛中,乐队敬佩我们的­精­神,落力演奏,我们舞得飞起来,又喝了一点酒,欢笑不停,脚步要脱空而去……

以往再遇到合拍的女子,也不会做同一件事,对过往的感情,我要表示尊敬。

我随即联络装修公司来开工。

一切从头开始,说不定今夜我还要面对情敌。

利璧迦已经找到小胡子男友(他是什么人,艺术家?),我对永超连一成把握也没有。

天­色­渐渐留下来,可怖的黄昏寂寞袭来,我举目无亲,十分孤清。

我忍不住,无礼也好,今早是约好了的;我上去按铃。

屋内吵嘈声很重,电视哗哗叫,也许她有客,也许她只想制造一点声浪以慰寂寥。

我按了许久门铃,才见她来开门。

"至美,"她说:"我们十分钟后下来。"

我本能的探头张望,什么也看不见。

"他在洗澡。"她好像知道我在找谁。

我惊至面红耳赤,唯唯诺诺退至楼下。

洗澡。为什么不可以?马利安就在我处洗过澡。

这人是她的熟朋友,毫无疑问。

洗澡。

他刚到吧。

这种天气,开始潮湿,能够洗一个澡,自然舒畅不过,看样子他是打算在家小住的了。

欧阳没想到吧,与永超同居的人,不是我。

有人咚咚的敲门,奇怪,铃坏了吗?

我站起来去开门。

只见一个小男孩子,约三四岁模样,穿运动衣,一双高统子球鞋,正举着腿在踢门。

他气鼓鼓的小面孔像只水晶梨,可爱得不像话。

我蹲下问他:"你找谁?你是哪家的孩子?妈妈呢?"

旁边有人说;"妈妈在这里。"

我一抬眼,是永超。

呵,这么说,这孩子便是欧阳口中的明明。

一时间发生太多事,我来不及装出惊讶的样子,便口吐真言,"咦,他比照片中更神气。"

永超一怔。

我连忙对她说:"请进来。"又对小男孩一鞠躬。

那男孩像小铅兵似的笔直­操­进了客厅,靴子咯咯响,我为之心折。

他头发在洗澡后还来不及吹­干­,分着发路,梳西式头,自己看到沙发便爬上去坐下,瞪着我。

我耸耸肩,问他:"我有冰淇淋,你要吃什么冰淇淋?"

他看看他母亲,有点犹疑。

"要不要到冰箱来看看?"我虚心地请教他。

他想很久,同他母亲咬耳朵,永超说:"他等一会儿才要。"

我觉得他太有趣太可爱,把身子趋向前去,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一点。

他觉得难为情了,忽然扑进他母亲的怀抱去,伏在那里不动。

永超微笑问:"怎么样?" 我竖起拇指,"了不起"赞美是衷心的。

现在有点明白为什么人们急着要孩子,真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动物。

我想我的心意在脸上露出来,很渴望小孩对我也表示亲密。

永超看在眼内,有点意外。

其实我一直喜欢孩子,不过生他们出来,又是另外一件事。今日却犹疑了,一定是值得的吧,否则­精­刮的大人怎么肯作出牺牲?

永超一只手搭在儿子的小肩膀上,此刻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可爱的小母亲,同头戴钢盔,在厂中发号施令的她判若两人。

女人真值得羡慕,一生可以串演这么多角­色­。

小孩隔数分钟愉偷看我一眼,双眼圆滚滚,乌珠特别大,桂圆核一般,亮得如蒙着层泪液,这种眼睛,像是可以看穿成年人龌龊的脑筋,我觉得羞愧。

有他在我与永超当中,我们的距离又加深。

我问:"他就是你说的‘朋友‘?"

"看样子你已认识他。"

我只得说:"我见过他父亲。"

永超有点不满,"你们男人。…"

我忍不住说:"是他来找我的……不过他也有苦衷。"

"男人的苦衷特别多,"她表示不满,"怎么可以到处扬。"

我看看小孩,他似乎每句话都听得懂,只得维持沉默。孩子是要尊重的,这个道理谁都明白,但实践起来很不容易。

忽然永超说:"他现在要吃冰激淋了。"

我到厨房取出给他。

永超说:"他要粉红­色­的。"

"我没有草莓。"

"有香草么,小孩不习惯绿­色­加咖啡点点的冰激淋。"

就此一招,我就发觉带孩子并不比装设硼轮盘更容易。

我把一盆香草搁他面前。

永超又说:"他要球状的。你舀得没技巧,让我来。"

我生气。也不见他开口说话,在母亲身上磨几磨,就下了圣旨,这样那样,叫人服侍得他十全十美,小子,这世界迟早会叫你失望,没有人会宠你一生一世。

我瞪他-下。

他立刻觉察到,不高兴了,板着面孔;更加不肯露出一丝笑容,小脑袋向着前方,固执地不发一言。

永超体贴入微的替他围上纸巾。

我已经觉得他没有进门时那么简单。人家的孩子到底是人家的孩子,难以侍候。

妈曾说过,自家生的,血蛋黄似捧大,又自不同。现在我孩子已有他独立的意旨。

朋友。我与欧阳明小朋友会成为朋友吗?

我与永超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说,她认为他是自己人,当着他面说不要紧,我却不这么想。 她说:"我亲自在家带他两年。"

这么爽朗的女人,谈到孩子,也会软化。

我问:"你决定争取他的抚养权?"

她点点头。

"你的工作地点变化莫测,对这件事的影响可大可小。"

"也得碰一碰运气。"

孩于又弹我一眼。我早说道,他什么都懂。

"孩子在你心目中,占第几?"

"第二。"

"第一是工作?"

"第一是我自己。到最后,人最爱的,必须是自身。倘若我没有了,谁来爱我的孩子?"

我指指孩子,"当年离开他,需要极大的勇气吧。"

永超没有回答,双眼看向窗外。我知道她心酸。

然后她说:"我去洗手间。"

好家伙,只剩我与这孩子面对面坐着。

他已享用完他的冰激淋,继续翘着嘴不服气的看着我,这倒还罢了,忽然之间,他举起胖腿,朝我的胫骨踢过来,快如闪电,我避都避不过,一脚被他踢中,想像不到这小东西力大无穷,鞋头又硬,我吃着一记,痛不可当。

我用手捂着伤处,喃喃咒骂,又恐怕他再接再厉,于是恐吓他:"我告诉你妈妈,她就不疼你了。"

他扁扁嘴,一个字也不相信。

"好,"我更进一步,"我踢回你。"我站起来。

当然纯是恐吓他,要让他知道恶人自有恶人报,谁知就在这时,永超出来了。

我只得坐下。

他胜利地笑,透明的小嘴咧开,露出雪白的牙齿,大眼睛眯成一条缝。她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他是完全独立的一个人。

永超问:"发生什么事?"

我悻悻说:"他不喜欢我。"

永超莞尔,答案令人清醒:"你又何须他喜欢你。"

说罢她拉起孩子,告辞。

"我们不能够一起吃饭?"

她摇摇头,"我想你会吃不消。"她笑。

她说得对。

第一是工作,第二是孩子,不知几时轮得到异­性­朋友,现代社会中,最没有地位是成年男­性­。

那孩子,真是可爱可恨可敬。孩子们的脾气都似烈火,永超的孩子尤其是,或许遗传了母亲的意志力,看样子小小的他已下定决心要把他母亲的男友斗垮斗臭。

永超与他分别已有一年余,然而他仍然紧粘着她,血与血之间的联系就是这么神秘。

我忽然后悔起来。

我与利璧迦也应该有个孩子,一个小女孩,梳马尾巴,穿牛仔裤与球鞋,尖下巴,大眼睛,见人就踢,替我报仇,为我出气,那么利璧迦的胡子男友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

可惜我没有孩子。

我为永超那个鼓气的、不肯说话、坏脾气的小孩倾心。

我想出许多恐吓他的话;"踢你落楼"、"扭断你脖子"、"带走你妈妈"、"罚你一生一世没糖吃"……如果他再碰我一下,我愿轻描淡写在他耳畔轻轻告诉他。

不知恁地,想到可以报复,我像个贼似的嘻嘻自顾自笑起来,还搓着双手。

啊,周至美,你这个寂寞的男人,你迷上了这孩子,也爱上他母亲。

我没想到这么容易,原以为对着别人的骨血,总有点芥蒂,没料到小朋友是个独立有趣的人,晤,喜欢他一点问题都没有。

我到街角士多买了比萨,回家来烤,解决晚餐。

第二天在电梯碰见永超,她拉着小东西出门。

"早。"我说。

她点点头。

小朋友凶霸霸地,趁他母亲不在意,伸出拳头,嘴型明明在说;打,

岂有此理,莫非他也通宵研究应付我的办法不成。

我问永超,"你不是带着他上班吧。"

"我送他回去。"

"啊,什么地方?"

"亲戚家。"

我不舍得。"谁的家?把他抛来抛去,不怕他午夜梦回,不知身在何处?"

永超说:"所以要争取他的抚养权。"

"他所需要的是一个家,不止是一个永久居留所。"

永超看着我,她的目光叫我管自家的事,我只得笑。

我替他们叫了车子,看他们绝尘而去。

这样环境大的孩子又比正常家庭的孩子更聪明。

稍后在写字楼遇见永超,她忙得不可开交。大批的材料抵港,她要到货仓去。

她兴奋的告诉同事,内地的办公室将加以扩充,设备将更加完美,"至美是开路先锋,我接他的班,再过数年,我们将有一座小型先进实验室,一切不假别人的手。"

办仪器因要一半华资,不知要开多少会,说服多少人,预备多少报告,花多少­唇­舌。

她做得比我好。

也许因为我也做得不坏,她再接再厉,更加有效。

第三个接­棒­人不知是谁?

无独有偶,我为这份工作失去利璧迦,她为工作抛夫离子。

我在走廊与她相遇,她的手放在额角,对我说:"我想好好与你谈话,可惜太累。"有歉意。

"下个月到鞍山就有时间了。"我笑,"没有旁骛,时间特别经用。"

"你又不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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