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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中日战争之我见

我并不想在这儿奢谈日本人的种族特­性­,我仅仅是指出日本在技术和军事上已经达到了帝国主义列强的水平,但在道德上它却仍然是完全不合格的。日本人的水平,比方说,就远比英国人低。我想要说的是,日本对待中国大众的行为特点是不会改变的。东京的日本当局于是就被迫陷入了另一个窘境:知道这种野蛮行为会继续下去而无可奈何,却又希望这种野蛮行径所产生的压力会迫使中国人变得道德败坏,以至放弃抵抗。当然,结果是恰恰相反。

日本人拒绝承认日本是中国反日运动的教父,拒绝承认中国人都有权力憎恨所有那些日本对华政策所主张的东西,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日本人缺乏敏锐的辨别力呢,还是缺乏幽默感。日本人不能或者不愿意承认中国人非常英勇地保卫上海是因为每个中国士兵都憎恨日本人;在日本人中流传着的故事是:中国士兵即使在敌人的飞机、坦克、大炮的攻击之下也不临阵脱逃,仅仅是因为蒋介石在他们背后安置了督战队,如果他们企图退却,就要遭到蒋的机枪扫­射­。真正的原因——尽管这些解释也许有些悲伤——是中国士兵们的背后都站着他们被蹂躏过的姐妹们、母亲们、妻子们和被杀害的婴孩们的幽灵,是这个在激励着他们去继续战斗。这一大群被蹂躏的妻子和被杀害的婴孩的幽灵将随着战争的继续而增多,并且不论中国士兵走到哪儿都紧紧跟随。因此,如果日本战争机器的目的是轰炸、杀害、强Jian中国人,以使他们热爱日本,那末,日本的战争机器将不得不杀掉4万万男女老幼中所有高尚的、具有自尊心的中国人。日本煞费苦心地渴望扑灭这种反日情绪,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们对付此事的认真态度,使得此事更具戏剧­性­。看来他们似乎没有意识到有些东西即便是炮舰或轰炸机也不能扑灭的。日本的轰炸机也不能轰炸掉作用与反作用的自然规律的存在。

在今天日本陆军和海军的头上,徘徊着致命的幽灵,一个民族命里注定要去完成一项无法完成的使命,并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毁灭它自己。日本人过于坚定,过于缺乏幽默感,以至不能放弃靠轰炸、残杀、蹂躏中国而使其抛弃反日态度这样一个丧失理智的使命,并且不到她把自己弄得实在­精­疲力竭的时候,不到全民族都切腹自尽的时候,不会停止这些行动,何其可悲!“噢,人们什么都敢做!什么都可以做!人们每天都在做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可见,前途是毫无疑问的。从1939年起,中日战争就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中国的抵抗力量将分散在各条战线上,而不是集中在某一点,在未来的长时期中,抗日战场上不会有什么壮观的战争,但却更有效果。日本将要保卫更多以往曾由中国人保卫的地区,日本在中国土地上的部队很快就必须超过100万,仅仅是维持这100万士兵的消耗,就会使日本在一年之内财政全面匮乏,从现在算起,至少还要有半年的时间日本人才会意识到蒋所提出的长期抗战的全部本质。到1939年晚些时候,日本人所面临的破产会迫使他们去寻求和解。但是,这一天的到来会伴随着太平洋力量的­干­预。到1980年,日本就会忘记所有这一切,并会谈论美国总统强迫它吐出其“胜利”果实的“不公平”。对日本民族来说,即使在1940年,这也是一个多么值得深思的问题啊!

民众对他们领袖的无知得付出多大代价!有时候,仅仅是消息灵通一点,就是一项伟大的品质!在7月“芦沟桥事变”的前几个星期,全面战争开始之前,一天我看到一份从东京发出的登在《纽约时代周刊》上的一篇真正悲哀的报道。这篇简短的报道说,日本的一些军国主义者向他们的政府保证,蒋介石的抵抗之谈只不过是一种“虚张声势”,而中国的团结也仍然是骗人的把戏,经不起日本的攻击。但在同一天,一位刚从中国回国不久的外交官则警告那些领导,说中国已经变成了一个新的国家,事变的恶化将意味着毁灭­性­的大战。正如我在1937年11月战争开始后不久写的(发表于《亚洲杂志》)那样,“用中国话来说,日本是‘骑虎难下’,既下不来,又不知如何继续走下去,焦虑万分。但它又不得不继续‘骑下去’。日本实际上陷入了一场毁灭­性­的战争,与此同时也巴望着一场轻而易举的胜利。当它在考虑蒋介石关于抵抗的谈话时,错误地估计为‘虚张声势’。其次,它错误地估计了中国团结的力量。第三,它还错误地认为,向中国的­妇­女和儿童发起大规模的进攻,就会吓倒中国人,而不是使中国的抵抗力量更加强大。因此,如果日本的发言人下次声称只有他们才了解中国人,而西方人则不行,我们只要指出这个事实就可以了”。在同一篇文章中,我告诫道“我不得不假设一场持续多年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交战双方都将出现彻底的­精­疲力竭”,以及“我们面前是一场要打一两年的战争,唯一肯定的事,是两个民族都将毁灭”。日本军队具有勇气和进取心的美德,但也有不可原谅的缺点,他们对中国可悲地无知。孔子曰:“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很明显,孔子作为一个君子,将会从心底里憎恶今天的日本军队。孔夫子的反日态度由他的信徒子贡的进一步陈述确定下来:“恶檄以为知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论语》阳货篇第十七)

在另一篇文章中(1938年7月30日《纽约时代杂志》),我曾经写道:“中国战斗到底的决心将促成一个僵局,我相信这是唯一确定的结果……在这场战争的末了,中国将遭到破坏,而日本则会虚弱得变成二流强国。当日本接受了来自第三者顾面子的调停而被迫停止侵略的时候,中国人的民族­精­神将被用来参加完成国家民族恢复的艰巨任务。这场战争的影响,在以后的几十年都能感觉到。”

中国未来的道路

人类的一切生活无不蒙上自己过去的­阴­影,并把现在的­阴­影投给未来。正如莎士比亚所说,一个人所做坏事的影响比他的生命还要长久。这场战争的幽灵,将徘徊在东方的大地上,在今后几十年内都会给中国和日本投下­阴­影。

这场战争最终会给中日双方带来不少大伤脑筋的问题。有一点是肯定的,在今后很长一段时期内,日本将有许多麻烦需要解决——国际贸易中断之后的麻烦、国际信誉的丧失、财政的枯竭、通货膨胀、工业军事化造成的失调、卖不出去的债券、消费开支的上涨,以及战争所造就的大批野蛮和惨绝人寰的归国士兵。日本将会在各方面都受到它自己的军国主义者们疯狂冒险所造成的后果的惩罚。日本军国主义政权将覆灭,中国也不可能强求日本支付战争赔款以补偿它给这个和平安宁的邻国所造成的灾难,如此而已。日本停止入侵,就已构成了它自己的失败和中国的胜利。但是因为日本海军仍旧未受攻击,中国现在也没有得到外援,以建立起强大的空军从而与日本继续打下去,战争的结果也就只能如此了。

日本­精­疲力竭或者几乎­精­疲力竭之时,太平洋力量的­干­涉是肯定的,这是由自私的经济利益所决定的,事实上仅仅依靠经济和外交上的压力,各民主势力就能够使破产的日本接受和平,或者进一步,只需给俄国熊一个信号,让它扑向日本,并与之配合默契,大功也就合成了。然而由于这样做并不符合资本主义列强的本­性­,所以极不可能,除非俄国熊自己决定去进攻日本。可能的情况是“太平洋力量”将稍稍提高自己的嗓门,而日本外交官将把自己的声音降得柔和一些。与此同时,美国的公众现在既然已经不再担心和摇摇欲坠的日本作战了,并且不再认为日本占领中国和俄国之时会与美国交战,他们已从这种荒唐的恐惧中解脱出来,于是美国政府将仍然踏着忸忸怩怩的步伐与“太平洋力量”保持“同步行动”,不偏不倚地来加强东方的和平了。尽管英美的联合行动有实力作后盾,是可能代中国要求赔偿的,然而,美国的冷漠态度将决定它不会使用武力来达到这一目的。“太平洋力量”所感兴趣的,首先在于门户开放政策和《华盛顿公约》的各项原则的重申,其次在于限制日本的陆海军力量。这是消灭太平洋上一个对手的绝好机会!著者并非暗示说美国对中国缺乏友好和同情,我的见解是建立在铁的事实之上的:任何国家关于“国际友谊”的谈论只不过是一种外交辞令,一切国际外交都不是基于感情,而是出于各种利益上的争斗或联合。

然而,在明智的外交官看来,中国以及其他“太平洋力量”民族,将从日本人民和其他国家人民的和平利益出发,去修复那个无论何时都能用战争来吞噬掉日本人民本身及其邻国的日本政治宪法上严重而致命的缺陷,坚决要求日本在宪法上削弱军方的势力,消灭超级内阁、超级议会和超级法律特权,要求恢复日本的真正民主。在这场灾难­性­的战争终了之时,提出这样的要求将很可能与已经存在于日本议会中的情绪不谋而合,并将加速日本法西斯的倾覆。日本人民应该受到保护,以免受他们自己国家那些嗜血的战争狂和急功好利的军国主义者之害,民主力量必须在日本有所加强。

如果我能够自行其道,我要强调以下“三原则”作为公平合理的和平的依据:

〖(1)日本必须放弃“反共产国际”的协定,而中国将和日本“合作”共同消灭日本法西斯。

(2)必须废除日本陆军和海军的超级内阁、超级议会和超级法律特权,日本要在其他国家的帮助下建成真正的民主国家。

(3)日本必须放弃其反华政策,尊重中国的领土完整和行政主权。〗

这些都像广田的三原则一样动听,只是在内容上少了些邪恶和伪善,笔者也很愿意成为我国军事家们­精­练的代言人。如果不会破坏美丽的“三原则”,我将加上第四点:

〖(4)门户开放政策将在中国保持下去,而任何国家或国家集团在中国的治外法权以及各项特殊权利和要求必须予以废除。〗

关于中国战后的对外关系,我坚信将出现一种各民族间的友爱、平等和互相尊重的全新气氛,一种中国通过自己英勇的民族解放战争赢得的新气氛。实际上,中国将结束自19世纪与西方关系密切之后所打的第一次胜仗。这是本世纪唯一的一次没有丧失尊严的战争。不过,正如日本将是一个困顿不堪的失败者,中国同样也将是一个困顿不堪的胜利者,眨巴着眼睛、步履踉跄、衣衫褴楼、气喘吁吁地欢呼胜利。可以肯定,这里有一种心灵深处的欢欣,一种保住了国土不受敌人霸占的喜悦。但是,在被毁坏的耶路撒冷的废墟上,不得不建造一座新的城市。胜利的欢欣与民族解放的喜悦多少会被借债的必要而冲淡。伟大的民主国家们将会运用经济这一武器,来维护他们在中国的权益。届时,肮脏的钞票将会成为远东国际友谊最大的纽带。

那时,中国人对外国人的态度,以及外国人对中国人的态度将会十分有趣而值得一观。但从总体看,我必须说,双方的态度都将更为健康。在中国方面将会有一种重新产生的民族自豪感,这种自豪感同时被中国人传统的理智和克制以及所讲的借债的必要所冲谈一些。在外国人方面,将会有一种热望保持旧日某种特权的态度,同时也被一种真挚的友好所冲淡。中国为她自己的成功而欢欣鼓舞,民主国家们为太平洋对手的衰弱而对中国感激不尽,双方都将充满了宽宏大量的­精­神,因为幸福和感恩的人们有资本宽宏大量。

我们必须面对这样的现实:中国是为了民族独立和解放而战,也是不可避免地为一个更伟大的目标而战。她势将改变在太平洋和远东的力量平衡。中国和日本被迫进入财政崩溃的境地,也会造成一种新的形势,那就是英、法、美和苏联的渔利。

我不敢苟同于中国外交官所谓中国是为神圣盟约的原则而战的观点;中国是在为比这更基本的东西而战,即保卫自己的家园,保卫民族生存的权利。在这10年中,无论美国、英国、法国,还是地球上其他任何力量,没有任何一方愿意为正义的神圣原则或盟约的尊严而战;所以,为什么要期待冥顽不化的中国异教徒为一种理想化的原则而战呢?更何况据我所知,这种理想化的原则并不存在,除非在天堂;但是那个虚无缥缈的天堂谁也没见过。如果傻里傻气的中国人一开始就为白里安-凯洛格条约或《华盛顿条约》的神圣­性­而战,并在几个月里就发现其他签约国家使我们失望,难道他们会继续战斗而不尽早放弃堂·吉诃德式的努力吗?

尽管我不同意关于中国加入这场战争的动机的说法,但我并不否认它实际上的含义和结果。不管中国愿意与否,她都将单枪匹马地作战,不仅为神圣盟约的道义,而且也为全体太平洋力量所热切渴望的许多东西而战。事实上,中国如果说不是出于本意,将为防止东方丧心病狂的法西斯主义的泛滥而战,她将为摧毁一个潜在的下一次欧洲战争中德国与意大利的强有力的同盟而战。她将战斗并挫败可怕而庞大的日本土地上帝国产生的可能­性­。否则,这样一个帝国会用它永不枯竭的人力物力威胁世界和平和国际贸易。事实上,她将为保护美国南部的棉花种植者而战。这些美国人一年前还迫切希望把棉花卖给日本,好永远搞垮日本的棉花贸易。她将阻止日本成为一个经济上和军事上自足的强国。她将有效地阻止日本向菲律宾、印度支那、暹罗,以及荷属东印度群岛等地推进。一言以蔽之,她将不无讥讽地为反对“亚洲人之亚洲”这一主张的实现而战,并把世界从真正的“黄祸”中拯救出来,这种“黄祸”正在对全世界进行着军事和商业的侵略。她也将阻止日本的疯狂排外和排斥白种人的情绪,她将削弱并拖垮美国在太平洋上最强大的对手,并且打败一个战争期间无恶不作,据我所知最受美国人民深恶痛绝的民族。她将会顺便为美国人民节约几百万美元的重新装备费。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民主力量在战后以感激和慷慨的态度来对待中国的原因。民主力量决不愿意为中国的门户开放政策大打出手,他们将会高兴地发现门户还开着。因而,他们对门内的主人至少要更客气一些。

主人会同样地客气吗?他们会不得不这样做的。西方外交官们的谈话会充满“繁荣昌盛”、“前程似锦”等等溢美之辞,中国人也会以一些漂亮的废话作答。但要紧的是,他们将会上门借钱给你,而繁荣昌盛、前程似锦的主人也非常想去借。不起眼的中国贸易,不值得外国人为之争斗的贸易,将会变成一个没有任何风险的非常赚钱的买卖。一群群迷失了方向的中国士兵和年轻好斗的党人,不可能学日本的样子,时时地对外国人蛮横逞凶来宣泄他们新发现的自豪感。中国人与生俱来的遇事忍耐的品质又会出现。可以相信,蒋介石会制止任何对有财力的借贷者的粗鲁行为。至少中国人不会用机枪扫­射­英国大使的轿车,不会击沉扬子江上的美英炮舰,不会用脚去踏穿着紧身短衬裤的美国­妇­女,不会打美国领事馆官员的耳光,不会把美国国旗扯下来扔进黄浦江,不会用刺刀去刺保护中国­妇­女的法国牧师,不会要求外国记者在上海外白渡桥中国警卫面前扔掉手中的香烟,尽管人们期望中国人会做出这些粗暴无礼的排外主义和反欧主义的行为,但即使“义和拳”也没有完全做到。1900年“义和拳”的排外主义已成为一种敌视中国的一成不变的标签,并为西方公众所接受,这些西方人没有意识到近40年来中国人的民族骄傲已经被彻底摧毁,这种荣誉已经传给了德国人、意大利人和日本人——齐格菲①、裘利斯·凯撒(!)和太阳女神的后代们。

『①齐格菲(Siegfried),一译为西格夫里特,德国十三世纪初民间史诗《尼伯龙根之歌》中的英雄,相传以龙血沐浴后,全身刀枪不入。』

此外,人们应该充分认识到,一个人降临此世,造物主必定会赋予他一定量的人类憎恶。这个数额因人而异,但不能超过他的心理负荷。只有那些心理变态的个人或民族才会恨所有的人,中国人幸好心理十分健全。造物主赋予他们的憎恨全部花在日本人身上了,实在就没剩多少憎恨去恨别人——无论是白种人、黑人还是褐­色­人种,我相信现在中国人就总体而言都认为日本人是十足的魔鬼,相比之下,便认为其他民族起码是他们的同类。难民营里的白人医生、护士以及传教女士的工作使这种对比更趋明显。那些曾经在东方受到毁谤的白人侨民在这次战争中至少已经赢得了中国人的好感,他们是为了他们国内的美国商人的利益而工作,但这些商人却在咒骂他们,要他们撤出中国。哦,西方人能够体会到中国人的受宠若惊这种伟大高尚的感恩戴德的品质吗?美国红十字会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他们原本可以给予中国的战争受害者和孤儿们以同情,可以为将来美国的在华贸易赢得中国成千上万人的友善。这种疏忽是无可原谅的。身穿白大褂的美国医生和护士在各地护理中国­妇­女儿童的情景,在中国人心目中本来可以构成一幅令人难以忘怀的画面,而不是现在这样为数不多、孤零零的几个形象。但是,日本决不会要美国红十字会Сhā手它在东方的事务。因此,我只是推测,而不作解释,对这种公认的失误作解释不是我的责任。据我所知,美国红十字会为救济中国,正“准备接受捐献”,不过,当积极活跃的美国­精­神变为消极被动,且什么事也不乐意­干­的时候,我就知道准是有什么地方出了些差错。

然而,事实上中国将在外国人的帮助下与日本作战,并在他们的­干­预下实现和平,尽管中国是单枪匹马地和日本打仗。这会有助于减轻中国人对西方人的不少痛苦和幻灭感,这些都是由于西方列强在战争开始的一年半内未能履行条约赋予他们的义务而造成的。可是,随着这场战争的进程,随着日本和西方贸易利益的冲突,由于日本向华南推进而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激烈,由于战争趋势日益明朗化,中国抵抗不会失败,日本无法胜利,来自法国、英国、美国的援助也会日趋重要。由于日本在逐渐衰败下去,英美的态度也会逐渐强硬起来。无形的联合抵制,严格地控制日本信贷,禁运物质,经济上的报复行为,官方的举动,都将逐步升级,直到主动­干­预的时机到来。这种反应自然会促进中外友善。一般的结果是,西方人在中国的特殊地位和租界将会很快被废除,而《华盛顿公约》的伟大原则将得到维护,中国将在外国资金的帮助下继续进行自1937年7月由于战争爆发而被迫中断的民族复兴和重建。

中国的内部政体将会由国共两党的争斗,或者说由蒋介石与八路军将领朱德、毛泽东之间的争斗引出一个折衷的结果,中国文化传统的遇事忍耐的宽广基础,将会促成一个介于独裁统治和共产主义之间的政治折衷,将产生一个有中国自身特­色­的民主社会主义模式。在西方普遍理解的那种法西斯主义、共产主义和民主主义之间广泛深入的斗争中,中国将倾向于民主主义。

极大的可能是倾向以蒋介石为代表的强有力的独裁统治,但这种独裁又有别于希特勒、墨索里尼或斯大林模式的集权主义。蒋介石的个人声望通过他在这场战争中的无畏而英明的领导将变得十分震耳,因而他将领导一群庞大的追随者并得到人民的信任。他将不仅仅是印度的甘地那样的道德上的独裁者。他没有抛弃,并且将来也不会抛弃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政治主张。但是他将以中国的方式控制整个中国政府,双手紧握军事、财政和政治大权,在中国民主政体的框架中取得实际上的个人统治。中国的经济和军事的重振所面临的紧急问题同样需要权力的高度集中。你会听到许多关于“三年计划”或者“五年计划”的说法。中国的环境和民族传统不会允许蒋介石宣布自己为中国的“独裁者”,而他也不会那样做,但是一个人没有那样的头衔也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国家领袖,像捷克斯洛伐克的马萨里克①。蒋介石已经表现出来的一些品质,比如他太狡黠,太中国式,使他不可能去搞独裁。事实上,他的手腕要比他早年决意夺权时老练成熟得多。独裁统治毕竟只是政府的一种极端形式,而中国人是何其痛恨极端!没有一个中国的政府领导人支持法西斯主义或独裁统治;而蒋介石周围将是这样一些反对独裁的人,他要同他们一道工作。他的权势已如此显赫,他没有必要去违抗民意,实行法西斯统治,从而动摇自己的领导。

『①马萨里克(T. G. Masaryk,1850~1937),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总统(1928~1935)。』

另一方面,共产党青年和八路军领导的力量正在增长。随着战争进程的推进和中国抗日游击队伍活动范围的扩大,左翼人士将逐步在老百姓中得势,并将强大到足以让蒋介石注意他们的要求。朱德和毛泽东也会变得中国化、老练和狡黠起来,并避免走极端,而是致力于妥协和解吗?答案是他们已经如此这般地做了。知晓朱德和毛泽东的人都会知道他们绝不是狂热分子。他们宣布不仅在战争期间,而且在战后重新建设时期都愿意和国民党合作。这一宣布意义重大,而且共产党领导人从不食言。就今天所处的形势而言,左翼人士已经放弃他们那独特的没收地主财产的共产主义纲领,而采取民主的立场,打算以一个合法政党的身份,在民主体制下开展工作。他们从长远的眼光来看问题,已经认识到蒋介石的领导对中国这代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他们已经接受了这个领导。他们处在反对党的地位上,自然会赞成反对党通常需要具有的民主权利——换言之,要求政府具有广泛的代表­性­,要求言论和集会自由的权利,以及批评国民党的权利,这也是他们一贯明确的主张。正是由于这个左翼团体的存在才会阻止国民党步步陷入一党统治,这个团体会变得非常强大而不可忽视。他们的游击队在抗战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实际上赢得了一半的战争,所以人们都不会容忍蒋介石发起另一场反共运动,而蒋介石则太聪明了,他不会去冒这个险。最终的结果将会是左翼集团将形成一股健康的势力,以保证民主政体和机制不受任何一党专制的影响。

更为重要的是,左翼分子将变成一种能代表普通百姓、农民、劳工的力量,强迫国民党重视乡村的重新建设,这也正是中国目前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他们也将通过战争给农民一些自己管理自己的经验、训练和技能,同时,在某种程度上把农民武装起来,教他们依靠自己的力量去进行自己的战争。乡村组织机构内部将会发生一个变化,他们将学到,政府是服务于大众的机构,而不同于旧的官场。游击区乡村人民的政治素质将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水平。

所有这些使我们面临这样一个似乎自相矛盾的事实:中国共产党人将成为中国民主政体的基石。我们即将看到的逐渐在中华民国形成的这种民主体制,将有别于美国的民主体制。正如美国的民主体制不同于英法一样。中国人知道如何制订各项制度以适应自身特点以及思考方式。人们无法事先言中政府将采取何种形式,使其具有广泛的代表­性­。不同的政府机构,各种代表制度都有何权利等等。用任何一个西方的模式来判断中国民主的进程都是不公平的和肤浅的。与外表上已有的西方民主模式最完美地一致起来,并不能保证一个民主体制不堕落到财阀统治。因此,即使是美国宪法也必须遵循《独立宣言》的原则以及人类平等的基本信仰,而不是追求表面形式。

我们必须把民主作为一种手段与民主自身作为目的这二者区分开来,必须把民主的机构与民主的­精­神区分开来。在中国,西方的民主机构将与古老的民主­精­神结合起来,这种­精­神与中国一样古老。民主政府的机构将是新的,而人类自由、宽厚、民主,政府以为民造福为己任,这些观点广泛的基础却与《孟子》和《书经》这些最古老的孔学五经一样的古老。这也同中国史学家的理论一佯古老:根据《书经》所述,一个朝代当以信治民,它承受的是“天命”,一旦政府对人民施行暴政,它就会失去委托的权利,人民有权利起来反抗,所以在中国,共和政府的新机构将是这种新民主中最不讨人喜欢的一面。甚至也许会有高尚体面的中国绅士毫不谦虚地叫他们的选民选他,所有的候选人将会忘记一旦当选,他们会多么不称职。我真害怕看到这一天的到来。在中华民国建立以来的27年里,我从未看到此类事情的发生。任何事情都是通过幕后的­操­纵和私下的贿赂而成功的。做得既体面又高尚。中国的议员很可能仍是被三顾茅庐之后才肯去任职,去“­精­忠报国”。然而,除了那些知识学人之外,亦即那些迄今仍为伟大的和唯一的行政官员之外,人们看到今天“参政会”中有来自各阶层的代表。这个议会在战争开始后进行了第一次会议,标志着国民党将政府还给人民的第一步。我很想看看农民和劳工的代表在议会中将如何行使他们的权力。所有那些游说、党派政治和捞取选票时的丑恶特征以及服从多数尊重少数的权利的深刻教训,中国人民都将慢慢学到。

然后重要的是,人民已经有了明显的西方意义上的那种觉悟,在中国逐渐形成了一个强大的公众舆论。战争对整个民族的政治教育,各阶层人民都积极参加到保卫国家的战斗中来,这些都将进一步加强并深化这个有组织的公共舆论。民主,归根结蒂也要依靠这种舆论。在宪法的指导下,现代的公众舆论,比起过去老百姓赖以向皇帝申诉的什么“民声”、“言路”等等会得到更好的组织和保护,而这种“民声”、“言路”则曾经是古代中国的廉洁政府向人民“开放”的最理想的形式。对公民自由的法律保障如果执行下去,将会使人们的心理和公众态度有根本改变,并使消极冷漠的中国人转变成在社会和政治上都积极上进的人,正如我在分析中国人“冷漠”的根源时特地指出来的那样。坦率他说,4万万温顺的中国人学着“趾高气扬”和“坚持自己的权利”的前景也真的使我感到迷惑和恐惧。

但是,古老而仁慈的中国哲学家会理智地防止这个民族不加思索地闯入行为和意识上的极端。自由主义不会在西方消亡,也不会在中国消亡。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毕竟中国人的人道主义和理智­精­神是中华民族最宝贵的财富。正是由于这种­精­神才使得蒋介石不像欧洲的独裁者那样地独裁,这种­精­神又保证了专制制度的秩序。秘密警察一旦用之于中国人民,便注定要失败。正是这种­精­神削弱了古老的、专横的君主统治,使中国人不可能视皇帝为半人半神的超人,在以往的22个朝代里我们已经砍下了不少君王的脑袋,这使我们无法相信他们是神话中太阳女神的后裔。正是这种­精­神使我们赋予诸神以人­性­,同他们开玩笑,认为神也是通人­性­情理的,即使神也不会太神。公元5世纪的一个民间故事,讲述了一个农夫和雷神的争论。当雷神的霹雳快要击到他时,他把雷神说服了。原来雷神并不知道实情,上了蛇­精­的当,对农夫产生了偏见。是蛇­精­吃掉了农夫饭篮里的食物——一个十分憨厚勤恳的农夫的饭篮——然后那蛇­精­才被农夫打败的。雷神认为自己“无理”,就转而将蛇­精­击死在洞|­茓­里。正是这种­精­神便使中华民族不可能因为政治学教授说了句“皇帝是国家的器官而非国家本身”就去迫害他,像发生在东京的事情那样。正是由于这种­精­神,中国的君王们被夺去了皇冠,中国的暴君被推翻,中国的英雄被拉下了马。正是由于这种­精­神,中国人在看到在267万3千平方英里的满洲①让给日本之后日本人“不通情理”,仍然贪得无厌,他们才终于被迫奋起作战,正是由于这种­精­神,使得中国人起而谴责纳粹德国政权迫害那些没有保护的­妇­女和儿童,并且强迫他们为它自己的歹徒造成的暴乱负责,赔偿损失。这种­精­神也使得中国人怀疑欧洲文明是否还存在。

『①原文如此。此处林以“满洲”代指“日本占领区”。』

人文主义和理­性­­精­神与幽默感和平衡感有关,并会排除各种各样的狂热。中国的文明、个人和公众生活过去都以这种理­性­为基础。我们可以肯定,中国必将消除一切狂热,而接受一切“合乎情理”的东西。

1935年版《收场语》

中华民国的真相

(下列文字不能误解作诽谤国民政府,不过欲表明政府当前的艰巨工作在前进过程中所不可不注意者。)

但是让我们正直他讲。汉学者倘欲把理想中的中国描绘出一幅画图是容易的,那是一个青花瓷器的中国,那瓷器碗上绘画着工致的人物,又可以是一幅绫轴的中国,轴上画着一个逸乐的文士闲坐松荫之下。一个汉学者很容易说:“假今日本征服中国至数世纪之久便将怎样?”一个中国人便不能说:“便将怎样?”因为我们生活在真实的中国,不是青花瓷器或­精­致画轴上的中国,却是逼处于痛楚苦恼的中国,是一个面对着崩溃的帝国与文化的中国,是一个数万万人口的勤劳社会的中国,充满着工作与求生的欲望,反抗大水饥荒土匪绑票的奋斗,生活在杂乱的现状而毫无办法,­骚­扰而没有一定的方向,战祸频仍而不能改造环境,多行而寡信,行动而无目的,惨愁而无希望。一个人既生而为中国人,感觉到像亨姆莱脱(Hamlet)那样喟叹;时代是那样纷乱,我们不幸生而负有拨乱诛暴之责。或如希伯来人的惨呼:“啊,上帝!要多长久啊?”这是一种失望的惨呼,不仅仅是­性­急,而是一种失望基于熟悉当代中国之内情者,固非外人所知也。

又如想象一幅全盛的“梦中的中国”,她的文学、哲学、艺术的中国,早晚他将临到对于现实中国的迷惑,或许经过长久而痛苦的思索,从过去要求现在的解答,从现在要求未来解答。发扬过去而绘画未来是容易的,检阅现在而冀获未来之光明与了解是困难的。因为在光荣的过去与可能的光荣的未来,二者之间,横亘着一个山谷,你要跨过它,必先下降然后上升。他需要坚强的现实主义而非稚态的信仰,较需要明眼的智慧,强如爱国的热情;因为爱国热情是廉价物品,它可以花几分钱一斤价购得之,盖即为新闻纸上的记载与衙门墙上的布告——无非是纸上空谈而已。

中国有句俗语,叫做宁为太平狗,莫作乱世人。中国人人都愿意太平盛世做一条狗,可竟没有这般运气。因为我们生存于不安定的清醒的时代,缺乏对革命的信任心。盂子说过哀莫大于心死,而现在人们的心真已死了。1926年时代乐观的理想主义至1934年已让其地位于冷观主义与迷醒者,轻世肆志的冷嘲主义在一切报纸文字和私人谈话中都可见之。

慢慢地艰辛地体认出来,我们的变革愈多,而愈留滞原来的地位。政府制度虽变革,它的骨子仍不变革,那本质上的腐败、懦弱、无能,永久存留着,根本上是绝望了的。对于一般羡慕马哥孛罗(Marco Polo)所称道的中国之欧美人士——马哥孛罗称道的中国是那样庄严宏伟——那现实的中国将令之大吃一惊,而对于中国是失败的承认。慢慢地艰苦地人们将体认我们至今仍被统治于封建酋长的下面,那个得见韩复榘的开明专制政治的省份该是大大运气。他同时行使省长县长推事,陪审官和律师的职权,他随意鞭挞一个人而餽赠另一人以数百元大洋钿,根据他的直观的观相术,给予人民以某程度草率的公道与保护。于是突然觉察现在统治我们的是十几个伪装的专制君皇代替了一个真正的暴君,而1911年的革命不过在种族革命上获得了胜利,它不过粉碎了一个皇统,而剩留下一堆毁垣碎瓦和呛人的尘灰。有时人反愿意仍受专制帝皇的统治,而疑怪曾国藩当时平定太平军之后为什么不进军北京,恢复汉家天下,而且他当时欲图大计,易如反掌,也有人这样劝过他。但是曾国藩是道地的孔教徒,道德上取审慎态度,而建立新朝有所谓篡逆之嫌。总是中国人民倒了霉!

徒然的懊丧。但是一个人生长在中国,临乎崩溃的前夕,怎还能因此徒然的懊丧而被非难呢?作者仍能回忆童年时代的中国,那时不见得是受着很好的统治,那是确实的,但它不失为一个太平的中国。满清政府的贪婪、腐败和无能,是与现在无异,而有些官吏贪心尤为厉害,但最坏的官吏还受弹劾,受监禁的处分,因为那时还有一种制度。也有好的督抚,也有坏的督抚,但他们是有教育的官吏,而不是啖大葱、破口骂人的军阀。也有好县令,也有坏县令,有几个为人民所爱戴,有几个使人民畏惧,但是那些越出了限度的,引起全城镇的罢市,此等案件乃上达于朝廷,而县令受到革职迁调或其他处分。是以虽说不完备,总有一个制度,总有相当赏罚,时势总还太平。那时没有内战,土匪不致十分猖撅,你可以安安全全从这一省旅行到那一省。

因为老的中国不是像今日那样的混乱。捐税的征收虽非基于人民的同意,它却基于习俗与惯例,这就是真正的土地法,而农人们很熟悉春秋二忙所应缴付的一切。那时候还未闻有所谓棺材捐、花轿捐(福建南部)和交猪捐、产猪捐、小猪捐、猪槽捐、称猪捐、宰猪捐、猪­肉­捐、猪粪捐。(上述名目行于汕头、汉口)尚未闻有仁义捐、公益捐,而农人之不种鸦片者处以懒税。那时的农夫还不致售鬻妻女以付税款像有些江北农夫的命运;他们也不致被军人阻止收获,以为不付新税之报复,像广东番禺县县长于1934年秋尝禁止之。人民不致预缴30年后的赋税像今日之四川省然。他们不致负担30倍于正税额之田赋附加,如江西曾经一度实现者。农夫不致被迫缴付税款超过所有的资产,因而被捕入狱,以追现款,鞭挞之声,达于户外,惨呼彻夜而不息,如今日陕西农夫然。中国是地球上最失政的国家,而她的贫苦的人民,被卷于暴力的漩流中,不自明了,却是出其不屈不挠的勤勉辛劳而容忍的一切,最后终能克服困难。等到他们的最后一文钱被榨取掉,让他们流为乞丐。工作与生活的要求再接再厉地涌进,但仍保持很高兴的心情,而因为他们的老实,因为他们的和气,上帝将永远爱他们。

因为失却了民族自信心,失却了一切约束,一切礼容,失却了理智的平衡,好像有一种预见凶兆,人们的愚恶本­性­乃放逸纵肆,使人人自私自利,唯利是图。他的目的将在买一座洋房买一辆汽车安安逸逸躲住在租界里并存巨额存款于汇丰银行。这样的国家一定是疯狂了,好像北平高级官吏和故宫博物院保管委员目光炯炯地逼视着国宝,直等到把它们出售给最高出价人化成现款而饱入私囊,然后经人告发,仍能避居一处而拒绝法院的传讯。这样的国家一定是疯狂了,好像一个军阀丧失了热河全省并未一加抵抗,却用200辆军用车载去自己的小老婆和私产,然卒蒙中央政府的宽宥。多少军官吃了败仗,掼掉他们的军火,倒是先小心地载走大量鸦片,因为鸦片可以换黄金,仰仗黄金的魔力,仍能恢复他们的地位。农夫被迫种植鸦片以代米谷,用以维持低劣而不发饷的军队。一个著名的农业国家而不得不每年自外洋输入百数十万担米麦。在这一切疯狂中间,人民的利益首先直接受其影响,但不能对他们的统治者,压迫者,说一声“否”字。当然政治机构一定有歪曲的地方而全民族大体上一定丧失了道德评价和是非意识。

明显得很,一种固定标准的制度业经崩溃,道德的标准和政治的标准。古代中国有一种政治制度,也有一种道德制度,它们的标准适足以维持民族生命,不过到了今日,这种标准都已失去了本来面目,祸害的影响反过于有利的效用。谁要收买忍耐?让他们到中国来,因为忍耐在这里是有求必应的。又有谁要收买温良谦让和其他基督教的群众道德,这些道德在基督教国家经过2000年的祈祷、唱圣诗、说教而尚未学得者?让这些人也到中国来,因为在拜偶像的中国此等基督教道德多如恒河沙数。因为前进速度的变迁笼罩上民族生命,我们现在已非生活于原始的太平、悠闲、谦让的全盛时代,而生活于一个忭急、拜金、自私的时代;一切温良、忍耐、谦逊曾美饰古代生活典型者,不能延缓却只加速崩溃。

好像这个民族不能自行调整而进至革新的世界,成为更健全更进取的人民,并要求一种新的伦理观察以适合生命进展的新速度。她已经丧失了民族­精­神,丧失了民族自信心,这好像为新近的事情,而从此民族自信的丧失,她变成放纵暴躁,神经过敏,而说了做了许多愚拙的事情,好像一个寡欢的丈夫或一个老年人受着神经枯梗的痛苦。这个民族跳跃波动变迁于夸大妄与忧郁病二者之间,自很容易地变成歇私的里症了。这表显于一般知识阶级者,尤为明显,他们盖惯于发生神经兴奋作用,因为他们具有绝望的过分感觉,他的­精­神沉淀入永远消沉的状态中。有许多这样的文人学士深以祖国为耻,他们不满祖国的农夫和苦力,不满我们自己的习惯语言艺术文学,而很想用一个巨大的幕幅把整个中国遮盖起来,只让外人瞧见穿白领圈说英语的中国人像他们自己一样,至于普通人民仍旧忍受痛苦而过其原来的生活。

于是突然潜意识跃动到前面,统治阶级知道有些人,当然不是他们自己,将把国家沦入覆亡的深渊,他们乃转变而为道德家,一方面捧出救国的万应药膏。有几个主张救国之道在研究使用机关枪,有几个则主张俭约,穿芒鞋草履。另有几个主张跳舞救国,把西洋生活全盘地介绍过来,有几个则主张提倡国货,有几个则主张提倡国术以锻炼体格,另有人主张提倡世界语,提倡佛经,提倡复兴孔教经书,也有人主张把四书五经抛入毛厕坑中让它过30年。听听他们的讨论救国之道,宛似听了庸医在死人榻旁开一个榻前会议。它倘使不是那么可怜,便该是很幽默的。因为政治上的根本改革,应为废除军人­干­政,肃清贪污即为取消统治阶级的特权,且将有95%受刑事处分。二者对于他们自己都是可惜的,他们现在已变为道德提倡者,正宣扬着旧道德,这固与人无忤。­骚­动混乱的情形随处可见,一种­骚­动混乱属于­精­神的较甚于体质的,那是一种虚伪进步和虚伪爱国心的无方法的疯狂。政府的高级官吏一面发起喇嘛法会以祈祷救国,一面禁止传俗的龙舟竞赛,斥为迷信。省政府不能在建设工作上切实地有所成就,却颇忙碌于制定男女的服装式样,因为在广西,发现女子的袖子太短,而在四川,发现男子的袍子太长(因为在此国难时期我们应该节省布匹),在山东,女子不许烫发,在河南的某些学校里,男子必须剃成光头,在浙江,禁止­妇­女束|­乳­,在南京,娼妓不得穿高跟鞋和高领旗袍,而在北平则­妇­女不许蓄养雄犬并牵引过市。

一切这样的紊乱无足轻重的忙碌,这种疯狂的伪善,过分的粉饰和挂虑,似表现出一种愿望未经实现,表现出意志与体面的冲突。风俗和习惯,本为任何社会的主要骨­干­,在中国不复被重视;年长老辈不复受年轻者的尊敬,而青年过度严酷地批评前辈;一条深深的鸿沟存在于青年与长辈之间。文化为生活与思想系续的果实,至不甚理解,而批评为现代文化重要保护人,应该密切注视生命的长流,衰颓地偃卧于巨大工作的前面,一种工作巨大过其力所能胜任者,而欣愉的高兴的情绪,本为中国的特­色­者,深自愧惭而掩藏着。一个人好像是营养不足,神经衰弱,不完全而永久地失望着。

领袖人才的要求

当我驰想于此等紊乱的现状,此等卑劣与虚饰,觉得好像福音天使(Gabriel)的问罗得(Lot):“中国的好人在哪里,而好人有多少呢?100个有没有?50个有没有?10个有没有?5个有没有?”假使天使来问我,我自己也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是不是这些营养不足、半人格的残缺不全的标本,营营扰攘于无足轻重的琐事者,便是剩留于现代中国的全部人民,因是一个4万万人口的民族自沦于失却牧入的羊群生活?什么地方是那些好人自惭形秽而隐匿的地方?不过我还记得好人在中国往往把自己躲藏起来,往往把自己躲藏于酒、女人、诗里面,或其情致较淡则归返自然而过其朴素生活。我于是又想中国的缺乏宪法保障,这个重大的事实怎样巨大地改变一般的人生观,怎样影响他(们)的人生哲学,是以人生哲学为社会政治环境的产物而非社会政治环境根据人生哲学而产生。而经由这个人生哲理的变迁,从主动的而为被动的,多少美德,多少建设的努力因而丧失,而真实的进步又受其妨碍。

人在中国好像受外来的过误较甚于自身的犯罪,因为我想起宋江和一批梁山好汉怎样在北宋末朝流为盗寇。因为他们是勇敢光明的盗寇,那些人不能勉为柔顺,而任侠,因为体质上不需要任何法律保障。我又想起为什么每个大诗人都纵酒归田以示其轻视社会之志,屈原怎样怨愤而自沉于湘江;而李白欲入水中捞月因而落水而死;陶渊明怎样自足于白日掩荆扉、采菊东篱下的生活;又怎样伟大而正直的学者具有正确的是非心者常受到贬斥的处分,苏东坡贬至黄州,韩愈贬至潮州,而柳宗元贬至柳州。又想起另一班伟大人物,不耐官吏生涯的烦剧,退隐林泉之间而纵情吟咏;像袁中郎、袁枚、郑板桥,他们都视仕宦为畏途,而自甘于逸静生活,朝捧热粥而吸,夜伍虮虱而眠。我又想起当局势混乱之际,正直学者常被逮捕,他们的妻孥家属遭满门抄斩,如满清初叶枝连之惨祸。于是我方始明白他们需要佛教学说,这是他们一部分所赞成的,也需要消极的人生哲学,这是他们全部所赞成的。

于是我又纵观现代而睹许多好人绝足仕途;王国维跳入颐和园昆明池,康有为晚年过其孤寂的自傲生活;鲁迅陷于沉默与失望的悲哀,直等到文学革命的发动;章太炎养晦于苏州;而胡适,杜威的门生,秉有更进取的人生观,亦只空想地草草他讲人民的痛苦,并无多大热情,虽他不愿意放弃一切主张而让国家归于灭亡。——胡适有一次在其哲人的愤激之一刻,曾怒吼着:“中国不亡,是无天理!”中国有许多好人他们不能为国家出力,因为人们的以其恶行加诸别人,而坏人以其恶行加于好人,好人乃弄一件朴素的棉袍子把自己伪装起来。但还有别的好人,不止是5个,不止是50个,却是千人万人数百万人,他们无声无息地忍着痛苦。这种情形使旁观者也觉得可怜;那么许多好人竟没有一个领袖抵得上半个甘地的程度;中国的个人比较来得老练,至于政治的和国家的方面、我们还刚刚在幼童时代。于是我将观察其原因,以谋获得一出路。

我将这问题更推进一步而问:为什么我们个人老练而政治国家幼稚?为什么数百万好人之中,那么缺少伟大领袖以领导国家脱离紊乱?这些可能的领袖是否遭了暗杀,感受了流行病,或则是中道夭亡?或则是否他们到了40岁已未老先衰;是否他们所面对的社会背景太强大,因而渐渐随波逐流腐化起来,转取消极放任态度,最后自归湮没像白居易诗中的美人老大嫁作商人­妇­。那么那些中途夭折之辈倒是幸运儿,他们年纪轻轻死了,留下好的声名。但是历史看来不承认这样的说法;历史显示和孔子学说肯定:每当困难严重之际,那是伟大人物变更了国家的命运。但是我又想起中国历史上的沉浮变迁,许多伟大人物被磨折成小人物。那很可以归罪于制度或诿过于一种制度而非可责人。那很容易用唯物辩证法来证明其为军阀政治的逻辑的结果。那很容易表明军阀都是好人,为不良环境之牺牲,受了他们自己地位之压迫,不得不加重税于人民自固其势力,他们的地位又太易于遭遇引诱,几非任何人所能抗拒。但是我又想起日本的维新运动,他们经过同样的阶段,同样军人­干­政的局面,然在伊藤博文领导之下,卒能获得伟大的成功。然而你可以说,日本的幅员小,那我们又可以归罪于我国领土之广大。于是我们又想起俄罗斯的榜样,挟有等埒半大洲的领土,而其人口又大多数为与中国相等的贫苦不识字的农民,布尔乔阶级同样的冷淡,上豪劣绅同样的腐败。但是这些老骨头还有旺盛的­精­力,老俄罗斯摆脱了旧的骸壳而出现了形态簇新的国家,辉耀着新的希望与­精­神。于是我将说,呸!什么是唯物辩证法!

寻求原由常导人返求领袖人才,寻求刚毅而诚信的领袖人才,因为像孔子的见解一样我相信伟人以其自身的行为为表率,足以改变全国的风气,如伊藤博文维新的运动。我记得1926年,怎样的全国热烈兴奋以纪念某大领袖,同时一个青健政党出现,好像将拯拔国家出于紊乱与沮丧的现状,怎样的许多青年爬出了学校的墙垣,跋涉数千里加入革命军,视死如归,献身于国家之改造。直至最近,1931年,又见十九路军怎样一度的激动全国沸腾的情绪,老老少少都把最后一分钱献纳出来,表现一种血气,向非任何人梦想所能及者,存在于这个民族里头。老大的中国一时好像重又找获了他的灵魂。后来不久这把火被浇熄了;它闪烁着余烬的微光,终于全媳而留下一片漆黑,因为缺乏监护培养的人。倘令有这么一个人,这死灰不难再度熊熊地燃烧起来,虽至今犹然。

我们的出路

我又想到别的方面。好像我们的步骤被限于黑暗现实的无望纠结里面,但又好像我们的步骤不致被限。因为这一个国家,他的潜力的可能­性­还没有被发现,却缺乏解放这些潜力的人。这一个国家有优良的斗士及低能的官长,­精­明的商人及庸暗的商业政策,温良的朋友及散漫的社团,优秀的人民及卑低的政客,纯良的民主党员及腐败的民主国家。它只需要一种制度把这一切纳入正轨,只需要一种东西为这个国家所不幸地缺乏的。这东西是什么?马上有许多煊赫的字眼掠过我的心头,像民主主义、道德、坚忍、血气、效率、一个优良的执政者……但是民主主义是什么?中国人民向来便是地球上最共和最下分阶级最自重的人民。社会主义又是什么?我们不是有最进步的无政府主义形态吗?它是一种乡村社会主义,自动自治,上面的中央政府所司的职务不过是征收赋税与办理司法而已。即所谓“天高皇帝远”,它永久是如此。基尔特这个名目,掉了一个乡村的名目,它就是你所要的社会主义的最进步之形式。不过也有一桩使我不能坚持此说,即飞机使农村社会主义不可实现而家族关联关系和村庄关联关系已被打碎了,作者不把议会主义就当作民主主义,因为我熟知中国的议员不是一个议员;假使他是中国人,他便不能力议员,议员在中国是一个官,而我们有了大多的议员。这样我们为什么还要费心思去选举他们,5000元一票,这些费用将来还是出产在我们自己的头上。

我又不能承认任何主义,因为我看见了许多外国的主义,就是最不褪­色­的主义,进了中国洗衣作丧失了原来的­色­彩,只留着恶臭的水蒸汽气息而已。我也不能承认另一革命,因为我听熟了炮声排枪声,它们现在已不复能惊动我,因为大炮的隆隆声不久会沉默,而排枪的击­射­声听起来好像屋外的爆竹声,后来我探悉这一来不过庆祝杨先生的任新职典礼。又不相信道德提高主义,因为我听了大多,不复引起我的兴趣。这个国家充斥了道德高唱者,宣道说教已经2000余年,曾未能自救其官僚阶级的贪污和无心肝地压迫人民。除此之外,这些高唱道德者却是自私自利的人物,非徒他仅欲提高别人的道德,抑且自身又可惜此避免人狱。他倘非宣扬提高道德而讲究法治政府,他便有入狱的资格。这些道德提高者替别个道德提高者死后立起牌坊来以资颂扬,因为他们成为君子,可是正因为他们成为君子,致并未把他们送入牢狱,其实他们多数是窃贼。所能施于别人身上者还有什么未曾­干­过,有利于己者,有什么不想­干­。其中就存在着提高道德主义的可爱可快处。

同时,国家必须生存;它不能长此沉降于外国势力控制之下。暂时的民族­性­的消亡,虽终局可能恢复独立,终属无甚趣味而非真情的慰藉。人民的血液已被吮吸到泛成苍白的程度,人民的生活已弄得无家可归,而无情的道德和农村经济的破坏进程正疾驰而前。务必寻获一条出路。假使这些广大而纯良的人民,以其不屈不挠的勤勉和高兴的­性­情,他们只需要和平和安全,只有让他们自由生存,不受吸血军阀的压榨,他们将知道怎样自救之道。但谁将出而从吸血者口中解放他们?有谁挺身当此难局?我问问自己,只有抽一口冷气……

最后,我想到大执法官,当我在冥想中见其幻象,深信他能拯救中国。这才是救主,他挥着大刀,只有服从法律的命令,没有人能够求赦任何人,未经法律的命令。这把大刀是数世纪前遗落于湖水中了的。这口湖应该让许许多多官僚的头颅安葬在里面,可是现在就是这把刀沉着的地方。这个大执法官来了,他从水底抽出他的大刀,前面导以击鼓的鼓手,穿着蓝­色­的制服。咚咚咚,仪仗队来了,军号手穿着黄|­色­制服,宣布着法律的条文。咚咚咚,这仪仗队从乡村向城市行进,走进大街,远远里辚辚的鼓声,幌幌的旗影,最高裁判长威仪庄严地坐着,大执法官执着闪光的大刀在他的旁边,人民欢声雷动,可是市长、地方官吏纷纷避匿。啊,看啊!现在救主来了!大执法官把裁判长的旗帜叉在城墙上,命令每一个在它底下通过的人对它鞠躬。布告揭贴于全城各处,任何人自称超越法律而不肯对这旗帜鞠躬的得砍脑袋,而他的脑袋将掷人这口几百年来大刀沉藏的湖中。他走进城中的庙宇,把菩萨一个个撤出来,这些菩萨是面情、命运和私宠,而把这庙字改造为裁判所。他把向来在菩萨庇护下的统治城市的牧师官吏聚集到这个地方来,挥动他的宝刀,砍掉他们的脑袋,而命令把他们的头颅跟菩萨的偶像一起掼入这口湖中。因为面情、命运、私宠曾­阴­谋反抗裁判官。而被大执法官砍掉脑袋的人不在少数,许多出自望族,而这口湖给他们的邪恶的血染成殷红。说来稀奇,不过三天工夫,这些望族的亲属向来仗势欺人压榨着人民,突然善自检束,彬彬有士君子风,人民乃最后获得自由而生活于和平安全的环境中,这个城市马上发达起来。

在他的心上,我这样描摩出中国的救主。我将信仰革命,任何革命,信仰政党,任何政党,苟能推翻面情、命运、私宠统治的政府而易以法治的政府。此三者使法律的行使职权与贪官污吏的肃清为不可能。官僚贪污所以存续的唯一理由为吾人从未枪毙一个官吏。唯一对付贪官污吏的办法只有枪毙他们。事情真是简单至此。民主主义也是容易办到,只消我们能够弹劾一下破坏法律的官吏。人民不用训练以民主主义,他们将自然趋向之。当官吏的民主­精­神够程度,而肯屈驾出庭法院以答辩弹劾,人民便能于一夜之间熟练民主政治而弹劾他们。去除官僚的特权和贪污,中国人民将自会照顾自己。因为比任何道德为伟大者便是公正的司法,这才是中国所需要者。这是作者私人的信仰,经过长时期­精­勤苦思而得者。

这个时期是会来的,但它需要观念的改革;关念着家庭的中国人必须变为关念社会的中国人,而这些宠爱的念头,像面情、私宠、特权和官僚的掠夺国家以荣显家族的私心必须废除。改革的进程一定是缓慢而费力,但是这进程随时可以发动,不可目睹,而贯穿于上下社会阶层,它的进展情状将如夭之将晓。一个时期暂时的仍将为丑恶与痛苦,但是过了这片刻,将为安静美丽纯朴,这安静美丽纯朴即为古代中国之特­色­者,但是更进于此也还有公正的司法,比之这个法治乐土上的人民,我们现在这一代好似黄昏里的孩童。作者希望中国友人稍待毋躁,但不希望同胞们忍耐,因为他们已有了太过分的忍耐。作者但望国人勇于希望,因为希望即是生存。

附录

关于《吾国与吾民》

“语堂”

亢德兄来函叫我写一篇《我怎样写吾国与吾民》。但是现在正在写我的第二部书《生活的艺术》,赶本月底完稿,每日3000字一段,自9时半至12时半坐在书斋工作,像机器一样,不容少许停顿或出岔,此刻书记在忙着抄改,只好偷闲写一点点,我想拉杂报告一点关于这两本书的消息。

《吾国与吾民》著于民国23年春夏秋三季,所以一部是在庐山避暑山居时写的。通共约10个月。那时又是《人间世》最热闹时期,兼办《论语》,所以可算是忙里偷闲的工作。自“有闲阶级”之口号发生,“忙闲”二字常在我脑海中盘旋。什么是忙,什么是闲,越想越糊涂。忙者未必有功于世,­鸡­鸣而起孳孳为利是也;闲者未必是新名教罪人,删诗讲易作春秋之某翁是也。现在物质主义侵入中国,大概若非谈出口入口通货膨胀之徒,便不足齿于忙人之列。我即异于是。张山来说得好,“能忙人之所闲者,始能闲人之所忙。”皮鞋用机器制造,产量才大,才叫做忙,叫做摩登,由皮匠手制的,而三日甚于六七日做成一双,产量便小,便是闲,便是封建。无奈好皮鞋都是手制而不是机器造的。凡是艺术,都是心手俱闲时慢慢产生出来的。六七日做双皮鞋,才做出好皮鞋,而皮鞋始成艺术。甚矣乎,新旧时代­精­神之相反也。在我看来,打个入厂时刻卡片按时入厂之厂工,未必便文明到怎样,而在家里慢慢一针一针做去的皮匠,未必便野蛮到怎样——如果在生活的艺术标准上衡量起来。皮匠如何一针一针钉去,本不该我事,我的意思不过说我的著书也是在青山白云芒鞵竹杖影中写出来的,也是心手俱闲时一段一段一章一章写出来的。我只知道像皮匠这样一针一针钉下去,其为功为罪,为革命为反革命,皆可勿论。

这样讲离题似远实近。我不能按图素骥分甲乙丙丁讲下去,因为半小时内就得再起稿写书。我忙人也,忙人只好用闲适笔调优游自在用野老谈天方法做文章,不然便急死了。横竖还有15分钟,何妨瞎谈一下。《吾国与吾民》已将出第十一版,此11版系修订而加Сhā图的,尺寸略加大。初版错误都已改正。Сhā图用照相,共16页。德文法文挪威文译本早已出版,还有几种尚未出版。中文译本已请友人在翻译中,不久即可在本社出版。

现在写的是讲生活之艺术,名为The Importance of Living.起初我无意写此书,而拟翻译五六本中国中篇名著,如《浮生六记》、《老残游记二集》、《影梅庵忆语》、《秋灯琐忆》,足以代表中国生活艺术及文化­精­神专著,加点张山来的《幽梦影》格言,曾国藩郑板桥的《家书》,李易安的《金石录后序》等(见辛报说我译浮生六记“全本”上王均卿之当。实则此全本出版我首在《人间世》为文辨伪)。然书局老板意见,作生活之艺术在先,译名著在后。因为中国人之生活艺术久为西方人士所见称,而向无专书,若不知内容,到底中国人如何艺术法子,如何品茗,如何行酒令,如何观山,如何玩水,如何看云,如何鉴石,如何养花,蓄鸟,赏雪,听雨,吟风,弄月……。夫雪可赏,雨可听,风可吟,月可弄,山可观,水可玩,云可看,石可鉴,本来是最令人听来如醉如痴之题目。《吾国与吾民》出,所言非此点,而大部分人注目到短短的讲饮食园艺的《人生的艺术》未章上去,而很多美国女人据说是已奉此书为生活之法则。实在因赏花弄月之外,有中国诗人旷怀达观、高逸退隐、陶情遣兴、涤烦消愁之人生哲学在焉。此正足于美国赶忙人对症下药。国有许多读者欲观此中底奥及一般吟风弄月与夫家庭享乐之方法,所以书局劝我先写此书。不说老庄,而老庄之­精­神在焉,不谈孔孟,而孔孟之面目存焉。这是我写此书之发端。

3月初动手,写了260页,忽然于5月初一夜在床上作起序来,乃觉今是昨非,起前稿尽行毁去,因原来以为全书须冠以西方现代物质文化之批评,而越讲越深,又多论辩,至使手稿文调全非。自5月3日将乃重新编起,至7月底全书700页,所以在这3月里如文王囚在羑里一般,一步也走不开。然而并不叫苦,反如受军事训练,一切纪律化,整齐化,严肃化。要在早睡早起,夜眠必足,眠足则翌晨坐在明窗净几,一面抽烟,一面饮茗,清风徐来,鼻子里嗅嗅两下,胸部轩动,­精­神焕发,文章由口中一句一句一段一段念出,叫书记打上,倒也是一种快乐。夜眠不足,文章便吐不出来。《吾国与吾民》是在打字机上自己打出的,而这书是口述而由人笔记的。平常也无甚腹稿,只要烟好茶好人好,便可为文。

在纽约如何讲品茗供花等等题目呢?原来我带来不少此类书。陈眉公《宝颜堂秘笈》、王均卿《说库》、开明圣经纸5册《计五史》全部运来,又有《文致》、《苏长公小品》、《苏长公外记》、《和陶合笺》、《群芳清玩》、《小窗幽记》、《幽梦影》以至燕儿蝶儿匡儿图我都带来,只忘记带《欣赏篇》、《说郛》、《樵歌》、《寒山诗集》,至悔。哥伦比亚中文图书馆丛书备得不少,但我懒得出门,至今尚未去查过。屠隆《冥寥子游》给我全部译出列入书中了。我最快活的是集中咏命运遣怀一类诗40余首,其达观味道实与Omar Khayyam相等。如白居易对酒诗“昨日低眉问疾来,今朝抆泪吊人回”、“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及“不开口笑是痴人”之句,与Omar何别?觉隐诗“一脉青山景­色­幽,前人田产后人收,后人收得休欢喜,又有收人在后头”,何尝不警悟?李密庵《半半歌》何尝不冲淡?东坡《述怀行香子词》何尝不高逸?《骷髅赞》何尝不悲壮?……这样把乐天,东坡,石田,子畏……等等诗人请来欢聚一堂,唱和酬咏,倒也可以凑成代表中国诗人人生哲学的《人生曲》,名为The Human Symphony,又名A Chinese Fantasia:话不多谈了。已写过时候,可见宇宙风文本月不该写的,后悔无及。7月13日早于纽约。

(原载《宇宙风》第四十九期,1937年10月)

译后记

林语堂这个名字,对我们来说,既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不少人知道他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不可或缺的著名作家,却不知道他还是一位国际知名的学者。人们不仅承认他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并且承认他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语言学家和幽默大师。

林语堂是中西文化结合的产儿,一向以“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为座右铭,他于1895年10月10日出生在福建省龙溪县一个传教士家庭,自幼受西方文化的熏陶,早年曾求学于厦门寻源书院和上海圣约翰大学,后留学美国哈佛大学和德国来比锡大学,分别获硕士与博士学位。回国后,曾先后执教于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和厦门大学,并在国内外创办和编辑了不少刊物。1936年之后,他一直客居美国,1966年到台湾定居,1969年当选为台湾国际笔会会长,1975年4月被国际笔会维也纳第四十届大会推选为副会长,并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之一。1976年3月26日,他病逝于香港。林语堂先生一生著译颇丰,有散文、小说、政论、词典、教科书等。他的著作,在东西方都极受欢迎,曾被译成多种文字出版,以至现今美国大的图书馆几乎都收藏有他的著作。

《中国人》(My Country and My People)是他在西方文坛的成名作和代表作。该书是应美国纽约庄台(John Day)公司之约,1934年春夏秋三季在庐山附近的牯岭用英语写就的,1935年由雷诺与希师阁(Reynal & Hitchcock)公司出版。这是一部有关中国社会、历史和文化的著作。它以中国文化为出发点,对中西文化作了广泛深入的比较,旨在向西方介绍中国文化,使西方人能够比较确切而客观地了解中国。

该书出版之后,在西方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被推崇备至。1936年,英国伦敦威廉·海涅曼(William Heinemann)公司再版,以后曾被译成俄语、日语、瑞典语等多种文字出版。据译者所知,中译本有1936年上海西风社出版的黄嘉德所译《吾国吾民》,以及1938年世界新闻出版社出版的郑陀所译《吾国与吾民》,可惜一般已极难看到。1939年,威廉·海涅曼公司又出版了该书的修订本,其中新增加了《中日战争之我见》一章,记录了作者在中华民族危急关头的思考,关于旧文化能否拯救中国,关于为什么日本必败,关于中国未来的道路……

历史经过了半个世纪的落差,今日之中国已不复为林语堂先生笔下的中国,今日之中国人民也不复为半个世纪前的中国人民。几十年来,中国社会(尤其是社会制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然而,现实永远给人以现实主义的教育,半个世纪之后的中国人继续对自己的传统文化进行着深刻的反思。他们在思考些什么?他们又发现了什么呢?

朝花夕拾,我们通过自己的努力来译介本书,旨在引起人们进一步的思索,帮助他们更好地反思传统,反思自我,而不是简单地去接受或批评书中的片言只语,相信他们也不会那么做的。

本书由两人合译,根据1939年版译出。翻译工作采取每人各译半部,然后互校的办法。正文前的序言、引言以及第一至六章由郝志东译出初稿;第七至十章由沈益洪译出初稿。之后相互校改,最后由沈益洪进行总体文字修饰,整理成稿。为了适应当代读者的需要,译文采用现今通用的语体文,力求明白晓畅而又生动活泼。书中脚注,除注明外,均为译者所加。原书附录中有“中国的朝代”和“中国人名的拼写和发音”,对国内读者参考价值不大,故而略去,本书内容横跨中西,人名、地名和引文不少,翻译时纠正了原书的一些讹误,并已在脚注中加以说明,然而限于学识,译文中乖谬之处想必还会有。真诚地欢迎来自各方面的批评指正。借此机会,向关心、支持和帮助本书翻译、出版工作的朋友们表示由衷的谢意!尤其应该感谢曾在河北师范大学外语系工作的外籍教师Eva Richter教授和Del Arnold先生的释疑;感谢上海图书馆、上海档案馆、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等单位不少同志为引文查考所提供的方便;感谢浙江人民出版社潘建国同志为本书出版所作的努力。

译者

1988年1月于石家庄-上海

1994年版译者附记

《中国人》一书,自1988年10月浙江人民出版社初版之后,在读书界颇受好评,报纸、杂志、电台等各有介绍和评论,是以年年重印而坊间仍不易购得。现改由学林出版社增加内容,出全译本。借此机会,向读者说明一下来龙去脉。

早在1986年11月21日,上海《青年报》就在头版刊登此书即将译就的消息,并作了简要介绍。那时,我还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读研究生,郝志东在河北师范大学外语系作讲师。出书前夕,《浙江新书目》曾用很大篇幅介绍推荐。《中国人》出,引起广泛注意,书评见于《文学报》、《解放日报》、《文汇读书周报》和《书林》、《读书》等报刊,它们分别从文学、文化、反思、幽默、“国民­性­”和中西文化交流等角度作了很有意义的探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今晚八点半”节目也作了介绍。1988年第四届文汇书展中,本书荣列畅销书榜首。上海《青年报》又于1990年3月16日刊出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陈伯海先生的《导读书单》,导语十分简洁:“作为中国人当然要了解我们自己。这本书不是理论专著,但很有思想,文笔也好。”

几年来,大陆出版林语堂散文、小说等不下10种。此情此景,不亚于此书1935年在美国引起的轰动。这一切自然是因为林语堂,但更是因为中国和中国人。半个多世纪前,林语堂先生就在“自序”中预言,此书会“激怒不少阐释中国的作家,特别是自己的同胞们和伟大的爱国者们”。半个多世纪以来的事实正如他的顶见。直到80年代,仍不乏声­色­俱厉的批评。这不幸应验了一句古希腊谚语:大书大难。那末,究竟是什么激怒了他们呢?主要是林语堂笔下所描述的中国人的­性­格,以及他对中国社会、政治、历史等问题的一些看法。由于林语堂本身的复杂­性­和读者个体的差异­性­,此书直到如今,仍被误读。概括起来,大致有以下几条:

误读之一是所谓的“历史循环论”。这是指“新血统的混入”一节中林语堂所引李四光博士的一段论述,讲中国和平与动乱的循环周期:“中国历史可以很方便地划分为每800年为一单位的周则。”这是李四光博士在考察了中国历史上的一系列变化之后得出的结论,林语堂也认为这种周期­性­的确是­精­确得“惊人”,令人“不可思议”。林语堂先生的本意是借用这样一个现成的理论模式来更好他说明中华民族之所以能生存下来,部分原因在于不断同化外来民族的活力,以便更好地阐明不同周期内相同时期文学艺术上的一些共同特点。这种理论用来总结历史,总结过去(主要指漫长的封建社会),可以看作能够自圆其说的一家之言。如果用来指导未来,当然很有问题(因为一切理论都是对已往经验的总结),好在李、林二先生均无此意。这里,林语堂侧重的是民族、种族、文化,而非阶级问题。的确,这种一家之言忽视了阶级和阶级斗争在历史发展中的地位和作用,但我们恐怕不能据此得出林语堂在20世纪30年代宣扬历史循环论,用来否定阶级和阶级斗争,为他的中国无阶级论寻找理论根据这样匆忙的结论。

误读之二是所谓“中国无阶级论”。在“文化的稳定­性­”一节中,林语堂说,除了稳定的家庭制度之外,“另一个使社会安定的文化因素是中国完全没有固定的阶级”,因为科举制度使人们可以从寒门走向权势和名利,从而“弥补了上层阶级那逐渐失去的活力,使得社会急需的内部再生能力得到周期­性­的补充”。而且由于人们对田园理想的崇尚,统治阶级中的许多人往往在下台之后便返归自然了。实际上,“没有固定的阶级”并不等于没有阶级,虽然它们之间只差一步之遥。在“社会等级”一节中,林语堂又指出,在中国实际上只有两个阶级,一个是衙门阶级,一个是非衙门阶级,前者可以为所欲为,后者则须纳税守法。衙门阶级好眧­乳­攀鳌7茄妹沤准对蚝帽韧恋兀熔树靠吮吸大地的|­乳­液生存——林语堂的阶级感情还很分明!可见,在林语堂眼里,非但有阶级,还有粗略的阶级划分,只是其内部成员不固定,有阶级转变。可惜的是,林语堂忽视了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两大阵营中大部分固定的内部成员,及其相互之间固定的、长州的矛盾。

误读之三,认为林语堂笔下的“吾国”既然是一个没有固定阶级的国家,那末他眼中的“吾民”就是没有阶级之分的抽象的人。我们认为,这种观点也是值得商榷的。如前所述,林语堂所认为的“中国无固定阶级”是指某一阶级之中内部人员的不固定,而在漫长的封建社会,“衙门阶级”和“非衙门阶级”作为阶级是固定存在着、对立着的。如果分析中国人的­性­格,先把阶级划分开来,然后依照阶级的不同刻画出­性­格的不同,当然是可行的。但这不应该是唯一的方法。正如心理学家可以把人的气质分为胆汁质、多血质、粘液质和忧郁质一样,中国人与外国人总还有­性­格上的不同。林语堂先生是在向外国人介绍中国,他非得介绍中国人­性­格的一般特点。于是,他另辟蹊径,把中国人的­性­格归纳为这样八条:老成温厚、遇事忍耐、消极避世、超脱老猾、和平主义、知足常乐、幽默滑稽、因循守旧。这些特点归纳得是否合理正确,当然可以讨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这些特点或多或少在大部分中国人身上都有所反映,衙门阶级也罢,非衙门阶级也罢。林语堂先生所做的,只是把普通中国人的共同特点作了一个归纳。这种分析方法看来还是有其一定道理,有其一定存在价值的。

误读之四,认为林语堂先生在描述中国人的这些­性­格时“以偏盖全”。事实上对于那些敢作敢为、品格高尚的中国人,林语堂也不无溢美之辞。他们中有邵飘萍和林白水,两人均因抨击那些制造“三。一八”惨案的北洋军阀而惨遭杀害。邵飘萍还是我国新闻事业的先驱,中共早期秘密党员,当时的《京报》社长。受林语堂称赞的还有国共两党的高级领导,尤其是朱德和毛泽东。在“中日战争之我见”一章里,林语堂盛赞他们,认为共产党在“西安事变”中出于国家与民族之大义,不计蒋介石多年剿共的前仇,而力主将其释放,实在是宽宏大量之至。另外,林语堂还在书中多次称赞“生机勃勃的共产主义青年”,以及充满爱国热情,一心抗日救国的中国共产党。目前台湾流行的译本,没有这一章。因此,说林语堂在分析中国人的­性­格时没有考虑到这批人的存在,是不客观的。

误读之五,认为林语堂用大量篇幅描绘中国人民的劣根­性­。把中国落后的根源归之于中国人的民族特­性­。这其实也不确切。关于中国落后的根源,林语堂似乎并未明确指出过,但他确实提到“忍耐”是由于社会不重视个人价值,“消极避世”是由于民权。没有宪法保障。在“仁政”一节中,林语堂对比了韩非子的法治与儒家的“仁政”,认为中国之患在于缺乏法律制度,民权得不到保障,贪官污吏得不到惩处。他说:“中国现在需要的既不是仁慈。也不是正直或荣誉,而是简单的法律处治,或者说是将那些既不仁慈,也不正直。更不荣誉的官员们拉出去枪毙的勇气。”林语堂的头脑还不至于简单到只抨击一下“民族的劣根­性­”就可以解决中国一切问题的程度。至于说林语堂分析中国人­性­格上的某些弱点,进而为帝国主义侵略找借口,则更有失偏颇,落后就要挨打,落后是内因,我们有必要分析内因。事实上,在“中日战争之我见”这一章里,林语堂先生用大量篇幅义愤填膺地谴责了日本法西斯对中国的侵略。

误读之六,实际上是一个总结,认为林语堂站在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立场。鲁迅在《与斯诺谈话》中说:“即便是林语堂,也不能划归为资产阶级作家,他更多地是属于旧式经院派的文学传统,而不是现代资产阶级的观念,前者产生于封建主义的背景之下,而后者实际上是他冷嘲热讽的对象。”令人欣喜的是,我们今天终于注意到鲁迅先生这段话、终于可以平心论林语堂,分析他的“一捆矛盾”。

半个多世纪以来,“吾国”与“吾民”都有了极大的变化。尽管中国人的基本­性­格不可能在短短几十年之间就彻底改变,然而敢作敢为的人毕竟多起来了,他们是中国的脊梁。大多数青年人不再像林语堂先生描写的那样,无法对足球、汽车、登山、探险北极等感兴趣。相反,我们有了南极考察,有了长江飘流,有了林语堂先生当时无法想象的许许多多。林语堂先生所呼吁的改革热情、参与­精­神、冒险意识、英雄胆略等等,已经在中华大地上大大发扬起来了。当然,这并不表明那些从封建社会长期积淀下来的内向­性­格、保守观念和落后的思维方式等惰­性­力业已绝迹。重读《中国人》,我们可以警醒,可以意识到改革的长期­性­、艰巨­性­和复杂­性­。这洋读来,《中国人》仍具有现实意义。

在《八十自叙》中,林语堂提到:“本书最后一章我诚恳而痛心地批评我国的缺点,后来的版本取消了这一章,代之以中日战争爆发的评论,颇受读者的欢迎。”这“最后一章”,是指1935年版里的“收场语”,包括“人生的归宿”、“中华民国的真相”、“领袖人才的要求”和“吾们的出路”四节。其中“人生的归宿”并未取消。其余三节,表达了林语堂的政治观,其中多愤激之辞,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毁誉不一,多为世人垢病,但作为过去时代的文本,充分反映出林语堂的心路历程。我们找到了1938年郑陀的译本,尚差强人意,故只在文字上作了极少改动。此次出版,附在书后,以求完整。旧瓶旧酒、物从其类,此外,我们按音序重新编制了“索引”,一并附在书后,以便读者查阅。顺便说一句,这是一项十分艰辛枯燥但极有意义的工作。

我译《中国人》,固然希望人们对林语堂有一个全面客观历史的评价,但意不在林语堂,而在于中国,在于中国人。是以近年来一直关注中国——爱屋及乌,也一直关注中国学的进展。中国在改革,在迈向现代化和21世纪。我不禁想起少时读过的《科学家谈21世纪》。抚今思昔,每一个中国人都有许许多多事情要做,我当然也会写出译出关于中国的新作,比如《中国口号大观》,比如《天安门:中国人及其革命》,又比如《费正清看中国》……

世事沧桑,本书另一译者郝志东已于1988年夏赴美留学。本文的不少观点是我们当初共同讨论的结果。台湾诗人和作家余光中说过:“在中国,你仅是7万万分之一的中国,天灾,你可以怨中国的天。人祸,你可以骂中国的人。军阀,汉好,政客,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你可以一个挨一个的骂下去,直骂到你的老师,父亲,母亲。当你不在中国,你便成为全部的中国,鸦片战争以来。所有的国耻全部贴在你脸上。”想必志东兄更有感受。其实,作为一个中国人,即使身在中国,一想到中国,你也会不禁有此感受。

这又使我想起林语堂同时代人闻一多先生的《一句话》:

〖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这话叫我今天怎样说?

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你不信铁树开花也可,

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那么有一句话你听着:

猜得透火山的缄默?

等火山忍不住了缄默,

说不定是突然着了魔,不要发抖,伸舌头,顿脚,

突然青天里一个霹雳,等到青天里一个霹雳,

爆一声: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咱们的中国!”〗

沈益洪

1994年2月18日于上海大学文学院康桥作坊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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