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嘛老是看人家。”妈妈小声说。

“见你这个样子，我心里难受。从前，你跟着我受苦了。”爸爸说。

“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嘛。”妈妈说。

2（3）

妈妈抽出一支烟，掏出打火机点着，抽了一小口。妈妈抽烟很好看，像电视上的女人那样。妈妈吐了一个烟圈儿。

“妈，烟圈真圆。”我说。

妈妈看看烟圈儿，一怔，忙给吹散了。妈妈瞥爸爸一眼，递给爸爸一支。

“啥时候学会的抽烟？”爸爸摆弄着那根烟，说。

“记不起来了。”妈妈愣了一会儿，说。

妈妈为爸爸倒了一杯酒，也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爸爸看看妈妈，有些吃惊，眼睛睁得老大。

“我早就不喝酒了，不信，你问问咱圆满。今儿个是圆满让我喝的，不信，你问问咱圆满。”爸爸说。

妈妈看看爸爸，没吱声。

“我攒了不少钱，都在小铁盒里呢。你就是不走，我也能看好你的病。”爸爸说。

我打开铁盒盖儿，端到妈妈跟前，让妈妈看。

“这是爸爸攒的钱，有好多呢。你走之后，爸爸再也没喝酒。”我说。

妈妈摸了我一把，哆哆嗦嗦地抽了一口烟。

“这两年你受了不少苦吧？”爸爸看看妈妈说。

“你也吃了不少苦呀，你看，你瘦了，头发白了。”妈妈说。

“来，咱俩碰一杯吧。我什么也不说了，都在酒里呢。”爸爸为妈妈倒了一杯酒，说。

妈妈和爸爸碰了杯，我偷偷地一笑。

“出去这一趟才算开了眼。”妈妈说，“人家也过一辈子，咱也过一辈子，没法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唉。你再接着做生意吧，总有一天会发财的。到时候，你穿上西装，打上领带，一点不比那些人差。”

“你真像变了一个人。为了不叫我做生意，你不知生了多少气。”爸爸看看妈妈的脸，看看妈妈的衣服，说。

“那个时候是那样的。”妈妈说，“我也是心烦，年轻轻的得了一身病。我想认命，又不想认命。心一横，就出去了。活出来是命，活不出来，也是命。”

“这两年，你都是­干­些啥？”爸爸摆弄着酒杯，说。

“啥都­干­。刷盘子，洗碗。”妈妈说。

爸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两年，我攒了几万块钱，虽说不多，咱从小做起，不愁不发财。”妈妈说。

“几万块钱？你怎么弄这么多钱？”爸爸的脸涨得通红，喘气也粗了。

我觉得爸爸喝醉了。

“我挣的呀。”妈妈说。

“你怎么挣的？就靠你刷盘子，刷碗？”爸爸说。

“你什么意思？好心当作驴肝肺。你别往歪处想，我的钱都是从正道上来的。”妈妈说。

“我也没说是从歪道上来的呀。”爸爸说。

妈妈气得脸通红，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这个家真没法待了。”妈妈大声说。

“没法待就走吧，走吧。”爸爸也大声说。

爸爸摔了酒瓶，呜呜大哭。我吓哭了。

堤坡下很冷，堤坡上也很冷。天空灰蒙蒙的，看来真的要下雪了。我坐在坡上，不等爸爸，也不等妈妈，爸爸和妈妈正在家里吵架呢，我只是想出来坐一坐。堤坡上光秃秃的，树叶也没有，枯草也没有，只有冷冷硬硬的风。湖里早已没有了芦苇，除了湖水还是湖水，不，还有村子。湖水是灰­色­的，村子也是灰­色­的。湖上一点遮挡也没有，一眼能望老远，我想看看湖的那头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有一个小孩正往这边张望呢？

下雪了，一朵又一朵，软软的，白白的，像棉花。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坡上，看着堤坡一点点变白，看着远处的村子一点点变白。湖水没变白，它还是老样子，一脸的灰­色­。

雪很厚了，我用手指头在雪上写了几个字。写好一看，我哭了。原来，我写了这么几个字：爸爸妈妈。

我飞快地跑回家。家里酒气冲天。爸爸正闷头喝酒，妈妈在一旁低着头，眼泡肿肿的，身旁是那个红旅行包。妈妈把我拉过去，拍掉我身上的雪，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紧紧地把我搂进怀里。有水滴掉进我的脖子里，我知道那是妈妈的泪水。我看看爸爸，爸爸扭过脸去，我知道爸爸也掉了泪。

“满满呀，你要听爸爸的话。爸爸是个好爸爸，妈妈不是好妈妈。”妈妈摸着我的头，说。

“妈妈是好妈妈，爸爸也是好爸爸。你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好不好？” 我紧紧地搂住妈妈说。

妈妈看看爸爸，爸爸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妈妈的身子一哆嗦，泪水流了一脸。

“我走了。你以后少喝点酒。”妈妈对爸爸说。

“走吧，路上小心点。”爸爸的喉头动了动，说。

妈妈叹了一口气，穿上红羽绒服，慢慢地往外走。妈妈在屋门口停了停，扭头看看爸爸。爸爸把一大口酒灌进嘴里，脸哆嗦了一下。妈妈的身子一抖，一扭头，走进茫茫大雪里。我想跑出去拉住妈妈，爸爸拉住我，不住叹气。

“让妈妈走吧。走了好，走了就不吵架了。”爸爸说。

我难受地要命，我想哭。我端过来桌上的酒，喝了一口。酒这东西真是好东西，喝下去，我就不那么难受了。爸爸摔了酒瓶，扯着喉咙大哭。我追出院外，我看不见妈妈了。我追到堤上。妈妈走地很远很远了，成了一个小红点，眼看被白茫茫的风雪淹没了。白，白，白，一切全是白的，只有妈妈是红的。妈妈像红花，不，像火焰。我喊叫着向妈妈追去，我相信我能追上妈妈。跑了一会儿，我就跑不动了。我知道，我醉了。我又跑了几步，腿一软，倒在雪地里。天空中全是飞舞的白蜻蜓，有蜻蜓妈妈，有蜻蜓爸爸，有蜻蜓姐姐，有蜻蜓弟弟，真好看呀。

“带上我呀，我也想飞，我也想飞。”我大声说。书包 网 想看书来

一

水莲对石钢说，船够载了，别再装了。石钢没理水莲，回头朝码头上说，再来几车。水莲瞪了石钢一眼，看看将要沉入湖西的太阳，回艄楼做饭去了。水莲早就吃过饭了，石钢仍津津有味地喝酒。水莲把稀饭放在煤球炉上，她知道石钢吃饭还得有一会子呢。水莲打开十四寸的黑白电视，雪花伴随着阵阵嘈杂音乱闪。水莲扭动了半天天线，终于有了画面。水莲一边看电视，一边织毛衣。天气预报到了，水莲停下手里的活儿，眼直勾勾地盯在屏幕上。天气预报说，明天到后天，有六到七级的大风，温度下降八到十度。水莲看看石钢，石钢仍低头喝酒。水莲放下毛衣，钻出艄楼。围着船查看了一遍，前锚下得很牢靠，后缆绳系得也很牢。叫她不放心的是船上的载太大了，水已经没了­干­舷。唉，这个石钢，非多装几车砂子不行。哪回都是这么贪载，钱能是一天挣的吗？

水莲回到艄楼，拾起毛线，却没心思织。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对石钢说，船整天在湖里窜来窜去，没风没火的还行。谁知道哪一天有风？早该买两块封舱的帆布，一旦摊上大风，也有个遮拦。整天把命系在浪尖上，这是人过的日子吗？石钢喝下一大口酒，说，不想过就滚，我又没拉着你。水莲低下头，接着织毛衣。不过这样的日子，又过啥样了日子？石钢说过，­干­啥也不跟咱使唤水泥船自在。他妈的，装一趟砂子就弄几百块钱。想吸烟就吸烟，想喝酒就喝酒，神仙过的日子。石钢说过，将来有了钱，换成一百吨的船，将来再换成钢驳船，将来……唉，石钢眼里只有船，没有我们娘儿俩了。水莲想起了女儿宝宝。宝宝由­奶­­奶­抱养，现在已经会喊爸爸妈妈了。爸爸妈妈在哪里呢？爸爸妈妈在湖上漂着呢！

水莲出了艄楼。白天繁忙的码头上，只剩下几堆狰狞的石头和砂子，附近的船上，传来两口子吵架的声音，随后就有了婴儿的哭声。水莲不自觉地朝湖里望去，她的家就在湖深处的村庄上。眼前是冷森森的湖水，远处是黑森森的湖水，再远处，湖水与夜­色­交融在一起，她什么也看不清了。宝宝可能睡着了，不，宝宝可能正哭着要妈妈呢！水莲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她不去擦，痛痛快快地任泪水砸在脚下。

二

天刚亮，石钢推醒水莲，说是要开船。水莲揉揉眼，说，你疯了，今天有大风，六到七级呢。石钢吼道，你欠揍，别罗嗦。水莲钻出艄楼，看看天，雾茫茫的，真像是有风的样子，便不想开船。石钢瞪了水莲一眼，想发火，扫了一眼一旁的几十条船，小声地说，你懂个屁。撑死大胆的，饿死小胆的。人家不敢开船，咱开，咱一准卖个好价钱，说不定能多卖二百多块钱，这不够你买封舱布吗？咱准能赶在风前头。老子打小就使唤船，几时怕过风，风算个吊。

船一开，水莲的心便吊在了嗓子眼，她怕风随着船ρi股跟来。船到了湖中心，一部机子突然停了，船明显地慢了下来。无边无际的湖像个大吸盘，把船搂在怀里不想放走。“呜，呜。”水莲好像听到风的叫声，吓黄了脸，大声喊，风来了，风来了。石钢瞪了水莲一眼，说，你欠揍，哪有风？石钢把舵把交给水莲，默不做声地修理机子。水莲看看湖面，果然没有风。她擦了一把冷汗，小心地把着舵，盼着快点闯出大湖。眼看还有二里路就要到运河了，才稍稍放了心。

陡地，一股风掀起水莲的后襟，直透脊梁。水莲吃了一惊，还没缓过神来，就看见滔天的大浪跳进了船舱。水莲大叫一声，双手捂在脸上。石钢丢下机子，几步窜过来，抢过舵把，飞快地改变了航向，避免了浪头对船舷的扑打。浪头打在船后艄，水花越过艄楼，落在几十米的前艄上。一排排一米多高的浪头，俯视着匍匐而行的水泥船，毫不留情地涌进船舱。水莲吓瘫了，狂乱地大叫着什么。眼看着船就要沉没，石钢丢下舵把，抱起水莲冲出艄楼，一边还骂，我日你­奶­­奶­。与此同时，水泥船悄然沉入水底。石钢把水莲放在跳板上，挣扎着脱掉棉大衣，推着跳板奋力往运河的方向游。他知道，运河里有来往的船只，船上的人不会见死不救的。大浪一次次淹没了石钢，石钢一次次钻出来，很快，他的头发上结了一层亮闪闪的冰。水莲趴在跳板上，看着石钢的脸越来越青紫，划水的动作越来越慢，她知道石钢快要支撑不住了。她自己的衣服也湿透了，头发上、衣服上的冰像紧箍咒似的越收越紧，直扎人的肌骨，她觉得自己也支撑不住了。她朝家的方向扭过头去，说，宝宝呀，你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石钢瞪她一眼，说，你、你、你欠、欠揍。有、有人来了。石钢用尽全力划了最后一掌，就不动了。

是的，有人划着小船来救他们来了。由于是顶风，船划得很吃力。近了，近了，终于靠近了跳板，来人将水莲和石钢救上船，盖上两床棉被。水莲抱住石钢瑟瑟发抖，石钢却一动不动。来人掐着石钢的人中，说，这不是泰坦尼克上的杰克吗？杰克，杰克，你醒醒，醒醒。石钢慢慢地睁开眼，说，谁是杰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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