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秦非的车子正好停在这条街道上,而秦非,也正好拎着他的医药箱,走回他的车子。
秦非是来为一个病人出诊的,那病人害的是肝硬化,实际上只是拖时间而已。这一带都是些穷苦人家,害了绝症也往往无法住医院,只能在家中等待死亡。秦非是某公立医院的医生,虽然下班后没他的事,但他那年轻的、充满热情的心,和要济世救人的观念还牢牢的抓着他。所以,每晚,他总是开着车子,带着他的医药箱,去看那些无力住院的病患者。能治疗的,他一定尽力为他治疗。不能治疗的,他最起码可以开些药为他止痛或减轻痛苦。
秦非,今年才二十九岁,毕业于台大医学院,学的是一般内科。当初学医,是他自愿的,而不是父母代他选择的。他从小就有种悲天悯人的狂热,认为只有学医,才能救人于痛苦折磨中。
当正式医生,已经三年了,在这三年中,他看尽了形形色色的病人。有时,他甚至会怀疑自己学错了科系,干错了行。因为,他始终无法很平静的面对“痛苦”和“死亡”。他总会把自我的感情投注在病患的身上,这使他自己十分苦恼,许多时候,他会忘掉自己面对的是一种“科学”的疾病,而认为,是面对一种邪恶的“敌人”。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眼看这“敌人”把他的病人一点一滴的“吃”掉,自己却束手无策。这种时候,他的情绪就会变得很坏,很消沉,很无助。难怪他那学护理的妻子方宝鹃常常又爱又怜又无奈的说:“秦非当初应该去学神学,当神父对他可能更合适,医生只解除病人生理的痛苦,他连别人心理的痛苦,和灵魂的去处都要考虑。他真是……感情太丰沛了!”
方宝鹃比秦非小四岁,她是他的护士。医生和护士结婚似乎已成一种公式。可是,秦家和方家事实上是世交,他们在童年时就玩在一起,秦非始终是方宝鹃心目中的“王子”。
当秦非立志学医时,那热爱文学的方宝鹃,就立志学了“护理”。这段婚姻的感情基础,说起来实在很动人,尽管在表面上很“平凡”。人类许多“不平凡”的故事,都隐藏在“平凡”之中。他们新婚才一年,刚刚成立了小家庭,夫妇两个都在公立医院做事,她依然是他的助手。
医生和护士的待遇都不低,他们生活得相当不错。只是,秦非那不肯休息的个性,那对病人的关切,使他从早忙到晚,宝鹃没有怨言,她从不抱怨秦非的任何行动。相反的,她发现自己也越来越受他影响,变得柔软、热情,而易感起来。他们都很热于把自己多余的时间,投注在病患身上。因此,这晚,当秦非正在松山区为“肝硬化”患者免费治疗时,方宝鹃也在医院里为一位“胃出血”的老太太免费看护。
秦非这晚的情绪又很沉重,因为那姓赵的病人没多久可活了,最使他难过的,是这病人才四十岁,正当壮年,应该还有无限的人生让他去享受,而病魔却毫无理由的“选择”了他。
他拎着医药箱,正往自己的车子走去。
忽然间,他听到满街的人都在惊呼着向一个方向奔跑着。
本能告诉他,有什么事发生了。他跟着跑了两步,放眼看去,一个惊人的景象几乎使他呆住了。
豌豆花的棉袄已经烧着了,头发都烧焦了,带着浑身的烟雾,她正发疯般在街上狂奔,双手无助的飞舞,嘴里尖声哭叫着:“魔鬼!魔鬼!魔鬼……”
秦非的医药箱掉在地上了,他不自禁的喊出一声:“天啊!”
然后,想也没想,他就往那“着火的女孩”奔过去,一面飞快的脱下自己的西装上衣,从那女孩头上罩下去,然后,他紧紧的抱住女孩,隔着上衣,扑打着,要打灭那些火,同时,他发现女孩的裤管也有焦痕和火星,仓促中,他赤手就去抓灭它。女孩的头蓦然被蒙住,又感到有人捉住了自己,她似乎更昏乱了,她拚命挣扎,在外衣蒙罩下呜咽的狂喊:“魔鬼……魔鬼……魔鬼……”
秦非把上衣拿开,再用上衣去扑灭豌豆花身上其余的火星,嘴里急促的安慰解释着:“不要紧,不要紧,火都扑灭了!来,让我看一下!来!”
他抓住豌豆花的胳膊,定睛去注视面前这个女孩。满头烧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仍然发着焦臭,奇怪的是面孔上丝毫没有波及,那张吓得惨白的脸孔姣好细致,一对大大的眸子,似乎盛载了对全世界的仇恨、悲痛、狂怒……这女孩身上的火是扑灭了,眼睛里的火却燃烧得那么猛烈,似乎可以烧掉整个世界。这张带着烧焦了头发的面孔简直是怪异的,给人一种强烈得不能再强烈的感觉:怪异,却美丽!令人震撼的某种美丽!秦非眩惑的抽了口气,开始去检查她身上的伤势,她肩上的棉袄已成碎片,肩头的肌肤,已严重的受到灼伤。而最严重的,是这孩子显然已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中。即使火已扑灭,尽管秦非在检视她和安慰她,她始终没有停止挥舞她的手臂,始终在尖锐的、重复的、悲愤的喊着:“魔鬼!魔鬼!魔鬼!魔鬼……”
没时间耽误,这孩子要立刻接受治疗。秦非抬眼看了看,周围已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他用自己的外衣,把豌豆花全身裹住,一把就抱了起来,对那些围观的群众们大声的嚷着:“谁是这孩子的父母?”
围观的群众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回答。
“好!”秦非说:“我是秦医生,赵家认得我,我带她去医院,你们转告她的家长,到某某医院来找我!”
说完,他抱着豌豆花就向车子的方向走去。一个好心的围观者,拾起了秦非的医药箱,送到车子上去。
豌豆花终于不叫了,睁着眼睛,她困惑的、迷失的、茫然的看着那抱着自己的人。痛楚从她的肩头往四肢扩散,她微张着嘴,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过度的愤怒、惊恐,和疼痛终于使她失去了知觉。
秦非把她放进车子的后座,用外衣垫住她受伤的肩头和颈项。
他发动了车子,飞快的向医院里疾驶。
这女孩使医院里忙了一整夜。
完全是秦非的面子,他把外科、内科、皮肤科,和妇科医生在一夜间全请来会诊。当那女孩注射过镇定剂,又敷好了全身各种伤口,终于沉沉入睡时,大家才聚集到内科章主任的办公厅里来讨论,时间已经是黎明了。
室内,除了章主任和秦非,还有宝鹃,她几乎整夜都陪着每位大夫检查豌豆花。另外,还有外科的黄大夫、妇科的俞大夫,大家的脸色都异常沉重,宝鹃手里,握着一张非正式的检查记录,是她自己记上去的。
“我必须告诉你们大家一件事,一件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说话的是妇科的俞大夫,他是最后诊察豌豆花的一位医生,是宝鹃和秦非都认为有此必要而请来会诊的。“那女孩并不是腹部水肿,而是怀孕了!”
“什么?”章主任吓了一大跳,他是唯一没有亲自参加诊断的医生。“那只是个孩子呀!”
“是的,是个孩子!”俞大夫面色凝重。“但是,我们都知道,只要女孩子开始排卵,就可以受孕!世界上最年轻的母亲,才只有五岁大!”
“怀孕?”秦非注视着俞大夫,不停的摇着头,沉痛的说:“我已经怀疑了,只是不敢相信!她那么小,看起来还不满十二岁!俞大夫,你确定没有弄错?”
“小秦,”俞大夫看着秦非。“其实,你自己已经诊断出来了,你不过要再请我来证实一下而已!是的,她怀了孕,我确定没有弄错!”
“老天!”宝鹃舞着手里那张记录单。“我还是不能相信,谁会对一个孩子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一定有人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俞大夫接着说:“她不但是怀了孕,而且,起码已经有四个月了,胎儿的心跳都可以听到了,当然,我明天可以再给她做更精密的检查,等她清醒了,或者可以肯定一下怀孕多久了!”
“我猜,那孩子百分之八十根本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宝鹃说,又看着那张记录单。“你们认为头发和衣服着火是意外吗?火会从背后的头发烧起吗?”
“而且,”黄大夫接口:“她身上的新旧伤痕,大约有一百处之多,左额上方,还有个两吋长的伤疤,显然是铁器所伤,伤疤愈合得极不规则,当初受伤时没有缝过线,至于灼伤,这不是第一次……”
“那么,你和我的看法一样,”秦非咬牙说:“虐待!她受了虐待!”
“是,她受了虐待!”黄大夫肯定的回答。“不是短时期的虐待,是长时期的虐待!我还只给她做了初步检查,已经够瞧了!但是,我建议用三天时间,给她彻底检查一遍,包括骨科、内科和泌尿科!”
章主任靠在办公桌上,燃起一支烟,注视着秦非。他的脸色疲倦而悲痛。
“我不懂怎么有这种事情!小秦,”医院里的医生都称呼秦非为小秦,因为他是医院里最年轻的医生。“你知道现在必须要做的事是什么?是马上去把她的父母找来!这孩子是你'捡'来的,我看,你再去把她父母找来,让我们弄弄清楚。即使要进一步检查,也要和她的家长取得联系,何况,怀了四个月的孕,这事不止牵连医学,甚至牵连到道德和法律!”
“她可能被弓虽暴过,而家长不愿报案……”宝鹃说:“许多家长为了女儿的名誉,都不肯报案……”
“没有那么单纯!”俞大夫猛摇着头,深吸了一口烟:“如果是弓虽暴,这个男人一定在经常弓虽暴她……”
“老天!”宝鹃走到窗边去透口气,脸色相当苍白。“秦非,”
她说:“你确实告诉清楚了那些人,是这家医院吗?为什么父母到现在没出现?”
“我怀疑……”秦非慢吞吞的说,回忆着豌豆花大叫“魔鬼”的神情,他猛的打了个冷战。“我怀疑有个魔鬼,我要去把那个魔鬼抓出来!”
“不止是个魔鬼,而且是个禽兽!”黄大夫说:“不过,这些伤痕,和怀孕可能是两回事……”
“难道还有两个魔鬼不成?”秦非激动的嚷。
“看看这个!”宝鹃把记录单放在秦非面前。“看一看,我知道你已看过,但不妨再看一遍!”
秦非早已参与过检查,仍然不相信的再一次的看那记录:灼伤、刀伤、不明原因伤、鞭痕、勒痕、掐伤、瘀紫、肿伤、拧伤、刮伤、抓伤、咬伤、钝器打击伤………一大串又一大串,分别列明着大约受伤时间,三年?四年?五年?甚至更久以前。
“想想看,”宝鹃比秦非还激动。“四年前,这孩子能有多大?她身上累积的伤痕,起码有三四年了!会有人忍心用钝器打一个七八岁孩子的脑袋吗?……”
秦非往办公厅外面就走。宝鹃伸手一把拉住他:“你要去哪儿?”
“去找出那个魔鬼来!”秦非咬牙说:“我要把他找出来!在他继续摧毁别的孩子以前,我要把他从人群里揪出来,我要让他付出代价!我要送他进法院!这种人,应该处以极刑,碎尸万段!”
“我看,”章主任拦住了他。“今天大家都累了,医院里还有上千个病人呢!不如大家都休息一下,说不定等会儿,那父母会出现,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你知道吗?”秦非瞪大眼睛说:“这孩子身上,绝不可能有'合理的解释'!每个孩子的生命中,都可能会碰到一两件意外,但,不可能碰到一百件意外!你们没有目睹那孩子全身冒烟的在街上狂奔,没有听到她惊恐的呼叫魔鬼……”
“对了!”俞大夫打断了秦非。“如果要彻底检查这孩子,我们还需要一个精神科的大夫!”
秦非住了口,大家彼此注视着。在医院里,你永远可以发现一些奇怪的病例,但是,从没有一个病例,像这一刻这样震撼了这些医生们。
豌豆花在第二天的黄昏时才清醒过来。
睁开眼睛,她看到的是白白的墙,白白的床单,白白的天花板,白白的橱柜………一切都是白。她有些恍惚,一切都是白,白色,她最喜欢白色,书本里说过,白色代表纯洁。她怎么会到了这个白色世界里来了呢?她闪动着睫毛,低语了一句:“天堂!这就是天堂了!”
她的声音,惊动了守在床边的宝鹃。她立刻仆下身子去,望着那孩子。豌豆花的头发,已被修剪得很短很短,像个理了平头的小男生,后颈上和肩上,都包扎着绷带,手腕上正在做静脉注射,床边吊着葡萄糖和生理食盐水的瓶子,腿上、腰上,到处都贴了纱布。她看来好凄惨,但她那洗净了的脸庞,却清秀得出奇,而现在,当她低语:“天堂,这就是天堂了!”的时候,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涓涓溪流,如水,如歌,如低低吹过的柔风。而那对睁开的眼睛,由于并不十分清醒,看起来蒙蒙然、雾雾然。她那小巧玲珑的嘴角,竟涌出一朵微笑,一朵梦似的微笑,使她整个脸庞都绽放出光采来。宝鹃呆住了,第一次,她发现这女孩的美丽。即使她如此狼狈,如此遍体鳞伤,她仍然美丽,美丽得让人惊奇,让人惊叹!她俯头凝视她,伸手握住了她放在棉被外的手,轻声的问:“你醒了吗?”
豌豆花怔了怔,睫毛连续的闪了闪,她定睛去看宝鹃,真的醒了过来。
“我在哪里呢?”她低声问。
“医院。”宝鹃说:“这里是医院。”
“哦!”
豌豆花转动眼珠,有些明白了。她再静静的躺了一会儿,努力去追忆发生过的事。火、燃烧的头发、奔跑、厨房……
记忆从后面往前追。鲁森尧!魔鬼!小流浪……她倏然从床上挺起身子,手一带,差点扯翻了盐水瓶。宝鹃慌忙用双手压着她,急促的说:“别动!别动!你正在打针呢!你知道你受到很重的灼伤,引起了脱水现象,所以,你必须吊盐水!别动!当心打翻了瓶子!”
豌豆花注视着宝鹃,多温柔的声音呀,多温柔的眼光呀!
多温柔的面貌呀!多温柔的女人呀!那白色的护士装,那白色的护士帽……她心里叹口气,神思又有些恍惚。天堂!那握着自己的,温柔而女性的手,一定来自天堂。自从玉兰妈妈去世后,自己从没有接触过这么温柔的女性的手!
有人在敲门,豌豆花转开视线,才发现自己独占了一间小小的病房。房门开了,秦非走了进来。豌豆花轻蹙了一下眉峰,记忆中有这张脸;是了!她想起来了!那脱下西装外衣来包裹她,来救助她的人!现在,他也穿着一身白衣服,白色的罩袍。哦!他也来自天堂!
“怎样?”宝鹃回头问:“打听出结果来了吗?”
“一点点。”秦非说,声音里有着压抑的愤怒。“有个姓曹的老头说,那人姓鲁,大家都叫他老鲁!至于名字,没人叫得出来,才搬到松山两个月,昨天半夜,他就逃走了!我去找了房东……”他蓦的住口,望着床上已清醒的豌豆花。
豌豆花也注视着他,她已经完全清醒了。她的眼睛又清澈,又清盈,又清亮………里面闪耀着深刻的悲哀。
“你去了我家?”她问:“你看到小流浪了吗?”
“小流浪?”秦非怔着。
“我的狗。”豌豆花喉中哽了哽,泪水涌上来,淹没了那黑亮的眼珠。“它还好小,只有半岁,它不知道自己那么小,它想保护我……”她呜咽着,没秩序的诉说着:“我……我什么都依他了,他……他不该杀了小流浪!我只有小流浪,我什么都没有,只有小流浪……他杀了小流浪!他……他是魔鬼!他杀了小流浪!”
秦非在床前坐下了,一瞬也不瞬的盯着豌豆花。
“哦,原来那就是小流浪,”他轻柔的说:“我和房东太太已经把它埋了。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一些你的事呢?我今天去了松山区公所,查不到你的户籍,你们才搬来,居然没有报流动户口。”
豌豆花双眼注视着天花板,似乎在努力集中自己的思想。
泪痕已干,那眼睛开始燃烧起来,像两道火炬。秦非和宝鹃相对注视了一眼,都发现了这孩子奇特的美。那双眸忽而清盈如水,忽而又炯炯如火。
“他连搬了三次家。”她幽幽的说:“我想,他是故意不报户口的。”
“你指谁?姓鲁的?他是你爸爸吗?”
“我爸爸……”她清清楚楚的说:“我爸爸在我五岁那年就死了!”
“哦!”秦非盯住她:“说出来!说出你所有的故事来!只要是你知道的,只要是你记得的!说出来!”
说出来!多痛快的事啊!把一切说出来!她的耻辱,她的悲愤,她的痛苦,她的恶运……如果能都说出来!她的眼光从天花板上落到秦非身上:那来自天堂的男人!她再看宝鹃:那来自天堂的女人!于是,她说了!
她说了!她什么都说了!杨腾、玉兰妈妈、光宗、光美、煤矿爆炸、乌日乡、阿婆、玉兰再嫁、秋虹、水灾、弟妹失踪、鲁森尧认了玉兰和秋虹的尸、离开乌日乡、卖奖券、被弓虽暴的那夜……她说了,像洪水决堤般滔滔不绝的说了,全部都说了。包括自己是鬼、是妖精、是扫把星。包括自己克父、克母、克弟妹、克亲人、克自己,甚至克死了小流浪。
她足足说了两个小时。说完了“豌豆花”的一生……从她出世到她十二岁为止。
秦非和宝鹃面面相觑,这是他们这一生听过的最残忍最离奇的故事。如果不是豌豆花就躺在他们面前,他们简直不能相信这个故事。当他们听完,他们彼此注视,再深深凝视着豌豆花,他们两人都在内心做了个决定:豌豆花的悲剧,必须要结束。必须要结束!
第二部
第一章
一九七五年,夏天。
植物园里的荷花正在盛开着。一池绿叶翠得耀眼,如盏如盖如亭,铺在水面上。而那娇艳欲滴的花,从绿叶中伸出了修长的嫩干,一朵朵半开的、盛开的、含苞的、欲谢的……
全点缀在绿叶丛中。粉红色的花瓣,迎着那夏日午后的骄阳,深深浅浅,娇娇嫩嫩,每一朵都是诗,每一朵都是画。
展牧原拿着他的摄影机,把焦点对准了一朵又一朵的荷花,不住的拍摄着。他已经快变成拍摄荷花的专家了,就像许多画家专画荷花似的,原来,荷花是如此入画的东西。你只要去接近了它,你就会被它迷了。因为,每一朵荷花,都有它独特的风姿和个性,从每个不同的角度去拍摄,又有不同的美。
他看中了一朵半开的荷花,它远离了别的花丛,而孤独的开在一角静水中,颇有种“孤芳自赏”的风韵。那花瓣是白色的,白得像天上的云,和那些粉红色的荷花又更加不同。
他兴奋了,必须拍下这朵荷花来,可以寄给“皇冠”作封面,每年夏天,就有那么多杂志选“荷花”来作封面!
他对准了焦距,用ZOOM镜头,推近,再推近,他要一张特写。他的眼光从镜头中凝视着那朵花,亭亭玉立的枝干,微微摇动着:有风。他想等风吹过,他要一张清晰的,连花瓣上的纹络都可以拍摄出来的。他的眼光从花朵移到水面上。
水面有着小小的涟漪,冒着小小的气泡,水底可能有鱼。他耐心的、悠闲的等待着。他并不急,拍好一张照片不能急,这不是“新闻摄影”,这是“艺朮摄影”。见鬼!当初实在该去学“艺朮摄影”的,“新闻摄影”简直是埋没他的天才……不忙,可以拍了。水面的涟漪消散了,静止了。他呆住了,那静止的水面,有个模糊的倒影,一个女人的倒影,戴了顶白色的草帽,穿了件白色的衣裳,旁边是朵白色的荷花。他很快的按下了快门,拍下了这个镜头。
然后,出于本能,他把摄影机往上移,追踪着那白色倒影的本人,镜头移上去了,找到了目标。那儿是座小桥,桥栏杆上,正斜倚着一个女人。白色的大草帽遮住了上额,几卷发丝从草帽下飘出来,在风中轻柔的飘动,这发丝似乎是她全身一系列白色中唯一的黑色。她穿了件白纺纱的衬衫,白软绸的圆裙,裙角也在风中摇曳,她的腿美好修长,脚上穿着白色系着带子的高跟鞋。他把镜头从那双美好的脚上再往上移,小小的腰肢,挺秀的胸部,脖子上系了条白纱巾,纱巾在风中轻飘飘的飘着;镜头再往上移,对准了那张脸,ZOOM到特写。他定睛凝视,有片刻不能呼吸。
那是张无懈可击的脸!尖尖的下巴,小巧玲珑的嘴,唇线分明,弧度美好。鼻梁不算高,却恰到好处的带着种纯东方的特质,鼻尖是小而挺直的。眼睛大而半掩,她正在凝视水里的荷花,所以视线是下垂的,因而,那长长的密密的睫毛就美好的在眼下投下一排阴影,半掩的眸子中有某种专注的、令人感动的温情,白草帽遮住了半边的眉毛,另一边的眉毛整齐而斜向鬓角微飘。柔和。是的,从没见过这种柔和。
宁静。是的,从没见过这种宁静。美丽。是的,她当然是美丽的(却不能说是他没见过的美丽),可是,在美丽以外,她这张脸孔上还有某种东西,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他思索着脑中的词汇,蓦然想起两个字:高贵。是的,从来没见过的高贵。不过,不止高贵,远不止高贵,她还有种遗世独立的飘逸,像那朵白荷花!飘逸。是的,从没见过的飘逸……还有,还有,那神情,那若有所思的神情,带着几分迷惘,几分惆怅,几分温柔,几分落寞……合起来竟是种说不出来的、淡淡的哀伤,几乎不自觉的哀伤。老天!她是个“奇迹”!
展牧原飞快的按了快门。偏左,再一张!偏右,再一张!
特写眼睛,再一张!特写嘴唇,再一张!头部特写,再一张!
发丝,再一张!半身,再一张!全景,再一张!那女人的睫毛扬起来了,他再ZOOM眼睛,老天!那么深邃乌黑的眼珠,蒙蒙如雾,半含忧郁半含愁……他再按快门!拜托,看过来,对了,再一张!再一张!糟糕,快门按不下去,底片用光了。
他拿下相机,抬头看着桥上的那个女人。她推了推草帽,正对这边张望着,似乎发现有人在偷Pāi她的照片了。转过身去,她离开了那栏杆,翩然欲去。不行哪!展牧原心里在叫着,等我换胶卷呀!那女人已徐徐起步,对小桥的另一端走去了。展牧原大急,没时间换底片了,但是,你不能放掉一个“奇迹”!
他追了上去,脖子上挂着他那最新的装配Nikon,这照相机带上ZOOM镜头,大概有一公斤重,他背上还背了个大袋子,里面装着备用的望远镜头、标准镜头,足足有两公斤重。
他刚刚在匆忙间,只用了ZOOM镜头,实在不够。如果这“奇迹”肯让他好好的换各种镜头拍摄,他有把握会为这世界留下一份最动人的“完美”!
他追到了那个“奇迹”。
“喂!”他喘吁吁的开了口:“请等一下!”
那女人站住了,回眸看他。好年轻的脸庞,皮肤细嫩而白晰,估计她不过二十来岁。那大大的眼睛,温柔而安详,刚刚那种淡淡的哀伤已经消失,现在,那眸子是明亮而清澈的,在阳光照射下,有种近乎纯稚的天真。
“有什么事吗?”她问,声音清脆悦耳。
“是这样,”他急促的招供:“我刚刚无意间拍摄了你的照片……哦,我想,我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他满口袋摸名片,糟糕,又忘了带名片出来!他摸了衬衫口袋、长裤口袋,又去翻照相机口袋。那“奇迹”就静悄悄的看着他“表演”,眼底流露着几分好奇。他终于胜利的叫了一声,在皮夹中翻出一张自己的名片来了,他递给她。“我姓展,很怪的姓,对不对?不过,七侠五义里有个展昭,和我就是同宗。我叫展牧原,毕业于政大新闻系,又在美国学新闻摄影,回国才一年多。现在在某某大学教新闻摄影,同时,也疯狂的喜爱艺朮摄影,帮好几家杂志社拍封面……”他一口气的说着,像是在作“学历资历报告”,说到这儿,自己也觉得有些失态。失态。是的,从没有过的失态。他停住了,居然腼腆的笑了。
“名片上都有。”
她静静的看着他,又静静的去看那名片。展牧原,某某大学新闻系副教授。名片很简单,下面只多了地址和电话号码,事实上,他说的很多东西名片上都没有。教授,她再抬眼打量他,笑了……
“你看来像个学生。”她说:“一点也不像教授。”
“是吗?”他也笑着,注视着她的脸庞,真想把她的笑拍摄下来。“能知道你的名字吗?”他问。
她很认真的看看他,很认真的回答:“不能。”
他怔了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一生,还没有碰过这种钉子,以至于他根本不相信他的听觉。
“你说什么?”他再问。
“我说,我不想告诉你我的名字。”她清清楚楚的回答,字正腔圆。脸上,却依然带着个恬静的微笑。
“哦!”他呆了两秒钟,勉强的挤出一个笑容。“你妈妈说,不能随便把名字告诉陌生人,也不能随便和陌生人讲话。因为,这社会上坏人很多。”
她看着他,微笑着不说话。
他没辙了。低头看到脖子上的照相机。
“那么,”他又有了精神:“让我再拍几张照,如何?到那边花架下面去拍。”
“不能。”她再说。
“啊?”他对她仆了仆身。“也不能?”他微张着嘴,他相信自己的表情有些儿傻。
“你已经拍过了,是不是?”她问。
“是的。”
“唉!”她轻叹了一声。“书本不能被盗印,艺朮不能被伪造,我对我自己,是不是应该'版权所有'呢?”
“啊?”他的样子更呆了。
她扶了扶帽沿,举止非常优雅。转过身子,她预备要走开了。展牧原呆站在那儿,简直被“修理”得不太能思想了。
最主要的,是那少女从头到尾就没有一点儿火气,她平静而温柔,微笑而自然,却把他顶得一楞一楞的。平常,在学校里,他是最年轻最受学生欢迎的教授,他总以自己的口才而自傲。怎么,今天是吃瘪了呢!眼看,她已经往国立历史博物馆走去,他才惊觉过来,不行!他不能这样糊里糊涂的被打败,糊里糊涂的就撤退。尤其,她是个“奇迹”!不止“奇迹”,简直是种“惊喜”!尤其她给了他钉子碰,她更是个“惊喜”!
他又追上去了。
“对不起,”他急急的说:“能不能再跟你讲几句话?”这次,他在她来不及回答以前已经飞快的帮她回答了:“当然不能!你这个傻瓜!”
这一次,她睁大了眼睛,瞅着他,眼里流露着惊讶,闪耀着阳光,然后,她就笑了起来。非常友善,非常温柔,非常可爱的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说:“我并不是只会说'不能'两个字。”
“啊?是吗?”他问。紧紧的盯着她看。
“我不喜欢告诉别人名字,只因为觉得人与人间,常常都是平行线。”她收起了笑,安详的说,一面继续往历史博物馆走,他就傻傻的跟在她身边。“并行线是不会交会的,于是,你知不知道别人的名字根本没关系,在这世界上,你又知道多少人的名字呢?你又忘掉了多少听过的名字呢?你会继续往你的方向走,对于另一条平行线上的名字和人物,完全不注意、不知道,也不关怀。人生就是这样的,绝大多数人,都活在'自我'的世界中,而'自我'的世界里,许多名字,都是多余。”
他瞪着她,更惊奇了。她说的话,似乎远超过了她的年龄,而她又说得那么自然,丝毫没有卖弄的意味。她谈“人生”,就像她说“天气”一般,好象在说最普通的道理,连小学生都懂的道理一般。
“并不一定人与人间,都是平行线,是吧?”他不由自主的说。“认识,就是一种交会,是吧?”
“交会之后就开始分岔,”她接口:“越分越远。”
“你怎能这样武断?”他说:“如果每个人都照你这样想,世界上就全是些陌生人了,什么友谊、爱情、婚姻……都无法存在了!这种思想未免太孤僻了吧!”“我并没说我的思想是真理,也没勉强你认同我的思想,”
她沉静的说着,走上历史博物馆的台阶。“我只是说我自己的想法而已。”
“你的想法不一定对。”
“我没说我的想法一定对呀!”
他又没辙了。本来就是呀,她没说自己一定对呀!
她去售票口买票,他惊觉的又跟了过去。
“你要参观历史博物馆?”他多余的问,问出口就觉得真苯,今天自己的表现简直差透了。“等一等,我也去!”他慌忙也买了张票,再问:“他们在展览什么?”
她冲着他嫣然一笑。
“你常常这样盲目的跟着别人转吗?”她问。
“哦!”他顿了顿,有些恼羞成怒了,他几乎是气冲冲的回答了一句:“并不是!我今天完全反常!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的,除了碰钉子,什么都不会!”
她不笑了,对他静静注视着,静静的打量着,那眼光和煦而温暖,像个母亲在看她那摔了跤而乱发脾气的孩子一样。
然后,她说:“他们今天展出一百位书法家的字,不知道你对书法有没有兴趣?不过,无论如何,是值得看的!”
她语气里的“邀请”,使他又振奋了。于是,他跟着她走进了历史博物馆,一屋子凉凉冷气迎接着他们。她开始看那些毛笔的巨幅书法,也看那些蝇头小楷,每张横轴立轴,她都看得十分仔细,而且不再跟他说话了。她的帽子已经取了下来,一头乌黑的长发如水般披泻在肩上。她看得那么专心,眼睛里亮着光采,他对那些毛笔字看不出名堂,一心一意只想把她的神韵拍摄下来。然后,她停在一张立轴前面久久不去,眼光从上到下的看着那立轴,看了一遍又一遍,她眼里逐渐有些濡湿,一种被深深感动的情绪显然抓住了她,她瞪着那张字,痴痴的注视着。
他不由自主的,跟着她的眼光,去看那幅字。
那大约是幅行书,写的字行云流水,乌鸦鸦的一大篇。他定睛细看,是写的一首长诗。他对书法实在研究不够深,第一次,他发现连“字”都能“感动”人。他对那书法家已佩服得五体投地。站在她身边,他悄悄的、小声的、敬畏的问:“这字写得好极了,是吗?”
“不止是,”她轻声说:“这是我喜欢的一首诗,每次我看到这首诗,都会情不自禁的感动起来。”
“哦?”他慌忙去看那首诗,诗名是《代悲白头翁》,写得很长,他仔细念着:“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幽闺儿女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沧田变为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他还没看完这首长诗,她已经碰了碰他说:“走吧!”
他慌忙跟在她身边走开。
“你知道曹雪芹的葬花词?”她忽然问。
“是的。”他答,幸好看过《红楼梦》。
“我想,葬花词就受这首诗的影响。”她轻描淡写的说:“事实上,很多诗都是用不同的文字,表达相同的意思。你知道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吗?”她又忽然问。
他呆了。《春江花月夜》是一首诗吗?他以为是一部电影的名字。
“《春江花月夜》中有几句?”她没有为难他,自己背诵着:“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这和刚刚那几句: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意境是一样的。当然,写得最好的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句子,那种气魄就比用花与月来写,更有力多了!不过,这几句也是从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中演变来的!”
他瞪着她,听呆了,看傻了。她已经不止是个“奇迹”和“惊喜”了,原来她还是本“唐诗”。
“能不能问你一句话,”他忘了禁忌和钉子,又冲口而出:“你是什么学校毕业的?”
“T大。中文系。”她居然回答了,歉然的笑笑。“我忘了,诗词一定使你很烦,现在大部分人都不念这些玩意了。不过,中国文学是很迷人的,那些意境,往往都写得非常深远。”她想了想,又问:“你觉不觉得,中国的诗词,都是很灰色?”
“是吗?”他仓猝的反问,忽然间,觉得自己已经从“教授”被降格为“学生”了。
“你瞧,”她说:“什么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什么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什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什么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什么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什么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什么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什么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你瞧,随便念一念就知道,中国文人的思想是消极的,不是积极的。是吗?”
他真的由衷折服了。他从未想过中国文学思想这回事,听她这样一分析,似乎还颇有道理。
“或者,”他慢吞吞的说:“中国文人的思想都很深很透。人生,本来就只有短短数十年,这数十年间,又可能遇到一些不如意的事。就算事事都如意,就算成了英雄豪杰,叱咤风云,最后也不过落到'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地步。所以,不是中国的诗词灰色,而是生命本身,到底有什么意义的问题。”
她第一次正视他,眼睛里闪着光采。
“告诉我,”她说:“你认为生命本身,到底有什么意义?”
“有位哲学家,名叫傅朗克,他说,生命的意义,在于超越自己,如果你超越自己,你就会快乐。”
“傅朗克,没听说过。”她盯着他:“你认为他对吗?”
“不一定。因为没人知道如何超越自己,每个'自我',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种极限,很少有人能超越自我。”
“那么,”她追根究底:“你认为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
他迎视着她的目光,他们已走出历史博物馆,重新沐浴在夏季的阳光下。她的眼睛闪亮而带着热切的“求知欲”。
“谜。”他答了一个字。
她看着他,深思着。一时间,两人都很沉默。然后,她扬起头来,长发往后甩了甩,她爽朗的笑了。
“我喜欢你这种说法!”她喜悦的说:“谜。真的,这是很好的字!”
“如果我通过了你的考试,”他慌忙说:“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了?”
她笑了。
“何洁舲.”她清脆的说:“人生几何的何,纯洁的洁,舟字边一个令字的舲,一条洁白的小船。”
“洁舲,”他念着这名字。“很美的名字,恰如其人。很美的意境,洁舲!何洁舲!”
他看着她笑,又发现一件从来没有过的事:洁舲.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名字。
第二章
每天早上,都是洁舲最忙碌的时间。
她习惯于在凌晨六时就起床,梳洗过后,她就开始在自己房间里练毛笔字,她的字写得非常有力,完全是柳派,许多看过她的字的人,都不相信是女人写的。今晨,她没有用帖,只是随心所欲的在那大张宣纸上,写下一些零碎的思想:“生命的意义在于超越自己,谁说的?自己两字包括些什么?自我的思想、自我的感情、自我的生活、自我的出身、自我的历史、自我的一切。谁能超越自己,唯神而已。世界上有神吗?天知道。或者,天也不知道。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天知道,或者,天也不知道。谜。一个很好的字。与其用大话来装饰自我的无知,不如坦承无知。谜。一个很好的字。任何不可解的事,都是一个谜。未来也是一个谜。人就为这个谜而活着……”
她的字还没练完,房门上就传来“砰砰砰”的声响,接着,房门大开,八岁大的小珊珊揉着惺松的睡眼,身上还穿着小睡衣,赤着脚,披散着头发,小脸蛋红扑扑的,直往她身边奔来,嘴里嚷着说:“我不要张嫂,我要洁舲阿姨。洁舲阿姨,你帮我梳辫子,张嫂会扯痛我的头发!”
洁舲放下了笔,抬起头来,张开手臂,小珊珊一头就钻进了她怀里。张嫂正随后追来,手里紧握着珊珊的小衣服小裙子。洁舲笑着从张嫂手中接过衣服,说:“我来弄她,你去照顾小中中吧!”
“小中中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呢!”张嫂无奈的笑着,胖胖的脸上堆满了慈祥。“我叫了三次了。他拱在棉被中直嚷:我等洁舲阿姨来给我穿鞋呀!我等洁舲阿姨来给我讲故事呀!我等洁舲阿姨来给我洗手手呀……这两个孩子,就给你惯坏了,晚上没有你就不肯睡,早上没有你又不肯起来。我说,洁舲小姐……”张嫂一开口就没完没了。“你实在太惯他们了!连他们妈都说:给洁舲宠坏了!将来离开了洁舲怎么办?”
小珊珊惊觉的抬起头来,用胳膊搂着洁舲的脖子:“洁舲阿姨,你不会离开我们的,是不是?”
“是啊!”洁舲笑着答,闻着小女孩身上那种混合了爽身粉和香皂的味道。
“是啊!”张嫂笑着接口:“人家洁舲阿姨守着你,一辈子不嫁人呢!”说完,她奔去照顾小中中了。
洁舲笑了笑,摇摇头,把毛笔套了起来,盖好砚台。然后,她拉着小珊珊,去自己的浴室,帮她洗了手脸。浴室中,早有为珊珊准备的梳洗用具,她又监督她刷好牙。然后,带回卧室里,她开始细心的给珊珊梳头发,孩子有一头软软细细、略带棕色的长发,这发质完全遗传自她母亲,遗传学实在是很好玩的事,珊珊像宝鹃,中中就完全是秦非的再版。
她刚刚给珊珊换好衣服,弄清爽了。小中中满脸稚气冲了进来,手里紧抓着一撮生的菠菜,正往嘴里塞去,边塞边喊:“我是大力水手!我是大力水手!嗬嗬嗬嗬嗬……”他学着大力水手怪叫,张嫂气急败坏的跟在后面喊:“中中!不能吃呀!是生的呀!有毒的呀……”
洁舲捉住了中中,从他嘴里挖出那生菠菜来,五岁的小中中不服气的瞪大了眼睛,问:“为什么大力水手可以吃生菠菜,我不能吃生菠菜?”
“因为大力水手是画出来的人,你是真的人!”洁舲一本正经的说,用手捏捏他胖呼呼的小胳膊:“你瞧,你是肉做的,不是电视机里的,是不是?”
中中很严肃的想了想,也捏捏自己的胳膊,同意了。
“是!”他说:“我是真人,我不是假人!”他心甘情愿的放弃了那撮生菠菜。
“唉!”张嫂摇着头。“也只有你拿他们两个有办法!一早上就吵了个没完。秦医生昨天半夜还出诊,我看,准把他们吵醒了。”
“他们起来了吗?”洁舲低声问。
“还没有呢!”
“那么,”洁舲悄声说:“我带两个孩子去国父纪念馆散散步,回来吃早饭!”
“你弄得了中中吗?”张嫂有些担心。
“放心吧!”
于是,她牵着两个孩子的手,走出了忠孝东路的新仁大厦。秦非白天在医院里上班,晚上自己还开业,半夜也常常要出诊,总是那么忙,宝鹃就跟着忙。两个孩子,自然而然就和洁舲亲热起来了。可是,中中实在是个淘气极了的孩子,他永远有些问不完的问题:“洁舲阿姨,为什么姐姐是长头发,我是短头发?”
“因为姐姐是女生,你是男生!”
“为什么女生是长头发,男生是短头发?”
“因为这样才分得出来呀!”
“为什么要分得出来?”“这……”洁舲技穷了,可是,她知道,绝不能在中中面前表现出技穷来,否则他更没完没了。
“因为,如果分不出来,你就和女生一样,要穿裙子,只许玩洋娃娃,不许玩手枪,你要玩洋娃娃吗?”
“不要!”中中非常男儿气概。“我不要玩洋娃娃!我要玩手枪,我长大了要当警察!”
中中最佩服警察,认为那一身制服,佩着枪,简直威武极了。好,问题总算告一段落。他们走到国父纪念馆前,很多人在那广场上晨跑、做体操,和打太极拳。也有些早起的父母带着孩子全家在散步。洁舲在喷水池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珊珊亲切的倚偎着她。在他们身边,有位年轻的母亲推着婴儿车,车内躺着个胖小子,那母亲正低哼着一支催眠曲:“小宝贝快快睡觉,小鸟儿都已归巢,花园里和牧场上,蜜蜂儿不再吵闹……小宝贝快快睡觉……”
洁舲有些神思恍惚起来。中中跑开了,和几个他同龄的孩子玩了起来。一会儿,珊珊也跑开了,和另一个女孩比赛踢毽子,她踢呀踢的,小辫子在脑后一甩一甩的,裙角在晨风中飞扬。洁舲看着看着,眼底没有了珊珊,没有了中中……
她的思绪飘得好远,飘进了一个迷离而模糊的世界里。那世界中也有男孩,也有女孩,也有催眠曲……只是没有画面,画面是空白的。那世界是无色无光无声的,那世界是带着某种痛楚对她紧紧压迫过来,包围过来的,那世界是个茧,是个挣脱不开的茧,牢牢的拴住了她的灵魂,禁锢了她某种属于“幸福”的意识……她沉在那世界中,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然后,她听到珊珊的一声惊呼:“洁舲阿姨,中中掉到水池里去了!”
她惊跳起来,慌忙回头去看,一眼看到中中浑身湿淋淋的,正若无其事的爬在水池的水泥边缘上,双手平举,一脚跷得老高,金鸡独立的站着,像在表演特技似的。她大惊,问:“中中,你在做什么?”
“吹干!”中中简捷的回答。“我在吹风!把衣服吹干!”
他的话才说完,特技表演就失灵了,那水池边缘又滑又高,他的身子一个不平衡,整个人就从上面倒栽葱般摔了下去。洁舲惊叫着扑过去,已来不及了,只听到“咚”的好大一声响,孩子的额头直撞到池边的水泥地上。洁舲慌忙把中中一把抱起来,吓得声音都发抖了:“中中,你怎样了?中中,你怎样了?”
中中一声也不响,八成摔昏了。洁舲手忙脚乱的去检查孩子的头,中中左额上,有个小拳头般大小的肿块,已经隆了起来。洁舲用手揉着那肿块,急得几乎要哭了:“中中!中中!中中!”她呼唤着,脑子里疯狂的转着“脑震荡”、“脑血管破裂”等名词。“中中,你说话!中中!你怎样?”
“我不哭!”中中终于说话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很勇敢,摔跤也不哭!”
“哦!老天!”洁舲透了口气,一手抓着珊珊,一手拉着中中,她的心脏还在擂鼓般跳动着,她觉得那无色无光无声的世界又在对她紧压过来。“我们快回去,给爸爸检查一下!我们快回去!”
她带着两个孩子,脸色苍白的冲进了新仁大厦,秦非在新仁大厦中占了两个单位,一个单位是诊所,一个单位是住家。洁舲一路紧张的喊了进去:“中中摔伤了!快来,中中摔伤了!”
这一喊,秦非、宝鹃、张嫂,全惊动了。大家拥过来,簇拥着小中中,都挤到诊疗室里去了。
洁舲躲进了自己的卧室,在书桌前软软的坐了下来,她用双手蒙住了脸,仆伏在桌上,一种类似犯罪的情绪把她紧紧的抓住了:你居然摔伤了中中!你居然让那孩子掉进水池,再摔伤了额角!你连两个孩子都照顾不好!你心不在焉,你根本忘记了他们!你在想别的事,想你不该想的事!你疏忽了你的责任!你居然摔伤了中中!你还能做好什么事?你是个废物!
她就这样仆伏着,让内心一连串的自责鞭打着自己。然后,她听到一声房门响,她惊悸的跳起来,回过头去,她看到秦非正关好身后的门,朝她走了过来。他脸色充满了关怀,眼底,没有责难,相反的,却有深挚的体谅。
“我来告诉你,他一点事都没有!”秦非说,走到书桌边,停在她面前。他伸出手来,轻轻拭去她颊上的泪痕,他眼底浮上了一层忧愁。“你又被犯罪感抓住了,是不是?”他的声音低沉而深刻。“你又认为自己做错了事,是不是?你又在自责,又在自怨,是不是?仅仅是中中摔了一跤,你就开始给自己判刑!是不是?你又有罪了,是不是?洁舲,洁舲,”他低唤着:“我跟你说过许多次了,你不必对任何事有犯罪感,你如果肯帮我的忙,就是把你自己从那个束缚里解脱出来!你知道,我要你快乐,要你幸福,要你活得无拘无束,你知道,为了这个目标,我们一起打过多辛苦的仗……”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喃喃的说着。
“但是,你哭了。”他用手指轻触着她湿润的眼角。“为什么呢?”
“因为我抱歉。”
“你不需要抱歉!”
她不语,闭了闭眼睛,眼角又有新的泪痕渗出来,她转开头,手腕放在书桌上,用手支着额,遮住了含泪的眸子。秦非凝视她,注意到桌上的字了。他伸过手去,把那张字拿起来,念了一遍,又默默的放下了。室内安静了好一阵子,然后,秦非说:“你想讨论吗?”
“讨论什么?”她不抬头,低声问。
“生命的意义。”
“好。”她仍然垂着头。“你说!”
“我昨天有事去台大医院,到了小儿科癌症病房。”他沉重的说:“那里面躺着的,都是些孩子,一些生命已经无望的孩子,许多家长陪在里面,整个病房里充斥的是一种绝望的气息,我当时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世界没有神。如果有神,怎会让这些幼小的生命,饱经折磨、痛苦,再走向死亡。”
她抬起头来了,睁大眼睛看着他。他的神情看来十分疲倦,他额上已有皱纹,实际上,他才四十岁,不该有那些皱纹的。她深思的注视他,觉得自己已从他的眼光中,完全走入了他的境界,她也看到了那间病房,看到了那些被折磨的孩子和父母,看到了那种绝望。
“自从我当医生以来,”秦非继续说:“我经常要面对痛苦和死亡,我也经常要面对痛苦和死亡,我也经常思索,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尤其当我面对那种毫无希望的病患者,或者,面对像王晓民那种植物人的病患者时,我往往觉得自己承受的压力比他们都大。对我来说,这是种……”
“痛苦。”她低低接口。
他住了嘴,凝视她。
“你懂的,是吗?你了解,是吗?”他问。
她点了点头。
“可是,”她说:“每当你治好一个病人的时候,你又充满了希望,你又得到补偿,觉得生命依然有它的意义……活着,就是意义。你会为了这个意义再去努力和奋斗,直到你又碰到一个绝望时……你,就这样矛盾的生活着。秦非,”她叹口气:“当医生,对你也是种负担!”
他看着她。他们对看着。好半晌,他微笑了起来。
“洁舲,”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很聪明?”
“是吗?”她反问:“不太知道,你最好告诉我,我需要直接的鼓励,来治好我那根深蒂固的自卑感和忧郁症。”
“你是太聪明了!”他叹息着说:“岂止聪明,你敏锐、美丽、热情,而女性!”他再叹口气。“洁舲,你该找个男朋友了,该轰轰烈烈的去恋爱。到那时候,你会发现生命的意义,远超过你的想象。我一直等待着,等你真正开始你的人生………”
“我的人生早就开始了。”她打断他。
“还不算。”他说:“当你真正恋爱的时候,当你会为等电话而心跳,等门铃而不安,等见面而狂喜的时候,你就在人生的道路上进了一大步。那时,你或者能了解,你来到这世界上的目的!”
她不语,深思着。
有人敲门,秦非回过头去说:“进来!”
宝鹃推开房门,笑嘻嘻的走了进来。
“中中怎样?还疼吗?”秦非问“哈!”宝鹃挑着眉毛。“他说他不知道什么叫痛,现在正满屋子跳,嘴里砰砰砰的放枪,问他干什么,他说他正和一群隐形人打仗呢!他已经打死五个隐形人了!”宝鹃走近洁舲身边。“你瞧,这就是孩子!假如你因为他摔了一跤,你就懊恼的话,你未免太傻了!”
洁舲看看秦非,又看看洁舲.“你们两个,对我的了解,好象远超过了我自己对我的了解!”她说。
“本来就是!”宝鹃笑着。“你们在讨论什么?”她看着桌面那张纸:“生命的意义?”
“是的。”秦非说:“你有高见吗?”
宝鹃站在洁舲身后,她用双臂从背后搂住洁舲,让后者的脑袋紧偎在她怀中,她就这样揽着她。亲切、真挚,而热情的说:“洁舲,我告诉你生命的意义是什么。生命是因为我们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而这世界上,又有许多爱着我们的人,那些人希望看到我们笑,看到我们快乐。就像我们希望看到珊珊和中中笑一样。所以,我们要活着,为那些爱我们的人活着。洁舲,这是义务,不是权利!”
秦非抬起头来,眼睛发亮的看着宝鹃:“你比我说的透彻多了!”他说。“我从癌症病房说起,绕了半天圈子,还说了个糊里糊涂!”
洁舲抬起头来,眼睛发亮的看着他们两个。
“唉!”她由衷的叹口气:“我真喜欢你们!”
“瞧!”宝鹃说:“我就为你这句话而活!”
洁舲笑了,秦非笑了,宝鹃笑了。就在这一片笑声中,中中胜利的跃进屋里来了:“洁舲阿姨!爸爸!妈妈!我把隐形人全打死了,你们看见没有?看见没有?”
大家笑得更开心了。
第三章
展牧原和洁舲第一次约会,洁舲就带了个小电灯泡……中中。
那是荷花池见面以后的第二个星期了,事实上,从荷花池分手后的第二天,展牧原就想给洁舲打电话,不过洁舲给那电话号码时,曾经非常犹豫,简直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说出来的。说完了,又再三叮嘱:“你最好不要打电话给我,我借住在朋友家,他们成天都很忙,早上太早,电话铃会吵他们睡觉,晚上,电话铃会妨碍他们工作……你不要打电话给我,我打给你好了!”
“你会打吗?”他很怀疑。
“唔,”她沉思了一会儿,坦白的说:“不一定!”
“瞧!我就知道你靠不住,还是给我你的电话吧,我发誓,不把号码随便给别人,也不天天打电话来烦你……我想,一个电话号码实在不会让你损失什么的。”好不容易,才把那电话号码弄到手。
可是,展牧原有他自己的矜持,在家中他是个独生儿子,父亲留学瑞士主修经济,母亲是英国文学博士,两个博士,生了他这个小博士。他们展家有个绰号叫展三博。朋友们只要提到展家,总是说:“展大博是我老友,展中博是我好友,展小博是我小友。”
当然,展大博的名字不叫大博,他姓展,单名一个翔字,展翔在经济部有相当高的地位,是政府从国外礼聘回国的。展翔的妻子名叫齐忆君,齐家也是书香世家,这段婚姻完全是自由恋爱,却合乎了中国“门当户对”的观念。他们认识于欧洲,结婚于美国,然后回台湾做事,展牧原是在台湾出生的。
展翔夫妇都很开明,儿子学什么、爱什么,全不加以过问,更不去影响他。因此,牧原学新闻,展翔夫妇也全力支持,去国外进修,拿了个什么“新闻摄影”的学位回来,才真让父母有些儿意外。好在,展翔早已深知“生活杂志”上的照片,每张都有“历史价值”,也就随展牧原去自我发展。
等到牧原从“新闻摄影”又转移兴趣到“艺朮摄影”上,每天在暗房中工作好几小时,又背着照相机满山遍野跑,印出来的照片全是花、鸟、虫、鱼。展翔夫妇嘴里不说什么,心里总觉得有点“那个”。好在,牧原还在教书,这只是暑假中的“消遣”而已。
暑假里的消遣,终于消遣出一系列的照片……洁舲.足足有一个星期,展牧原心不在焉,只是对着那一系列的照片发呆。大特写:眼睛、嘴唇、下颚、头部、中景、半身、全身……远景、小桥、荷花、人。包括水中的倒影。牧原把这一系列照片放在自己的工作室中,用夹子夹在室内的绳子上,每天反复看好几遍。然后,每当有电话铃响,他就惊跳起来问:“是不是我的电话?是不是女孩子打来的?”
是有很多他的电话,也确实有不少女孩子打来的,只是,都不是洁舲.展牧原自从念大学起,就很受女生的欢迎,女朋友也交了不少,但,却从没有任何一个让他真正动过心。他认为女孩子都是头脑单纯,性格脆弱,反应迟钝……的一种动物,他对女性“估价不高”。或者,是由于“期许太高”的原因。他母亲总说他是“缘份未到”,每当他对女生评得太苛时,齐忆君就会说:“总有一天,他要受罪!如果有朝一日,他被某个女孩折腾得失魂落魄,我绝不会认为是'意外'!我也不会同情他!”
展牧原几乎从没有“主动”追求过女孩子。只是被动的去参加一些舞会啦,陪女孩去看电影啦,在双方家安排下吃顿饭啦。自从留学回国,当起“副教授”来,展翔掐指一算,展牧原已经二十八岁了,再由着他东挑西拣,看来婚事会遥遥无期,于是,父母也开始帮他物色了。但,物色来物色去,父母看中意的,儿子依旧不中意。齐忆君烦了,问他:“你到底要找个怎样的女孩才满意?”
“我要一个……”展牧原深思着说:“完美吧!”
“什么叫完美?”
“我心目里的完美,”展牧原说:“那并非苛求!我不要天仙美女,只要一个能打动我、吸引我的完美,那完美两个字,并不仅仅止于外貌,还要包括风度、仪表、谈吐、学问、深度、反应,和智能!”
“A、B、C、D、E、F!”齐忆君说。那是个老笑话,说有个男人找老婆,订下ABCDE五个条件,最后却娶了个五个条件全不合适的人,别人问他何故,他答以:合了F条件!F是Female的第一个字母,翻成中文,是“雌性动物”。“我看你一辈子也找不到这个完美!”
“那么,算我倒霉!我是宁缺毋滥。”
展牧原是相当骄傲的。在荷花池畔那次见面,已经让他自己都惊奇了。他,展牧原,曾经跟在一个女孩身后,傻里傻气的乱转,又被修理得七荤八素,要一个电话号码还说了一车子好话……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当照片洗出来,他每日面对那些照片,白帽子、白围巾、白衣裳、白鞋子,一系列白色中,几丝黑发,双眸如点漆,成了仅有的黑!照片拍摄的技朮是第一流的!模特儿却远超过了“第一”,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尤其有一张,她半垂着睫毛,半露着黑眸,脸上带着种难以捉摸的哀伤,淡淡的哀伤……那韵味简直令人怦然心动。
他等了一个星期,洁舲从未打电话给他。
他相信,她很可能已经忘记他是谁了,这使他沮丧而不安起来,以她的条件,她实在“有资格”去忘记他的!忽然间,展牧原的骄傲和自信就都瓦解了。
于是,他拨了洁舲家的电话,于是,洁舲也答应出来了,他们约好在一家冰淇淋后门口见面。他开了自己那辆新买不久的跑车,还特地起了个早,把车子洗得雪亮,连座位里都用吸尘器吸过。然后,在约好的一小时前已经到达了现场,坐立不安的等待着,不住伸长脖子前前后后的找寻他那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奇迹”!终于,好不容易,似乎等了一个世纪,那“奇迹”总算出现了,而“奇迹”手中,却牵着个小“意外”!
展牧原从车中钻了出来,望着洁舲.奇怪,她今天没穿白色,却穿了一身黑,黑色长袖衬衫、黑色长裤、黑色平底鞋,没戴帽子,黑发自然飘垂……老天,原来黑色也能如此迷人!在那一系列黑中,她的面额是白里泛着微红的,而她的唇,却像朵含苞的蔷薇。他又想给她拍照了,照相机在车子里,他还没说话,洁舲就微笑着说:“中中,叫一声展叔叔!”
哦,她手里还有个小“意外”呢!展牧原有些惊愕的看着中中,那男孩也毫不怯场的回望着他,他忍不住问:“他是谁?”
“秦中。”洁舲说:“他是秦非的儿子,你知道秦非吗?”
“不太知道。”
“秦非是某某医院的内科主任,是位名医呢!我现在就住在秦家。这是秦医生的小儿子,中中,你叫他中中就可以了!他很容易和人交朋友的!”
是吗?展牧原有些懊恼,不,是相当懊恼。他注视着洁舲,后者脸上一片坦然。但,他知道,她是有意的!她居然不肯单独赴约,而带上一个小灯泡!这意思就很明白了。人家并不把你的约会看得很重,人家也不想单独赴你的约会,而且,人家还不怎么信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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