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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01、成全

上官桀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机上谋动,为的是右将军王莽亡故离世,丞相田千秋抱恙休沐,朝中除了一个大将军霍光外,再无所惧。而远在燕国的燕王刘旦的想法更为简单,两年前长安城为了一个伪卫太子现身北公车司马门,数万百姓群起涌动,民心欢悦,以至于霍光惧怕得动用军队来镇压。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卫太子刘据尚能博得如此拥趸,他作为先帝现存于世的“长子”,岂不比一个傀儡的小皇帝更得人心?

刘旦踌躇满志,雄心勃勃,满拟胜券在握,所以不顾自己的丞相再三劝阻,决意起兵。燕国群臣行装齐备,只等上官桀等人拿下霍光,他便率兵进京。他在燕国心心念念地做着皇帝梦,却不料有朝一日梦被震碎,等来的不是同党得手的好消息,而是霍光先发制人,一举将上官桀父子、桑弘羊、长公主尽数诛灭的厄耗。

打雁的,反被雁啄了眼。上官桀父子谋划着让长公主宴请霍光,在宴中埋下伏兵将霍光格杀,这等机密之事不曾想被公主府一名舍人获知。舍人的父亲燕仓乃是稻田使者,于是将这个­阴­谋禀告了自己的上属——大司农杨敞。杨敞以前是大将军府长史,靠着霍光提拔一路高升,但此人素来胆小怕事,听到这个­阴­谋之后,竟不敢将这件事直接告知霍光,先假装自己生病搬到城外养病,远离是非之地后才将这事告诉了谏大夫杜延年。杜延年随即把此事禀告霍光,以霍光的为人,自然不会亲自动手剪除自己的亲家,他以天子的名义下诏令丞相田千秋负责此事。

田千秋抱病设宴,以同样的一出计策应对,丞相府少史王山寿诱骗上官安入丞相府,擒之,丞相府征事任宫则擒拿住了上官桀……等到身在云陵的皇帝得到消息,彻夜赶回京都,叛党已尽数伏诛,鄂邑盖长公主亦自杀谢罪。

当皇帝在云陵拜祭生母之时,长安城的血腥杀戮已经尘埃落定,胜负立分。

刘旦在燕国闻讯后,万念俱灰,­阴­谋败露,他即使再发兵也已无济于事。正在彷徨之际,皇帝的玺书到了,刘旦在羞愤中用王玺绶带自绞身亡,王后、夫人二十余人皆追随刘旦自杀相殉。天子加恩,燕王太子刘建免死,赦为庶人,赐刘旦谥号为剌王。

《周书谥法》曰:愎佷遂过曰剌。

一场­阴­谋就此覆灭,九月初七,右扶风王?擢升为御史大夫。长安城内论功行赏,首功记的是杜延年,封为建平侯;燕仓封为宜城侯;任宫封为弋阳侯;王山寿封为商利侯。不久之后,朝廷调整官吏,霍光举荐张安世任右将军兼光禄勋,做自己的副手,又以杜延年有忠节,擢升为太仆、右曹、给事中。

皇帝抱恙,休于建章宫,对于霍光的举措无一不允。没过几日,皇后亦从未央宫移到建章宫侍驾。

皇后年方九岁,家遭变故,再如何循规蹈矩、有礼有节也免不得难抑心中悲痛,适逢皇帝病在床上,她在驾前即使形容憔悴,也没敢嘴碎说些别的。皇帝喜静,又在病中,更不愿被人打扰,所以常将侍女黄门一概遣到外室伺侯,皇后一来,寝室中空荡荡的便只剩下帝后二人。

皇后着白衣,衣领加缘,却未曾绣上华藻,发梳双鬟,同样不曾佩戴饰物。皇帝明了她的心意,幸而是在秋日,穿白衣并不算违礼,只是这一身妆扮未免也太素净了。

秋日越转越凉,再过几日便要入冬,届时白衣便不能再穿了。皇帝靠在玉几上,懒洋洋地看着皇后坐在自己跟前,午后稀疏的阳光投在她的身上,白花花地化作一团光,可她坐在那团光里却像是座冰雕,浑身上下雪白通透,没有一丝热气。

看得久了,眼也虚了,忽然就想起那碗热腾腾的甘豆羹。可只一眨眼,甘豆羹消失了,眼前仍只那尊冰雕的小人儿。

“陛下。”小人儿伏低了身子,“求陛下成全。”

她的声音颤抖,如同那副娇弱细致的身子一样,在秋日中犹如树梢上孤零零的一片残叶。

皇帝自嘲地一笑,“朕能成全谁?”他连自己都成全不了,如何能成全他人?

“妾……只有陛下了。”

他微微一颤,为她,也是为自己。

不自觉地,他伸出手去,将她拉到自己的怀里。阳光是温暖的,她娇小的身躯缩在他怀里,却在瑟瑟发抖。

“别怕。”他低低地说。

她的手牢牢地揪紧他的衣襟,这个怀抱称不上强劲有力,却是她现在唯一的温暖,唯一的希望。

“不怕。”眼泪默默地流了下来,“我不怕。”

喉咙发痒,他咳了两声,胸膛震动,她忽然把脸贴在他胸口,深埋入怀,眼泪汹涌而出。

胸前一片湿意,他唯有仰天长叹。

上天既然让他成为天之子,为什么又时时对他开着恶意的玩笑,冷眼看他狼狈至斯?五年前金日磾死了,三足鼎立的局面一下子沦为二虎夺食;现下王莽死了,上官桀按捺不住起了反心,二虎终究剩下了一虎,中朝内政悉数落入霍光手中,就连三公的御史大夫也赔了进去。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他这位汉天子,又还能做些什么?

有些事,他可以预见到结局,却无力去阻止。

他成全了所有人,却没有人肯来成全他。

霍光将手里的竹简收了起来,脸上慢慢放开笑颜。张安世坐在他斜对面,却仍只觉得他目光清冷,殊无笑意。

“这么说,桑迁的确逃了?”

一人立于堂上,恭恭敬敬地回答:“是,已经查明逃匿于桑弘羊从前的部属侯史吴家中。”

霍光眯起眼,转向杜延年,“幼公觉得呢?”

杜延年道:“既然知道了行踪,自然是要将其抓捕归案的。”

霍光点头道:“那这件事就交给赵广汉去办吧。”

张安世正自出神,听到“广汉”两个字,猛地一凛。

霍光继续说:“匈奴左、右两部大军分成四路,入我边塞为寇。”他目­色­一沉,­精­芒绽吐,“先帝朝交兵过甚,以至于海内虚耗,户口减半,去岁秋天我曾说要使社稷恢复文、景之业,需得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与匈奴和亲为上。但若是蛮夷不识好歹,这里仍是先帝的那句话——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承明殿内诸人­精­神一振,面上皆浮现出一种敬仰神往的表情。

霍光微微一笑,习惯­性­地问了句:“子孺以为如何?”

张安世像是才恍过神来,诺诺地答道:“正当如此。”

霍光问道:“子孺是否还有话说?”

张安世摇头,“没有。”

霍光道:“既如此,今日就先议到这里吧。各位整理一下思绪,拟上奏书,以便呈给陛下过目。”

众人应了,陆陆续续地离开。

张安世欲走,却被霍光叫住了,“子孺的心思我知道,如今既然有了侯史吴,那人也就无关紧要了。”

张安世闻言一喜,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只是淡淡地朝着远去的霍光一揖,“诺。”

02、鬼薪

从监牢的东边数到西面有十二根木栅,而从南面数到北面是十四根。每日吃过两餐后没事­干­了,许广汉便坐在­阴­冷潮湿的地上数栅栏。他在牢里待到第九天,狱卒黄门给他抱来一捆­干­草,让他免坐于湿地。夜里下了一夜暴雨,翌日醒来他的两条腿便开始不住打颤,双股间的伤处也隐隐作痛起来。

躺在硌人的­干­草上,他蜷缩着身子微微发抖,旧伤发作的疼痛感让他在昏沉间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可怕的夜晚。

“你犯的事判下来了,是死罪。”狱吏冰冷的声音穿透拥挤的牢狱,像道催命符般炸响在他耳边。

他厉叫着抓住狱吏的手,“不可能的!我是无意的,我没有在御前盗窃!我不是要偷那人的马鞍!我只是拿错了……”

狱吏狠狠推开他的手。

那时候他还年轻,只有二十岁,娇妻爱女,他的仕途就如同自己娇憨的小女儿蹒跚学步一样,才刚刚起步。作为昌邑王的郎官,进京御前随扈,他是多么地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他并不知道,那是开始,亦是结束。

“我要见大王!我要见大王!我是昌邑王的郎,你们……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是冤枉的……”他用拳头砸着坚硬的木栅,嘶吼,“大王——大王——”

狱吏的话却再一次将他仅存的唯一希望给击得粉碎:“别嚎了,消停会儿吧。你真是死到临头不自知,还指望什么昌邑王?你口中的昌邑王早薨了,昨日柩车已起程返回昌邑国,谥号赐作哀王。如今的昌邑王是哀王的太子,我要是你,绝不会想着新大王这时候还能记得你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小小郎官。我劝你还是省省心吧,想要活命,不如托人回家报个信,多花些钱打点疏通,这个主意才是正经。”

他当然知道刘髆的太子不会来替他求情,因为太子刘贺还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刘髆的死讯不啻为一道晴天霹雳,瞬间便将他整个人都击垮了。他想不通,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好好的元日朝拜,随扈甘泉宫,君臣二人最终却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再后来……再后来……他的记忆有些混乱了,只依稀记得最终他死罪得免,改判腐刑。他选择放弃作为丈夫的权利,重新获得了生的希望。在一间密不透风的蚕室,当冰冷的刀子划过他的下身,当凄厉的惨叫声夺去他的神志,当他浑浑噩噩地躺在那个生不如死的地方,耳畔日日夜夜响彻桑蚕吐丝结茧时发出的沙沙声,就这样度过了一百天,就这样结束了他身为男子的前半生……

就这样结束,然后开始……最后,再次覆灭。

伤口的疼痛,让许广汉回想起很多不愉快的往事,他像虾米一般蜷缩起来,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直到牢门外有个柔和的声音唤醒了他。

“广汉!醒醒!”

被唤醒的许广汉口­干­舌燥,浑身酸痛。他抚着额头从­干­草堆上爬了起来,昏沉懵懂间看清了木栅外站立的身影。

“张令?”

张贺隔着牢门冲他微笑,“昨天下了一夜的雨……我来看看你。”

“张令。”他无言以对,只是默默感动。

张贺却在他的注视下避开视线,将小小的牢房打量了一番。气氛有点儿尴尬,许广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警觉地问:“判下来了?”

张贺吸了口气,徐徐叹出:“判下来了。”

“是什么?”心提到了嗓子眼,他颤声问道。

死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加诸身体上的残酷刑罚,那种痛苦不仅仅会永远造成身体上的残缺,还会造成巨大的­精­神伤害。

“徐少府跟我商议,死罪可免,城旦或者鬼薪,二选其一。”见许广汉面如死灰,他急忙又加上一句,“黥劓、髡钳已免,你且放宽心。”

许广汉一口气憋在胸间,紧绷得连话也说不出来。比起髡发钳圈、刺字割鼻这样的­肉­刑,如果真的只是判罚城旦、鬼薪这样的徒刑,也足以叫他如释重负了。

眼泪就这么控制不住地滚了下来。

怕了,实在是当初身体上所受的痛楚太过惨烈,记忆犹新。怕了那种生不如死的痛!怕了那种被烙上终身耻辱的印记!

张贺道:“城旦是四年刑期,鬼薪只需三年,所以我替你做主,选了鬼薪。出去修城筑陵,这么重的杂役我怕你吃不消,鬼薪虽然也苦,好歹还有机会留在宫里服刑,大家对你也能有个照应……更何况,像我们这种废人,离了宫又有什么用处?”说到后来,声音已经低不可闻。

许广汉泣不成声,紧紧握住张贺的手,颤道:“多谢……求张令把这消息转告于我的妻子,我……我……”他连说了两个“我”字,脸­色­煞白,似乎挣扎许久,才终于鼓足勇气把话一口气说完,“我对不起她!跟着我这个废人令她蒙羞受辱多年,如今更是徒刑加身,连最基本的生活保障也没法给予她们母女两个,我不敢再耽误了她的终身,还是让她带着女儿尽早改嫁他人吧!”

许广汉的这句话从宫里带到了尚冠里,似是石沉大海,连一丝丝涟漪都没有泛上水面。他也渐渐死了心,在作室服刑受役,每每碰到粗重的活儿总是不遗余力地拼命争抢,竟比那些外头雇佣的杂役­干­得还多,这个举动让那些同样服役的刑徒觉得他是疯子。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躺在冰冷的席上,却常常伏枕落泪。

在这个皇宫专属的手工作坊里,分了东织室、西织室、暴室、蚕室、考工室等类别不同的作室,隶属少府统管。所谓鬼薪,主要是为宗庙砍柴采薪,但实际上在作室内服役却是什么活都要­干­。在织室、蚕室内服役的一般都是女子,但凡刑徒大多是出身贵族世家的女子,尤其是这一次参与谋反的诸多士族。这些女子平时养在高第中,锦衣玉食惯了,哪里吃得这些苦,特别是到了冬天,天寒地冻,染缸里的水冻得结成冰,那些平时摸惯了金玉,搽惯了铅华的青葱十指如何­干­得了这种粗活?­干­不了活少不得皮­肉­之苦,时常挨啬夫们的鞭笞。

这些本不关许广汉什么事,他在作室服役,上托张贺的照拂,加上他为人敦厚,任劳任怨,啬夫们对他均是客客气气,偶尔闲暇时还请他喝酒闲聊。他之所以会注意到那个叫恬儿的女子,不是因为她长得貌美,而是因为她和他一样,在作室不要命地抢活­干­。她的刑罚是白粲,一般而言是替祠祀择米,可她不仅跑去舂米,还挑水洗衣,这么玩命似的不停歇抢活,最终都被啬夫一一制止。啬夫们对她也很宽容,不让她­干­重活粗活,对她十分看顾。这让许广汉觉出这个女子的不简单,然而啬夫们的制止却并不能让她稍加安分,没活­干­之后她又开始折腾,这回的招数是不断爬到高处往下跳。说她想自杀轻生吧,又不像,她爬的高度不足以令她跳下来致命,但是她的举动还是吓坏了那些看管她的啬夫。数日之后,她被当成病人强制关进了暴室。

再见到恬儿已经是第二年开春,这时节春暖花开,虽然作室仍旧一如既往地肮脏潮湿、拥挤杂乱,但是春日的和煦终于还是破开了整个冬日的严寒,让人似乎看到了一丝丝的希望。恬儿在暴室养了整整五六个月,那次无意间见到她坐在墙角晒太阳,暖暖的金芒洒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衬着她面无血­色­的脸庞,让人瞠目不已。

作室内的流言飞语传得风一般快,都说她和男杂役­淫­乱偷­情­,以至于珠胎暗结。可是许广汉却直觉地认为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但到底真相如何,他又说不出来。直到有一次和一名啬夫喝酒,那人喝醉了,絮絮叨叨地说了些有关恬儿的事,才让他稍许摸到了些思路——原来恬儿本是上官桀的一名侍御,上官安大逆不道、­淫­乱內帷是众所周知的事,他不仅和自己的继母乱搞,父亲的一些良人、侍御也都没逃过他的魔爪。现如今恬儿肚中的孩子到底是谁的,估计除了她本人,谁也说不清。

许广汉不禁怅然,贵族们的侍御身份卑微,与府中蓄养的歌伶舞伎一样,都是奴婢。也幸得恬儿只是侍御的身份,否则大难临头,连坐之中只怕她早已难逃一死。

因为同命相怜,他对恬儿便多留了一分心。转眼春暮,进入四月初夏的一天,许广汉正在院里劈柴,忽然听到外头有人喊了声:“许广汉,有人找你。”

他随口应了声,继续埋头劈柴,正汗流浃背,一个细软的声音在他背后喊了声:“父亲。”

他浑身一震,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

“父亲。”那声音颤抖着又喊了声。

他霍然转身,因为直腰起身的动作太快,他只觉得眼前一黑,金星乱撞。但也只是这个瞬间,一个柔软的身躯已经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父亲!真的是你!我可见到你了——”

许广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许平君打扮成了一个小男孩的模样,穿了一袭半新不旧的蓝­色­绸衣,红扑扑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儿。

“平君,真的是你。”比比身量,他发现女儿在这半年长高了不少,难怪一开始觉得她的打扮眼熟,她这会儿身上穿的可不就是刘病已前年穿过的衣裳?那肩上撕破的一个口子还是他当时用针线缝上的。不用问,他马上猜到了女儿是如何混进宫的。“你用了病已的门籍?唉,你们这俩孩子,怎么可以这样胡来?”

许平君泪汪汪地看着父亲,“病已哥哥说今天守作室门的兵卫终于换了新人,他从没来过作室,所以这里的人也都不认识他。他之前把作室门到这里的路都画给我看了,虽然我还是找了很久才找到这里,但是……但是能够看到父亲,我觉得真的好开心。”

听她的口气,这两个孩子谋划这一出李代桃僵的计策,竟是从他到作室服刑时便开始了。

许广汉心里一软,把女儿拖到没人的角落,将她从头打量到脚,“长大了,我的平君更漂亮了,出落得像个大姑娘了。”

“哪有?”她娇嗔地扭动身子,见父亲头发凌乱,一张脸又黑又瘦,与她记忆中的形象相差的不是一丝半点,忍不住又红了眼,“父亲,你受苦了。母亲……母亲要是见了你这个样子,会哭得更伤心的。”

许广汉心口一痛,憋了好久才问:“你母亲……好不好?”

平君用力吸了口气,“母亲很好,先前她哭得很伤心,今年好很多了,已经不大哭了。”

虽然早有准备,可听到那句“已经不大哭了”,他的心仍是撕裂般疼了起来。

平君却一无所知,抹­干­眼泪,将自己随身带来的一只包袱塞到父亲怀里,“这里有两身衣裳,一件深衣是母亲做的,一套襜褕是我学着做的……权当换洗之用。”她进宫前原想不到原来服役如此之苦,身边的人也都不告诉她父亲到底被判罚做什么事,她总以为父亲仍是在宫里做事,只是没了年俸,没了休沐归家团圆的假期。今天到了这里才发觉所谓的作室原来就是一个超大的手工作坊,而自己一向尊敬的父亲,居然­干­着下等奴婢才­干­的贱役。

许广汉­唇­角滑过一丝苦笑,深衣?他现在落得如此境地,如何穿得这么正统的服饰?

“真是她做给我的?”

平君不解:“当然,母亲和我一起做的女红。”

他笑了笑,“替我谢谢她。”

平君虽不懂,但也察觉到父亲并没有太多的欢喜,她以为父亲是太累太辛苦的缘故,心里不免一阵酸楚,拉着父亲的手说:“你坐下来,我给你梳个头吧。”

不由分说地将许广汉强按在一张破了角的席子上,平君从怀里掏出一把小木篦,散了父亲凌乱的发髻,从井边打了点水,木篦蘸了水,一绺绺地梳通发结。这半年多来,许广汉没洗过澡,更没怎么打理过自己的头发,那长发很多都凌乱地搅在一块儿,打成了死结。许平君不敢用力扯,怕扯断了头发,扯痛了头皮,于是梳得格外全神贯注。

许广汉满腹心思,脑子里一直想问女儿这半年来家里面的境况,可又怕问出他惧怕的答案。犹豫不决间,他忽然察觉不远处有点异样,抬头举目,很随意地一瞥,却让他一下子呆住了。

回廊的柱子后隐着一赭衣女子,露出半张雪白的面庞,目光出奇冷淡地凝视他们父女共叙天伦。

03、初潮

暴室丞心急火燎地去了趟建章宫,到下午未时正,霍光在承明殿收到消息,帝后銮驾已从建章宫回到未央宫。这事说奇怪也不算奇怪,皇帝冬天咳得十分厉害,太医下了方子,曾说到天气回暖便会痊愈,这话说得很准,开春时分皇帝的病便一天天地见好。皇帝的病养好了,去年的燕、盖之乱也已经得到了平息,风平浪静后皇帝和皇后自然还得回到未央宫来居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收到消息后的霍光并没有急着去进谏皇帝,果然没多久掖庭那边又有消息递过来,皇帝这会儿歇在了椒房殿,不在宣室殿。

“匈奴又派了九千余骑兵南下,屯兵备战。”

“不过据斥候传回消息,这回匈奴在余吾水之北搭桥,观其情形,竟是已做好了撤退的准备。”

“这匈奴人到底作何打算,是攻还是退?”

殿内众人七嘴八舌议论得正起劲,张安世在一旁悄悄观察霍光的神­色­,惴惴难安。

霍光道:“派个使者过去,先探探匈奴人的底。这事还得朝议,再问问田丞相的意思。”

众人附议,随后散去。

霍光出了门,拐到一处无人的僻静之处,枝头的­嫩­蕊正清新地吐露芬芳,几只蜜蜂在花丛间纵舞。张安世走上前正要说话,走廊的那头突然跑来一名气喘吁吁的黄门。

“禀大将军,那女子今早阵痛分娩,已于一刻时前诞下一名男婴。”黄门伏下身子。

霍光点了点头,“知道了。”

许平君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暴室,头顶的阳光十分充足,可她却仍觉得浑身战栗不止。她踉踉跄跄地从暴室夺门而奔,出了门连路都顾不得看一下,只知道撒腿就跑。

作室里忙碌的杂役从她身边穿梭奔走,她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飞进了无数只蜜蜂,等到她终于­精­疲力竭,脚下被石头绊倒,一个跟斗摔趴在地上时,惊恐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抬头看看四周,却是到了一处木桥下,浅碧­色­的水流缓缓从桥下通过,她摔在一棵柳树下,柳枝低垂,正轻柔地拂过她的脊背。她抬手擦去眼泪,却惊骇地发现自己的手指沾染了鲜红的颜­色­。她心里一慌,忍不住又呜呜哭了起来。

水面上倒映出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水波荡漾,少年的五官模糊在一起,她连滚带爬地凑上前,急切地把双手Сhā入水面。

用力揉搓,恨不能搓下一层皮来,耳蜗内嗡嗡的作鸣声似乎又响起那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呼喊。

“我不生了!不要生了——”恬儿身上的赭衣已经被血水浸透,她躺在草席上,撕心裂肺地揪着许广汉的手。

暴室丞只匆匆冒了下头,然后人就不见了,啬夫中有些不是阉臣,一并被暴室的女医拒于门外,只留下许广汉在边上帮手。

许广汉心里也急,自己的妻子生养时他也只有守在门外的份,何曾这等直面血淋凄厉的场面?他一心忙着救人,竟也没留意到跟在自己身边的女儿何时不见了。

平君是被女医赶出门的,当时她已经吓坏了,回过神后发现啬夫们正用一种暧昧怪异的眼神打量她,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不等他们开口唤她,转身夺路而逃。

河面上荡起层层涟漪,洗净手上沾染的血渍,她颓然地歪倒在树下。天空瓦蓝,浓郁得像块宝石,她仰天大口地吸气。忽然间头顶罩下一片­阴­影,阳光被遮挡,她感到身上骤然一冷。

“怎么是你?”

头顶的声音有些耳熟,因为逆光,她一时看不清来人的长相,于是慌忙扶着树­干­站了起来。

“金……金二哥……”

金赏皱着眉打量她,“你怎么在这儿?”

平君尴尬地傻笑。

“知道这是哪儿吗?”金赏将她拉到桥洞底下,又示意身后跟着的侍从站远了些,“你是怎么进宫的?”

平君脸­色­煞白,她虽然不是很懂宫里的规矩,却也知道自己一身男装打扮冒名进宫探父是个天大的罪过。她不知道要怎么去跟金赏解释,又怕说漏嘴会对病已不利,于是不管金赏如何训斥,始终低头紧抿着­唇­。

金赏见她虽然吓得瑟瑟发抖,却仍是一言不发,若是换了别人,他早不耐烦地把人丢给卫尉了,哪里值得这么费心思问长问短。

金赏没办法,只得说:“既然你不愿说,我也不问了。这宫里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你穿成这样只会更加引人注目……我让人送你出去。”

最后一句正是许平君最期盼的,听到这话,她喜得两眼放光,抬头感激地向金赏投去一瞥。

这座木桥位于未央宫正北,底下流的正是沧池的一条活水支流,过桥再往东走便是天禄阁,天禄阁再往东就是北司马门。北门有公车令以及兵卫严守,出入皆是公卿诸侯,金赏断定许平君这副装扮绝无可能是从北司马门堂而皇之进的宫。

走了两步,他忍不住回头凝望,未央宫的后宫所在近在咫尺,只是那地方是他这个侍中也不可踏足的禁地——孝武帝朝时,与先帝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韩嫣仗着自己得势,在未央宫内出入掖庭永巷,结果被当时的皇太后赐死。有韩嫣的前车之鉴在,虽然知道也许掖庭内的某个人见到这个小女子会心情大好,他也实在没胆量在自己的岳父眼皮底下将许平君往那里送。

许平君却对金赏的犹豫丝毫不觉,金赏领她到石渠阁附近便不再往前,只是找了个侍卫领她从作室门出宫。

许平君沿着直城门大街绕道回尚冠里,步行到家时已近酉时正,天­色­逐渐暗得看不清路面。许夫人正在堂上秉烛抽丝纺线,嘎吱嘎吱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幽幽地回荡。

“你去哪儿了?”

平君满头大汗,魂不守舍,身上的蓝绸衣裳又脏又皱。

许夫人的声音忍不住拔高,厉声道:“你上哪儿混账去了?”

平君吓得往后缩,继而想到今天遭遇的惊惧不禁浑身发抖,一直退到墙壁上,只觉得­精­疲力竭,惊惧得无法自抑,顺着壁沿滑到地上,呜呜地埋首哭了出来。

许夫人更是惊恐,冲上前一把抱住女儿,连声喊:“君儿,君儿……”

这么一哭一喊,楼上咚咚响起一阵跑动,刘病已跌跌撞撞地从楼梯上蹦跳下来,“平君!平君!”

许夫人在家待了一个下午,竟然不知道刘病已藏在楼上,愕然之余渐渐醒悟,摇着女儿的肩膀,喝道:“你到底去哪了?”

平君呜呜地哭:“我去……母亲你别生气,我去见父亲了……”

许夫人身子晃了晃,一阵目眩,“那是个什么地方,你……你也敢放肆胡来……”

刘病已怕许夫人要打女儿,忙扑上去抱住平君,用背挡住许夫人,叫道:“是我的错!是我出的主意,不关平君的事!”

平君躲在病已怀里,泣不成声,“我……我想父亲……我想他……你总说他忙,可闾里的孩子都说父亲不要我们了……呜呜……”

许夫人听到心酸处,不禁潸然泪下,面­色­苍白地站在那儿微微发愣,刘病已见机急忙拖着平君上楼。到得楼上的寝室,刘病已点亮灯烛,这才将平君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见她虽然狼狈,好在毫发无伤,才要松口气,忽然瞥见她衣角上的红­色­血迹,不由失声叫道:“你受伤了?”

平君摇头,慢慢定了神,才将今天在宫里所见所闻说了出来。她不懂分娩之事,所以懵懵懂懂很惊恐地描述:“那个女人肯定是死了。都怪我,要不是我吓得尖叫,她也不会摔跤,她……摔倒后就流好多血,好多……”

刘病已也觉得头皮发麻,但是平君的恐惧更让他感到头疼,于是说:“那也是她有错在先,她要不是一声不吭地站在你们边上,你也不会吓得叫起来。所以……这跟你无关,你就不要自责了。还有,你离开的时候看到她还活着的,你要相信许叔叔,他一定有法子救那女子,所以……哎,你别哭了,我明天等宫门一开便立即进宫探明消息,你别担心。”

两人还在说话间,许夫人端着一盆清水进来,见两人手拉着手挨在一处,脸­色­愈发难看,“病已,你该去睡觉了。”

刘病已不敢违抗,点了点头,给许夫人道了安,依依不舍地离开。许夫人把盆放下,淡淡地说:“过来洗洗,把衣裳换下来还给病已。”

平君支支吾吾地应声,脱下衣裳,洗过脸,这才小心翼翼地问:“母亲,你不生我的气了?”

许夫人叹道:“你是我的女儿,即便你闯下天大的祸事来,我总也要替你担着的。”抚摸女儿光滑的面颊,不由感慨,“你父亲没有不要我们,他犯了事,怕连累我们母女……他是个好人,一直很疼爱你的,你要相信你的父亲。”

平君想到方才刘病已的话,不由说:“病已哥哥也是这样对我说。”

许夫人一凛:“你……你和病已……感情真是好。”

平君垂下头,“他是我的哥哥呢,兄妹哪用分什么彼此?他待我好,我自然也待他好。”

许夫人松了口气,“我给你做点吃的,吃完早点睡。”

这一晚平君睡得十分不安稳,夜里盗汗,反复梦到那个赭衣女子披头散发地前来索命,嘴里凄厉地叫着。之后她忽然感觉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女的,肚子一阵儿绞痛,汗如雨下,身下流出许多的血来。

她惊得浑身抽搐,从梦中猛然挣醒,只觉得自己身下一片湿濡,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她爬起来点亮床头的灯烛,回头一看,却见雪白的床褥上一摊暗红­色­的血迹,她吓得失声一叫,扭头一看更是骇得魂飞魄散,自己臀上亦是印着巴掌大一块血迹。

她又是一声尖叫,一时又惊又怕,跳到床上将薄被紧紧罩在自己头上,蒙在被单里瑟瑟发抖。想到自己被那女人索命,那女人肯定是死了,所以用同样的方法来折磨她,要她流血至死,她惧怕得失声痛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窸窣的脚步声靠近,然后有股力道想扯走她头上的被子,她吓得边哭边用力拉被子。

“平君!你怎么了?”被外传来熟悉的呼唤声。

她忽然不动了,被子很快被刘病已扯走,被下蜷缩的女孩儿涕泪纵横,猛地扑到他怀里哭道:“我快要死了,病已哥哥,我活不了了,我要死了……”

病已被她的一惊一乍吓得不轻,加上自己也是睡到半夜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一时还不能适应:“你活得好好的,哪里死了?”

平君指着床上的血迹说:“我流血了,我要死了,呜呜……”手指颤抖,脸蒙在他的怀里,自己却再不敢看那摊血。

病已看到血,猛地打了个冷战,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忙拉住平君打量,“你哪儿流血了?伤在哪儿了?要不要紧?”说着,便要撩她的裙子验伤。

平君羞涩,连连退缩不敢言,只是哭泣。

病已急得跺脚,“到底伤哪儿了?要赶紧包扎啊。”

她摇头,“不是的,不是伤口……反正我活不了了,是那女的来索命了,她流了那么多血……”

病已见她怕得厉害,面­色­苍白,连嘴­唇­也似被抽­干­了血­色­,不由急得紧紧抱住了她,“不要怕!她要真死了,也是我去填命,是我出的主意,是我让你进宫的。你忘了,你用的是我的门籍,我的名字,她只会来找我,不会找你的,她不认得你的……”

平君越想越心灰,只怕自己一人死了不够,还要连累病已,不由得号啕大哭。病已见她哭得伤心,一时没忍住,竟也淌下泪来,朝天吼道:“不许你欺负平君!有什么事你来找我!我把命给你——”

一点光亮犹如鬼魅般从门外幽幽飘了进来,两个抱作一团的孩子被突然出现的人影吓得齐声尖叫,抖若筛糠。

许夫人手举烛台站在门边,第一眼便看到两个身穿内衣的少年男女跪坐在床上紧紧搂抱在一起,她心里一惊,目光下移,触及女儿裙摆以及床褥上的被单,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被雷劈到,炸裂开来。她大叫一声,手中的烛台跌落在地,她不管不顾,疯也似的冲上前去,扯住病已的头发一把将他从女儿身边拖开。

“你个畜生!你­干­了什么!畜生——禽兽——”巴掌如雨点般砸下,他的面颊、耳廓、脑后、背脊,无一处没有挨打。

平君想拦住发狂的母亲,却反被许夫人一个耳光掴在脸上,打得她一个趔趄摔在床上。病已扑上去想护住平君,却被许夫人一手揪住耳朵,一手抓住发鬏,他吃痛大叫,只得顺着力道被她拖出门外。

“滚!你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我就知道早晚得出事,你……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用力摔上门。

病已跪在地上,膝行至门前,用力拍门,哀求道:“婶婶,你别打她!求求你别打她,你打我吧!”

平君哭得不住打噎,直愣愣地看着一向温柔的母亲突然变得如此粗暴。她苍白的面颊上掌印清晰,许夫人又气又怜,刚才发过一通火后,现在反倒冷静下来。

“你到底和他做了什么蠢事,给我老老实实交代清楚!”

平君瑟瑟地缩在床角,哽咽地将今天发生的事从头叙述了一遍。从早上进宫见到父亲开始,一直说到自己发现下身血流不止。

许夫人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就只这样?”

平君哭着点头:“我就要死了,母亲若是还生我的气,不如打死我吧,死在母亲手里,总比血流尽而死的好。”

许夫人看着她脸上红彤彤的五指印,心里一阵愧疚,“胡说些什么,不过是女儿家的小事罢了。”将女儿拉到怀里,柔声问她,“肚子疼吗?”

平君摇头,“没有母亲打的疼。”

“傻女子。”嘴­唇­附到女儿耳边,轻声将女子的癸水缘由一一说出,“这只是初潮而已,说明你是真的长大了。”

平君满面通红,却又心有余悸:“你是说,每个月都要流一次血?那……那个姐姐,也是……”

“她那是十月妊娠,一朝分娩,要生小娃娃了。”

平君打了个哆嗦,“太可怖了,要流那么多的血。”

“又说傻话,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是如此?我以前生你也是这样,你以后也要当母亲的。”

平君连连摇头,“我不要!我不要!”

许夫人怜惜地一笑,将女儿脸上的泪痕擦去,“刚才吓坏了吧?”

平君点头,“母亲刚才的样子很吓人,你第一次真的打了我。”

许夫人长长一叹,这时门上砰砰声仍旧不断,刘病已在门外哭得连气都喘不上来,只剩下低低的呜咽:“婶婶,我错了,求你开开门……平君快要死了……她若是死了,我、我……总也要陪着她……”

门终于打开了,他顺着门扉身子软软地趴在门槛上。门内的许夫人缓缓蹲下身,用手巾轻轻替他拭去眼泪。

“病已,婶婶问你一句话。”

病已抬头看向许夫人。

“你喜欢君儿吗?”她牢牢地盯着少年的眼睛,那双眼眸像是荡漾的水波,清澈见底。

病已毫不迟疑地点头。

“你为什么喜欢她?”

“为什么?”少年露出困惑的眼神,喃喃道,“她是我唯一的妹妹呀!”

许夫人拉他起身,歉疚道:“看来真的是我想错了,是婶婶对不起你。婶婶以后一定待你如亲儿一般……”

病已不解地看着许夫人,许夫人神情温柔地回望着他。而恰在这时,房内本该已经心绪平复的平君忽然再次呜咽地抽泣起来。

04、赦令

恬儿最近有点异样,怀孕时她拼命折腾试图把胎儿堕下,可孩子出生后才短短数日,她却又难舍难分起来。等到十天后孩子被人从暴室抱走,她竟哭得声嘶力竭,自此以后日渐消瘦,形容憔悴。

而许广汉也碰上了令他头疼的事,恬儿分娩翌日一大早,刘病已便到作室来找他,这个一别大半年未见的小子,个子蹿得飞快。刘病已的到来使得许广汉郁闷了半年的心结豁然打开,他的妻子带着女儿一如既往地守在家里,只是日子过得十分清苦。因为没了收入,许夫人每日省吃俭用,靠平日的那点积蓄勉强度日。

许广汉知晓原委后更加深深自责,思虑再三终于鼓起勇气写了封书信,托人千里传书回昌邑国。寄出书信后一个多月,就在许广汉等待回音的同时,皇帝忽然下诏书宣布赦天下。

三年鬼薪的刑罚实际只服了一年不到,他的罪名在这道赦天下的诏书下抵消,当张贺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时,他都有些不敢置信。作室内许多刑徒不由得喜极而泣,独独恬儿没有太多激动的表情,一脸的木讷。临走与役友们一一道别,许广汉不知道该对恬儿说些什么宽慰话合适,最后只挤了句:“赦令后,你和孩子都已无罪,你们呣子总算又能团聚了。”

恬儿神情冷淡地回了句:“那孩子注定无缘做我的儿子。”

她的话说得古怪,许广汉却没多想,事实上那天他因为太高兴,喝了点酒,心中早被即将回家的喜悦装得满满的。时辰一到,刘病已到作室接他,他兴奋得将刘病已一把抱住,本想像以往那样把他高高举起,却不曾想只托得一托便抱不动了。

“胖了!壮了!”小时候骑在他肩膀上的那个瘦弱男孩现在已是颀身玉立的翩翩少年。

刘病已笑得神采飞扬,“我向彭祖借了马车,我保证用最快的速度把你送回家。”

六月骄阳似火,轺车在街道上飞速奔驰,病已的驾车技术不赖,许广汉连连夸赞。绕过直城门大街,经过武库时,许广汉渐渐少了话语,坐在病已身边神情忐忑。

随着气温的攀高,尚冠里内只几个七八岁的孩子不知酷暑炎热还在毒日下玩着竹马,夏蝉在树梢上叫得歇斯底里。病已将轺车停靠在门前,抢先跳下车,许广汉坐在车上踌躇不决,手心里满满地攥着汗水。

病已叩响院门,没多久门便开了,一个身穿缯衣、年约四十上下的­妇­人打开门,她只瞟了车上的许广汉一眼,便马上展颜笑道:“原来是主人到了。”说着便敞开了大门,门内小径清幽,桑荫森森,一名青衣少女正手持扫帚在扫地。

许广汉本以为是女儿平君,可下了车走近方知是个陌生的女子,圆脸大眼,头梳双鬟,一脸娇憨之态,见他进门,忙慌张地丢了扫帚肃拜行礼。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见许广汉纳闷,刘病已只吃吃在旁偷笑,这时堂上有道人影急速奔下,高声喊道:“大哥!”

许广汉回头一看,不由得吃一惊,那人二十岁上下,英武魁伟,仪表堂堂。他双手发颤,愣了好半天才喊道:“是延寿?是延寿吗?”

那青年握住他的手,激动得热泪盈眶,“是我!大哥果然还记得我!”

“延寿!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许广汉喜出望外,“长这么壮实了。我离家之时你还是个总角孩童,一晃十年你居然这么大了!”

许延寿拉着兄长的手,笑道:“收到你的书信后,全家寝食难安,二哥放心不下,便让我亲自走这一趟来看看大哥。前几日才到的,正绞尽脑汁想着要如何见一次哥哥的面,可巧天子为贺圣躬康泰颁下赦令,你我兄弟居然有幸就此团圆!”他越说越激动,许广汉却早已泪流满面,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许夫人站在许延寿的身后,目光痴痴地望着自己的夫君,嘴角微微颤抖,喜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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