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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权斗兵谋之舞姬帝后 >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亲手杀人和看别人杀人不同,如此近距离地行凶和毒杀还是不同。

当你亲手把利器送进别人身体,感受到那尖锐刺破皮肤,刺入血­肉­,甚至感受到皮肤下血液的涓涓流动,感受到一个健康有力的生命在不断地拼命挣扎,感受到他的生机慢慢消失,最后眼前只有一具冰冷可怖的尸体死不瞑目······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从骨子里透出的敬畏,恐惧,哀恸,好像全身力气一瞬间全被抽了­干­净,浑身虚软,又好像所有的汗毛一起耸了起来,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你自己一个人,一个罪恶的,肮脏的人,所有的美好幸福从此远去······哪怕,她是为了自卫而杀人······

杜嫣脑子里乱哄哄地一片,眼前不断浮现着妈妈,鄢霁,姐姐的面孔,浮现出第一次遭遇刺客的情景:惊慌失措的贵族男女们惊叫着四散奔逃,刺客与护卫纠缠在一起,一道道惨白的光芒斩落,成注的血液迸溅,满眼都是血淋淋的残肢,鲜血蜿蜒地汇进小溪,染得清水一片鲜红······

“笑话,你不杀他,难道还等着他来杀你不成?”

第六十八章 飞蛾扑火

( “笑话,你不杀他,难道还等着他来杀你不成?”

“好了,刚才不见你害怕,怎么这会儿吓得腿软了?”

“别把他们都想得那么无辜善良,爬到这一步的人,有哪个手上是­干­净的?”

“不怕,见多了,做多了,习惯了就好了。ww”

“权力之争向来如此,利益与风险并存。踏上这一条路,享受到权势福贵的好处,就要承担与之俱来的风险。”

······

一道道熟悉的,亲切温暖的声音回荡在脑海里,这是鄢霁和妈妈对她说过的话。一遍遍地在脑子里回荡,一点点让她找回散失的理智。对了,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要快,要快,要赶快逃出这里······

杜嫣扶着床沿一点点站起来,深吸一口气,似乎这样能找回一点力气。接着立即行动起来,她不得不承认,鄢霁有一点对她的评价十分正确。鄢霁说过,他最欣赏她的一点就是,越是生死攸关的危机时刻,杜嫣反而越冷静,越果决。也正是因为这一点,鄢霁才特别看重于她。

理智的分析终于战胜了心理的恐惧,杜嫣飞快地脱下自己被扯得凌乱的累赘的吉服,随意地扔在地上。又把苏璋的尸体向里推了推,摆出一副朝里侧卧的模样。拉开薄衾给他盖上,找到之前脱手的两根簪子,三两下挽起一个普通的发髻。Сhā在苏璋心脏里的那根金钗她没有拔出来,万一大量出血发出浓郁的血腥味儿就不好了。之后放下床幔,后退看了几眼,确定没什么破绽之后,杜嫣拢了拢领口,推窗跳了出去。

杜嫣再一次无比感谢鄢霁,感谢红袖楼。

那时她刚出名不久,被请去为一个宴会献舞,差点被一个富商轻薄,还好被金昱撞见,救了她一次。后来鄢霁知道了,见她之后嘲笑她笨,不知道随身带一点防身的东西。她当时毫不客气地反击,我一个舞妓,要是带着匕首利刃,你叫我往哪儿藏?

然后她就被鄢霁鄙视了,鄢霁说,两年多的东西白学了吗?谁告诉你防身的东西必须是匕首利刃的?你就不会把钗子都磨尖一点吗?你不会在胭脂里掺上迷药吗?你不会在腰带内侧绕一条牛筋吗······

再然后,再然后杜嫣就傻眼了。从此以后杜嫣所有的钗子都磨得尖利,烈­性­迷药混着胭脂一起擦······

之后在连雾山陪同鄢霁修禊的时候遭到了刺客,她的“武器”在人高马大武艺­精­湛的刺客面前就像挠痒痒似的,半点儿用处也没有。逃回来之后鄢霁派人给她送了几包药,于是她的“武器”就升级了:木簪一律在麻药里泡过,金簪玉钗上一律刻上细小的划痕,再渍进去各种毒药······

所以今天杜嫣对付苏璋的三根簪子里,第一个上带着迷药,第二个上浸着麻药,第三个里渍着毒药······

杜嫣翻窗跳了出去,藏在回廊之后的­阴­影里。趁着一个落单的丫鬟经过,杜嫣突然上步,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执迷药金簪从她脖侧轻轻刺过,带出几滴细小的血珠,丫鬟挣扎了几下便失去了意识。

杜嫣立即将她拖进­阴­影里,扒下她的衣服与自己对换。现在,她要去找姐姐,告诉她这是一场­阴­谋,告诉姐姐她杀了苏璋,告诉姐姐细柳快跑!

夜已深,人已静。空气异常地沉闷湿热。厚厚的乌云密密麻麻地遮住了天空,不见半丝星光。

杜嫣并不知道姐姐住在哪里。苏家老宅很大,若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转,转到天亮也找不到。依照一般的格局,她凭着直觉向内院的方向走去。

远远地看见两个提着灯笼的婆子走过,杜嫣知道那是巡夜的婆子,心中一喜,快步走了过去。

“两位嬷嬷等一等!”临近了,杜嫣作出一副焦急的神­色­,提起裙子加快脚步赶上,“等一,等!”

婆子转身,提着手里的灯笼一照,发现是一个十四五的小丫鬟,语气有些生硬,盘问道:“你是哪里的丫鬟?大半夜地乱跑什么!”

杜嫣尴尬地一笑,似乎有些局促,“两位好嬷嬷,我是才从京城回来的大老爷夫人院子里的丫鬟,从京城跟回来的,对老宅里不熟。今天杜姨娘的妹子嫁进来,夫人心情好,下午让郑嬷嬷带我们我们出去玩耍,结果我一贪玩儿和郑嬷嬷她们走散了。绕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就转到了这里······”杜嫣故意­操­着纯正的启城口音,连说带比划,一副急得不行的样子,“求两位嬷嬷给我指条路吧······”

“这样么······”长脸的那个婆子上上下下打量着杜嫣,杜嫣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即从腰间摸出两个银锞子塞过去,“这么晚了两位嬷嬷还这么辛苦,权当请两位嬷嬷吃夜宵的。”

圆脸婆子却不敢收银子,笑道:“姑娘不是折煞我们嘛!不怪是大夫人身边的人,京城大地方出来的,就是不一样,呵呵。顺着这条路一直,见到回廊向东走,穿过一道门就是大老爷内眷们的地方儿了。以后还劳烦姑娘记得我们两个老太婆,在夫人面前为我俩说一两句话才是。”

杜嫣睫毛一闪,掩过眼底的一抹异­色­。

明白这两位常年看守老宅的婆子想跟回来的大主子身边的丫鬟攀个关系,杜嫣了然一笑,收回银子,慢声道:“两位嬷嬷尽心尽责为夫人办事,夫人自会看在眼里的。”

“是是是。”两个婆子面露喜­色­,连声道。

杜嫣微微点头,两人要给她一个灯笼照路,杜嫣笑着婉拒。

等杜嫣走远了,两个婆子嘀嘀咕咕地小声议论起来。

一个道:“瞧瞧,不愧是京城里出来的人,这模样气度,就是一般的小姐们都比不上的。”

“那可不,能让夫人从京城带来的人,肯定是有头有脸的,难得还这么和气。也幸亏是个好­性­子的,要不刚才,你早把人家得罪了!”这是圆脸的说的。

“哎呀,我那不是一时没想这么多吗?”

“早跟你说了,主子们都回来了,以后当差可要­精­心着,眼睛擦得亮些,再不能像以前那样的······”

“你说的是。如果这姑娘真能······咦?”长脸婆子一怔,“现在大夫人院子的门只怕都落锁了,这姑娘怎么回去?”

“这还用你­操­心?再叫开不就是了。人家得宠的大不了明早在主子面前撒个娇卖个乖就是了。”

······

月亮深深地藏在了厚厚的云层之后,空气湿热沉闷,一丝风也没有,连高大的梧桐上鸣唱了一夏的蝉声都显得有些疲软无力。一场滂沱大雨悄悄地在酝酿。

没有月光,路边稀疏的灯笼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引得数不清的小虫在一旁飞舞,地上已落了不少的虫子。

杜嫣苦笑。她现在觉得她就是那些傻的可怜的虫子!明知道苏家别有用心,却还是傻傻地为了那比这烛火还微弱的可能,存着幻想飞蛾扑火,穿上嫁衣坐上花轿。没有人逼 ...

(她,是她自己,太傻!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苏家到底还是为了名谱的事。鄢霁以前就教过她,揣度人心,必定要站在对方的立场,用对方的身份、思路去思考事情,最忌讳的就是用自己的思考方式推测:那不是推测,是臆测。

可惜她还是犯了这个错误。她觉得自己承了鄢霁的情做了“杜箐”,就不会用“杜嫣”知道的东西反过来出卖鄢家。但是苏家人不会这么想,他们肯定以为,自己一个女子,出嫁从夫,必定事事都已夫家为先吧。真是,活该呀。

杜嫣一边想着,一边躲过来往巡夜的护院,终于来到大夫人院子前。幸而今夜无月,黑乎乎的一片,倒也不容易被发现。杜嫣当然不会进大夫人的院子,她记得前天有人告诉过她,杜嬅住的明轩在大夫人院子西南方,大概走八百来步便到。

杜嫣猫着身子来到杜嬅的院子前,灵巧地爬树翻过院墙,只见掩映在湘妃竹间的屋子里隐隐透着烛光。杜嫣提起裙子悄悄走进,在窗户上濡出一个小孔看去,杜嬅独自坐在小桌前,怔怔的拿着一张婚书,不知道想些什么。

杜嫣瞳孔一缩,一个一丝异样的感觉划过脑海,似乎有什么东西,她遗漏了。

杜嫣敲敲窗户,低声唤道,“姐姐?”

杜嬅猛然被惊了一下,杜嫣又出声道:“姐姐开门!”

杜嬅匆忙地快步开门。杜嫣闪身进入,急道,“姐姐,快收拾东西,通知细柳,马上走!”

“出什么事了?”杜嬅掩上房门,吃惊地看着杜嫣,“你,你怎么这时候跑这里来了?”

杜嫣看着杜嬅,眼神清澈明亮,声音却一沉,“我把苏璋杀了。”

“啊!”杜嬅闻言捂着嘴惊呼,“你怎么能······”

“呵呵,”杜嫣忽然惨然一笑,“我的好姐姐,我怎么能?我怎么不能!你怎么不问我怎么会知道苏璋?你是知道的,是不是?”

“我——”杜嬅眼神闪烁。

杜嫣已全然明了,眼光一点点凉了下来。

------题外话------

有二更,然后第一卷就结束了,剧情终于能展开啦~

第六十八章 飞蛾扑火

( “笑话,你不杀他,难道还等着他来杀你不成?”

“好了,刚才不见你害怕,怎么这会儿吓得腿软了?”

“别把他们都想得那么无辜善良,爬到这一步的人,有哪个手上是­干­净的?”

“不怕,见多了,做多了,习惯了就好了。”

“权力之争向来如此,利益与风险并存。踏上这一条路,享受到权势福贵的好处,就要承担与之俱来的风险。”

······

一道道熟悉的,亲切温暖的声音回荡在脑海里,这是鄢霁和妈妈对她说过的话。一遍遍地在脑子里回荡,一点点让她找回散失的理智。对了,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要快,要快,要赶快逃出这里······

杜嫣扶着床沿一点点站起来,深吸一口气,似乎这样能找回一点力气。接着立即行动起来,她不得不承认,鄢霁有一点对她的评价十分正确。鄢霁说过,他最欣赏她的一点就是,越是生死攸关的危机时刻,杜嫣反而越冷静,越果决。也正是因为这一点,鄢霁才特别看重于她。

理智的分析终于战胜了心理的恐惧,杜嫣飞快地脱下自己被扯得凌乱的累赘的吉服,随意地扔在地上。又把苏璋的尸体向里推了推,摆出一副朝里侧卧的模样。拉开薄衾给他盖上,找到之前脱手的两根簪子,三两下挽起一个普通的发髻。Сhā在苏璋心脏里的那根金钗她没有拔出来,万一大量出血发出浓郁的血腥味儿就不好了。之后放下床幔,后退看了几眼,确定没什么破绽之后,杜嫣拢了拢领口,推窗跳了出去。

杜嫣再一次无比感谢鄢霁,感谢红袖楼。

那时她刚出名不久,被请去为一个宴会献舞,差点被一个富商轻薄,还好被金昱撞见,救了她一次。后来鄢霁知道了,见她之后嘲笑她笨,不知道随身带一点防身的东西。她当时毫不客气地反击,我一个舞妓,要是带着匕首利刃,你叫我往哪儿藏?

然后她就被鄢霁鄙视了,鄢霁说,两年多的东西白学了吗?谁告诉你防身的东西必须是匕首利刃的?你就不会把钗子都磨尖一点吗?你不会在胭脂里掺上迷药吗?你不会在腰带内侧绕一条牛筋吗······

再然后,再然后杜嫣就傻眼了。从此以后杜嫣所有的钗子都磨得尖利,烈­性­迷药混着胭脂一起擦······

之后在连雾山陪同鄢霁修禊的时候遭到了刺客,她的“武器”在人高马大武艺­精­湛的刺客面前就像挠痒痒似的,半点儿用处也没有。逃回来之后鄢霁派人给她送了几包药,于是她的“武器”就升级了:木簪一律在麻药里泡过,金簪玉钗上一律刻上细小的划痕,再渍进去各种毒药······

所以今天杜嫣对付苏璋的三根簪子里,第一个上带着迷药,第二个上浸着麻药,第三个里渍着毒药······

杜嫣翻窗跳了出去,藏在回廊之后的­阴­影里。趁着一个落单的丫鬟经过,杜嫣突然上步,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执迷药金簪从她脖侧轻轻刺过,带出几滴细小的血珠,丫鬟挣扎了几下便失去了意识。

杜嫣立即将她拖进­阴­影里,扒下她的衣服与自己对换。现在,她要去找姐姐,告诉她这是一场­阴­谋,告诉姐姐她杀了苏璋,告诉姐姐细柳快跑!

夜已深,人已静。空气异常地沉闷湿热。厚厚的乌云密密麻麻地遮住了天空,不见半丝星光。

杜嫣并不知道姐姐住在哪里。苏家老宅很大,若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转,转到天亮也找不到。依照一般的格局,她凭着直觉向内院的方向走去。

远远地看见两个提着灯笼的婆子走过,杜嫣知道那是巡夜的婆子,心中一喜,快步走了过去。

“两位嬷嬷等一等!”临近了,杜嫣作出一副焦急的神­色­,提起裙子加快脚步赶上,“等一,等!”

婆子转身,提着手里的灯笼一照,发现是一个十四五的小丫鬟,语气有些生硬,盘问道:“你是哪里的丫鬟?大半夜地乱跑什么!”

杜嫣尴尬地一笑,似乎有些局促,“两位好嬷嬷,我是才从京城回来的大老爷夫人院子里的丫鬟,从京城跟回来的,对老宅里不熟。今天杜姨娘的妹子嫁进来,夫人心情好,下午让郑嬷嬷带我们我们出去玩耍,结果我一贪玩儿和郑嬷嬷她们走散了。绕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就转到了这里······”杜嫣故意­操­着纯正的启城口音,连说带比划,一副急得不行的样子,“求两位嬷嬷给我指条路吧······”

“这样么······”长脸的那个婆子上上下下打量着杜嫣,杜嫣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即从腰间摸出两个银锞子塞过去,“这么晚了两位嬷嬷还这么辛苦,权当请两位嬷嬷吃夜宵的。”

圆脸婆子却不敢收银子,笑道:“姑娘不是折煞我们嘛!不怪是大夫人身边的人,京城大地方出来的,就是不一样,呵呵。顺着这条路一直,见到回廊向东走,穿过一道门就是大老爷内眷们的地方儿了。以后还劳烦姑娘记得我们两个老太婆,在夫人面前为我俩说一两句话才是。”

杜嫣睫毛一闪,掩过眼底的一抹异­色­。

明白这两位常年看守老宅的婆子想跟回来的大主子身边的丫鬟攀个关系,杜嫣了然一笑,收回银子,慢声道:“两位嬷嬷尽心尽责为夫人办事,夫人自会看在眼里的。”

“是是是。”两个婆子面露喜­色­,连声道。

杜嫣微微点头,两人要给她一个灯笼照路,杜嫣笑着婉拒。

等杜嫣走远了,两个婆子嘀嘀咕咕地小声议论起来。

一个道:“瞧瞧,不愧是京城里出来的人,这模样气度,就是一般的小姐们都比不上的。”

“那可不,能让夫人从京城带来的人,肯定是有头有脸的,难得还这么和气。也幸亏是个好­性­子的,要不刚才,你早把人家得罪了!”这是圆脸的说的。

“哎呀,我那不是一时没想这么多吗?”

“早跟你说了,主子们都回来了,以后当差可要­精­心着,眼睛擦得亮些,再不能像以前那样的······”

“你说的是。如果这姑娘真能······咦?”长脸婆子一怔,“现在大夫人院子的门只怕都落锁了,这姑娘怎么回去?”

“这还用你­操­心?再叫开不就是了。人家得宠的大不了明早在主子面前撒个娇卖个乖就是了。”

······

月亮深深地藏在了厚厚的云层之后,空气湿热沉闷,一丝风也没有,连高大的梧桐上鸣唱了一夏的蝉声都显得有些疲软无力。一场滂沱大雨悄悄地在酝酿。

没有月光,路边稀疏的灯笼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引得数不清的小虫在一旁飞舞,地上已落了不少的虫子。

杜嫣苦笑。她现在觉得她就是那些傻的可怜的虫子!明知道苏家别有用心,却还是傻傻地为了那比这烛火还微弱的可能,存着幻想飞蛾扑火,穿上嫁衣坐上花轿。没有人逼她 ...

(,是她自己,太傻!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苏家到底还是为了名谱的事。鄢霁以前就教过她,揣度人心,必定要站在对方的立场,用对方的身份、思路去思考事情,最忌讳的就是用自己的思考方式推测:那不是推测,是臆测。

可惜她还是犯了这个错误。她觉得自己承了鄢霁的情做了“杜箐”,就不会用“杜嫣”知道的东西反过来出卖鄢家。但是苏家人不会这么想,他们肯定以为,自己一个女子,出嫁从夫,必定事事都已夫家为先吧。真是,活该呀。

杜嫣一边想着,一边躲过来往巡夜的护院,终于来到大夫人院子前。幸而今夜无月,黑乎乎的一片,倒也不容易被发现。杜嫣当然不会进大夫人的院子,她记得前天有人告诉过她,杜嬅住的明轩在大夫人院子西南方,大概走八百来步便到。

杜嫣猫着身子来到杜嬅的院子前,灵巧地爬树翻过院墙,只见掩映在湘妃竹间的屋子里隐隐透着烛光。杜嫣提起裙子悄悄走进,在窗户上濡出一个小孔看去,杜嬅独自坐在小桌前,怔怔的拿着一张婚书,不知道想些什么。

杜嫣瞳孔一缩,一个一丝异样的感觉划过脑海,似乎有什么东西,她遗漏了。

杜嫣敲敲窗户,低声唤道,“姐姐?”

杜嬅猛然被惊了一下,杜嫣又出声道:“姐姐开门!”

杜嬅匆忙地快步开门。杜嫣闪身进入,急道,“姐姐,快收拾东西,通知细柳,马上走!”

“出什么事了?”杜嬅掩上房门,吃惊地看着杜嫣,“你,你怎么这时候跑这里来了?”

杜嫣看着杜嬅,眼神清澈明亮,声音却一沉,“我把苏璋杀了。”

“啊!”杜嬅闻言捂着嘴惊呼,“你怎么能······”

“呵呵,”杜嫣忽然惨然一笑,“我的好姐姐,我怎么能?我怎么不能!你怎么不问我怎么会知道苏璋?你是知道的,是不是?”

“我——”杜嬅眼神闪烁。

杜嫣已全然明了,眼光一点点凉了下来。

------题外话------

有二更,然后第一卷就结束了,剧情终于能展开啦~

序章(历史背景,宏大,但是估计会晕)

( 明楚历977年,是一个令每个有着一腔热血的明楚儿女都顿首落泪的年份。ww

盘踞在北方草原,侵占了燕地八州,对肥美的中原土地虎视眈眈的鬼戎人终于向后宁王朝亮出了他尖利的爪牙,举起了锋利的屠刀。百万铁骑越过翠屏山,挥师南下,打的被权力迷花了眼的后宁朝廷惊慌失措。

这个自双月时代逐渐兴起不断演变的种族,在兴业时代被狠狠打击过的种族,与大宁王朝有时打的血流漂橹,有时亲密的宛如兄弟的种族,终于在后宁内乱不断,风雨飘摇的时代里,再一次大规模发动了对后宁致命的军事打击。

六月,燕地十五州全境沦陷,西北告急,平朔告急。平朔妘氏启动紧急征兵令,五日之内,二十万常备预备军陈兵边境严阵以待。

八月,西北基本沦陷。成婚不足两年却伉俪情深的昌和长公主夫­妇­被困雍州。驸马率两千残兵誓死守卫城门,与城共存亡。刚刚生产下一男婴的公主与孩子分作两路,秘密逃往帝都。

十月,十四岁的平朔妘氏少小姐妘笙经过大半年和母亲的辩论,终于在六岁的弟弟妘阗的支持下率三千冰卫驰援朝廷,转战各地。然而在汹涌的鬼戎大军面前,号称“以一当十”的三千冰卫亦不过是杯水车薪。

十一月,中北西北全境失守,后宁江山风雨飘摇。皇家、氏族、官员、富户、平民,平江以北大部分的人,无论贵贱,纷纷准备南渡避难。

先帝独女、当今皇帝的堂妹昌和长公主获讯:驸马阵亡,鬼戎人把他的尸体吊在城楼上直到风­干­,雍州屠城,未满月的小儿子,夭。

明楚历978年,四月,鬼戎人攻破卫城,踏破了帝都前最后一道防线,皇帝率百官南逃。

六月,鲜血染红了帝都城外的每一寸土地,洗刷了帝都城内的每一条街巷。由近千年之前妘冰月亲自规划设计、主持施工的帝都,由四百多年前景裕皇后妘湘晴翻建扩建的帝都,明楚大地第一城,前后两宁的心脏,就那样毫无保留地向鬼戎人敞开。

那一天,鬼戎人用美酒和女人,用烧杀和抢掠表达他们对祖先神灵的庇佑的感激,表达他们胜利者的喜悦;

那一天,江北大地生灵涂炭,良田荒芜,遍地白骨,残阳如血,漫天的红云低垂,好像地上熊熊燃烧的战火,盘旋长啸的秃鹫蚕食着人们渺茫的信念;

那一天,平江的渡头上满是拥挤在一起惊惧哭泣狼狈凄惨的百姓;

那一天,巍巍帝都的湘湖梦水流淌的都是血泪;

那一天,涤尘山归心寺燃起的大火,烧红了半边天;

那一天,清平四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

那一天,江南的小朝廷举办了庄严沉重但不失盛大的典礼——朝廷定都江南启城,自此,明楚大地上拉开了南宁历史的序幕;

那一天,留守江北的最后一名皇室嫡系成员,昌和长公主在驸马残部和公主亲卫的保护下挥泪南渡,碰上了来截人的妘氏少小姐妘笙。被满腔沸血的妘笙用马鞭指着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沉浸在丧夫丧子国破家亡之痛里的昌和公主如梦初醒。长公主挥刀砍断船索,带领身边不足百人的护卫,与妘笙一西一东,组织残军百姓,抗击鬼戎。

······

明楚历980年,后宁末帝,南宁皇帝自觉无颜于祖宗先祖,抑郁成疾,崩。

同年五月,十五岁的太子即位。

明楚历983年,经过多年的休养生息,江南的南宁朝廷发兵四十万,联合已凭借蛇口关在西北站稳脚跟的昌和大长公主及已接掌平朔的妘笙,舌战母亲与一­干­理事以推动平朔理事院通过对《平朔对外军事­干­预法》第三条执行决议的盘古·γ计划第三执行者妘阗姐弟,合兵百万,轰轰烈烈地开始了第一次北伐战争。

三路联军捷报频传,一年多的时间内先后收复江北六路十四府一百三十七州。

明楚历985年末,十二月初七。暮云霭霭,呼啸的北风扬起沙尘似的雪沫,刮得人脸上生疼。联军于古燕路渤水会师合兵,与鬼戎残军军展开紧张的对峙。

然而大好的时机在眼前,联军却坚守营阵不出。明黄的中军大营,被大军严严实实地保卫着。身着乌铁重铠的士兵层层守卫之下,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十二月二十三,已是强弩之末的鬼戎残军迎来了他们来自极北腹地的援军,次日同联军展开惨烈的交锋。

十二月二十五,大规模的会战终于在渤水畔打响。战斗持续了四天三夜,双方投入的兵力总计不下百万。据逃回来的老兵所说,当时冒着热气的鲜血汇成溪流注入结了厚厚的冰层的渤水里,将一尺多厚的冰面都化开了。化开,冻结,再化开,再冻结······几天几夜后,四五丈的冰河里冻结的全是尸体······

尽管战士们作战很英勇,尽管朝廷必胜的决心很强大,但可惜,在鬼戎强大的骑兵与凶狠残忍的作战方式之下,一切都成了泡影。

联军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打击,仅一场会战之后,兵力锐减六成之上。三方联军,顿时分崩离析。

明楚历986年二月十四,第一次北伐,功亏一篑。

昌和大长公主重伤不孕,退守西北;

已经二十一岁立志不破鬼戎誓不出嫁的妘笙被鬼戎所掳,被弟弟妘阗谈判要回来后不久,竟发现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七个月后生下了一个蓝眼睛的女婴,妘笙一生未嫁;

朝廷再次龟缩江南,各地百姓再一次遭受残酷的镇压。

······

四月初二,南宁朝廷昭告天下:

尚书左仆­射­鄢骏,私通鬼戎,延误军机,致北伐惨败。祖宗基业尽毁于此,罪无可恕,以通敌叛国罪论处,腰斩弃市。

鄢骏所有妻女子孙,除在撤退之时死守帝都以一千残兵抵挡三万骑兵为朝廷军队赢得了宝贵的撤退时间、最终被鬼戎人乱刀砍死的长子的子嗣,因许太师、柳太傅等人力保之下被贬烟州,其余诸人皆斩首示众。鄢氏族人,尽遭贬谪流放。

------题外话------

众口难调,很多读者如果只看三章,可能会被这样无聊的描写消磨掉耐心,所以本来在最前头的章节调到这里了。

也是前面被删掉的,不忍心废了,发在这里了。

(清平一句,出自徐宝君妻《满庭芳》,原文是清平三百载,结合明楚历史,改作清平四百载)

序章(历史背景,宏大,但是估计会晕)

( 明楚历977年,是一个令每个有着一腔热血的明楚儿女都顿首落泪的年份。

盘踞在北方草原,侵占了燕地八州,对肥美的中原土地虎视眈眈的鬼戎人终于向后宁王朝亮出了他尖利的爪牙,举起了锋利的屠刀。百万铁骑越过翠屏山,挥师南下,打的被权力迷花了眼的后宁朝廷惊慌失措。

这个自双月时代逐渐兴起不断演变的种族,在兴业时代被狠狠打击过的种族,与大宁王朝有时打的血流漂橹,有时亲密的宛如兄弟的种族,终于在后宁内乱不断,风雨飘摇的时代里,再一次大规模发动了对后宁致命的军事打击。

六月,燕地十五州全境沦陷,西北告急,平朔告急。平朔妘氏启动紧急征兵令,五日之内,二十万常备预备军陈兵边境严阵以待。

八月,西北基本沦陷。成婚不足两年却伉俪情深的昌和长公主夫­妇­被困雍州。驸马率两千残兵誓死守卫城门,与城共存亡。刚刚生产下一男婴的公主与孩子分作两路,秘密逃往帝都。

十月,十四岁的平朔妘氏少小姐妘笙经过大半年和母亲的辩论,终于在六岁的弟弟妘阗的支持下率三千冰卫驰援朝廷,转战各地。然而在汹涌的鬼戎大军面前,号称“以一当十”的三千冰卫亦不过是杯水车薪。

十一月,中北西北全境失守,后宁江山风雨飘摇。皇家、氏族、官员、富户、平民,平江以北大部分的人,无论贵贱,纷纷准备南渡避难。

先帝独女、当今皇帝的堂妹昌和长公主获讯:驸马阵亡,鬼戎人把他的尸体吊在城楼上直到风­干­,雍州屠城,未满月的小儿子,夭。

明楚历978年,四月,鬼戎人攻破卫城,踏破了帝都前最后一道防线,皇帝率百官南逃。ww

六月,鲜血染红了帝都城外的每一寸土地,洗刷了帝都城内的每一条街巷。由近千年之前妘冰月亲自规划设计、主持施工的帝都,由四百多年前景裕皇后妘湘晴翻建扩建的帝都,明楚大地第一城,前后两宁的心脏,就那样毫无保留地向鬼戎人敞开。

那一天,鬼戎人用美酒和女人,用烧杀和抢掠表达他们对祖先神灵的庇佑的感激,表达他们胜利者的喜悦;

那一天,江北大地生灵涂炭,良田荒芜,遍地白骨,残阳如血,漫天的红云低垂,好像地上熊熊燃烧的战火,盘旋长啸的秃鹫蚕食着人们渺茫的信念;

那一天,平江的渡头上满是拥挤在一起惊惧哭泣狼狈凄惨的百姓;

那一天,巍巍帝都的湘湖梦水流淌的都是血泪;

那一天,涤尘山归心寺燃起的大火,烧红了半边天;

那一天,清平四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

那一天,江南的小朝廷举办了庄严沉重但不失盛大的典礼——朝廷定都江南启城,自此,明楚大地上拉开了南宁历史的序幕;

那一天,留守江北的最后一名皇室嫡系成员,昌和长公主在驸马残部和公主亲卫的保护下挥泪南渡,碰上了来截人的妘氏少小姐妘笙。被满腔沸血的妘笙用马鞭指着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沉浸在丧夫丧子国破家亡之痛里的昌和公主如梦初醒。长公主挥刀砍断船索,带领身边不足百人的护卫,与妘笙一西一东,组织残军百姓,抗击鬼戎。

······

明楚历980年,后宁末帝,南宁皇帝自觉无颜于祖宗先祖,抑郁成疾,崩。

同年五月,十五岁的太子即位。

明楚历983年,经过多年的休养生息,江南的南宁朝廷发兵四十万,联合已凭借蛇口关在西北站稳脚跟的昌和大长公主及已接掌平朔的妘笙,舌战母亲与一­干­理事以推动平朔理事院通过对《平朔对外军事­干­预法》第三条执行决议的盘古·γ计划第三执行者妘阗姐弟,合兵百万,轰轰烈烈地开始了第一次北伐战争。

三路联军捷报频传,一年多的时间内先后收复江北六路十四府一百三十七州。

明楚历985年末,十二月初七。暮云霭霭,呼啸的北风扬起沙尘似的雪沫,刮得人脸上生疼。联军于古燕路渤水会师合兵,与鬼戎残军军展开紧张的对峙。

然而大好的时机在眼前,联军却坚守营阵不出。明黄的中军大营,被大军严严实实地保卫着。身着乌铁重铠的士兵层层守卫之下,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十二月二十三,已是强弩之末的鬼戎残军迎来了他们来自极北腹地的援军,次日同联军展开惨烈的交锋。

十二月二十五,大规模的会战终于在渤水畔打响。战斗持续了四天三夜,双方投入的兵力总计不下百万。据逃回来的老兵所说,当时冒着热气的鲜血汇成溪流注入结了厚厚的冰层的渤水里,将一尺多厚的冰面都化开了。化开,冻结,再化开,再冻结······几天几夜后,四五丈的冰河里冻结的全是尸体······

尽管战士们作战很英勇,尽管朝廷必胜的决心很强大,但可惜,在鬼戎强大的骑兵与凶狠残忍的作战方式之下,一切都成了泡影。

联军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打击,仅一场会战之后,兵力锐减六成之上。三方联军,顿时分崩离析。

明楚历986年二月十四,第一次北伐,功亏一篑。

昌和大长公主重伤不孕,退守西北;

已经二十一岁立志不破鬼戎誓不出嫁的妘笙被鬼戎所掳,被弟弟妘阗谈判要回来后不久,竟发现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七个月后生下了一个蓝眼睛的女婴,妘笙一生未嫁;

朝廷再次龟缩江南,各地百姓再一次遭受残酷的镇压。

······

四月初二,南宁朝廷昭告天下:

尚书左仆­射­鄢骏,私通鬼戎,延误军机,致北伐惨败。祖宗基业尽毁于此,罪无可恕,以通敌叛国罪论处,腰斩弃市。

鄢骏所有妻女子孙,除在撤退之时死守帝都以一千残兵抵挡三万骑兵为朝廷军队赢得了宝贵的撤退时间、最终被鬼戎人乱刀砍死的长子的子嗣,因许太师、柳太傅等人力保之下被贬烟州,其余诸人皆斩首示众。鄢氏族人,尽遭贬谪流放。

------题外话------

众口难调,很多读者如果只看三章,可能会被这样无聊的描写消磨掉耐心,所以本来在最前头的章节调到这里了。

也是前面被删掉的,不忍心废了,发在这里了。

(清平一句,出自徐宝君妻《满庭芳》,原文是清平三百载,结合明楚历史,改作清平四百载)

生死一念

( 明楚历994年,南宁朝第二次北伐大战再次败于鬼戎,二十万男儿埋骨江北,三十万残兵狼狈撤回。ww这是继十年前历时近三年的第一次北伐大战后最大的一场北伐战争,没有十年前平朔妘氏的倾力相助,没有十年前昌和大长公主的支持,没有十年前残留在江北的几十万大军配合,只有十年间被江南暖风熏醉了骨头的朝廷,只有十年间被北蛮胡人奴役成­性­的平民,不是十年前的功亏一篑,而是,惨败逃窜。

战报传来,皇帝摔破了手中的盛着琼汁玉液的双燕衔环白玉雕花鎏金酒杯;

柳太傅,邰御史等清流之臣面北伏地痛哭;

白石书院、青山书院的三百学生与二百士子集结在宣化广场,绝食静坐······

有书生作《江城子》一首为证:

南国又作几番秋。小银钩,挂帘绸。上下蹉跎,犹自上林游。玉盏金杯翻手碎,兴不减,上兰舟。

狂歌长泣泪封喉。北方忧,恨难收。莫问当年,烽火漫河丘。北望中原天欲暮,千万里,鬼戎囚。

——容与

明楚历944年,南宁朝京师启城西,一个小小的婴儿呱呱坠地。

“又是个女娃!呜呼,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此岂非天绝我杜茂一门哉!而今家里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徒有四壁,焉有多余的口粮养活这么一个赔钱货?莫不如,莫不如早早送你走罢,也免去了一世辛劳!”消瘦的男人身着洗的变­色­的圆领长袍,一步三叹地抱着怀里新生的婴儿走向水缸。

“不——”床上头上缠着红巾子的­妇­人忽然发出尖利的叫声,扑倒男人脚下,紧紧抱住男人的腿,泪声俱下求道,“孩儿她爹,求求你,求你留下她吧,就算是个丫头也是条命啊,也是咱们的姑娘啊······”

男人一脚踢开­妇­人,骂道:“我还没与你算账!当年我不顾母亲大人反对,从红袖楼赎了你,你瞧瞧你,嫁于我这十多年来,连个蛋也不会下!赔钱货倒是一个接一个地生!现在可好,家里都被你娘儿几个丧门星败光了,你还有脸叫我留下这个扫把星投胎的?留下?好啊,你倒说说,家里哪儿有钱养活她这一张嘴?”

男人说完,按着婴儿的头就要往水里压。小婴儿好似察觉到了危险,哇哇地大哭了起来,奋力地挥着短短的小胳膊扑打着水面,杜茂面­色­一狠,把女婴的头整个按进了水里,女婴拼命地挣扎着,手脚并用,小身子不停地拼命扭动,扑腾起一片片水花。然而出生婴儿的力气哪里比得上成年的男子?

“不要,不要······”­妇­人吓得脸­色­青白,爬过去跪起来死死拉扯住男人胳膊,不让他的手臂沉下去一分,慌忙道,“有钱,还有钱,有银子······”

男人面­色­一动,手臂抬起来一些,把呛得面­色­通红哭声渐弱的女婴拎出水缸,一双小眼睛里忽然光芒一闪,好像见了羊羔的饿狼,盯着女人:“小蹄子,居然敢背着我藏私房钱,说,把银子藏哪儿了?”

女人赶快从男人手里接过婴儿,好像又怕男人抢走似的退开两步,才战战兢兢地说:“在,在我妆奁的夹层里······”

不等女人说完,杜茂转身去搜­妇­人的妆奁。女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抱着婴儿亦步亦趋跟在男人身后,小心翼翼地开口:“官人,那是卖了嬅娘姐妹剩下的银子,还指着······”

说着男人找到了碎银子,在手上掂了掂,眼睛一亮,把银子攥在手里,冲女人道:“哼!贱­婊­子这次就饶了你。再敢背着我藏银子,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眼看男人就要出门,女人慌忙追上,“官人,这银子是留着买粮的······”

“行了行了!”男人不耐烦地挥开追上来的女人,昂起头整整衣袍,“你个头发长见识短的,懂什么!我这是去诗文会友,说不定哪天就得了哪家大人少爷赏识提携,也能捞个知府县令的当当,你就等着做官家夫人吧!老实在家呆着,不然回来我休了你!”

男人大步离去,女人抱着孩子无力地倚在门边,慢慢滑下,粗麻的中裙下渗出殷殷的血迹。女人仿如未觉,解开衣襟,低头哄着怀里哭哑了的女婴。一滴滴眼泪滴落,划过女婴的脸庞,像是划过天际的流星,不知祭奠着谁的生命。

小婴儿永远也不会知道,她这一生中,离死亡最近的时刻,其实并不是身为风尘舞妓时走投无路下孤注一掷的纵身一跃,不是手刃了苏璋而遭遇无止无休的围追堵截,不是作为苦力修建重霄宫时不知何时就会累死饿死被活活打死在荒山野岭,不是从戎十载多少次生死一线,不是一百孤骑被三万大军困于后世命名为倾蝶峡的无名山谷······

而是现在,刚刚出生之时,毫无反抗之力,被她的亲生父亲,几乎溺死在自家的水缸里。是她的柔弱的母亲,拼命的哀求,用她姐姐们卖身的银子,向她的父亲,换回了她一条命。

生死一念

( 明楚历994年,南宁朝第二次北伐大战再次败于鬼戎,二十万男儿埋骨江北,三十万残兵狼狈撤回。这是继十年前历时近三年的第一次北伐大战后最大的一场北伐战争,没有十年前平朔妘氏的倾力相助,没有十年前昌和大长公主的支持,没有十年前残留在江北的几十万大军配合,只有十年间被江南暖风熏醉了骨头的朝廷,只有十年间被北蛮胡人奴役成­性­的平民,不是十年前的功亏一篑,而是,惨败逃窜。

战报传来,皇帝摔破了手中的盛着琼汁玉液的双燕衔环白玉雕花鎏金酒杯;

柳太傅,邰御史等清流之臣面北伏地痛哭;

白石书院、青山书院的三百学生与二百士子集结在宣化广场,绝食静坐······

有书生作《江城子》一首为证:

南国又作几番秋。小银钩,挂帘绸。上下蹉跎,犹自上林游。玉盏金杯翻手碎,兴不减,上兰舟。

狂歌长泣泪封喉。北方忧,恨难收。莫问当年,烽火漫河丘。北望中原天欲暮,千万里,鬼戎囚。

——容与

明楚历944年,南宁朝京师启城西,一个小小的婴儿呱呱坠地。ww

“又是个女娃!呜呼,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此岂非天绝我杜茂一门哉!而今家里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徒有四壁,焉有多余的口粮养活这么一个赔钱货?莫不如,莫不如早早送你走罢,也免去了一世辛劳!”消瘦的男人身着洗的变­色­的圆领长袍,一步三叹地抱着怀里新生的婴儿走向水缸。

“不——”床上头上缠着红巾子的­妇­人忽然发出尖利的叫声,扑倒男人脚下,紧紧抱住男人的腿,泪声俱下求道,“孩儿她爹,求求你,求你留下她吧,就算是个丫头也是条命啊,也是咱们的姑娘啊······”

男人一脚踢开­妇­人,骂道:“我还没与你算账!当年我不顾母亲大人反对,从红袖楼赎了你,你瞧瞧你,嫁于我这十多年来,连个蛋也不会下!赔钱货倒是一个接一个地生!现在可好,家里都被你娘儿几个丧门星败光了,你还有脸叫我留下这个扫把星投胎的?留下?好啊,你倒说说,家里哪儿有钱养活她这一张嘴?”

男人说完,按着婴儿的头就要往水里压。小婴儿好似察觉到了危险,哇哇地大哭了起来,奋力地挥着短短的小胳膊扑打着水面,杜茂面­色­一狠,把女婴的头整个按进了水里,女婴拼命地挣扎着,手脚并用,小身子不停地拼命扭动,扑腾起一片片水花。然而出生婴儿的力气哪里比得上成年的男子?

“不要,不要······”­妇­人吓得脸­色­青白,爬过去跪起来死死拉扯住男人胳膊,不让他的手臂沉下去一分,慌忙道,“有钱,还有钱,有银子······”

男人面­色­一动,手臂抬起来一些,把呛得面­色­通红哭声渐弱的女婴拎出水缸,一双小眼睛里忽然光芒一闪,好像见了羊羔的饿狼,盯着女人:“小蹄子,居然敢背着我藏私房钱,说,把银子藏哪儿了?”

女人赶快从男人手里接过婴儿,好像又怕男人抢走似的退开两步,才战战兢兢地说:“在,在我妆奁的夹层里······”

不等女人说完,杜茂转身去搜­妇­人的妆奁。女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抱着婴儿亦步亦趋跟在男人身后,小心翼翼地开口:“官人,那是卖了嬅娘姐妹剩下的银子,还指着······”

说着男人找到了碎银子,在手上掂了掂,眼睛一亮,把银子攥在手里,冲女人道:“哼!贱­婊­子这次就饶了你。再敢背着我藏银子,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眼看男人就要出门,女人慌忙追上,“官人,这银子是留着买粮的······”

“行了行了!”男人不耐烦地挥开追上来的女人,昂起头整整衣袍,“你个头发长见识短的,懂什么!我这是去诗文会友,说不定哪天就得了哪家大人少爷赏识提携,也能捞个知府县令的当当,你就等着做官家夫人吧!老实在家呆着,不然回来我休了你!”

男人大步离去,女人抱着孩子无力地倚在门边,慢慢滑下,粗麻的中裙下渗出殷殷的血迹。女人仿如未觉,解开衣襟,低头哄着怀里哭哑了的女婴。一滴滴眼泪滴落,划过女婴的脸庞,像是划过天际的流星,不知祭奠着谁的生命。

小婴儿永远也不会知道,她这一生中,离死亡最近的时刻,其实并不是身为风尘舞妓时走投无路下孤注一掷的纵身一跃,不是手刃了苏璋而遭遇无止无休的围追堵截,不是作为苦力修建重霄宫时不知何时就会累死饿死被活活打死在荒山野岭,不是从戎十载多少次生死一线,不是一百孤骑被三万大军困于后世命名为倾蝶峡的无名山谷······

而是现在,刚刚出生之时,毫无反抗之力,被她的亲生父亲,几乎溺死在自家的水缸里。是她的柔弱的母亲,拼命的哀求,用她姐姐们卖身的银子,向她的父亲,换回了她一条命。

千禧党禁 上

( 然而此时,除了幕后的推手,谁也没想到此事仅仅是一个开端,由此拉开了被后世称为“千禧党禁”的政变开端。

杜太子太傅亡故不久,明楚历1001年春,以柳太傅为首的一­干­清流文臣,联名上书,称“祖宗之法不可废”,又举出兴业时代景帝修撰的《大宁律例》第二卷开篇:

“本朝律法,罪不累亲眷。虽子重罪,父母妻子不知其所谋所为者,无罪论之。”

又说太子之子尚在襁褓,请皇上念血脉之情,幼子无罪,垂怜皇孙。归根结底就是说,陛下,您看在小皇孙是您亲孙子的份儿上,放过他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把他接出来放在您身边教养吧。

此封奏疏一上,皇帝犹豫了;

二皇子气得回去摔了一书房的东西;

三皇子秘密召集贴心幕僚商议了半宿;

四皇子把手一摊说无所谓,随便呗;

五皇子垂头叹气,直说真可怜······

依古制,一般的继承顺序是,嫡长子,嫡长孙,嫡次子······

所以皇帝的庶长子和嫡次子这下子都不淡定了。ww

次日,工部侍郎上疏,言道翻云时代太后妘绮曾着令修改《大宁律例》,所谓“罪不累亲眷”,不包括“谋反”、“谋大逆”、“谋叛”三罪,如今太子触犯“谋反”之罪,如何能宽宥其子······

邰左御史当即反驳,谋反?隐太子是发动军事政变了还是给陛下下毒刺杀了?“意图谋反未遂”,这是你们自己定的罪名,忘了?没关系,我再说一遍,意图,不是谋反!······

之后的朝堂上又开始了唾沫横飞的口水大战,不外乎是围绕“意图谋反未遂”是不是“谋反”而展开的­唇­枪舌剑的热烈的大讨论。

尊贵的皇帝陛下被吵得头蒙,一摆袖子连声说“下朝”,转眼不见人影,只剩下金銮殿上一­干­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朝廷命官们,谁也不服谁地牛眼一瞪,撸起袖子撂下狠话:“明日再战!”

明日?不不不,几百年后的说书先生们说到此处,都会打开扇子偏侧着头挤眉弄眼:不等明日。

当天下午,宫里牡丹园的牡丹开得正艳,安国公老夫人的娘家侄女即二皇子生母薛德妃邀请几位贵族小姐们入宫赏花,天真烂漫的福灵公主带着几位端庄漂亮姐姐在花园里东转西转,一不小心转到了同母所出的哥哥二皇子面前,接着年初才随父亲从毒瘴缭绕的烟州迁回京城的美丽善良的鄢大小姐与英俊潇洒二皇子从此结下一段浪漫情缘······

咳,相信有些事情,并不用说的太明白的。

朝堂上的大讨论还没个结果,皇帝陛下的龙体却有了微恙。太医的几副药剂下去,病情非但没见好,反而加重了几分。以至快入夏的时候,病得无法上朝了。

明楚历1001年五月十三,内官枢密院都承旨鄢家九叔出内批,将邰左御史等四位御史调任,朝廷上下一片哗然,邰御史当即铁青着脸­色­怒斥:“尔等­奸­佞小人,假御批而逐谏臣!上威下移,上威下移!”

三皇子当即板着脸训斥:“父皇下旨之时,本宫与二皇兄皆在旁侍疾,邰大人的意思是,本宫与二皇兄连同鄢大人合谋矫诏谋逆!你是何居心!”

二皇子脸­色­一­阴­,“只怕他是早对父皇心怀不满,三皇弟何必与他废话,奏请父皇,父皇自会定夺。”

第二天,皇帝陛下再次降旨,治原左御史邰应山不敬之罪,贬为儋州丘朲县知县。

谁说敌人就不能合作?那是因为没有共同的敌人!

自御史台换血开始,南宁朝廷开始了一场套一场的政治斗争。

五月十七,宫禁之中再出内批,驳斥翰林院侍讲学士章琬十六篇书文,称其为“伪学之作,既违天理,又背人伦。此之不除,荼毒百世!”

两天连发五道内批,刚收到批文被贬为兵部侍郎的章琬,官署里的东西没来得及收拾又被贬为儋州知州,前脚刚回到家准备收拾行李后脚又收到批文,就这样一路被贬至镜州团练副使。

接着朝廷上下迅速刮起一阵“除伪”之风。

章琬何人?菁州人士,寒门出身,明楚历989年进士及第,求学于白石书院,原太子太傅杜温德得意门生是也;

伪学何物?原太子太傅杜大人所提学说是也。

五月二十,探病的薛德妃噙着泪出来了,抱着同样眼圈通红的儿子大哭,直说着什么你父皇最是疼你了,最是放心不下你了,他想看你成了亲、安身立命呀······

呣子俩抱头痛哭,凄惨的当真一个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鄢大小姐是个好姑娘,热爱国家忠心皇帝,当然以后更爱夫君。听了之后当即连连垂泪,表示愿为吾皇陛下尽忠,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接着很痛快地表示,不就是成亲吗,行!只要能让吾皇陛下顺心,尽快好起来,­干­啥都行!越快越好?明天行吗?

当然不可能是明天。

千禧党禁 上

( 然而此时,除了幕后的推手,谁也没想到此事仅仅是一个开端,由此拉开了被后世称为“千禧党禁”的政变开端。ww

杜太子太傅亡故不久,明楚历1001年春,以柳太傅为首的一­干­清流文臣,联名上书,称“祖宗之法不可废”,又举出兴业时代景帝修撰的《大宁律例》第二卷开篇:

“本朝律法,罪不累亲眷。虽子重罪,父母妻子不知其所谋所为者,无罪论之。”

又说太子之子尚在襁褓,请皇上念血脉之情,幼子无罪,垂怜皇孙。归根结底就是说,陛下,您看在小皇孙是您亲孙子的份儿上,放过他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把他接出来放在您身边教养吧。

此封奏疏一上,皇帝犹豫了;

二皇子气得回去摔了一书房的东西;

三皇子秘密召集贴心幕僚商议了半宿;

四皇子把手一摊说无所谓,随便呗;

五皇子垂头叹气,直说真可怜······

依古制,一般的继承顺序是,嫡长子,嫡长孙,嫡次子······

所以皇帝的庶长子和嫡次子这下子都不淡定了。ww

次日,工部侍郎上疏,言道翻云时代太后妘绮曾着令修改《大宁律例》,所谓“罪不累亲眷”,不包括“谋反”、“谋大逆”、“谋叛”三罪,如今太子触犯“谋反”之罪,如何能宽宥其子······

邰左御史当即反驳,谋反?隐太子是发动军事政变了还是给陛下下毒刺杀了?“意图谋反未遂”,这是你们自己定的罪名,忘了?没关系,我再说一遍,意图,不是谋反!······

之后的朝堂上又开始了唾沫横飞的口水大战,不外乎是围绕“意图谋反未遂”是不是“谋反”而展开的­唇­枪舌剑的热烈的大讨论。

尊贵的皇帝陛下被吵得头蒙,一摆袖子连声说“下朝”,转眼不见人影,只剩下金銮殿上一­干­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朝廷命官们,谁也不服谁地牛眼一瞪,撸起袖子撂下狠话:“明日再战!”

明日?不不不,几百年后的说书先生们说到此处,都会打开扇子偏侧着头挤眉弄眼:不等明日。

当天下午,宫里牡丹园的牡丹开得正艳,安国公老夫人的娘家侄女即二皇子生母薛德妃邀请几位贵族小姐们入宫赏花,天真烂漫的福灵公主带着几位端庄漂亮姐姐在花园里东转西转,一不小心转到了同母所出的哥哥二皇子面前,接着年初才随父亲从毒瘴缭绕的烟州迁回京城的美丽善良的鄢大小姐与英俊潇洒二皇子从此结下一段浪漫情缘······

咳,相信有些事情,并不用说的太明白的。

朝堂上的大讨论还没个结果,皇帝陛下的龙体却有了微恙。太医的几副药剂下去,病情非但没见好,反而加重了几分。以至快入夏的时候,病得无法上朝了。

明楚历1001年五月十三,内官枢密院都承旨鄢家九叔出内批,将邰左御史等四位御史调任,朝廷上下一片哗然,邰御史当即铁青着脸­色­怒斥:“尔等­奸­佞小人,假御批而逐谏臣!上威下移,上威下移!”

三皇子当即板着脸训斥:“父皇下旨之时,本宫与二皇兄皆在旁侍疾,邰大人的意思是,本宫与二皇兄连同鄢大人合谋矫诏谋逆!你是何居心!”

二皇子脸­色­一­阴­,“只怕他是早对父皇心怀不满,三皇弟何必与他废话,奏请父皇,父皇自会定夺。”

第二天,皇帝陛下再次降旨,治原左御史邰应山不敬之罪,贬为儋州丘朲县知县。

谁说敌人就不能合作?那是因为没有共同的敌人!

自御史台换血开始,南宁朝廷开始了一场套一场的政治斗争。

五月十七,宫禁之中再出内批,驳斥翰林院侍讲学士章琬十六篇书文,称其为“伪学之作,既违天理,又背人伦。此之不除,荼毒百世!”

两天连发五道内批,刚收到批文被贬为兵部侍郎的章琬,官署里的东西没来得及收拾又被贬为儋州知州,前脚刚回到家准备收拾行李后脚又收到批文,就这样一路被贬至镜州团练副使。

接着朝廷上下迅速刮起一阵“除伪”之风。

章琬何人?菁州人士,寒门出身,明楚历989年进士及第,求学于白石书院,原太子太傅杜温德得意门生是也;

伪学何物?原太子太傅杜大人所提学说是也。

五月二十,探病的薛德妃噙着泪出来了,抱着同样眼圈通红的儿子大哭,直说着什么你父皇最是疼你了,最是放心不下你了,他想看你成了亲、安身立命呀······

呣子俩抱头痛哭,凄惨的当真一个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鄢大小姐是个好姑娘,热爱国家忠心皇帝,当然以后更爱夫君。听了之后当即连连垂泪,表示愿为吾皇陛下尽忠,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接着很痛快地表示,不就是成亲吗,行!只要能让吾皇陛下顺心,尽快好起来,­干­啥都行!越快越好?明天行吗?

当然不可能是明天。

千禧党禁 下

( 六月初六,大吉,宜嫁娶。

当日,鄢大小姐仪态万方地受命、接册、谢恩,在平王妃的搀扶下袅袅婀娜地登上鸾辇,优雅完美的无可挑剔。只是上轿的时候,有微风轻轻掀起盖头一脚,一个眼尖的小孩儿正巧瞧见,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新皇子妃的脸白的像鬼一样,一点儿也不开心呢?”

只是这样的童言稚语,被铺天的福贵喧闹裹挟着挤进缓缓压过撒着缤纷花瓣的青石路面的车轮下,轻微的好像车轮碾过花瓣的声音,合着尘土与被碾得凌乱的花瓣一起,被鄢府的下人们默默地清扫了个­干­净。

六月初十,真正的党争就此正式拉开序幕。

二皇子党与三皇子党联手,将炮头又对准了翰林学士邱大人。

被换血换的­干­净的御史台,御史中丞带领新上任的左右御史及其他八位御史,分别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恭”、“不谦”、“诱因尼姑,以为宠妾”等数个方面对其进行了全方位多视角无死角的各种攻击。

十一个人车轱辘似的轮番上,完全不给其他人Сhā嘴的机会,其言辞之激烈、攻击之猛烈、反应之强烈、举动之剧烈更令人叹为观止。只把邱翰林描述成一个祸国殃民、遗臭万年、比当年叛国通敌导致第一次北伐全军覆没的鄢左仆­射­更加可恶的祸害败类,死不足惜!

可惜如此酣畅淋漓­精­彩纷呈百年难得一遇的热血沸腾的场面却没能被完完整整地记录下来,因为那位倒霉的起居注史官在诸位大人批斗到一半的时候就累得手指抽筋口吐白沫了。

晕过去的显然不止小史官一个,七十多高龄的、三十多年前还是太子太傅、随着还是太子的皇帝从北方逃过来的柳太傅当即也被气晕了过去,闭眼之前指天颤声骂道:“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呐——!”

如何不骂?如何不痛?茫茫江山,巍巍殿宇,灿灿高堂,谁见那一颗颗黑透了的心!朝中清流一派四位中流砥柱,短短半年,便要去之殆尽!杜温德自缢明志,邰应山远遭贬谪,如今邱翰林也被人诬陷至此,只剩下他这一个脖子下面全入了土的糟老头子,不知哪一天就追随先帝去了,朝中无人!朝中无人呐!

监国的两位皇子对视一眼,一个高深莫测地一笑,一个嘴角不屑地一撇,一个道:“既然老太傅病了······”

另一个接道:“就好生休养着吧。”

······

而事情远远没有因邱翰林的入狱、柳太傅病重赋闲而结束。

一方面,朝廷上御史台的大夫们显得异常活跃,上蹿下跳地参奏着一个又一个为邱翰林、邰御史辩护过的官员,罪名或轻或重,但无一例外的有一条“为伪学所惑,同情逆党”。大批官员被革职待办,清流派、寒门派遭到了自翻云时代之后前所未有的重大打击。

另一方面,狱中的邱翰林终于“畏罪自杀”,有趣的是自杀之前还多事地留下了一封“自悔书”。上面详细地列举了一­干­同党,清楚地交代了他们是如何利用“伪学”蛊惑人心,如何鼓动废太子谋反,又如何计划拥立废太子之子,以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等等等等。

估计手指太粗衣服太少、写到墙上不容易上达天听,邱翰林贴心地找来纸笔洋洋洒洒地写了十几张,呵呵,真怀疑他的笔墨纸砚是哪里来的。

但是没有人在意这些,整个朝廷的所有贵族官员们集体选择暂时丧失一下聪明的头脑,有了名单就好办。中央军、禁卫军联合出动,到处是抓“废太子余党”,一时间京城内外的寒门士子们人人自危。

白石书院、青山书院等四大书院更是风声鹤唳,昔日里风雅的竹林松园只剩下一片片萧瑟冷清的鬼影。而就读于书院的世家子弟们早就接到风声,纷纷卷铺盖溜回家了。

一场为时近三年的“辨伪”的运动浩浩荡荡地在全国范围内有条不紊地展开,上至朝中御史翰林,下至书院寒门士子,据不完全统计,被牵连的人员多达六万有余;其中朝廷大臣遭贬谪或流放共计二百一十七人;受到牵连而被革除功名、剥夺应试资格的学子多达千余人。

由于此事始于明楚历1000年的太子意图谋逆事件,因而又被称作“千禧党禁”。

几十年后有人对此做出了评价:这不仅仅是一场废太子之子、二皇子、三皇子之间的皇权争斗,也不是一场排除异己的政治斗争。而是一场,老牌贵族派对日益崛起的、威胁瓜分他们既得利益的寒门士子派的大规模绞杀;也是一场,对过于自由、日益失控的民间舆论的一次全面而巨大的打击。无论南北,整个王朝的所有世家联合起来,在北派的二皇子与南派的三皇子的合作下,发起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全国范围内的清洗运动。

而几百年后,又有人提出了新的观点:掩藏在两个阶级斗争的汹涌暗潮之后,还有一个更大的幕后推手——鄢家。鄢家人抓住朝廷大换血的时机及时地再次登上党争权斗的舞台,扶持二皇子,安Сhā人手,悄然展开了他们谋划了十几年的复仇行动。

千禧党禁 下

( 六月初六,大吉,宜嫁娶。ww

当日,鄢大小姐仪态万方地受命、接册、谢恩,在平王妃的搀扶下袅袅婀娜地登上鸾辇,优雅完美的无可挑剔。只是上轿的时候,有微风轻轻掀起盖头一脚,一个眼尖的小孩儿正巧瞧见,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新皇子妃的脸白的像鬼一样,一点儿也不开心呢?”

只是这样的童言稚语,被铺天的福贵喧闹裹挟着挤进缓缓压过撒着缤纷花瓣的青石路面的车轮下,轻微的好像车轮碾过花瓣的声音,合着尘土与被碾得凌乱的花瓣一起,被鄢府的下人们默默地清扫了个­干­净。

六月初十,真正的党争就此正式拉开序幕。

二皇子党与三皇子党联手,将炮头又对准了翰林学士邱大人。

被换血换的­干­净的御史台,御史中丞带领新上任的左右御史及其他八位御史,分别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恭”、“不谦”、“诱因尼姑,以为宠妾”等数个方面对其进行了全方位多视角无死角的各种攻击。

十一个人车轱辘似的轮番上,完全不给其他人Сhā嘴的机会,其言辞之激烈、攻击之猛烈、反应之强烈、举动之剧烈更令人叹为观止。只把邱翰林描述成一个祸国殃民、遗臭万年、比当年叛国通敌导致第一次北伐全军覆没的鄢左仆­射­更加可恶的祸害败类,死不足惜!

可惜如此酣畅淋漓­精­彩纷呈百年难得一遇的热血沸腾的场面却没能被完完整整地记录下来,因为那位倒霉的起居注史官在诸位大人批斗到一半的时候就累得手指抽筋口吐白沫了。

晕过去的显然不止小史官一个,七十多高龄的、三十多年前还是太子太傅、随着还是太子的皇帝从北方逃过来的柳太傅当即也被气晕了过去,闭眼之前指天颤声骂道:“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呐——!”

如何不骂?如何不痛?茫茫江山,巍巍殿宇,灿灿高堂,谁见那一颗颗黑透了的心!朝中清流一派四位中流砥柱,短短半年,便要去之殆尽!杜温德自缢明志,邰应山远遭贬谪,如今邱翰林也被人诬陷至此,只剩下他这一个脖子下面全入了土的糟老头子,不知哪一天就追随先帝去了,朝中无人!朝中无人呐!

监国的两位皇子对视一眼,一个高深莫测地一笑,一个嘴角不屑地一撇,一个道:“既然老太傅病了······”

另一个接道:“就好生休养着吧。”

······

而事情远远没有因邱翰林的入狱、柳太傅病重赋闲而结束。

一方面,朝廷上御史台的大夫们显得异常活跃,上蹿下跳地参奏着一个又一个为邱翰林、邰御史辩护过的官员,罪名或轻或重,但无一例外的有一条“为伪学所惑,同情逆党”。大批官员被革职待办,清流派、寒门派遭到了自翻云时代之后前所未有的重大打击。

另一方面,狱中的邱翰林终于“畏罪自杀”,有趣的是自杀之前还多事地留下了一封“自悔书”。上面详细地列举了一­干­同党,清楚地交代了他们是如何利用“伪学”蛊惑人心,如何鼓动废太子谋反,又如何计划拥立废太子之子,以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等等等等。

估计手指太粗衣服太少、写到墙上不容易上达天听,邱翰林贴心地找来纸笔洋洋洒洒地写了十几张,呵呵,真怀疑他的笔墨纸砚是哪里来的。

但是没有人在意这些,整个朝廷的所有贵族官员们集体选择暂时丧失一下聪明的头脑,有了名单就好办。中央军、禁卫军联合出动,到处是抓“废太子余党”,一时间京城内外的寒门士子们人人自危。

白石书院、青山书院等四大书院更是风声鹤唳,昔日里风雅的竹林松园只剩下一片片萧瑟冷清的鬼影。而就读于书院的世家子弟们早就接到风声,纷纷卷铺盖溜回家了。

一场为时近三年的“辨伪”的运动浩浩荡荡地在全国范围内有条不紊地展开,上至朝中御史翰林,下至书院寒门士子,据不完全统计,被牵连的人员多达六万有余;其中朝廷大臣遭贬谪或流放共计二百一十七人;受到牵连而被革除功名、剥夺应试资格的学子多达千余人。

由于此事始于明楚历1000年的太子意图谋逆事件,因而又被称作“千禧党禁”。

几十年后有人对此做出了评价:这不仅仅是一场废太子之子、二皇子、三皇子之间的皇权争斗,也不是一场排除异己的政治斗争。而是一场,老牌贵族派对日益崛起的、威胁瓜分他们既得利益的寒门士子派的大规模绞杀;也是一场,对过于自由、日益失控的民间舆论的一次全面而巨大的打击。无论南北,整个王朝的所有世家联合起来,在北派的二皇子与南派的三皇子的合作下,发起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全国范围内的清洗运动。

而几百年后,又有人提出了新的观点:掩藏在两个阶级斗争的汹涌暗潮之后,还有一个更大的幕后推手——鄢家。鄢家人抓住朝廷大换血的时机及时地再次登上党争权斗的舞台,扶持二皇子,安Сhā人手,悄然展开了他们谋划了十几年的复仇行动。

第二十二章 杭离倾蝶

( 明楚历1008年,九月初十。ww

清风从半推开的窗户里送进,把案上小巧的白玉制编篮形熏炉里一线袅袅升起的青烟吹得一斜,淡淡的清雅的香气弥散开来。

金昱眼圈有些乌青,脸­色­有点蜡黄。兴许世上果然有像景裕皇后说的革命战友情谊那种东西存在,与鄢霁合伙设下几个局以后,大大咧咧的金小公子在鄢霁的书房里来往行动越发随意了。

鄢霁听了罗乃的禀告,点点头,淡声说了一句“知道了”,有条不紊地处理完手边的事情,不紧不慢地迈着平稳的步子走向书房。

推开门,鄢霁就见金昱靠在紫檀椅子背上,身子后仰着,两手圈在脑后托着头,绘着珑玉出京图的玉骨折扇打开盖在脸上,随着平稳的呼吸一起一伏。

(珑玉:林珑玉,明楚四大美人之一,林曦侄女,湘晴祖母,林心蓝表姑。貌似依海林氏就是出美人,林珑玉,林心蓝,都俩了)

鄢霁眉毛轻轻一挑,不说话,沉默地坐到书案后,拿起一叠各地暗线报来的消息细细批阅起来。

一缕细细的青烟袅袅地盘桓着,鄢霁右手边的折子一本本堆到了左手边。

金昱突然呼吸一重,身子一动,“啪嗒”一声,扇子掉在了地上。

金昱揉揉眼,看了一眼鄢霁,嘟囔道:“你来了?怎么不叫我?”

鄢霁搁下笔,淡笑道:“听闻玄辰多日未眠,不想在我这里竟能睡个好觉,实在不忍打扰。”

金昱嗤笑一声,弯腰拾起扇子,在手上一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金昱咧嘴笑道:“你就明说我不客气就是了,还拐弯抹角的!”

鄢霁笑笑,算是默认。这天底下,真正不跟他客气的除了烟族人,也只有金昱和杜嫣了。想到杜嫣,鄢霁眸­色­一深。

鄢霁眸­色­一深,也只是一深。随即他眼光一闪,笑道:“听说杭离不好对付,看样子,玄辰这是又碰壁了?”

“可不是!”金昱提起这个就发愁,懊恼道,“哪个说他常年混迹军营,肠子直、心眼儿少的,分明也是一只狐狸!真能装,滴水不进!”

“诶,”金昱一叹,眼睛一亮,又道,“你给杭震下的药还有没,借我点儿使使?”

“什么药?”

“嘿!你说什么药?”金昱一拍大腿,瞪眼道,“少装糊涂!你真当我是吃素的呀!杭震要是没把柄落里手里,他会这么听话?你那是什么东西,我的人有次看见杭震毒发的模样,啧啧,真是生不如死呐!”

鄢霁笑笑,摇头道:“不是我不给你,一来那东西极难提取,我也没多少。二来,给你了你也没办法下给他。初次中药后反应很大,而且某些人只下一次没有作用。给杭震下的时候,是杜嫣把药混着五石散一起下的,只说是五石散的反应,杭震才未曾起疑。但是,你觉得杭离会跟着京城的纨绔之风沾染五石散么?”

“唉,也是。”金昱长叹一口气,拿扇子挠着头,皱眉道,“我看杭离谨慎的与你无二,对京城的事儿门儿清。你说饮食上小心还可以说是在岭南养成的习惯,怎么他连平康巷里哪家馆子是谁埋的暗线都清楚?你们红袖楼公开了就不说了,另两家捂得可是死死的,我们家当初查了多少年吃了几次亏才看出点儿端倪,怎么杭离就掐的这么准呢?”

“杭离身后有人指点。”鄢霁眼睛半眯,笃定道,“他来京的第二天就去了秀才巷,带了两个老幕僚出来。杭震进京的时候,也是摸着石头过河,栽了不少跟头。所以,杭离身后指点的人,应该不会是岭南王府的人。”

“嗬!这局,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岭南王的嫡子,从未出过岭南,但是身后支持的居然不是岭南的人。难道是有人走在了咱们前头?”

鄢霁摇摇头,“你上次说杭离有位表姐妹,我着人查了五年之内京城所有官员家眷,没有你描述的那样的,岭南那边你可查到了?”

“没呢!”金昱又是头疼地一叹,“毕莘把往上三代岭南王府的姑­奶­­奶­们全翻出来了,根本没有谁的姑娘名字里带冉字的!我现在怀疑,杭离跟他那个侍从就是成心放的烟雾弹!”

“哎,”金昱又道,“你问许老太师了么?怎么不问世事这么多年,突然送了杭离那样贵重的东西?”

鄢霁一哂,向后一倚,笑道:“这你让我怎么问?老师虽然不问世事,却未曾与世隔绝。想给谁东西,我这做学生的怎么管得着?”

“那你问的委婉点儿?”

鄢霁眼睛朝他一扫,幽幽道:“老师今年八十二高寿,比咱俩年纪加起来还大了两倍多,你觉得他会看不出来我的目的?”

金昱一耸肩,烦躁地挠挠头,无奈道:“成吧,确实不容易。那么,”金昱一顿,又道,“除了你之外,肯让许老太师卖个面子照顾的人,都有谁?”

鄢霁想了想,摇头道:“不好说。老师的脾气很怪,合了眼缘,那便什么都好办。若是不合眼缘,在乌嵋山下跪等到死也没用。就像当初杜太子太傅年轻的时候,春闱之时,一篇文章与老师投了脾气,便被收为入室弟子。而满朝上下那么多人,不管世家还是寒门,想求老师指点一二都难如登天。若说亲族,老师出自江北望族,当时老师皇命在身不可违抗,许氏一族只有老师一人护着先帝南下,其余族人皆誓死守卫江北不退半步,未曾南渡。第一次北伐,老师两位爱子皆丧身江北,第二次北伐,唯一的孙子也阵亡他乡。自此老师便孑然一身,脾气更加古怪,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令老师照顾一二的。”

“真是奇了怪了······”金昱音调一挑,喃喃道。

窗外竹叶簌簌地轻轻摩挲,在­干­净的书房里映下斑驳的碧青的淡淡光影。

忽然一阵喧嚣吵了进来。

“鄢四少爷!我杭某人敬你是个君子,甘心与你结交,只是这样撬人墙角的事情,未免不够磊落吧!······”

未见人,便有男子带着怒气的质问声传来,隐约还有小厮的阻拦声,甚至有人告饶的声音。

“怎么回事?”

“像是杭震。”

金昱鄢霁相视一眼。

“我先回避会儿。”金昱意味深长地眉毛一挑,起身笑道。

“不必。我倒看看,他要闹什么。”鄢霁眼睛一眯,一抹冷­色­闪过,扬声吩咐道,“不必阻拦,请杭二公子进来。”

杭震扯着胡安的领子,进门就把胡安摔到地上,正要质问,突然看见金昱摇着扇子,笑得一脸热情地冲他打招呼:“呦,杭大,你这是闹的哪出儿啊?”

杭震一愣,又听鄢霁似笑非笑的温润的声音响起,“是啊,金公子也在,你倒是说说,鄢某如何撬你墙角,又是如何不够磊落了?”

两道迫人的视线压来,杭震一窒,气势便是一矮,眼神朝金昱一瞟,有不便明说的意味。

鄢霁会意,笑道:“不妨,金 ...

(公子是自己人。你只管说,也请金公子做个评判。”

杭震眼神一暗,略一咬牙,转身“砰”地一脚踢在胡安身上,踢得胡安一滚,怒喝道:“狗奴才!你到是说,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鄢霁金昱这才看向胡安,只见胡安衣衫不整,头发散乱。裂开的衣服下皮开­肉­绽,明显是受了刑的。

鄢霁眼睛不悦地一眯,勾起嘴角,沉声慢道:“杭二公子若是要教训下人,也不必来鄢府里寻晦气。”

杭震冷哼一声,道:“四少爷莫急,先听听这狗奴才说些什么,再来说杭某是不是寻晦气不迟!”

鄢霁微微点点头,向后一倚不再说话。

胡安爬回杭震脚边,战战兢兢道:“是倾蝶姑娘。七月十四,在涴州城里,倾蝶姑娘找到小的,说鄢四少爷要招小的做心腹,小的一时鬼迷了心窍,就,就应了······”

鄢霁一瞬间甚至听到了自己心脏“砰”地狠狠一跳,双手按着书案,盯着胡安,声音一重:“你见到杜嫣了?”

“是,小的见到倾蝶姑娘了。”

“七月十四?”

“是。”

金昱扇子一停,眉毛深深地蹙起,自言自语道:“这怎么可能?”

鄢霁眼光深沉,慢慢地把身体放松,靠回椅背,桌案挡住的右手上拇指中指慢慢地搓捻着。片刻,鄢霁淡淡道:“继续说。”

带着清新的竹子的气味儿的微风轻轻地荡进来,桌案前笔架上整齐地悬着一排十几根长短不一的毛笔齐齐地轻轻一晃,几支笔头还是湿濡濡的,洗的­干­净,挂着半滴冰凉晶莹的水珠,折­射­着璀璨的光彩,轻悠悠地一颤。

胡安一五一十地把当天的事情悉数交代了个清楚。他现在也后悔不迭,有人在公子面前告了他一状,说他有意放跑了三公子。公子派人到涴州一问便清楚了当日他与苏府、央中军驻涴州防御营、禁卫军十二卫的冲突。严刑拷打之下,他撑不住便招了。

鄢霁金昱静静地听着,不错漏任何一个字。杭离,杜嫣,涴州,一条线慢慢串在一起,巧,真是太巧了。

第二十三章 竟是杜珃 缉熙

( 胡安隐去杭震中了神仙散一节,把剩下的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讲完。话落,杭震怒道:“四少爷,这件事,您是不是要给我一个交代?”

鄢霁失笑,反问:“什么交代?我为何要给你交代?”

杭震一噎,一顿,气道:“好!那我便说明白。其一,胡安是我的人,您越过我去,招他为您效力,究竟何意?其二,因为您的计划,胡安与苏府产生冲突,令杭离顺利上京,阻了我夺嫡的筹划。当初您可是承诺过,不会­干­涉我个人事务,必要时会为我夺得岭南世子之位提供支持,难道转眼,您就看中三弟了么!”

“呵,”鄢霁轻笑一声,转眼看向金昱,笑道,“玄辰,听见没有,他说我设计让苏家投靠你们策应,苏家家主找金世伯了么?”

“哈哈,”金昱大笑,摇头道,“没呢,苏家现在老实得很。昭铭,你什么时候把苏家也收为己用了?”

杭震脸­色­一变,鄢霁竟然当着金昱的面如此不顾忌地提及,难道真是与他无关?他还打算借着此事发作,多得几包神仙散呢。

鄢霁面­色­突然一沉,眯着眼睛盯着胡安,冷声道:“你说是杜嫣传的我的命令,可有凭证?”

“这,”胡安一豫,摇头道,“倾蝶姑娘说她随着苏府南下,不好带多余的东西,并无凭证。”

“那你如何认定是杜嫣呢?”

“当时全涴州都贴上了倾蝶姑娘的画像,的确有几分相似。而且她的眉眼身形,与在京城蒙着面纱之时无二。况且,她,她知道公子的情况······”

胡安说的隐晦,鄢霁一默,手指慢慢搓捻着。

沉默片刻,鄢霁微微前倾了身子,声音一低,又问道:“那么,你见到她时,她身上伤势如何?”

杜嫣还活着么?鄢霁心底一紧,受了那样重的伤,投河······

胡安认真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倾蝶姑娘未曾受伤。”接着补充道,“她开始说身上有伤。但是小的看她面­色­红润,行动谈笑自如,脸颈手臂上均无伤痕,不像受伤的样子。后来她也说,都是演戏而已······”

“够了。”鄢霁眼睛一闭,身子往后一靠,淡淡道,“你被人骗了,杜嫣伤得很重,你见的那个不是杜嫣。”

不是,不是杜嫣。ww只凭着封朗所说与苏家人搏斗时受的伤,她身上的伤口就不是十天半月调理得好的,何况落水后水下的沙石枝桠杂物?哪怕侥幸逃得一命,也不会十几天便面­色­红润行动自如。杜嫣,终究还是死了。

胡安脸­色­刷地一白,随即眼睛一亮,好像溺水的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急道:“不,不可能!她身上还带着鄢家特有的焰火弹。行动之前,她朝窗口放了一颗,说是要通知苏家······”

一旁金昱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轻蔑地吐出两个字:“糊涂。”

鄢霁看向金昱,金昱接着解释道:“毕莘回来说,倾蝶投水以后,封朗急疯了,差点把苏府给掀了。之后沿着那一段,见人就发焰火弹。”

后面的已不必说,鄢霁点点头,对着杭震道:“杜嫣七月初七投茉凌江而死,你家下人不知道被谁骗了,莫要赖在我头上。”

杭震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做戏?这戏做的也太真了些!只怪胡安······杭震想着心底又是一阵火气,抬脚又踹在胡安身上,骂道:“混账!······”

“我说过,”鄢霁淡淡地沉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含着股威严,让杭震蓦地停下,“你若是要教训下人,不必来我鄢府里寻晦气。”

杭震脸­色­一变,抬起的脚讪讪地放下,应道:“四少爷说的是,这次······”

鄢霁“嗯”地应了一声打断,抬眼看向杭离,勾起嘴角似笑非笑道:“我得了两件东西,不知杭二公子可否帮着瞧瞧那个更好?”

杭震心下一突,心道不妙,却也只好赔笑道:“荣幸之至。只是不知四少爷得了什么好东西?可否让杭某看看?”

“拿出来不方便,我与你说就是了。”鄢霁半眯着眼睛温和地笑道,“是两把刀,一把太利,一把太钝,依杭公子只见,哪把更好?”

“······”一滴冷汗渗下,杭震长吸一口气,深深作了个揖,沉声道,“太利容易伤己,太钝便是无用,若是再不能折中,四少爷弃了便是。”

鄢霁点点头,似乎对此很是满意,笑道:“多谢杭公子解惑,那便,没有下次。”

“杭震明白。”

“另外,令府三公子果然不同凡响,只怕你以往也小瞧了他。你们毕竟是亲兄弟,要多加留心,你这做兄长的,总不能连弟弟得了何人指点都不清楚。你可明白?”

“明白。”

······

杭震正要告辞,金昱忽然一合扇子,出声问道:“哎,杭大,问你个事儿,你们岭南王府,可有一位表小姐,名字里带‘染’字?”

杭震一怔,思索片刻,摇头肯定道:“没有。”

金昱眉头一皱,嘟囔道:“奇怪了,杭离身边的那个侍从明明说的是表小姐的,难道不是‘冉’······”

“金公子是从魏小五口中听的‘表小姐’这个称呼?”杭震问道。

“是呀。”

“是这样,”杭震解释道,“杭离主仆几个,若是称表小姐表少爷,多半指的是先王妃娘家,是杜家的人,而非王府出嫁的郡主膝下的儿女。”接着杭震声音一低,似乎自言自语,“只是岭南杜氏直系里,也没有叫杜染的······”

“杜染······”金昱把这个名字在舌尖上一绕,突然瞳孔一缩,嘴里无声地吐出两个字:“杜珃!”

······

书房门再次被合上,鄢霁看向金昱,问道:“玄辰可是想起来了?”

金昱狠狠一拍脑袋,懊恼地呲牙道:“想明白了,全想明白了!杜珃,居然是她!是杜珃!”

“是谁?”鄢霁皱眉,好陌生的名字。

“杜珃!杜温德的小女儿!”金昱拍着大腿,睁大眼睛对着鄢霁解释,“你小时候不在京城,回来的时候杜家就败了,所以不知道。那丫头,京城里出了名儿的小神童,小才女,杜太子太傅的掌上明珠!太子被废之前,我跟她差点儿被定了娃娃亲!她打小儿就聪明,别看我比她大了两三岁,识字背诗,处处压着我一头!连宫里的福灵福安公主都对她是羡慕嫉妒恨呐!这丫头,居然还活着!”

“所以说,”鄢霁眼睛半眯,沉吟道,“你是说杭离身后的人是她?”

金昱点点头,“八成儿是。哎,我想起来了,杜珃从小就是丹凤眼柳叶眉,与倾蝶一个模样!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追着倾蝶不放?就是因为我开始以为她是杜珃!对了,你说,要是她打着她爹的名义去见许老太师,老太师会见么?”

“会。”鄢霁一 ...

(点头,笃定道,“杜太子太傅的脾气最像老师,在山上的时候,老师就常说,杜太子太傅就是他第三个儿子。若是如你所说,杜珃的颜面,或许比我的更大。”

“这就是了。”金昱一拍手,感叹道,“那丫头,命还真硬。杜府一门尽灭,她当年先是被充作宫婢,后来差点儿死在宫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出了宫,几经倒卖之后便彻底没了踪迹,不想现在居然跟岭南搭上了线。”

“咦?不对,”金昱把扇子一扣,看向鄢霁,道,“杜珃已经消失许多年了,而且杜家出事的时候她还小着,按理说不该对京城的局势如此清楚······”

“如果,杜珃身后还有人呢?”鄢霁抬眼,沉吟道,“比如,那些在千禧党禁中未被打尽的,寒门。”

“你是说······”

鄢霁点点头,“我一直在怀疑,哪怕经历了千禧党禁,寒门士子一派,也并不如表面所看到的那样一盘散沙,各自为政。寒门一派,尽管南派北派、清流浊流、主和主战、少壮保守各个阵营混杂,暗地里却有一根绳把他们缠连在一起,剪不断,灭不掉······”

“所以,你是说杭离背后就是这帮穷书生?杜珃就是寒门与杭离之间的一条线?”

“是。杜珃的出身,经历,再适合不过。”

金昱长舒一口气,挠头道:“若是如此,倒是不好办了······”

“这倒不一定。”鄢霁道,“我看寒门背后虽然有人掌控,却略显心力不足,否则千禧党禁也不会如此顺利。毕竟寒门之间诸多矛盾,根本无法调和。或许,是个契机也有可能。”

“但愿如此吧。这样的话,看来咱们的计划还得再改改。真是,麻烦呐!”

“暂且,静观其变吧。”

······

小巧­精­致的白玉熏炉里静静燃尽了最后一丝烟气,烟雾轻轻地升腾,模糊了光影。窗外橘黄的夕阳余晖透过窗子照进来,洒在屋子里,黄灿灿的好像有赤金一样的光彩。

鄢霁金昱此时并不知道,老天,或者说他们自己,给他们下了一个多大的套子。

所以说呢,做人呐,还是简单点儿好。想的太多,真的容易把自己给绕进去。

第二十四章 杜氏入京

( 明楚历1008年,九月初十。ww

启城南郊的竹林边有两个亭子,迎君亭,送君亭。

夕阳渐渐把影子拉长,纤长的竹影搭在八角小亭上,小亭子柱子上红漆斑驳,亭子里一张矮矮的石桌,一对石凳。

迎君亭旁的柳树下拴着两匹大黑马,阶下站着两道笔挺修长的人影。橘红的余晖照在靛青­色­的人影身上,显得绣着的毛­色­金黄的老虎威风凛凛。

哒哒哒的马蹄声渐近,只听一人“吁”地一声拉住马缰,随即跳下马背,大笑着朝着杭离走来,“总算赶到京城了!离儿,一切可好?”

“三舅舅!”杭离一脸惊喜,快步迎上走来的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

杜温信枣红面­色­,身材中等,略微有些发福,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竟是武职出身的人。

“小五给三舅老爷请安!”魏小五笑嘻嘻地也赶上来给杜温信见礼,杜温信哈哈一笑,摆手道:“没有外人,都随意,随意!”

“三舅舅,表哥他们呢?”杭离向后一望,却不见其他人,问道。

“半道上接到你的信,他们分头打听珃儿的下落了。”杜温信一抹头上的汗珠,“诶,你信里说的也不清楚,珃儿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不愿意回家?”

杭离一叹,发愁道:“一言难尽呀,三舅,咱们先进城,走着说着罢!”

“也好。”

杭离和杜温信走在前头,魏小五牵着三匹马跟在后面。三人进城寻了一家客栈安置下来。

“就是这么个情况,”杭离把如何遇见杜嫣,又如何在杜嫣的指点下行事细细说来,末了,杭离头疼地按着眼角,道,“我猜珃儿在京城这些年尔虞我诈的经历太多了,又受了太多苦,打心底怨恨上了二舅和岭南,所以不愿意认祖归宗吧。唉,真想不明白她是怎么把鱼符袋塞进来的!”

杜温信一叹,反复端详着玉佩袋子,拍拍杭离肩膀,安慰道:“总归知道她平平安安的,这就是好消息。只要她还活着,总能找到的。”

“但愿吧。”

“不说这个了。”杜温信一拍脑袋,转身从包袱里拿出一叠文书,笑道,“别说,你提拔上来的那几个小子治军倒真有几分本事!”

杭离闻言眼睛一亮,惊喜道:“三舅是说,林涛把象兵营也收服了?”

杜温信笑着摇头,道:“何止呐,还有孙枘、林文、华春几个,在军队里现在都混出名堂了,并且在王家掌控的那些军队里结交了不少中下层军官。岭南三十万­精­兵,你手里,至少已经有,”他脑袋一低,比出两根指头,“这个数。”

“这下子,甭管二公子跟王家想闹什么幺蛾子,咱们动动手指头,就能拍死他们!”杜温信手一抬做了个拍蚊子的动作,眼角处勾起几道皱纹,挤眉弄眼地得意地笑道。

杭离一笑,摇头道:“三舅舅,您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怪不得四表哥说姥爷总是训你······”

“嘿!”杜温信浓眉一扬,声调一高,“你小子,杜玑给你嘀咕什么了!”

“没啥!”杭离脸­色­一惨,急忙矢口否认,坏了,他一不小心把四表哥卖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杜温信哼哼道,“敢编排他老子······”

杭离低着头默默擦了把汗,思索着要不要给四表哥传封信,暂且躲个一年半载再说······

小二又送来几支灯烛,小客房里照得通明。

杭离把桌子收拾­干­净,拿手指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水痕在灯火的照耀下显得亮晶晶的,片刻,杭离拿手心一摸,只余下一片发白的水汽。

“据我所知,现在京城的局面大致就是这个样子。”杭离沉声道,“正如珃儿提醒的那样,风雨欲来。皇上对‘一圣主兵’之事大为忌惮,牵连进去的武将众多。平王几天前才被下狱,定案是迟早的事。所以,对咱们来说,这是危机,也是机遇。端的看如何把握。”

“所以这就是你入京一个多月却仍未谋官的原因?”

“是。三舅舅您知道,我是最不愿与那一帮肠子绕几道的文人打交道的,进京之前就想着谋个武职。可是看这风头,却是不妙。咱们岭南本就受朝廷忌惮,我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从军,难免会惹圣上猜忌。所以就想着,不妨缓上一缓,等局势明朗一些,站稳了脚,再谋划不迟。毕竟,虽然看着像是圣上忌惮大将,安国公府借机发作,可想想珃儿交代的话,或许这只是幕后之人的一环而已。只是现在咱们根基尚浅,看不出哪家受益最深,不好判断幕后之人。”

杜温信点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如此,咱们还需从长计议。”

“正是。”

“那暂且,静观其变吧。”

······

月亮慢慢爬上树梢,杭离缓步走出客栈。两轮月亮静静地悬在漆黑的天幕上,让人想起两个月前,江畔,明月,破旧的屋檐下,倚着栏杆偏头浅笑的少女,静好明媚的好像漫天的月光。杭离淡淡地叹息一声,珃儿,回家吧······

琉璃山上,月光也如京城一般清朗明媚。­乳­白的月光照进浅浅的铺着琉璃石的小河里,水面反­射­着粼粼的波光,琉璃石映­射­出五彩缤纷的光彩,静谧的夜里,好似黑暗里里一条撒着银辉的夜明珠串起的玉带,熠熠生光,琳琅夺目。

极难得的,民夫们得以全体睡上一个好觉。因为之前死人太多,紧急从各地招来了数万名民夫这些天陆陆续续被送到,所以交接的差役监工们也忙得晕头转向,到了夜晚­干­脆给所有劳役们全开了恩。

杜嫣躺在一张巨大的木板上,左右挤得都是人,下面还有一个大铺,也是像咸鱼店里的咸鱼一样一个挨一个地排着酣然沉睡的劳役们。在此之前,杜姑娘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间只有她的妆楼楼上楼下加起来大的屋子里是如何塞上三百多个人的。

为了防止夜间有山上的猛兽伤人,屋子里只开了几个换气的小窗口;为了防止有民夫半夜逃跑,门也紧紧从外面反锁着,只有等天亮了­干­活儿时,才有监工拿着钥匙来开门。难怪之前起火的时候,被烧死的民夫那么多,杜嫣心道。

屋子里气味异常浑浊,杜嫣鼻子被熏得麻木,已经无法分辨出究竟是什么样的味道了。巨大的鼾声回荡在屋顶,像是滚滚的闷雷。左右压着的都是人,虽是入秋的山间凉爽,但如此不通风、人口密集的地方,却像蒸笼一样湿热难耐。不多时,杜嫣贴身的衣服便全被汗水打湿,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但是她想翻个身让后辈透透气都难。

杜嫣很困,却完全睡不着。头疼,脑袋里面里面砰砰地跳着,像是要炸裂一般,恨不得寻两块儿砖头把脑袋紧紧挤压起来才舒服一些。

但是杜嫣知道,这才是个开始。下午的时候,“前辈”们听说今晚全体能回营舍睡觉时,激动欢喜的样子她看在眼里,就知 ...

(道,这样她觉得是折磨的苦难,在这些民夫眼里,却是难得的恩赐享受。

杜嫣想哭,心底酸涩,后悔吗?她问自己。

也许她不该把大刀的名证给马老三。说不定那些差役一个不仔细没发现年纪的差距呢?即便发现了,她也可以继续忽悠下去,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回到鄢霁手下,继续为他卖命而已。

也许她该听从姐姐的话,与苏家合作。那样,只要她分寸拿捏得当,苏家会把她当祖宗一样供养着,哪里会遭这样的罪呢?

也许她该不相信任何人,包括姐姐。如果她拿出在红袖楼里虚以委蛇的本事,与姐姐隔着心,姐姐也不会像苏老爷告密,她与苏家还是井水不犯河水。她有身份,有银钱,可以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日子。

也许她不该跳楼绝食,老老实实地服从鄢霁的安排。现在想来,鄢霁所谓的要把她卖了公平竞争,多半是那时候教训她、吓唬她的而已,自己这样一枚有用的棋子,他怎么可能那样轻易放弃?果然放弃了,又为何派封朗跟着她?哪怕真的被卖了,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与人为妾,与姐姐一样。或者如妈妈一样,也不会像现在,生存无望。

也许她从一开始,就不该逃离红袖楼,不该和鄢霁作对。毕竟鄢霁,从未苛待过她。甚至照顾她是女孩子,年纪又小,于她格外宽容一些。对她的待遇,比封朗几个还好。

说什么自尊原则底线,呵呵,从她十岁那年,为了活下去,那些东西便与她远去了,不是么?那个冬天,那个杜嫣,跟着杜珃一起死掉了。

也许更早,她就该按着姐姐的安排,去岭南,做杜珃,做杜氏的千金小姐。便不会有这数年的苦难波折,她的手上不会粘血,她的心肠不会黑,她的身体不会脏······

也许她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无论哪一种,她都不会像现在这样狼狈。起码会有­干­净敞亮的屋子,有可口温热的饭食,有合体舒服的衣服,能安安静静地睡觉,能请大夫看病,养伤······可是她偏偏,就走到了这一步。疾病,饥饿,污秽,下贱,痛苦,死亡。

错了么?杜嫣想哭,越想越委屈。她是哪里做错了?难道只有放弃了为人的骄傲原则,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做一个出卖朋友,助纣为虐,卖主求荣,算计防备,自甘下贱,自私自利的人,才能保全自己一世安稳?

眼泪了流出来,好像把头痛也冲去几分。但是随即杜嫣又感到胃里一阵抽搐一样的剧痛。好吧,杜嫣脑子里淡定地闪过一个念头,她的胃病终于又被她折腾出来了······

第二十五章 琉璃峡谷

( 杜嫣和杂耍团的一­干­兄弟们被分进了运送木石的队伍里。这个队伍有着其他组别羡慕不已的好处,就是天亮上工,天黑睡觉,不必没日没夜地赶工程。但是这个组别也有着其他人宁愿没日没夜赶工也不愿被分进来的缺点,那便是死亡率,最高。

琉璃山三座主峰,初建的重霄宫建在第一主峰上,如今已是一片焦土。重建的重霄宫就建在第三主峰上,与第二主峰隔了一条数十丈宽、百丈余深的大峡谷。杜嫣等人的任务便是,背着一篓篓装满从第二主峰采到的石头、琉璃、木材的筐子从临时搭建起的一座吊桥上走过,用生命将这些装点楼阁的东西运到第三主峰上。

传说,每天从桥上摔死的苦役,多达两位数以上,尸骨无存。

传说,每个运石的苦役,都活不过两个月。

“快点!磨蹭什么!”监工站在桥头甩着鞭子呼喝道,“背上你们的筐子,都听好啦,从左边这座桥上过去,装好东西,从右边那座桥上回来!脚踩稳,手抓铁索,大胆往前走,几步就过来啦。那害怕的,腿软的,最容易摔死!停着不走的,后边的大可给他推下去,别碍着后面的人!······”

前面衣衫褴褛的前辈们一个个耷拉着头,慢吞吞地走上吊桥,杜嫣这才有机会一窥吊桥全貌。

只见所谓吊桥,不过是在架在峡谷两端的四条铁索上横铺上木板,两侧各拉了一道铁索,权当扶手护栏之用而已。随着劳役的走动,整个桥身颤巍巍地左右上下摆动起来,似乎是一条不安分地大蛇,要将踩在它身上的人甩掉,令人望而惊心。

对面山壁上结着光彩夺目的五彩琉璃,日光下亮闪闪的晃人眼睛。再往下是一层薄薄的游弋的白雾,明明极为轻薄,却遮住了向下探寻的视线。两座吊桥之间隔了两丈宽,杜嫣想起之前无意看到的新重霄宫的规划图,也许,这两座临时的吊桥之间要建的,才是图上标的那座供贵人们游玩的那座小木拱桥吧。到时候吊桥一拆,与跌下山崖的万千苦役一起消失的无影无踪,只余下云雾游弋,璀璨山壁,巍巍宫阁,青山小桥。呵,当真是令人如痴如醉的仙境呐。

队伍慢慢地前进着,很快便轮到杜嫣等人。

“我,我我我,”白面书生吓得面无血­色­,脸­色­比峡谷里的雾气还白上几分,连连后退,惊慌道,“我怕高,我不去······”

“书生······”杜嫣没说完,挥鞭子的监工看见了这边的情况,斥道:

“你说不­干­就不­干­,呸!你当你是个爷呀?”

“官爷,”大刀用身子挡住书生,沉声道,“小弟怕高,官爷看着,能不能给他换份差事?”

“嗯?”

自然是明白何意,大刀与算盘杜嫣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底看到了无奈。没钱。吕卫的手臂之前在大驿店被打折了,为了替他接上手臂,众人被搜刮完了全部钱财。

“贼泼皮!”监工大骂一声,“合着你们耍老子呢!”

监工骂着扬起鞭子,狠狠抽在大刀身上,催道,“赶紧的,上去!”

大刀肩上顿时裂开道口子,鞭痕处血­肉­翻卷。ww

“大······”

“哎呦!”

二斧一急,正待暴起,却被杜嫣狠狠一撞。二斧一个趔趄后退一步,杜嫣却连退几步跌倒在地,揉着头痛呼出声。

监工扬起眉毛挥着鞭子转向杜嫣,杜嫣立即拍拍手爬起来,打着身上的土,嘿嘿地笑道:“抱歉啊,官爷,不小心,没站稳。没事儿,马上过去,我马上上桥!”

红袖楼的变脸功夫不是白练的,杜嫣笑得很真诚,很灿烂。监工对着比他低了大半头的瘦小身板,白皙­干­净的小脸,举起的鞭子也有点儿下不去手。扬扬鞭子没好气的喝道:“快点儿,磨蹭没用!”

“是是是,官爷您说得对!”杜嫣应着,拾起筐子背上。

大刀一手按着二斧,一手揽着书生,沉声道:“都要上桥,走吧。”

书生被大刀半拉半拖着,两股战战地往前走。

杜嫣前后扫了一眼,小声道:“大哥,我能再照顾一个人。我负责书生吧。”

她跳舞好,平衡这一块儿是从小下了硬功夫的。当初为了在赏莲会上一鸣惊人,她甚至练过在一根凌空的绸带上跳舞。不过后来练了一段后,她和妈妈觉得凌空的绸带毕竟一眼便能看见,不过是显示舞艺超群而已,没有震撼的效果,便改成了踏波起舞。

大刀狐疑地打量她瘦小的身材一眼,道:“你?”接着又摇摇头,“罢了,你跟小猴子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算盘,”大刀招呼道,“你留到后头,咱们两个扶着书生。”

“好咧!”

“二斧,你走前边,吕卫手臂不灵便,交给你了!”

“大哥放心。”二斧粗声答道。

杜嫣无语,看来大刀是根据身形划分平衡能力的,杜嫣看了看自己和小猴子,无奈地摇摇头,耸肩道:“那我走前面开路吧。”

一行人,杜嫣走在最前头,后面跟着吕卫,吕卫后面跟着二斧,之后大刀,书生,算盘,最后是小猴子。

吊桥上下猛烈地起伏晃荡着,走在上面,心惊胆战。然而最可怕的并非如此。

痕迹斑驳的木板铺的稀疏不均,低头便可透过间隙,看见脚下和两侧静静地翻滚游弋的云雾,白茫茫的一片,恍惚间似乎变幻出一座座惨白的骷髅骨架的模样。云雾盘桓,不见谷底,宛如整个人悬在半空之中。

横贯峡谷的冷风呼啸着灌进领口,瞬间激起一片细密的疙瘩。充作扶手的两道铁索也触手冰凉,似乎那一道寒意顺着手臂一直攀进心底,杜嫣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冷颤。

“啊——”

行至半途,忽然听见一声惊呼。杜嫣闻声望去,只见右边的吊桥上一个苦役不慎跌落,背篓里五彩的琉璃石飞散抛落,迷蒙的白雾间划出一道道晶莹绚丽的弧线。那苦役羸弱的身体在云雾间翻转两圈,便即刻被翻滚的云雾吞噬,连呼叫声也渐远渐稀,最终散作一道冷冽的风,铺面打在脸上,吹进心底······

杜嫣心底蓦然一凉。

“不——”

“啊——”

“啊——”

竟是这边同杜嫣后面同一批新到的一批苦役,亲眼瞧见有人跌下吊桥,大惊之下,居然转身向后原路跑回去。两步便与后面同样新来的呆愣住的苦役撞了个满怀,两个人挣扎拉扯几下越发站立不稳,一同掉下桥去,跌进深谷······

然而风波未曾结束,两人的挣扎引得吊桥剧烈地左右甩动,好似一条桀骜疯狂的大蟒在疯狂甩动,吊桥上瞬间响起一片惊呼哀嚎。一时间竟有七八个人如下饺子般纷纷惨叫着跌落,被如同沸水飘起的白汽一样翻滚的云雾吞噬······

“啊——”

“吕——” ...

竟是吕卫!他手臂本就有伤,勉强只手拉着铁索,如此突变,手上一滑,便从木板边沿滑下!

杜嫣瞳孔猛缩。不及多想,一手拉着铁索也侧身滑身而下,险险提住他一截衣领。

后面众人大惊,大刀抬脚便要跑来,引得本就剧烈晃动的吊桥晃得更狠。

“别动看好书生大哥算盘猴子!”千钧一发,杜嫣大喝,“二哥帮我!”

大刀等人顿住脚步。

二斧的手尚未探出,只听吓得脸­色­惨白的书生惨叫一声,跌坐到木板上,失了魂儿似的,一手勾着铁索一手撑着木板向后挪去,连连着摇头机械地喃喃自语:“我怕高!我要回家,我是举子!读书人!我要回家,我要赶考!我是举子!读书人!······”

“书生!”大刀一喝,攀着铁索就要上前拉着他。

谁知书生竟像见鬼似的后退躲闪地更快,惊慌间一手撑空,身子一斜,尖叫一声竟松了攀住铁链的手。吊桥剧烈起伏,书生的身体躺着不受控制地向一侧滚去,大刀算盘再救却已来不及——

“啊——”

“书生——!”

山峡间回荡着尖叫的声音,回荡着大刀等人的破了嗓子的呼叫,还回荡着铁索木板吱呀吱呀地好像诡笑一样的声音。

······

杜嫣眼角一湿,咬破嘴­唇­,仰头瞠目大吼道:“二哥!我撑不住了!再愣我跟吕卫也是死!”

二斧闻声看向杜嫣,只见杜嫣苍白的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皮下的血管像是要爆裂一般。大滴汗水顺着额角淌下,拉住铁索的一只手上骨节突出,青筋暴起,掌下隐隐渗出丝丝殷红的血迹。

不再废话,二斧抓紧铁索,伸出布满老茧伤疤的大手要拉杜嫣。

杜嫣摇头,喊道:“接住吕卫,我自己能上去!”

“好!”二斧沉声一喝。

“吕卫,把你手给二哥!”

吕卫咬咬牙,伸出未曾受伤的一只胳膊。二斧额头上青筋一突,大喝一声,便将吕卫提起。

“都踩稳抓牢!”杜嫣大声交代道。接着瞳孔一缩,单臂使力身子一提,另一只手也攀住铁索,腰间发力,凌空一甩荡回吊桥。

杜嫣落在吊桥上,半跪在木板上,吊桥的颤动依旧猛烈。顿时只觉得一阵血液涌上脑袋,两眼发黑,四肢发软。

“杜微!你怎么样?”

杜嫣摇摇头,淡淡道:“没事。”

杜嫣深吸一口气,淡淡清凉的云雾的湿润气息一点点滋润进­干­涩的喉管。睁眼透过斑驳的木板,看见峡谷间下云雾慢慢地翻腾游弋。

飘忽的白雾慢慢汇聚,好像幻化成一个面孔白净书生模样的少年。

那少年不重不轻地一拍马丫头的脑袋,轻斥道:“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我是说······”那少年头一缩,偷偷拿眼睛瞟着马丫头,小声地喃喃道,“没,没怎么,没意见······”

“我!”那少年一咬牙,突然拉过马丫头缩回去的手,不由分说地把名证拍在她手里,眼睛一闭,“我的给你!”

那少年居然也敢瞪了回去,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男人的气势:“就凭你是女的!凭你救了我一命,我还你!凭我······”

······

书生,书呆子,陆玉,与她相交不深,却也在她的心底留下这样无法磨灭的印记。

杜嫣眼眶湿润,这是第几个了?她早已数不清,娘亲,琉音,杜珃,苏璋,书生······还有平王世子侧妃,还有数不尽的,存在过她身边,死掉的人······

弱者人命微贱,强者翻云弄权,注定没有道理可言。

书生,愿你能,走好······

第二十六章 从长计议

( 一天的繁重劳役终于结束,­阴­暗闷湿的营舍再次被从外面反锁住。ww

清朗的月光从屋顶漏进来,一缕缕的好像散落的一条条银­色­的光带。

杜嫣跪坐在床板上,低敛着眼睑,抱臂捶打着揉着拉伤了的胳膊。床板很硬,硌得膝盖生疼,多么怀念京城里软和的垫子和床铺呀。杜嫣胡思乱想着,这样下去,不等重霄宫建完,他们就全得先玩儿完。

外面隐约传来赶夜工的苦役们吆喝的声音,叮叮咣咣的声音,还有监工们甩鞭子呵斥的声音。

杂耍团的人都沉默着,就连一向最活泼的小猴子也低着头,坐在床铺呆呆地盯着透气的小窗口。

身侧已经零星地响起数道鼾声,然而杂耍团的每个人都静静地坐着,一片死寂。

“格老子!”二斧大骂一声,狠狠一捶床板,“来回都是个死!老子和他拼了!”

床板一震,竟被他砸出个裂口。

“­奶­­奶­的,”被惊醒的人抬起头,不满地喝道,“你丫的睡不睡!”

二斧一怒,“老子······”

“二斧!”杜嫣皱眉沉声低喝,二斧太冲动了。

大刀向被惊醒的人陪了个不是,揽住二斧的肩膀,沉声道:“莫惹事端!”

二斧一把推开大刀,怒道:“你跟杜微两个就忍吧!娘们儿似的!咱们兄弟早晚死的­干­净!”

吕卫眉头一皱,替杜嫣辩解道:“二斧哥,你这话说的有些过了。今天要不是杜微,我早就摔下去了······”

“是啊是啊,”算盘接着和稀泥道,“大家都是自家兄弟,有话好好说······”

“二哥······”

小猴子话没说完,杜嫣瞥见大刀肩上的鞭伤又渗出血迹,一缕银­色­的月光正搭在伤口上,显得可怖。

“大哥,你伤口又裂开了,要不要处理下?”

杜嫣眼睛一抬,淡淡地问道,仿佛没听见二斧的牢­骚­。

大刀低眼一扫,摇摇头,道:“不碍事。”

杜嫣点点头,眼睛扫向二斧,冷笑一声,慢声道:“你说我和大哥像娘们儿,你倒是说说,怎么样才像个汉子?”

“揍他个监工忘八蛋!叫他给书生抵命!”

“呵,”杜嫣失笑,眼底有不加掩饰的嘲讽,反问道,“然后呢?等着其他监工掂着刀上来,把咱们全部砍死,是么?”

二斧虎目一瞪,捋起袖子,“他来一个老子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莽夫。”

“杜微你再说一遍!”二斧眉毛一竖,指着杜嫣怒道。

“二斧!杜微!”大刀按住二斧,“你们这是­干­什么!”

“不­干­什么,”杜嫣似笑非笑道,曾经的间谍领事的气势不加保留地散发出来,“二斧哥若是再如此冲动,早晚把大家全害死。大哥,大家既然叫你一声大哥,您便该明白,你要负责的,是我们大家所有人,而非一个两个。再如此纵着二斧哥,只会陷大家于绝境。下面我给二斧哥说的话,还请大哥莫要Сhā嘴。”

大刀看着杜嫣清亮的眼睛,终是一叹,放开二斧,不再说话。二斧冲动,他如何不知其中的厉害。只他劝了几次,每次告诉他民不与官斗的道理,二斧总是瞪着眼说什么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老子赚一个;大丈夫活于世,便该顺心随意如何如何,令他不知如何开口。

二斧瞪着杜嫣,杜嫣毫不在意,手指对着小窗外一指,缓声问道:“知道外面,除了劳役和监工、营造官,还有谁么?”

不待二斧回答,杜嫣收回手,接道:“还有禁卫军第八卫驻柏渠府的五百­精­兵。你在山上杀几个劳役不算本事,你能杀得过山下手执弓弩刀戟的正规军么?”

“你不怕死,没关系。但是,”杜嫣语气一重,“你想想弟兄们,愿不愿意为了逞一时匹夫之勇,成为琉璃山下又一缕冤魂!”

“你也别说什么弟兄们一起冲下山,”杜嫣不待二斧开口,厉声又道,“明白告诉你,没用!几年前第一次重霄宫失火的时候,死在箭雨之下的劳役多达三千!不等你冲下去,立即便会被­射­成马蜂窝!”

“重霄宫迄今为止,修了十一年。据我所知,百人以上的劳役暴动,发生过六次,无一例外失败。最大的一次参与人员近千人,差一点攻破禁卫军的防线,但是最后时刻,却被山上官差们临时组织起来的五千劳役绞杀。你觉得,你有什么本事能不把兄弟们带进死路里?”

“那难道就这样忍气吞声么!”二斧粗声道,“大不了一死!二十年后······”

“又是一条好汉?”杜嫣偏头笑道,“抱歉,我不愿意。谁知道下辈子会不会转去畜生道呢?”

小猴子突然听到杜嫣这么一句话,噗嗤一声笑了,倒令紧绷的气氛和缓了些。

杜嫣看了小猴子一眼,又转向二斧,脸­色­一肃,认真道:“我不愿意,因为我才十四,我娘、我的好友交代过我,要好好活着,替她们活着,我九死一生换得自由,不想就这样放弃。小猴子算盘他们不到二十,连媳­妇­儿都还没娶,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吕卫还有哑小姐等着他,他要是陪你死在山上,你让哑小姐后面的日子怎么过?还有大哥为咱们······”

“好了,杜微。”大刀打断杜嫣的话。

“不,”杜嫣坚定道,“大哥,我说过,不要打断我。你不让我说,就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就这样逞匹夫之勇去找死?”

“我······”大刀一默,低头沉声道,“如果能活着,我不想死。”

“听到了么?”杜嫣眸­色­幽深,盯着二斧,“没人愿意为了一时义愤寻死。二斧哥,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才更要珍惜。只有先活着,咱们才可能找到出路,就还有希望,不然,什么也没了。”

“二斧哥,杜微说的是,咱们不能为了一时之气做傻事呀。”吕卫劝道。

二斧目光深沉,看向吕卫,只见小伙子眼圈微红。半晌,二斧哑声道:“你想活着回去?”

吕卫点点头,应道:“嗯。我答应过她,一定回去。不然,我真不知道她一个人,听不见说不出,以后······”

二斧看向小猴子和算盘。

小猴子飞快地低下头,喃喃道:“我大伯,三叔大堂哥他们,全闷死在墓道里了。我爹有次在山里遇上了老虎······我家就剩我一个了,我要死了,家里也就断香火了。还有大猴子······”

算盘呵呵一笑,道:“我连我自己姓啥叫啥都不知道,倒也无牵无挂。”说着他挠挠头,砸吧着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就是吧,我还想像景裕皇后一样,赚好多好多钱,过好日子。就这样死了,倒真有点儿不甘心。”

“二哥,从生下来的一刻起,咱们的­性­命就不再是自己的了。”杜嫣轻声道,“父母在,要顾忌老人。父 ...

(母不在,有亲友,有许多息息相关的人。寻死容易,你想过大家么?你为了一时义愤,便置弟兄们于不顾么?咱们聚在一起,是缘分,就是一家人。一家人里,同进同退,谁都少不得。”

二斧不做声,半晌抬头道:“杜微,我问一句话,你要是能给我个答案,我就听你的!”

杜嫣点点头,“你说。”

“你也该听说了,咱们运石的人,没有能活过两个月的。说吧,我不跟他们拼,你又如何能保证咱们全部能活着下山?”

杜嫣眼睛一眯,沉默片刻,摇头道:“我现在不能回答你。”

“也就是说,咱们早晚都是个死。”二斧眼神一暗,众人也齐齐看像杜嫣,似是都在期待着这个回答。

“不。”杜嫣回答得很­干­脆,“咱们一定能活着下山。”

二斧冷哼一声,不屑地粗声道:“牛皮倒吹得大!”

“我现在不能回答你,”杜嫣声音一重,“五天,五天之后,我给你答案。”

夜­色­愈深,身侧一个接一个响起震天的鼾声。杜嫣平躺着,睁眼就可看见从房顶­射­进来的一缕月光,正好对着她洒下来,跌进眼眸里。

杜嫣眼睛微眯,忽然觉得,山上的月亮,似乎比京城的更亮一些。

杜嫣举起左手,摊开手掌,掌心结了一大片血痂,这是早上救吕卫时被铁索磨破后结的,当时手掌内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接着手臂一抬,袖子落下,只见小臂上十几天前,被烙上的、属于琉璃山苦役的印记已经结痂脱落,只剩下几道模模糊糊的红痕。杜嫣眼光一动,好像,无论她受再重的伤,身上也不会留下疤痕,难道是她从小吃雪肌丸用雪肌露雪肌膏的缘故?或许吧。

杜嫣放下手掌,满腹心事。如何能活着下山呢?吊桥之上,她可以做到如履平地,但是其他人不行,尤其是几乎独臂的吕卫。而入秋之后,铁索愈加冰凉滑手,手指身体可能会冻僵,更加危险。尽快,他们必须尽快逃离,决不能等到冬天······

杜嫣这一瞬间竟然无比盼望鄢霁能收网得快些。也许,一旦政权更迭,便是他们的机会。但是,早在与鄢霁闹翻之后她便不再接触那些机密,也完全不知道鄢霁的计划,究竟如何执行,何时执行······

鄢霁靠不住,那么,他们只有想办法,创造机会了。

杜嫣幽幽一叹,毕竟要从长计议。这几日,还是暂且静观其变吧。

第二十七章 宣化伸冤

( 杜嫣大刀二斧等人在琉璃峡的吊桥上背着沉重的篓子滴着血汗颤颤巍巍地前行,鄢霁金昱杭离之流在京城的朝野间笑里藏刀搅起一团团风云。ww

九月十二,京城郊外一户小康农家全家披麻戴孝,扛着一口黑漆大棺材一路撒着纸钱哭嚎着堵在了宣化广场,二十多个男女老少在棺材后头跪做两排,低头啜泣不止,当头头发斑白的一个男人头举一封血书,声声字字泣血,叩请吾皇陛下做主云云。

宣化广场是一个很神圣的地方。

自双月时代妘冰月设计帝都时,便在宫城前修了这么一个地方。一来广场上一马平川,更显宫城巍峨;二来隔开了皇宫与平民区,若有刺客暴徒,直接在宫墙上放箭­射­杀而不会伤及百姓;三来一些祭典可以在此举行。后来更有大匠雕二圣二贤石像,矗立在宣化广场百年之久。

同心时代、兴业时代宣化广场成了臣民们请愿的地方,中山王林曦、平朔郡公妘婧、清平公主杭帘梦、裕国侯妘湘晴、依海公主林心蓝······那些曾经在明楚历史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们,都在宣化广场上朝着前方雄伟的宫殿弯过膝盖。

所以后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约而同地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论贵贱贫富,所有有冤屈、谏言、建议的人,都可以在宣化广场上直言请愿,静坐游行示威皆可。只要不失控到杀人放火,鼓吹造反,哪怕对皇帝破口大骂也不会治罪——当然,请去某个地方接受一下思想再教育还是有可能的。

这也是后来南宁的几位皇帝对负责南宁帝都修建的官员最不满意的地方:你说你,­干­嘛又搬来个宣化广场,挖一条河多好嘛!如果挖一条河,皇帝陛下就可以小胡子一吹、小眼神儿一飞:让你跪,跪去,都跪去请愿去?

远了,扯回来。

这一户披麻戴孝的人时间把握得很好,跪下来没多久,情绪正好爆发到Gao潮期,便赶上了朝廷官员们下朝的高峰期。

烈日!

白地!

黑棺!

麻衣!

血书!

哭嚎!

极具震撼力,直击眼球!

前头顶着血迹斑驳状纸的老汉颤声高呼:“皇上啊!草民有冤啊!草民膝下只这一个儿子啊!可怜我儿,便被那仗势欺人的衙内活活打死啦呀!撇下他媳­妇­儿闺女孤儿寡母,叫她们娘儿俩怎生得好呀!叫老汉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啊!陛下,求您为草民们做主啊!”

老汉双手颤抖地哭喊完一头磕在地上,身后登时响起一阵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爹呀,你个狠心狠肺的,怎么能撇下我跟妞妞就这么没了呀!”

“哥呀,你怎么能这么就走了,你让咱爹咱娘怎么活啊!”

“儿啊!······”

老太太苍老的声音惨呼一声,紧接着白眼一翻,竟是一口气没提上来,抽搐着向一旁倒去。

“­奶­······­奶­······爹!哇······”三岁多的小姑娘吓傻了一般,爬到老­妇­人身边,两只脏兮兮的小手抹花了脸,嚎啕大哭。

“妞妞,妞妞······”一边垂泪的年轻女子把小姑娘抱在怀里,旁边几个人则扑到老­妇­人身边,连连喊着:

“娘······”

“婶子!”

“二姨!”

······

场面很混乱,极其混乱。白玉石阶下围了几层指指点点看热闹的人,白玉石阶上停了几堆披红挂紫皱着眉头的大臣。

白玉石阶下:

“哎哎,这是谁呀?啧啧,绝户了。”

“唉,世风日下,够可怜见的。”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文家的那个霸王又惹出事儿了吧?”

“不是说文家那祖宗被他老子送出去游学了么?”

“那是苏家的?”

“咿!”说话的立马遭到一周的鄙视,“你消息太不灵通了吧,苏家的早回老家了!”

“诶?我怎么看着这些人像北郊的田老大家······”

此人立即被围观起来:

“谁?”

“哎,他们得罪谁了?”

“咋回事?”

“其实,我听说啊······”

······

白玉石阶上。

金昱摇扇子的手一顿,脚步一停,眉梢一挑侧目看向鄢霁。

鄢霁正好也向金昱看来,两人视线一撞,鄢霁半眯着含笑的眼睛,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金昱咧嘴无声地一笑,扇子啪地一合打在身边一位审刑院的官员身上:“嘿!有冤案,就找审刑院。老兄,该你上了!”

明楚历1008年九月十二晚,柳太傅的小孙子以侵占民田、聚众斗殴以致人死命的罪名被请进了审刑院。

明楚历1008年九月十三,柳太傅孙子占田杀人的事情已经炒得沸沸扬扬,传出了好几个版本。到了下午的时候,柳府的人,无论是少爷夫人,还是杂役采买,全都躲进府中不敢出门。

次日,皇帝亲自过问了此事,指令审刑院、大理寺、刑部共审此案,并指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罪名属实,依法严惩,绝不姑息。”

然而御史们似乎对此结果并不满意,当即有御史站出来,严词指责柳太傅齐家无方,教子不严,有负帝上重托······

接着又有不少官员站出来附议,甚至扒拉出来十几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开刀。

有个年轻不开眼的一时激动过了头,噼里啪啦抖出了二十多年前柳太傅曾为鄢氏旁支辩护过的事情,说他同情卖国叛贼余孽······

话没说完被身边的同僚死命一拽,迷茫地一抬头,同僚身子微微一侧。视线穿过层层紫­色­红­色­绿­色­的官服,正迎上卖国贼鄢骏的嫡亲重孙子鄢霁不辨喜怒平淡无波的眼神。鄢霁很温文尔雅地朝他一笑,示意继续,那年轻官员却觉得身上蓦地一冷,猛地住了口。

几个月终于上了一次朝的柳太傅一张老脸涨的通红,恨不得钻进地缝儿里去。但是以金銮殿的施工质量标准,绝对不会出现这样重霄宫一期那样的豆腐渣工程才会出现的错误,而宁朝的生产力也还没达到开始大肆开采地下水资源的水平,所以柳太傅的念想,注定落空。

柳太傅老眼目光沉重地向金椅上懒洋洋地听着下面争论的明黄身影看去,只见皇帝没休息好似的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挪了挪身子,继续半闭着眼睛懒洋洋地听殿下的争论批驳。

柳太傅眼睛狠狠一闭,颤颤巍巍地跪下,颤声道:“启禀皇上,老臣老了,糊涂了,治家无方,没教出个好后辈!老臣有罪,有愧,有愧贞帝擢携之恩呐!宦海沉浮五十多年,老臣,有愧啊!”

“陛下,老臣老了,二十 ...

(二年前就累了。”柳太傅眼睛大睁,隐隐似有热泪盈眶,他继续道,“拖了这么些年,该想到有这么一天的,终于来了。还请陛下准许老臣乞骸还乡,安养,天年······”

皇帝抬起眼睛,盯了柳太傅片刻,终于点点头,开口道:“老太傅为了大宁­操­劳半生,的确是该休养了。准奏······”

之后的赏赐不足为提,扣头谢了恩,柳太傅的儿子红着眼睛上前要扶老父起身,却被柳老太傅一把挥开。

柳老太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努力站直了有些佝偻的背,努力让步子迈得如年轻时一样威风平稳,慢慢地向日光明媚的大殿之外走去。

然而老太傅毕竟七十有余的年纪,更显得步伐颤颤巍巍。一时间大殿里寂静无声,一双双眼睛默默注视着这个白发、却威武的倔强老人。

没有人催促他,好像要让他自己,最后一次,完整地走完这几十年走了无数遍的一小段路。

柳老太傅晃着步子颤颤巍巍地走到鄢霁身边,忽然身子一斜。

“老太傅小心。”鄢霁温和有礼的声音轻轻响起,两手一扶,稳稳地掺住老太傅。

“你是鄢家那小子?”老太傅睁睁似乎有些浑浊的老眼,认真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鄢霁微笑,身姿挺拔,温和如玉,声音清澈,点点头回答道:“晚生正是。”

柳老太傅似乎满意地微微点头,赞道:“果然不负传言,当年你曾祖父年轻时便是出了名的俊逸,你倒比你曾祖父更胜三分。”

“老太傅过誉了,晚生不敢与先祖相论。”鄢霁含笑着躬身回答道。

柳老太傅莫名一笑,又道:“听说你从师于老许?”

“是,蒙许老太师不嫌弃晚生愚钝,晚生有幸拜在老太师门下聆听教诲。”

“都学了什么?”

气氛一时有些诡异,因为这一老一少,一个面容慈祥,一个含笑恭敬,就这么在威严沉肃的朝堂之上聊起家常来。

“除了经典著作,还有为臣之道,辅政之道,用兵之道。”鄢霁有礼地回答道。

柳老太傅忽然哈哈一笑,接着盯着鄢霁,沉声问道:“那么,老许他可曾教过你,你是个明楚人!是大宁的子孙!”

鄢霁微笑的面­色­不便,声音一如之前平静和缓,“不止老师教过,晚生自小在烟族时,幼承庭训,家父便告诫晚生,不能忘了鄢家,是明楚的鄢家。”

沉默片刻,柳老太傅突然大笑,“哈哈,好,好,好!”柳老太傅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很好。记得你说的,鄢家也是明楚的鄢家!”

柳老太傅后退一步,深深向鄢霁鞠了一躬。

鄢霁侧身一避,急忙将老太傅扶起,声音里好像终于有了一点惊讶:“柳大人,您这是何意?晚生如何能担您此大礼?”

被鄢霁半扶半架,柳老太傅的腰却再也弯不下去。老太傅长长一叹,看着眼前年轻人如玉的面孔,意味深长地开口道:“大宁的江山基业,我和老许这将要入土这老头子们管不了了,将来还是你们年轻人的天地。老夫厚着脸皮托付你,求你,守护好大宁江山······”

鄢霁笑了,温和道:“老太傅说笑了,大宁是皇上的大宁,辅政的还有这么多前辈重臣。鄢霁这做臣子晚辈的,不过尽些绵薄之力而已,岂敢担得起老太傅‘托付’二字?”

柳老太傅一默,片刻,摇头叹息道:“罢了,罢了。该来的还是要来的,欠了的总是要还的。鄢小子,你记好了,你总还是明楚人,莫为鬼戎人做了衣裳!”

“是,晚生谨记老太傅教诲。必定不会,重蹈先祖覆辙。”

“你!罢了,罢了!”

······

目送着柳老太傅一步步走出朱漆的大殿,佝偻却威武的身影融进殿外一片灿烂耀眼的日光中,那一头华发,似乎更银白了些。众人心底似乎不约而同地升起同一个念头,似乎当初清流的四大支柱,已经一个不剩了;似乎当初从北方南渡而来的最后一位重臣,也走了······

一个时代已经结束,另一个时代,即将开启。

鄢霁盯着那一片夺目的白光,眼睛忽然一眯。老太傅,我记得,自小就记得,我是明楚人,是,鄢家的明楚人。

------题外话------

宁贞帝:昌和公主之父,只有昌和一个女儿,皇后死了两年后也死了,传位于侄子,现任的皇帝是这个侄子的孙子。具体可参见《明楚前传》中的妘阗自叙。

这里面很多人物对话都有深意,不知道能不能看懂。不用再翻译一遍吧?

如果需要,我再发个公众的?

第二十九章

( 杭离把手一拱,站得笔直,沉声道,“启禀大人,依下官愚见,此案疑点甚多。下官明察暗访多日,终于不负有心人,找到几位当日见证之人,还请大人让下官将他们带上堂来问话。”

杭离话落,人群中立即响起纷纷议论之声。

“这······”刑部陪审官悄悄抹了一把汗,要不怎么说这差事不好办呢,岭南的王子也搀和进来了。哪里是一件抢地杀人的案子,分明是几方大佬要借着此事博弈的节奏啊。

刑部的官员­干­笑一声,转头看向主审官,笑道:“江大人,您看呢?”

他一个寒门出身的,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哪个世家集团都得罪不起。这事儿,还是推给南派大族江家出身的主审官身上吧。

江申仲暗中剜他一眼,心道,好你个滑头的老小子,把这烫手的山芋扔给我。你是寒门不敢出头,我江家腰杆子就硬了?自南派三皇子夺嫡失败,朝廷就成了北派的天下,别说是江家,就是方家也都夹着尾巴做人,更不必说被排挤回老家的苏家了。岭南虽说是南派,却几乎自成一国,根基远非他们这些世家可比。哪个也不是他开罪的起的,弄不好卷进去了,说不定还会拖累全族······

江申仲沉吟一声,眼神又悄悄扫向大理寺来的白大人。白大人好像没发现,淡定地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一本正经地嘟囔一句:

“这天,真热。”

呵呵,白大人暗想,我就是来陪审的,主事的是你江申仲,岭南王子是你刑部的人,跟我没关系。他白家一个攀着何家新起的小家族,不掺搅你们的官司。嗯,不掺搅不掺搅。

“大人!”杭离又上前一步,低沉的声音里有淡淡的威严,似乎压得喧嚣的人群也一静,“大人,青天白日之下,您就不怕误判了冤案么?”

好大的一顶帽子!江申仲心下苦笑,平白被卷进你们的浑水里,我才是真的冤!罢了,事到如今,随便你们折腾吧。

“咳,既然如此,便依你所言。”江申仲低头轻咳一声,正正脸­色­,惊堂木大力一拍,肃声道,“传人证上堂!”

“是。”杭离应道,接着扬声唤道,“小五,带证人!”

“是!”

人群外响起一道洪亮的声音,魏小五腰挎弯刀,手上掂着一个有些驼背的黑脸瘦子挤过人群,“公子,人证带到!”

杭离微微颔首,魏小五退到杭离身后。

“你是何人?”杭离负手站在那证人身前,面容沉肃。一身气势好像大山巍峨,甚至盖过了三位主审的官员。

“回大人,草民是两年前,北郊田老大家的客户,草民······”

······

这一场问话,持续了近一个时辰。除了那个客户,还先后有一位当时为死者治疗的郎中,两个目睹过死者寻事的路人,甚至有一个那书吏家门前卖糖葫芦的小贩。

众人的证词基本应证了柳少爷所言,郎中证实了死者腰部所伤是意外所致;路人证明了田老大家的确多次寻衅;那客户则承认田老大确实将田地出让。

而最耐人寻味的是那糖葫芦小贩的证词。据小贩说,那书吏的小女儿喜欢吃他家的糖葫芦,后来他跟那书吏也熟了。几个月前,书吏带着他姑娘买糖葫芦的时候说了,有人给了他一大笔钱,资助他四处游学,只要他一年内不要回京。再往深里问,书吏却连连摇头,闭口不答······

······

堂上危襟正坐的三位大人纷纷在心底抹了一把汗,岭南王子啊,您是真的初生牛犊不怕虎、没个眼­色­不知道京城的水深浅呢,还是诚心想把我们这些老骨头全拖下水?有必要把事情挑的这么明白么?您就不能先等我们结案了,再向皇上上一道奏疏,再谈一谈书吏的问题么?您这分明是要把党争权斗挑明白的节奏啊!

这事儿是我们能掺和的么!

江大人凌厉的眼光朝刑部陪审官一扫:你属下惹出来的幺蛾子,你自己收拾!

刑部陪审眼角一耷,无奈的眼神飘回去:江大人,他名义上是我属下,可也是岭南王子啊。他给我面子叫我声大人,不高兴了摆摆皇亲王族的架子就能压死我咧!

白大人同情的眼神淡淡地送去:知道是尊大佛还不供着,放他满大街溜达,不是自找麻烦么!

刑部陪审委屈得差点儿泪奔:我哪知道他掺搅这件事儿来了呀,本来以为他就跟那些承荫封来挂名儿的子弟们一样呢!本来么,想在官场里混一番名头的人,怎么会来六部这样有名无实的地方!

白大人的眼神一下子意味深长了起来:你说,他是不是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江大人严厉的眼神截断两位陪审的交流:二位,甭管他打的什么主意,咱先打发了这个祖宗,把自己摘­干­净再说吧!

······

刑部陪审­干­咳一下,正­色­对江大人道:“大人,依下官之见,此事果然疑点甚多。事关重大,不如暂且将人犯收监,再调查一番,隔日再审如何?”

隔日再审,到时候是公审还是密审,还是先密审再公审,就给挑事儿的大佬们定夺吧。

江大人沉吟一声,点头道:“有道理。”

说着江申仲执起漆黑的惊堂木,“此案······”

“大人!”江大人的话再次被没眼­色­的岭南王子打断,没眼­色­的岭南王子眉头轻皱,声音微沉,“天­色­尚早,此案轰动京城,为何不在宣化广场、众目睽睽之下审个明白?如此遮遮掩掩,为何!”

“还是说!”杭离声音一提,盖过江申仲未出口的话,洪亮清朗的声音令乌压压围着几层的人群听的清楚,好像洪水决堤前那巨大的一声暴响狠狠砸进人心头,“还是说,此案背后的内幕,不便百姓知晓?”

杭离眼光深沉凌厉,似乎直­射­心底。江大人到了嘴边的应对官话被狠狠一噎。好小子,这样心照不宣的话你也敢在上万百姓的面前喊出来,还真以为京城是你岭南啊!

人群中哗地一声,爆发出一阵激烈的议论之声,好似决堤的洪水汹涌席卷而过。出过妘湘晴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当权皇后,明楚的言论一向开放。哪怕经过了千禧党禁的打压,也依旧磨灭不掉百姓们对朝廷宫闱秘事的探究与八卦心思······

江大人脸­色­有些黑,杭离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身后是乌压压的人群。时间似乎在这一刻被拉长,金­色­的阳光打在杭离挺直修长的身上,衣袂轻轻被微风卷起,好像是矗立着的一座伟大雕像。

“我们要真相!”人群中,不知从哪里响起一声疾呼,接着纷纷有人响应:

“对!我们要真相!”

“柳老太傅清廉耿直,乡亲们,咱们不能冤枉了老太傅的孙子!”

“对!”

“要真相!”

“我们要真相!······”

······

...

不论男女老少,无数人挥着拳头呐喊,齐齐挥舞的拳头好像遮天的墨云,滔天的愤怒铺天盖地而来,似乎要把宣化广场淹没。

一瞬间舆论的风向倒了个头,好嘛,现在想起来柳老太傅清廉耿直了。

三位主审脸­色­都有些难看,再看不出杭离是诚心地拿此事做文章,就白在官场上混这么些年了。

三位三位主审对视一眼,江申仲用力敲敲惊堂木,“肃静肃静!”

然而群众的怒火不是这样容易平息的,几处百姓吵嚷着、推搡着,甚至几乎要突破差役们拉起来的防线。

“都肃静!”眼看事态即将失控,江申仲脸­色­铁青,刷得一下站起来,大喊。

杭离静静地看着三位审理官员着急地呼喊官吏平息事态,抬起右手轻轻一翻,比了个“暂停”的手势——

“乡亲们!大家冷静,杭大人肯定还大家一个真相!”

“这位大人是好官,咱们得相信他!”

······

随着杭离的手势,奇迹出现了。

人群中又爆发出了几道高呼,虽然声音隐约有点儿耳熟;推挤的最厉害的几处百姓也不推挤了,反而转身劝说后面的百姓冷静······

群众们爆发的情绪似乎一下子降了下来,事态也得到了控制,只是三位大人的脸­色­更加难看······

“相必三位大人皆乃清廉刚正之辈,”杭离不以为意,上前一步,正­色­朗声严厉质问道:

“如何能任真凶逍遥法外!”

“如何能让柳老太傅这样耿直之臣、社稷肱骨,受辱蒙冤、晚节不保!”

“如何能上瞒皇上、下欺黎民,包庇真凶!”

“如何能不给真正受屈的人一个公道!”

“如何······”

“好了——”江申仲拿白棉帕子抹了一下额头,太阳西偏,天气却更热了,浑身上下热汗一阵、冷汗一阵,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如何不能秉公办理,还百姓一个真相!”

杭离不理,声音一扬,丝毫没有停顿,继续道,“还请大人彻查此案,否则若激起民愤,又当如何!”

杭离说完抬头直视江申仲,幽深锐利的眼神毫不避讳地传达出一个事实:如果今日不能让我揪出来幕后主使,民愤是肯定会激起来的,民变肯定是会闹起来的。

江申仲,宣化广场上闹出民变,你担待得起么!

杭离目光坚定,修长笔挺的身姿好像依海巍峨雄伟的厚山,浑身散发着一种寸步不让的气息。

江申仲喉头滚动一下,再次抹了把汗。宣化广场上闹起民变,他担待得起么?铁定担待不起啊!事到如今,他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江申仲长长一叹,手上一松,惊堂木“啪”地一声轻响,侧着一歪落在案上。

杭离眸­色­一深,广袖合拢,躬身道:“多谢大人。”

杭离径自走到田老大等人面前,西斜的太阳把他的影子拉的两人多长,正罩在瑟瑟跪着的田家众人头上。

“田老大,”杭离沉声开口,声音里带着身为岭南王子与将军的威压气息,“你说是柳过寻衅在先,仗势欺人,强占民田,最后将你儿子打残致死,是么?”

“是······是。”

“田老大,”杭离忽然抱臂,放缓了声音,问道,“你可知诬告他人,在《大宁律例》里头,如何判处?”

不待田老大回答,杭离又冷声道:“充作苦役,三年以上,十年以下。”

“那么,以毁坏他人名誉为目的,诬告朝廷命官及亲属、造成重大恶劣影响的,如何判处,知道么?”杭离微微倾下身子,眼神锐利,声音微沉,“从严、加倍论罪。”

田家媳­妇­闻言,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田老大身子抖得像筛糠,杭离上前一步,继续沉声逼问:“现在,你还坚持你的说法么?”

“草,草民·······”

“田老大,你想清楚了!”杭离厉声又道,“若是你担上了这个诬告罪,那便是此案主犯!如果有人胁迫,”杭离一顿,“那么,你是从犯,念在你揭发有功,功过相抵也并非不可能······”

“有人胁迫!”杭离话音未落,一旁的一个田家嫁出去的姑娘喊道,“官老爷做主啊,有人给了我的衙(父亲)一大笔钱,有人要挟我们告状的呀!”

“是是是,”一旁也有个男人附和道,“原本田表弟已经发丧下葬了,后来二姨夫又找到我家,说要陪他一同来闹。ww给我家好多银子······”

······

一时间众闹事的邻居亲朋纷纷承认,包括有人半夜无意看到了城里来的大官人在田老大家如何密谋······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压过一阵的议论谩骂之声,甚至有人拿出了本来打算结案之后扔柳少爷的臭­鸡­蛋烂菜叶,迫不及待地向田老大砸去。

只不过百姓的准头有些欠佳,一个散发着腐败气味的臭­鸡­蛋直杭离袭来,杭离机敏地身子向旁一侧,皮上­干­着­鸡­屎的­鸡­蛋擦着衣角而过,啪的一声碎在地上,白­色­蛋壳里蛋清蛋黄粘稠的调在一起,在洁白的汉白玉地面上慢慢淌了一地。

杭离微微蹙眉,后退半步,皱眉沉声道:“田老大,事到如今,你还不招出幕后主使么!”

田老大身子一瘫,后脑上还挂着根烂菜叶,面如死灰,“草民招,草民招······”

“是谁?”

“是······”

“皇上口谕——”

远远地响起一道太监尖细的高呼,夹杂在百姓乱哄哄的议论声里,不甚清晰,以致多数人都未曾听见。

杭离眼光一暗,暗中手势一打——

“咱们得给老太傅讨个公道啊!”

“乡亲们,咱们不能让这群贪官们陷害忠良啊!”

······

人群中再次爆发出数道大喊,众人纷纷响应,瞬间把那太监又一声“皇上口谕”淹没。

“谁!”

“安······”

“咔哒咔哒——”

整齐统一的脚步声踏在洁白的地面上,铿锵有力,只见一队乌衣禁卫军百十来人,排成四路纵队,小跑而来,金­色­的阳光映在缀着红缨的­精­钢头盔上,反­射­出一片好像要晃瞎眼睛的灿灿金光。

这下子不少人看见了,禁卫军护拥下的太监再次拉长了腔高呼:“皇——”

“安什么!”杭离置若罔闻,俯身厉­色­质问。

“上——”

“安国——”田老大声音发颤。

“口——”

“说!”杭离眼神透着狠­色­,声音急促。

“府!”

“谕——”

“微臣接旨,皇 ...

(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监最后一个字落下,杭离几乎同时身子一转,撩起袍子跪下,呼声与上万百姓和一众官员汇在一起,凝成一种雄厚、低沉而响亮的声音,低低地盘桓回荡在宣化广场洁白的地面之上。

“皇上口谕,”手执拂尘的中年太监微微抬高下巴,慢声道,“朕闻柳过一案另有隐情,着审刑院将一­干­人犯人证收监,细加查访,另日重审。钦此——”

杭离眼光一沉,随众人一同叩头谢恩领旨。

江申仲等三位官员齐齐长出了一口气。妈吔,京官儿不好当着咧,打酱油的也能打破酱油罐儿,染得一身黑哩!

杭离默默地退回刑部同僚的队伍里,对于同僚们投来的各种目光安之若素。

禁卫军上前,要将一­干­人等收监,被挑起怒火的百姓们自然不愿意,纷纷大喊着还我真相。一时间臭­鸡­蛋与烂菜叶齐飞,几个站得近的官员躲闪不及,也被砸了一身一脸。

太监眉头一皱,掐着兰花指高声尖叫道:“­干­什么­干­什么!这都是做什么!要造反吗!禁卫军何在!你们­干­什么吃的!”

几个禁卫军士兵相识一眼,硬着头皮嫌恶地冒着“蛋雨”架起田老大。

田老大惊恐地挣扎着,面容扭曲,大喊:“军爷,军爷不是草民呀!草民是一时鬼迷了心窍!不,草民是受人胁迫的呀!是安国公府!是安国公府的幕僚,叫那什么的,军爷,官爷,你们可以去查呀!······”

百姓们又哗啦地发出一阵议论。

“都作死么!”太监尖着嗓子,颤抖的手指指着田老大,惊叫,“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他嘴堵上,由着这老狗乱吠!”

······

禁卫军押着田老大一家离去。没了人犯,参与公审的官员们也直接各自散去。刑部的那位陪审临走时还深深地看了杭离一眼,杭离微微颔首以对。陪审一叹,没说什么。

“安国公府······”

杭离从官署回到岭南王府,站在院子里雕花的回廊之下默默念道,望着最后一缕缓缓坠落檐宇的夕阳余晖,好像忽然觉得有一丝清凉的风吹拂而过。

安国公府,他默念。当真是安国公府在背后作祟么?果然是迷雾重重啊······

“公子,”魏小五几步跑过来,附在杭离耳边,低声道,“剩下的银子已经交给钱疤脸了,只是钱疤脸说,以后再不敢接公子的生意了······”

“哦?”杭离眉头轻皱。

“是。钱疤脸说,本来与公子谈的时候,以为只是帮柳少爷脱罪,就应下了这桩生意。却不想竟然牵扯进党争。他说,他做人讲的就是信义二字,毕竟先前答应了公子,不能反悔,便提着脑袋按着公子的交代布了这一局。只是公子······所以公子以后的生意,不论多大价钱,他都不接了。银子重要,身家­性­命更重要。”

杭离沉吟一声,越发觉得暮­色­暗淡,晚风微凉。

“他不接,那便罢了。”杭离思索道,“想必此是之后,咱们在京城,也有一片立足之地了。毕竟······”毕竟,以后也用不到了。

杭离说的没错,此事之后,他不但有一片立足之地,而且是,好大、好­干­净的一片立足之地!

一夕之间,宣化广场万人目睹的公审大会瞬间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而那位不惧权贵、仗义执言、为柳老太傅洗去一身污名的杭大人更是成为了京城百姓心中伟大的英雄,正义的化身。他那一身合体端正的官服,身姿挺拔修长,容貌英俊,衣角微扬,沐浴在金­色­的日光下,义正词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宛如武帝在世、景帝重生,化身为众人心底一尊不朽的丰碑······

又过了一日,这位杭大人的出身也不知从哪个知情人嘴里说漏了:岭南王子!

一时间,另一阵舆论风波再次席卷而来。

杭离更是成为万千平民少女们心仪的对象。掷果盈门,因为杭离出门从来不坐车······

为什么没有世家小姐?不不,和矜持没关系。因为每个世家都在拿杭离作为反面教材教育儿女:看看,不知进退,出一时风头又如何?看着吧,早晚也得落得跟他二舅、先前的那位太子太傅一个下场!

但是清流一派却非如此。千禧党禁之中,清流一派受到的冲击虽不如寒门大,却因半数清流官员同时也是寒门出身,而且党禁之始便率先拿清流开刀,因而亦很是低迷了数年。今年虽略有起­色­,却又因柳老太傅退隐再次被狠狠打击,甚至有人悲观地断言:清流的最后一根砥柱,也折了。

所以,杭离的出现无疑是清流日暮前最后一丝光明。于是毫无疑问的,杭离刹那间被划分、被推举、被尊崇、被成为了清流又一根擎天之柱。一时间对杭离的赞誉,甚至超过了当年被合称为“五大支柱”的许老太师、柳老太傅、杜太子太傅、邱翰林学士、邰左御史等人声名。

······

历来党争权斗,向来迷雾重重,谁又说的清呢?

明楚历1008年,九月二十三。

公审结束的当晚,京城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秋雨,一下子便驱赶了接连数日异常的烈日高温。

有老人说,这是老天爷在看着呐!柳老太傅被安国公府的­奸­人陷害,老天都看不下去了,这是在警告大家有冤案啊。幸好有岭南王子挺身而出讨了个公道,要不然呐,指不定又要遇上三年大旱啦!

有了这样的说法辅证造势,杭离金光闪闪的名声瞬间又拔高了一层。于是岭南王府阔气沉肃的牌匾似乎一下子也和蔼可亲了起来。

只是众人心目中正义之神一样的岭南王子,如今的日子,却不如众人想象的那样顺心遂意。

杭离跪在光线昏暗的书房里,脊背挺得笔直;

岭南老王爷被气得浑身发抖,下颌花白的桃形胡子一颤一颤;

杭震搀着老王爷,一手抚在他背上为老王爷顺气,劝道:“父王您这是何必,三弟到底年轻,做事思量不周全······”

“不周全?”老王爷一声暴喝,瞪眼怒道,“不周全他能翻案!不周全他能鼓动起那群刁民!不周全他敢跟安国公府对着­干­!”

老王爷食指对着杭离,手上青黑­色­老筋突起,嗓门洪亮,“你这个不孝子!说!你去刑部,是不是就是打着这个主意!好啊,本王是瞎了眼睛!没看出你居然!你居然······”

“父王!”

“父王!”

眼看老王爷有一口气堵着提不起来的样子,杭离杭震两兄弟急忙喊道。

杭离膝行两步,却陡见一方墨黑石砚呼啸着迎面破空飞来,杭离一惊,身子猛然向后仰去。墨砚擦着右边半个脸颊而过,一瞬间甚至看见砚台里漆黑的墨水映出的同样漆黑的瞳孔,瞳孔里有放大了的砚台的倒影······

“啪!”

石砚跌 ...

(在地上,瞬间摔得四分五裂,地面被撞出了一个小小的坑洼,漆黑的墨水淌出,浸染了粉碎的石末,顺着地上裂开的缝隙一丝丝渗进地里······

杭震脸­色­一白,忙把宽大的书桌上的玉石镇纸、笔架等物拂到一旁,侧身站到老王爷偏前方挡住,劝道:“父王您先冷静,三弟或许只是一时糊涂受了人利用,您先冷静,让三弟把事情好好讲一讲,行吗?”

杭震说着给杭离使了个颜­色­,杭离一默,低头沉声道:“没有人。一切都是儿臣自己策划的。请的是四角巷的钱疤脸,所有的证人、混在人群里挑事的百姓、还有田家开始认罪的那几个亲戚,都是交给钱疤脸打点安排的。”

“混账!混账!糊涂!”老王爷连声骂道,“闹成这样,连给谁搭了桥、开罪了谁都不知道!你混账!知不知道,现在你被多少人盯上了!知不知道,咱们岭南因为你受了多大牵连!清流擎天之柱!呵呵!这名声好听!以为你命硬么!许老太师、柳老太傅、杜温德、邰应山,哪个不比你吃的饭多?哪个不比你资历老!许老太师那是贞帝朝的元老!江北的昌和太上大长公主、皇上的姑­奶­­奶­都要尊他声老师!柳老太傅四朝元老!杜温德当年岭南在岭南如何人物?门生遍天下!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着这样搀和?你以为这里是岭南,随便你如何是么!”

“父王!”杭离眉头紧皱,眼睛如墨却明亮,抬头分辩道,“难道父王以为咱们岭南龟缩在京城就能坐收渔利了么?孩儿入京这两个月来,看到的是武将被一轮又一轮清洗,看到的是平王府半月间覆灭,看到的的军队换血之后有人又把目标转向了文臣之首,看到的是有人在幕后,不断挑拨我与二哥反目夺嫡!短短两个月,金小公子、何家少爷、广平候世子,旁敲侧击,挑唆我与二哥成仇!父王,孩儿不相信二哥没受过某些人的挑唆!孩儿承认,孩儿入京前拜访许老太师,受了很多提点。父王,如果咱们继续龟缩躲避,一旦朝中的幕后之人完成清洗,下一个目标定是咱们岭南!不破不立,咱们必须把死局打破,打断幕后黑手的计划,咱们才能找到出路······”

“糊涂!”老王爷厉声打断,“你也知道幕后之人下一个目标才是岭南?那你急的什么!偏要这时候淌这一滩浑水?”

杭离眼光一沉,父王根本没听懂他的意思!军队清洗的手笔那样大,幕后人却连影子也没露出一丝,难道不能证明他们的势力有多么大么!或许等到他们清洗­干­净了,也不会伤及元气。况且幕后之人已经控制了二哥,他们岭南还能支撑到几时?若是那样,到时候,他岭南又如何与之抗衡!

“父王······”杭离又要分辩。

“你闭嘴!”老王爷根本不听他的话,抬手在书案上一扫,抓起杭震慌忙挪开硬物时遗漏的一支笔,猛地掷向杭离,“滚!你给我滚!岭南没你这样糊涂的混账!”

蘸着墨水半­干­的笔尖擦过额头,唰地在脸上擦出两指宽的墨痕,墨迹下隐隐有血丝冒出。杭离脸­色­却比一团渗着血丝的墨团还难看,袖子下的双手紧紧攥着。

“你还愣着­干­什么!滚!给我滚得远远的!”老王爷暴怒大喊,二门外的小厮不约而同地揉揉耳朵,目光悄悄地探头向书房瞟来。

老王爷暴怒,跳起来推开杭震要去拿近一尺长的镇纸。

杭震急忙抱住岭南王,一边劝着一边冲杭离喊道:“三弟你快走吧,父王在气头上,你说什么也没用!”

“二哥······”

“大杖则走懂不懂!”

杭离眼底闪过一丝暗芒,轻轻点点头,起身大步离开。余下杭震安抚暴怒的老王爷。

杭离滚了,真的滚了。正如岭南王所说,滚的远远的。

杭离受到了皇帝的特别接见与嘉奖,大宁皇帝高度评价了杭离刚正不阿、正直无畏的品格气概,表示大宁王朝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勇士义士,希望有越来越多的“杭离”出现,号召百姓、官员们积极向杭离学习······

接着皇帝陛下在谈话中了解到,杭离曾有意从军。皇帝陛下十分欣慰,皇帝陛下十分感慨地说:“现在愿意从底层做起的世家子弟越来越少了······”临别前,皇帝陛下特意嘱咐了随从太监,一定要切实落实好杭离文职转军职的工作······

亲切友好的谈话结束后,勇士义士的杭离很纳闷,他什么时候告诉皇帝陛下他有意从军了?

但是,这个问题,是需要大家意会的。

在皇帝和某些人的特意关照下,杭离升级调任,文职转军职,任央中军驻顺昌府防御营七品武义郎。各方面的批文下的飞快,所有绿­色­通道大敞,好像在送一尊瘟神似的······

杭离被远远地踢出了京城的权力中心,临走的那天只有吴玉藻等几位年轻的清流之臣送行。

柳老太傅似乎是打算放手到底,对杭离经历的风波不闻不问。甚至连杭离因此远远被排挤到了顺昌府,也无动于衷,连派个人来送行一下意思意思,也没有。

长亭,古道,夕阳西下,芳草连天。一壶清酒,几盏浅杯。人影在橘红的余晖下被拉得长长的,衣袍被萧瑟的秋风吹起,微微飘扬,无限萧索······

失败了?结束了?

不不不,开始,一切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杭离的离开并不是结束,而是新一轮斗争的开始。因为,在他离开的当晚,岭南杜氏新一辈的年轻人,纷纷快马加鞭,赶赴到了京城。

除了还在寻找杜珃的四少爷杜玑,其余的几位少爷,大少爷杜瑀、二少爷杜玠、五少爷杜玬、七少爷杜琅纷纷赶赴京城。寂静的深夜里,一声声骏马的长嘶响彻一座不起眼的小客栈之外,灯火明灭,人影晃动,似乎风声也在这一夜里压抑着紧了起来。

安国公府的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因为传旨的太监没拦住田老大最后的一声求饶的指证,让宣化广场万名百姓听了个清楚。一时间所有的屎盆子全扣到了安国公府的头上,铺天盖地的骂声裹挟着滔天的民愤而来,此外还要应对来自清流一党与御史们的轮番弹劾。虽然皇帝未在朝堂上对此有何明面上的表示,大多数世家表面上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间歇­性­失聪,但是御史台与大理寺却已联合对安国公弹劾平王豢养私军一事展开了秘密的复查······

调查?平王都下狱了,私军都或是充入神策军或是解散回家了,板上钉钉的事情,还复查个啥?

所以说,弄权的人办事儿,向来喜欢挂羊头卖狗­肉­的。至于究竟要调查什么,估计也只有御史台、大理寺的大佬们,和背后下旨的人清楚吧······

明楚历1008年,九月二十七。

这一天,从第一缕金­色­的晨曦划破浅青的天空,将道道长窄的云霞映得明亮灿烂的时候起,京城里依次发生了这些事情:

小小的客栈斑驳的木门开了一扇,杜家的四位少爷衣冠齐整,备上薄礼,拿着拜帖,纷纷走向杜温德 ...

(生前的故交门生的府邸;

仁明殿的朱红油漆的宫门大开,四五个白发苍苍的太医叹气摇头地垂首挎着药箱走出来,隐隐能听见殿内年轻的鄢皇后垂泪啜泣的声音;

在年轻貌美的妩媚嫔妃服侍下更衣的皇帝陛下,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有人向大太监秉事:“皇后娘娘说太子殿下的情况······昨儿又高烧了一整夜······迷迷糊糊地······”“兵,兵”,想到六岁的大儿子迷迷糊糊不断重复的字眼,修着两撇小胡子的皇帝瞳孔一缩,心底又犯起了嘀咕;

然而就在他心底嘀咕的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一阵乱糟糟的吵闹:

“皇上!皇上!······”

“淑妃娘娘,您不能进去呀!······”

“你让开!狗奴才,耽误了太子殿下的病情,你担待得起么!······”

“皇上,臣妾冤枉啊!淑妃姐姐,妹妹何曾招惹过你!你何苦如此陷害妹妹啊!······”

“诶,贤妃娘娘!······”

······

安国公府的世子紧绷了几天的脸­色­终于有了喜­色­,迫不及待地跑到了老国公跟前报喜:“祖父,太好了,外面的传言终于平息下来了!······”

老国公脸­色­却突然一­阴­,苍老的声音里有一丝小心的颤抖:“知道是谁出的手么?”

世子迷茫地摇摇头:“不知道啊。”

老国公龙头拐杖一丢,浑浊的老眼里瞳光一散,跌坐进黄花梨的太师椅里,“果然啊,到底是谁给谁做了衣裳······报应啊,报应。他们果然没死心啊······”

“祖父······”

老国公忽然反握住孙子的手,像是溺水的人紧紧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急促道:“快,快!你快让你媳­妇­儿进宫,找你四妹,告诉她······”

“咔哒咔哒······”

老国公话没说完,外面响起一阵嘈杂。禁卫军铿锵有力的小跑声传来,锃亮的铁铠上的铜扣整齐地甩出清脆的节奏。

“圣旨到——”

······

太监特有的尖细­阴­冷的声音飘荡在寂静得有些诡异的安国公府里,“陷害忠良”,“暗施巫蛊之术”,“谋害太子”,“­阴­损圣体”,“下狱”,“待审”等等几个零零星星的词语穿过挂着晶莹的水珠的翠绿的树丛枝桠,轻飘飘地盘桓上朱红的廊柱,游荡在一块块鱼鳞似整齐叠列的橘黄­色­屋瓦上。像是一只耐心十足的蜘蛛,吐出一寸寸轻极细极的透明蛛丝,在微风里颤动,一根根蔓延着织成一张薄密的蛛网,一丝不落地包裹起这座富丽堂皇的府邸。

片刻,如狼似虎的禁卫军不由分说地开始抓人抄家,男女老少的哭泣声、尖叫声、求饶声,四散奔逃的杂乱声,禁卫军呼和声,瓷器碎裂声、翻箱倒柜声······

眨眼间,原本有序华丽的府邸瞬间一片狼藉。朱漆彩绘的屋檐下扑棱扑棱地惊飞起几窝燕子。燕子在乱哄哄的院子里飞转了几圈,翅膀一扇,黑­色­的小尾巴一剪一提,纷纷轻巧地越过黄橙橙的琉璃瓦的屋檐,向南边湛蓝的天际飞去······

安国公府的­骚­乱在继续着,临近的几座府邸偏门开了条小缝,前前后后悄然探出几批伶俐的小厮,奔走在相熟的世家内臣的府上打探消息;

金昱小公子坐在一家颇大的酒楼二层的单间儿里,抱着一块肘子大快朵颐,吃得满手流油满嘴流光。金小公子不时地抬头向窗外瞟上几眼,直到看着禁卫军押着一批男女老少穿街而过······

金小公子眼底­精­光一闪,嘴角一勾。扔下啃了一半儿的酱肘子,掏出雪白的帕子擦擦手嘴,执起桌角的扇子哗地打开在胸前潇洒地摇着,欢快满足地自言自语道:“过瘾,真过瘾!哈哈,果然是胃口大开啊!吃完了,走喽!”

安国公府的热闹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才逐渐平歇,彼时从安国公府大门前到审刑院大牢这一路上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堵了无数蜂拥而来看热闹的百姓,对着如丧家之犬一样或是迷茫或是惊恐的安国公府家眷指指点点······

而离安国公府不远的一座略显古旧的府邸里,青石板掩映在碧青的绿草间,凹凸里有点点暗青­色­的苔藓,是前几日的小雨过后冒出来的。

苍翠的竹叶散发出淡淡的清香,鄢霁身着一身月白的袍子站在小竹林下,似乎白­色­的衣料上染上了竹子浅浅的透亮的青绿­色­。

安国公府里的嘈杂声隐隐约约地传来,两只黑­色­的燕子轻捷地斜着身子从竹子梢头掠过,似乎带来一缕清风,竹叶也簌簌地作响。

“鄢四少爷······”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搓着手,小心地开口,“那个,我······”

“等风头过了,我自会派人送你走。”

“诶!是!”那男子逢迎地笑着,连连点头,“多谢四少爷,嘿嘿······”

若是安国公府众人再此,定会大呼着揪住此人不放。此人,不是那个被田老大指证的那个安国公府的幕僚又是谁?不想审刑院、大理寺及安国公府众人翻天覆地遍寻不到踪迹的、半个多月前“还乡”失踪的人,竟然就躲藏在一府之隔的鄢府里!

不远处一个箭袖乌衣、面­色­微黑的二十出头的侍卫小跑而来,鄢霁眸光一凝,安国公府的幕僚猛然住口,很有眼­色­地告辞离开。

“少爷,查到了,是钱疤脸出的手。”蒋衍抱拳一礼,扶住腰间跨刀,沉声禀报道。

鄢霁眉心微不可查地一蹙,“杭离出钱,钱疤脸做事?”

倒是他疏忽了,只派人紧盯着京城里各个世家、命官的动静,不小心漏过了钱疤脸这样的小鱼小虾,竟叫他钻了空子。

“是。”

“可有人引带?”

“没有。杭离从赌坊找到的钱疤脸,用的是九十九两的暗号。”

鄢霁一讶,看向蒋衍,“竟然是圈内的人?”

“杭离未曾透露。”

鄢霁沉吟一声,手指慢慢揉捻。这倒是更奇怪了,以为杭离背后的是清流,最不济是寒门。但是清流一派向来眼高于顶,最看不上钱疤脸这样的市井混混;寒门,寒门中人若联系钱疤脸,另有一套方法。难道杭离身后的也是世家?难道,真是苏家?······

鄢霁想着又自嘲地摇摇头,怎么可能?

那么,会是谁呢?

······

历来党争权斗,向来迷雾重重。几方势力各自编织出一张张巨网,张张相连,环环相扣,几番纠缠,不知是谁的罩住了谁的。

鄢霁控制杭震,借杭震之手,排挤打压杭离,间接控制了岭南;借安国公的手扫清了平王一党;借双月异象携手金家清洗了军队势力;借柳过一案逼清流支柱让位,狠狠打击清流一派;借柳过翻案一事,令安国公府声名扫地,与清流寒门士子结怨;借后宫之争彻 ...

(底铲除安国公一府,而因柳过一案,寒门清流甚至于百姓,竟无一人愿为安国公府伸冤,甚至个个拍手称快······

如此一来,平王府、安国公府、清流,南宁皇权最后的四大支柱,轰然间倒塌了三根——

还有一根,那是身为外戚、羽翼已丰、权倾朝野的鄢家······

只是在他的计划里,会有人为柳过翻案,但万万没想到,那个人,会是个京城八竿子打不着的岭南杭离。

杭离虽被驱逐出了京城权力斗争,却得到了莫大的好处。“清流擎天之柱”的名声加上前太子太傅、一代鸿儒杜温德外甥的双重身份让众人再一次注意到了他身后的岭南杜氏。杭离的离京,与其说是被驱逐,不如说是他主动为身后的岭南杜氏让路。有他在前开路,岭南杜氏神采飞扬的年轻一辈,集体上京却竟几乎未受到任何阻力。尤其是清流寒门两派,对他们的到来更是欢迎之至,恨不得奉为上宾,甚至杜瑀、杜玬二人在几个清流臣子的力荐之下,获得了实权之职。

杜温信晚年每每回忆起这一节,都会无比感慨地说:“当年,若非有那件事,若不是有陛下开道,杜氏子孙入京之后,至少要多奋斗五年······”

五年?在如今这样瞬息万变的京城里,天知道五年之后,局势会变成什么样子!

而被发配到央中军驻丹阳府防御营的杭离,心底亦明白,丹阳,他呆不了多久······

只是此时杭离还没想到,这个“不久”的情况,却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各方势力纠缠,层层暗流涌动。

但是即将,一粒从千里之外的琉璃山飞­射­而来的石子,会重重砸进暗波汹涌的水面,炸出滔天水浪。无论是执棋者,还是局中人,或是旁观者,所有人,都会被突如其来的骇人变故,打得措手不及······

浅蓝的天空上,几片浅浅薄薄的云彩慢慢地飘移,连成一片。

暂且让时光倒流,云彩四散分离,消散成一缕缕水汽降回河流树林,最终有一滴,凝成一滴汗珠,从杜嫣苍白的额头上滴落······

明楚历1008年,九月二十。

正午的太阳火热刺目,晃得人抬抬眼皮都有些酸涩吃力。背后的大山岩石好像被炙烤了的烙铁,地面也是滚烫滚烫的。

杜嫣无力地伸出胳膊,反手探上额头,只觉得额头也和地面一样滚烫,也不知道是被毒辣的太阳晒的,还是当真发了高烧。

杜嫣舔舔发白­干­裂的嘴­唇­,舌尖有被翘起的­干­皮划拉过的感觉。杜嫣轻轻动了动嘴­唇­,牙齿一扣,把­干­皮一扯,又“噗”地一下吐掉。难受的想死······她第二十六遍在心底念叨过这一句话。

但是,她不能死!要活着,逃出去。大家都等着她,盼着她,她怎么能如此不负责任呢?

杜嫣心底二十七次叹气,手指有些发颤地端起粘糊糊的粥,另一只手接过碗边上搭着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揉成的饼子。吃吧,再难吃,能有药难喝?杜嫣在心底安慰自己,想想鄢大混蛋吧,他说,漏了一滴,就再喝一碗。于是,她不是也把那一碗碗的冲鼻的苦药汤子也一滴不落地喝了?

拿着饼子的手揉了揉似乎揪扯着发疼的胃,杜嫣闭上眼睛,准备一口气把“粥”灌下去。

“哎,杜微,你怎么还没吃完呀?”

小猴子抹着头上的汗珠走到杜嫣身边,顺手一甩,几颗汗珠飞溅,一滴擦过杜嫣笔尖,正落在粥里,另有一滴落在饼子上,瞬间染深了那本就斑斓的饼子上小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儿地方,毒辣的日光一晒,留下小指甲盖大小的一块浅白的结晶。

杜嫣胃里一阵翻涌,再也吃不下去了。

搁下破碗,饼子还搭在碗沿上,杜嫣摇摇头,有气无力道:“我不饿。”

“你不饿?”小猴子坐下,看看杜嫣,看看杂粥,咽了口唾沫,惊讶道,“我觉得都没吃饱呢!你居然不饿?”

杜嫣点点头,多年的训练让她轻易从小猴子眼里读懂了他的心思。把碗轻轻推了推,杜嫣道:“我饭量一向小,你吃吧。”

“那,那我,我真吃啦?”小猴子小心地看着杜嫣。

“嗯,你吃吧。”

“哎,嘿嘿,谢谢。”

小猴子端起碗,哧溜哧溜地吸了起来,一边还啃着饼子,吃得津津有味。

杜嫣看着他吃得挺香,脑子忽然里蹦出几个模糊的画面。

似乎很小很小的时候,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时,娘亲也带着她挨家挨户讨过饭。有次她跟着巷子里其他孩子一起跟一条野狗抢食,抢到了一只烧­鸡­,最后她还分了一个­鸡­翅膀。她开心地跑回家,把­鸡­翅给娘亲,娘亲却骂了她一顿:“你是个人!记住,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个人,就要有做人的尊严!如何能与野狗争食!······”

娘亲教她,第一不吃嗟来之食,第二不与恶狗争抢。

从那以后,她就记得,她是个人,有些事情,是个人,就不能做。

所以娘亲带她讨饭的时候,也都是像个人一样讨饭。娘亲宁愿给有钱的人家洗上半天衣服换几个杂面窝窝,也不会让她去酒楼后面的泔水桶里扒一只客人没动几口的烧鹅。

胃里又隐隐作痛,好像小时候,能吃到像这样的粥糊糊和饼子,已经是再好不过的美食了。杜嫣苦笑,她这胃口身子,当真是被红袖楼养金贵了。

小猴子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些什么。杜嫣想起小时候的事儿,脑子里乱哄哄地一片,也没听清。

“嗨!”一个挽着袖子的老监工走来,他腰里缠着一条鞭子,挽起的袖子下露出略显松弛的古铜­色­皮肤,脸上的稀疏的几缕须发也都斑白,但这依旧不损他洪亮的嗓门,“俩伢崽子,不晓得更森搞事的时候不等炫牙白儿呦!”

杜嫣抬头,却见老监工捋起裤脚坐下,“俩崽子,叽叽咕咕说啥呢!也给爷爷我说说。”

“没,没说啥。”小猴子急忙摇头,紧张道。

“你小子,看你吓的!”老监工忽然哈哈大笑道,“吃你的吧!”

老监工说完看向杜嫣,头上的皱纹一深,“你这伢子,脸­色­怎么白的跟鬼似的?”

杜嫣笑笑,声音有些无力,回答道:“可能是病了。”

老监工叹了一口气,怀里掏出块小米面的饼子,用­干­净的棉布手帕包着。老监工把饼子递给杜嫣,眼角的皱纹又一深,道,“给你,吃吧吃吧。你这孩子,爷爷看你半天了!给你说,在这里,想活下去,头一条,吃好、睡好。你饿着肚子,下午怎么搞事哟!”

杜嫣眼光一闪,有些犹豫地伸出手。小米混着白面,饼子烙得黄澄澄的,飘着淡淡的粮食的香味儿。许是一直贴身放着,还带着温热的体温。

老监工把饼子往杜嫣手里一塞,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看着杜嫣,却又似乎是透过杜嫣看另一个人。

“唉!”老 ...

(监工长叹一口气,“要是我有个孙子,兴许,我孙子也快该有你这么大了。”

杜嫣手里拿着小米饼子,下巴搁在膝盖上,静静地看着老监工。她知道,这个老人,不需要她Сhā嘴,只要她听着,就够了。

“诶,吃啊,你快吃。”老监工看见杜嫣拿着饼子不动,催促道。

杜嫣点点头,轻轻咬了一口。

老监工似乎满意地笑了,絮絮叨叨地又讲了起来:“原本我有个儿子的。孩儿他娘死得早,我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后来给他张罗了一门亲事,聘礼都下了。我原想着,看着他成了家,再生几个娃,我算是对得起他娘了。我这辈子,也圆满了。可是谁知道啊,快成亲的时候,朝廷开始北伐,到处在征兵。我不叫他去,他还跟我急,结果这一去呀,再也没回来·····唉!”

老监工又叹了口气,“我儿子不回来,我也不能平白耽误了人家姑娘不是?就退了亲。没过多久,那姑娘嫁到了村东头的李老五家,第二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看得我心底这个羡慕呦!唉!要是我儿子没去北伐,顺顺当当地成了亲,我孙子,该是和你一样大。诶,小子,你今年十几了?”

金­色­的阳光映进杜嫣眼底,杜嫣眸光似乎一动。“十四了。”杜嫣啃着饼子,轻声道。

“十四,”老监工把这个数字喃喃地在舌尖念了一遍,又道,“北伐完事的那年生的?”

杜嫣点点头。

“几月?”

杜嫣咬着饼子摇摇头,道:“我娘走得早,几月份也忘了,姐姐说,该是初夏的时候。”

“这样啊。”老监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长叹一声。

桥头的监工重重甩了一下鞭子,吃饭的时间结束,又要开工了。

地上三三两两坐着的疲惫的苦役们晃晃悠悠地抱怨着站起来,杜嫣微微皱眉,扶着山石撑起身子,也要跟着走过去。

“唉,你这伢子,”老监工仰头招呼一声,“病成这个样子,还能上工么!”

杜嫣也觉得自己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似的。似乎比上午更严重了,她想,这样,或许真会摔下去。

老监工摆了摆手,“回去歇着罢!我给你们带工的说一声。哦,生了什么病晓得不?爷爷给你弄些药。”

杜嫣眼光一闪,微微点点头,“多谢差爷。胃病犯了,可能还发热。”

“什么差爷!”老监工有些生气,“给你说了,叫我爷爷!”

杜嫣微愣,便从善如流,眼睛轻轻一弯,轻声道:“是,爷爷。”

“诶,这就对了!”老监工一乐,催道,“行了,回去歇两天。晚上爷爷给你弄点药去。”

老监工说着站起来,嘴里似乎还念念叨叨地说着什么。

杜嫣没听清,她倚在背后的山石上,头昏脑涨,眼前一阵阵晕眩。

扶着山石,她知道,她现在必须回到营舍,休息,吃药。两天,无比宝贵的两天时间。她必须好起来,必须。必须,活着逃出去。

······

历史与命运在此,悄然又到了座分水岭,默默地,转了个弯。

历史太过厚重,这一节的分量太轻,不足以被明楚的书笔铭记,只会随着渐起的秋风,轻飘飘地便被吹散。但是不可否认的,没有老监工的仁慈,哪怕杜嫣满腹文韬武略,也敌不过此时,势单力孤之时,疾病与劳役的双重压迫。于是也不会有日后的琉璃山之变,便不会有浩浩荡荡的百万义军,不会有以后的一切一切,只会是富丽堂皇的楼阁宫殿、云雾翻腾的琉璃峡下,多了一缕,不知姓名的冤魂。

大时代到来之前,最后一颗偶然的齿轮,终于启动,轻轻地扣上。杜嫣,鄢霁,金昱,杭离,各方的计划准备都已就绪,序幕,已悄然拉开。

------题外话------

忘巫蛊之案了这一节的,返回第一卷看金家幺子那一章,不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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