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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丑颜绝色冲喜皇后 > 第四十五章 意外之外

第四十五章 意外之外

烟落直直的注视着地面,那是一块块上好的青石铺设而成,冰凉的地气似穿透了她的绣花履鞋,渐渐渗透入她的脚底,再缓慢向上浸润,直至双腿渐渐麻木。一粒粒白­色­的药丸,滚落了一地,好似散落在荷叶之上点点晶莹的露珠,耀着她的眼,刺得一阵疼痛。

极大的前厅,稀疏的黑檀木摆设,此时却让人觉着无比压抑,空气中有些窒闷,那种闷仿佛是从心底逼出一般,一层层的覆上心间,渐渐透不过气来。

“是媚香。”她低低的答道,声音宛若天上游云飘渺无踪。即便不抬头,亦能感受到他身上浓烈的寒意直逼而来,冷的教她不由自主的拉拢了下衣襟。

“七皇子,你带着她前去灵州之后,有一日我养的猫,离园之中甚大,不小心走丢了,最后在她的房中寻着了。我本是无意打扰,不想却让我找到了这个。”骆莹莹斜瞥了一眼烟落,含着恨意,齿间冷冷迸出:“我道是七皇子为何突然冷落于我,着了你的狐媚之道。原来是用了这等下三滥的手段。七皇子,宫中向来禁止这等下作物什。”转眸看向烟落,不屑道:“我当你有多清高,平日里总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从不争宠。直教人以为你无意于荣华富贵,谁知道,你却是心思最毒的一个。我已经让人去查过此药的成分,甚是厉害,只消燃上或是服用一点点,便能让男女情动,不能自持。楼烟落,这等稀罕物,恐怕只有青楼中才有罢。到底是妓汝所生,连伎俩都一般……”

毒辣的话语如珠炮般袭击着烟落的耳朵,不停地轰响,在听到“妓汝所生”之时,她清丽的容颜染上一分雪白,摇摇欲坠的身形惹人怜惜。一言不发,事实在眼前,她无法辩驳。

风离御无心去听骆莹莹恶毒的辱骂,心中有如压着大石一般,无法喘息,语气简短而冷淡,只问:“你究竟有没有用过此物?”

“当然有用过。”倒是骆莹莹先接过了话,摊开手掌,赫然是半枚媚香,冷声道:“那日我的猫儿钻入她房中的案几之下,我先是寻至这半粒媚香,当时只觉得闻上一闻便令人心神荡漾,心下疑惑,再顺藤摸瓜,竟是找到了一整盒此物。七皇子,我等了你好多日,今日终于盼得你回来,方能揭穿这狐媚的真面目。”

烟落只静静的听着,心中冷冷一笑,骆莹莹当然是在撒谎,在离开灵州之前,自己早就在案几之下仔细寻过此物,根本就没有。骆莹莹应当是很早就已经握住她的把柄,她不明白,为何当时那般好的时机不揭穿她,而非要等到现在?

风离御俊朗的脸庞之上满蕴雷电欲来的­阴­翳,整个人仿若一卷冰浪迎头痛拍而下,激灵灵一冷。震愣良久,方冷冷迸出一字:“滚!”

烟落闻言,正欲转身,却只听得头顶之上一阵爆喝,如夏日滚滚霹雷惊­射­长空。

“站住!”他转头看向骆莹莹,眸中透出几分噬人的冷意,恨恨道:“本皇子是让你滚!”

骆莹莹起先一惊,满脸不甘,最终咬咬牙,眸中含了几分欲坠的晶莹,跺了跺脚便向门口直奔而去。

偌大的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人,烟落不再说话,亦不挪动,只是静静的驻立着。

周遭静的骇人,似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之声交错起伏,一个沉重,一个飘渺。

风声在耳边回荡,这样的静让人觉着可怕,她只低着头,仿佛除了低头再也无事可做,只盯着自个的绣花鞋出神的瞧着。看得久了,眼睛有点眩晕,只觉得鞋上绣的花中竟是缓缓流出黑­色­的汁液来,沉的吓人。

良久,他平静地问,“本皇子再问你,你究竟用了没有?我要听你自己说!”

她不会撒谎,也不善于此道,更何况事实摆在眼前,只淡淡道:“有!”轻轻一笑,似一朵娇弱的花绽开在­唇­边,风姿楚楚。

风离御眸中浮出死一般的凝滞,他有内力在身,区区媚香如何瞒得过他,如果对他用媚香,无疑是以卵击石,自投罗网。她承认了,她竟然承认了自己用过媚香。

他自己有没有中过媚香,他心中再清楚不过了。唯一的解释便是,用媚香的是她自己!犹记得那晚,她在他身下辗转承欢,动情的喘息,晕红的脸颊,意乱情迷,媚眼如丝直教他亦深深陷入其中,不能自己,无可克制的反复要着她。

那夜,他们契合的那么好,着实令人难忘。也是那一夜,他决定要好好待她。想不到,她的温顺,她的动情,从来都是骗他的。他只当她是渐渐倾心于他,不想真相却是这般。原来,她用媚香迷惑她自己,原来她不使自己意乱情迷便不能与他欢好,竟然是这样的。

那一刻,他觉着有一把尖刀,正狠狠的凌迟着他的心,一刀一刀的缓慢的剜着,鲜血直流,渐渐汇成蜿蜒的小溪,再流向不知名的地方。

英俊的容颜,渐渐覆上了惨白,薄­唇­颤颤发抖,他只觉自己深深地受伤了,即便是三年前的那件事,亦没有让他受伤至此,颜面尽损。

又是一阵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睁眸时见天­色­逐渐暗了,仿佛是谁将把饱蘸墨汁的笔在天边抹了几道,昏暗无可避免的逼了过来。背光的­阴­影里,他负手站立,背影之中透出几分苍凉。

烟落静静凝视着他,忽然,他转身。

四目相望间,她看到了他眼底的受伤,竟是如针扎得她心中隐隐作痛。

忽然,他擒住了她,一手紧紧扣住她的下颚,彼此间紧密贴着,无一丝一毫的缝隙。粗暴的吻狂热覆下,带着强烈恨意的啃咬,有血腥味渐渐弥漫开来。浓烈的腥味使她一阵恶心。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推开他,扶着一边的案几,胃中阵阵如浪潮翻搅,克制不住的­干­呕起来。

心中痛得更甚,他如一头受伤的野兽,红了双眼,疯狂侵蚀了他的大脑,无法思考,上前一步狠狠揪住她的长发,迫使她看向自己,猛烈的摇晃着她,大怒道:“没有媚药,便不能与我欢好,是么?本皇子的吻,竟会令你想作呕?!你心中就那么惦着慕容傲?”

经不住他的猛烈摇晃,她益发­干­呕的厉害,俏丽容颜渐渐如纸般透明苍白,呼吸愈来愈急促,说不出话来。

风离御终于注意到了她的反常,陡然放开了她,只见她瞬间如丝被般瘫软在地,心中一急,匆匆跑至门口,厉声朝外叫唤道:“快叫御医!”

几个丫鬟闻声而来,七手八脚的将烟落扶至宜芙院。

没一会,御医便赶了来。烟落正半倚着床,脸­色­发白,伸出冰凉的一手安静地让他号脉,风离御只­阴­沉着脸立于一旁,一言不发,空气中一如死般寂静。

少刻,但见御医眉毛一扬,满是皱纹的脸露出浅浅笑意,捋了捋胡子,朝着风离御道:“恭喜七皇子,夫人已有两月身孕。”

如在平静的湖面之上投入一枚巨大的石块,语出,四下皆是震惊,有她,亦有他!

对望一眼,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他俩之间蔓延。

然而,尚且来不及消化这惊人的消息,却见程管家急匆匆跑来,气喘吁吁,已是满脸大汗,未进门已是高声喊道:“七皇子,不好了。宫中来了急迅,说是皇上不好了,突然倒下,不省人事,贵妃娘娘让你即刻进宫!”

震惊!风离御怔愣得说不出话来,他今早朝走的时候,父皇还好好的呢,怎么会突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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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国­色­天香 第四十六章 失踪

风离御即刻回神,心中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只怕是要出大事,急忙冷声吩咐道:“快备马!”

程管家缓了一口气,应道:“皇贵妃的专设马车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双眸微眯,母妃这么着急,只怕是情况大为不妙,许是牵连进去了亦有可能,风离御脸­色­­阴­晴不定,脚下已是快步向外赶去,到了门口,又陡然转身,默默瞅了烟落片刻,不语。只对着程管家丢下一句,“看好她,有什么差错,唯你是问。”甩袖离去。

幽幽吐气,如兰飘渺,叹息声如蝶儿无声无息的翅膀,烟落颓丧的靠上床头,倦容难掩。她向来月信不准,平日倒也没有十分地在意,只是觉着自己近来疲软无力,总是昏昏欲睡。起先她只是以为自己绣花时眼疲,想不到竟是有孕。

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正有一个生命在成长,一丝甜蜜涌上心头,脑中不由得幻想起来,她的孩子会是怎样的呢?可爱的小手,小脚,抚摸起来会有多么的细­嫩­?想着想着,竟是­唇­角溢出笑容也不自知。又忽的­阴­了脸­色­,身上的锦被有如千斤般沉重,坠的她洋身无力,两个月了,想来是第一次便有了孩子,是他的孩子,从此以后,她与他将再也牵扯不清。难道说,命运皆是天定?无论你怎么努力,都无可转圜?

此时的红菱端上一碗血燕粥,盈盈望着她家小姐,面露喜­色­,道:“恭喜小姐,贺喜小姐。竟是有了身孕呢,红菱真是懵懂,近来小姐胃口差了许多,我竟是半分都未察觉呢。”

“喜……”烟落失了神,只怔怔道,“何喜之有呢?”

红菱未曾察觉她的异常,兀自兴奋道:“当然是喜!小姐,如今你是七皇子的妾室了。人谁不知,七皇子膝下无子,一旦将来七皇子荣登大宝,母凭子贵,你便是当仁不让的位列四妃之一。这可是无上的殊荣呢,要是生个男孩,便是皇长子,前途无量呢。”她喋喋不休的说着,如珠玉落盘,噼啪直响。

烟落只觉得头益发的胀痛,倦意袭来,眼皮沉重,心绪烦乱,只道:“红菱,粥先搁着罢,我累了,眼下只想休息一番。”说着已是连连呵欠,侧了身,拢了拢被。

“小姐,醒来要记得叫我,我给你热热粥,现在可不比从前,你可是两个人的身量呢。”红菱婆婆妈妈的吩咐着。

“嗯。”烟落咕哝一声,不时已是沉沉睡去。

……

另一头,朝阳殿。

金碧辉煌的厅室,几丈高的穹顶,奢毕的雕花横梁,满满镶嵌着彩瓷壁画,数不清的层层叠叠的纱帐之后,隐隐可见硕大的黑檀木龙床。风离御赶至父皇寝宫之时,天­色­已渐渐昏暗。只见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们频繁出入,神­色­焦虑。一众太医正跪地,不时的交头接耳,慌张不已。风离澈正在窗前来回踱着步,冷酷的表情,周身散发的冷意无人敢靠近。

早已经过了掌灯时分,皇贵妃司凝霜摇起一枚火折子,缓缓点上了一盏铜鹤灯,幽幽暗暗的烛火摇曳,似一颗虚弱跳动的心。一见风离御来,急忙上前道:“你总算来了,今后没事不要总往宫外跑,眼下这般状况……”

凝眉横扫了她一眼,风离御有些不悦。

司凝霜倒是不再说话,厚重的脂粉亦无法掩盖她的焦急,梳高的云髻,满头冰凉的珠翠金饰,随着她的紧张而微微颤抖。

“怎么回事?”风离御随手解开自个儿的披风,甩给一旁侍候的宫女,问道。

尚未有人答话,风离澈只冷笑一声,道:“七弟好兴致,想必是美人入怀,夜夜笙歌,这等时候才赶来。怎么回事,这倒要好好问问皇贵妃娘娘了。

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那抹明黄|­色­,紧闭的双目,松弛的脸略显老态,气息似若有若无。事情显然不对,风离御凝­色­沉重。

司凝霜按了按胸口道:“本是好好的,皇上下了早朝,上本宫的景春殿稍坐一会,只是一盏茶的功夫,竟是突然的吐了一口鲜血。本宫急了,待到御医赶来,便是现在这般状况了。”

“太医怎么说?”他又问道。

“太医说了,瞧不出什么毛病,许是劳累所致也未尝可知。”司凝霜答道,此番事情来得怪异,皇上是在她的宫中出了事,她难逃其咎,整个人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劳累?!”风离澈只淡淡一哼,嘲道:“父皇身体健朗,人谁不知父皇年轻时曾数夜未眠,浴血奋战,杀敌无数,区区政事,何来劳累之说?只怕是人祸!”

“二殿下,长辈面前,岂容你放肆!此般与本宫无利之事,本宫为何要做?岂不是搬石砸脚?”司凝霜此刻已是平静了神态,端出一副平日里的高贵冷漠,薄怒道。

“本皇子并未含沙­射­影,皇贵妃又何必动气?”风离澈淡淡接口,长眉一扬,略略侧脸,掩去满脸的鄙夷与恨意。他的母后,死得不明不白,含了冤屈,至今没有沉冤昭雪,都是拜她所赐。

司凝霜脸一阵红一阵白,咬牙气得说不出话来。心中暗恨,只待自己的儿子坐上皇位,第一个铲除的便是他。

风离御上前一步,抓起为首的姜太医,怒道:“可曾瞧仔细了?究竟是什么回事?皇上若是有事,你们全都要陪葬!”狠厉的语气使在场的人皆瑟瑟发抖,伏地不起。其中一名尚且年轻的御医竟是吓得晕了过去。

良久,一名极老的御医,胡子已是全白,深深拜倒,道:“臣等无能,确实瞧不出是什么病。臣等认为,或许可以先等上二日,如若皇上能自己转醒,便是最好。若是不能,臣等亦只能领了这死罪。然而,天下之大,能人异事时有,臣以为,不若向天下人昭告,张贴皇榜,请世间游医入宫,许能有用。”到底是历经风风雨雨,老御医沉稳的建议。

张贴皇榜,岂不是天下人皆知皇上病危,如若此消息传入南漠与夏北国耳中,蠢蠢欲动,会不会乱上添乱?可眼下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风离澈当机立断道:“好,就这么办,只是不用等上两日,眼下便去发榜,尽快为父皇寻得民间良医。”顿了一顿,他冷眸瞥向风离御,只道:“朝中之事暂由你我二人过目。”言罢,扬长离去。

望着风离澈冷傲离去的背影,风离御暗自捏紧了拳头,直听得骨头咯咯作响之声。银牙暗咬,他此次去灵州,立了功劳,本来是坐稳了这未来太子之位。眼下却出了这样的事,父皇突然病危,又没有留有遗诏,那么谁来即位必将是一场轩然大波,震动朝野。

“去传右相易兆,前来商议皇榜之事!”风离御冷声吩咐一旁的太监总管李长英。英俊的脸在烛火之下显得格外­阴­沉。殿外无边无际的黑暗直逼而来,直教人心中起了阵阵寒意。

司凝霜亦是无语,只拧了眉头,伫立着。

……

也不知过了多久,烟落幽幽转醒,天已是全黑,睁眼的朦胧间瞧见红菱的身影,似刚刚入内,为她点燃红烛。床头仍是搁着燕窝粥,只是热腾腾地冒着气,看起来是刚刚温过。

迷迷糊糊地又闭了闭眼,只觉得心头万事不定,愈加觉得疲累。

忽然间,只觉得一阵冷风钻入,激得她全身一阵紧缩。抬眸间只见大门敞开,骆莹莹竟是一袭白­色­暗花锦服,系着墨黑的披风,不似她平日打扮的那般光鲜夺目,身后是无尽的夜的黑暗,似一张铺天盖地而来的巨大的网,欲将她罩住。

静静的侍着门,良久,她一言不发,只是冷冷的注视着正躺在床上的烟落。纤丽的身影在寒风中微微发颤,偶然有屋内的流光一转,折在她衣服之上迸闪出几缕金光。

良久,她似笑非笑,道:“听说你怀孕了?”

烟落心中一沉,竟是下意识护住小腹。

骆莹莹冷笑连连,不屑地看着她的动作,衔着一丝恶毒,道:“当真是表子无情!”

烟落深深皱眉,不解道:“何出此言?”

骆莹莹抬头看了看飘渺月­色­,只淡淡道:“满街传言,皇上差庆元侯去凉州办事,如今是逾期未归。人人都言庆元侯失踪,只怕是凶多吉少!“

“啪!”的一声,有瓷瓶落地。是正在打扫房间的红菱。

“对不起,我一时不小心。”低头去捡起,“啊!”的轻哼一声,锋利的瓷口已是将她娇­嫩­的手指拉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鲜血滴至洁白如玉的瓷片之上,白的刺眼,红的分明。红菱自嘲一笑,掩去情绪,道:“看我,笨手笨脚的。”

再看烟落,只睁大了空洞的美眸,无一丝焦距。

天边挂着冷月,闲花静静无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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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国­色­天香第四十七章花落人亡

敞开的大门,已是早无骆莹莹的身影,就仿佛她从未来过一般,只余一抹清香飘荡于空气之中。

有那么一瞬间,烟落的脑中如猛雷劈过,无法思考。傲哥哥失踪了,怎么会呢?略显发白的菱­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

房中青铜麟兽鼎内,有一柱檀香袅袅升起,如一缕飘渺的幽灵四处游荡。良久,她终于开口,道:“红菱,拿件外衣给我,我要出门一趟。”

“小姐,这么晚了,你又要去哪呢?夜黑风凉,你可要注意自个儿的身子啊……”红菱见她一副失魂落魄之样,不觉湿了眼眶,忍声道。

“去拿便是!何必多话!”突然提高的声音,沉重的语气带着几许不耐,竟是让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红菱一愣,旋即长叹一声,随手自衣柜之中取来一件外衣递给烟落。

质地滑软的料子,触在掌心却是阵阵冰凉,一丝丝盛开的重瓣牡丹,红的,黄的,紫的,竞相怒放,在她的眼前盛开,与这萧凉的冬日格格不入,娇艳的刺伤了她的眼。

“这件衣服?”口中已是喃喃问道。

“哦,是前两日,锦绣坊差人送过来的,有好几件,只是这一件说是改好了花­色­。我瞧着既眼熟,又好似未曾见过,甚是奇怪呢。”红菱解释道。

牡丹……

不喜梨花,改绣牡丹!是这件衣服!手心里全是冷腻的汗水,无数血气尽数往烟落头上冲来,恐慌似滔天巨浪般吞没了她。颤抖的手,欲抚上衣服的领口,却因着剧烈的晃动,而无法握稳。强忍着,克制住颤抖,反复仔细的摸了摸,空无一物的领口,她的纸条已然被人取走,心瞬间沉入茫茫海底。

他得到她送出的消息了,他一定是知道了七皇子灵州之行的岐山路线!凉州与灵州接壤,大约便是岐山附近了。

记忆千疮百孔的缝隙间,她忆起了那蒙面男子掷出石子拦截那枚飞叶镖,忆起他失足坠落涯底的那含着无限凄惶眷恋的最后一瞥。脑中如无数蚁虫啃咬,嗡嗡作响。失踪!坠崖!失踪!坠崖!四个字反复不停的在她的脑中拥挤着,轰炸着,欲炸裂开来。

会不会是他,会不会是他?反复的问着自己,又反复的否定着自己,做哥哥不会有事的,坠崖之人明明是日月盟的人,不会的,不会的,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暂时耽搁了,心中的痛一阵甚过一阵。烟落咬紧下­唇­,双眸微闭,心中不停地开始默念起《往生咒》,反复念诵亦不能抵消她心头泛起的惧怕。清丽的容颜愈发的苍白。

户外有阵阵怪异的风,陡然吹灭了烛火,一室的黑暗,仿佛月儿都无法照入这深邃的房中,只余下冰冷的凄凉。

红菱淡淡道:“我去点灯。”黑暗之中看不清她的表情。

突然,一丝光亮由远及近而来,起先只是一个小小亮点,愈来愈近,到了眼前,才看清了来人,竟然是程管家,又是一脸焦急之­色­,似有什么重要之事。

程管家见着门大开,屋内却又不点灯,心下疑惑,略略提高了些灯笼,向里一照,却只见楼烟落一脸失神坐于床上,昏黄的烛火映照出了她脸­色­苍白如冬日新雪,似鬼魅般凄怨。

“啊!”的一声,他吃了一惊,手中不稳,灯笼坠落于地,突突而上的火舌疯狂的吞噬着纸质灯笼,瞬间便化为一片灰烬,屋中到处弥漫着淡淡的焦味。

烟落一脸茫然地注视着凶猛的火舌由旺至灭,汹涌亦不过是一瞬间。她只淡淡问道:“程管家,这么晚了,你可有什么急事?”

兀自抚平了心跳,程管家暗自捏了一把冷汗,道:“楼夫人,若非情急,老奴实在是不愿打扰你。方才夫人的尚书府中差了人来,请夫人无论如何现在赶过去一趟,听说是尚书府主母服毒自尽,眼下已是弥留之际,无力回天,还望你能赶回去见上最后一面。”言罢,他不禁暗自叹息,人常道:祸不单行,福无双至。果真如此,今日是怎么了,连连出大事。抬头望了望­阴­郁的天­色­,此时已是渐渐堕入浓浓黑云之后,只透出一点黯淡的冷光,直教人觉着风雨欲来。

再次陷入了震惊,烟落尚未从方才的惊惧中回神,整个人如灵魂被抽离一般。大娘竟然服毒自尽,好端端的怎么会横生这般变故?想着,手中已是飞快地为自己披上外衣,双脚利落的往鞋中一套,顾不得妆容与未梳理的长发。只对着红菱道:“快走。”

说话间,已是小跑出了离园之门。只见尚书府中的马车已是在等,驾车的是她所熟悉的何伯。

急忙生车,她问道:“怎么回事?”

“大小姐,个中缘由,真是一言难尽啊!只可惜了老爷与大少爷,至今还在外地,恐怕是无缘见上最后一面了。”扬鞭一挥,马儿受惊,急急的奔跑起来。直朝尚书府而去。

烟落险些没有坐稳,所幸红菱稳稳地抓住了她。心中簌簌的跳动着,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频频出意外之事,多得她已无法负荷。

一路疾驰,约一炷香的时候已是赶至尚书府,匆忙奔向大娘所在的寝室,只见一屋子的人,皆是满脸痛­色­。李翠霞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侍奉在床侧,见着烟落,忙道:“烟落啊,快来见见你的大娘,只怕今后是再见不到了……”说着便泣不成声了,她掩面拭泪,一副痛心疾首之状。

烟落三步并作两步,直奔床头,此时的映月正伏于床头痛哭,见烟落来,也不搭理,只一个劲的掉眼泪,一双美眸肿得如核桃般大小。

只见床上的方静娴眉间青紫一片,脸­色­腊黄,惨白的­唇­­色­,无一丝一毫平日里当家主母的风范,整个人若风中残烛,只消一碰便会灰飞烟灭。人之将死,也许便是这样了吧。

映月轻轻靠向方静娴耳边,泣声道:“娘,姐姐回来看你了。”

虽然平日里与大娘多有过节,可终归是自己的亲人,同一屋檐之下相处了这么多年,多少有几分感情,烟落亦是哑了声,轻声唤道:“大娘。”

方静娴陡然睁开双目,似盼到了最渴望见之人,眸中窜上了地狱的火苗,呼吸沉重且急促了起来,如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袭来,伸出枯萎的一手,向烟落抓去,似要将他一同拽入地狱。

烟落不明所以,只是上前轻轻握住大娘的手,冰凉的触感,没有温度,那是一种濒临死亡的寒冷,透心凉,胜过了一切。不想却感受到了大娘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紧紧掐住了她,指甲深深的陷入她的肌肤之中,留下一道道印血的痕迹。

突然,方静娴半直起身,眸中窜出长长的火舌,拼尽全力,齿间狠狠迸出:“你会有报应……的,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语毕,便直挺挺地倒下,双目中含有血丝暴出,瞳孔散大,嘴­唇­微张,手指蜷曲向天,似在申诉自己满心不甘与愤恨。渐渐便再也没有了呼吸之声。

屋内陡然一片寂静,静的似乎能听见暖炉之中迸裂的木炭碎屑,噼啪直响。

映月却不再哭泣,只注视着娘亲渐渐冰冷的身子,怔怔发愣。

大娘最后的话,使烟落浑然不解,疑惑的眼神投向映月,却只见她眸中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昔日那个天真可爱的妹妹,似乎在这一夕之间长大了。

“怎么回事?”刁烟落凝声问道。

“你岂会不知?”映月冷冷扫过烟落一眼,语气疏离,连平日里一声甜甜的“姐姐”都不曾叫唤。

心中一惊,烟落蹙眉,道:“确实不知。”

“听闻七皇子要纳你为侧妃,可有此事?”映月眸光流转,衔了一丝恨意,问。

烟落心中疑感,此事只她知晓,连红菱都未曾告诉,因她只当他是随口戏言,不会当真。怎么映月会知晓?虽是不解,仍是点头应道:“却有此事。”

“那你还说你不知道?!”映月突然跃起,揪住烟落的衣领,直直的摇晃着她,眸中泪水直流,厉声控诉道。

红菱见状,忙上前阻拦映月,道:“我家夫人怀了皇家后裔,你可仔细着了。这般摇晃,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担待的起吗?”

映月一愣,在听到有孕之时,眼中蒙上了幽怨,放开烟落,只冷哼道:“那真是要恭喜姐姐了,先是晋为侧妃,再是有孕,日后只怕是前途无量。”

语中的酸涩直教烟落的心阵阵紧揪。

映月伸出纤柔的一手,轻轻抚上娘亲的额头,含着无限的眷恋,替她捞起一丝垂落的发丝,似旁若无人,道:“姐姐真是好福气,劳七皇子如此上心。竟是差人来府上同爹爹说,要爹爹以娘亲诋毁皇家名誉之由,犯七出多舌之理,废黜娘亲的正室之位,贬为妾室。再纳二娘为续弦。如此一来,才能正了你的名,从今以后你将不再是庶出,七皇子也好纳你为侧妃。”

烟落愈听愈是震惊,遥遥忆起,那日请晨,七皇子心情颇好,她为他整装穿衣,他仔细盘问她的身世,还说耍纳她为侧妃。她本想着,自己的身份如何做的了侧妃。想不到,他竟是用这般的方法。

映月幽怜一笑,继续说着:“娘亲这般傲气之人,又出身名门,岂能屈居人后?要她做妾室,便等于是要了她的命。”又是万般怜惜的替方静娴整理好了衣衫,再轻轻盖上被子,仿佛她只是沉沉睡着了一样。幽幽说着:“娘,其实你去了也好,映月知道你心里苦,去了便一了百了。映月知晓你不愿等爹爹开这个口,所以才在爹爹公差回来之前服毒自尽。只是可惜了,没能见上哥哥一面……映月知道娘的苦心,只有娘亲去了,才能保住映月嫡出的身份……其实……娘亲何必这样,映月不在乎的……”说着说着,早已­干­涸的眼眶之中,渐渐又汇戍小溪,点点晶莹的珍珠落地,无声无息。

烟落见状,滞滞无语,只喃喃道:“映月……你听我解­棒­……”

“不用了!”映月看也不看向她,只淡漠道:“从前娘亲常在我耳边念叨,说你们母女狼子野心,将来必是祸患。我从不信,只当自己的娘亲不能容人。可如今……我才是真真正正懵懂无知……”

“恭喜你即将戍为皇子侧妃,青云直上,今后必定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所高攀不上的了。不如咱们就此别过,姐妹特份自此尽断。绿萍,送客!”

冬日枯枝的村影透过轻薄的蝉翼映入室内,纵横交错,迷茫而又诡异,风吹过,沙沙作响。

烛火燃得太久太久,早已是疲软无力,耷拉着蕊子,光芒中已是含了几分杂质,拖得映月孤寂的身影愈来愈长,无比凄凉……

烟落静静注视着她的背影,十几年朝夕相处的情分,就这么没了。窗外月­色­迷蒙如霜,心底如下着一场无休无止的大雪,一片白苍苍的茫然……

卷一国­色­天香第四十八章飞来横祸

三日后,空中才有新雪飘下,洁白的雪花被凛例的风吹得身不由己,当空乱舞。烟落穿着一袭素白织锦袍,披着连帽白狐披风,脱慧素颜,遥遥站立于尚书府大门前,望着那长长出缤的队伍,高举着素白的招魂幡,飘渺的摇着,似在宽慰着怨怨不息的亡灵。雪白的纸钱与雪花一齐肆意飞舞着。偶有一片雪花落上她的肩头,只不过一瞬,便瑟瑟地化为一粒粒冰凉的水珠。

烟落心生感叹,生死无常,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生命脆弱得仿佛被阳光一蒸便即刻化去的春雪。

因着映月极力阻止,爹爹也不好过于忤逆映月的意思,大娘出殡时,只让她远远观塑,便算是尽了孝道。所幸是,闻得噩耗风火赶回的爹爹与哥哥并未过分责怪于她,多少让她心中有些宽慰。

那一日起,她未曾再见过映月的笑容,而那天真灿烂的笑容,随之勾起浅浅的梨涡,自此成了永埋地下,再不见天日的记忆。

不过是大娘头七刚过几日,烟落的娘亲李翠霞便正式成了尚书府的主母。因着才办完丧事,又办喜事,且只是扶正续弦而已,是以一切仪式从简。然而李翠霞已然是十分的满足,成日­唇­边笑靥成花。楼封贤更是对外解释,称李翠霞原不是出身青楼,是他去江南云州之时遇上的­性­情相投女手,其父亲是个秀才,母亲继承家业,做些小生意,只因家中住于青楼歌院对面的缎子铺中,是以民间传言有所误差,以讹传讹。聊聊几句话,便将李翠霞的出身粉饰一番,无所谓旁人信是不信,暂时搪塞过去便是。

曾经最最在意的出身,备受争议让旁人侧目的出身,在一夕之间彻底颠覆。而这样建立在鲜血之上的光华,烟落的心中,却没才丝毫的喜悦。

这些日子,她去过了安邑郡王府,不愿惊动柳云若,只因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只是私下寻了以前常在慕容傲身边侍候的小厮。

那小厮倒也不多言,只道是安邑郡王正加紧派人手去寻,庆元侯此去任务据说与夏北国有所牵扯,行踪不定也是正常,吉人自有天象,相信不日一定会平安归来。说着,还交给烟落一个布包,打开一看,竟是先前她待嫁之时所绣的那方驾鸯枕巾。

心中不解,他缘何会交还与她,再问小厮,小厮只道是近日整理庆元侯的物什,发现此物,安邑郡王大为不悦,怕日后惹上与皇子妃妾私通的嫌疑,遣他择日交还于她,既然今日她自己寻了来,顺带拿了去便是。

这日,已是晚上,下了多日的雪终于止了,厚厚的积雪,折­射­着柔和的月光,如霜的颜­色­映照入她的房中,只显得地上一片冰凉。已是等了十多日,始终未曾见到风离御,今日听程管家言,他终于回到了离园之中,于是便差了红菱前去请。

有些事,她要当面问问他。

风离御缓步来到了宜芙院,望着点点烛火摇曳的房中,却始终无法向前迈出一步。第一次,她主动差人来请他。却不知为了何事,想来也不会是因着想见他。她有了他的孩子,想到这一层,有阵暖流而过,心中一松,便抬步上前。

宜芙院的房间大气开阔,南北长窗对开,冷风徐徐,轻纱飞舞,迷蒙间只见她端坐正中,偌大的房间只有她一人。

冷了脸,他凝眉问道:“这么冷的天,南北窗子大开。你不怕受凉生病?”

菱­唇­一勾,她答:“风透凉,才能使人清醒!”虽是微笑,却如锋锐的剑刃,寒气煞人。

风离御益发皱紧眉,薄怒道:“说什么胡恬!你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也要为腹中的孩手着想。”说估间,巳是暗使内力,“碰”的一声,两扇窗子紧紧闭死。没有了贯穿的冷风,屋中陡然暖上了几分。

烟落沉静的神情,在听到了“孩子”二字之时,泛起了阵阵波澜,渐渐汹涌,心中无法再平静,她几乎快要忘了,她已经有了他的孩手,有了这层关系,他们此生再牵扯不清了。

风离御几步上前,撩起轻纱,却只见她一身白衣素服,不施脂粉,柔顺的黑发如瀑布般倾泻,只簪了一朵白花,无丝毫装饰,直显得人益发的娇弱。不禁疑道:“为何这般打扮?”

“烟落的大娘过世了,自是要尽孝。”她缓缓答道,语气淡得仿佛天边薄云。

他凝了凝眉,楼封贤的发妻过世之事,他已经听说,­唇­角掀起轻嘲,道:“她自有亲生女儿尽孝,何必要你多此一举,况且她似乎平日里待你不好,不过是罪才应得而巳。”

“终归是亲人,况且罪不至死。七皇子此举着实过分了!”她微微侧脸。

“她自己想不破,寻死,能怨得了谁。更何况,不正你的身份,你如何配孕育皇家子嗣!”他英艇的眉毛扬起恼怒之气,道。

她出身dijian,不配孕育皇家子嗣,所以就要这般糟践别人么?像他这般的人,恐怕做什么都是不择手段,再多说也是无益。眉间挑起一丝冷意,岔开话题,她又道:“敢问七皇子为何想纳烟落为侧妃?”

再次深深皱眉,这么些日子没见,她要见他就是为了些不相­干­的事质问他么,握紧了拳头,指尖一枚玉扳指闪烁着清冷寒意。他久久不语。

烟落轻轻一笑,笑意不及眼底,低首理了理自己的裙摆的垂珠,默然阐述道:“七皇子既然不答,不如来让烟落猜一猜。众所周知,眼下二皇子与七皇子争夺皇位,烟落的爹爹是户部尚书,官虽不高,却掌管风晋皇朝钱帐事宜。爹爹原是支持二皇子,可烟落的哥哥却是与七皇子交往甚近。烟落斗胆猜测,纳烟落为侧妃,不过是想断了爹爹的念想,自此一心一意的做七皇子的‘岳丈’而巳。”隐约忆起,爹爹与哥哥政见不合,家中总是争吵不断,从前她不问政事,懵懂不知,如今却不得不去理明。想破了这一层,她自是想明白了此前哥哥并不愿她嫁给慕容傲的原因。

凤眸之中附上层层寒冰,胸中似凝了无数的冷气,欲涨裂般。他上前一步,将她抓入怀中,极用力的,似乎想要将她摁进骨子里去一般,沉声道:“你倒是很会分析!”说得是咬牙切齿。

被他紧紧箍着,几乎透不过气来,她­唇­边绽放凄楚笑意,艰难地继续说着:“七皇子……又为何带我去灵州?”既然要问,她便都要问个清楚明白,横竖都是惹怒了他。

他突然松手放开了她,胸中涌入大量新鲜空气,烟落背过身去连连咳喘。

冷锐的眸光注意到了她身侧的一抹红­色­,他陡然将它抽出,竟是一袭枕巾!

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手中的枕巾,如果他没才记错的话,这应该仍是他们第一次相见之时他扯碎了的那方。不同之处,便是绣满了五月飞扬的柳枝,飘飘曳曳的摆荡着,细碎的尖叶上有如撒上金­色­的阳光般柔腻万千,陡然横亘于一公一母的鸳鸯之间,朦胧间相隔,依稀间却为母的鸳鸯更添一分羞怯之意。

心中震惊,想不到,她竟是想出如此办法将这枕巾给缝补好了,而且手法巧夺天工,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原先裂开的痕迹。柳叶搭配的恰到好处,­色­彩明艳协调,相得盖彰。可以说,此绣品甚至比他第一次见时,更甚一筹。

她竟是那般珍借与慕容傲之间的情意。

心中窒闷,透不过气来,直起身,缓缓别过身去,­阴­暗的背光处看不清他的表情,手中紧紧攥着那方枕巾,只隐约听得骨头“咯咯”作响。

“那落涯之人,是不是慕容傲?”她问。

冷冷一笑,他道:“你终于问出口了!”

眸中浮出哀凉,她失神道:“你果然知道!所以,七皇子带我去,不过是为了确认蒙面之人是否是他,抑或是诱他分神,对么?”

“你错了,本皇子比谁都期望他就是蒙面人,更比谁都期望他还活着!”他背着身,墨黑的长发披泄,与夜同­色­,又道:“私通日月盟,是株连九族的死罪。他死了,便是死无对证。不然,本皇子定是将他整个安邑郡王府倾巢歼灭,永无翻身之日!”

狠绝的语气,直教烟落一阵颤抖。她倒是没有想过这一层,这样一来,无论傲哥哥是否安好,都似乎无法逃出风离御的圈套。望着他银衣飘摆的背影,散发出阵阵冷冽的气息,更像是一个王者。

也许,他天生就是这般没有感情,心中唯有利用,所有的人都不过是他面前一盘棋上的棋子,随着他的计划而被动的走着。她­唇­边浮起若有若无的苦笑,不知缘何,心中却是出奇的平静,总隐隐觉着傲哥哥不会才事的。

“七皇子,你总是这般么?”她敛了情绪,只静静的问,垂眉低首。

“什么?”风离御未曾听请,不解,徐徐转身,负手背立,脾中衔着几许­阴­沉。

“你从来都是这般利用别人么?为了你的目的,不择手段,不顾别人的感受。玩弄他人于鼓掌之中,令你觉得很愉快么?还是说,你喜欢欣赏煎熬与挣扎?”她抬眸望着他,眸中舍着怨恨,如果没有他的介入,她和慕容傲会是现在这般结局么?

“你是这么认为的?”眉心皱成“川”字,他寒声问道,喉间逸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凝望着他深不见底的黑眸,她轻轻颔首,齿间迸出一宇,“是!”

他只轻轻一笑置之。

再无语,两人便这么静静的注视着,对峙着。

仁立良久,直到有忽然丫鬟来唤,“七皇子,尉迟将军求见!”

……

衣已深,抵不住阵阵倦意,烟落换下素服,正欲上床入睡。只听得“碰”的一声,门却突然被打开,风离御神­色­有异,有一缕自金冠逸出的黑发垂于额前,竟是添了几分凌乱之意,大约他是急奔立于她门前,未待喘气,风离御直接问道:“你的生辰八字可是甲子、壬申、癸巳、壬辰?”

不明所以,烟落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如坠冰窟,心宛若沉入茫茫海底,俊颜一点一点的黯淡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看不清的­阴­沉。

步步为营,用尽心思,他以为自己是掌控全局的王者。飞来横祸,想不到,自是有人棋高一着,而他,亦不过是中了他人的局中局……

……

卷一 国­色­天香 第四十九章 一纸休书(一)

时下已是夜过五更,一望无际的空中有如一面冰魄镜子,折­射­出万丈幽寒的冷光,直照的皇宫之中刚硬的飞檐棱角如刀刀利刃般犀利。

深宫戚戚,宝鼎香烟,轻缓吐纳出百合|­乳­白的烟雾,随着扑入室的几缨寒风,萦绕弥漫在华殿之中。此时唯有景仁宫中仍是灯火通明,只见风离御正凝眉伏于案前,桌上堆着如小山一般的竹卷,一一翻看着,眉头愈皱愈深,再无法舒展。

底下是户部侍郎二人,低首侍立,时不时的抹了下额头,冷汗涔涔。七皇子已经翻阅户籍卷宗好几个时辰了,只看着神­色­益发的不对,他们个个心中空落落的没底,生怕被他迁怒。

尉迟凌适时走了进来,一见风离御仍在翻阅,不由得一阵恼火,心中烦躁,上前合了卷宗,道:“你究竟还要看多久,二位侍郎大人已经翻过十数遍了,你又再翻阅了四五遍,有何意义?即便是再翻上一百遍,又能如何?事实便是如此!”

风离御赫然一掌重重拍在案上,惊得青釉茶盏砰地一震,翠­色­茶叶和着绿润茶水泼洒出来,冒着氤氲热气,溢了一室茶香。英俊的面容微微扭曲,他厉声道:“本皇子不信,就不信找不出第二个适合的人!”

户部李侍郎缓缓屈膝跪下,颤声道:“七皇子,我等今日一早接到通知,查找生辰八字为甲子、壬申、癸巳、壬辰之人,翻阅之下,风晋皇朝此时此刻出生之人,唯有男子七人,女子三人。查访之下,三名女子之中一名先天不足、行动痴愚,另一名容貌丑陋,实在不堪入圣颜。唯一……唯一合适之人只有户部尚书之女楼氏烟落,再无旁人。”

此时另一名江侍郎也屈膝跪下,道:“兹事体大,臣等岂敢妄为,确实查找了数遍。除非,除非有没有登记在册之人,只是天下之大,皇上病危,短短时间之内要如何去寻?!还请七皇子明鉴!”

尉迟凌只撇一撇嘴道:“御,显然是有人蓄意为之。只是,好­精­妙的设计,亦是好歹毒的心思!”君臣有别,虽是密友,他极少称他“御”,今日实在见不得他的失常,只想以此亲切的称呼唤回他的理智,眼下还需静心下来寻思下一步的对策。

窗棂开合的瞬间,有冷风肆意闯入,横冲直撞,直吹得风离御额前发丝胡乱飞舞,跳动的烛火倒映着他的侧脸,一壁­阴­一壁冷。暗自用力,他捏碎了书桌的一角,有木屑粉末缓缓落下。

不错,是好歹毒的计谋!父皇已是卧床十多日,也不见转醒,五脏肺腑皆是正常无异。无数名医入宫救治,皆是无功而返,至此再无人敢揭皇榜,直至昨日有一名江湖术士模样之人,称皇上许是中了巫术。原本宫中最是忌讳巫蛊之术,然而眼下皇上不明不白的病情,已是让朝中人心惶惶。信与不信,唯有一试。

那名术士进宫之后,略略施了一些法术,不想皇上原是惨白如雪的脸­色­竟是渐渐红润,众人皆称之为奇。这名术士只称,此劫乃是命中注定,天晋皇朝蒙此大难,皇上昏睡不醒,需找一生辰八字极­阴­之女子入宫为妃妾冲喜以镇气场,他的术法方能最终奏效。

不过是寻一名女子入宫而已,起初他不以为意。何曾料想,这生辰八字相和之女子合适之人竟然只一楼烟落。凤眸微眯,眸中迸出冷彻的寒冰,虽有言道是无巧不成书,只不过,他从不信邪,父皇忽病,此事来得十分怪异,想必定是有人自幕后全盘­操­控。

良马失蹄,大意失荆州,他亦不过是别人转盘之上的小小陀螺,被动的抽转着,而且不能停下,只因,停下便意味着死!

好一个天衣无缝的计谋,先是设计让父皇在母妃的宫中病倒,如此一来,他亦脱不了­干­系,父皇病好了,尚且能说得过去,如若父皇驾崩,母妃难辞其咎,那么他即位的可能­性­便少了五成。只是这般做法与风离澈并无太大的好处,因为风晋皇朝一旦陷入混乱之中,是他们都不愿意见到的。

而如今,竟是要让他的女人入宫为父皇妃妾冲喜,他是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如果不让烟落入宫,便是对父皇见死不救,世人会只道他急欲登上帝位,竟是连父亲都可以暗害,如此一来,风离澈的即位便会名正言顺,而无需惊起朝中涌动。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他保不住自己,烟落一样是难逃死罪。反之,如果他狠心将烟落送入宫中,那情况亦是一样的糟糕,经过此前方静娴大肆渲染一事,毕竟现下全城皆知楼烟落是他的侍妾,虽然他们风离一族原本就是塞外民族,子承父妾,接受庶母是族人的传统,无甚奇怪,是以本来父占子媳亦没什么,只是又要让那些中原正统风雅人士耻笑一番罢了。他只怕,逼迫他送烟落入宫,不过只是计划的开始,此后定是会拿他们两人以前的事大做文章,而父皇亦会介怀,天长日久,使他们父子因着烟落而渐生嫌隙!此计不可谓不毒辣,谋划之­精­心,教人恨得咬牙切齿!

他用力的捏着黑紫檀的桌几角落,手中阵阵隐痛,早已是刺入了无数芒屑也不自知,缓缓渗出的鲜血,又哪能多过他心中此时正渐渐汇成的血的小溪?呼吸渐渐沉重而急促起来,那声音如一击连着一击的鼓拍,每下都重重地砸在他的心上。

如今,他已是入了局,前无去路,后无可退!

屋中静的骇人,偶有尉迟凌的叹息之声如蝶翼般轻轻颤动,无声无息。深宫尽头,似有铜漏正滴着报时的水珠,时间亦如此一滴一滴的水珠躺下,去了便不再复返。

陡然间,烛火深深一颤,在顷刻间覆灭,却没有预想之中的黑暗来临,有一丝金光透过窗户的缝隙迸入,炫的刺目,似要将无尽的暗沉袭破。

原来,不知不觉中,天亮了!

……

是夜,宜芙院。

纷纷扬扬的六棱雪花旋舞着轻盈落下,似漫下无穷无尽的寒冷与­阴­沉。风离御已是来到烟落房中一个时辰,却只是一言不发,只这样默默瞧着她,深邃的眼神不知所想。伸手用黄铜挑子拨了拨暖炉的火势大小,顺手扔了几朵方才一路之上采摘的梅花,早已是被他椽捏的粉碎,花瓣触到暗红的炉火,发出“呲呲”声,焚出一缕缥缈的清香。

烟落被瞧得浑身不自在,今夜的他与昨日又是不同,一双犀利的凤眼底下是一片鸦青,显然他是未曾休息过,一脸疲惫之­色­难掩,英俊的容颜之下是冷漠的­阴­沉,令人畏惧。

少刻,程管家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冒着腾腾白气,显然是刚刚熬好,轻轻搁置于烟落面前的案几之上,便低首退了出去。刺鼻的味道,未入房中已是让烟落一阵皱眉。

风离御心中一沉,轻轻将药推至她的面前,极尽全力掩饰着自己双手的颤抖,却仍是不小心碰翻了些许,和着药渣,溅出碗外,沾在桌上,如同心中抹不去的罪恶般。

望着那浓黑不见底的颜­色­,她心中一阵紧缩,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强自镇定,她颤声问道:“这是何药?”

“红花!”他亦不隐瞒,只漠然道。

如坠冰窖,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听到的。红花!谁不知红花乃是落胎之药。他竟然?!难道就因为她昨日的不训与责问么?他竟是要扼杀亲子?

抬眸欲望向他的眼,却只见他已是别开脸去,双眸只定定望着她屋中的山水刺绣壁画,怔怔发愣。这是她所绣的罢,好­精­致的一副山河落日图,大气沆璨,如行云流水。

烟落迟迟不去接,肌肤上透出一层一层的凉意,那凉意似从骨髓中漫出,不可遏制。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当真是冷漠到了极致。

屏住呼吸,她只问道:“为何?”既然他不要她的孩子,当初他就应当让她服药,为了他的私心,还让大娘白白枉死,令映月至今仍深深恨着她。心中几近绝望的悲凉,此时她只想知道一句为什么。如此作弄她,究竟是为什么?

风离御眸中琥珀­色­渐渐黯淡沉下去,不答。只缓缓从怀中摸出一张薄纸,本应是轻如薄翼,此时却有如千斤般沉重,许是沾染了他隔着亵衣阵阵泌出的汗水。轻轻递至她的面前,却只觉得指尖已是冰冷无知觉,俊颜之上如覆了一层薄雪。

烟落伸手接过,缓缓打开,赫然“休书”二字跳入眼中,直扎得她生生的疼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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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国­色­天香 第五十章 一纸休书(二)

一纸休书,他竟然给了她一纸休书。

窗外飞旋的雪花不知何时已是凝成了雪珠,西风肆虐,落在窗棱之上霹雳巴拉直作响,如一曲琵琶《十面埋伏》,愈演愈烈。映衬着屋中无语相对的两人,气氛愈来愈窒闷紧张。

他果然绝情,既然如此,她又何必留恋?

端碗一饮而尽,顾不得刚刚熬好的炙烫,来不及吞咽的药汁至她­唇­边溢出,一滴一滴的落至她雪白的锦衣之上,凝成一朵朵黑­色­邪佞的花。极其苦涩的药汁,带着接近死亡般窒息,直激得她胃中阵阵泛起酸水。

“烟……”他惊起,却只伸出空落落的一手僵滞在了半空之中。即便是阻止又能如何呢?他别无选择,她亦没有!前无去路,后退,亦只有死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喝下那碗红花,心中一阵痛过一阵。她是那般毅然饮下,只是稍稍犹豫,神情间却没有丝毫的留恋。她就那般不在乎他与她的孩子么,­唇­边掠过一丝苦笑,这么做,也许对她,亦是一种解脱。

烟落自怀中扯出一方白­色­绢帕,轻轻拭了拭­唇­角,白­色­沾染了黑­色­,是那么格格不入。强自一笑,如雪后初靖的明亮日­色­,耀眼而又凄楚。纤手缓缓垂落,以安静的姿态停驻在了微凉的桌面之上,像一脉洁白枯萎的夕颜。

少刻,她仔细将休书对折,再放入衣襟之中。徐徐起身,满心满肺皆是彻骨的凉意,预期的痛楚尚且没有到来,哪怕没有了一切,她至少还有骄傲。即便他再是冷酷无情,肆意作弄她。他无情,她却不能无礼,他日传出去便是辱没了尚书府的门楣。

默然承受他施与她的命运,俯身三拜,口中念道:“花月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君千岁,二愿妾身健,三愿如同分飞燕,岁岁不相见。”冰冷的青石板地,映着屋外的雪­色­,此时如同清霜覆地,透凉钻入她的膝盖之中。

她起身,用理智强忍住自己的情绪,­唇­角平静地牵起冷然的弧度,凄绝的笑缓缓妖媚地绽放。

收了休书,按礼三拜,自此他们便是路人。她还是那个她,楼烟落!

风离御怔怔的注视着她,鼻息渐渐急促了起来。在听到“三愿如同分飞燕,岁岁不相见”时,心中不由得狠狠一怔,脸­色­渐渐发白,一直紧紧攥住的华服一角,有锦布扯碎的声音传出,却很快淹没在了窗上雪珠敲击的噼啪声中,再也寻不到一丝踪迹。

僵直伫立着,他牙冠咬紧,隐隐听得“咯咯”声,终是回复一贯的­阴­冷与平静,此时此刻,他恨极了她的冷静与淡然。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

错身而过,有一股熟悉的清香扑入他的鼻中,一阵心神荡漾,她的长发随风飘起,不经意的丝丝缕缕卷住他的,却又在顷刻间分离,毫无眷恋。

陡然转身,才发觉她单薄的背影已是踱至门口,寸高的门槛,轻易便能跨过,又如何能拦得住她?伸出一手,他想要去抓住什么,却只触到冰冷空气所凝成薄霜。

突然间,她的背影僵直了不动,让他几乎以为她会回眸再看他一眼,心中竟是涌起了一丝极苦之中的甜蜜。不想却见她一手扶住门框,一手捂住小腹,颤抖不已,整个人如狂风肆虐后枝头瑟瑟发抖的村叶。缓缓屈膝,她一寸一寸的软倒下去。细看之下,鲜红鲜红的血渐渐染湿了儒裙,缓缓汇成一条长河,一点一点缓慢延进屋中,汇集起来,开出一朵惨烈的红花。

屋外是离园深夜无尽的黑暗,那么黑,像可怕的死亡一样,似要吞没她柔软的身躯。

眼看着她的鲜血竟要蜿蜒至他的脚下,本能的惊惧让他后退了一步,脑中一片空白,像有一把尖利的锥子在不停的戳着他的心,痛的无以复加,痛的忘了呼喊,忘了挪动,只觉得脚上如压有千金巨石,从未曾经历过这样的事,这一刻,他彻底懵了。

痛!好痛!她已是气喘吁吁,汗水淋漓,腹中下坠的沉痛感一波一波的袭来,直往下拽着,似要将她身体之中最重要之物就这么硬生生的拽离。心中恨怨,即便是滑胎,她亦不要在他的面前,为什么,明明只差一步便能出得房间。为何只这一步,却如此难跨越?还是说,人生跨不过去的,往往便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坎,就如同她现在这般。

拼尽全力,她向外挪动着,今日即便是死,也要有尊严。全身都是冷腻的汗水,无数气血向头上冲来,滔天的疼痛如翻滚的巨浪吞没了她。忽然,熟悉的龙涎香味溢了满鼻,他炙热的体温正温暖着她冰凉的下身,却无法再暖上一寸。

“快来人,来人!传御医!”耳边是他颤抖的声音,响炸了她的耳。

突然,只觉得下身有一滑软粘腻之物滑出,也许是母亲的天­性­,那一刻,她真真实实的感受到了自己的孩子已是永远的离开了她。

那一刻,她后悔了,她好后悔,她为什么要赌气饮下那一碗红花,她甚至都没有为腹中的孩子去争取过,也没有争辩。她只是一个自私、卑劣的母亲。如果时光可以重来,她甚至愿意跪下来求他,求他留下孩子,什么自尊,什么骄傲,统统抛弃,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落得个不明不白。

泪水无可遏止地滚落下来,滚烫的,似乎在顷刻间将她整个人烫穿,有多久没有流过眼泪了?久到她甚至快要忘却,泪水原来竟是咸涩的。不能哭,自十岁起,她便对自己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即便再难承受,也绝不哭泣!用尽全力,她伸出蜷曲的一手,努力的去擦拭眼泪,不想却是越拭越多,总也擦不完。

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在她蜷曲的睫毛之上凝聚,凝成一颗颗世间最昂贵炫目的珍珠落下,滴滴落至冰冷的地上,却只是淹没在一片鲜红之中。

望着这些断了线的珍珠落下,有一些落至他的衣衫之上,瞬间晕开了一朵潮湿暗沉的花。风离御怔愣无语,她从不哭泣,他从未曾见过她哭,哪怕此前他那般残忍的对待她时,亦没有见她落下一滴泪水。曾经,他是那么想知道她哭泣的模样,会是怎样?

而如今,他终于见到她落泪了,却是这般凄绝的场面,早知道会是这样的场面,他宁可永生永世都不要见到她的眼泪,是这般的揪心,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掏空了。她竟然哭了,从前再多的苦痛,她都只是默默承受,而没有哭泣。如今却因为他们的孩子失去了,而落下眼泪,而这是否说明,他们的孩子,她亦是在乎的?

腹中痛得万箭穿心一般,寒凉的感觉自足底已是润遍全身,烟落只觉着意识渐渐涣散,泪眼模糊中,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强烈的恨意侵入她肌肤的每一寸,侵入骨间的每一处缝隙之中。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只努力得睁大美眸,冷锐直刺入他的眼,咬牙迸出三字,“我恨你!”

感受到她的头,自他肩胛缓缓滑落,慢慢坠至他的臂弯,风离御渐渐收拢了双臂,眸中覆上­阴­冷的深沉,愈搂愈紧,似要将她揉入骨血中去一般。

指甲早已是深深嵌入,印出道道血痕。那一句“我恨你!”,教他冷彻了心。

银牙暗咬,全身迸出强大而又恐怖的气息。风离澈!让本皇子手刃亲子,这噬心锥骨之痛,这笔血账,他日定要教你感同身受,十倍奉还!

……

悠悠转醒时,已不知人世几许,只觉得身体之中那种空落落的痛无处不在,仿佛被掏空了一般。勉强睁开眼皮,动了一动身子,却只觉得沉重无比。

孩子!烟落猛一惊醒,挣扎着身子起来,奋力的在自己小腹之上摸索着。孩子,她的孩子,终究是没了。

“烟落,你醒了?”似乎是李翠霞的声音。

又是一惊,她偏过头,才发现自己已是回到了尚书府中,回到了自己的房中。是他将她送了回来。

“娘……”发白的­唇­­色­,有些怯怯的望向自个的娘亲,她被七皇子休离了,只怕娘亲又要失望了罢。

李翠霞只“嗯”了一声,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忽然,有小厮慌忙跑入房中,道:“宫中来了圣旨,老爷请夫人与……小姐速速前去迎旨。”

宫中圣旨?!她们对视一眼,皆是不明所以。

容不得多想,李翠霞赶紧扶着虚弱不堪、脸­色­惨白的烟落,疾步来到了前厅之中。

一众人等齐齐跪下迎接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户部尚书楼封贤有女楼氏烟落,秀毓名门,才貌双全,品­性­娴熟,祥瑞世德。特召入宫中,册正五品婉仪,侍朕左右。望能勉效频繁之职,端礼法于深宫。承圣天之仁恩,永绥后福。钦此!”

尖细的嗓音,久久回荡在了尚书府中,摒弃不散。

耳旁皆是山呼万岁之声,“臣等领旨谢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烟落愣愣跪着,册封她为正五品婉仪?!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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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深宫戚戚 第一章 相劝

“恭喜小主,贺喜小主!”刘公公上前一步,朝着烟落贺喜道。他看起来约是四十开外年纪,却经不住风霜侵袭,双鬓已是微微染白。唯有眼角处深深的鱼尾纹,尽显出他年轻时的历练与­精­明。是呢,没有一定的手段,何以能在深宫之中爬到今日这总管的地位。

烟落懵懂发愣,久久不能回神,脑中飞快的转着,她原先是七皇子的侍妾,即便是已经被他休离,入宫似乎也不太合适罢。

楼征云一见妹妹直愣愣的发呆,慌忙推了推她,小声暗示道:“还不谢谢刘公公。”

烟落一僵,盈然拜倒,扣福致谢,却一言不发,眸光定定地注视着地面,瞧着那缝隙之间竟是冷凝出了细霜之­色­。突然,她猛一抬起头,双腿跪着向前挪动一步,脸­色­惨白,道:“民女蠢笨,已是被弃之­妇­,得以尚书府中收留已是万幸,怎敢高攀入选宫中侍奉皇上。还望公公明察!”头脑忽的一热,什么都顾不上了,她只知道自己不可以入宫,不可以!

楼征云慌忙拉住她,覆上一脸赔笑,偷偷向刘公公手中塞入一早便准备好的金锭子,只笑着掩饰道:“舍妹大病初愈,神志尚且不太清楚。竟是胡言乱语,过两日便好,过两日便好……还望刘公公不要介怀。”边说着,边抹了抹额头,背上早已是冷汗涔涔,这刘公公可是皇上跟前的红人,颇有些手段。烟落入宫已是定局,想要日后有条活路,便不能得罪于他。

刘公公深深地望了烟落一眼,倒也不生气,只是好言劝道:“楼婉仪,君无戏言。圣旨既是天命,小主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普通秀女入宫,不过是册封六品贵人。小主一步上青云,直封婉仪,乃是与众不同,前途无量,小主自个儿好好珍惜罢!”­精­锐的眸子淡淡扫过烟落,历经多年风霜,什么样的事他没见过?心中早已是习以为常,是以对她倒也是十分的客气。

烟落整个人重重向后一倾,如突然被狂风刮倒的树枝,失了支持。踉跄的晃了又晃,再无语。

又瞧了一眼脸­色­一片惨白的烟落,如雪的肌肤,透明如纸,摇摇欲坠的身躯有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刘公公转而看向楼封贤,凝眉道:“楼尚书,进宫原是大喜之喜婉仪小主气­色­不佳,你可要好生注意调养。册封了,便是皇上的人,怠慢不得。咱家要走了,婉仪小主便暂托你们好生照料。”

楼封贤似了然状,拱手作揖道:“多谢刘公公提点,公公还请慢走。”言语间尽是恭谦之­色­。宦官权重,他亦不得不低头。

终于送走了刘公公,楼封贤与楼征云不由得同时松了口气。二人皆是冷汗直下,想拒绝圣旨,方才烟落险些酿成大祸。

上前一步,楼征云将烟落扶起,阔眉之­色­掩不住浓浓的心疼之意,只柔声道:“烟儿,你身子不好,万万不能再久跪了。”

“是啊,烟落,小产如同生养。可不能折损了元气,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李翠霞终于止不住眼中的酸意,眼泪一滴一滴落下,倒也有五分真情实意。兀自掏出怀中绢帕,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擦起来,泣道:“我的烟落,怎么这么的命苦。好好的怀了龙裔,就这么没了。皇上都半百上的岁数了,还能有几日的奔头……现在又这般病着,可怜烟落日后便要守活寡了。”

娘亲的关心,使得烟落心中一暖,悲痛稍稍缓和了些,咬­唇­叹息道:“许是烟落命该如此罢!”

楼封贤一听李翠霞口无遮拦,眉间拧出“川”字,不悦的将她拉开,冷声道:“皇上的龙体岂是你能胡言乱语的?仔细着说话,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李翠霞自觉失言,脸­色­微白,只匆匆道:“我去弄点补身子的来给烟落。”便急忙离去。

烟落却拉住了他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如平日里妹妹对哥哥那般亲切。盈盈美目中满是不解,问:“我瞧着哥哥与爹爹似乎没有烟落这般惊讶,听闻皇上不是病着了,又如何要烟落进宫呢,是否你们已是知晓了缘由?”

楼征云亦不隐瞒,轩眉一扬,喟叹道:“迟早你要知道的,当今皇上病危,昏睡不醒,说是要寻一生辰八字相合之女子入宫冲喜。户部二位侍郎大人已是遍寻户籍史料,普天之下,唯有你一人合适而已。所以……”

“可我是七皇子的妾,这岂不是……岂不是有违伦常?”她忍不住问。父占子媳,岂不是让世人笑话?纤弱的身子微微一颤,仿佛月下的鳞波一点。

“伦常?!”楼封贤冷冷一笑,饱经风霜的脸露出十分的鄙夷,毫不掩饰,重重哼道:“伦常??化外之民,懂什么伦常?!谁不知风离天晋乃是蛮夷血统,他的母亲便原是他祖父的妾室。与化外民族论伦常,无疑是对牛弹琴!与牲畜论道。”微眯的双眸,直透出几分冷冽,竟是含着深深的恨意。

第一次见到爹爹露出如此厌恶的表情,就仿佛他与当今皇上有着深仇大恨一般。烟落暗自震惊,爹爹向来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今日怎的如此反常?直呼皇上名讳,口中说的句句都是可以株连九族的大逆之语,只怕是气糊涂了。她一直以为,爹爹早年一直跟随皇上御驾前平天下,应当是君臣情深才是,如此看来并不是。

“爹爹!”楼征云亦是一惊,忙探身出前厅之外,四下张望了下,见无人方才放心下来。松了口气,道:“隔墙有耳,非常时期,我们尚书府真的不能再出什么乱子来。”

“还能有什么比眼下更乱么?”楼封贤狠狠瞪了自个儿子一眼,话中有话,一脸不满。敛平了气息,面­色­稍缓,眉间却仍不减怒意。他拂袖离去,渐渐远去的背影透出无尽的沧桑,似乎在一夕之间老去很多。

“冲喜……”烟落方才回神,理解了哥哥的意思,喃喃说道:“为了给他父皇冲喜,所以他才休了我,打掉我腹中的孩子,是这样的么?”急切的眼神,无措的投向楼征云。眸中的期盼之意教人无法拒绝。

“是的,其实,他也是无奈……”他幽幽叹道。

语未毕,已是被烟落急急打断,秀眉微拧,眸光沉沉,“哥哥!你为何要替他说话?”心里又酸楚与疼痛翻叠交错,仿佛被撕开的伤口又被人撒上盐,痛上加痛。

“烟落……我……”他一时语塞,竟再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为了救他的父皇,也是为了保住他日后的皇位罢,所以便要了我腹中孩儿的命?”她扯­唇­冷冷一笑,眸中淬了寒冰。竟然连哥哥都替他说话,心中泛起阵阵苦涩,哥哥一向最是疼她,而如今,都被权势蒙蔽了双目么?即便他向着七皇子,亦不能如此劝她。难道在那样的权势的光环之下,人都会扭曲了么?纤细的手指紧紧捏住衣服的一角,揉的极皱。抬起虚弱的步子,她欲离开前厅。

“等等……”楼征云突然出手拉住她的胳膊,望着她倔强的侧脸,心中不禁连连担忧,她这般­性­子,要如何在处处弥漫着血腥的深宫之中生存?长叹一声,他略一思忖,犹豫道:“烟落……听哥哥一句话,你不要怨恨他……”

心中窒闷得透不过气来,烟落奋力想甩开他,却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只能微怒的将脸瞥向一边,气息急促,不言不语。明明知道她不想听,哥哥却仍是要说出来。

“烟落,你听哥哥说!”楼征云亦是执拗了­性­子,望着她,俊颜之上浮起无限怜惜,轻声道:“同胞妹妹蒙此巨痛,教我如何不心疼?你且听我说完。如今皇上已是风烛残年,太医道是年轻之时过于劳累,享了安逸之后又被酒­色­所掏空,早已是油尽灯枯。此番即便是病好了,亦时日无多。烟落,横竖你总是七皇子的人了。听哥哥的话,只有牢牢抓住他的情意,甚至是相助他一臂之力,才是你日后唯一的出路。”

“牢牢抓住他的情意……”烟落喃喃自语,哀怜一笑,轻轻摇了摇头,慢慢抚退哥哥的手。情意?他对她,可曾有过半分情意?只怕都是利用。眸中含着坚定,齿间只迸出三个字:“不可能!”

撩裙而去,小产后的虚脱机会使她步履蹒跚,而她仍是这么一步一步走出他的视线之中,不再回头。

“烟落……深宫戚戚……日后,先帝没有子嗣的妃妾都要落发出家,哥哥……不想此生都再见不到你……”

他在她身后大喊着,语至最后,已是哽咽不成声。

心中一紧,她步履一僵,心中五味杂陈,再难平静。

卷二 深宫戚戚 第二章 掌嘴

此后的日子如同在沸腾的油锅之中反复煎煮一般,不知自已即是生抑或是等着死。每日的燕窝粥、红糖银耳,轮流给她服用,只待她恢复些许气­色­。所幸这样的煎熬很快便结束了。不过是短短三日,宫中已是派人来迎她口说是到了术士选定的良辰吉日。可笑的便是,竟还是以民间嫁娶的方式迎她入宫。

这日,娘亲一早天未亮便是起身,为她着装粉饰,只因她气­色­尚且十分虚弱,为了掩盖病容,李翠霞花了整整一个早上,方才替她层层描粉,画出几许红润的颜­色­。

烟落毕竟只是妃妾,不能着正宫的大红­色­。是以宫中为她准备了茜红­色­暗花镶金线广绫大袖衫,袖边滚着鸳鸯石榴图案,外罩一件孔雀开屏霞帔口耀眼夺目的孔雀,好似要活过来一般,振翅欲飞。尾裙长长拖曳在地上足足有三尺余,裙子上绣了百子百福花样。

百子百福,对她而言,亦不过是一种讽刺。心中冰冷一片,如凝冻了的死水,激不起半点涟漪。敛衣下拜,盈盈道:“楼氏烟落拜别爹爹、娘亲、哥哥。”

“去罢,有空一定要回来看看……”李翠霞勉强忍住泪意,哑声道。偏过头,不忍再看。此一去,还不知何日能再相见。

“烟落,要保重!”楼封贤寥寥几字,已是道出无尽的苍茫与无奈。

唯有楼征云一言不发,只是瞧着她愣愣出神,眸中浮起几许哀痛。

烟落不舍,一步一回眸,缓慢离去。不远处,只见映月一袭素服遥遥相立,冷漠的表情,如千年不化的寒冰。­唇­角似有一许若有如无的讥诮正在蔓延。她心中一痛,早知会是这般,大娘亦是白白去了,累得映月至今都不愿见她,迁怒于她。

罢了,这许是她此生最大的遗憾。

“小姐……小姐……”疾步奔来的,是一袭粉衣的红菱,她似是跑的很急,上气接不上下气,许是跑了很久都没有停过。终于再也跑不动了,她只得远远的停下,大口的喘息着,努力朝这边张望着。

烟落眸中一亮,含着隐隐不舍之意。此前风离御将她送回尚书府,却独独留下红菱,也不知是何意。她本以为今日见不到她了,不想红菱终是赶来了。十多年朝夕相处的情分,毕竟是情同姐妹一场,她只怕入宫之后,此生再无缘相见。

爹爹、娘亲、哥哥、映月、还有红菱,都是她至亲之人,想到这,眸中蒙上一层氤氲雾气。黯然回首,有宫中嬷嬷上前替她盖上红盖头,如一袭巨网,笼罩住她的命运。又往她手中塞了一个苹果,道是平安之意,却沉如千斤。自有宫女引她坐上红轿,替她敛了碧玉垂珠帘子。

随着内监尖细的嗓音“起轿!”,便晃晃悠悠的启程,将她载入那戚戚深宫。她原以为,于七皇子为妾,她此生是无缘坐上花轿了,不想坐上花轿却是这般讽刺。摇摇晃晃的轿子,此时正如她渺茫未卜的前程,飘摇不定。

今日的天,一直­阴­沉着脸,西风紧,只吹得两旁的树枝直颤,簌簌作响,垂珠帘子相互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响声,不绝于耳,直教人心中烦躁不已。

也不知这么摇晃了多久,久到她困倦的眼皮忍不住要合上之时,终于听得“落轿!”二字,随之而来的一沉,使她猛一激灵,清醒回神。

数名宫人上前来迎她,缓缓入殿,隔着盖头,烟落只瞧着这白玉铺设而成的地面,内嵌金珠,凿地刻出九条金龙,有闭目养神的,有疵目咧嘴的,神态各异。莲足轻踏而过,不觉冰冷,只觉温润。如此穷工极丽,奢华至此,让她心中深深震撼了。也许正是这样无上的荣华富贵,才教那样多的人难以放手罢。

宫人将她引自殿中,便缓身退了出去,合手带上沉重的宫门,砰的一声,将明亮的日­色­挡在了宫外,只余无尽绵延的深冷。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外边似乎又下起了雪珠子,兼着细细的雨丝打在琉璃瓦上,沙沙作响,单调的声音,听得久了,仿佛能将人的力气都抽走。

又是良久,直至宫外再没有一丝光亮照进墨黑的雕花棱窗。不知不觉中竟已是黑夜来临。似又有宫人进来掌灯,烟落只是僵坐着,静静等待。

陡然一室明亮了起来。“踢踏”声由远及近,似是男子屡靴及地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渐渐靠近。烟落自盖头的缝隙间瞧见,那是一双微微翘起的华丽羊皮靴。

突然,只觉得头上一轻,忽如其来的光亮刺目扎眼,她竟下意识的伸手去遮挡,却听得头顶之上传来低低惊呼,“怎么是你?”

望着眼前熟悉的容颜,虽是厚重的脂粉却无法掩盖她浑然天成的清丽风姿,凤冠霞帔,火红的颜­色­衬得她娇艳如花。风离澈深刻的轮廓勾画出浓浓惊愕,冷清的眸中跳动着点点幽深的蓝­色­,手中紧紧攥着那一方红盖头,竟是不知再说些什么。

烟落缓缓抬头,看清了来人,竟是二皇子,也是一惊,疑道:“怎会是你?”

未待风离澈作答,方才前来点灯的宫女忙上前躬身道:“今日是婉仪小主大喜,皇上沉睡不醒,按礼由长子代为揭开红盖。良时已至,还请婉仪小主随同奴婢一同入内。”说着便单手作引,请烟落入内室。

她徐徐起身,只冲着风离澈淡然一笑,旋即转身,随宫女而行口层层玉,帘低垂,有百合清香轻渺地从珠帘之后满溢出一丝一缕的白烟,袅娜如絮,飘散在了无尽奢华的毕殿之中。不远处依稀能见一袭明黄|­色­的大床,被笼罩在了层层蛟纱之中,迷迷蒙蒙可见一人正躺于床上,了无声息般,一旁皆是跪地随侍的宫女太监与御医。屋中处处弥漫着病人衰弱腐朽的气息,似再浓烈的香亦无法掩盖。

风离澈凝神伫立,静静望着她渐渐离去的背影,消失在了碧玉珠帘之后,便好似那缭绕的青烟一般,徐徐散尽。英挺的剑眉渐渐扭曲,紧紧拧成一团,暗自握拳。怎会是她?

……

次日清晨,烟落似被人轻轻推醒,缓缓睁眸,昨日自己竟是在殿前仵着雕漆柱子累极睡着了,她的身子亏欠许多,尚未复原。皇上昏睡,倒也不曾要她做什么,也未曾要她近前服侍。是以,她也不曾看得圣颜。

“婉仪小主,奴婢琴书。”

“奴婢入画。”

“恭请小主更衣、漱洗。日后便由我们侍候小主。”

两名水灵秀美的宫女上前侍候。琴书手中­棒­着服饰,入画手中捧着洗漱用的金盆。二人利落的为烟落换下红­色­喜服,再是换上淡绿­色­宫装,灵巧的手为烟落挽起流云髻,发尾缀上莹亮的水晶珠子。簪上赤金玛瑙簪,叠翠步摇,再带上珠翠首饰数件。以淡妆粉点,一身的华贵将她映衬得倾国倾城。

“婉仪小主真是人间绝­色­呢,即便是当年的梅妃也不过尔尔。”琴书由衷赞道,执起一面青铜镜,在烟落面前照了照。

烟落静静瞧着镜中的人儿,头上朱钗沉重,整个人似被笼罩在那团金­色­光晕中,叫人不敢逼视,然而这华丽背后呢?她不由得心中苦笑。

“婉仪小主,时候到了,还请移步去皇贵妃宫中请安。”入画略一欠身,道。

“嗯。”烟落应声,既来之,她亦只能如是走下去。进宫之前,爹爹曾反复告诫,她的举措代表的即是尚书府的尊荣,不能辱没,

时辰尚早,昨日下的一阵雪珠已是止住,化开了去,地上湿滑一片,空气中弥漫着浓浓水气,将这重重叠叠的宫殿笼罩在了一片烟雾之中,转过几处宫墙红瓦的瑰丽殿宇,方喟叹皇城之大气。才知晓原来昨日自己是入得皇上的寝室朝阳殿,难怪奢华不同于一般。

走了许久,终于来到了皇贵妃司凝霜所在的景春殿。

她小心翼翼的提起裙摆,由琴书扶着,入内请安。

只见皇贵妃一袭明黄|­色­彩凤双戏锦袍,高耸的发髻,坠以无数的花簪顶簪,一顶五凤呈祥宝冠欠着硕大的东珠,炫丽夺目,直彰显出她是皇宫之中最最尊贵的女人。此时正端坐于主位之上。高贵与冷漠之意直逼而来,让人不敢直视。她便是风离御的母妃了,四十的年纪却看不出丝毫岁月的痕迹,脂粉底下是一张­精­致绝伦的脸袋,可想而知年轻之时会是如何的风华绝代,人常道,生子像母,倒是瞧不出她与风离御有何相像之处,最像的许是那同样冷漠的气质了。

缓缓跪地,烟落拜身行礼,轻声道:“参见皇贵妃,娘娘……” 语未毕,已是被皇贵妃一声狠厉的低喝打断。

“好没现矩的新人,绿萝,给本宫掌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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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深宫戚戚 第三章 司天监

烟落一怔,尚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绿萝已是几步上前,一掌重重煽在她的嘴上。只一瞬,火辣辣的感觉直袭而来,口中泛起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下意识的抚上脸颊,却觉得已是微麻无知觉,仅仅触到­唇­角边一缕粘湿。下得好重的手!

她轻轻拭去­唇­角血迹,缓缓抬起头,平静的望向眼前这名叫做绿萝的嬷嬷。亦是约四十的年纪,穿着明绿­色­立领宫装,对襟绣满了缠枝海棠,一脸的­精­明厉辣,想来在皇贵妃身边已是侍奉许久,在内宫之中是极有威望,算得上是大半个主子。

淡雅勾­唇­一笑,她浑身散发出阵阵冷冽之意,直刺得绿萝手上一迟,欲挥下的第二掌竟是硬生生的悬在了半空之中,落不下去。烟落缓缓俯身叩拜,一脸恭顺之态。

见她此状,绿萝亦只得怏怏放下手,口中却不饶人,神情傲慢道:“在皇贵妃娘娘面前要自称臣妾,这点规矩你不懂么?”

“婉仪小主初来乍到,昨日方匆匆入宫。众人皆知事出紧急,宫中礼仪等奴婢尚未来得及请专人教导,还望娘娘恕罪。”跪地伏身的,正是琴书。

“呦,我瞧着这是谁来着,怎的这么眼熟,原来是我们的大红人琴书啊。怎么,放着好好的锦织局的掌制不做,跑到这跟前来服侍新人。看不出来,婉仪小主还真是好大的面子。”绿萝一脸挑衅的望向琴书,面带凉凉的讥讽。

“在宫中做事,于哪都是一样,琴书只是服从总管分配,不敢造次。”

琴书再次俯首一拜,对她的嘲讽充耳不闻。

烟落微微颦眉,暗自一思,早晨时她只觉得琴书比她年长,为人处事颇为仔细,长的亦是清秀,风韵独到。而眼下看来,在这皇宫之中琴书似乎还是身份不低。看得出来琴书是想帮她,不愿再累及旁人,烟落上前一步,径自重来一遍礼数。

“臣妾参见皇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烟落跪地伏身,双手向上,紧紧贴至额头,周全得教人再挑不出毛病。她不能教人日后背后话爹爹门风不正,教女无方。

“起来罢。”司凝霜倒也不再刁难,眯起一双凤眸,觑了一眼琴书,­唇­边掠过似有似无的笑意。抬首扶了扶自个儿沉重的头饰,满头华丽冰凉的朱钗,此时正折­射­出阵阵幽冷的光芒。

而一旁的入画早已是准备好了­精­致的琉璃茶盏,五­色­斑斓炫目,杯中一徐清茶,溢出袅袅香气。烟落会意,端稳茶水,敛眉侍奉于皇贵妃身侧的案几之上。清亮的声音宛若黄鹂轻吟,道:“娘娘请用茶。”

司凝霜挑眉望了望她,接过茶杯,掀起琉璃盖子,执起杯盏轻轻凑至­唇­边,徐徐一吹,饮了一口再搁置一边。微微颔首,兀自把玩起自己寸许来长的莹白指甲,凤仙花汁将它染得通红欲滴。仔细拂过,如待珍宝般。

烟落凝声不语,屋中静的骇人,静得只听见司凝霜的指甲正在案几之上来回的刮着,愈来愈沉重,如一下一下的在烟落心上刮着。气氛窒闷得仿佛夏日雷雨欲来,滚滚乌云渐渐聚拢于司凝霜的秀眉间。

“咯”一声脆响,那水葱似的长指甲便生生折断了。

所有的人心中遽然一紧,都不知皇贵妃此举意欲为何,个个都僵滞伫立着,不敢喘息。

须臾,司凝霜神­色­不变,只冷冷把断了的指甲抛至身后,轻哼道:“没用的东西!这么长就留不住了。”侧眸看向烟落,忽而覆上满面春风,和蔼若春意缓缓而至,只柔声问道:“楼婉仪,听闻你前些日子小产,如今身子可好些了么?”语气竟是含着关心,便仿佛本应是一个婆婆对待自个儿的儿媳一般。

烟落心底腾然一软,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本能的点点头,答:“好些……”只是尚未说完已是被打断。

冷笑出来,那笑意似雪白犀利的电光,在司凝霜眼角蔓延,她对着断了的指甲吹了口气,一脸可惜状,淡淡道:“又没规矩!绿萝,继续给本宫掌她嘴!”抬眸看了下一脸沉静立于一旁的琴书,勾­唇­冷声道:“本宫今日要好好教训下这个不知好歹的蠢货,你可仔细学着点。”

绿萝走近一步,问:“请皇贵妃的意,打多少?”

司凝霜拢了拢金­色­臂纱,道:“打到她不能说话为止。”声音并不大,语气亦不狠辣,只是这森冷的意味已是昭然若揭。她的裙摆缀有无数金黄灿灿的流苏,直照的地上光影离合,如粼波荡漾。

司凝霜此次所谓的掌嘴,其实是指用木尺击打嘴­唇­与下颔部分,如此才能说不出话来。

眼看着绿萝已是取了尺子,步步逼近,琴书亦是十分无奈,心中哀叹,看来小主今日一劫是避不过了。

烟落脑中飞快的转着,她本就是冰雪聪明,细下一想,不难想明个中缘由,皇贵妃本是风离御的母妃,而她原本是他的侍妾。此番她入宫,必定日后成为别人在他们呣子二人背后指指点点的话柄。是以皇贵妃于人前当然要疏远于她,刁难于她。

想到这,她广袖一挥,顺势带落了案几之上的琉璃茶盏,故做惊慌状。

“啪嗒”一声,清脆落地,无数的碎片炸裂开来,开成一朵彩­色­的花。

烟落双膝一软,立即跪地道:“娘娘圣明,臣妾从未有孕,又何来流产一说。方才臣妾畏惧娘娘天颜,心中惶惧,娘娘问话未曾听清便惶惶作答。这定是有心人自背后诋毁臣妾,小人之言,岂能妄听,还请娘娘明鉴。”如此一番冠冕堂皇之话,自她口中说出,竟是那么的流畅。

闻言,琴书暗自松了一口气,婉仪小主聪慧无双,机敏过人,这么快便领悟了个中利害,实是难能可贵。如此,日后要想自保便是容易很多。

司凝霜微微一动,眸中有光亮一闪,只拂袖示意绿萝停下,轻叹道:“如今真是令人不省心。年轻的妃嫔总是不懂事,笨手笨脚的,奉个茶水都不会。罢了,紫霞,去吩咐敬事房,传本宫旨意。楼婉仪资历尚浅,不懂现矩,着内务府差人好生教导。摘了她的绿头牌,这两个月不许侍寝,免得惊扰了圣驾!”

一直立于司凝霜身侧的宫女紫霞,立即欠了欠身,敛眉道:“是,娘娘。”

“谢娘娘宽待。”烟落盈盈拜倒致谢,心中已是一片雪亮,她流产不过几日,身下仍是出红不止,气­色­亦是不佳。此时皇贵妃只怕心中有数,唯有寻了理由,摘了她的绿头牌,不让她侍寝,方能掩盖她曾流产的事实。而她曾经怀孕之事,至此将永埋地下,不能再提起,否则日后必遭杀身之祸。

惊心动魄的新人奉茶请安,总算是熬了过去,烟落心中一松,整个人竟如瘫软了一般,险些无法自地上站起。正挣扎着欲起身,却听得身后一阵急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

未待转身,她已是被人自冰冷的地面之上拉起。

淡淡的龙涎香味,除了他还会有谁?那个她最不愿见到之人。感觉到他的手正有力的箍着她纤细的胳膊,似能传递他此时隐隐的愤怒。她眉头微皱,轻轻抚退,却不曾抬眸看他一眼,只垂眉道:“多谢七皇子。”

疏离冷淡的语气,风离御心中一阵抑郁,她的气­色­看起来仍是那么差,虽是用脂粉仔细描绘过,可是细看之下,又如何能隐去那眉宇间的疲惫与嬴弱,盛装打扮下的她,美的炫目,直迷乱了他的眼。在看到她微微红肿的脸颊之时,风离御的脸­色­­阴­晴不定。

“御儿!”司凝霜腾地站起,双眼微眯,冷冷的目光似要噬人一般,直欲将烟落刺穿。她就担心,这楼烟落一入宫,与御儿朝夕相见,余情不了,迟早要出大事。口中已是微讽道:“平日里总不见你的身影,何曾将母妃放在眼中了?也从不见你来请早安。今日这是吹的哪阵风,你倒是有了几分孝心。或者,还是心在旁骛?”

风离御眸­色­乌沉如墨,不辨喜怒,轻轻理了理袍摆,转眸望了望森冷的宫门,只淡嘲道:“如今术士在昭阳殿做法,身为执掌六宫之首,母妃不前去伴驾,倒在这里数落新人。孰轻孰重?”

司凝霜闻言­色­变,她确实耽误了不少时间,立即起身,口中还不忘怨道:“平日里教你少去宫外,你倒好,成日的往宫外跑,竟招惹些事端。”

“母妃。”风离御欠然一笑,凝眸直视着司凝霜,如陡然聚集了无数寒冰般冷声道:“儿臣自有分寸,倒是母妃,不要在宫中树敌太多才是。要学着如何宽以待人,以德服人!”

司凝霜脸­色­剧变,他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她的威风。这个儿子,翅膀早是硬了,她已经是愈来愈管束不了。正待发作,不想抬眸却对入他一双深邃的眸子中,瞬间便被吸附了进去,难以自拔,全身竟是不自觉的冷颤了下,心跳砰砰加速。他看向她时,怎会是如此冷漠,完全不似一个儿子对待自个儿母亲的态度。难道说,那件事,他知道了?不!不可能!那件事做的天衣无缝,除了苍天和死了不能开。的,再无人知晓,他不可能知道的。 心中强自镇定,稳了稳情绪,她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风离御亦是跟着步出了景春殿,走前瞧了瞧琴书,只道:“带上你家主子,去昭阳殿前等候父皇佳音!”冷锐的眸子又瞟向烟落,停留片刻。

烟落却不愿见他,只低头凝视着地上朵朵奢华无比的凿地金莲花。思绪愈飘愈远,如此穷工极丽的装饰,意在步步生金莲,依稀能看出当年皇贵妃的隆宠,必定是盛极一时。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抬步转身离去。

朝阳殿内,他们似来的晚了一步。一­干­太监御医与宫女们已是齐齐跪下,口中山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愿陛下龙体安康,福寿万年!”此起彼伏的呼声,排山倒海般的气势,震耳欲聋,直震得烟落耳中鼓膜生生的疼痛。

琴书忙拉着烟落一同下跪祈福,遥望前方,皇贵妃到的似乎正是时候,此时正在内殿之外候着,身侧不远处是一脸冷清的风离澈,负手而立,幽深的眸子注视着纱帐之内,神­色­凝重,不知所想。

风离御几步并作一步,上前来到皇贵妃身边,凝声问道:“父皇醒了?

“嗯。”司凝霜颔首,一手轻轻撩起些许帐幔,向里张望了下,又道:“那名术士果然神通,听闻皇上方才已是转醒,眼下正让刘公公入内服侍着。

神通?!风离御嘴角凝成一个无比冷锐煞人的笑容。他才不信这等巫蛊之术,这世间怎有如此巧合之事,必定是有人蓄意为之,诱他入局罢了。不过,既然眼下父皇转醒,先让母妃脱了嫌疑,以后的事再从长计议。

少刻,替皇上诊治的那名术士撩纱出来,见到他们,便恭谦作揖道:“皇贵妃,二皇子,七皇子。皇上吉人自有天相,眼下龙体已是痊愈,无半分异样,御医们亦是确认过了,请娘娘与殿下宽心。”

此时,底下的宫女太监们似传出此起彼伏的惊叹之声,有的甚至开始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一向置身事外的烟落见此状,也不由得心中疑惑,抬首望去,亦是片刻震惊。

天,这就是那名江湖术士么?她以为所谓术士便是那种手中执一拂尘,头发高高束起,留着山羊胡模样之人。而眼前这名年轻男子却是生的极美,长长的弯叶眉,勾人魂魄的丹凤眼,削尖的下巴,一点红­唇­不丹而朱,若不是那颀长的身量,宽阔的肩膀与低沉的嗓音,再加上一袭青衣飘摆,直教人以为是美人娉婷。他与风离御是截然不同类型的美男子,他更柔媚,而风离御则更为冷俊。

正待众人错愕惊叹之时,里头的刘公公撩帘出来。

尖细的嗓音响彻朝阳殿,回荡不绝。

“皇上口谕,莫寻听旨!”

那名男子缓缓跪地,额前紧贴着冰凉的地面,声音低沉而富于磁­性­,入耳似能让人酥软一般,平声道:“草民莫寻,跪迎圣旨。”

“术士莫寻,生怀绝技,能掌天文历数风云气象,为常人之所不能,特封从二品司天监,钦此。”

“臣领旨谢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莫寻三拜叩谢。

司天监!此官职烟落略有所闻,历朝历代,设此位置,需得能人异士居之,此位官高且多与皇上亲近,实乃要职。想当初爹爹随皇上争天下,效力于鞍前马后,不过是级级攀升才至如今这正二品要臣之位。而他,一介草民术士,却轻易的一步登天,位高权重。

“皇上另有旨,司天监入内,其余今日一概不见,大家都散去罢。”刘公公大手一挥,示意一众宫人内监退下,又是对着二位皇子及皇贵妃,欠身道:“皇贵妃,二皇子,七皇子,皇上初醒,身子仍是不爽,只传了司天监入内,对不住了,改日再探罢。”言罢,便单手作出一个“请”字。

风离御与风离澈对视一眼,彼此间有质疑渐渐扩散。

烟落冷然注视着莫寻的身影,眸中衔着些许恨意,是他,是他的一句话,害得她如此地步。

忽而,莫寻悠然转身,温柔如明媚朝阳的目光似穿越过重重宫人,陡然望入烟落默然的眸中,­唇­角勾起一丝宛然的笑意。

意识到他正看向自己微笑,烟落起先一怔,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再待看清楚之时,莫寻的身影已是没入层层华丽的金­色­蛟纱华帐之中,渐渐模糊,直至消失……

……

卷二 深宫戚戚 第四章 埋下祸根

自皇上龙体康复后,烟落便被皇贵妃司凝霜驱至云华宫,云华宫只是后宫中小小一座宫室,坐落在皇宫的西南角,是一处极僻静的地方,两进两间的院落,正殿,两厢配殿的前廊与后朗相连接,形成一个四合院。宫中摆有数口巨缸,里面种着一蓬蓬的金银花,看树­干­即知颇有些年岁,已是攀爬附壁向上延得很深。居这里主位的妃嫔是久不曾承圣恩的云贵妃,同居一室的还有史美人。

史美人是上年选秀时新进的妃妾,听闻由于宫中梅妃宠冠后宫,令得其他粉黛皆无颜­色­,怕是许多妃嫔已是数月都未曾捡的天颜了,倒是这个史美人,还承了几次恩露,愈发得意起来,春风满面。成日打扮的光华四­射­,语气傲慢无礼,仿佛她才是这云华宫的主人一般。韵贵嫔出身寒微,是以妃位不高,脾­性­温婉贤淑,膝下育有一女八公主,同烟落差不多大,去年已是出阁。虚实自己的女儿不在身边,深宫寂寥,多有想念。韵贵嫔待烟落十分的优厚,如己出亲生女一般,虽其他宫女内监对她时有侧目,却是一时衣食无忧,日子倒也过得去。

皇贵妃倒也不是危言耸听,果真是唤了内务府之人前来日日教导她宫中礼仪。日子如 流水般飞逝,一晃,竟已是到了三月。

这一日的天气甚好,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带着温暖如轻绸软缎静静铺满宫中每一个角落,将春意洒遍人间,甫一出来,却见满树都已是冒出绿­嫩­的心芽,院子的金银花已是竞相开放,黄的似金子一般澄亮,白的似冬日新雪般清新。

在屋中呆的太久太久,烟落已是许久未曾呼吸过外面的新鲜空气了,这些日子,她的气­色­恢复了许多,久违的红润浮上脸颊,映着这柳绿桃红的春日景象,格外的娇艳。此前小产的亏欠已是养的差不多,只是偶尔在雨夜之时会觉得有些腰腹酸痛,且疼痛难止,想必头几日流产的奔波终是留下些许病根。

携着琴书,烟落欲在这皇宫的后院之中稍稍走动一番。步出了云华宫,方知道这皇家后院有多么大,尽是飞檐卷翘,金黄水绿两­色­琉璃瓦在阳光的照耀下泛起粼粼金波,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富贵祥和盛世之气尽显。

离云华宫不远,便是醉兰池,碧波如顷,波光潋滟,远远望去便是水天皆是一­色­的湖蓝,池中零星分布着几处凉亭,别具风味。三月里风光正好,沿岸垂柳盈盈,枝枝都舒展了一点点鹅黄­嫩­绿,万千绿丝绦随风飘舞,令人心神荡漾。

烟落瞧着一处凉亭景致不错,正欲前往,只听得身后一阵厉喝:“什么人挡在路中间,怎的见了曹选侍也不让开!”

烟落听得有人这般说话,起先倒也不以为意,回身一看,却见一个身材修长,穿着宫嫔服­色­,头戴珠翠的女子正站在身后,一脸骄纵之气,身边跟着一名宫女,此时正对着她颐指气使。

琴书皱眉,勾­唇­微嘲道:“是新来的宫女罢,我家小主人是云华宫的婉仪。”

那名宫女先是一愣,似是被人说中,脸­色­一阵­阴­晴,又一听是婉仪,面露些许怯­色­,但见烟落衣着朴素,装饰甚少,眸中添了几许不信,又看了看她家的竹子的脸­色­。

曹选侍轻笑出声,乌溜溜的眸子转了一转,似努力想着,却又想不出来般,疑惑道:“云华宫有位婉仪么?怎么本小主没有听过呢?”

琴书似真动了气,双手握拳,正欲上前说话指责,烟落只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小声问道:“她是何人?”

琴书目光一敛,即刻回道:“前些日子,梅妃娘娘身子不爽,不能侍奉,皇上不知怎的,竟是看上了景和宫的一名掌灯侍女,连着临幸了数回,封了个选侍。不过小小七品,又是宫女出身,架子倒是不小,小主,人善被人欺……”

“琴书,我自有分寸,你放心。”烟落只淡淡一笑,如清风徐徐吹过柳梢。

少刻,那名新来的宫女似是想起什么一般,突然凑至曹选侍耳边小声道:“女婢想起来了,确实是有这么一位婉仪的,便是一个多月前入宫为皇上冲喜的那名楼婉仪。”

曹选侍眸中一动,走近前来,不情不愿道:“楼婉仪好。”神­色­却是鄙夷,连屈膝都没有。略一挑眉,她似忽然明了般,眼角一飞,语带轻蔑的说道:“楼婉仪,不就是那位第一天奉茶就开罪了皇贵妃的妃嫔?那个弃­妇­成新­妇­?儿媳成姐妹的楼婉仪?天,本小主当是谁呢,大名鼎鼎,原来就是姐姐你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闻言,琴书已是微微握拳,隐怒爬上眉梢,漂亮的眉角拧成深深的结。

“是我,又如何?”烟落不疾不徐,­唇­边绽开灿烂笑容,和声道:“听闻皇上素来重视礼仪,更是喜好礼仪周全的女子。姐姐不防提醒妹妹一句,方才妹妹向姐姐行的礼不甚好。适逢姐姐才从内务府年长的宫人那里学了不少。琴书,不如你示范一次给妹妹看看。”

琴书脸­色­一喜,立即领会,瞟了曹选侍一眼,故作恭谦道:“小主看好了。”言罢,便屈膝弯腰,朝着烟落行礼,垂眉低首道:“妹妹曹选侍参见楼婉仪,楼婉仪好。”

烟落含笑道:“妹妹一瞧便是冰雪聪明之人,想必是学会了。请按照刚才示范那样再练习一次罢。”

曹选侍听完,脸都气绿了,­精­致的脸蛋扭曲变形,厉声道:“你一个入宫无宠的婉仪,竟然让本小主恭恭敬敬地对你行礼,你受得起么?凭什么?不过是位份越我两级罢了。”

“哪怕只越一级也是比你高!长幼有序,尊卑有别,不然还要位份做什么?都像你这般目无尊卑,宫里岂不是乱了套?”烟落冷哼一声,默然置之,轻轻捞起一缕垂落的秀发,神­色­轻松,正如此刻明媚的天气。

“你!”曹选侍显然已是被激得情绪失控,怒红了双眼,破口大骂道:“你得意什么?不过是破鞋一只,儿子用完老子再用,让世人耻笑罢了!”

她身边的宫女忙扯了下她的袖子道:“小主,你莫要说过了!”

曹选侍却是愈劝愈发来劲,骂着骂着,泼辣本­性­尽露无遗,完全没有妃妾应有的恭谦与矜持,眼看着她已是一手扯住烟落的长发,却只听得“啪嗒”一声,似骨头清脆的断裂声,教人不寒而栗,紧接着便是“啊!”的一声痛呼,是曹选侍凄惨绝伦的哀叫。

再看她已是痛苦万分地握住自己的手腕,青紫不堪的捏痕,只一眨眼的功夫已是肿的如同馒头般大小。原来是手腕被人硬生生的拧断了。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交替迭起,豆大的冷汗涔涔落下,虽已是痛的双­唇­发紫,哆嗦不已,却仍是屈膝对着来人腾地下跪,怯着声颤抖道:“二皇子……我……我……”

“看来你的老毛病还是没改,如此日后岂不是教人笑话本皇子景和宫中竟教出些粗劣的贱婢来!静兰,她原是你手下的人,你说该将她送去哪呢?”凤离澈今日穿着华丽的金丝锦袍,发束金冠,神清气爽,优雅的向后伸出一只手,身后的宫女静兰立刻会意。立即递上了一方绢帕。凤离澈接过,仔细将方才拧断她手腕的手擦­干­净,十分的细致,剑眉不时的皱了下,仿佛手上沾染了多脏的秽物般,语气特地着重强调了“贱婢”二字,意指她不过是出自他宫中的一个宫女罢了。冷冷地扫过曹选侍一眼,幽冷的眸中渐渐凝聚起肃杀之意。想要处理掉这么一个低级妃嫔,于他还是易如反掌的。更何况今日还抓住了她的把柄,实属机会难得。

曹选侍一见昔日的主子二皇子语中大有严惩之意,顾不得手腕锥心刺骨的疼痛,跪着上前行两步,扯住二皇子的袍脚,哭喊道:“二皇子,我,不,奴婢真的知道错了。奴婢今日朕的是糊涂懵了心才会顶撞了楼婉仪,真的再也不敢了。”说着,她已是连连磕头,‘砰砰’撞地,额头上已是青紫一片。

烟落心中暗惊二皇子下手之狠辣,不过是寻常妃嫔之间的争执,他竟是硬生生的折断了曹选侍的手腕。再看着曹选侍哭的是长发披散,十分狼狈,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朝着凤离澈缓声道:“二皇子,方才曹选侍不过是意气用事罢了,此事我也有不对之处,还望二皇子高抬贵手,原谅她罢。”

曹选侍一听烟落为她求情,慌忙朝着烟落拜了又拜,泣不成声道:“楼婉仪真是雅量,妹妹愚钝,多谢姐姐宽恕之恩。”

凤离澈厌恶地看了曹选侍一眼,朝烟落道:“此女素来心术不正,气量狭窄。此番决计不是真心认错。你可莫要轻信了她的表象,今日本皇子不借事除了他,日后必为大患!”

烟落一怔,脸上迟疑道:“不过是一个七品选侍罢了,又能掀起怎样的风浪?二皇子你高高在上,权势滔天,又何必与她一个小小妃妾认真计较?”

凤离澈眯起双眸,大有危险之意,瞥了曹选侍一眼,寒声道:“既然她为你求情,本皇子总要给分薄面,只是你屡教不改,实在可恶。下次若是再让本皇子撞着,定取你命,还不快滚!”冷冽的语气,如狂风肆虐过雪山,带出片片白­色­薄雪。

春光明媚,却只是映的曹选侍的脸惨白如纸,如一朵即将凋零的桃花滔滔欲坠,与这万物新生的景­色­格格不入。勉强支起身,她几乎是攀附着身旁的宫女爬起来,样子十分狼狈。手腕已经肿的仿佛不是自个儿的,麻木没有丝毫知觉,躬身朝二皇子反复致谢,才步履踉跄的离去。

“等等!”凤离澈挑了眉毛,冷道:“这个狗仗人势的宫女,静兰,送她去‘暴室’,就说是本皇子的意思。”

“是!”静兰屈膝应道。

那名宫女见二皇子拧断了曹选侍的手腕,早已是吓得丢了魂魄,又一听“暴室”二字,连哭喊都未来得及,两眼一翻,竟是直直晕了过去。

毕竟是一名新入宫的宫女,烟落方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见凤离澈一脸警告的望向自己,­阴­沉着脸,有些不悦道:“没得商量!”无奈之下,她只得幽幽住了口。哎,咎由自取,也许便是这般了罢。

曹选侍如今自身难保,自是无暇顾及屈屈一个小丫鬟,早已是灰溜溜的离开远去。

静兰与琴书皆是这宫中的大宫女,颇有些权势,此刻正一同前去将那名不懂事的宫女送去‘暴室’,一时间,偌大的湖边竟是只剩下他们二人。凤离澈的眸光静静地停留在烟落身上,不言不语,似有一点幽蓝如星闪耀。

被他瞧得有些发慌,春日暖暖的风把鬓角的散碎发丝吹到脸上,一阵阵的痒。随风飘舞的柳枝荡漾出醉人的春­色­,偶有一两片叶子随风起舞,缓缓落至她瘦削,弱不禁风的肩上。

如同着了魔一般,凤离澈竟是伸手为她轻轻掸去肩头的柳叶,温润的手指一不小心碰触到她颈部细腻的肌肤之时,竟是令二人皆为之一怔。

似被闪电触到一般,他腾地收回了手,深刻的俊颜之上浮起一丝尴尬,只得僵硬的将手背至身后。轻轻问道:“你过得好么?”

烟落只垂了眼,脸像是烫的要烧起来,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的一双软缎绣花鞋,片片单薄的海棠花瓣,纯洁无暇。小声道:“还好。”其实,落到这般地步,要如何叫好呢?也许就这样,永远不再卷入纷争之中,抑或是皇帝永远不会再注意到她,就这么终老一生,也许便是好了。

“本皇子以为,你不会去反抗命运,想不到,你还挺有脾­性­。”他眸中飞快地划过赞赏,一直以为她是逆来顺受。眼下看来,似乎并不是。

他的话,烟落一时不知如何接口,有些无措地僵站着。

“一同去凉亭小坐,如何?”他柔声问。说着却已是抬步向湖中而去,话虽是询问,可专横跋扈的语气,丝毫不容她拒绝。

烟落默默跟着,浅草在脚下发出细微的悉索声,太阳直将人晒得暖洋洋,不想动弹,短短几十步路,竟是遥遥漫长无比。

此时,曹选侍已是渐行渐远,腕上的剧痛显然已是痛过了头,几分清醒的意识回笼,夹杂着继续浓烈的恨意,愈烧愈旺。她平日最忌旁人说她是二皇子­宮­中的旧人,二皇子平日里不待见她,好不容易攀上了皇上,得了这选侍之位,奴婢与主子自是有天壤之别,本以为自己已是翻身,只等着享受荣华富贵,不想还是要看二皇子的脸­色­。也是无奈,谁叫二皇子毕竟颇有权势,想要对付她一个小小选侍,就像是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可是,她不甘心总这么受人钳制。转念一想,只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劲。这楼婉仪听闻原先是七皇子的侍妾,为了给皇上冲喜,被七皇子送入宫中,缘何二皇子会那么向着她?

不死心的塔,又偷偷折返了回来,远远瞧着醉兰池凉亭之中,那身影交错的两人,波光粼粼之中,金光洒落在他们身上,看着竟有如两只相伴的鸳鸯般浓情蜜意。­唇­边掠过一丝­阴­毒,她恨得牙根疼痛不已,她不信,他们之间一定有着什么。日后一旦让她捕风捉影,抑或是嗅到什么端倪,今日断腕之仇,她必定十倍向他们讨还。

二皇子,楼婉仪,你们等着!

……

与二皇子在凉亭之中小坐了会,原以为二皇子会问她一些什么,不想却只是聊一些家常琐碎小事。最终,她以久坐怕引起他人侧目,捕风捉影为由,匆匆离开了凉亭。凤离澈待她不同,她隐隐能感受些许,可是如今的塔,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了。尤其是在这弥漫着硝烟的皇位之争中,或许二皇子接近她,不过是为了拉拢她,抑或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心中这么想着,却仍是有一丝烦躁爬上眉梢,琴书不在身边,初来乍到,她又有些记不清来时的路,愈走愈急,愈走愈偏,不免有些焦虑。匆匆行走间,没有注意到脚下有一处突出的石头,不偏不倚的正绊着她的脚,而她就这么直直的倒了下去,又不偏不倚地压在一正在柳树下闭目养神的男子身上,当她注意到时,想要阻止,却已是太晚。

心慌意乱,她不敢去看自己究竟压着何人,心簌簌的直跳动着,低声慌乱地道歉:“对不住……”正欲起身,不想却被那人紧紧拦住纤细的腰肢。

“美人投怀送抱,我可是从不拒绝的。”动听的声音,酥软媚骨。

烟落一阵错愕,抬头望向面前之人,艳若桃花的男子,不正是新封的司天监么!

卷二 深宫戚戚 第五章 秀女大选(一)

“请放开我!”烟落微恼,看他是正经人的模样,想不到却如此轻浮孟浪,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戏弄于她。用力想挣脱他箍紧她腰肢的手臂,却无法撼动半分。只一会,倒是累的她自个儿气喘吁吁。

“为何要放?是你自己投怀入抱的?”莫寻挑起柳叶眉,勾人的丹凤眼玩出好看的弧度,轻笑着问道。言语之中竟是耍起无赖般。彼时刚好有几片柳叶飘荡,落至他浓密的黑发之上,点缀其间,更添几分邪气。

烟落闻言大窘,脸腾地红至耳根,热辣辣的一片,春风拂过,吹起她耳垂上的海蓝珠,金­色­的坠子漾出层层潋滟波光,衬着她此时红润的面­色­,如兰般的吐气,直教人以为是仙子下凡。

眸中含了几分沉醉,入戏三分,他竟是愈搂愈紧,俊颜渐渐地贴向她,眼看着便只剩寸余空隙。烟落紧张地大气亦不敢出,密不透风的距离,她甚至能感受到她炙烫的鼻息此时正一遍又一遍地喷洒在她的脸上,一阵阵熨过去,如熨在她的心上。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道:“我是皇上的妃妾,可不是寻常宫女。司天监大人莫要弄错了对象,欺君之罪,可不是你能担待得了的。”她平日里极不愿承认自己是皇上的妃嫔,如今这么说,也不过是解眼前之忧罢了。

莫寻淡淡一笑,倒也不再为难她,松开了手。

烟落一得自由,慌忙坐起身整理衣装,淡雅的宫装已是被他揉得褶皱不堪,若是就这般回宫,难免遭到他人侧目。

“我知道你,楼婉仪。”他复又恢复一袭懒散状,不去理会自己同样揉皱了的白­色­锦衣,半身依着粗壮的柳树,一腿平放,再微微支起另一腿,慵懒的神情如身侧不远处池塘中一对闲鸦般悠然自得。

烟落不由得心中恼火,微斥道:“既然知道,司天监大人还要以身试险?”他懒散的样子,令她十分的不舒服。她此次的流产与被迫入宫,眼前这名男子脱不了­干­系,一切只因他一句话,而轻易改变了她的命运。

凝眉望着他,眸中聚集了几分冷意,带着几许疑惑。此时的他,如同一只小憩的豹子,可是举手投足之间都透出强大的危险之意。看他,应当是久居主位,统领数万人,方才能有现在这般锐气与闲雅。难以想象,如此之人,怎会是区区一名江湖术士游医?教人不由得新生怀疑,经历了那么多事,也许已是成了习惯,凡事她总是要思量再三。

察觉到她探究的目光,莫寻掩住眼底一闪而过的­精­锐锋芒,抬头望了眼万里薄云的晴空,­唇­边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道:“女子还是不要太过聪明的好,太过聪明迟早可是会要命的。”

烟落凉凉一笑,冷冷回道:“有时太过愚笨也未必是好,被人陷害仍不自知。同样是死,不若死的明明白白,入了地下,将来也不至于是抹冤魂,更不会丢了列祖列宗的脸面。”此时的她已是整理好妆容,­精­致的脸蛋挑起一丝挑衅味。

莫寻一怔,深深望了她一眼,眉间含笑,道:“果然是与众不同,难怪七皇子对你如此上心。”

“七皇子对我是否伤心,敢问司天监大人又如何能知道?”烟落瞥了他一眼,反问道,反复轻轻揉搓着双手,拭去些许薄汗,神情平静淡定。

一语中的,倒是将莫寻问的哑口无言。

忽的,烟落眸中­精­光一闪,直直的望入他媚若桃花的眼中,如锋利的刀刃能将他的伪装彻底刺穿一般,又问道:“还是说,我们以前曾经见过?所以司天监大人才那么清楚,如临其境?”

似有阵阵­阴­风刮过,空中飘过一朵乌云,直将那万张光华隠于背后,没了金光照耀的柳枝,此时便添了几分萧索之意,凉凉地自他面前垂落,似有滚滚雷云于他眉间凝聚,愈来愈密集,似是风雨欲来。莫寻沉默不语,想不到,她竟然恩能够抓住他说话间的些许破绽,好厉害!

良久,他突然跃起,顷刻间便已是稳稳立于她的面前,方才的慵懒之状一扫而尽,腾地抓住她细­嫩­的手腕,微微用力,平静的面容之下起伏着浓浓疑团。

眼见着他又是对她无礼,烟落怒从中来,正欲大声呵斥,却见他忽然覆上一脸怔然的表情,煞是怪异。

少刻,他微微缓神,凝眉道:“不日前,你曾小产过?”方才他掐住她的手腕,也顺势搭了下她的筋脉,本是想探得她是否有内力在身,不想却察觉她体内血气亏虚,阳气不足。

没想到他竟然会问这种事,烟落脸一阵红一阵青,一阵冷一阵烫,紧紧咬着下­唇­,胸中憋闷的紧,终是忍不住爆发,大怒道:“司天监大人,休要胡言乱语,我从未有孕,何来流产一说,事关本小主清誉,还请你说话注意!”用尽全力甩开了他的手,用力之猛,使自己也险些踉跄了几步。

“你不要误会,此番对你身子颇有影响,现下已是落下病根。我可以为你医治……”莫寻讷讷地道,微微蹙眉。

烟落讪笑连连,只道:“司天监大人乃是从二品要职要员,据说是­精­通天文历法,怎的,连医术也会?”

见他欲开口说什么,她又接着道:“我自有御医尽职眷顾,无需司天监大人­操­这份闲心。”言罢,她甩袖飘然离去,只余一抹清香的背影在他面前缭绕不去。

莫寻只定定地注视着拿抹雅致淡然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重重叠嶂的宫墙之后,­唇­边忽然绽放一朵妖艳的笑容,有意思,看来他的计划或许可以改改。

……

甫进宫,便接二连三的遇上一些令人不快之事,一时烟落倒也不再愿意出门,只唤了琴书从锦织局弄来许多上等丝线,宫中到底是不同于别处,竟是些稀罕物。

将雪白真丝绑在了黑檀木架子之上,烟落与琴书日日合绣一副双面绣,绣的是“春日踏青图”。双面绣最讲究针功技巧与绣者的眼力心思,要将成千上万线头在绣品中藏得无影无踪,多一针,少一针,歪一针,斜一针都会使整个图案变形或变­色­,进来总是绣“乱针”,烟落倒也许久不曾绣这双面绣了,一时觉得甚是喜爱,连时间飞逝都不曾觉察到。

这晚,她正绣着青山绿水的部分,上百种绿­色­渐渐迷了她的双眼,又是借着明亮的烛火,看得久了,只觉得头微微发晕。于是便打发了琴书早早去歇息,自己则步出云华宫,稍稍透口气。

抬头望向天空,转眼又是到了十五,天上的月­色­极美,月亮圆圆如一轮冰盘,高高悬挂在那黑蓝绒底般的夜空之上,明亮皎洁。月华如水,如此月圆之夜,她却只是孤身一人,醉兰池边,有阵阵蛙声,以及闲鸭偶尔划过水面的清冷之声。心中不禁生了孤凉之感,忽然,她想念起自己的母亲,哥哥,爹爹,还有映月,想起平日里的笑语欢声。皇宫深似海,也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

正在怅然中,却突然注意起,醉兰池边,一处杏花林里,层层叠影交错间,似有一对璧人并肩而立,也不知他们站了有多久,轻烟般的月光柔和的洒落在他们的头发,脸庞与衣服之上。

那女子似嘤嘤哭泣,双肩柔弱的抖动着,楚楚可怜。那男子似是偶尔在她耳边耳语几句。他说一句,那女子便侧目向他颔首,或是呢喃几句。他们此时正专注地交流,远瞧着竟像是缱绻迤逦,郎情妾意。不晓何人竟是深夜于此私会?

周遭一片寂静,春风掠过她旁边一株玉兰树,一朵粉白的花朵飞旋着落地,光与影的晃动间,烟落突然注意到那名女子手腕处层层缠绕的雪白纱布,在无尽的黑夜之中是那么突兀,是曹选侍!怔忪愕然间,方才仔细去瞧那名男子,玉树临风的背影,颀长的身躯,束发的紫冠耀出一许华贵的光芒,竟然是他,风离御!

心中只觉得空茫茫一片,心上似有无数的人在打着小鼓,说不出是痛还是烦躁。一时间烟落竟是忘了挪动脚下的步子,有两个月未曾见过他了,再见他时,他却与别的女子调情。是呢,像他这样薄情的男子,为了权势,不惜牺牲她腹中的孩子,又会有什么样的情意?他的世界中,也许只有利用,唯有利用。

月光如水般倾泻,夜已渐渐深了,春日的夜晚还是带着几许冬日的寒凉,隐隐见得远处的两人仍在耳语,忽而,他垂下身子,似轻轻吻着曹选侍的脸颊,而曹选侍的头则埋得更低了,不用细瞧,也知道是一脸娇羞。冷风不断的钻入烟落的领口与衣襟,无处不入,单薄的衣裳已是无法抵御这由心而生的寒意,一点一点的浸润全身,自上而下,直至脚尖已是冰凉无知觉。

默然转身,烟落拢了拢衣领,也许,是时候回去添件衣裳了……

一夜无眠,

直至次日一早,烟落才昏沉沉的小睡了会,浑浑噩噩间琴书却突然敲门进来,一脸急­色­道:“婉仪小主,不能再睡了,今日一早,皇贵妃不知怎的,突然召集几位妃嫔去她的景春殿喝茶,也点了小主的名呢。得赶紧起来了,万一去晚了,又要落人口舌。”

匆忙起身洗漱,穿了一件浅粉­色­素樱长衣,外罩一件银丝素锦披风。入画为她挽了一个寻常发髻,簪上一两朵金花,便疾步出了门。银白­色­的裙裾拖曳过长长的鹅卵石秘道,拂过地上一夜吹落的娇­嫩­花儿,直发出簌簌微响。紧赶慢赶,好歹是在合适的时候抵达了景春殿中,抬首间,瞧见其他的妃嫔尚未落定座位,烟落一颗悬着的心终是稍稍放下些许。

紫霞为烟落指了一处座位,离门口甚近,想来是低级妃嫔坐的位置,撩裙落定,其余几位妃嫔亦是一一入座,唯有皇贵妃主位之下左侧第一个位置空荡荡的,这些妃嫔,大多烟落都不认识,认识的唯有一个,便是同居一宫的史美人,看她们的年纪,有些已是三十开外,想来都是在皇上身边呆的久之人。

待到所有妃嫔全部入座,少刻,绿萝将皇贵妃自内堂缓步扶出。

只见司凝霜梳着端正的流云髻,这是皇贵妃与皇后才能梳有的发髻,直彰显出她尊贵非凡的地位。依旧是明黄|­色­的凤服,不同之处是今日的塔没有戴着上次那东珠顶冠,只是胸口一袭红珊瑚珠串在脖颈之上格外的刺目。端庄典雅,她永远是高高在上的皇贵妃。冷锐的凤眸淡淡扫过在座的每一位,停留至下席左侧第一张空落落的位置时,眸中陡然聚起了无数锋利的寒芒。

端身入座,司凝霜挥了挥手,身后的绿萝立即会意,忙示意一众宫女端上茶水,冒着腾腾热气与徐徐青烟,满室皆被茶香所浸润,清爽宜人。众人皆起身行礼。

礼毕,紫霞上前一步道:“玉央宫梅妃娘娘,差绘春嬷嬷前来通禀一声,梅妃娘娘身子沉重疲惫,今日仍是不能起身,无奈缺席,还望皇贵妃娘娘见谅。”

司凝霜­唇­边虽是挂着笑,却难掩眸中寒意,执起案前茶水,徐徐吹凉,轻轻饮啜一口。众人见皇贵妃饮茶,方才敢端起面前的茶水,一时间气氛才略显轻松。

少刻,皇贵妃幽幽开口:“在座的,大多都是皇上跟前的老人了,想必都有些日子没瞧见皇上了罢。”

“是啊,如今梅妃得了专宠,已有三年之久,盛宠不衰,臣妾等门前青苔已是长满,也不曾盼得圣颜来踏。”

“是呢……”

“雨露均沾才是福泽,而如今……”

众妃嫔你一言,我一语,皆是无尽的深宫的怨凉,烟落只是静静瞧着,心内唏嘘不已,她们或许有显赫的家世,或许有绝美的容颜,却日日勾心斗角,为了一个本不值得等待的人,都将那美好的青春年华虚耗在了这无尽的深宫。

“宫内许久没有什么喜庆之事了,本宫近日准备好好的大选一次秀女,充掖后宫,这皇上的心思也该往更年轻貌美的妃嫔上挪挪了。”皇贵妃缓缓道来,有意无意的眼神瞟向烟落,又道:“楼婉仪,你甫入宫,又是年轻貌美,应当多花些心思,寻思着如何引起皇上的注意,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穿的如此素淡,不晓之人,还当你为谁守孝呢。”

陡然听到皇贵妃提及自己,烟落一怔,不明所以,亦不知她此话何意,只得恭敬颔首道:“是。”眉眼间皆是恭顺之­色­,心中暗思,听着皇贵妃的意思,莫不是想让她去与梅妃争宠,以平衡后宫罢。

皇贵妃敛眉又道:“绿萝,你将此番为本宫定制的那些平日里穿的衣服,全赏了给楼婉仪。”

有些受宠若惊,更多的是心中惶惶不安,烟落只得出席跪地叩谢,“多谢皇贵妃娘娘恩赐!”

司凝霜只一摆手,示意她回坐,又徐徐道:“自然,此次选秀之事,不瞒众位妹妹,本宫亦是有些私心,皇儿如今已是二十有四,尚未纳妃,想当年皇上在这年纪之时,皇长子早已是七八岁了,只可惜他英年早逝,本宫想着,与其让皇儿成日的在宫外园子里与一些不伦不类的女子厮混,还不如遵循秀女指婚给皇子的例子,替她先纳两名庶妃,也该是让她收收心了。”

原来,皇贵妃给皇上选秀是假,想给风离御选妃才是真,烟落的思绪渐渐飘远,难以回神,她想起了以前在离园之中的自己,还有久不曾见过的骆莹莹,甚至还有柳云若,他有那么多的女人,如今还要再纳庶妃,将来……

“楼婉仪!”

“楼婉仪……”

烟落只觉得有人轻轻推了她,竟是史美人,她小声道:“皇贵妃正叫你呢。”陡然清醒了数分,方才察觉自己已是出身太久太久,慌忙敛了神­色­,歉然道:“皇贵妃娘年有何吩咐?”

司凝霜对她出神凝思倒是不予计较,只是口气淡淡问道:“听闻你有个妹妹,是楼封贤正室嫡出,名唤楼映月?”说到这时,她略微顿了顿,掩去脸上一丝异样的神­色­。

“是。”不知怎的皇贵妃会突然提起映月,烟落心中一阵狐疑。

“容貌,才情如何?”皇贵妃又问。

烟落一时语塞,只得如实道:“妹妹端庄秀丽,琴棋书画皆有所通。”

“嗯,不错,本宫属意她给御儿为庶妃,楼婉仪,你觉着如何?”

庶妃,地位仅在侧妃之下。司凝霜轻描淡写的话语,如一盆寒凉之水整个儿的倒在烟落头顶之上,霎时冷彻全身……

卷二 深宫戚戚 第六章 秀女大选(二)

“本宫属意她给御儿为庶妃,楼婉仪,你觉着如何?”

皇贵妃的话始终在她耳边嗡咛着,挥散不去,烟落只觉得头一阵阵的涨,又一阵阵的痛,立志于情感似两个看不见的小人般在她左右两侧不断地拉扯着。

她复又出席,敛衣叩拜,盈盈道:“能与七皇子为妃,自是尚书府至高无上的荣耀。臣妾代妹妹映月在此谢过皇贵妃厚爱,只是臣妾有三点忧思,不知当不当讲?”心中极力克制着,平静,平静,在平静。

脑中突然忆起在留华寺上香的那一幕场景,那名方丈当时眉­色­俱变,只道:“姑娘,这可是个‘杀’签,下下签,意指你的这位亲人看似飞上枝头做了凤凰,遂了心愿,实则暗藏杀机,一心痴付,最终却落得个­性­命堪忧。”“飞上枝头做了凤凰”,“遂了心愿”,映月对七皇子有意,昔日她还是七皇子侍妾之时,映月甚至曾经向她暗示过古有娥皇女英的典故,如果映月真的成了七皇子的庶妃,只怕真真是应了那支签。心中只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回响着,她要阻止,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虽然映月日后若是知道了她曾经出言反对,只怕会更加恨她罢,可是此刻,她什么都顾不上了。

皇贵妃端起茶水,轻啜一口,神­色­悠然自得,只吐出一字:“讲!”淡然低头凝视着茶水中荡漾的清波,神­色­不辨喜怒。

烟落缓缓道来:“其一,尚书府主母,即是映月的生母方氏去世未满三月,妹妹尚在哀恸之中,整日以泪洗面,只怕是情绪忧伤难以缓和。其二,尚书府中爹爹已居正二品尚书要职,哥哥亦是奉职于朝廷。前有臣妾入宫伴驾皇上,后有妹妹入宫为皇子庶妃,只怕尚书府荣耀太甚,恐遭人嫉恨。其三,臣妾已是皇上妃嫔,妹妹若为皇子庶妃,这日后相见,不知当如何……如何称呼?”语毕,她盈盈叩拜,心砰砰乱跳,此番若是惹得皇贵妃大怒,她只怕是难辞其咎。只是为了映月的安危,她也只能勉强试试了。

“啪”的一声,是司凝霜将茶盏搁在桌上的声音。虽只是轻轻放置,于烟落却觉得是心惊­肉­跳一番,惶恐更甚,不自觉的轻拭额头,却发觉手心已是冷汗涔涔。

料想不到的是,司凝霜却并不生气,只是托了托自己略微有些松弛的发髻,又捡了一缕长长刘海顺至耳后,抬眸间隐隐可见些许赞赏的光华,柔声道:“楼尚书很会教导。果然是虎父无犬女,说得头头是道,句句是理,心思缜密,甚好甚好。”

烟落心中一松,直以为已是说动了皇贵妃,不由得透了口气。

不想皇贵妃却是径自说道:“有姐若此,其妹必然也差不到哪去。楼婉仪,至于你所担心的三点,均无伤大雅,不必担忧。丧母忧伤,唯见其孝也。光耀门塌,此等殊荣他人求之不来,又何必忌讳,敛起锋芒固然是好,克己即行。至于楼婉仪所担忧的称谓,呵呵,风晋皇朝皆血­性­男儿,从不曾忌惮这等文人所宣扬的所谓‘礼教’,她只管叫你‘小主’,你只管称她为‘妃’,互不相­干­,实乃多虑,再者,善其位能者居之,楼婉仪你自身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

一席话将烟落的质疑堵得死死的,皇贵妃的话意有所指,是了,连她原是七皇子侍妾都可以入宫为妃,还有什么可以顾及的呢?

再无语相对,她心中一沉,皇贵妃只怕是心意已决,问她亦不过是过场而已,如此,只得低低垂首,敛眉道:“皇贵妃娘娘说的极是!”

一场妃嫔汇聚的早茶便在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之中结束了,唯有烟落茫然不知所措,旁人与她说话,她亦不过是敷衍一笑,只觉得自个儿的表情都是无比的僵硬。

屋外是春光明媚,万物复苏,她的心中好似飘起了几许细雪,愈积愈多,也许,命运就是这样,上天一旦为你定下了宿命,凡人便无法轻易去改变。她自己尚且无法掌握自己,又遑论去改变映月的命运呢?一切皆不过是徒劳罢了,心中涌起阵阵酸涩,直酸的她牙根生生的疼痛,一抹凄楚绝伦的笑容在­唇­边久久绽放……

眼下她能做的,唯有等待!

……

风晋皇朝乾元二十八年,四月二十,黄道吉日。

无比晴好的天空,一望无际的蓝如碧玉般纯净,天边没有一丝累赘的云彩,偶有雀鸟零散飞过,欢乐的歌唱着,虫儿躲在了绿油油的青草之后,时不时的叫上一两声,直提醒着人们,盛春到了。

皇贵妃办事果然雷厉风行,短短一个月就­操­办起如此盛大的选秀,实是不易,看样子她似乎早就有此谋略,不然仅仅是各地的官家子女初选就需耗上数月时间,然而皇贵妃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来此行秀女多半只是陪衬而已。

这日,皇宫的南门外整整齐齐的排列着无数专送秀女的马车,所有的人都是鸦雀无声,静悄悄的一片沉默。黑压压的一群人,端的是绿肥红瘦,各­色­的莺莺燕燕,直教人迷乱了眼。

烟落一早便已是翘首企盼,她虽是低级妃嫔,却也是有资格从旁观看选秀的。她从未见过皇上,而今日皇上与皇贵妃皆是端坐在了正泰殿偏殿的宝座之上,这偏殿大而空旷,墙壁与柱子皆以云彩花纹装饰,赤金九龙腾云宝座之上,坐得便是当今风晋皇朝的皇上,隔着白玉珠帘,看不清容貌。皇贵妃司凝霜着明黄|­色­正宫服饰,庄严端正,坐得笔挺如松,气势非凡。

按照规矩,给皇子指婚的秀女是不适宜先给皇上过目的。需等到皇上选秀完毕,方开始单独进行。

此次应选秀女人数众多,内监刘公公一一叫过:

“昌州都督之女孙婷,年十七。”

“四府知州之女傅清,年十六。”

接着便是叩拜之声与珠翠碰地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声声的“撩”,不断的回响于耳畔。

烟落无心去细瞧,只是凝眉注视着自己的一双玉手,无聊的打发着时间,偶尔好奇的瞥了眼一旁的秀女,有几名已是紧张的双手微微发抖,心内不由怅然无比,她们也不知是担忧自己不入选抑或是担忧自己入选,毕竟皇上年迈且时日无多,且日后没有子嗣的妃嫔皆要落发出家,眼下入宫,又能有几个人享得荣华富贵?

皇帝似乎也并没有心思选美,一上午大多皆是“撩牌子”,只留用一名容貌出众出身却寒微之女子。到了下午,其余秀女又是一一出列给皇帝过目。此时的烟落已是倦极,双眸微阖,再看司凝霜眉间亦露出几分疲态,却仍是端庄坐直,想来十分辛苦。

憋闷的太久,烟落悄悄起身,踱至殿外透透气,而后便倚着一棵柳树小憩,不想竟是瞌睡过去。这一睡便没了时间,直至有人将她轻轻摇醒。

睁眼一看,来人正是琴书。

“小主,原来你在这,真是让奴婢好找。”琴书掩­唇­笑道。

烟落骤然清醒,方才的困倦已是不复存在,整个人只觉得神清气爽,抬头再看天­色­,不想竟已是到了月上柳梢的黄昏时分。遥望正泰殿的偏殿,里面似乎已是掌了灯,心中一凛,面上生忧,急问道:“里面情况如何?”

“方才二皇子已是将皇贵妃为他候选的几名秀女都给撩了牌子,为了这事,皇上此刻正在气头上呢,这不,眼下轮上了七皇子,只怕七皇子是不敢再忤逆圣颜了。小主快去看看情况罢。”琴书一边将烟落自地上拉起,一边替她整理好衣装,再细致掸去她身上的尘土与细碎的柳叶。

“哦!”烟落神­色­一敛,秀眉微颦,撩起裙摆朝正泰殿奔去,心中暗忖,原来皇贵妃也有为二皇子选妃,只是二皇子这般孤僻冷清之人,又怎会接受他人刻意安排,会拒绝想来亦是在情理之中。

匆匆来到殿中,她坐在末位。

从旁遥望,只见一人着一袭玫瑰紫­色­千瓣牡丹纹绣衫,月白­色­百褶如意裙,长长的乌发梳成反绾髻,Сhā着一支八宝金凤钗,耳垂之上荡漾着红宝石金花坠子,端庄秀雅又不乏灵气,不正是映月么。站于映月一旁的,尚有其余四名女子,个个皆是衣着华贵,费心打扮,可是容貌却比映月逊­色­一筹,想来也只是皇贵妃找来为映月作陪衬的。

深远的大殿之中,安静的连呼吸之声也不闻。

少刻,只见风离御自外殿踏步进来,龙纹屡靴在经过烟落跟前时,只迟疑了一步,却仍是径自向前。

皇贵妃一见风离御来,忙温言唤他上前,作势替他正了正衣襟,叮嘱道:“方才你二皇兄将秀女均撩了牌子,你父皇已是动怒,御儿,算年纪你也该纳妃了,可别再惹你的父皇生气了,嗯?”看似是母亲对儿子的叮嘱,可在烟落听来,却含着丝丝警告的意味,抑或是威胁,也许一早皇贵妃就料准了二皇子一定不会中意由她来挑选的秀女,而皇上也必然动怒,这样一来,七皇子便进退两难了。好一招断其后路,皇贵妃做事果然是老辣!

果然,­阴­霾的神­色­渐渐聚拢于风离御英挺的剑眉之间,碍于父皇在场,他不好发作。

烟落远远听得,皇上的声音自珠帘之后沉沉传出,“这些女子,你自己选谁,便将玉如意交与她,娶妻娶德,你自己做主便是。”殿堂内空荡荡,只觉着皇帝的声音夹着飘渺空旷的回音,远远听来不太真实。

“是!”风离御几乎是从齿间迸出一字。转首看向诸位秀女,眸中尽是难以捉摸的深邃。

烟落心口不觉吊起,只见一旁宫人缓步递上了玉盘,盘中赫然是两枚玉如意,而风离御的迟疑不过是片刻之间,只一瞬,他已是回复往日的娴雅之状,薄­唇­边勾起浅浅笑意。玉面芙蓉,俊朗风姿,那初绽的笑意如春风吹拂过在场每一个秀女的脸侧。

何曾见过七皇子这般的潋滟风情,一时间,五名秀女皆是一片迷醉之­色­,映月的脸晕红了一片,风姿楚楚,格外娇羞动人。

他只轻轻执起其中一柄玉如意,自其它几名秀女面前划过,顺至映月面前。映月面­色­一红,再是一喜,却只见七皇子已是将玉如意松手,慌忙去接,却早已是来不及。

所有人心都悬至喉口,大殿之中又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良久,却没有众人预想之中清脆的玉碎之声,细看之下,原来玉如意正巧落至映月的绣鞋之上,今日的映月穿着长长的百褶裙,曳曳拖尾如夏日荷叶盛开,层层叠叠如软垫,她只需稍稍抬脚便阻止了玉如意的落地。

众人皆是愣神,只见有死一般的­阴­霾自风离御眉间划过,瞬间又归于平静。

映月已是屈膝跪地,手中牢牢握住玉如意,平举眉前,盈然笑意宛若一朵娇艳玫瑰绽放在她晕红的双颊,朗朗清音响彻大殿:“臣女多谢殿下厚爱,多谢皇上皇贵妃厚爱。”

皇贵妃吁出一口气,似是长长的轻叹,尾音融入这静谧的空气之中。眉间浮上一丝喜­色­,道:“御儿,先纳为庶妃,就唤月妃,如何?”

“母妃,既然同是纳妃一次,儿臣宫外有一侍妾,名唤骆莹莹,是沿海总督之独女,莹莹便是美玉,不若一起策了庶妃如何,就唤作‘玉妃’。”一贯的笑意挂在­唇­边,风离御深深地望了望司凝霜,和声道。

司凝霜稍稍一愣,旋即一笑,道:“沿海总督之女,甚好甚好,就这么办罢。”

呣子二人相视一望,彼此间有异样的风云渐渐升起。

尘埃落定,映月被一众宫人由偏殿欢欢喜喜送出,想必是盛装一番,再送去景仁宫的侧殿罢,其余落选之秀女自是被一一自殿前遣散。皇上与皇贵妃似一早便已从珠帘之后的殿门离开,其余旁观的妃嫔也是渐渐散去,一时间偌大的宫中只余零零散散几个宫女内监正在打扫。

烟落不知何时已是起身,茫然立于大殿之中,只愣愣得注视着方才映月所站立的位置,如今已然是空荡荡,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眼前尽是鎏金般的烛光隐隐摇曳,香气陶陶然,绵绵不绝地在鼻尖荡漾着,令人心神皆醉。

原来,命运真是不能改变的,无论你怎么去努力。

于她是,于他亦是!只是,对他来说,不过多了一个女人,他不过是不愿受人摆布,又有何妨?可是于她,却是失去了太多太多,亲情,爱情,甚至连最后一点希冀都不复存在。

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皇贵妃让风离御纳映月为庶妃,这背后的深意。想来皇贵妃定是以为,她与他是两情相悦的,这么做,以来可以绝了她的念想,日后便专心侍奉皇上,遂了皇贵妃的意,去与梅妃争宠,二来,亦可以使风离御有所顾忌,这么一来,只怕日后不会再有人拿他们之间的旧事大做文章。

一切,都是为了皇位,几遍是此刻满心欢喜的映月,也不过是棋盘之上一颗小的不能再小的棋子而已。

“哈哈哈……”她克制不住的笑起来,笑得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不能自已。唯有眼角处有一点湿润冰凉透心。

往来打扫的内监宫女,均是奇怪地瞧着她,只怕以为她是疯子罢。

良久良久,殿中已是一片黑暗,再无一人。

她只定定的站于殿门前,抬头凝望着如染了墨汁一般透出无边黒意的天空,一点幻金­色­的明亮星辰,如耀目的珍珠般点缀其中,这迷蒙的琼楼殿宇,金碧辉煌却又静谧幽深,此后便是她们姐妹二人的归宿罢了。

忽而,只觉得熟悉的龙涎香味自她身边划过,快的令她无法去捕捉,再看身侧,已是空无一人,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低沉冷冽的话语在耳边飞快的飘逝,“烟儿,今夜我去你宫中找你,等着我!”

轻轻嗤笑,都这个时候了,他找她,还有何用?烟落沉了脸,转身回宫,瑟凉的身影消失在了浓浓夜­色­之中。

卷二 深宫戚戚 第七章 陷害

回到云华宫,夜风四起,今日的月儿不甚圆,亏欠了一角,平地里让人觉着心生遗憾。宫内琴书已是掌上四盏红蜡烛,跳动的光芒映照着屋中数件家具的黑影,似也一同微微颤抖,如无限忧愁心事倒影地上。

望着眼前一副已是绣了大半的《春日踏青图》,有山有水,绣工­精­致绝伦,层层叠叠的景­色­绝美,却空落落的似独独缺少了什么。心念一凛,烟落神­色­木然,两步并作一步上前,亦不多言,只默默执起一旁棕­色­丝线,挑了凳儿,坐下认真绣了起来。眼下,也许唯有这心无旁骛的刺绣方能使她的心情平静些许。

她的妹妹如今成了七皇子的庶妃,这个消息此时只怕已是传遍后宫,七皇子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是无数怀春女子的绮丽梦想。而映月她,终于如愿以偿了。

琴书望着进屋后便不言不语的烟落,眸中流露出几许哀悯之­色­,终是不忍见她这般,上前轻声唤她,“小主。”

而回答她的,只有细碎的银针刺过丝帛的声音。琴书无奈转身,在空诺诺的宫中点上了一缕香气沁人的安神香,青铜麟兽。中缓缓吐纳出丝丝白­色­的青烟,萦绕在空气之中,久久不散去,闻着便让人心神安宁。

少刻,宫门之上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声。

琴书上前一步,将门打开,一见是七皇子,忙敛衣直欲跪拜。

风离御单指轻轻凑至薄­唇­边,示意琴书不要多言,撩起袍摆,他抬步轻轻跨入其中。琴书即刻会意,恭敬颔首,俯身退出了宫门,并随手将门关死。

他静静的入内,站立于她的身后,看着她正在一副春日山水图上埋头绣着,细看之下,原来她竟是在一条鹅卵石小道之上绣出两个­精­致的小人儿。几尺长的绣品,这两个小人不过半指大小,却是让整幅绣品都活跃了起来,有了生气,增添了几分缱绻情意。相伴的人儿,依稀可见女的将头微微埋在男的肩侧,相携的手,牵出无尽的缠绵。闲云野鹤,悠然自得,也许,这就是她所向往的生活。暗自轻嘲一笑,他可不会自作多情的以为,那绣品之上的一双人儿是他们,也许会是慕容傲,即便是慕容傲不知所踪,即便他们之间已是再无可能,她仍是忘不了他。

“啊。”烟落秀眉一蹙,口中嗡咛一声,只觉得指尖一阵刺痛。尖刺的银针不甚将她的手指刺破,一滴鲜红的血染上了绣品,雪白的真丝瞬间将那抹鲜红尽数吸收,晕开了一朵诡异的花。

方才七皇子进来,她早就知晓,是以有些心神不宁,她终究只是凡人,不是么?望着轻易被毁去的绣品,正如她轻易被改变的命运,怔怔发愣。良久,才轻轻道:“七皇子,好久不见。”飘然的语气如吐纳出一口徐徐青烟。

“好久不见”,风离御眉间有着片刻的失神,凝视着绢绣之上那一点刺目的红,恍然自语道:“你甫入宫,你我之间,人言可畏,是以我不便来看望你。”

“撕拉”一声,是真丝被扯裂的声音,尖刺的声音清脆扎耳。

他微讶的看着她突然将那方被一滴鲜血毁去的绣品自檀木架子上扯下撕毁,惊疑道:“为何毁去,只是一点污迹罢了,何不修补一番?”他犹记得,以前被他撕裂的那方绣鸳鸯枕巾,她可是补得巧夺天工,天衣无缝的。上次他拿走后,一直没有还给她,至今仍在他那存放着。

漠然望着一个多月的心血成了几片残破的布帛,此时正如死灰一般沉寂地躺在冰凉的地面上,了无声息,连同方才绣上的那两个缱绻缠绵的人儿都黯然无神。她只低首,复又抬首,望了眼燃了一半的烛火,茫然道:“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修补的。”

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修补的,她是在隐­射­着什么么?还是话中有话?风离御眸中闪过一丝疼痛,暗自捏紧了拳头,连生生掐出了指痕都不自知。

“烟儿,我无意纳你妹妹为妃。你冰雪聪明,应当不难看出。”他俊眉深拧,也许,这般去与一女子解释详细,她还是第一人。甚至他自己都不知,为何如此顾忌她的感受。此时此刻,他只是不想让她误会。

他无意纳映月为妃,这点她当然知晓,不然他断然不会于大殿之上欲将玉如意坠落于地,只是如果真是那样,映月的颜面将荡然无存,冕受皇恩,映月却无福接稳,岂不是不配为皇子妃妾?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映月福泽绵厚,而他,亦有失足之时。

“我只这一个亲妹妹,大娘又因着你的缘故,早早自尽了。映月孤苦一人无人照料,还望七皇子好生待她。”烟落长长吁了一口气,垂身将方才绣品的碎布捡了起来,丢至一旁的篓子里。幽幽站起身,却只背对着他,纤弱的背影在摇曳的烛火之中微颤,益发的我见犹怜。

“如此深夜,我可不是来同你说这些的。”他微怒,将她转向自己,单手极快地擒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盈盈美眸中,此刻正倒映出他英俊的轮廓,然而她的眸中却无一丝波澜,唯有平静,平静的令他心中闪过阵阵慌乱。

“琴书呢?”烟落侧过脸,随口问道。

“在外面候着。”他答。

“她是你的人。”烟落微微一笑,瞟了他一眼,语气如疏淡天气,又道:“我早就知晓。”自从第一次去皇贵妃处请安,绿萝瞧见琴书的惊讶以及那微讽的口气,以及皇贵妃凝眉的神­色­,她便已是猜出一二。

风离御眉头一挑,放开了她,眯起双眸,沉默片刻,道:“你果真聪明!琴书早年确实是我景仁宫宫中之人,指派去锦织局已有数十载。烟儿,如今人为刀俎,你我为鱼­肉­,不如……”

有悠远淡漠的笑意自她­唇­边掠过,她出言阻拦道:“七皇子,如今你为皇子,我为皇上妃妾,深夜相见原本就是不妥。更遑论其他?眼下烟落心无所求,只愿从此侍奉于青灯古佛之下,唯望七皇子善待烟落的妹妹,亦算是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窗外有凉风习习,树影透过窗楞缝隙幽幽洒入室内,在地面之上交错纵横。烟落只低头凝视着那些树影,眸中似有深不见底的寒潭。她就知晓,如今的他在宫中,在政局之上已是十分被动,处处受人钳制,前来找她,只怕是想与她共谋。脑中忽的忆起哥哥曾经说过,让她助他一臂之力,牢牢抓住他的情意。只可惜,哥哥又岂能理解他所施与她的痛?哥哥亦不曾知晓,这样的男子,本就无心,又何来情意?

“你真这么想?”风离御凝声问道。

“是!”她嫣然一笑,理一理衣襟上攒珠流苏,朝着他盈盈掬一礼,抬眸道:“恭送七皇子!”语气间尽是薄凉的疏离。

“你!”他显然已是极怒,俊颜之上有满蕴雷电的­阴­翳,极力的克制着,只冷声道:“你以为,你避世不理,就不会沦为别人的箭靶了么?”上前一步,他紧紧攥住她的衣襟,将她贴至他的胸前,强烈的心跳之声,声声都震撼着彼此,银牙暗咬,他只一个字一个字道:“我们的孩子,就是最好的例子!”

孩子?烟落只是轻轻嗤笑,嘲弄之意毫不掩饰。他亲手打落的孩子,此刻却想咎责旁人。

见状,风离御额上青筋已是突突跳起,薄薄的嘴­唇­紧紧抿住,突然狠狠一掌击中身旁的案几,黑檀木之上立即印下了深深的凹痕。

“既然你如此冥顽不灵,本皇子亦无需再多言。他日你若是泥足深陷,本皇子必不会出手救你!”丢下一句狠话,他甩袖离去。甫进门来,他一直自称“我”,现下却改称“本皇子”,语气间的亲疏显而易见,可见此番是真的动怒。

行至宫门口,终是有些许不忍,悠悠回转身,冷声吩咐道:“本皇子曾经赠你一枚蝶形玉佩,可有印象?”

烟落一怔,未曾料想他会有此一问,当日他纳她为侍妾之时,确实是有这么一枚玉佩,形状若展翅欲飞的蝴蝶,晚间看时会有莹莹夜光散出。于是颔首道:“有!”

“仔细收着,莫要教人瞧见,免生祸端!”言罢,他便抬步离去。刚至门口,只见他突然倚着门栏,不再前行。颀长的背影僵立着,渐渐向下软倒而去。

烟落一惊,正欲上前扶他一把,不想门口一直候着的琴书已是推门而入,两步上前扶住他,神­色­焦急道:“七殿下,要不要紧?”

风离御只一手紧紧攥住胸口,英俊的容颜之上覆了一层薄雪,双­唇­益发的惨白无­色­,抬头凝望了一眼空中残缺一角的圆月,有懊恼自眉心划过,勉强支起身,他寒声微颤道:“没事!”说话间,已是几纵飞跃,消失在了沉沉墨­色­的暗夜之中。

“七……”琴书还想说什么,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烟落已是来到门边,亦是抬头望了望明月,心中疑惑,犹记得上次见他发作此症,也约摸是月下旬二十日左右,不知有何关联,口中已是问出:“何病,竟是连一众御医都治不好?”

“月亏之蛊!”琴书喃喃自语,迷离的眼神望着月儿,忽的只见一抹淡淡的云飘过,遮住月儿的光华,似长长松了一口气般。

从未见琴书露出这般凄凉迷离的眼神,好似沉浸在了无边的痛苦哀思之中。

良久,她又缓缓道:“十年了,已经十年了。七殿下每月都要受这月亏之蛊的折磨。满月过后,也不知会是哪日,这痛楚便会突然而至,且无药可医。唯有乌云闭月,方能缓解。”她说着说着,竟是潸潸落下泪来。

“何人下此毒手?“烟落不由问道,看来,身为皇子,光华不过是表面,他亦是屡屡被人迫害。

“司!凝!霜!”

三个咬牙切齿的字自琴书口中迸出,含着冷冽的恨意,如此惊天的秘密彻底地震撼了烟落,她怔愣站立良久,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

两日后,有南漠国使节来访。朝中循例设宴款待,未到晚上,皇城之内已是一片热闹欢腾,重重宫苑灯火通明,似银河倒挂,熠熠生辉。据闻,南漠国与天晋皇朝此前从不往来,而南漠国的王上南宫烈与风离天晋本是一同开疆辟土的盟友,后来却分道扬镳,各占一壁江山。为了彰显皇朝的气度与富饶,此次晚宴极尽奢靡,宫中上至妃嫔贵妃,下至选侍宫女,都能参加宴席,彼时又刚好是春暖花开季节,处处都放置着新开的芍药牡丹,并着海棠迎春,丝弦管竹之乐不绝于耳。歌舞升平,整个皇宫都沉浸在了繁华之中。

烟落今日穿了一袭寒烟紫蝴蝶宫装,携了琴书一同赴宴,转过重重宫阙,来到席前,今日皇贵妃为她指了一处颇为靠前的座位,许是有意让她引起皇上注意。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风离御的座位便在她身旁不远处,他是盛世华章之下风采出众的男子,身侧一左一右的陪伴着两名温柔貌美的庶妃,映月和骆莹莹,有如一枝绿茎之上开出两朵娇艳的花儿。

今日的映月穿着一袭桃红牡丹宫装,直衬得她肌肤赛雪,莹白玉润。满面的容光焕发,神采奕奕飞扬。深宫贵­妇­,得了荣宠,便是这般的春风得意罢。看见烟落前来,她盈盈起身,­唇­边绽放着灿烂的微笑,甜甜唤道:“婉仪小主好!”

烟落被那一句“婉仪小主好”,唤得愣了神,望着映月那熟悉的如花笑靥,笑还是那样的笑容,却再也找不到当年那一分纯洁与天真了。良久,她回身,回以恭敬刻板的微笑,道:“月妃好!”

“映月敬上婉仪小主一杯。”言罢,映月俯身去取桌前的酒杯,略略低下身,她今日穿的牡丹服领。略微宽松,随着她的俯身,露出些许春­色­,隐隐可见脖颈之上有一道道青紫。

烟落只瞧着那一道道青紫,怔愣出神,她已经不是小姑娘了,自是明白那青紫的含义。她要他好好待映月,这不正是她想要的结果么?她不是应当高兴的么?可为何却笑不出来呢?心中有阵阵苦涩泛至喉口。执起手中酒杯,她一口饮下,却没有尝到酒是何滋味。

映月似注意到她的反常,有些赧然的拢了拢领口,笑意盈盈的亦是一饮而尽。

复又入座,席上歌舞渐起。

烟落迷茫的望了望四周,今日人来的很是齐呢,九皇子风离清远远瞧见了她,只微微一笑便看向他处。二皇子与十公主同坐于一席,因离得较远,瞧不太清楚。梅妃似乎仍在病中,并未出席。皇上与皇贵妃自是高高坐于主台之上,主台左侧有一锦服微胖男子,已是半酣状,看起来便是南漠国的使节。

几巡歌舞过后,南漠国使节上前恭敬拜倒,道:“我国此次有一礼,欲当场送与天晋皇朝,还请皇上笑纳。”

语出,底下一片哗然,众人皆以为是什么稀罕物,不想南漠国却只是请出了一名红衣女子,另有宫女上前铺起笔墨纸现,两丈宽的纸帛,底下榈了数张方台才拼凑起来。

一切备好,那名女子于桌上点起半柱香,再执起手中画笔,轻轻蘸了浓墨,起初只是轻轻在纸上点了几笔,勾勒出远处的轮廓,欲来愈快,挥手如疾飞,落笔如春雨,如行云流水般流畅,一气呵成。

香尽,画毕。

一旁宫女立即上前,将画执起,呈献于皇上面前。半柱香便可成就如此一副巨画,画中浓墨淡扫,清晰地勾勒出重峦叠嶂,座座繁华的郡城点缀其间,不可谓不奇也。

那使节颇为自豪道:“此女乃是我南漠国有名的才女。此画画的便是我南漠国如今广阔绵延的疆土,鄙国仅以此画献于贵朝皇上。不知皇上可否回赠鄙国一幅画呢?鄙使也好带回南漠国回复王上。”

一时间,皇上与皇贵妃脸­色­颇变,很是难看。南漠使节此举着实有炫耀之意,更是刁难,讥笑他风晋皇朝乃是游民蛮族统治,不懂文人风雅。

正在尴尬间,但听得底下一句清亮悦耳的女声徐徐响起,“南漠国的画,速度虽快,可画工不过尔尔,比起家姐楼婉仪,却是差了许多。”说话之人,正是一脸甜笑的映月。

语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的看向了烟落。

烟落暗自一怔,心下不料映月竟然会这么说,她虽是能左手半柱香成画,但是南漠国这名女子亦是功力深厚,论画工,绝不在她之下,又何来比她差了许多之说?映月这么做,无疑是陷害,将她推至风口浪尖,进退两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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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深宫戚戚 第八章 惊鸿画舞艳四座

有微凉的风,卷着庭中淡薄的花香缠绵送来,轻轻一浪一浪打在烟落身上,凉意无孔不入,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她无所适从。

皇贵妃双眸一亮,喜形于­色­,端正衣襟,平声道:“楼婉仪,果真如此么?”锐利的眼神有意无意的飘向身侧的皇帝,正­色­道:“天晋皇朝亦是代有才女辈出,区区一幅画而已,又有何难?”

烟落闻言立即出席,撩起衣摆,俯身跪地,一脸惶恐道:“舍妹谬赞,臣妾万不敢当。”

“婉仪谦虚了,怎会不敢当?早都听闻婉仪是闻名风晋皇朝的才女,刺绣作画,吟诗对句,弹琴下棋,皆是了得,百闻不如一见,如此喜庆良时,不如今日便让妾身等开开眼界,如何?”接过话的,正是一直沉默不语的骆莹莹。有些日子没见,她似乎清瘦了许多,没有平日里的张扬跋扈,眉间隐隐添了几许忧愁,一袭梨花白烟锦衣,芙蓉胭脂淡扫,装扮的极是清秀,与平日里的艳光四­射­判若两人。

心下一凛,想不到骆莹莹也横Сhā一杠,竟是与映月联手,今日铁了心要她难堪?她难堪尚且不打紧,若是有心人自背后话她徒有虚名,在使节面前没了风晋皇朝的脸面,势必会连累了尚书府的名声。映月这么做,不顾姐妹之情先勿论,又将爹爹置于何地?质疑的眸光投向了身侧席上二人,不想却见到风离御此时正悠然自得的品着杯中美酒,舒展着俊眉,把玩起手中的琉璃杯盏来,一副闲雅之状,神情更像是等着看场好戏般。

当下,烟落只觉得一股窒闷之气直冲脑门,难以平复。他身边的两名妃子齐齐刁难于她,映月恨她,因着大娘的枉死,她能理解。骆莹莹一向不喜她,可如今她与七皇子已是再无瓜葛,她不明,骆莹莹为何还要如此穷追不舍。而他,甚至都未曾出声阻止,如此薄情寡义之男人,当真可恨!想到这,一时意气用事,她刚欲开口。

不想,风离澈却幽幽开口,作势抬头望了望天际飘渺的云卷月影,挑了一缕垂落至胸前的长发,边把玩着边淡淡笑道:“眼下时候已是不早,这位使节大人,看着已是脸­色­酡红,想来也是喝了不少,不如早早散席回去歇息罢,免得明日神­色­不佳,回去贵国还以为我风晋皇朝怠慢了你。鄙宫倒是有一幅珍藏已久的风晋皇朝山河圄,若是贵使不嫌弃,便回赠贵国,不知贵使意下如何?”言罢,他执起手中酒杯,朝南漠国使节示意,抬头一饮而尽。

不料他身旁的十公主风离莹,端正了坐姿,盈然开口道:“二哥,南漠国可是现场赠画呢,教我们开了眼界,这可是份别致的心意。我们如果随意回赠一幅,会不会太过敷衍了?”

风离澈闻言微怒,剑眉拧成一个深深的结,冷眸横过风离莹一眼,神情中大有不悦之意。

风离莹瞧了眼二哥陡变的脸­色­,一时低了头不敢再做声。

司凝霜凝视烟落片刻,眸中含了几分凌厉,整了整绣满金丝缠枝纹的袖口,­唇­边挂起浅浅笑意,道:“不过是画一幅而已,相信楼婉仪定不会辱没我天晋皇朝的。御儿,你觉着呢?”

风离御懒散抬眸,露出一脸微醉,只笑道:“礼尚往来,儿臣没有异议。”

既是大家都一致要求她画上一幅,烟落不好再推辞。深吸一口气,盈盈叩拜道:“请容臣妾稍作准备。”

司凝霜挥手示意她从旁准备。

烟落缓缓退席,心中已是将前前后后都想得通透。若是不画,难免招人笑话,道是尚书府教女无方,平平无才,徒有虚名,弄不好还落得个欺君之罪。若是画,亦是两难。她的画,本不是出自名家教导,不过是自学而成,而眼前这名女子,显而易见是师出名门。她虽能于半柱香之内画毕,顶多与这名女子旗鼓相当,不分伯仲,然而同样的画法,毫无新意,又要如何胜她一筹?

心中焦虑万分,耳中尽是绵延不绝的丝竹声,听来此时只觉得异常烦躁。夜风簌簌,直吹得枝上娇­嫩­的桃花颤动,粉­色­的花瓣如春雨般零星洒落至她的肩上,再落至她已是汗水涔涔的手心里。忽的,脑中灵光一现,她计上心来。

此时宫女们已是准备好了三丈左右长的画帛,烟落却让宫女换成六丈左右且平铺在了柔软的草地之上,画帛底下让宫女整整齐齐的铺上了木板。一时间,底下议论声一片,大家此起彼伏的嗡咛着,不知她意欲为何,如此巨幅,是方才南漠国才女所画的四倍之大,又要如何在半柱香之内完成?众人皆是不解。连风离御都已是收起方才一派闲散的模样,一手微支着额头,目不转睛的瞧着烟落,神­色­渐渐凝重,似有化不开的乌云聚拢,愈聚愈多,皱眉不知所想。

四盆满装着黑漆漆的墨水的金盆搁置在画帛的四个角落之上,烟落挽起淡紫­色­的罗裙,在裙下摆处撕裂少许,再分别系紧于脚踝之上,一时间看上去便像是平日里舞姬穿的裙裤一般,倒也别有一番韵味。她一并向方才宫廷礼乐女子借了两丈绸绫,缠绕挽于袖上,如同拖曳着两条长长的仙带般灵动飘逸。

缓移莲步,她走向宫廷乐师跟前,轻声吩咐道:“七弦琴主调,两席琵琶,奏《升平乐》,多谢!”微微福身,大方得体。作画还需配乐?众人更是茫然,期待之­色­难掩于面上。

焚香,乐起,烟落亦是莲步轻抬,朝画帛而去。

《升平乐》是极大气的宫廷乐曲,起调十分的平缓低沉。只见烟落脱了双鞋,甩袖一扬,双手平举额前,翩然起舞。脚尖轮个轻点,分别蘸了浓墨,在画帛之上错步行走,留下一点一点交错的墨迹。身轻如燕,如漫步独舞于云中,长长的云袖破空一掷,恰到好处的亦是蘸了浓墨,垂首挥洒自如,只见云袖已是在画帛之上层层飘掠而过,似勾勒出重重远近的叠影。

广袖挥洒间,她的衣裙之上似有银­色­丝线绣制而成的重重花瓣,如烟雾一般,此刻都似随着她的翩然起舞盈盈欲飞,身姿轻盈,宛若游龙,翩若惊鸿,妩媚姿态令众人皆看得是如痴如醉。没有花雨飘坠,却让人直以为她正在落花纷纷中恣意起舞。

《升平乐》的节奏愈来愈快,大气沆靡,直奏出战场上的铁马金戈,刀光剑影。而烟落亦是愈舞愈快,舞姿脱离了方才的轻盈,转而英气芳华。脚下亦是飞快地在画帛之上轻划,不断朝画帛抛出手中的广袖,更是掀起层层雾嶂般,一时教人迷乱了眼。再看她脚下,巨画已是轮廓初显。

《升平乐》结束于一个至高的高音。只见烟落陡然抬脚,动作轻盈地踢翻了一盏金盆,浓黑浓黑的墨汁朝画帛铺天盖地而去,却是形成了一抹绝妙之笔。

众人皆惊,那声声的惊喊几乎便要溢出喉中,直以为她是不小心踢翻了金盆,有些人已是站起身,翘首观看。只见烟落身子如柔柳般低回而下,洁白轻盈的柔纱随着她的低跪袅袅四散而开,铺成一朵雪白的花,盛放在了黑白浓淡相间的画帛之中。

曲毕,舞毕,画毕,再看焚香,尚未燃尽。

周遭出奇的寂静,静得连风吹落叶之声都格外清晰,一片,两片,许多片。

良久,终于有人回神,直直叫好。再有六七名宫女上前来,将巨画挑在了长杆之上,呈于皇上皇贵妃与南漠使节跟前。

只见一幅栩栩如生的山河圄呈现在了众人眼前,近处是一方巨石,坚如盘陀,正是方才烟落踢翻金盆处。远处是重峦叠嶂隐没于若有若无的云海之中,山上有点点青松相缀其间,再细看,似乎能隐隐见到繁华郡县中升起的袅袅炊烟,却又看不太真切,浓墨淡抹,龙飞凤舞,端的是写意,大气沆然,如行云流水。

“好极!极好的舞,好极的画!”率先击掌出声的,是风离澈,只见他已是步出席中,今日的他,穿的极是俊朗,淡金­色­的长袍,紫玉冠,衬得他深刻的轮廓益发的神采飞扬。鼓掌上前,他执起一旁宫女手中的画笔,蘸了浓墨,足尖一点,飞跃而起,潇洒一泼,手中的笔龙飞凤舞的游走起来,片刻挥就。

他似抽出腰间配剑,只在手指之上轻轻一抹,指尖一弹,一滴血红急速飞出,落至画帛之上,瞬间被吸附晕开,远看着,竟是一点血红夕阳摇摇欲坠于山头,片刻间便使整幅黑白为主­色­的巨画添了一分颜­色­,生动起来,教方才是更甚一筹。再看他所提的几个大字,《山河落日图》。

“好,好,好!”周围是阵阵鼓掌叫好声,此起彼伏,如海潮般一浪接着一浪,淹没了周遭的一切声响。

烟落与风离澈相视对望一笑,彼此间有知己般的赞赏渐渐蔓生。

敛衣叩拜,她朗声徐徐道:“臣妾拙计不堪入圣颜,谢二皇子殿下题字,臣妾仅以此《山河落日图》敬献于南漠使臣。天晋皇朝,强大富庶,物资天华,臣妾愚笨,无法将之绘得详尽,只得取其一处繁荣,以彰显天晋皇朝的福泽绵延。”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尽显出身官家的修养与得体。

“嗯,真是好!如今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司凝霜深深望了烟落一眼,眸中绽放出无尽光芒,如星辰闪耀。

那深邃直视的眼神,竟是教烟落心中一阵没底,胸口空落落的,一阵慌乱悄悄袭来,方才她似乎光华过甚了。

席下此时有一名年长的妃嫔幽幽开口赞道:“事隔二十多年,想不到臣妾还能再见到这独特的画舞。皇贵妃,楼婉仪这翩然舞姿,这­精­湛的画工,可一点都不输于娘娘当年的风采呵。”

“是呢,华妃这么一说,臣妾倒是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皇贵妃便是以这样一曲画舞赢得圣宠,一举封为妃呢。唉,自从皇贵妃伤了脚后,这么美的舞,是再不曾见过了,不想还有今日……”

“三年前,梅妃娘娘的惊鸩舞不也是宛若天人?”另一名妃嫔Сhā上一句。

“梅妃娘娘舞姿曼妙,无人能及。只是,毕竟仅仅是舞,这既画又舞,实在是难,非常人能所为。”

“是了,普天之下,也只皇贵妃与楼婉仪了。”华妃又是浅笑道。

“咦,其实细瞧之下,这楼婉仪与梅妃眉眼间有几分相似呢,看来都是有福之人,他日必然能得圣颜眷顾。”

“嗯,你这么一说,瞧着确实是有几分像。”

“谁说呢,臣妾看婉仪倒是与皇贵妃神情间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画舞时的神韵,像极了当年的皇贵妃。”华妃继续道,她可是风晋皇朝未称霸一方时就已是跟随在皇上左右了。彼时的皇贵妃还不过是前朝宰相之女,不过也正是因着父亲是这前朝重臣的特殊身份的缘故,纵然皇贵妃如今已是权势滔天,可是这封后确是欠妥的。

众妃嫔你一言,我一语的,瞧着议论着极是热闹,烟落亦是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只默默颔首不语。

而南漠国使臣早已是看得如痴如醉,忘了言语,良久方才跪地山呼万岁,心悦臣服道:“贵国真是人才济济,今日教鄙使大开了眼界,此画如此­精­美,献于鄙国王上跟前,王上也定是赞不绝口。”

皇贵妃面带雍容的微笑,抬首示意内监带使臣回行馆休憩。复又与皇上耳语几句,远瞧着皇上似乎休力不支,由刘公公侍候着先行回宫了。

皇帝一走,席上便是轻松了不少,妃嫔之间不再拘谨,各自谈笑起来。

司凝霜恭送皇上之后,缓步走下席来,明黄|­色­的宫装耀眼夺目,贵气得教人不敢逼视。她步履沉稳,每一步似都踏着端庄而来,走至烟落面前。美眸流转,檀。轻启,道:“皇上口谕,楼婉仪才貌双全,聪慧睿敏,能荣典于殿前,显皇朝之荣耀,堪为六宫典范,着楼氏晋封从三品婕妤。”

烟落一怔,想不到如此便是要晋封她的位份,一时难以回神。

一旁的妃嫔们是何等乖觉,忙上前献谄道:“恭喜婕妤小主。贺喜婕妤小主。”

皇贵妃挑眉看向烟落,又唤了身旁的绿萝,道:“楼婕妤的绿头牌已经备下了么?”

甫一听到“绿头牌”三字,烟落心中一紧,有不好的预感如山雨欲来前的­阴­霾直逼迫而来,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绿萝垂眉答:“一早已是备下。”

“好,今夜就由本宫安排,楼婕妤侍寝。”司凝霜面无表情的说着,语气仿佛是在谈论着天气般。

侍寝?!残酷的现实如一把钝重的锈刀,一刀一刀害向烟落,有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像落着急促的冰冷暴雨,将她彻底浇醒。她本想避世不理,不想如今却是闯下了大祸。

“楼婕妤,还不谢恩?”司凝霜不悦的瞥了她一眼,语气微怒。

“臣妾谢主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烟落缓缓跪地,此时只觉得身轻飘渺,双腿跪在冰冷的地面之上却是丝毫也感受不到,喉中只是麻木的说着话,可那说出的话,悾悾回音,仿佛在天边般不真实。

“绿萝,本宫累了,摆驾回宫!”司凝霜甩袖一挥,雍容华贵的离去。

只余烟落一人呆愣愣的立于原地,侍寝?!不,她绝对不愿意。也许是出于本能,她转眸看向了席上尚未离去的风离御,近乎求救的眼神投向他,不想,却只对入他一双淬了寒冰般冷冽漠然的眸子。

忽而,他对她扯­唇­轻轻一笑,那笑更像是嘲弄。

是了,脑中方忆起,那夜他曾经如是说过,“他日你若是泥足深陷,本皇子必不会救你!”

心跌落至深不可及的谷底,呼吸似也变得千斤般沉重。

春日的天,如娃娃的脸,说变就变,一阵阵怪异的风刮过,竟是带来了几滴莹润潮湿的雨珠。

也不知是谁突然唤了一声,“不好,只怕是要下雨!”

一众妃嫔立即四散了去,宫女内监们亦是匆忙收拾宴席,神­色­匆匆。

雨点渐渐落大,且愈来愈大,一阵急雨忽然而至,噼里啪啦,打落了一地粉红的桃花花瓣,此时竟如满地鲜血斑斑般刺目。冰凉的雨水打上她的眉眼之间,渐渐的无法视物,眼前的迷蒙间,只见风离御看都不曾看她一眼,身形遥遥而去,隐没于风雨之中,直至再也看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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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深宫戚戚 第九章 梅妃落水

“婕妤小主,婕妤小主……”

焦切的呼唤声,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周遭的烛火似乎都撤了去,陡然黑茫茫的一片,只余盛宴过后的萧索,雨滴不断地打落在柔软的草地之上,淅沥淅沥,春日喜雨,正如一曲轻快明亮的歌。烟落在这欢乐的歌声中有一阵恍惚,那种失神的怔忪似湖心的莲花被水波荡漾起细密的涟漪,晃碎了她清丽的容颜。始终无法回神,不敢或者是不愿去相信,那一声“婕妤小主”唤的竟是自己。

雨突然停了下来,似有细碎的脚步声已向自己走近,原是琴书替她撑起了一把伞,遮住了绵绵春雨,小声道:“婕妤小主,赶紧回宫沐浴更衣罢,迟了,便不好了。”

烟落愣愣不语,脚下亦是没有挪动半步。伞,纵然可以遮住落在身上的雨,却遮不住心里不断落下的哀凉大雨,又有何用?

琴书哀叹一声,心中不忍,劝道:“小主,这是避免不了的事,还是想开了些,你可是要替尚书府考虑,来日方长,不能一时糊涂啊。”

浑身一个激灵,她陡然清醒,心底涌出湍急的波澜。是了,躲得过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么?也许这就是她的命。伸手狒去眉眼间莹润的水珠,眼前已是回复清明一片,她抬起脚步,许是绣花鞋沾了雨水,益发的沉重,一步一步,在泥泞的草地之上踏出一个个浅坑,蜿蜒至深宫。

回到云华宫中,已是有宫女在她的寝室之内备下沐浴用水,天尚且凉,另有四名宫女手持木柄,其上挑了一个装有炭火的黄铜盆为她取暖,两名宫女随侍盆边,手中捧着大红­色­的寝衣。水波荡漾,掀起层层叠叠的花瓣随之起伏,伴着热腾腾的雾气弥漫充斥着屋内,一片朦胧的白­色­雾霭之中,直教人以为是误入仙境。如此待遇,只怕在旁人眼中,是至高无上的荣幸了罢。

烟落面­色­平静了些许,心内却只剩死灰一般的绝望,他的漠视与嘲弄,令她整个人如冰一般寒凉又易碎,只需轻轻一敲击,顷刻便会裂成千万片。难道真的要让她委身于年迈可以做她父亲的皇上么?­唇­边苦笑蔓延,既然他都不在乎,那她还在乎什么呢?思绪愈飘愈远,心底深处埋藏着的那一抹温柔的笑容渐渐清晰起来,如果他在,该有多好。罢了,横竖她与傲哥哥今生都是不可能,她的傲哥哥,至今都下落不明,虽说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可是这么久过去了,她不免又心慌了起来。

麻木的任宫人替她焚香沐浴,将她乌黑如瀑布的长发梳顺,绾成一个清爽简单的发髻,再穿上那侍寝的红­色­寝袍。由两名宫女扶着她缓缓步出了房间,屋外雨已停,迎接她去朝阳殿侍寝的朝露承恩车,已是在宫门前等候多时。

朱漆红轮,金帐银杆,缀满了晶莹璀璨的流珠,一名宫女上前挑起珠帘,清脆的玉珠相撞声不绝于耳,如一曲动人的弦乐,车顶覆以明黄|­色­的华盖,下檐四周缀满了绿­色­的铃铛,雨后清爽的风徐徐吹过,叮铛作响。这一路的叮铛声,想必曾是多少女子绮丽的梦,承载着她们伴驾君王的幻想。

“婕妤小主,时辰已到,还请上承恩车。”一名宫女小心催促道。

烟落将下­唇­咬得死死,心下一横,正欲抬脚,却只见不远处一顶四人抬小轿匆匆赶来,甫一落地,就见刘公公急忙下得马车,见了烟落,连连摆手道:“婕妤小主且慢,今日侍寝已是免了。”

一直抵在心头上的坚冰似突然被一股暖流融化,无需侍寝,这对烟落来说,自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消息了。欢喜不过一刻,她几乎克制不住自己已是蔓上­唇­边的喜悦,神情刻意带上几分忧虑,不确定的问道:“为何?”

刘公公只当烟落不能侍寝,是以心中失落,忙解释道:“方才玉央宫中出了事,皇上已是风风火火赶去了。”

玉央宫?不是梅妃所居住的宫殿么?能出什么样的大事?烟落十分疑惑,口中已是不由自主的问出:“刘公公,瞧你一脸焦急,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刘公公轻叹一声,眼珠一转,伸手拭了下额边汗水,道:“此事说来也是怪异,梅妃娘娘本是身子不好,谁知又不好好歇息,跑去醉兰池边,却又不慎失足落水。久病未愈再加上今日夜凉落水,听闻梅妃娘娘现下高烧的厉害,御医已是全部赶去,皇上也是急的焦头烂额。”

“好好的,怎会落水?难道没有宫女随身侍候么?刘公公,您忙里忙外的,还真是辛苦,不过能者多劳,亦是应当。瞧你,满头都是汗。”烟落心中觉着狐疑,直觉得这事十分蹊跷,口中继续问着,还不忘推崇刘公公一番。向身旁的琴书要了一袭方帕,纤纤玉手执起帕子一角欲替刘公公拭去汗珠。

果然,刘公公闻言是神­色­一喜,见烟落欲替他拭汗,心中更是一暖,忙温言拒绝道:“怎敢劳烦婕妤小主,杂家自己来,自己来便是。”说着便接过方帕,兀自擦起来,继续道来:“这事的确是怪,也不知梅妃娘娘跑去醉兰池边究竟是作甚,也没带上一个宫女。好在七皇子回景仁宫中时经过了醉兰池边,听到了梅妃娘娘的呼救,是以才将梅妃娘娘给救了起来,送回了玉央宫中。这不,蓉春嬷嬷可是急坏了。没看好梅妃娘娘,皇上当即大怒,直教人打了蓉春与绘春十大板子,又顾忌着怕没有熟悉的人照顾梅妃娘娘,才没要了她俩的小命。唉,这主子难伺候,做下人的也真是难啊。”刘公公如倒豆子般滔滔不绝,说的是越扯越远,言语中隐隐道出了身为下人的委屈与辛酸。

风离御经过醉兰池,是以救了梅妃?烟落秀眉微颦,直觉告诉她,凡是和七皇子扯上的事,一定没有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她虽不算识路,但也能凑合,他自宴席回景仁宫中的路如果走最近的那条,确实会经过醉兰池。可是头先在雨中,她分明看见他是向南而走,而如果要去醉兰池,应当是向西走才是。心中疑惑更甚。烟落示意身侧的琴书去取些首饰,琴书立即会意,即刻去取来了一支金钏,塞入烟落手中。

烟落将刘公公拉至一边,悄悄将金钏放入刘公公的衣兜之内,小声道:“公公辛苦了,这么忙,还特地来我这处赶一趟,一点小意思,还请笑纳。

刘公公亦是习以为常,只笑道:“婕妤小主果然是冰雪聪慧,多才多艺,又如此懂得人情事故,他日必是宏图无量。”

烟落只笑不语,又问:“也不知梅妃娘娘何时落水,怎的这么巧?”言语之间,略显嗔怪之意,意指梅妃娘娘事情来得突然,怎会这么巧的,就刚好破坏了她的侍寝。

刘公公恍然,拍一拍脑袋,道:“确实是巧了些,偏偏在这时候。”

“也不知何时的事?”她又追问。

“约摸半个时辰前。”刘公公答,叹了口气,又道:“更怪的是,梅妃娘娘只道是夜黑,看不清路,她自个儿不小心失足落水。可是醉兰池边现场去看了回来的太监都说,那池边有一道滑下的痕迹,这后脚跟的痕迹只略略陷入潮湿的泥土之中,再没有向前滑去的痕迹,看着更像是被人推入水中。这,皇上只以为是梅妃娘娘不愿咎责旁人,才自称失足落水,现下已是勃然大怒,下令彻查此事。”顿了顿,刘公公突然覆上一脸喜意,双手作揖道:“说到此,还是婕妤小主福厚,与此事脱了­干­系,据说,皇上已是唤了一些妃嫔们前去玉央宫问话,唉,又是弄得人心惶惶。”

“那我可真是因祸得福了。”烟落假意敷衍一笑。

“行了,杂家还得赶去玉央宫,再晚皇上恐怕又要怪罪。”刘公公自觉自己不知不觉说的已是太多,急急摆了摆手道。

“琴书,去送送刘公公。”­唇­边挂着刻板客套的笑容,烟落微微福身恭送。

只待刘公公与一行宫女及朝露承恩车一走,她方才凛了神­色­,紧紧攥了攥袖口。脑中一一细想过去,不对劲,此事明显有多处不对劲。半个时辰前梅女瞅娘落水,而且似乎是被人推落水中。而风离御一早已是离开,又怎可能正巧撞上了梅妃娘娘落水?这其间的时间足够他从宴席之上走至景仁宫几个来回了。而这其间,他究竟去做了什么呢?而且,方才一阵急雨才停,这下着雨,还在宫外闲晃,显然不合理。

千丝万缕的线头似都搅在了一块,烟落始终理不出头绪。心中只余劫后余生的庆幸,不管如何,梅妃娘娘的落水适时的救了她,使得她免于侍寝。不管这背后有何原因,目前来看,终归是幸事一桩。

沉默良久,烟落方才发觉自己仍是穿着侍寝的寝衣,单薄的料子无法抵御夜间的春寒,身上早已是冰冷麻木,转身回宫。回眸望向窗外花树葱笼,随风幻动乱影无数,投­射­于冰凉的地上,缝隙间皆是纵横诡异的暗沉,心下仍是惴惴不安,既然眼下想不透个中缘由,现如今,她也只好走一步是一步。只是,躲过了今日,那明日呢?看来,她也需做些打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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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深宫戚戚 第十章 大祸临头

次日一早,烟落起得有些迟了,明媚的阳光已是照遍宫中的每一个角落,天气靖好,若不是泥土潮湿松软,怎的也看不出昨夜曾下过阵雨。

门前忽的传来一阵嬉笑声,似有宫女银铃般的声音层叠响起,“快些,快些,晚了就迟了。”

烟落心下疑惑,上前打开了房门,只见是云华宫中侍候韵贵嫔与史美人的几个小宫女正嬉笑打闹着朝宫门外去,瞧着个个都是­精­心打扮,簪了沾染早上新露的月季花儿,光彩照人。

唤来琴书,她问道:“咦,她们做什么那么兴奋,都去哪了呢?”

琴书轻轻一笑,答道:“今日可是一早就定下的,每月由几位朝中大臣教宫女们下棋的日子。”

“哦。”烟落挑眉应道,似乎内务府以前每月都会有这样的安排,指派朝中官员轮流教导宫女们琴棋书画,据说是为了改善风晋皇朝的礼教制度。只是以前好似没见这些宫女们如此兴奋,总是个个苦着脸,仿佛是去受罪一般,怎的今日全都变了,不由得好奇道:“怎么,全都转­性­了,以前她们不是最头痛这下棋了?只道是黑子白子的,看得眼花?”

“呵呵。”琴书浅浅一笑,道:“听说今日是司天监大人来教宫女们下棋,所以她们都去瞧热闹去了。”

烟落哑然,原来是司天监大人亲自授棋,难怪一众宫女们这么积极,感情都是冲着那艳若桃花的美男子去的。

“天气甚好,不如小主也去瞧瞧?”琴书建议道。

“嗯。”烟落稍一转念,心里微微一动,微眯起含水美眸,颔首同意。的确,她似乎也有些事想问问他,抑或是试探。

少刻,琴书引着已是淡雅梳妆好的的烟落,朝杏林苑而去。杏林苑地处较为偏僻,并不似别处那北国大气之景,而多有江南秀丽清新的意境,树木葱翠辉映着如锦繁花,其间错落着几座小巧别致的殿宇亭台,古意盎然,藤萝掩映,爬满了整个亭子与宫殿,瞧着便颇有些年岁。有一金鱼池回环旖旎,镶嵌于丛丛杏花树下,清风拂过碧水柔波中层层荷叶,涟漪微动。

“好美的景­色­。”烟落甫一来,便深深的喜欢上了这里,由衷赞叹道。

“嗯,已故德妃尚在世时,便是居于此处。奴婢未曾见过,只是听闻德妃出身书香门第,平日里最爱坐在这金鱼池边,杏花树下,穿一袭白衣,抱着一卷古籍卷本,时而看着夏日连片的荷叶,时而再撤上些许食物逗弄鱼儿,很是惬意。”琴书自来到杏林苑中,神情便飘渺了几分。提到德妃之时,眸中满满溢出温柔醉人的光芒,直教人溺死在了那无限的甜美之中。再望向金鱼池,恍若真的看见一白衣女子翩然坐于树下,落了一身的杏花,花香与她浑身的书卷气一同袭来,如身临其境。

“德妃?未曾听过。”烟落茫然摇首,看来皇上内宠颇多,好些她都叫不上名来,死去的,活着的,也不知有多少。古藉卷本?似乎偏爱古籍卷本的人并不多,七皇子的离园之中倒是有不少。

“小主自然未曾听过,她已过世二十多年了。”琴书幽幽说着,眼神中多了几分哀凉迷离之意。

过世二十多年,烟落心下仔细估量了下,出言问道:“琴书,如今你多少年纪了,烟落还不曾问过呢。”

“奴婢今年二十有六。”她答,神情飘渺,显然已是有些心不在焉。

二十有六,那么德妃过世之时,琴书似乎只有两三岁而已,懵懂无知的年纪,这琴书与德妃之间,应当没有交集才是。瞧着琴书一脸落寞,怀疑的种子深深地植入了烟落的心中,在这深宫之中,谁都会有一个自己的故事,她相信琴书亦不会例外。而她,也不便多问。

抿­唇­一笑,她拉过琴书,言语热情道:“快些走吧,我已是远远都听见那边亭子里的嬉笑声了,可别光顾着赏景­色­,忘了咱们也是来瞧热闹的。”

琴书方一愣回神,覆上歉然笑意道:“是奴婢的不是,光顾着赏景了,小主,请这边走。”

悠闲踱步,裙裾拂过鹅卵石秘道,簌簌作响,转过一弯,只见前方峰回路转,竟是到了一处开阔之地。九转亭中,远远便瞧见一群莺莺燕燕的宫女此时正围成一圈,穿的是红红绿绿。宛若黄鹂的娇声,轻斥声,嬉笑声此起彼伏,响彻了整个园子,好不热闹。

“哎呀,又输了。”

“司天监大人,您就不能手下留情些么……”

“讨厌,竟是欺负我们这些个弱女子。”

“也让我几个子嘛,真是的。”

烟落暗自一笑,这些宫女,说来也真是可怜。深宫戚戚,整日枯燥无味的生活,也真难为她们了。这风晋皇朝的宫规,凡是入宫为宫女,享每月体禄,年二十五,主子首肯,方可离宫,除非是罪臣之女,贬为奴籍的,才是终身没为宫婢。

年二十五!想到这,烟落脑中灵光一动,飞快地闪过什么,秀眉微颦,再瞥了一眼身侧的琴书。脑中微微思索一转,方才琴书曾说自己年二十六,既是已满了二十五岁,为何她还留在宫中?难道琴书便是没为奴籍,永留宫中的罪臣之女么?

方想往细处去想,一名眼尖的宫女已是远远的瞧见了她。忙笑呼道:“瞧,是楼婕妤来了呢。”

一众宫女方转身,齐齐恭敬的向她福身行礼道:“婕妤小主好。”

宫中素来是个消息散布得极快之地,想必昨夜她惊鸿画舞震惊四座,技高一筹,折服了南漠使臣的事一早已是传遍了宫中,虽因梅妃的意外落水没有能侍寝,只怕在她们眼中,已不是昔日人人都可以欺凌的五品婉仪,前途无量,是以个个都十分的恭敬。而宫中,从来都是这样一个趋炎附势的凉薄之地。

莫寻从一群姹紫嫣红中悠然抬头,勾人魂魄的丹凤眼尾稍吊起,一张艳若桃花的脸一时间使得周围的粉黛尽失颜­色­,若说是美人如花,只怕他才真真如是。望向烟落,他眸中飞快地闪过惊讶,一瞬间又恢复平静,笑意已若盛绽的花儿覆上­唇­边,只道:“名满风晋皇朝的才女,昨日光华四­射­的楼婕妤。却不知棋艺如何呢?要不坐下试试?”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不知与司天监大人下棋,有何规矩?”邀她下棋,这正中她的下怀,烟落眉眼间笑意连连,道。轻抬莲步,直朝亭中走去,一众宫女见她前来,纷纷让出了座位,曲意逢迎道:“婕妤小主请入座。”

有一天真可爱的小宫女,娇嗔道:“婕妤小主,你可要为我们这些奴婢们出口气呢,司天监大人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已是胜了我们十几个了,也不让着点,你可要杀杀他的威风。”

“是了,是了。”烟落眉间含笑应道,她的棋艺不错,想来这莫寻,瞧起来甚是顽劣,这需平心静气的棋艺应当也强不到哪去,一时倒没有将他放在眼中。

莫寻幽幽开。道:“规矩倒是没有,若是微臣不能赢,可以替小主占上一卦,小主有事只管问我,微臣必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飘然落座,风乍起,桃花纷飞如雨,有几朵顽皮飘入亭中,沾在了烟落的衣袖之上,如凝了点点胭脂。微风拂起她的长发,像纷飞在花间的柳枝,枝枝有情。一时间,莫寻竟是看得恍了神。由衷出言赞道:“美人遥遥,亭亭窈窕。”

烟落轻轻讪笑,取笑道:“司天监大人也喜欣赏美人?”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足为奇?”他温言道。

她摇头一笑,道:“其实,司天监大人爱美,不如回去照着镜子即可。”意指他貌美若女子。

语毕,周围引来一片娇笑声,有宫女已是用帕子掩了­唇­,笑得腰肢直弯,微颤连连。

平白无故被人抢白一番,莫寻脸­色­浮上尴尬,又沉了几分,轻咳道:“婕妤小主,白子还是黑子。”

“黑子。”烟落单手作出一个“请”字,又道:“我惯用黑子,司天监大人请!”

莫寻颇为惊讶,道:“微臣以为小主会选白子,可莫要后悔?” 她只淡雅一笑。

莫寻自盒子里捡了颗白子,放置在了棋盘左下角,烟落亦是捡了一枚黑子跟上。棋局开始。只是谁都未曾料想到,这一局棋竟是下至了月上柳梢。

今日的月­色­极明,如水银般直倾斜下来,整个皇宫都似笼罩在淡淡的水华中,杏林苑里,九转亭中,已是点上了四盏明亮的烛火。一众围观的宫女早已是四散了去,毕竟,如此漫长枯燥的棋局,又有谁有这闲功夫一直守着呢,大家早已是看得困倦连连。只余琴书远远立于一旁侍候,却也是难掩疲惫之­色­。凉亭石桌上,红檀木棋盘之上已是布满了黑白相间的棋子,一旁搁满了各­色­­精­致的点心,却已是碗盘都快见了底。只有对弈的二人,此时正凝眉静思,压根没有注意到周遭的变化。

烟落一手执起一枚绿豆糕,悠然送至口中,细细咀嚼,另一手纤白如玉、的手指正不断的把玩着手中的黑子,反复掂捻着。棋局有如战局,她未曾想过,这莫寻的棋竟是如大海般深沉,直教她仿佛走入了无穷无尽、重峦叠嶂的迷宫之中。观棋识人,他,正如此棋局般深不可测,摸不清底细。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的进攻与退守,竟是迂回不已,以柔克刚,仿佛蕴含着强大的佛理。难道,他真是江湖道士,所以棋艺也渗透着她所未曾见过的禅­性­?与他下棋,如品茗香,愈饮愈有味道。

同样暗自惊讶的,亦有莫寻,有道是棋如人品,看她平日里一副柔弱恭顺的姿态,下起棋来,出手却是异常的狠绝,巾帼不让须眉,招招棋子咄咄逼人,丝毫不给人留有喘息之机,直让他领略了战场之上刀光箭雨的层层紧迫与危机。

他们一攻一守,一狠一迂回,这棋一下就没了时间。

身侧的池塘中传来了阵阵蛙声,打破了这寂静的夜。难分胜负,夜风又起,久坐有些腰酸不适,她的发髻亦是有些松散,垂落下的长发被风吹得迷了眼睛,烟落低首轻拭时,这才发觉周围已是夜黑一片,棋逢敌手,她缓缓开。道:“司天监大人似乎权力很大?可以随意在宫中走动,这么晚了,也不用出宫?”

伸手拂过尖细的下巴,再一手撑上额头,他瞧着棋局凝眉深思,答:“替皇上分内庭之忧,是以行动自由些。”

再落下一枚黑子,烟落勾­唇­道:“这棋今日恐怕是分不出胜负了。”

“时候不早,想你也是累了,不如今日封棋,改日再下,如何?”他偏过头,一脸闲散道,却是­精­神俊朗。

“可这输赢,方才司天监大人可是说若是不能赢,便替我占上一卦,又该怎么算?”她只笑问。

“我先走白子,没有胜你,自然是算我输。”莫寻眼波将流,挑眉一笑。无旁人在场,他不再称她为“小主”,只是称“我”,“你”,听着倒是多了几分亲切。

“那不成,我可从不白占他人的便宜。今日定要赢你!”说话间,烟落又落下一枚黑子,端起身侧的白玉茶杯,轻轻饮啜了一口。一时只觉得芳香四溢,清新冷冽,饮过之后,­唇­齿留香,极是难得,似乎方才头先的茶不是这个味道,不由得生了疑惑。

莫寻落了一枚白子,见她此状,和声道:“怎样,方才让你的宫女换了我带来的‘雪顶’味道如何?”

“极品!”烟落跟上一枚黑子,轻轻放下茶杯。

“‘雪顶’出自灵州歧山那常年积雪的最高峰上,极苦寒地,极难采摘,一年也不过能觅得这么一斤。此次入宫,我将大半呈给了皇上,皇上饮后亦是赞不绝口。私下留了些许,今日与你品尝一番。”莫寻眉头微皱,凝望着她方才落下的一子,滔天杀势已然汹涌形成,一时间犹豫不决,迟迟不落子。

“看来,你颇得皇上信任。听闻司天监大人医术了得,不知昨日梅妃娘娘病重,可有传了你去?”她宛然一笑,问道。

“嗯。宫中一众御医果然都是中庸之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治病确是误人。昨日我只是命人用参汤吊气,又施了金针,灌了些虎狼去火的药汤,不出一个时辰,当下便是好转。只是这梅妃娘娘心病郁积,我只能治病却不能救心,即便是再好的药也是枉然。”他叹道。

心病?梅妃宠冠后宫,还能有何心病。烟落一时不解,倒也不去细究。只不耐地催促道:“快下。”

莫寻又是落下一子,确是恰到好处,双眸陡然一亮,收去烟落数枚黑子,浅笑道:“承让!”

峰回路转,绝处逢生,他下得好棋。暗自咬牙,烟落掂了掂手中白子,只犹豫了片刻。此刻已是换成了莫寻催促。

兵行险招,她神­色­一凉,又落下一枚白子,棋盘之上顿时落入纵横诡异的局面。白子多,黑子少,可黑子却是形成了重重包围。

捋了下额边垂落的长发,又抿了一口茶,烟落突然问道:“司天监方才可是言,此茶出自灵州歧山?”她平静的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快得来不及让人捕捉。

凝眉沉思的莫寻只随意点了点头,显然此时正为棋局苦恼。

烟落抬头望了望月­色­,语气疏淡如此时天边游云,却暗暗蕴含着雷电风云,冷声问:“司天监大人原是行走江湖的,想必是走遍了大江南北,不知可曾听过‘日月盟’?”平淡的话语此时却若投入湖中一枚巨石。

莫寻明显一怔,手中一枚白子已是慌忙落下,无语作答。

烟落却并不等他回答,“啪”的一声,玉手盖上了盛子的棋盒,莞尔一笑道:“司天监大人,你输了!”

他又是一愣,再看棋局,大势已去,他果然必败无疑。抬眸看向烟落,柔媚的眼波中含了几许不见底的深沉,直直的瞧着她,似想看透她一般。良久,他笑问:“不知你想占什么卦?”

烟落一指轻轻蘸了茶水,飞快的在石桌之上写下了八个字,盈然茶水,在皎洁的月光之下折­射­出淡淡光芒,只需偏头便可瞧得清楚,赫然是生辰八字。她神­色­平静道:“问平安卦。”

莫寻眯起眸子,脸­色­渐渐沉了下去,危险之意渐渐弥漫上来,她,似乎聪明过了头。少刻,他思索了下,答:“你问的人,身份显赫。蛟龙深潜,眼下虽是隐匿蛰伏,但不日便将腾云驾雾。”

闻言,烟落心中的大石砰然落下。她起身道:“如此,便多谢司天监大人了。时候不早,我亦是困倦了,先行告退。”其实,她写的便是慕容傲的生辰八字,虽然她尚且理不清楚这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愈发的肯定,当日落涯之人就是慕容傲,而她也益发的肯定,他一定还活着。直觉告诉她,傲哥哥与日月盟可能有着一定的联系,而眼前的男子,她揣测,也必定不简单。正如风离御所说,私通日月盟,是诛灭九族的死罪。所以,她只能将这份思念深埋在心底,哪怕此生都见不到他,她亦只希望他平安就好。

­唇­边有着轻松的微笑,她正欲转身,却看见他向自己伸手而来,一时避之不及,只得任他轻浮的大掌自她腰间拂过,微红了脸,刚欲斥责。

莫寻却一脸不正经的直笑道:“裙子上有落花,替你掸去而已。”

他竟然如此孟浪,烟落一时大窘,脸红了个透,只气得跺脚而去,琴书连忙跟上。

匆忙回到云华宫,换衣就寝,她却发现七皇子赠与自己的蝶形玉佩不慎遗落。忙差了琴书沿路去寻,却毫无踪迹,心中大为奇怪,照理那枚玉佩暗夜之中会有萤光闪动,顺着她走过的路,应当不难寻才是。可是却遍寻不着,心中当下惴惴不安。自从那夜七皇子叫她收好这枚玉佩,而宫中又不便藏物,她是以一直随身携带,系在腰间。如今却是无缘无故的丢了,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只怕是祸事要临头。而她的忐忑不安,终于在第二日的傍晚得到了证实。

这日,方用完晚膳,只见刘公公为首,一众太监跟随其后,风火来至云华宫中,见到烟落,刘公公沉声道:“婕妤小主,内务府请你去慎刑司走一趟。”

“哐啷”一声,是碗盘摔碎了满地,琴书一脸惨白,慎刑司,进去的人从来都是有去无回,小主她大祸临头,只怕是凶多吉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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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深宫戚戚 第十一章 酷刑(一)

“刘公公”,……琴书似是突然失了平日严谨的分寸,几步上前,拽住了刘公公的衣袖,神­色­焦急的问道:“可知是谁下的令。婕妤小主身子这么娇弱,怎经得起去慎刑司走一遭,究竟是出了什么大事?”

刘公公一下拂去琴书的手,露出满脸的鄙­色­,哀叹一声道:“杂家只是下人,主子的事,又怎能知道得详细。这次可是皇上亲自下的令,谁都救不了她,你还是多担心下自己罢,许是要不了多久便会一起受牵连。”语中有着刻意的远避,是了,谁也不愿在这种时候引火烧身。

烟落本不知何为慎刑司,可再是懵懂不知,看着琴书遮掩不住的惊慌失措,她也能猜到事情的严重了。冷汗薄薄一层沁在背上,仿佛有无数冰凉的小蛇吐着红信子,蜿蜒游移在了她的背上。望着琴书整个人若狂风肆虐后枝头的残叶般孤寂颤抖,她强自镇定,微微沉吟道:“可否容我换件衣裳,稍作梳妆?”心中想着,如果此去不能回来,她亦不想留有遗憾。

许是刘公公心生怜悯,也并未难为她,挥手让她入内更衣。

烟落换了一件平日里最喜的素­色­衣裳,重新绾了发髻,簪上了那支她一直珍藏的白玉梅花簪,一脸沉静的随着刘公公步出了云华宫。

“小主!”琴书又是急急奔来,神情眷恋不舍,上前几步附在她的耳边,小声说道:“你一定要撑下去,奴婢这就去找七皇子想想办法,你一定要等着我。”

“琴书……”烟落方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刘公公急急打断,一把将琴书扯开,拉至一边。

他眉间尽是不耐烦,催促道:”快点快点,别再磨蹭了,去晚了杂家不好交代。”

此状,烟落只得挥手与琴书作别,彼时刚好是夕阳西下,太阳早已隐匿至琼楼玉宇之后,最后的一抹余晖把那一角的天空的白云染得血红血红,晕出一道道诡异妖气的痕迹,漫天的妖邪之­色­,似一双双魔手不知伸向何方^

出了云华宫,烟落上了一辆极为简陋的马车,路途颠簸的十分厉害,使她阵阵头晕。走了很久,才到了慎刑司,甫一下马车,只见两扇冰冷的大铜门高耸立于眼前,门上雕刻了­精­致的兽首,各衔着一个铜圈,细看之下,只觉得那兽暴突的眼珠,有着摄人的­阴­狠。

“吱呀”一声,随着铜门透开了一条缝隙。烟落只觉得里面似有铺天盖地的­阴­气席卷而来,直冷得她阵阵瑟缩。而刘公公似乎不愿意太靠近这晦气的慎刑司,只站在了台阶之下,不愿上前,吩咐了烟落自个儿进去。

牙冠咬紧,她拖着略有些沉重的脚步走入其中。一名黑衣官服男子,腰间别着一把森冷的大刀,对她寒声道:“快些走。让大人等急了,等下有你的苦吃。”

“砰”的一声,身后的铜门紧紧关上,将生的气息尽数挡在了铜门之外。一室陡然黑暗了下来,只余墙角之上如鬼火般幽幽跳动的火烛,却燃烧的仿佛久病不愈的垂死之人般颤颤巍巍。

烟落方想跟上步子,不料那名黑衣男子已是不耐烦的上前将她一脚踹至地上,口中粗鲁的大骂道:“都到了这儿了,还当自己是主子啊。走的那么慢,要不要给你去找个宫女来服侍?”言语之中尽是不屑的轻蔑与嘲笑,世态炎凉,趋炎附势,不过如此了罢。

烟落强忍住腰间被踹的隐隐疼痛,挣扎着从冰冷的地上爬了起来,也不瞧他,只是作势掸了掸衣服之上沾染的灰尘。淡漠的神情,再也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惧怕。既然来了,她便要泰然处之。强大的冰冷的气息自她身上阵阵散发,一时间倒是将那名汉子震慑了住。她幽冷开口道:“只要一日本小主还活着,没有被废了封号。哪怕是入了这慎刑司,我也是主子,还轮不到你来作践!”侧眸横扫过他一眼,她抬步离去。

一路之上,是一个个铁栏杆围成的牢房,腐烂发霉的味道混合着潮湿­阴­暗一齐扑鼻而来,直令人作呕。强忍住胃中一阵阵翻搅的难受,尽量不去听耳边那一声声垂死的低吟与嘤嘤哭泣。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是冤枉的……皇上……冤枉啊……”凄惨的叫声此起彼伏。有几个泪流满面之人,正紧紧揪着铁杆,伸出形容枯槁的手拼命的向外抓着,想要抓住一线生机般。那萎黄枯竭的脸,瘦得只余凹陷的大眼,此时正目光涣散的空洞地注视着一切。突然,似有一人抓住了她裙子的一角,烟落受惊一跳,吓得是魂不附体,心扑通扑通的直跳着。好不容易挨过了这长长的监狱,有狱卒上前将一扇小小铁门打开。

仿佛已是适应了慎刑司里面黑暗的光线,铁门之内小房间的耀眼光明一时使她无法适应,眯起双眸,身后似被人推了一把,用力将她推入房中,并反手关上了铁门。

屋内点了数十盏长明灯,竟是照耀得比白日里还要明亮刺目,她看清楚了,眼前端坐在高高主位之上的主案大人,是一名穿着藏蓝­色­官服的男子,约摸四十岁上下,四方脸,浓眉疵目,瞪若铜铃,此时正面无表情的瞧着他。

“堂下所立是何人?还不速速招来。”­阴­冷的语调在窄小的室内反复回荡着,如鬼魅之声般惧人。

“从三品婕妤楼氏烟落。”她垂首平静地答道。

台上之人因着她的镇定,傲气不跪,显然略微一怔,口中仍是继续问道:“你可知犯了何罪?”

“不知!”她如实答。

“来人!”那中年男子厉声唤道。一旁的狱卒立即会意,上前将一袭方帕及一包针线丢至烟落脚下。

她垂身默然拾起,只见是一方雪白空白无一物的丝帕,懵懂不解其意,她抬眸疑惑的望向主案大人。

那男子眯眸觑她一眼,只冷道:“随便绣朵花来瞧瞧,快些。”

虽是心中疑惑重重,但她仍是穿针引线,只三两下便绣好了一朵桃花,一旁狱卒忙接了去,却转身出了房间,少刻又进来,几步上前,凑至主案大人身旁,在他耳旁低吟了几句。只见那名主案大人­唇­边勾起­阴­冷笑意,朝着烟落厉声道:“大胆贱­妇­,竟敢与皇子私通,还不速速跪下。今日你若是从实招来,或许能给你个痛快,若是有半句假话,必定教你生不如死!”

烟落凝眉嗤笑,只道:“我自入宫以来,克己自持,甚少外出,又何来私通皇子一说?定是他人诬陷于我,还望主案大人明察,莫要冤枉了好人。”

“大胆!强词狡辩,竟然如此冥顽不灵!任你从前是再风光的主子,到了我这,都是一样的疑犯!”主案大人勃然大怒,“砰”的一声将桌子拍得震响,案几之上的茶水已是抖了三抖,溢出少许。

一旁狱卒瞧着主案大人的脸­色­,即刻会意,上前便是朝着烟落膝弯出重重一踢,烟落她一介女子何曾经得起这般重踹,当下便跪倒在地,即便万般不情愿,可人为刀俎,她也是无计可施。

一袭柔软的锦布似包裹着一片坚硬之物陡然砸至她的脸上,伸出微颤的一手,她轻轻执起,只见大红­色­的枕巾光华夺目,一双栩栩如生的鸳鸯正在层层金­色­柔柳中浓情蜜意的对望着,愣是教谁都看得出那眉目间的绵绵情意。枕巾间包裹着的,赫然是七皇子赠与她的那枚蝶形玉佩。

蝶形玉佩的事发,在她的意料之中。自从七皇子提醒她要妥善收好玉佩时,她便一直贴身佩戴,因为她觉着唯有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放在宫中,才是真正不妥,一如她以前所藏的媚香,还不是轻易就被有心人给找到了,倒是贴身放置,随时留心妥当些,因为不会有人轻易去搜身的。她细下回想了当时丢失玉佩的情形,反复推敲,最可疑之人便是司天监莫寻,当时他自称替她掸去了衣裙之上的落花,动作轻浮孟浪地自她腰间拂过。这枚蝶形玉佩可是稀世珍宝,那日天气颇热,她穿得略微薄了些,也许即便是隔着衣料都不能遮掩它的荧光,是以引起了莫寻的注意,而他,就这么轻易将它取走了。一定是自己问了他那句“可否听过‘日月盟’,”一语中的,是以,他对她,起了杀心。

只是,她尚且不明,这绣有鸳鸯枕巾,又是如何落入慎刑司的?犹记得自己在离园之中已是遍寻不着,也不知红菱收去了哪里,当时因着自己突然有孕,心中无所适从,烦乱不已,是以也没有去多加留意。不想现下竟然会在这里瞧见,浓浓疑惑如密云般掠上了心头。

正想着,头顶之上已是传来如雷般的厉喝,“方才狱卒已是将此枕巾拿出去与你现场所绣的桃花,差了锦织局的人,仔细比对过了针脚线迹,确实是同一人所绣,铁证如山,这点,你可有异议?”

“没有,此绣枕确实是出自我手。”烟落凝眉答道。原来他们方才让她随意绣一朵花,便是要去比对针脚,坐实证据,其实她也不会否认这枕巾出自她手,因为这“乱针”绣法是她自创,旁人如何能会?看来这慎刑司还算规矩,注重证据。

“贱­妇­,那你还矢口否认与七皇子之间的­奸­情?这枕巾是今日中午自七皇子的景仁宫中所搜出。七皇子赠你他的贴身玉佩,你赠他如此婚嫁所用的鸳鸯枕巾,这是何意?可真是郎情妾意,璧人一双。如此铁证摆在眼前,你还不从实招来?当真是要本官动用大刑?”主案之人爆喝。

从景仁宫中搜出?这枕巾原来是被他拿去了,心中悚然一惊,此事竟是闹得如此之大,竟然连七皇子的景仁宫都前去搜宫了。如今她身在这慎刑司,想必这宫内的七皇子也已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电光火石间,心中百转千念闪过,纷繁杂乱间唯有一念愈来愈清晰,便是,她绝对不能承认。­唇­亡齿寒的道理,她当然懂。

盈盈向主案之人掬了一礼,她轻声道来:“世人都知我原是七皇子的侍妾,我与七皇子之间嫌隙早生,他更是一怒之下将我休离。后我有幸奉诏入宫,伴驾皇上身边,即已得此殊荣,可享荣华富贵,又为何还要与七皇子藕断丝连呢?这枕巾不过是早些日子手边无事,随意一绣而已……”

语未必,那主案之人哪有耐心去细听,厉声吼道:“冥顽不灵,大刑词候!”

见状,烟落亦不再言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是有心人欲置她于死地。

少刻,两名黑衣狱卒入来,手中端着一只木盘,里头赫然是穿了细线的竹夹,苍白的竹片似乎都有些磨得旧了,偶尔的缝隙间似乎还凝着日久­干­透了的血迹,只看一眼,便教人心中寒颤直怵。那二人亦不多说,上来便是擒住了她,按了她的双手,再套上刑具。

头顶之上传来了主案之人森冷的语调,“你于宫中何时与七皇子私会,私会几次,都做了些什么,还不快一一从实招来。”

烟落咬紧牙关,双洞如火的眸子有幽暗的隐忍光芒,只默不作声,再多说无益。

“用刑!”

凌厉的爆喝声与钻心的疼痛一齐汹涌而来,一波又一波,十指连心,果真如此,有如千万只蚁虫在啃咬,又有如千万把锋利无情的小刀,不停地割着、剐着,她咬紧下­唇­,想要抵抗这无边的疼痛,却发现,嘴­唇­牙齿都在不停的颤抖,那种无法停止的颤抖,­唇­上的血腥味浑然不觉。只觉得有液体热热滑到衣襟之上,一滴,又一滴,腥热的,落在暗灰­色­的衣袍上像是一朵朵猩红­色­的小花。终于熬不过这剧痛,意识渐渐涣散,视线亦开始模糊,眼前腾地一黑,昏厥过去。

“扑”地一声,意识一片混沌的她突然只觉得自己全身一阵冰冷,强烈的痛意伴随着蚀骨的寒意再次清醒的袭上来,如巨浪海潮般汹涌欲将她吞没,全身不停的颤抖着,原来,是他们用冷水泼醒了自己。

“你说是不说,嘴可真硬,还没有本官问不出的供词呢。来人,再上大刑,用竹签!”

烟落此时全身已是疲软无力,只得任由他们抓住了纤长的手指,看着那一根根雪亮的竹签,有若钢针般,朝着她的手指狠狠地扎了下去,更是朝着本已是开裂皮烂之处扎下去,一针又一针,扎得那么深,疼痛的已是接近麻木,她看着暗红­色­的血汩汩地滚出来,眼前一黑,又是痛得昏了过去。

也不知昏迷了有多久,她仿佛是被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在茫茫雪地中行走,愈来愈沉重的脚步,再也迈不出去,直至瘫倒在地,耳边是谁?似处处有人在说话,也不让她安静地休息片刻。迷迷蒙蒙间,细听有人说着:

“她还是真是嘴硬,这般酷刑,就是大男人都受不住了。”

“是啊,连钻手指的竹签子也扎断了好几极……”

“合着总是没有人能活着从这慎刑司出去,她这又是何苦?早些招了,死的也痛快些,不必受这样的罪。”

说话声愈来愈远,最终四周归于一片平静。

“婕妤小主,婕妤小主……”

是谁在叫唤她,听着声音,像是琴书。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她陡然睁开了双眸,却发现自己已是身置牢房之中,身下是腐烂发霎的稻草,一股刺鼻的酸臭味直扑鼻中。抬头处有一极小的窗,此时正照下一缕金­色­光芒,原来已经是早上了。只见琴书正抓着牢房的铁栏杆,一脸痛心的瞧着她。

挣扎着,烟落努力地朝她挪动,­唇­边带着一丝凄绝的笑,只道:“你怎么来了。”

“小主……”晶莹的泪水汹涌地自琴书眼中不断地涌出,无法抑制,哽咽道:“你受苦了……”

“他,怎么说?”清醒的意识告诉她,琴书一定是去找过七皇子了,不然又怎能入得这慎刑司。

“他……”琴书似欲言又止,最终咬牙说道:“他说,他说,他的清誉可都系在小主的身上了,慎刑司一向注重证据证词……只要能熬……相信小主的家人也一定盼着你活着见天日……”

是了,他竟是这么说的,无穷无尽的绝望一瞬间淹没了她,她早就知道了,他不会救她的,不会的。他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为了她的家人,她不能招认,就是想求死也不能,因为死了便再也说不清楚了……会连累他的清誉,亦会连累她的亲人……只有硬生生的熬遍这重重酷刑,才是唯一的出路!

卷二 深宫戚戚 第十二章 酷刑(二)

“时间到了!快走吧!’,身后不远处的狱卒怒目望过来,开始不耐地催促起琴书来。

“小主!你要保重!一定要撑下去,一定要!”泪水模糊了琴书的双眼,伸出一手拼命的向牢房里抓去,她宁愿此时什么都看不见,这样就不会因那怵目惊心的血痕而痛彻心扉,那揉得极皱的衣裳此时正沾染了点点暗红的血迹,仿佛纹绣了一朵朵地狱之花,那了无生气披散着的长发似被水浸透般潮湿,难以想象,烟落这么娇弱的女子,如何能受得了这非人的酷刑?自从有记忆以来,她便在这无望的宫中日日垂死挣扎着,罪臣之女,没有人当她是人,只当她是一条可以随意驱使的狗,反正她是终身为奴,永世都出不了宫。真心对她好的,唯有七皇子和烟落。

“时间到了!还不快走,快走啊!”一名狱卒见琴书迟迟不肯离去,拧了粗眉,上前一步,一把揪住琴书的长发,“砰”的将她甩至一边,动作粗鲁暴戾。

“琴书,你快走吧,别管我了……”气若游丝,烟落已是无力抬头,只能紧紧依附着身下­阴­潮霉湿的稻草,以淡定从容的眸光目送着如拎小­鸡­般被狱卒提起的琴书,愈行愈远,直至消失在了冗长而又黑暗的尽头,再也看不清楚。

­唇­边漫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凄楚笑容,有如随波逐流的一朵了无生气的浮萍。她,也不知还有没有明天?

这一日,慎刑司没有再提审她。因着她双手阵阵传来的揪心疼痛,一波胜过一波,远远胜过施刑之时。是以时间仿佛过得出奇的缓慢,仿若分分秒秒都是煎熬。牢中仅有一个若书本双开大小的窗子,是这暗无天日的慎刑司唯一一点人间的生气,不然直教人以为是身置地狱,随着那缝隙间洒落的淡廖光线,依稀能判断出时辰。

大约是天黑时,方才有狱卒前来送饭,稀的几乎看不清米粒的粥,用一只破旧缺口的陶碗装盛,自铁栅栏的缝隙间放入,再丢进来一个黄的几乎发灰的冷馒头。原来,牢中一日是只给吃一顿饭的。只见其他的牢房之中,那些披头散发的犯人一见送饭,连滚带爬的扑了上来,也不看是何物,饿的是直往喉中倒去,偶尔掉落至地上的,都上前舔的­干­­干­紧紧。

烟落勉强支起身,方想去拿碗,却只见一名拎着木桶的狱卒已是上来将碗收走。竟然是只给这么些时间吃饭的,难怪那些囚犯如此狼吞虎咽。执起眼前仅刺的那冷硬的馒头,她轻轻凑至­唇­边,咬了一口,如同啃咬石头般,一股酸馊的味道直刺鼻中,几乎让她吐了出来。可再是难吃,她还是一口一口的吃了下去,记得小的时候,惹了娘亲生气,被关在了柴房之中,两三天不给吃饭,这馊馒头也不是没有吃过。

在牢中已是待上了一天,她从狱卒闲聊的口中,再从各房犯人偶尔的对话之中,零碎的知晓了一些关于慎刑司的事,一点点拼凑起来,再细细思索推敲,大致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天晋皇朝刻意注重礼教,是以慎刑司也十分重视规矩,每个嫌犯只能隔天审问一次,每次用刑不能超过两样。如若审问两次问不出供词,便会换一个主审官,如果连续三次审问用刑,依旧是咬牙不松口之人,就可以清清白白的出慎刑司。三次审问,六次酷刑,听狱卒谈起,似乎无人能坚持到最后,不是屈打成招,便是熬不住刑咬舌自尽口总之,这三次审问,清白放人的现矩,形同虚设。不过,似乎听闻主审之人亦有根据实际情况结案的权力,也就是说审问无结果,还发回内务府重新调查。

烟落咬牙将馊馒头吃完,心中渐渐清明了起来,她眼前,的确是无路可走,七皇子让琴书给她带话,其中的意思已然很明确,更有告诫她不能轻生之意。因为如果她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这案子便再也说不清了,死了一个楼烟落,谁会在意?又算得了什么?外人只会道她出身娇贵,黔弱不能经事。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春日夜晚的寒意渐渐侵入体内,拉过一些稻草,盖在了身上,如今的她,需要好好休息,保存体力,去应对明日的审问。

沉沉睡去,睡至半梦半醒之间,依稀听得牢房之门吱嘎打开。“砰”,的一声重响,似有重物落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烟落只觉得一股血腥味直冲鼻中,借着上头小窗缝隙间透出的微弱月光,她瞧清楚了眼前是一名头发散乱、容貌清丽的女子,气息若有若无,下半身似已经血­肉­模糊。

轻轻推了推那名女子,烟落小声道:“你醒醒,可别再睡了。”受了如此重伤,又昏迷不醒,她很担心这名女子就这么再也醒不过来。

良久,那名女子终似有了一丝气息吐纳而出,幽幽睁开了迷蒙的眼,瞧了瞧烟落,一脸的惘然,轻轻启­唇­,声音却沙哑得仿佛是年老的垂死之人,道:“我见过你,你是……楼婕妤……”

烟落瞧着她有几分面熟,一时也想不起是谁,只是一脸痛惜的替她整理了下凌乱的头发。

那名女子哀凉一笑,凄然如枝上一朵即将凋落的鲜花般颓然,哑声道:“不用费心了,我已经招认了,明日一早便要处死……”

烟落的手一滞,却仍是径自替她整理着衣装,自怀中扯出一方丝帕,替她将­唇­角的血迹拭去,嫣然一笑,故作轻松道:“即便是去见阎王,也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呢,兴许阎王一高兴,下一世为你寻个好去处呢。”语罢,眼角已是覆上了一层雾气。她只是不想让这名女子绝望而已,死本并不可怕,然而绝望会比死亡更快的吞噬一个人。如果是绝望而死,还不如带着希冀而走,这也是她仅能为这名女子所做的了。

许是被她感动,那女子眸中荡漾水般的波澜,­干­涸的眼眶中已是潸然泪下。

“好了,不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烟落轻轻拭去那名女子的泪水,温言劝道,只是细听已是能听出几分哽咽。

“我是皇贵妃宫中的婢女。”那名女子幽幽道来,“她们强行给我按了一个私自往宫外送金银首饰的罪名,做得是人赃俱获。要知道,在宫里宫女私藏钱财这可是一等一的死罪。我实在是熬不住刑,就认了。其实,我真的没有听清楚什么。她们却这么残忍的想要我的命。那一日,我去皇贵妃的寝室中送绿豆糕,不想却正巧撞到皇贵妃与绿萝嬷嬷低声说话,我其实只断断续续听得其中几个字而已。”言罢,她转眸看向烟落,黯淡的眼神中突然浮上一丝神采,轻声道:“我是将死之人,她们急欲除去我,肯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也许我所知道的,将来会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不知你可有兴趣一听呢?”

她径自说着,突然又叹了一气,哀声长叹道:“不过,听说没有人能活着从慎刑司出去。只怕有些事将永远石沉大海了……”

“无妨,只当做是长夜漫漫,说个故事随便一听便是。”烟落轻轻摇首,淡然道。她并非真的对这名宫女所谓的秘密感兴趣,同是天涯沦落人,只是如果有个人愿意去听听她的故事,兴许这名女子走的便不会那么遗憾。

“你附耳过来。”那名女子小声道。

烟落挪至她的身旁,凑近几许。那名女子在她耳边小声言语了几句,烟落听着,秀眉微颦,心念一转,已是重重疑惑掠过眉间。看来,这皇宫之中的水,真的很深很深。

次日一早,有狱卒入得牢房中,将那名女子带走。至此以后,烟落再也没有见过她,唯有她临走之时那整整齐齐的梳妆,以及­唇­边盛放的如同春梅绽雪的凄冷微笑,让她永生难忘。心中静静地默念着《往生咒》,一遍又一遍,只愿她来生投个好人家,不要再没入这绝情黑暗的深宫之中。

送走了那名宫女,接着便是轮到了自己。依旧是前日里的那间审问室,也还是前日里的那名主审之人。

“今日,你是准备如实交代,还是准备继续受刑?”主审之人语气森冷,指了指已是摆放在了一旁的满是铁针的床板以及一个炭火盘中已是燃烧的噼里啪啦的烙铁。

烟落强抑心中的紧张,瞥了一眼那如刺猬般密密麻麻的钢针,又瞧了瞧那烧得通红的烙铁,这只消这么一躺,哪还能剩得半条命?而她,已是全身痛得麻木,双手至今痛的不能轻易碰触。心中早已是细细思量过,眼下她唯有一赌!

“我可以招认,但是有些话,我只想告诉你一人!”她美目一扬,浑身的清冷阵阵散发,意有所指的看了看身侧另外两名狱卒。

主案之人凝眉,挥手摒退了两名狱卒,沉声道:“眼下只有你我二人,你与七皇子究竟是如何私通,又幽会了几次,还不从实招来!”

“其实,我真的没有和七皇子再有往来。”烟落轻哼道。

那主案之人一听,凝眉隐怒,正欲发作。

却听她婉转道来:“其实,真正与我有私情的,是二皇子。”是的,她在赌,人生亦不过是一场豪赌!眼下皇上年迈,朝廷之上一众官员,无非是分成两派,支持七皇子或是支持二皇子。这名主案之人如此刁难于她,口口声声要问出她与七皇子的私情,她赌他必定是效力于二皇子。

果然,那名主案之人双眸顿时瞪若铜铃,不敢相信道:“贱­妇­,休要胡说!”

“世人都知我原是七皇子侍妾,你可知其实我本是慕容傲的未婚妻?”她伸手作势捋了下耳边碎发,实为缓解心中的紧张,缓缓道。她不能自乱阵脚,教人看出她扯谎的破绽,见主案之人一脸不信,又徐徐道:“不信,你可瞧仔细了,那枕巾下角可有‘庆元’二字?”

主案之人将信将疑,回身取了枕巾于长明灯下细瞧,神­色­陡然大变,果然!而他竟然忽略了,实在大意!他抬首,颇为疑感道:“可这与二皇子,又有何关系?”

“后来我被庆元侯退婚,正是因为与二皇子两情相悦。庆元侯效力于二皇子,自然不会夺人所爱,相信你也一定听闻过前几日我为南漠国献画,二皇子提字‘山河落日图’一事罢。是否是琴瑟和弦?”平生从未扯过如此弥天大谎,她竟是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主案之人脸上掠过一丝恍然,半信半疑道:“那七皇子又是?那玉佩又作何解释?”

“你可曾听过,‘襄王有意’神女无梦,?”她淡淡一笑,若春风狒柳,荡漾心神,轻轻拂过自己已是痛的麻木的双手,又道:“不然,我又为何会丢弃了那枚玉佩,才教人捡到,构陷于我呢?”一番合情合理的解释,相信眼前之人定是深信不疑。她坚信,这一定不是主案大人想要听到的答案。

“简直就是无稽之谈!本官今日不信你不说实话!”果然,主案之人勃然大怒,正欲唤人前来用刑。

“我说的就是实话!”烟落神­色­一凛,冷道:“我能熬过第一次的酷刑,就能熬过这第二次。等到第三次换了主审官时,我还是会这么说,你可要想好了,下一个主审官,不知会是谁呢?”她料准了他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二皇子与七皇子在各个要职部门一定是分别安Сhā人手,这回是二皇子的人,下回指不定是七皇子的人。如果是这样的话,她的供词将对二皇子十分的不利,相信面前的主案之人也未必敢冒险一试。

“你!”主案之人怔怔不语,显然为她的气势所摄。

见状,烟落陡然上前一步,离他不过一尺距离,扬起头,眸中似折­射­出无边耀眼的­精­光,镇定自若道:“听说没有人能从慎刑司走出去,信不信,我会是第一个!你听着,今后无论是二皇子还是七皇子即位,总会有我的一席立足之地!”

主案之人被深深的震慑了,他从未见过如此镇定且有气势的女子,沉稳淡定,睿智聪慧,明明他才是主审之人,却轻易地被她牵着鼻子而走。那一瞬间,透过她冷凝的神情,他仿佛看见了一只五彩斑斓的凤凰自她身后腾跃而起,张开巨大的翅膀,待势欲飞,火红火红的颜­色­几乎要灼伤了他的眼。

用不用刑,心中已是岌岌动摇,正在犹豫不决间,铁门之外却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之声。一名狱卒急切进来回报,“杜大人,内务府差人来传话,说是即刻放了楼婕妤。”

主案之人闻言猛然一惊,再望向烟落。只见她已是一副从容,眉目间如同蕴了日月之光,只淡然一笑,敛眉轻声道:“我说过,我会是第一个!”

无言以对,主案之人只得挥一挥手,示意狱卒放她出慎刑司。

抬步跨出那­阴­冷冰寒的审问室前,烟落回眸望了一眼那布满铁钉带着斑斑血迹的刑板已是烧红了的烙铁,这上面,不知曾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也差点染上她的。心中雪亮一片,如此酷刑,她其实也是承受不住的。劫后余生,她­唇­边却勾起冷冽的笑容,朝他寒声道:“大人,也许,你该庆幸今日没有对我用刑。不然,活着让我出去了,他日定教你双倍奉还!”

傲然转身。走过长长暗沉的秘道,穿越过无数垂死挣扎的囚犯牢房,她走向了来时的那两扇大铜门,曾经有多少人幻想着从这里走出去,可惜都没有做到。

轰轰轰,是低沉地打开门的声音。随着那铜门大开,她却没有见到预想之中耀眼的光明,外头闷热的空气直扑而来,窒息得教人无法喘息。­阴­沉沉的天,乌云似压得极低极低。突然,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劈空而下,瞬间便劈开了厚厚的云层,直耀得周遭光华如白昼,接着一个滚雷响过,天就像是被戳穿了一般,“哗啦哗啦”地下起暴雨来。远处层层叠叠起伏的宫墙殿宇,都淹没在了那灰蒙蒙的雨雾之中。今年春日的第一场雷雨,就这么突然来了。

烟落只静静地走向雨中,一任雨水将她淋的彻底湿透,身体脆弱得仿若飘萍一般。她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着,自己亦不知想走去何方,又有何处可去?方才的惊险终于平安度过,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离了一般,再也支撑不住。远处似乎是琴书正向她奔来,可是雨水声太大,她无法听清她焦切的呼喊,冰凉的雨水,反衬出她似乎愈来愈炙烫的肌肤,愈发朦胧的意识,在倒下去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唯有一念。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如此任人欺辱!

那是一场彻夜的瓢泼大雨,“哗哗”的雨水冲尽了皇城之中所有的闷热,次日大雨停止,清晨的第一道曙光来临前,烟落缓缓睁开了眼,只见琴书正伏在她的床前。

全身似散架了一般疼痛,喉中­干­涩无比,几乎发不出声来,烟落想伸手去取案几之上的茶杯饮水。

只听得“哐啷”一声,是杯盘落地之声,她一脸惊惧的看向自己此时正缠满白­色­纱布的手,竟然颤抖得连杯子都拿不起来……

卷二 深宫戚戚 第十三章 宁王

琴书被杯盘碎裂之声猛然惊醒,怵然一惊,腾的半跳起来,抬眸看见烟落正一脸茫然的伏在了床头,神情不知所措,满地的青瓷碎片,片片锋利如刃,似乎能将人心都刺穿。赶忙上前将她扶起,小声询问道:“小主,你怎么了?”

“我的手,我的手……”烟落一脸慌乱,眸­色­恍惚,如鬼魅附身般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会抖的这般厉害?竟然动不了……动不了……连杯子都不能去拿,今后要怎么穿针引线绣花呢?要怎么弹琴作画……”,愈说愈是慌张,她一时激动得几乎欲从床上奔下地面。

“会好的,才上的药啊,小主,你冷静点,冷静点,会好的!”琴书拼尽全力,按住了情绪几欲崩溃的烟落,口中不断的安慰着。心中如刀害般阵阵得疼,昨日为她上药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慎刑司竟然如此残忍,与之相比,“暴室”的待遇根本算不上什么。

挣扎良久,直至烟落耗尽了最后的体力,再也动不了,只能伏在床边喘息连连,平日里一贯的冷静终于开始渐渐回复。勉强敛了心神,眉头依旧是紧蹙,她看向了琴书,只见琴书柔美的眼眶已是深深凹陷下去,青黑一片,显然已是连夜未曾休息好,她在里边受苦,想必琴书在外边的日子也很是难熬罢。此刻她才注意到,眼前的屋子竟然不是她平日里所居住的云华宫,而是一间极为简陋破旧的房间。床上铺的盖的都是极为普通的蓝­色­棉布,零星有几件家具,却是漆都开始脱落,此时正松松垮垮的挂悬着,由于昨天下了一整天的雨,头顶上的一寸墙角似乎还在一滴滴的渗漏着水。她一时顾不上手伤,疑惑问道:“这里是哪里?”

“小主,这里是‘暴室’!”琴书敛眉,微微叹了一口气道。

“‘暴室’?”惊愕无比,仿佛有雷电在头上炸开,烟落秀眉拧得更深,直打成一个结,才出慎刑司,又入“暴室,”这岂不是,才出虎|­茓­,又入狼窝?另有,这暴室乃是用来处罚平日里得罪主子的宫女劳役的场所,她作为一个皇上的妃嫔身处暴室,岂不是极为怪异?

“小主,这事说来也奇怪,自从你被带去了慎刑司,当晚半夜皇上就突然病倒了,头晕目眩的,无法起身。多少太医来看过了,就是司天监大人也是束手无策,这到了第二日下午,宫中已是谣言四起,宫人内监们私底下议论纷纷,说是皇上将冲喜的婕妤小主给打入了慎刑司,触动天怒,是以又是病倒了。这不,昨日皇上身子仍是不爽,只得下令将你从慎刑司放了出来,但是碍于皇家的脸面,这皇上又怎会有错?是以暂时将你打入‘暴室’,以观后效。”琴书仔细一一道来。

心底闪过重重疑感,太多的巧合,往往皆是人为,尚未细想,只见房门陡然大开,屋外的潮湿清新空气争先恐后的涌了进来,带来了一室清凉的金银花香。一袭藏蓝­色­的朝服,两肩盘着明黄|­色­的腾龙,一串光芒耀眼的东珠此时正随着他胸口不停的喘息而上下起伏着,显然是刚下朝便十分着急的赶来

望着进来之人,眼底亦是一片鸦青,似乎也是没有睡好觉,薄凉的嘲笑瞬间浮上她的­唇­边,讪讪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尊贵无比的七皇子。七殿下,陋室旧妾,你就不怕再连累了你的清誉……”

讥讽的话语尚未说完,她已是被他牢牢拥在了怀中,炙烫的体温,似乎比她此时正发着高烧还要烫上些许,他楼的极紧极紧,仿佛只怕稍稍一松手她便会灰飞烟灭一般。哪怕是隔着层层春日的衣料,依旧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此时正在瑟瑟颤抖,那种颤抖带着无穷无尽的恐慌,也深深的震撼了她。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原本还有好些讥讽他的话,此时却都想不起来去说。只沉浸在了他的惊惶与忧伤之中,脑中竟是一片空白。

琴书见状,早已是识趣地退出了房间,并且将门关得死死,“暴室”原本就在皇宫之中最僻静的角落,人人避之不及的晦气之地,极少有人经过口屋外静的只听见春风拂过叶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的一两声虫鸣。

良久,他缓缓放开了她,英俊的容颜难掩疲惫,好看的凤眼之中布满了憔悴的血丝,竟是连下巴之上冒出来青­色­胡渣也来不及剃去。“烟儿”只低喃一声,他突然又是几近疯狂的在她身上不停的上下摸索着,一脸焦虑道:“还好,还好,我真担心你会自尽。父皇暴病,我与殿前侍疾,昨晚实在脱不了身,你醒了便好!”

他一边说着,便是伸手去解开她的衣领的盘扣,烟落一怔,立时警觉,却不知他要做什么,一时愣得忘了反抗。再待到回神之时,衣裳已是被他解开了大半,褪至腰间,香肩藕臂尽露,只余一抹粉­嫩­白­色­的肚兜,却怎么也遮掩不住胸前傲人的春光,若隐若现,莹白如冬日新雪,潋滟风情,眉目间有着说不出的妩媚。

神­色­大窘,她面上渐渐冷如灰,发上一支玉簪晶光闪耀,越发照得她面白如纸,大怒斥责道:”七皇子!你竟然如此……如此……”气急攻心,她接不上气,再说不出话来。

风离御却不理,只管仔细拂过她每一寸肌肤,如同检视最心爱的珍宝,莹白的藕臂,柔美的背脊,楚楚纤腰,再到那一双修长匀称的双腿,终似松了一口气,抬眸望向她,眸中如倒映进满天银河繁星,喜道:“还好,没有受什么伤,你可知晓?我有多担心!我真怕你会熬不住刑,就这么自尽了。那么多的人,最终都是自尽的,我真怕……”他执起她的一双手,正欲凑至­唇­边亲吻,眸光却直愣愣的瞧着那层层白­色­纱布,再无法挪动半分,脸­色­越来越难看,似山雨欲来前­阴­沉的天­色­。

烟落收拢衣服,冷哼一声,神情闪过一丝轻蔑道:“七皇子是担心我自尽了,从此你有口难辩,这与我的私情,便再也脱不了­干­系了罢。”她又怎会忘记,他托琴书去狱中带给她的话,便是警告她不能轻易自裁,更是端出她的家人,与其说是警告,还不如说是威胁来得更为妥当。

有须臾的沉静,她见他低头不语,启­唇­继续道:“七皇子只管放心,为了我的家人不受牵连,我是断断不会轻易自尽的。”

风离御似完全没有去听她在说着什么,只是一味执着她的手,一层层的将那缠绕的染着斑斑暗红血迹的纱布解开,在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手指之时,那一道道狰狞的深红­色­裂痕瞬间冷凝了他的眼,如冻成千年寒冰,紧握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狰狞泛白。

“他们竟然下如此重的手!当真是禽兽!”语意森森,他咬牙切齿道,狭长的凤眸中有一丝杀意疾驰而过,口中已是狠绝厉声道:“杜进!他日我必教你亲自受遍酷刑!”

本是有再多的怨言,她在低首看到自己的一双手时,亦是沉默不语,昔日里长若玉葱的指尖,如今已是臃肿不堪,血­肉­模糊的指甲,有些甚至已是残缺不全,数十道狰狞的血痕,几乎深可见皑皑白骨。她痛苦不堪的别过眼,想去腰间摸索自己一直随身放置的玉萧,却颤抖的不能自已。

风离御瞧着她,一脸心疼,修长的手探入她的衣襟,替她找出了那管玉萧,轻轻递至她的面前,哑声道:“烟儿你是不是,要找这个?”

她不语,只颤抖着手去接,不想却只碰触到玉萧冰凉的一角,便看着它自她面前滑落。她的手,甚至连握物都难,更遑论其他?眼角有晶莹的泪水滑落,一滴又一滴,一串又一串,渐渐如斛珠倒落。现在的她,竟是如此脆弱,伏倒在床侧哀哀恸哭,整个人都沉浸在了痛苦之中,突然间,她似猛然发狂般,扑入他的怀中,只以仅剩的力量用手肘不断地捶打着他,一个劲的大哭着,泪眼迷蒙中,有无限凄惶与冷清自面上刮过。

她从未如此失态过,神­色­凄艳,似凌乱在疾风中的一缕花魂。用尽全力去捶打他,即便明明知晓那只是徒劳无力,亦不曾放弃,嘤嘤哭喊道:“都怨你!都怨你!都怨你!”

“烟儿……”他缓缓吸一口气,神情沮丧。无语回答,只得将她再次紧紧楼至怀中。

耗尽了最后一分力气,她无力的软倒在他的怀中,眸中是一片空洞与木然,气若游丝,只徐徐道:“我自三岁起,习字画,四岁起,穿针引线,五岁起,习弹琴奏琵琶,十多年的寒窗苦练。我天资平平,靠的皆是一次又一次的在繁星闪烁他人入睡之时,我独自起身,借着烛火月光,钻研苦练,才有今日之小就。可如今,都如流沙逝于掌心,也都没有了。这一双手,只怕是废了,今后也许再也不能执画笔,拨琴弦,穿针引线了……”她贴在他的胸前,静静地说着往事,语气是那般轻盈而忧伤,似随时都会飘走的一缕青烟。仿若所有的苦,所有的痛,此时都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风离御神­色­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情绪,瞧着烟落此时一脸疏离淡漠的姿态,像是一朵远远开在天际的花蔓,心中一阵阵紧揪。良久,他轻吁一口气,瞧了眼紧紧闭死的老旧的木门,现如今,他的境遇又能比她好得了多少?缓缓地无意识地揉了揉她的长发,柔声道:“你可曾怨我,当日强要了你,才将你卷入这纷争中来?”

“如何能不怨?”她凄苦一笑,他们二人何曾如此平心静气的谈着往事,点滴往昔忆起,千般感伤徘徊,最终只余沉默无声。

“可我却并不后悔,烟儿,都怨我私心想你留着那枚玉佩,不然若是狠心收回,也不会让你受苦至此。慎刑司一事,终究是我晚了一步,自他们来我的景仁宫中搜宫之时,我便知大势已去。父皇对我亦无半分信任。原本属我管辖的军饷一事,也已是交给二皇兄着手去办。罢了,自打听到审问你之人是杜进后,我从未急得如此不知所措,无计可施,唯有叫琴书带话激将于你。烟儿,那么多的人,都是熬不住刑,咬舌自尽,我真的好担心。”言罢,他似惊魂未定,复又接紧了她,继续道:“为了救你,我竟然,竟然向父皇茶水中投了紫萝香!”

烟落木然迟滞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涟漪,方才她听琴书说皇上当夜病倒之事便觉得蹊跷,眼下看来,真的是另有文章。“何为紫萝香?”她自他怀中探出苍白的小脸,忍不住问道。

“这是一种来自异域的奇香,用了能使人浑身无力,昏昏欲睡,无药可医,唯有解药能解,却瞧不出是任何病因。我对父皇用了此香,后又去四处散布流言,迫使父皇放了你,可终究仍是晚了一步。烟儿!”掩去了剩余的话,他这么做,无疑是铤而走险,自毁前程,二皇兄送南漠使臣回国,后又接到圣谕改道去处理军饷事宜,不在朝中。他做得如此明显,想必父皇也未必是心中无数,可这些,他不想再让她知晓。

突然,他伸手抚上她娇弱的小脸,轻轻执起她的双手,丝毫不厌弃那丑陋的伤口,手指一根一根放入她的指缝,轻轻地十指交握在一起,纠缠不尽的温柔与缠绵,一脸认真道:“我一定会治好你的手,一定!我比谁都期待着,你的画,你的琴音,还有你的绣品……”他的话,渐渐淹没在了温柔醉人的吻中。贪恋的辗转吻着她,那是他想念了很久的味道,终于又如此清晰的感受到了,不愿再放开,此时只想与她灵舌共舞。

心中无比震惊,他竟然会向自己的父皇投毒,只为了救她,而她,一直以为他是无情的。窗楞的缝隙间,有风微凉,卷着庭中淡薄花香缠绵送来,一浪又一浪的打在她的身上,他的吻极其轻柔,不似从前的粗暴,伴随着灼热的呼吸,密密匝匝的落下来,而她,亦是忘了反抗。

也许,唯有此时,他们才能这么静静的相处片刻,没有­阴­谋,亦没有算计……

当晚深夜,风离御再次潜入暴室之中,带来了一盒极其罕见的金针,竟然比最细的绣花针还要再细上数分,在烛火之上反复烘烤过后,借着微颤的烛光,他细细的将她手指之上断裂受损的筋脉缝合起来。

望着他略显笨拙的动作,额头因为凝神紧张已是落下涔涔汗水。虽是手上疼痛难忍,她不由得苦中寻乐,打趣道:“烟落不晓,原来男子也能执绣花针,竟也绣的像模像样。这些针可别浪费了,留着日后绣花用,可是遍寻不着的好东西,也许你能技胜我一筹呢。”

风离御斜觑了她一眼,瞧着她因忍着剧痛而咬白了的双­唇­,俊脸浮起一丝惜­色­,道:|这还是我向御医院最年长的御医问来的法子,也不知能不能奏效。”“暴室”之中御医不能入内,是以他只能自己动手。说着,又从袖中摸出一个­精­致的瓷瓶,只有两指宽大小,拨了盖子,便闻到一股清凉的香味,细细的洒在了她的伤口之上,如覆了一层薄薄的绿粉。

“痛!”她惊呼。

“忍一忍,此药效果极好,是西番进贡的,治伤有奇效,只此一瓶而已,还需省着点用。”他凝眉说着,手中却未曾停下,只专心的上药。

烟落无声无息地望着此时极为认真的他,偶尔垂落的鸟黑发丝遮住了他俊逸的侧脸,更是添了几许朦胧的温柔,异样的感觉渐渐蔓生,心中似有铜墙铁壁的一角正在缓缓塌陷。

日复一日,她被囚禁于“暴室“之中,虽不用做粗活,但也没有自由。亦是日复一日,他夜夜来于她换药。直至终有一日,他没有再来。

闲暇的偶尔间,她忍不住问琴书,“七皇子今日有事么?”语毕,才惊觉自己竟是对他有了一分期盼。

琴书只沉声道:“听闻今日皇上差人去景仁宫中宣旨,正式册封七皇子为宁王。”微微皱眉,她不解道:“也不知是好是坏……”

“自然是坏!”烟落暗自一怔,接过话,深吁一口气,长叹道:“若是真心想晋封,直接封为太子,岂不是省事?封为宁王!只怕他,与太子是无缘了……”

夜已深,转眸望向窗外疏淡月影,洒落在诡异交错的柳枝上,随风荡漾出­阴­冷的光影,并着屋中微弱的烛火一齐跳动。

五月的天,已是几许闷热,而他,想必也已是山穷水尽……

卷二 深宫戚戚 第十四章 夜春宵

夜过四更,廖无睡意,烟落起身至院门口透透气,月­色­如一掬清水,悄然轻泻,拖出她细细长长的人影孤零零的映照地上。远处水红­色­的宫灯明明灭灭如遥远的星子,风吹着身旁的柳枝轻摇,月亮也仿佛有些悬悬欲坠。

清丽的秀眉星目间,难掩忧思重重,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忽然,前面不远处的村影之下,似有银白­色­一角泛起凛冽的光芒,几乎以为自己是看花了眼。

再定睛一看,只见风离御正立于风中,软软的风拂起他金冠下逸出的一缕乌黑的发,就像做了一半被惊醒的梦。渐渐地向她走近,待靠至身前时,方发觉他今日着装与往日不同,淡青­色­的官服制式,想必应当是她从未曾见过的亲王制服,照例是肩上盘龙,不同的是胸前绣了三条腾云驾雾的金龙,个个伸出张扬的五爪,是了,平日里看他的朝服,那龙仿佛是三爪的。细节上的差别,昭显出他如今已是天晋皇朝的宁王。

“还没睡?”他含笑望着她,心底有柔软的情愫滋长。

“嗯,睡不着。”她轻声答。

一时,两人间掠过一丝尴尬,周遭太安静,静得让他们竟不知该如何相处,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之声交替而起。那一瞬间,烟落仿佛觉着这“暴室”便是一处人间仙境,如此宁静,如果他们可以永远不用身置朝堂争斗的漩涡之中,该有多好?只是,他说的很对,不是想避世不理,就不会沦为别人的箭靶。正如置身于滔滔无边的大海之中,身后一浪推着一浪,使你不得不前行。

月华如水,轻轻泄落在他们身上,清风流连,她的裙裾层层盈动若飞。他突然轻笑一声,打趣道:“你该不会是在等我罢。”说着,狭长的眸中含了狡黠的神­色­,修长的一臂上前揽过她的纤腰。

“呵!怎会?”烟落敛眼一笑,想不到,他也有这般无赖风趣之时。一时气氛却是轻松了不少。

“夜凉风起,先进屋去罢。”他说着,便将她打横抱起,长长的裙摆,几乎拖垂至地,随着他的走动,轻轻拂过地面的落叶,沙沙作响。

这几日仿若习惯了他的温柔对待,她亦没有反抗。只是细看之下,有一抹石榴红­色­悄悄浮上脸颊,耳垂之上有一翠绿­色­的宝石坠子晃出湖水般的光艳,扑在脸上,只觉得凉飕飕。他的怀中,温暖依旧,只不过是今日多了一股浓郁香馥的酒气。

入了房中,她自他怀中离开,静静地坐于床上,小声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来呢?还一身的酒味,也不早些就寝休息。”屋中比外头亮了些许,细瞧他的俊颜,仿佛有些不胜酒力,竟也有一丝微红的醉意。

风离御径自坐在她的身边,松开领口的一颗金丝扣子,略略透了口气,道:“今日册封我为宁王,晚上自是要宴请一番,是以多喝了几巡。无妨,今晚要来替你将金线拆了,如此重要之事,我又怎会忘记。我只怕自己来得太晚,你早已是入睡。”

他一边说着,一边自袖中摸出一把小巧的金剪子,大约只有寻常树叶般大小,极细极细的剪尖,却是锋利无比。小心翼翼的执起她的双手,一层层将纱布打开,果真是极品的伤药,她的伤口几乎已经愈合,也不似平日的伤口总会留有黑黑狰狞的疤痕,细瞧之下,已是有粉­嫩­的肌肤新生。仔细的用剪子将之前为她缝上的金线一一去了,动作格外细腻与体贴。

他剪得极慢且极细致,时光悄悄的流逝,周遭仿佛静止了一般,唯有偶尔跳动的烛影方有一丝晃动的感觉。一绺碎发自他的海水玉金冠下以柔雅的姿态滑落,无限柔媚之姿,竟是驱使着烟落不由自主的上前为他捞起,彼时,适逢他为她剪去最后一根金线。腾然,他抓住了她探触而来的手,温热的大掌瞬间包裹住她娇小的柔荑,眸中荡漾出水般的沉醉,哑声道:“烟儿,试试看,能不能动。”

烟落脸一红,立即抽回了手,仿佛碰触到了炉上的滚水般心慌意乱。不想却意外的发现自己的手已是能蜷曲握拳,伸展自如。心中一喜,美目一扬,眸中瞬间盛满晶亮的星辰,情不自禁道:“好像真的能动了。”

“那去试试看,能不能穿针?”他亦是一脸动容的瞧着她,眸中尽是深深的怜惜,柔声建议道。

“嗯!”她拼命大力地点了点头,神­色­难掩激动,忙下了床,从一旁案几之中取了琴书补衣服用的针线,愈是可以一试,她反倒心中开始有了一丝紧张,有些犹豫不绝。

“试试吧!”他微笑着鼓励。

她微咬下­唇­,一手执起针,另一手执起线头,小心翼翼的穿过去,第一次没有成功,也许是因为她有些紧张。第二次,她使劲收敛了心神,竟是一穿而过,望着那吊悬在丝线上左右荡漾的银针,晃出阵阵银光。失而复得的喜悦如潮水般覆没了她。百感交集,她竟如小孩子得了蜜糖般兴奋,心中甜腻腻的。她一直以为,她的一双手已是废了,不想还能有今日。

“真的好了!”能做如此­精­细的活,想必其他的也没有问题了。克制不住的激动,令她眉飞­色­舞,竟是忘形地上前拥住他的衣领,挨着他的身侧,直将手在他眼前晃了又晃,笑声宛若银铃般清脆。

风离御眉目含笑望着她,神­色­满是融洽的暖意,心中暗自庆幸,如果她的这双巧手废了,那他会内疚一辈子的,她甚至都没有为他缝过一件衣裳,一想到那惹祸的枕巾,心中泛起难言的酸涩之意。心疼得瞧着她此时难得露出的天真笑容,如蔷薇花开般灿烂,更是添了几许愧疚,她自小庶出,身份备受争议,这日子本已是难熬。是他,残忍地刻夺了她全部的笑容。

等一阵高兴劲过了,烟落回过神,方才发现自己已是暧昧地坐在他的身边,一臂正柔弱无骨的挂在他宽阔的肩膀之上。何曾如此放纵自己的行为,当下她羞红了脸袋儿,急欲离开。可他哪里肯放,一臂有力紧紧地钳制住她,更是将她拉至自己修长的双腿之上。

望着他清澈的眸中渐渐升起异样的颜­色­,仿佛带着几许暗红的情yu,她略显紧张的凝视着他喉结间的上下滚动,脑中腾然一片空白。她不是未经人事,自然明白他想要什么,益发的慌乱,只觉得脑中嗡嗡直响,吵闹欲裂。

“烟儿……我想……”

潮湿的吻伴着灼热的呼吸细细密密的落下,他的­唇­齿间还残留着浓烈的酒香,直熏得她亦是有了几分醉意。他的­唇­舌柔软细腻,腻在她的颈中,直勾起心底深处一股莫名的渴望。下意识的想要去抵抗这种如火如荼的狂潮,她双手紧紧抵住他的衣襟,不想却被他捉了去,反扣在了身后。衣物如繁复的花瓣般一层一层脱落,恍惚间已是被他压至床榻,沉重的身体伴随着他益发粗重的喘息一齐而来,直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七皇子……我……”轻微挣扎着,却更像是引诱,她脑中一团乱,已是无法思考。

“叫我的名字,叫我御,烟儿……”望着她似羊脂玉般雪白的身子,端庄的气质融合着妩媚,克制不住的情yu浪潮将他彻底淹没,低喃声渐渐模糊不清,最后消失在他一路向下延伸的热吻之中。

他的技巧娴熟,所到之处似在她身上点燃了星星之火,渐渐燎原。心中隐隐觉着不妥,却又无法抗拒他的挑逗,头脑愈来愈混沌,她好想让自己清醒,因为她与他之间,有太多太多的不可以,有些很重要的事,甚至是有些很重要的人,她一时都忘却脑后,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想起来。

罢了,她的心已是冰冷寂寞的太久,久到哪怕只是零星一点温暖都会令她情不自禁的想要去靠近,依偎着取暖。罢了,她亦是冷静得太久,这种冷静的伪装眼下难以再维持,此刻的她只想忘却一切,放纵自己。伸出一臂,她风情万千的环上他的脖颈,亦是感受到了他突如其来的狂喜。

他进入她身体的一刹那,竟然还是疼痛的触感,抑制不住地从喉头溢出一丝呜咽,却只是勾起他更兴奋的狂野。

烛火盈然跳动,缓缓滑落一滴滴软而红的烛泪,蕴成一朵朵斑斓的珊瑚。月光都好似害羞地躲至云后,不肯去瞧那春­色­无边。纤秀莹白的足尖笔直的伸挺着,几乎承受不住帐内的春暖。男子沉重的呼吸之声和着女子芬芳的娇吟交替起伏。

“叫我,叫我的名字……”他突然停了下来,额头满是涔涔汗水,激|情已至崩溃边缘,布满情yu迷离的凤眸瞧着身下妩媚的人儿,不断地催促道。他想听,此时此刻想听她宛若黄鹂的声音娇唤他的名字。

陡然的空落,让她不知所措,难耐的欲潮一浪高过一浪,几乎是含着哽咽的娇喊出声,“御……”

“烟儿……”他不断低喃,不断地给予她极致的快感与彻底的满足。直至感受到她全身颤抖不已的痉挛着,方才释放出自己全部的热情,登临顶峰

过后,她柔顺地趴伏在他的胸前,静静数着他强劲又急促的心跳声,只默默不语,他的肌肤之上仍是一片薄汗,还留有方才缠绵的气息。理智回笼,她一时竟有些茫然。

风离御一臂搂着她,那滑腻细致的触感教他流连不已。另一手把玩起她乌黑柔顺的长发,用一指轻轻卷着。瞧着她沉默不出声,心中渐渐凝滞,有些失落。

良久,他轻声问:“你后悔了?还想着慕容傲?”言罢,语中浓浓的醋意竟让自个儿都吃了一惊。

傲哥哥,烟落一怔,放纵自己的那一刻,她竟然没有想起一直深埋在心底的他,而这样的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见她怔愣不语,他醋意更甚,瞥了她一眼,只凉凉道:“你是我的人,你们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她盈盈抬眸望向他,轻咬下­唇­,恍恍道:“没有,我只是觉着对不起映月。”毕竟,现在映月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妃子。想到这,心中竟是有着说不出的窒闷。

“映月?”风离御颇为惊讶,微微坐起身,觑了她一眼,又问:“你怎会提起她?”

烟落拉高被子,遮住自己胸前因他坐起险些尽露的潋滟春­色­,脸­色­依旧是潮红一片,迟滞一下,道:“她是你的妃子,你夜夜都上我这来,这般冷落她,教我心中过意不去。”别过脸去,掩饰住自己一闪而过的难堪。除了映月,他还有骆莹莹,今后或许还会有许多。

“烟儿。”他将她的小脸搬转过来,瞧着她,认真道:“我本无意纳你妹妹为妃。都是母妃自作主张!”言至司凝霜,他眸中闪过一丝狠厉,又道:“因着是你的妹妹,我一直待她有礼。等日后风波平定了,我一定想办法,完璧归赵!”

完璧归赵?!烟落睁大了美眸,有些不可置信的瞧着他,难道说,他没有?那么映月她……

“烟儿,别总想着那些有的没的,总想着旁人。”他略为不满,轻声斥道,一个利落翻身,又将她压制身下,覆上一脸邪气的坏笑,轻轻在她耳边吹气道:“怎样,这次不用媚香,感觉如何?”

她大窘,想不到他如此小心眼,还记着上回的事,如此取笑她,还问得这般孟浪,教她脸红了个透。只是,如此邪气的笑容,此刻看起来却并不扎眼。

来不及再多想,他的热情已是再次点燃,刚才顾着她久未经人事,他已是收敛许多,动作极其轻柔,这本不符合他狂野放纵的­性­子。吻如狂风暴雨般落下,他无疑是一名优秀的猎者,此番他便要尽情肆意的去享受这美味的猎物,直至天明……

午后,烟落小睡片刻后,才自床上起身,而他似乎一早已是离去o屋外阳光异常炫目,金灿灿的似乎将老旧的窗框都晒出了一股子的焦味。

她披了一件薄衣,将浑身欢好的痕迹尽数遮挡,走下了床。伸手推开了房门,只觉得一阵热浪迎面扑来,卷着青草花香的气息,令人心旷神怡。走了几步,拐弯处便是一处破旧的园子,园里几乎是空无一物,只有一缺了口的大缸,里面盛满了水。有几株开满了花朵的玉兰村,那莹白厚密的花朵似一只只洁白的冰雪盏,就这么冷冷清清的绽放在春风里。

不远处,似有捶打衣服的“啪啪”响动,伴着阵阵泼水的声音。拐过一处弯角,又靠近了几步,她远远瞧见有几个女子正围着一口井,半蹲着洗衣服,层层叠叠的衣服堆得似小山般高,不算甚好的衣料,想来也是一些下人的衣服。

一个高个略胖的年长女子正站在她们身后,一张皱纹横生的脸,晒得黝黑风­干­,粗壮的手中执一长鞭,神情倨傲,大声呵斥道:“快点,快点!洗不完不准吃晚饭,你,你,还有你,都快些!”

宫中总是不乏这些奴才,自己平日里受着主子的气,忍气吞声,到这再来给别人脸­色­看。烟落瞧仔细了,琴书似乎也正在埋头洗着衣服,眉宇间青黑一片,显然已是十分疲惫。难怪她瞧着琴书日渐粗糙的手,­精­神是一日不如一日,原来是日日在此做着苦活。如果说慎刑司是酷刑逼得人自尽,那么这“暴室”便是慢慢地将人折磨累死。

即便是身处“暴室”,再落魄她也是主子,正欲上前替琴书说话,却正巧见刘公公带着几人寻来,见着方才那名胖女人,便寻问道:“楼婕妤呢?”

“呦,是什么风,把刘公公吹至这晦气的‘暴室’中来了。”她讪笑着缓缓自拐角处步出。

刘公公一见,赶忙迎了上来,换了一脸奉承,直直道:“小主,哦,不,等下该改叫娘娘了,皇上要晋封娘娘,这封号都让内务府拟好了,‘顺’字,赐住飞燕宫,真是大喜啊,大喜!现下正等着娘娘去飞燕宫领旨呢 ”

封她为顺妃?这又是唱得哪出戏?兵来将挡,土来水淹,她如今已是见怪不怪,心中平静若止水。眼尖地瞧着刘公公身后站着的,竟是司天监莫寻。她覆上满面春风,莲步轻移,缓缓来到他的身边,斜眸打量,微嘲道:“司天监大人果然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跟着刘公公可是前途无量。”

“皇上差微臣来替娘娘瞧瞧身子,可有何不妥之处?”他拱手作揖道。

“着实让大人费心了。”她­唇­边勾起深深诡异的弧度,略略向他凑近,附在他耳边,小声道:“与其担心我,不如仔细着你自己。路走多了,总会掉着,只是日后你的运气就未必有我好了。”

“呀……”的一声,身侧树丛中有一只灰黑雀鸟,仿佛受了惊吓般,突然一跃而起,直飞冲天,在浩瀚的蓝天之中凝成一个黑点。

翩然转身,她神清气爽,回眸望了望正一脸凝重的莫寻。彼此间竟是相视一笑,有电光火石四­射­迸裂……

卷二 深宫戚戚 第十五章 太子

飞燕宫,虽地处偏僻,却是一处风景极好的宫苑,大约再走上一柱香的时间,便能走至这幽幽深宫的尽头,远远望去身后便是绵延的山丘,满眼的郁郁葱葱,底下是一脉长长的赤­色­宫墙。这里是极安静的一处所在,微池柔波,烟柳生翠,春花闲开,几只金黄|­色­的鸟儿静静栖在枝头,轻叫一声,又是一声。

位列三妃,烟落于宫中的衣食供给已是不一般。粉霞锦绶藕丝罗裳,垂华髻上扣着水晶珠花玉钗,八宝掐丝顶冠,项上系着九阙玉环,纤纤玉腕上是一对清灵通透的碧玉镯子。

此时的她,左手正执着一支画笔,沉静优雅的立于一袭长台案几之后,案几上铺了一层雪白的宣纸,左右各以青龙白虎玉纸镇压住。柔软湿润的笔尖敷了浓浓的墨汁,轻轻地落在纸上,先是勾勒出一袭春水池畔的轮廓,再是点上几许翠柳海棠,浓墨淡抹,依着海棠有一双闲鸭交颈相伴,翅膀微张,拥着彼此慵懒入睡。一幅海棠春睡旖旎风姿跃然纸上,她的手,虽不及以前那般灵活,有些僵硬,可相信只需稍加练习,假以时日便能复原如初。

凉风簌簌,灌了进来,驱赶一室的闷热,是琴书推门进来。

烟落抬头,瞧了一眼琴书,她显然气­色­好多了,披一件青缎对襟外裳,绣纹如意图案,头发用点翠Сhā梳松松挽一个流苏髻,簪着镶金花铀,虽是二十有六,却也是清丽可人,别有一番韵味。因着自己被册封为正二品顺妃,位列三妃,未得圣宠却连连晋封,看不透其中缘故之人直以为她日后必是飞黄腾达,一时客气巴结之人倒是不少。这琴书也是跟着水涨船高,眼下已是宫中宫女里头一分的尊贵,昔日里在“暴室”之中欺凌她的嬷嬷,也被刘公公调去了宫外行馆做苦活,亦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娘娘。”琴书双手奉上一盏清香四溢的茶水,敛眉道。抬眸瞧了下复又低首仔细作画的烟落,娘娘近日里,气­色­红润,整个人益发的妩媚妖娆,风韵不同于往昔,一贯横亘于眉间的隐隐忧愁一扫而空。替代的是一抹­精­锐的光芒,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凌厉气势。

搁下手中画笔,烟落端起茶水,轻轻饮啜一口,徐徐清凉入肺,似加入了名贵的百合香,世态炎凉,以前她被人遗忘于云华宫之时,可从未有过如此好的待遇。勾­唇­略嘲一笑,她径自拌了些绿­色­水墨,低首问:“我让你打听的事,可有结果?”

“娘娘果真聪慧,已是猜得七七八八。”琴书双眸一亮,绽放屡屡光华,难掩钦佩之意。

“哦,细说来听听。”她­唇­边挂着浅浅微笑的弧弯,另执起一支画笔,蘸了些绿­色­,便往那婀娜多姿的柳技上画去,片刻间画中便萌生了点点春日翠意,教人耳目一亮。

“奴婢去内务府问得详详细细了,才拟定下的死规矩便是位列三妃及之上的,日后一旦先皇驾崩,无论有无子女,便直接晋为太妃。其余妃嫔有子女的,可以保有位份,留在宫中颐养天年,没有子女的,一律落发出家,永伴青灯古佛。娘娘,奴婢认为此番晋封娘娘为顺妃,应当是好事,至少日后不用落发出家。不知,娘娘是如何看待此事?”琴书蹙眉问道。眼下的情势是愈来愈乱,她在宫中跌打滚爬了二十余载,竟也渐渐无法看透这迷乱的局。

“好事?!”烟落自嘲一笑,又换过一支笔满满蘸了红墨,朝着画中轻轻洒了洒,点点妖艳坠至海棠丛中,如凝成点点殷红饱满的珊瑚莹珠,搁笔,一幅“海棠春睡图”已然完成。

琴书于旁递上一袭方帕,烟落伸手接过,拭­干­净了手,继续道:“才晋封七皇子为宁王,次日便晋封我为顺妃,封号必然不会是一日间就拟定好的。两者凑在一起,怎会这般巧?眼下虽然位列三妃,明着看似乎日后不用落发出家。可是,落发出家又何妨?如果七皇子真的有意。”说道这,脑中飞快地掠过那抹邪气的俊颜,似正暧昧的凑在她耳边哈着气,玉颜微红,美目一扬,垂首凝望着自己轻绞衣摆的双手,又道:“如果他真的有意,只消等上些时日,向内务府报上我在寺中因病暴毙,消了我的户籍,日后改名换姓,一样可以……厮守。”

说道这,她长长吁了一口气,眸中溢上几许悲凉,叹道:“若是日后晋了太妃,在明处总是难办,只怕会是银河两隔了。”有时候,荣耀反倒是一种沉重的负担,直压得你难以喘息。

“原来如此!”琴书恍然道:“先封了七皇子为宁王,再封了娘娘为顺妃。原来是皇上害怕自己百年之后,娘娘与七皇子情不自禁,再弄出些风晋皇朝让世人谈论的话柄来。原来竟是这样的,还是娘娘聪慧,奴婢愚钝,没能参透。”

烟落缓步来到青麟兽香炉前,执起玉勺,舀了一些倒入炉中,“呲呲”声响起,她呆愣望着那徐徐升起的白烟萦绕在眼前,清丽的容颜一阵恍惚。声音暗哑,带着几分失落道:“知道了,却不能改变,又有何用?”

“如果七皇子当了皇上,娘娘又是从未承宠,这‘完璧归赵’应当也说得过去。总之,天无绝人之路。”琴书见她一脸郁郁,心中不忍,柔声劝道。

烟落不语,抬眸望向不远处的袅袅轻纱,因着春日,宫中的窗纱一例换成了云雾白的蝉翼纱,远远望去宫外的桃红柳绿似化在春水般朦胧,几分烟雨般的景致,教她心中益发的怅然。如今的他,已是与皇位无缘,先是晋封他为宁王,再是策她为顺妃,这接下来?不出意外的话,二皇子只怕是不日便要坐上太子的宝座了。

二日后,二皇子风离澈归来,那日他着一袭黑底绣金龙锦服,头戴金玉冕冠,乘坐着明黄|­色­的金帐御撵缓缓驶进皇城,这等迎接阵仗,是无上的殊荣。听闻此前由于部分地域克扣军饷,将军士兵多有抱怨。此番风离澈改道处理军饷事宜,因着他的威望稳定了军心,可谓是大功而返。皇上龙颜大悦,御手一挥,便将半壁御前侍卫的兵权交至风离澈的手中,相较被册封了个闲散王爷的风离御,他的优势已然是排山倒海。

风晋皇朝乾元二十八年五月初,由于皇上一直龙休怏怏,朝中立太子之声一浪高过一浪,皇上着人起草了立太子诏书,正式册封皇二子风离澈为太子,至此,数年明争暗斗,刀光血影的太子之争,终于落下帷幕。

又是两日后,清晨时分。

禁卫宫廷的仪仗队早已威风凛凛的站在了皇城南门的东西两侧。鼓乐队与司礼队似已将太子迎至南门等候,满朝文武百官身穿官服,分不同品级,齐聚于正泰殿之下,为首的便是宁王风离御。

一时间,鼓乐齐鸣。南边隐隐可见司礼队正迎着风离澈朝这边走来,烟落此时正立于文武百官身后的一处隐蔽之地。静默地望着这一切。只见风离澈已是身穿最庄严的正黄礼服,缓缓步来,拾级而上,最终站立在那高高在上的正泰殿前,隐隐可见身后近侍拥簇,金篷玉扇,绣幡长戈,气势不凡。祭过天地,正泰殿下一众官员齐齐跪地,整齐若斯,遥望风离澈正单膝跪地,有司礼为他戴上纯金冕冠,将一柄九龙夺珠权杖交至他手中。少刻,他缓缓起身,面朝殿下,双手缓缓向两侧升平,长长的剪袖几欲垂地,示意平身。

顿时,如海潮般层层迭起的山呼声一浪接着一浪响起,“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震耳欲聋的呼喊声此时听来恍惚有几分不真实,她茫然而又空洞的美眸瞧着华丽奢靡的七宝缠金丝明黄|­色­华盖,怔愣无语,转眸看向风离御,只见他的眸光一点一点冷了下来,像是燃尽的余灰,冷到死,冷成灰烬,湮灭与尘土无异。

他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一朝却如流沙疾逝,终于也都没有了。紧紧握住双拳,华丽衣裙的一角已是被她揉得极皱,深深的褶痕向四处狰狞地蔓生着,眼前这光华闪耀的无上尊荣,恍若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红­色­轻纱。她明白的,任何极致的权势背后,都是踩着无数人的鲜血而上,而历史就是这般无情,以骨为笔,以血为墨。也许,这其中亦有沾染了她双手饱受酷刑的鲜血,以及她那未能见天颜的孩子的薄命。

这一刻,望着风离澈深刻英挺轮廓的侧脸,长身玉立,丰神朗朗,她心中深深地种下怀疑,他是否真如表面看起来这般孤傲冷清?风离御因着她的缘故,终于被拉下了浑水,眸中衔着一丝淡淡的恨意,她突然很想知道,这一切,风离澈,他究竟有没有参与……

卷二 深宫戚戚 第十六章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一)

日影西斜,此时已是晚霞满天,天空中的落日已是被无边的昏暗吞没殆尽,半边的天被层层霞光染得格外的璀璨炫目,金红,姹紫,粉黄,明蓝,诸多霞­色­调和成了幻彩鎏金的大空。烟落不由得驻足观望,这样的霞­色­,如此纯净,真美!仿若是铺开的七彩织锦从九天玄女的手中抖落,如梦幻般一所停留在了人间。

今晚,是二皇子册封太子后的正式晚宴,宫中自早上便已是开始布置,长长的红­色­绒毯铺至远方,一眼都瞧不到尽头。一丛丛金黄|­色­的花盛开着摆满了红毯的两侧。自她入宫以来,这是最大的一次盛宴了,比起上次南漠使臣前来时­操­办的还要奢华土几分。

照例,她自然是要出席晚宴。拢了拢身上的藻绿­色­绣海棠荡纱披风,接过琴书的手,缓缓朝宴席而去。

走着走着,只见暮­色­中一道颀长的身影正缓缓向她这边走来,夜凉的风撩起他青­色­衣袍的一角,一扑一扑的,如同折了翅的飞鸟无奈地扑腾着翅膀,好似他现在的困境。在离她几丈远处却突然停了下来,深深望了她一眼,俊脸之上有粼粼波光微动,薄­唇­紧抿,转身先她一步前去赴宴。

烟落步履微滞,自那夜后,她已经好多日没有瞧见他了,他这些日子好似都在宫外,也不知忙着什么。脑中不知怎的忽的忆起那夜与他的极致缠绵,颊上悄悄飞上两抹石榴红­色­,似喜还羞,瞧着他翩然在眼前的身影,几缕长发随凡飘扬,如洒向春日的黑缎,心中竟是无声无息地荡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众目睽睽之下,她与他,自然是要避开些的。天­色­渐暗,她静静地站立着,只待到他渐渐走远,寥落的身影似没入浓墨浑金的暮霞之中,而这般缓缓地陷没,格外给人一种压迫到兄法喘息的感觉。

再抬步来到席中.她显然还不算晚。主席之上,似乎不见皇贵妃司凝霜的身影,细一问,许是皇贵妃心中不满册封太子让,多年的苦心经营付之东流,是以自称抱病卧床,不愿出席太子封宴。主席之下,下席左顺位,第一席的座位是留给梅妃,第二席座位便是自己。可见眼下的她,在宫中地位已是不同往昔。

入座,遥望对面席工的风离御,骆莹莹与映月似乎早就到了,已是一左一右如两朵娇艳的鲜花般挨在他的身侧,骆莹莹一手似半挽着他的手肘,神情清朗,貌似恢复了些许往日的艳姿。如果说骆莹莹是一朵娇艳的牡丹,那么映月无疑是一朵柔丽的栀子花,静雅清灵的绽放着,虽远不及牡丹艳丽,却是别有韵味,让人情不自禁想去亲近。只见映月一脸温柔荡漾,正为他的酒盅之中满上丽香的酒,兰指微翘,抬眸间浓情流转,仿若酒壶之中倒出的都是她的无限深情。望着他们这般恰恰,烟落只觉得心上如沉沉压下一块大石,渐渐透不过气来。

少刻,只见两名衣着华丽不凡的嬷嬷引着一名身着茜红­色­剪袖绣金线牡丹宫装的女子自远处缓步前来。这般盛装隆重出席,只怕是一直在病中着的,她从未见过的梅妃。

对于这名自入宫以来便一直盛宠不衰的梅妃,烟落的心中自是有几分好奇的。听闻她原先不过是一名进献皇上的舞姬而已,凭着一曲《惊鸿舞》入得圣颜,竟是一举封为正二品妃,打破了下女只得逐级晋封的规矩。而且,听闻皇上平日一月有大半日子皆是宿于她的玉央宫中,更是着人在离如宫里宫外数里之地内皆种满了各­色­红梅、白梅、腊梅。其隆宠可见一般,且长宠不衰。

天­色­已暗,周遭明亮的黄|­色­宫灯却将整个庭宴照耀得亮如白昼,只见梅妃穿花踱柳而来,莲步姗姗,身旁似带出一脉芳香的云。入座于烟落的身侧,待瞧清楚时,烟落只觉得自个儿的呼吸,都因为梅妃的出现而微微凝滞了,她仿若是不染纤尘的,没有被世俗里的污浊烟尘沾过一丝一毫,柳眉如黛,星眸欲坠,眉间一点朱砂,如凝了的红胭脂,益发衬得她宛若天上谪仙般飘渺。

其实,若说梅妃便是人间唯一绝­色­,烟落心中觉着其实未必,自己也是颇为貌美,与梅妃不相上下,美人总有相似,她与梅妃之间甚至眉眼间还有着几许相似,一样的细长柳眉下弯着一弧含水秋眸。只是这梅妃,顾盼神飞的娇柔姿态中透出一种淡淡的惘然的神情,仿佛是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点心事。而这种柔弱的感觉,也许最是能勾起男人争先恐后的保护欲望。恐怕这便是梅妃盛宠不衰的原因了,然而,梅妃再是得宠,也不过是养在深宫之中一朵­嫩­弱的花儿罢了。­唇­边轻轻扯动一缝淡然的孤度,烟落别过眼去,径自四处打量起来,她所向往的,也许更多。

四处游移目光,掠过位于身后几席的曹选待,不,如今应当是曹嫔了。听闻梅妃抱病不能侍寝,这个曹嫔颇得宠爱,是连越两级侍奉于君王塌前,亦是打破了宫女必须逐级晋封的宫现。宫人内监们都私下议论着,这个曹嫔可大有当年梅妃得宠的劲头呢。

无谓一笑,转眸回神,烟落正欲执起面前红漆雕花攒盒中一块玉酥糕,却听得耳旁一阵踏着落叶的簌簌声直作响。抬头一望,竟是慕容成杰与柳云若相携而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慕容成杰,以前傲哥苛总是护着她,怕自己受冷眼刁难,是以从未曾带着如去过安邑郡王府。

慕容成杰显然已是上了年岁,虽应当是与爹爹差不多的岁数,可却明显更显苍老,一看着便是成日浸­淫­于酒­色­之中,被掏空了身子的人。只余一双­精­锐不减的黑眸,依稀透出年轻时的纵横沙场,好似一汪深不见底的深潭,烟落只望了一眼,心底竟萌生出了莫名的寒意,手脚均似被冻僵般.冷彻底。眼底掠过一抹疾驰而过的狠意,几乎教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行至自己身旁,只听得梅妃已是先一步福身行礼,声音若翠鸟歌唱,盈盈道:“义父,近来身子可好?”

慕容成杰忙换上一脸老辣的奉承,一手将梅妃挽起,道:“老臣岂敢劳娘娘大驾,还烦娘娘惦记,臣身子过朗的很,无碍,无碍,呵呵。”

义父?!烟落的神情在闪耀的宫灯之中有一阵恍惚,记忆中好似听人说过,梅妃是慕容成杰进献给皇上的,原来竟是称他作义父,那岂不是是慕容傲的义妹?也不知他们是否曾经认识。微微颦眉,甩了甩头,烟落只觉得自已是越想越远了,竟寻思此不相­干­的事。

美目一扬,却对上了柳云若一双似笑非笑的眼。她满头青丝梳得如亮油油的乌云,两鬓长发微垂,轻若柳枝,满头华丽的朱钗金簪,耳边戴着红­色­玛瑙坠子,妖艳如吐着红星子的小蛇,穿着洒金牡丹罗裙,装扮异常华贵。

“顺妃娘娘万福。”柳云若微微福身,向她致礼。

烟落亦是大方还礼,只是菱­唇­开了又合,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昔日情同姐妹,兴趣相投,总有着絮絮叨叨说不完的话,可如今见了面却连问候的话语都是那么难以启口。

柳云若似丝毫不介意,只是柔若不骨的挽了慕容成杰,一同向对面席位走去。在经过风离御面前,只见她稍稍停顿了下,松开了慕容成杰,修长的两手轻轻捻起自个的洒金罗裙,双膝微弯,长长的裙裾四下散开,如同盛开在草地之上的一丛艳丽的芍药,声音娇媚酥骨道:“宁王殿下万福!”那一声“宁王”带着刻意的尖声,听上去是那般的刺耳,更像是有意无意的嘲讽。

风离御面­色­稍霁,回以一抹冷淡的微笑,微眯双眸,眼底有看不咒的情绪一问而过。执起面前的酒盅,作势饮了几口。

瞧着柳云若刻意地前去问安,烟落心中一沉,若不是今日见着柳云若,她几乎都快忘却了风离御曾经狠心玩弄抛弃柳云若之事。看云若那强作傲气的神情,以云若的­性­子,想必一定是爱惨了他,亦是恨毒了他罢。几许难掩的失落并着几分酸涩之意泛上心间,渐渐弥漫开来,直至­唇­边都衔了一丝苦涩。她自己,想来也不过是他百花丛中曾经的一朵而已。

一众人等陆续入座,少刻,皇上与太子一同出席,高坐于主位之上。丝弦管乐的宫廷乐曲徐徐吹奏,月儿亦是牲上柳梢,此时正漫下如烟如雾的薄云,如轻纱般拂遍每一处。几巡酒过后,人人脸上皆是有了几分醉意。

烟落亦是饮了一杯余,她不胜酒力,是以不敢多饮,只略微抿了几已是觉着头胀无比,似好多小人从旁拉扯着她的长发,朦胧错觉中,总觉着七皇子灼热的目光一直凝视着她,炙烫无比。暗自甩了甩头,聚拢了­精­神,她向他瞧去,不想却对上了他双眸无焦距,虽是望着她这边,却已是神游太虚,不知所想。

片刻,身旁一席的梅妃悠然起身以身子疲乏,先行回宫休息为由,携着两名嬷嬷飘然离开了座位。瞥见烟落,她微微一笑,艳光四­射­,那艳似春梅绽雪,总有此凄冷之意。

烟落亦回以一抹得体大方的笑容。

歌舞宴席已是渐渐接近尾声,皇上一早已是起身离席,许是去了玉央宫,只余风离澈仍是­精­神朗朗,一众朝廷重臣轻番卫前敬酒,远瞧着,他也是惭渐有了几分微醉。对面席上,但见风离御凑至映月耳边小声几句,映月一脸柔顺的颔首,起身携同骆莹莹一道先行离开。

烟落凝眉瞧见这幕,心中大约明白风离御许是有事要寻她,彼时他亦正朝自个儿瞧过来,于是她执起手中酒杯,微抬向他示意,作势轻轻饮啜了一口,一双美眸流转朝南边的醉兰池方向望了望。风离御当即会意,亦是举起杯中美酒,­唇­边挂着一贯的浅笑,轻轻领首,再一饮而尽。旁人只以为他们是彼此敬酒示意,而烟落已是心领神会。少刻,她亦是借故离席,只留了琴书于席上再坐一全儿。

夜凉如水,月光皎沽如请水流泻,烟落独自走在细长的鹅软秘道之上,裙摆拂过簌簌落花,轻微的声响仿佛是这宁静夜晚唯一的优美曲调。伸手轻轻拂过一旁的灌木树叶,如水的凉意沾染手上,从旁斜出的花树影子映­射­在流光溢彩的宫灯之上,蜿蜒曲折如无限忧思倒影其上。

她拐过一弯,又是一弯,直至寻了一处醉兰池边极是僻静之地,才止了脚步。这里离喧闹的宴席较远,亦是没有明亮的宫灯照耀,周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树影也仿佛­阴­沉森冷,一时心中竟是有此惧意。突然,树丛中似跳出一个物什,三两下一跃,便跳入不远处的池中。她惊得后退一步,却似碰到了一堵坚硬温热的墙,转身只瞧见是一人,太黑一时瞧不清模样,连连受惊,她几乎要惊喊出声,然而所有的呼喊都被来人以­唇­舌相堵,熟悉的龙涎香瞬间溢满鼻息,炙热的呼吸夹杂着沉重的喘息,吻如同暴风骤雨般侵袭而来,似带着浓浓的思念。是他。

今日因见着柳云若含恨落寞的样子,烟落亦是受了几分感染,打自心底时他又是生了几分抗拒,比起那夜沉浸在了手伤复原后莓悦之中的她,今日要清醒许多。步步向后退,而他确是步步紧逼,愈楼愈紧,丝毫不肯松手,直至她身后抵住一颗粗壮的大树,再无路可退,被禁锢于一寸狭窄地方,动弹不得,心中警铃大作,又害怕招人注意,更是不敢出声,一时间只得无奈地任他为所欲为。

他愈吻愈是动情,温热的大掌已是游移在了如纤细柔美的腰间,腾然松开了她的腰带,“哒”地一声,轻轻飘坠于草丛中,同是明翠的绿­色­,瞬间便与地下融为一片,烟落却浑然不觉,整个人轻飘飘的,如置身云中漫步,身子渐渐一点一点的软了下去,仿佛在他的手中化作一滩柔腻的春水,脚下酸软得几乎再站不住。脑中意识逐渐混沌起来,正无法思考间,不想他已是伸手探入她的衣襟,陡然握住她胸前的柔软。被他如此肆意地侵犯,理智瞬间回笼,她陡然清醒了数分,浑身一冷,只觉得汗水涔涔落下。他疯了,在这种地方想要做什么,她有很重要的事要寻问他,司不是来此隐秘之处与他男欢女爱的。想着,她已是欲抬起一脚去微微踹他,不想反倒被他钻了空子,修长的一腿巳是挤入她匀称的双腿之间,紧密相贴的两人再尤分毫空隙,而他,邪恶的手已是一路向下探去。

周遭漆黑.月光都似不愿照至这隐秘的树丛中来,伸手不见五指,只是对于自小习武的风离御来说,暗中视物是轻而易举之事,凤眸微眯,含着暗沉的情yu,他贪婪地瞧着眼前这妩媚的人儿,领口微松,隐隐约约可见香肩之上,有一条极是艳丽的红­色­肚兜丝带,那样艳红一条细线蜿蜒其上,愈发显得露出的皮肤莹白若雪,那丝带随着锁骨蔓延下去,脑中情不自禁地遐粗起往下的潋滟风情来。原本只是想以吻堵住她的惊呼,不想情潮泛滥却是愈发不可收拾。高涨的情yu使他几乎濒临崩溃,急欲纾解,似乎遇上她,总能轻易让他失控。

“唔!”猛然彻底的占有让她险些又是惊喊出声,却被他适时地一掌捂住,欲哭无泪,他,他竟然真的在这草丛中强要了她,还是倚着树­干­这般羞人,甚至连衣物都未曾来得及脱去就……这般……自小接受严谨礼教巡巡教导的她,如何能接受这般放浪形骸、羞于启齿的行为,一时间,所有的气恼都化为了眸中点点猩红愤怒的火焰,愈燃愈旺,双手如雨点落下般不断地击打着他,推拒着他,却丝毫撼动不了他半分,愈是挣扎愈是全身绵软无力,最终只剩得软绵绵地拍击,一下接着一下,显不出她的极不情愿。

既害怕又无法抵抗这一波波汹涌的欲潮,不敢轻易出声却又无法克制喉间的呜咽低吟,她忍得极为辛苦,几乎将柔­嫩­的下­唇­咬出血来,而这般隐忍的娇媚神态无疑使他愈发的兴奋与狂肆,直将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几欲昏死过去。

良久,当一切都归于平静之时,烟落已是汗湿一片,浑身粘腻,秀发微乱,脸颊烫得仿佛要起火一般,腔口气闷无比。她背过身去,不愿去搭理他,他着实太可恶,竟然做如此孟浪之事,等下她这般脸­色­潮红,衣衫凌乱,要如何见人?

风离御眉间尽是舒展的满足,此时正半倚着树­干­小憩,一脸邪气地瞧着她由于气愤而不停起伏的背影,浅笑道:“还生气?”

她咬­唇­,只恨恨道:“你疯了吗?”

“烟儿,我不能不疯这么一次。”他突然覆上一脸怅然,徐徐叹了口气,神情寂寥。又道:“我要出宫了!”

“什么?”出宫?!她闻言一怔,转身望着他,有些不明所以。

“封了宁王便要去宫外另立王府,父皇与我寻了一处地址,令我择日搬出,无奈之下我只得推说不甚满意,提议加以适当改建,是以才能在这宫中再留些时日,只是最快三个月,最长不超过半年,我便要瓣出景仁宫了。届时将无奉诏不得入宫,你我想要相见……”说道这,他抬头望了望疏密树影中透出死死岑寂的月光,一脸寥落道:“也不知多久才能见上一回……”

烟落怔住了,眸光久久地定住,直至有一许失魂落魄晃碎了她婉约请丽的容颜,一缕寂寥的月光穿透重重树影洒落在了她的身上,夜风又起,鼓起她的衣袖,翩翩如蝶,却了无生气。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与绝望一同袭来,惭渐淹没至她的喉间,虽犹可以透一口气,却是聊胜于无,深陷这幽冷深宫,傲哥哥生死未卜,不知所踪,眼下七皇子又策封了宁王将被遣离宫中,一时间,爱的,恨的,思念的,心动的,都将离她远去,那她,独自一人在这无尽的深宫中苦苦挣札着,煎熬着,还到什么?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最后的一点希冀都不复存在……

突然,一片落叶自枝头坠落,缓缓飘至她的肩头,随手拈起,只觉得自己也和这落叶一般,再无可依。

恍惚怅然间,风离御却突然将她压例在柔软的草地之上,凑至她耳边,以只她能听见的微弱声音道:“别动,有人来了!”

“扑簌,扑簌……”似有人踏着落叶自不远处经过,交错的脚步声,沉重稳健,似是男子且不止一人。

隐约能听见低沉的嗓音,有着几分熟悉,远远传来,屏气敛神依稀能听清楚。

“司天监,本殿下让你办的那些事,全部办妥了么?”

“太子殿下请放心,万无一失!”

烟落听得面容被惊愕吞覆,整个人似被凝冻了一般,僵在那里,美眸圆睁,只觉得手臂不停地哆嗦着,无法克制,如若不是他此时正牢牢压住她,只怕她整个人已是如狂风中被凌虐的树叶般瑟瑟发抖。

如此深夜,有什么事不能光明正大,却要行至如此偏僻的地方来说,风离澈!莫寻!他们竟然真的有关联,那她的事,岂非……

卷二 深宫戚戚 第十七章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二)

沉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周遭恢复死水一般的静寂,再无一点响动。良久,风离御才放开了烟落,直起身坐于草地之上,抬手轻轻掸去身上佯草屑。瞧了一眼依旧躺在草地之上瞧着暗沉夜空瓦自怔愣的她,顺势将她拉起,揽入怀中,柔声道:“他们已经走远,如今四下无人,烟儿,今晚你在宴席之上暗示我与你前来私下相会,可是有事要问我?”

烟落眉心突地一跳,勉强一笑,道:“没事。”她的笑意淡而稀薄,像透过千年冰山漏出的一缕阳光,带着深重的寒气。她想问的事,其实已然有了答案,只不过是自己心中抗拒着不愿去面对而已。

脑中仔细回想着她与二皇子相遇的一幕又一幕,记忆如排山倒海般翻滚而来,带着几分潮湿霉烂的味道。往昔点滴美好旖旎的回忆似在黑暗的夜空之中开了一朵又一朵明艳鲜妍的花,她想伸手去留住它们的美好,却,只能眼睁睁任由它们尽数萎谢了……

犹记得那次,她被娘亲相逼,前去求七皇子收她做侍妾,被无情的羞辱身心一番,一时迷茫的她神情恍恍惚惚,如徘徊梦中,差点不慎踏入了城郊的敛翠湖中,是风离澈,他及时出声阻止了她的落河。她忘不了,那时的他,修长的身影坐于河畔大石之上,冷冷请清的神情,再无多言一字,可她总觉着他是外冷内热。

犹记得那夜,离园之中宴请他,风离御请了七名女子献上民间难得一见的剑舞,不想那七名女子却是日月盟月宫的杀手,欲取他的­性­命,那时她假以援手,以萧音破了笛音,也正是因为此,当下日月盟为首的女子恼极了她,欲杀之而后快,是他,带着她飞旋起身,躲过了那枚致命的飞镖。她忘不了,那时的他,衣阙飘摆,丰神朗朗,他们有如在春风中惬意飘舞的飞花般优美落地。

犹记得那日,曹选传于敛翠池边出言不逊,刁难于她,甚至欲是动粗。是他,阻止了曹选侍的辱骂与劣行,并硬生生地柠断了她的手腕,且将那名眼高于顶势力的宫女打入暴室之中。她忘不了,那时的他,狠绝之余,却对她透出几许温情,嘘寒问暖。

犹记得,宴请南漠使者那夜,映月出言刁难于她,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得以一曲画舞赢得万众瞩目。她忘不了,他屡屡向她投来的赞许目光,一跃飞身题字,凌厉的剑锋冷然出鞘,轻抹指尖,一滴鲜红的血飞上画帛,瞬伯便熨成一抹意境绝,美悬挂于郁郁葱葱山头的斜阳落日。“山河落日图”,她一直以为,他们配合的如此默契,应当是知己才是。

司如今?现实如一把钝重的锈刀,一刀一刀地割裂着她的神经,益发的恍惚怔愣,情不自禁缓缓向风离御靠去,寻了他肩处一席宽阔的港湾,静静的倚着,沉默不语。此时的她,正像是寻了一处屋檐避雨的孤苦雀鸟,沾湿了的翅膀,无法奔向浩瀚的蓝天去飞翔。

有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好似落着一阵急促的冰冷暴雨。偶尔几许月光透过叶子细碎的间隙落下来,仿佛在她而前设下了一道没有温度亦无法攀越的高墙,如果,风离澈,他的这些种种,都是有意刻意为之,那么浩瀚的人心,真的是太可怕。如果,每个人都是这般表里不一,都要费心劳神地去一一分辩,那么,她真是分辨地好累好累,是敌是友,她已然渐渐无法分清。

风离御轻轻揽着怀中的人儿,静静垂眸,一双凤眼勾起绝美的弧度,目光渐渐柔然,似有无尽的依恋缱绻,近乎痴怔地凝视着沉浸在了忧思中的她,声音温柔至极,低低道:“若是无事,我只当你是想我了。”言罢,他伸手摘去她发髻之上的蝶戏双花簪子,彻底释放她如黑瀑布般柔顺的长发,一缕一缕的轻拂着,她的长发有着几许潮湿的黏涩触感,许是因着方才激烈的缠绵。念着方才极致的快感,他神­色­益发迷醉,目光明澈如潺潺流动的一泓清泉,宠溺软语道:“你的头发有些乱了,替你梳理疏理。烟儿,时候不早了,我真的要走了。”

烟落恍惚间浑然不觉他在做着什么,一味柔顺地贴着他的心口,如一只乖巧温顺的猫咪。脑中细细分析过与二皇子相识的每一募,不漏去任何一个细微之处,突然,有一丝疑惑浮上心头,双眸陡然一亮,刚理顺了些许,却突然听得他要走,心中不由得急了,忙拉住他的胳膊,小声问道:“等等,我想知道当日皇上昏迷不醒,司天监测出生辰八字相合的我入宫冲喜,解了皇上的怪病。你觉着这事是巧合还是人为?”

风离御甫一听她柔声唤他名字,眼中有一问奇异的明耀光芒。又听了如的疑问,眉心微皱,此事害得他失去了他与她的孩子,教他如何不恨?英挺的轩眉扬起恼怒之气,冷声道:“天下大抵太过巧合之事,皆是人为!我才不信这些个巫蛊之术!必是有人自后陷害于我。”

“是二皇子?”江烟落凝眉问道。

他冷哼,神情问过一丝­阴­鸷,道:“除了他,还会有谁?”

“可为什么是我?为何不是骆莹莹?记得当初骆莹莹可是比我得宠多了。”她又疑道。仔细推敲每一个细节,她绝不合冤枉好人,但眼下,也不想再轻易受人摆布,避世不理,依旧沦为箭靶,险此废去一双手。如今,她不愿再沉默,旁人曾经施加于她的伤害,她必定如数奉还。

他暗讶于她的心思慎密,巡巡推敲,心中更多了几分赞赏,如果他日后想要登临顶峰,身边缺少的便是如此一名聪慧睿智的女子相助,而她,无疑是最好的选挥。缓缓浅笑起来,道:“还记得那日宴请二皇兄,他出手救你躲开了那枚飞镖,之后他时我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

烟落想一想,回忆片刻道:“好似他说,既然你从慕容傲手中夺了我,就请好好待我,可是这样?”星眸含了几分探究,她转头望向凡离御。

他轻轻捏一捏她娇俏挺立的笔尖,语调含着溺死人般的沉醉道:“同样是男人,你当他看不出我心中重视的是谁?”言罢,眸中含着些许暧昧,瞧着她栓­嫩­的侧脸,直欲再一亲芳泽。

烟落闻言,面­色­酡红.只以肘间轻轻推了推他,含羞示意他不要扯远,又问道:“那时你设下此宴,可是你寻来的那七名女子,想要二皇子的­性­命?”

他冷哼一声,道:“确实是我寻来了民间的剑舞,假作行刺他之状,只不过却没有想要他的命,况且我并不知那七名女子竟是日月盟月宫之人。”

“为何要假作行刺呢?”烟落疑感的问道。

“你知晓,因为彼时父皇委我以重任,命我运送银两物资前去灵州赈灾。我怕二皇兄会从中作梗,是以特地设了此宴,意在宴中假意行刺他,虽不会成功,他亦不全捉住我的把柄。可是在外人看来我们兄弟二人此事之后必生嫌隙。是以,如果我在灵州的公办出了差错,人人只会怀疑是二皇兄携私报复。他这般­精­明世故之人肯定明白,我这么做,是让他投鼠忌器。”他详细解释道。

她眉心一柠,静默半响,原来当日那场鸿门宴,他是这个用意,难怪她一直兄法想通。此时不得不佩服风离御慎密周全的安排,真真假假,迷感了所有的人。当时即便是日月盟真的得逞,截下那此银车物资,也不过是空忙一场,因为真正的物资早就从官道之上大摇大摆的运送抵达至灵州了,甚至不费吹灰之力。脑中只觉得思绪有些乱,略一思忖,岔开了思路,低声问道:“我怀疑司天监莫寻是日月盟的人,你觉着呢?”

他眸中问过惊讶,盯了她一眼,问:“你凭何判断?”

“感觉。”她­唇­角扬起宁静如秋水般的凉意,其实她也有没有几分把握,只是一种油然天生的感觉驱使着她这么去揣测,她总觉着莫寻好似见过她一般,也颇为了解她与七皇乎的渊源,以及莫寻无意间曾透露出来的岐山上罕见的茶叶“雪顶”,种种蛛丝马迹令她怀疑。

“我也曾经这么想过,苦于没有破绽。”风离御轩眉一柠,冷声道,修长的手指依旧缠绕着如柔软的发丝,凑近鼻息之间,嗅取着那一丝销魂的芳香。

“那枚丢失的玉佩,亦是被他所盗取。”她凝声道。

他神­色­一凛,猛一握拳,只听得关节亦是“咯咯”作响,由于他正把玩着烟落的长发,突如其来的握紧,亦是扯动了她的长发。

烟落只觉得头皮一阵痛麻,惊呼,“痛!”

风离御先是歉然一笑,忽的脸­色­­阴­沉,­唇­角扬起冷冽的弧度,揉了揉她的后脑勺,寒声问:“可恨!竟然是他!为何不曾听你说起?”

她不答,只徐徐道来:“我有一层想不明白,如果莫寻与日月盟有牵连,那么二皇子与莫寻有关联,岂非矛盾?我记得,那日宴席之中日月盟月宫之人可是先行刺的二皇子。”

“可以假设为他在做戏,如果二皇兄与日月盟有关联,那日月盟之人极有可能是他自己寻来假意行刺他自己的。”言至此,他冷冷一笑,突然似想明白了一层,含着无比怒气道:“好一胃龇蠢用之计!”

“何解?”她蹙眉,脑中已是愈来愈乱,只觉得万千线头杂乱无章,却寻不到最初的那一根。

“些许个日月盟的反贼,想要行刺他,无疑是妼蜉撼树,不自量力,必会失败。只是,如果日后我灵州一行遭遇日月盟袭击,如此一来,还会有谁会怀疑是他。”风离御若有所思,缓缓剖析道。

如此似乎能解释得通,只不过她心中还是有几许不明,又问:“日月盟是反天晋皇朝组织,如果二皇子与日月盟有来往.与狼共谋,那又置江山社稷于何地?以他孤傲的­性­子,可能么?”

他一时愣住,良久才道:“日月盟虽是反天晋皇朝组织,但多活动于凉州,灵州偏远一带,甚少在中原起事。我一直揣测,以他们的实力,颠覆天晋皇朝只是痴人说梦,但是趁乱夺取凉州、灵州还是有些可能,这两处山势险要,易守难攻,昔日父皇自夏北国手中夺取此二城亦是攻打了数十年之久。如果司以固居于此,自封为王,倒也是十分惬意。”

“所以,你觉着,二皇子有可能是想以二城换取自己的皇位?”她心骤然一紧,脱口道。这么做,有可能么?

“也未必,许是他想利用日月盟,事后再做打算,亦有司能。”他略略迟疑道,毕竟同是风离宗室一脉血亲,他总觉着风离澈背后的目的,没那么简单。

烟落陷入恍惚中,记忆苍凉的碎片间,她想起了傲哥哥的身影,以及那蒙面人坠崖之时那抹无限眷恋的眼神,渐渐地合二为一,那深不见底的悬崖,底下是无尽的­阴­寒,心中空洞得似蚕食过一般,只余些许零星的残片,茫然中,她喃喃轻语道:“如果是这样,想必傲哥哥与日月盟也有联系……”如果没有风离澈的野心,傲哥哥也不会落得眼下的境遇罢,思至此,她眸­色­暗了几分,掠过­阴­冷。

“你说什么?”风离御似没有听请划的低吟,柔声询问道。

自觉失言,她面上浮起一个苍凉而了然的颓败笑容,垂眉低首道:“如是,害我之人,是二皇子无疑了。”

他只轻蔑的嘲道:“除了他,我想不出还会有谁在这样一场­阴­谋之中获益最大。毕竟,他终究是当上了太子。”

“当上太子又如何?只要没有坐上皇位,一切顶还是未知数!”她冷冷哼道,­唇­边却含着一缕明艳笑意,只闲闲拨弄着耳垂之上的海兰珠,微微一动,似能折­射­数道清冷的月光,那明媚潋滟的风情直教风漓御一阵错愕。

“你有何良策,愿闻高见。”他益发搂紧了她,因着夜冷,微凉的­唇­轻轻凑至她光洁的额头,印上一吻,眸中含了几许期待。

她恬静微笑,似五月青翠枝蔓间悄悄绽出的一朵红­色­蔷,缓缓道:“以彼之道,还治彼身!”既然这一切是利用她达成的目的,那便由她亲自来结束。思绪百转千回中,心中已是形成一策。

他只眯眸凝视她,半响静默。

这样的她,他从未见过,明媚的眸光中含着无限清冷的智慧,直隐­射­出一种执着的信念,叫做坚定

……

卷二 深宫戚戚 第十八章 引诱

几日后,清晨。

几缕阳光隔着湘妃竹帘子斜斜地透了进来,地砖之上烙着一条一条深深浅浅的帘影。烟落正坐在梳妆台前,手中执着一把犀角木梳,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螺纹铜镜上浮着镂空花鸟圄,是一双交颈双宿的黄鹂鸟,底下是并蒂莲花。镜中的人儿,气­色­红润,眸光溢水流情,却是难掩几分空落怅然。

少刻,只觉得屋中光亮闪动,打破了原先的昏沉微黯,是琴书撩帘入内。端身上前两步,凑至烟落耳边,低声道:“御前侍卫副领凌云特来拜会娘娘。”

烟落手一滞,犀角梳子停留在了浓密如云的乌发之上,忽的美眸一扬,­唇­边绽放了一朵如柳微笑,茫然等了几日,终于有了动静。搁下犀角梳子,随手放置于紫檀木梳妆台之上,她正了正衣襟,端声道:“让他进来。”

少刻,一名着金领黑衣的男子疾步入内,身形修长拔高,腰间束着约一掌宽的金线蟒纹腰带,别着一柄弯型大刀,刀柄之上缀着几颗夺目的虎眼­精­石,只一瞥,直让人以为是猛兽疵目相伴,脚上着一双翘头豹纹长靴,翻边长及膝盖,墨黑配纹金饰,是典型的御前侍卫装束。

他单膝跪地,双手作揖,垂首沉声道:“臣正四品御前侍卫副领凌云参见顺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不必多礼,起来说话。”烟落只淡淡说着,­唇­边挂着浅浅弧弯。待到这凌云起身抬首,她亦是暗自不小的吃了一惊,一直以为带刀侍卫都是些粗壮汉子,不想他竟是一名眉目清俊,器宇不凡之男子,一双乌黑的瞳眸温润如墨玉,习武之人却温文尔雅,教人过目不忘。

“娘娘,此物请收好!”凌云上前一步,恭敬地递上一本略微有些泛黄的本子,春日凉簌簌的风吹着陈旧的书页如同蝶翼般扑哧微动,迎面卷来一阵浓郁的古书檀香,令人心神一凛。

她伸手接过,瞧着那上面笔锋厉辣的《论戒》二字,愣愣出神,这本《论戒》便是她那日私自潜入他的书房之中寻找他去灵州路线之时,却不甚被他撞到,为了掩饰过去,随手抽取的那本古籍翻阅。彼时,她还曾想助慕容傲扳倒七皇子,推崇二皇子即位,眼下却已是时过境迁,心中不由得感慨造化弄人。犹记得,当时他说要将此书送与自己,只不过她依旧是放回了书架之上。如今,他终究还是将这本价值连城的卷本古籍给了她。

“娘娘,王爷那还有一本相同的复本。”凌云补充道,私下里抬眸打量着烟落,心中亦是惊艳。彼时她正巧坐在了东窗之下,细碎的阳光自窗楞缝隙间耀入,落在地上仿佛开出了一朵朵金花,落在她的身上,如丝丝朦胧金线,沉浸其中,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宁静温雅的气质。

王爷,甫听人唤他“王爷”,她总是有些不习惯。仿佛未曾去细听凌云在说着什么,她的思绪愈飘愈远,想着想着,­唇­边竟是荡漾出春日枝头若柔柳般的微笑。而那绝美的笑容,直教凌云一阵错愕。

……

脑中点点忆起,太子封宴那夜,她静静伏于他的胸口,柔弱无骨的手轻轻抵着他炙烫的心口,却被他十指相缠,交握于胸前。

她声音绵软,问:“御,宫中可有信得过之人,调与我差遣,也好见机行事。”

他神­色­迷醉,执起她的手凑至­唇­边细细亲吻,良久才道:“你的手伤未痊愈,眼下才不过是新生肌肤,可千万要仔细着了,莫要着凉水,省的日后留下疤痕。这次劫后余生,已是万幸,我可是断断不敢再让你去冒险了。”

婉转斜睨了他一眼,她娇笑盈然道:“你只当是差人周护着我便是,我会小心行事的。何况,我沉默不理,不是同样遭人构陷?这手伤许是对我的一分警告,也未曾可知。”

他迟疑了下,道:“御前侍卫如今一半的统领权皆在二皇兄手中,不过其中亦有我的心腹。副领凌云,武艺高深莫测,来无踪去无影,忠心不二,值得信任。”

她突然环上他的脖颈,叹息若蝴蝶微微颤动的翅膀,深吸一口气,满腹皆是他身上散发出的徐徐清香,教人心神一阵荡漾,只怏怏道:“以后,我们尽量不要再见面了。”

他一怔,双手只牢牢扣住她的纤腰,静默不语,双眸似流转过万千不舍。

“若是传书信,恐招人注目,你我互通消息,可有何良策?”她静静的问,突地自他怀中探出小脑袋,一脸天真的瞧着他,道:“好似总见书上描写,飞鸽传书,不知可行否?”

他轻笑,忍不住在她粉­嫩­的­唇­瓣之上轻啄一下,捏了捏她的俏鼻道:“又不是远途,这平白无故的,皇宫上空多了几只鸽子四处飞,还不是更惹人注意。”

“那要怎么办?”她复低首埋入他的怀中,自己不知不觉中竟已是习惯了他温柔的怀抱,如日日嗅那令人成瘾的鼻烟,欲罢不能,心口腾地一沉,如若有一天,他像抛弃柳云若那般无情的抛弃自己,那这般依恋的习惯要如何戒去?

察觉她的恍惚,他一指点了点她的脑袋,半疑道:“想什么呢?”

“想哪日你突然又会弃我而去。”她脑中正这么想着,不想嘴上竟是跟着说了出来,一时咋舌,自觉有些失言。

他闻言更是一愣,方忆起自己曾经在离园之中无情地遣离过她,后又是给了她一纸休书,想到这,俊颜之上掠过一丝尴尬,只得楼紧她,道:“以前的事,就莫要再提了。日后我会好好待你。我心中视你若瑰宝,此生必不负你。”

如同坠在白茫茫的云端,仿佛耳边那一句不是真切的,却是实实在在回响在耳畔。不知怎么,眼角竟是有一许湿润的潮意。

她抬头道:“只可惜没有笔墨!”

他疑惑更深,“要笔墨做什么?”

“白纸黑字写下来,免得你抵赖。”

他朗朗笑道:“小妮子愈来愈调皮,男子一言九鼎,怎会赖你?”

“烟儿。”

“嗯。”

“看过所有黄昌硕的古卷么?”

“差不多。”

“《论蛰》?”

“瞧过大半。”她美眸一亮,忽的明白,“御,你的意思是,用暗码传递消息?”

“聪明!”他的话最终成了呜咽的咕哝,渐渐消失在了彼此间令人难忘的拥吻之中。

……

“娘娘!娘娘!”凌云见她一直陷入沉思,忍不住出声唤道。

烟落猛一激灵,方才回神,扯­唇­一笑,道:“失礼了,方才凌大人称宁王处还有一本,是么,本宫心中已是明白了,大人还有事么?”

暗码传递消息,这暗码的底本恐怕就是指这卷本《论戒》了。黄昌硕的古籍《论蛰》中曾记载前朝有密探以书为底本,六位数为一个字的暗码,这前两位数隐­射­页数,中间两位数隐­射­列数,最后两位数隐­射­列顺位。如此,用一连串的数作为消息传递,对方再根据一早定下的底本破译,如下便能准确无误的传递消息又不被旁人知晓。

凌云略微俯身道:“王爷传话,御医中卫风是自己人,可以信任。”

“嗯,本宫知晓了。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凌大人还是早些离去罢,可要仔细些,莫要让人瞧见了。”烟落略微挥一挥手,笑着示意他离去。

“娘娘没有话要微臣带给宁王么?”他眉心一动,问道。

她想了一想,翻了翻手中的《论戒》,斜觑了琴书一眼,琴书即刻会意,立即取来了笔墨纸现。狼毫玉杆笔轻轻点了些许墨汁,她随意在书中瞥了两眼,秀手一扬,便于雪白的宣纸之上挥就了一连串的数,暗码意思寥寥而简单,“望君安好”。

……

人间五月,芳菲天。

皇宫之中,各­色­的花儿迎风吐香,树木欣欣向荣,飞泉碧水喷雾潋滟,绮丽优美,如置身画中般。一处九曲蜿蜒的池塘,里面是碧叶连天的诗叶,彼时已是有荷花初绽,红的,黄的,白的,清秀可人,盛放的,含苞待放的,仍是小巧花骨朵的,教人应接不暇,清风浮动,带动连片的荷叶上下起伏,如碧波微荡。

池边有一处秋千,古旧的榆木凳,看起来颇有些年代,已是让人坐得油光顺滑。秋千之上引了紫藤与杜若相缠,此时正开出细小紫­色­的花,随风荡起之时,香风细细,如在云端。

而此处,便是位于前往景和宫中的必经之路。按理,封了太子,理当另建东宫,只是这风离澈上奏称日来风晋皇朝天灾频频,应当开源节流才是,是以暂缓这东宫的建造,仍居景和宫。此举亦算是为民生着想,据闻皇上亦是大加赞赏。

这日天气甚好,漫天飞旋着洁白若雪的柳絮。烟落独自坐在那秋千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伸脚去踢那四处飘摇的柳絮,身后是琴书,正轻推那秋千架子,偶尔和烟落笑语几句。

蓝天碧树,突地来了几许兴致,她转头对琴书吩咐道:“去寻个七弦琴来。”琴书应了一声去了,只留她独自一人侍着秋千一侧粗壮的绳索,默然无声,远处下朝的长鼓之声早已鸣过,算时间,他也应该差不多经过了。片刻之后,她已是等得有些意兴怏怏,正欲打盹,却忽觉身后不知何时已是多了一道­阴­影,应当是他无疑!忙敛了心神,佯装作不知,只娇斥道:“琴书,你这厢偷懒,竟然去了那么久,还不快给我荡这秋千。”

身后之人伸手大力推了一下她的秋千,用之之猛,秋千晃动的幅度即刻增大。她一惊,险些没有坐稳,忙双手紧紧握住绳索。秋千向前高高飞起,风用力拂过她的面颊,带着她鹅黄|­色­的裙裾一同翩飞,亦是鼓起她宽广的两袖,此刻正如同一只蝴蝶振翅与柳絮同飞。

她高声笑着:“琴书,讨厌,竟在我背后使坏,方才让你摇,你好似我罚你禁食了一般,也没个力气,眼下倒是折腾的欢。”

她咯咯地笑,“再推高一点,琴书,再推高一点!”话音刚落,秋千已是急速向后飞去,飞快地经过一个人的身影,明黄|­色­的太子服制,果然是他!她惊叫一声,道:“太子!”美眸之中掠过惊恐,手上一松,直欲从秋千上掉下来。

他双臂一举,微笑着看着她道:“若是害怕,下来便是!”

一股执拗的劲儿突然涌上来,心中不服,她用力握紧绳索,大声道:“太子只管推秋千,我不怕。”

他满目皆是笑意,走上前一步,更用力一推。只听得风声自耳边迅疾刮过,周遭的景­色­飞快的向后退去,直荡得她一阵头晕眩目,心中有了几分害怕,不敢往下瞧去,却努力睁大了一双美眸,满脸倔强。此时风起,吹得阵阵柳絮若与群仙共舞,如春雨般簌簌而下,一时兴起,她竟是欲伸手抓住其中之一。不想这才一松手,便一个不稳从秋千之上直坠而下。

然而,预期的疼痛却并未到来,烟落只觉得额头之上一凉一热,仿若是谁的呼吸,如乍暖还寒的春风略过她的面颊。抬头间,便对入他一双深邃的眸子,带着些许深蓝的光芒,明亮的眸子如一汪宁静的碧波,细看之下竟是倒映着自己清丽的容颜。一时间恍惚不已,再回神时,方发现自己竟是置身他的怀中。

佯装一惊,她俏脸微红,连忙从他怀中站起来,窘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作势屈膝福了一福,软语细声道:“太子殿下。”

风离澈望着眼前佳人,一袭淡黄宫装,清新若春日里舒展的一点鹅黄­嫩­绿,和颜悦­色­道:“顺妃娘娘位份尊贵,又何须向本殿下行此大礼。”

烟落想一想,觉着说的也是,不由得微微一笑。

不再客套,他柔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不再称呼她为“娘娘”,语气之上的泾渭分明,亲疏显而易见,她心中一松。

“这里景­色­甚美,闲着也是无事,是以出来随意走动走动。”言罢,她默默垂首,瞧着自个儿鞋尖上的绣花蝴蝶,扑腾着翅膀,仿佛要飞走一般,语气疏淡寥落,直显出身处深宫之中的哀凉寂寞。

一时间,风离澈静默无语。彼时适逢琴书取琴而来,走至烟落身边,躬身道:“娘娘,七弦琴已是取来。”

他瞥一眼那琴,含笑道:“你的萧声宛若天籁,我已是有幸闻之。听九弟言,你的琵琶更是人间难得几回闻。这七弦琴,也不知我今日能否有幸一赏。”

她迟疑一下,道:“太子今日无事?竟是有空听我一席怨曲?”

他不语,缓缓席地而坐,只翘首以待,双眸微阖,如同一头松懈小憩的豹子。

烟落略一怔仲,亦是捡了一处柔软的草地坐下,将琴榈在一方大石之上。执起一手,抚上琴弦,信手徐徐拨起,起了个极低的调,柔美的乐曲自她指尖如清澈的流水般倾泻而下,曲中颇有流雪回风,清丽幽婉之妙,只是行音至曲中,却愈来愈伤感,拨弦益发的生硬,竟已是渐不能成调,最终一个破音尖刺无比,响彻云霄,直怔得风离澈冷眸微眯,剑眉紧蹙。抬眸瞧她,只见她眼中的泪已是盈盈凝聚于浓密而又蜷曲的睫毛之上,摇摇欲坠,模样极是惹人怜惜。喉中逸出一丝呜咽,细声道:“对不起,太子殿下,我的手伤难愈,只怕是再难弹出昔日的曲音了。”

她的手伤!他侧眸仔细去瞧那莹白玉润的纤纤素手,如今已是多了十多条淡粉­色­的伤痕,条条皆横亘于纵横交错的经脉之间,心中一紧,十分的涩然,只呐呐问道:“方才你还是心情颇好,眼下怎的突然感伤了起来。”见惯了一向坚强自持的她,他未曾见过眼下如此脆弱无助的她,柔弱的仿佛在风雨中飘摇的一朵羸弱小花,竟是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去抚慰。茫茫记忆的缝隙间,零星忆起,冬日的一天,她神情恍惚,一脸落寞,脚下如踏着沉重千斤,浑然不觉自己已是快踏入河中,而他,忍不住出声阻止了她,事隔这么久,如今他仿若又见到了当日失魂落魄的她,再一次清晰无比的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少刻,烟落起身,轻轻抬起衣袖拭去眼角晶莹的泪珠。怀抱着七弦琴,缓步走至风离澈的身边,以只他能听见的声音低叹,“其实,我一直怨你,那日我欲投河自尽,你为何要阻止?若那时便去了,该有多好,也不至于有今日……”几近哽咽,语不成调。

她急急离去,只余一抹孤寂寥落的身影缓缓没入无边艳丽的春­色­之中。

远远目送着她,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掠过一丝疼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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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深宫戚戚 第十九章 醉春欢

是夜,飞燕宫。

茜窗下翠­色­竹影沉沉,有夜风肆意穿行而过,满园花村被风携过,轻触声如雨点落下。

琴书静静侍候于一旁,瞧着此时正怀抱琵琶的烟落,隔了几刻便轻轻拨起泠泠琵琶,神情惘然似寄托了无限忧思,而那忧愁深沉如海,教她无法去看透一分一毫。

少刻,竹帘擦动,光影晃动间,入画入内垂首低声道:“娘娘,御医卫风在殿外等候。”

烟落瞧一眼东窗外的一片暗沉,面­色­沉静如水,缓缓道:“请他进来。”

“塔塔”的脚步声由远渐近,一名面容白净,眉清目秀的男子踱步入内,着一身藏蓝­色­官服,胸前纹绣了一只神采飞扬的孔雀,五彩斑斓的雀屏齐崭打开,炫彩夺目。烟落心中不禁暗自惊讶,看他年纪轻轻,不过是二十四五,竟已是做得这三品御医,想来是少年得志。

“臣卫风,叩见顺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他恭敬地俯身行礼。

“免礼。“她平声道,顺手将琵琶搁在了身旁,盈盈浅笑道:“既然卫大人入夜还肯来此一趟,着实不易,顺便替本宫仔细瞧瞧,近来本宫总是忧思重重,辗转难以入睡,头胀欲裂,不然也至于深夜劳烦卫大人跑一趟。”说着,便轻轻挽起素白柔软的锦袖,捞至手­射­之上,露出里边薄如蝉翼的一层鲠纱里衬,隐隐可见赛雪柔滑的肌肤凝如羊脂玉,她将手搁置在了软榻的扶手之上,示意他为自己把脉。

“替娘娘分忧,是臣的职贵所在。”他敛眉靠近了几步,近至她的身侧,琴书忙端来一张檀木皮蛋圆凳。卫风撩袍坐下,轻轻将她手上所戴的碧玉,镯子向上挪动了下,再微微卷起那薄纱里衬,微凉的三指覆上她的脉息,凝神听着。

烟落在一沉一浮的脉息上感受他指尖渐渐温热的粗糙与沉稳。烛火被深夜的寒意侵染,一跳一跳有些闪烁。号完了脉,他又仔细检查过她双手的伤势。

片刻后,卫风低低叹息一句,抬起的眼眸之上沾染上了一分忧虑,“娘娘思郁成积,导致夜不能寐,这并无大碍,微臣有一良方‘安神汤’只需服上几剂便好。娘娘的手伤亦是恢复的很好,不日便可灵活如初,想来当初处理的亦是十分妥当。只是,臣疑惑,自娘娘脉象上看来,此前可是曾小产过。”他压低了声询问道。

烟落一怔,看来她的脉象是真的有异,此前好似莫寻暗自探过她的脉息,也曾如此说过。好在卫风是风离御的人,让他知晓也无事。只是突地又被人提起昔日往事,顿时心痛得似一块被冻结的冰,腾然裂出崩碎的裂痕。一碗红花,打落的不仅仅是他们的孩子,更是打碎了她的心。她痛彻心扉,那么,他的心呢?应该也是至痛的罢。愣了好一会,眸中溢出几许哀伤,她缓声道:“是,进宫之前,曾落了一胎。事情原委想必不用本宫细述了罢。”

卫风默然颔首,明亮的眸中闪过一丝同情,温然道:“娘娘身子底子薄,气血两亏,此前怀孕时必定也是肾气虚亏。坐胎本是不稳,又被红花生生打落。如果当时及时用黄芷、白术等温厚的补药吊住气息,再慢慢温厚地为你补养身体也无妨,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她不由得问出声,语调之中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可惜,当时为你调养之人,过于急功近利,用了大量阿胶与山参,过犹不及,反而使你的休质益发的内虚,落下病根。”他凝眉答。

烟落想了一想,好似当时因着自己匆忙要入宫,爹爹害怕自己气­色­不好,遭人怀疑进而惹祸上身,牵连整个尚书府,是以命大夫用了很多名贵补药替她着实恶补了一番,没想到却是揠苗助长。心中一窒,她急急问道:“那该如何医治?”

卫风忙宽慰道:“娘娘莫急,微臣能替娘娘仔细调养,天长日久,总能调得回来。只是近来娘娘不宜有孕便是,否则胎儿与娘娘皆要受累,弄不好娘娘亦会深受其害,严重的话,有可能­性­命不保。”

近来不宜有孕?耳中听着卫风所说的话,她的脑中却不知怎的回想起了与他那两次激烈的缠绵,俏脸微红,竟是不自觉地伸手紧紧抱住肚腹,感受着自己身休随着呼吸的微微起伏。他们那么肆意的两次,会有么?会么?思绪渐渐飘渺了起来。

“娘娘,若是无事,微臣现下便回去为您配方子,此症越早调理越好,本已是耽误了些许时日。”卫风径自出言打断了她的沉思,已是躬身立于一旁。

烟落回神,秀眉微蹙,她自称身子不适,找卫风前来,自是有更重要的事,“等等,卫大人,你­精­通医术,不知一些江湖邪物是否了解?”她略一迟疑,低语道。

卫风一愣,道:“旁门左道之物,微臣亦是略有所涉,只是不知娘娘想要询问什么?”

她面­色­稍霁,有些赧然,愣了半响才支吾道:“一种迷幻剂之类的……用了之后会让人觉得……觉得自己曾经与人……与人欢好过,其实却并没有,卫大人,你能明白……本宫的意思么?”终归是女子,询问男子如此隐晦之事,她自是难以启齿。

卫风眸光转了转,挑眉道:“娘娘,还真有此物,名唤‘醉春欢’,需与酒一同饮下方能奏效,中此香者,据称整个人如置云端,全身发汗,周身舒畅如同行过房事一般,好似源自夏北国……”,

醉春欢!三个字如同三块硕大的巨石同时砸向烟落,惊愕使她睁圆了美眸,无法置信般。然而只是片刻震惊,她急急打断他的话道:“那卫大人能否取些来给本宫呢?”

“这个……”卫风想一想,道:“也不是不能,就是要费上十多日,不知娘娘可否等得?”

十多日,她脑中细细盘算着,如玉贝齿轻轻咬着菱­唇­,印出一道泛白的青痕。

卫风见状,主动问道:“娘娘可是为侍寝的事担心?微臣知晓娘娘与王爷两情相悦,自是一双璧人。其实,娘娘若是为侍寝的事担心,大可不必,皇上身子日渐羸弱,房事方面已是力不从心,此前曾多次向御医院索取合房秘药,现下均已是无用。”

她抬眸瞧着卫风,美眸微眯,不解道:“可是那曹嫔,不是方才得宠?却是何解?”

“曹嫔!”卫风­唇­边略过一丝轻蔑,很是瞧不起般,道:“她得宠,还不是用了江湖之上的邪门之物‘五乐散”此物极是罕见,甚少有人识得。微臣前日曾替皇上把脉,探得脉息之间有异,却未声张,只当做浑然不知。臣斗胆揣测,皇上夜夜留宿曹嫔处,便是贪恋这‘五乐散’的奇效。只是这物,虽能享乐,却极是伤身,这无疑是透支皇上的­精­力,涸泽而渔,则明日无鱼,身子只会每况愈下而已。”他详细叙述道。

“卫大人,你之前说的‘醉春欢’,可否替本宫寻一些来,还是有备无患的好。”烟落略一思忖,微微沉吟道。

“是,娘娘只管等微臣的消息便是。”卫风颔首作揖,道:“那无事,微臣便先行告退了。”

“嗯,如果有人问起你本宫的手伤,不要如实相告,就称恢复了五成,行动已无大碍,但­精­细的活却难再做,譬如弹琴作画。天­色­不早,卫大人早些回去休息罢。”她略略勾­唇­,秀手一扬,凝眉吩咐道。

“微臣明白,臣告退。”卫风敛身一福,抬步退出。

待到卫风挺拔的身影渐渐远去,烟落复又拾起身边的琵琶,正欲去拨,琴书却忍不住问道:“琴书以为皇上不会招幸娘娘,娘娘此举实则多虑了,奴婢前后思来想去,这宁王与娘娘之事已是闹得皇宫之中人尽皆知,此前娘娘入慎刑司一案,也没个结果。正如娘娘所说,皇上策了七皇子为宁王,又晋了娘娘为顺妃,不过是想要将你们至此彻底相隔,免得日后再生事端罢了。此前是皇贵妃一心想让娘娘去与梅妃争宠,可眼下七皇子封了宁王,皇贵妃已是没了盼头,自然不会再理这些事。皇上念着父子之情,想必是断断不会……”

烟落“扑哧”一笑,道:“琴书,我自有别的用处。不能教你知晓,你却在这长长大篇了起来。分析得倒是头头是道。”

琴书大窘,尴尬道:“娘娘冰雪聪慧,其中缘由想来早已是明白透彻,琴书只是班门弄斧,让娘娘见笑了。”嘴上虽这么说着,可是,娘娘寻这“醉春欢”,说是有别的用处,这个她还真是想不明白。

“哪的话,竟瞎说。”烟落斜觑了琴书一眼,娇斥道。玉指复又覆上琵琶,泠泠拨弄起单调的冷弦,指尖缓缓弹出一个个短促的音来。

脑中清醒,了无睡意,垂首间眸中缓缓溢出清冷的光芒,­唇­角弧度渐渐拉高,一丝寒凉的微笑缓缓绽放。

苍茫间,清晰的忆起,身处­阴­潮霉湿的慎刑司那晚,那名被人陷害,次日便要枉死的宫女,气若游丝地附在她的耳边,只徐徐说了九个字,“叶玄筝,依兰草,醉春欢。”

夜深人静,整个皇城终于沉寂于无声无息的夜黑之中,一众梦境朦胧的辗转间,恍惚听得飞燕宫远远有琵琶声整整一夜低续不停,恍若帘外细雨潺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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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深宫戚戚 第二十章 皇后之死(一)

十日后,是中原风俗的上阳节,亦是皇宫之中妃嫔齐聚于醉兰池泛舟的好日子,听闻往年亦是这个时候,将会有十数条小船,载着一众妃嫔,自醉兰池出发,一路经过醉兰池的支流兰渠,而后再打开皇宫的南门水闸,直奔与宫内相连的隐匿在重峦叠嶂之中的一汪湖泊,那里有茂密的森林与一片广阔的草地,闲庭信步抑或是垂钓皆可。许是久居于宫中的女子,一年也没几个时候能出宫去透口气,是以大家都格外的兴奋。

内务府早已是便送来了初夏的薄衫,以及这次游船用的披风、斗笠之类,甚至仔细询问了各宫是否需要备下垂钓之杆。本来这般热闹的盛会,于烟落是毫无兴致参加的,直至一日她偶然发现这醉兰池的支流兰渠,竟是蜿蜒经过太子所居住的景和宫。是以,她又仔细询问了琴书,原来这景和宫离兰渠不过是十数丈远而已。如此一来,她双眸陡亮,又是心生一计。风离御最快三个月,最迟不超过半年便要被遣离皇宫,一旦他出了宫,自己便更是无依无靠,皇上亦是身子日渐羸弱,想来是时日无多。欲成大事,她还慢不得,与其日日这般守株待兔,坐等机会,倒不如主动出击来得爽气。

是以这日清晨,她穿了一袭素­色­石榴花宫装,清丽婉约的银丝百褶裙,绣鞋罗袜,满头的青丝挽起,只寥寥落落的缀了几颗珍珠簪子,仿若坠入无边夜­色­之中的几许星辰般明亮耀目。与一众姹紫嫣红、­精­致装扮的妃嫔比起来,她倒显得过于素净,更像是个低级妃妾了。

御膳房的船早已是先行一步出发,直奔宫外去准备山珍野味以供中午的膳食,后面跟着的是尚司局的船,满载着各­色­桌椅器皿前去布置。而皇上与皇贵妃乘坐的双首九龙抢珠龙船亦是浩荡出发,后面才是一众妃嫔乘坐的小船,醉兰池水深,然而兰渠却是极浅,稍大些的船只是无法通过的,是以包括皇上乘坐的龙船亦是吃水较浅的小舫而已。

烟落携着入画来得迟了些,自是登上了最末的一尾船,两名内监起浆拨开碧绿的湖面,如瞬间将那凝如止水一幅优美画卷划破般,涟漪深深泛起,波光褶皱一路跟随在了身后。彼时天边厚重的云层已是被撕裂了一条口子,金­色­的晨光绵软地洒落在了粼粼湖面之上,如一尾尾鱼儿跃起般,泛起阵阵耀眼的麟光,更如无数繁星碎钻倾倒在河中,直闪耀得让人无法睁开眼。与她同船的有昔日一同居于云华宫的史美人,亦有眼下最是得宠的曹嫔,另有几名较为面生,各个都娇美如绽放的鲜艳花朵。

远处皇城之中,钟鼓之声悠悠回荡在遥远的天际,隔得那样远,惊惊入耳,映着游春的好心情,竟也成了余音袅袅悠悠、缠绵如丝。烟落静静伏身与船侧的雕花红木栏杆之上,浩浩醉兰池似漫漫无尽。渐渐晨风吹起,湖面上风有些大,由于逆风行驶,船已是行得有些缓慢,凉意侵袭,她不由得紧了紧肩头的披风。

船渐行,眼瞧着前面几艘船已是与她们相隔愈来愈远。曹嫔一脸郁郁,冷眉竖目,不耐的催促划船的太监道:“快些,快些,眼下就属咱们的船最是慢了。这厢等到我们赶到,只怕皇上都已开始用膳了。”她穿着华丽的金线牡丹绣服,下着缀满流苏的洒金罗裙,满头殊翠金钗,约有十多支,极是奢靡,随着船只偶尔的晃动,荡漾出阵阵冷艳妖毒的光芒。

一名内监躬身答道:“小主,咱们启程时已是晚了,湖上已然起风,船小自然不能太快,许生危险。”才说着,突然的一阵风高浪急,整个醉兰池都似有浪拍船舷的晃动。

曹嫔差点没站稳,只得慌忙扶住了一侧的栏杆,怏怏站于烟落身侧,对望一眼,却是彼此皆面无表情,各自别开眼去。倒是史美人莲步上前来与烟落冷热寒暄几句。

徐徐风动,随着船只驶入支流兰渠,前方已是渐行渐窄,水亦是由方才的深绿渐渐变淡,可见这河水的深度的确是愈来愈浅的。一路花香熏暖,禽鸟翩然,连一袭春水都有别样的清澈与温暖,烟落已是眼尖的瞧见不远处有一处红墙金黄|­色­琉璃瓦的殿宇轮廓渐显,沐浴在了淡薄晕­色­的朝阳之中,仿佛给这座僻静的宫殿蒙上一层镀金般的如梦如幻。想来这便是紧挨着兰渠的景和宫了。而此时的兰渠已是到了水域最狭窄之处,仅能容一艘船只通行而已,水亦是最浅,已是无法再拨动船桨,两名内监已是取出一早备下的竹竿,撑向了两岸。

“入画,入画,你快来看。这边有好多的鱼儿!”烟落突然高兴了起来,支撑着船扶手,脚尖微微踮起。声音若屋檐间的风铃般清脆悦耳。

入画忙是凑上前来瞧热闹,仵在烟落身边,仔细一瞧,不由得拍手笑道,更是眼尖的望向了不远处,双眸陡然一亮,兴奋叫道:“那,那,那,还有一双鸳鸯呢,快瞧它们在做什么!”

随着入画的雀跃叫喊,其余几名妃嫔皆是上来凑热闹,其中亦有本已是一脸不耐烦之­色­的曹嫔。

“哇,真的耶,好多好多鱼儿啊。”

“哪有鸳鸯啊?”

“那,在那!瞧见了没,它们仿佛在梳理着彼此的毛,好温馨。”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烟落只觉得身后放佛炸开了锅般闹腾。正欲往船头挪挪位置,不想船甲板上沾染了朝露的湿意,脚下一滑,整个人已是侧身倾斜。突地又感觉背后一阵用力,她惊喊出声,美眸圆睁,出于本能的想伸手去拉住些什么,却只来得及碰触到入画惊慌失措下向她急速伸去的手,再是一个重心不稳,晃了几晃,她沉沉跌落水中。

只听得“哗啦”一声,四下里如浪的水花溅起有半丈高,船上亦是传来了一片惊叹的唏嘘声。烟落只觉得。鼻之中亦是呛了好几口水,一脸狼狈的立于水中,衣服长发,里里外外皆是湿了个透,好在水深不过是及她胸前而已,并无大碍。

最先回神的是两名撑船的内监,个个是惊得目瞪口呆的,口中好似能塞入一个­鸡­蛋,愣愣道:“娘娘,奴才这就拉您上来!”说着便将手中的竹竿伸向烟落,欲将她拉上船来。

“咯咯……”爽快笑出声来的,是曹嫔,只见她眉目间皆是得意灿烂的笑容,带着一分冷毒,微嘲道:“娘娘就是上来了,又能如何?这般样子去面圣么?可别惊扰了圣驾才是!”

见曹嫔此状奚落,史美人亦是大了几分胆子,亦是捂住嘴不住的笑,玉指一横,道:“顺妃娘娘,您的头发上还有水草呢,好似个碧玉簪子,倒是十分的相称。”

一众其余妃嫔闻言,皆是掩­唇­而笑,一副幸灾乐祸之状。烟落轻轻摇头一笑,自己无宠而居高位,宫中多少人自是打心底恨透妒极了她。

“娘娘……”入画一脸茫然,突然的意外教她不知所措,一时竟是杵在那,说不出一句话来。

烟落玉眸一横,眉间似有着隐隐怒气,一把挥开太监向自己递来的竹竿,另一手顺势扯去自个儿头上的水草,春日里的河水到底还有着几分寒冷,全身浸透了,此时再教凉风一吹,竟是有些瑟瑟发抖,棱角分明的­唇­已是咬得一片泛白,牙齿咯咯作响,她沉声摆手道:“入画,你先随她们一同去泛舟,本宫自会先行回宫。”言罢,转身便朝着岸边移去。

水底泥泞绵软湿滑,她好几次都险些滑倒,无奈中只得拉住岸边新生的如絮般飘摇的芦苇,勉强挣扎着上了岸。

而身后不远处,船只已是渐渐驶离,只余曹嫔亭亭立于船尾,向她招手呼喊道:“顺妃娘娘,臣妾先去了,顺妃娘娘还是先回宫更衣,再驱叶扁舟,许是能来得及赶上呢。”朗朗喊声渐渐远去,徐徐尾音消失在了柳重花叠、暗影交错的拐弯处。一抹银光一闪,船尾已是消失殆尽。

烟落­唇­边飞快地略过一丝嗤笑,她一早便料到,这些个女子,成日耍这般雕虫小技,也就能挣这口小气,实在是难成大器。

伸手拨开几丛矮灌木,她缓缓步上了如绒毯般柔软的草地,呈现于眼前的便是巍峨耸立的景和宫,她从未曾想过,这景和宫竟然如此大气,门前种着两颗三人都合围不过来的参天大树,树木森森,枝­干­道劲崎岖,有着苍劲风骨傲然独立其间,叶子阔大清脆而轻薄柔软,十分好看,地上落了一地蜷曲的黄叶,天然风趣,比寻常富丽灿烂的大红簇金织锦美上数倍。

低首瞧了一眼自己满是河底淤泥的绣花鞋,此时已是污浊一片,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不忍去弄脏了这美丽的草坪,她只得脱去鞋子,提在手中,只着白净的罗袜踮足踩踏上了那如松软织毯的落叶,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而风离澈因着殿外突然一阵动静,出来瞧个仔细,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幕场景。一名素衣女子长发皆湿,发上缀着些许闪耀的珍珠,与她此时正滴滴自发上淌落的水珠融为一道,仿佛披了满头晶莹的珠帘坠子,一手正提着鞋,低垂着脸,瞧不清容颜,晨曦温暖的阳光洒落在她的身上,与那衣服之上几许橘黄的石榴花亦是交相成映,洋然一片。若不是自己正清醒地立于殿门前,他直以为兰渠之中竟是走来了一名不甚落入凡间的仙子,如置身梦幻般。

待到眼前的女子缓缓抬起头来,熟悉的清丽容颜映入他幽深的眸中,方才恍然,疑道:“怎么是你?”瞧着她浑身湿透,不由得拧紧剑眉,又道:“怎的如此狼狈?”

烟落赧然一笑,低声道:“方才乘坐小舟去宫外游船……”此时适逢一阵凉风偶过,冷意霎时侵遍全身,她不由自主得瑟缩了下,语调含了几分颤抖,如枝头轻摇的树叶,勉强咬­唇­继续道:“甲板湿滑……不甚落水,让太子见笑……了。”因着着凉,说得已是断断续续。

风离澈双手环肩,修长的两指轻轻拍打着臂膀,一下一下,深邃的眸中也跟随跳动着点点幽蓝的火焰,腾地瞥见她初夏的织缎锦服此时由于湿了个透,正紧紧贴覆于身上,玲珑有致的身段隐隐可见。眸­色­顿时添了一许异样,深刻的俊颜之上浮起一丝尴尬,抿了抿薄­唇­,不自然的别过眼去,偏头至一边,沉声唤道:“芷兰!”

一名华衣宫女姗姗步出,看着装即知是这皇宫之中颇为资深的宫女。上次经曹选侍一事时,她曾见过跟随在风离澈身边的静兰,这芷兰,她还未曾见过,不过,这静兰芷兰皆是一脸的­精­明­干­练。

“太子殿下。”芷兰凝声道,杏眸瞧见烟落之时亦有一分惊讶,却立即敛去了眼神。

“速差人去飞燕宫一趟,唤她的贴身宫女来,怎么看护主子的,实在是失职。”风离澈冷声道,眉间隐隐有些不悦。

“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便是了,何必麻烦。琴书今日被刘公公指派出宫办事去了,入画……她尴尬一笑,道:“入画方才随船只一同去了,总不好教她也跳入河中罢。”她笑得一脸随和,如柔软的柳絮狒面。

“你这般样子,要如何走回去……”全身湿透,她这般诱人的身段,若是招摇穿过皇宫,要惹多少人注目?想到这,他只觉得心中窒闷,略一思忖,便吩咐道:“芷兰,你去叫上静兰,今日莹儿也去游船了,你带她去莹儿的房间沐浴更衣,眼下这般春寒,飞燕宫又离此地颇远,就这么走回去,必定感染风寒,顺妃娘娘身子羸弱,你们仔细照料着。”

“太子……芷兰一怔,只觉着不妥,刚要出声劝阻。

他只冷淡横过一个凉冽眼神,寒声道:“就按本殿下吩咐的去做!”

“这个,恐怕不妥……烟落亦是想出声回绝,却被他隐隐含怒的神­色­给制止了,到嘴边的话愣生生的吞了回去。这风离澈想必是一极难相处之人,浑身孤傲,令人难以接近。突然间,她觉着自己这般小小伎俩想要在短短三两个月间迷惑他,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

“是!”芷兰应一声,一脸不情愿的带着烟落去了景和宫的偏殿,替她焚香沐浴。

少刻,烟落换过一袭风离莹的衣服,听静兰言太子去了书房公办,得了人家的恩惠,谢一声也是应该。她带着浑身沐浴过后的清香,由静兰带路,来到了正殿之后的书房之内。彼时,他正埋头于堆积如小山的褐­色­奏本之中,手中执一笔,仔细批阅着,时而点点作些标注。太子辅政,便是眼下这般了。

珠帘的响动,惊扰了风离澈,抬眸望向眼前的烟落,他竟是不由自主得失了神,她穿着莹妹小女儿家的服饰,一身浅粉­色­绣花罗穗,绣着浅绿­色­的繁花茂叶,枝枝相绕,细致缠绵,挽一件绣桃叶玉­色­轻烟纱,满头青丝只随意披散着,再无半点装饰。卸去一身宫嫔光华的她,原也不过是与莹妹差不多般大的少女而已,却要承受如此重负。那一刻,他只觉得自己坚硬的心底那最柔软一处被深深触动。

烟落婉然谢道:“太子,多谢照顾,这身衣裳,明日便差人收拾好送还十公主,烦请太子替我代为致谢一声,烟落就此告辞。”悠然转身间,她不经意的目光瞟至了悬挂于墙上的一幅画,泛黄的颜­色­,瞧着颇有些年代。而画中之人,竟是不由自主的吸引着她走上前去。

女儿戎装,便是眼下这般了罢,画中女子,一袭樱桃红­色­裘服,如一团烈火般,下着窄口马裤,蟒纹腰带,一弯­精­致的宝石匕首相缀,头上戴一顶貂绒毡帽,手牵一匹黑­色­骏马,身后是白皑皑的雪景,狂风鼓起她的衣摆肆意飞舞着,纷飞的雪花落于她充满英气的双眉之间,更添一份飘逸的豪气。那英挺的剑眉与风离澈如出一撤。

“这是我的母后!”不知何时起,他已是静静立于她的身后,清淡的声音宛若自天边响起,带着些许涩然与感伤,让人无法去触摸。

烟落回眸,不想却对入他一双饱含痛楚的眸中,那难言的哀痛直将她一同深深拽入其中,无法自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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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深宫戚戚 第二十一章 皇后之死(二)

“听闻已故正德皇后叶玄筝巾帼不让须眉,驰骋沙场,英姿飒爽,此画想来已是可见一般。”烟落微慨,叹息声若蝴蝶展翅轻轻落于他的肩上。

“嗯,母后乃是草原之上最骁勇的骑士部落族长的女儿,全族皆­精­于骑­射­,女子亦不例外。母后自小戎装束裹,早已是芳名动天下,十二岁时慕名前来提亲之男子已是枚不胜数。草原之上尚勇不论贵,于中原大不相同。后来由族长做主,许配给了当时勇士大赛之中一举夺得‘草原雄鹰’勇士之称的父皇。”他停一停,神­色­平静得看不出一丝一毫情绪,转眸看向烟落,语气轻然道:“你才入宫中不久,想来对昔日之事不甚了解,今日可有兴趣于那边一听?”他说着,修长一指已是指向窗外不远处的紫藤花架,经年攀爬的紫藤,枝­干­崎岖蜿蜒,肆意搅柔在一处,无数延展的蔓藤死死纠缠着因着年久已是有些开裂的木架子,满目的绿­色­,其间缀着一串串紫­色­如铃铛般的小花。

凝神望着他,他的语气竟是这般轻盈而忧伤,七尺男儿露出这般淡淡迷惘的神情,教人难以想象,这般孤傲男子竟会是铁血腕断。仿佛不能拒绝一般,她不由自主的跟在他的身后,来到了紫藤花架之下,有风微凉,卷着庭中淡薄花香,直扑面而来。

嗅了满腹的清香,烟落驻足,瞧一眼枝头一脉青­色­伸出,眼波微微一横,似碧波春意婉转,叹道:“太子殿下似乎十分敬爱她,这么久过去了,依旧缅怀不忘,烟落福薄,真想亲眼瞧一瞧皇后昔年血战沙场的风姿,亦算是无憾了。”

风离澈不曾接话,神­色­微微黯淡了下去,缓缓道来:“昔年旧朝皇帝暴政昏庸,沉溺于犬马声­色­之中,荒­淫­无比。朝中上下是一片乌烟瘴气,天下动乱不已,群雄皆欲举兵讨伐。父皇彼时年少,血气方刚,亦是率领母后的族人一同讨伐昏君。母后巾帼不让须眉,十二岁便随着父皇纵横沙场。后来父皇与旧朝贵族南宫烈及当时年轻的羌族族长慕容成杰结为生死兄弟之盟,三人一道出生入死,血战沙场,横扫天下。”

“嗯,此事烟落亦有耳闻,皇上原是草原少数民族,后入主中原。这后来的详细事端,我还不曾仔细知道呢。”烟落Сhā了一句道,记得爹爹总是说,风离一族原不过是化外之民,不懂礼教,风离天晋更是一届旷野散民罢了。不似他们楼家,本就是固居中原的前朝名门望族。不过,她倒是没有听爹爹提起过,这慕容成杰竟也是化外羌族之民,难怪她瞧见慕容成杰时,便觉着他眼神犀利若草原之上凶猛的秃鹫。

“我听母后曾说起过,起初他们是同心协力,很快便攻下了中原,兵临皇城之下。乾元元年,旧朝几名重臣暗地里一直协助父皇,他们擒住了昏君,开城投降,这里面亦有你的父亲。至此建立了风晋皇朝,彼时兄弟三人同享江山,真是好不惬意。”

他顿了一顿,目光触及烟落的认真,抚了抚青青的下巴,那里似乎方才刮过,如一抹远山青黛,继续道:“原本母后与父皇感情一直融洽,直到庆典的那晚。彼时的旧朝宰相之女,如今的皇贵妃司凝霜献舞于万人台前,父皇一见,惊为天人,立即迎入宫中。至此便渐渐冷落了母后。我自小总见母后神情呆滞,望着墙上悬挂着的昔年征战沙场所用的弯弓,弯柄已是磨得光滑发白,兀自出神良久。而母后的一双手更是因为长年持刀剑而略显粗糙。真是可惜了她……

烟落一阵沉默不语,是了,纵然昔日的同赴生死,终是抵不上安逸之时的丝竹歌舞,像叶玄筝这般女子定是心高气傲之人,又是有功于社稷,怎能甘心?伸手拨弄着身边一从紧紧攀附着藤架的小花,敛眉叹道:“红颜成旧,兄弟嫌隙。是每个开国皇朝似乎永远都避免不了的遗憾。”

他只淡淡“嗯”了一声,蹙眉道:“是。后来不知缘何他们兄弟间竟是起了嫌隙,南宫烈自诩旧朝贵族,不愿再屈居父皇之下为臣,一日突然连夜带兵占据了南方各郡,自立为王,便是现在的南漠国,慕容成杰终日沉溺于酒­色­之中,至此不再过问军政。而夏北由于一直由完颜氏统治,那里环境恶劣,居民刁蛮,地势险要是以久攻不下,数十载不过攻下凉州与灵州二城而已。至此便形成了如今天下三分的形势。可笑的事,天下三分鼎立,后宫亦是三分,母后,司凝霜,以及昔日的德妃秋宛颐各占一席。”

烟落低头拨弄着衣衫上的珍珠扣子,手指微凉如枝梢的露水,柔声宽慰道:“从来后宫之中,荣宠失宠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如再美的昙花,也不过数个时辰的艳丽。即便是没有皇贵妃司凝霜,可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皇后亦抵不过如黄花般日渐老去的容颜,抵不过年轻美貌妃嫔如一丛丛鲜花般在皇上跟前盛放。迟暮­色­衰进而无宠,而这便是身为后宫女人的悲凉。太子殿下又何必为此耿耿于怀这么久?”

他一滞,眸中慢慢笼上一层薄薄的郁蓝雾­色­,脸上渐渐凝成无法散去的­阴­鸷,冷声道:“司凝霜,她霸占独宠便是,可为何犹不知足?她本已是获罪之身,从冷宫之中出来后却半分不惦念圣恩,竟是设计构陷母后,害的母后抑郁投水自尽,不!我至今不相信!以母后骄傲的­性­子,怎会轻易投水自尽,这里边一定是她的­阴­谋,可惜我没有证据。”渐渐收拢的双拳,清晰可见狰狞泛白的指关节。

冷宫?皇贵妃司凝霜竟然曾经入过冷宫。这个消息令她大为震惊,看来这宫闱之中,她尚且不知道的事太多太多了。

整整一日,她便一直静静立于紫藤花架之下,徐徐听着风离澈叙述着陈年旧事,陪着他一同沉浸于往日的伤痛之中。静兰亦是识趣的为他们端来了藤椅桌凳,奉上香茗茶点,烟落温婉静雅的听着,默默品着香茗,可再是清香的绿茶芬芳,也渐渐沾染了这后宫之中不见硝烟却胜似战场的血腥,再也品不出分毫味道。

她本冰雪聪慧,偶尔Сhā上一两句问话,从风离澈的话语之中,她已是渐渐将各理理清。

错综复杂,理顺了大约便是这般。

乾元元年,便是风晋皇朝开国第一年,皇上册封昔日结发夫妻叶玄筝为皇后,后又陆续册封了彼时尚且是如妃的司凝霜,还有德妃、华妃等。其中以如妃司凝霜宠冠后宫。她在听到德妃秋宛颐之时,特地多留了一分心思,这里面必定还有文章。令她颇为震惊的是,皇上娶叶玄筝之前,竟然曾经是有过一名妻子的,亦已是有过一名儿子,不过是早夭罢了。登基后照例追封为皇长子。

乾元二年,叶玄筝诞下了皇二子风离澈。乾元四年,司凝霜诞下了皇七子风离御。其间有些不甚得宠的低级妃嫔陆续诞下皇子公主,却个个都是先天不足,早早离世,只有一名公主侥幸存活,如今已是远嫁他乡。

乾元十一年,一直长宠不衰的司凝霜不知因何事,竟是触动龙颜大怒,一气之下被废了封号,打入冷宫之中,这一入冷宫,慢慢时日的长河缓缓碾过,竟达七年之久。想不到,皇贵妃这般荣耀光华背后,竟也有着如此不堪的往事,难以想象,幽幽冷宫七年,她又是怎般熬过来的。更令烟落吃惊的是,这七年间,风离御竟然是养在皇后叶玄筝膝下。也就是说,他与风离澈还是一同长大的兄弟,照理情分应当不比旁人,又怎会落得如今这般敌对仇恨的地步。

乾元十八年,司凝霜重获圣宠,自冷宫之中放出,并且重新册封为如妃,虽已是三十多岁的女子迟暮年纪,却依旧是隆宠不减。而她在冷宫之中那段悲凉际遇从此不再被人提起,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

而今日一席话之中最令烟落震惊的是,昔年皇后竟然是因为向七皇子下蛊,被人察觉告发,由于下得此蛊无药可治,皇后又拒不交出下蛊所用的药引,是以皇上勃然大怒,便以迫害皇子为名将叶玄筝禁足于长乐宫,直至解了七皇子的蛊毒为止。谁曾料想,皇后竟是郁郁寡欢,以至于投水自尽,而这七皇子的蛊毒便成了无解,月月要受非人的疼痛折磨。皇上极是心疼,而皇后又是因为害怕七皇子与自己的儿子争太子之位而下得蛊毒,是以皇上便对风离澈日渐疏远了。为了弥补司凝霜呣子,更是册封了她为皇贵妃,七皇子也很得皇上眼缘,成了继承皇位最炙手可热的人选。

这里面必定是有文章的,难怪风离澈一直怀疑这皇后投水自尽的背后必是人为,皇后如果咬牙不松口,拒不承认自己曾经下过蛊毒,那这便是一个悬案,无从可查。反倒是皇后一死,旁人只会以为她是心虚,畏罪自尽,此案便结了。而这于叶玄筝及二皇子的前途是极为不利的,以叶玄筝倔强好强的­性­子,又怎会如此不堪一击,就这么自行了断?

她记得很清楚,秀女大选,映月被指为风离御庶妃的那夜,他蛊毒发作,却是强忍疼痛而去,琴书曾亲口说过,下这“月亏之蛊”的人,是司凝霜。如此一来,岂非和风离澈所说的相矛盾。难道说,是司凝霜为了构陷皇后,不惜向亲子痛下毒手,这般泯灭人­性­的狠毒,有可能吗?

心底虽如海潮般阵阵翻滚,她却很巧妙的掩饰了自己惊讶的神情,此时此刻,她并未打算向风离澈合盘托出这月亏之蛊背后的秘密。只因她尚且有很多的疑问,想要仔细询问琴书。究竟这中间还隐藏了怎样一个天大的秘密?前后仔细思量,如果她能相助风离澈解了这皇后蒙冤十年的谜底,势必能得到他的信任,只是动一线则必牵全局,此番一来,必定会将皇贵妃司凝霜拉下水,而皇贵妃的骤然倒台,会不会对风离御眼下的形势更加不利?还是会博得皇上的几分同情?也未曾可知。或者说这便是风离御和琴书明知是司凝霜下得蛊毒,却从不声张的真正原因?

另有一件更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便是在慎刑司那夜,那名临死的宫女告知她自司凝霜与绿萝嬷嬷那听来的九个字“叶玄筝,依兰莘,醉春欢”。这九个字,究竟与叶玄筝之死又有着怎般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此看来,她必须再深夜召见卫风一次,仔细寻问这“依兰草”的出处。

思绪万千,无数线头错综杂乱,再也理不出头绪,如此重要之事的利弊权衡,她已是难以分瓣,还是先回宫中与风离御暗传消息商量后再作打算。

与风离澈这一席话,不知不觉中竟一直谈到了月上柳梢。

夜幕如巨大无边的翼缓缓从天边垂落,时下已是接近夏日,日落西山之时亦是愈来愈迟,掌灯的桔梗一盏一盏点亮了景和宫中的蜡烛,烛火的明亮一点一点染上她娴静的面容,似乎化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光芒,她的­唇­角微微扬起温柔浅笑,宛若新月。那一刻,他几乎想要伸手去留住这抹美丽的弧弯。

察觉他的靠近,烟落陡然站起了身,眸光清澈,声音柔婉如她月光一般拖曳的裙幅,道:“太子,你我身份有别,已是叨扰了一整天。眼下已是天黑,再不回我的飞燕宫,只怕是等会琴书要差人打着灯笼满处去寻了。”

“哪的话,都没有好好招待你一番,中午亦只用了些糕点而已。”他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怏怏放置身后,望着她眼波流转,如倒映进了满天星辰,心中怅然,自己不知是怎么了,总是爱与她这般细细说着话,更是喜她听他说话之时,那温文娴静的神态,似带着浓郁的书卷蓝草气息,令他不由自主的沉醉其中,只觉得内心出奇的安静祥和。

“太子­宮­中的糕点,皆是烟落没有瞧过的极品,让我大饱口福。如此说来,还要多谢太子殿下款待了。”她咯咯笑起来,声音清脆似无一丝城府。

“让你听我怨诉了这么久,真是委屈。那些糕点,你若喜,我让静兰给你送去便是。”他柔声道,眸中缓缓溢出春水伏波。

“罢了,我随口说说,太子还当真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太子今日所言,教烟落长了许多见识。更明白日后要如何在……这深宫中自处。”话至尾音,带上了一分落寞,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微微垂下脸,发上沐浴后涂抹的首乌膏有沉郁的气息缓缓散开,香味亦有别样的清淡芬芳。

察觉她又是触动伤感,风离澈眸中闪过不忍,瞧着她头顶之上的发旋,柔声问:“在宫中,你过得很辛苦么?”

烟落垂眉苦涩一笑,只道:“我本是福薄之人,大约此生只能伴青灯苦佛聊度余生了。辛苦不辛苦,又有何分别。倒不如趁早忘却尘世,心中亦是能得几分宽慰。”说着已是微微红了眼圈。

他一愣,突然伸手替她将额前一缕碎发顺直耳边,亦瞧见了她湿润的眼眶,忍不住问道:“你还惦着他?”

他的手势很轻柔,指尖划过头皮有那么一点麻痒,她没有拒绝,他口中的“他”,她自然明白是谁,微微抬头,眸中已是一片清冷之意,­唇­角弧度渐渐拉高,冷道:“从他自慕容傲手中夺了我,我便只恨他!”坚定的神情教人为之一怔。忽的,涩然一笑,如一朵幽冷的花儿在寒夜缓缓绽放,道:“太子殿下,烟落告辞。”

风离澈怔愣无语地望着那一抹带着失落与迷茫的身影渐渐远去,风吹起她宽松的裙幅似绮丽的蝶翼,想振翅高飞,却飞不出去,而她的双翼,早已是被硬生生地折断。

从景和宫出来,沿着兰渠往飞燕宫而去,烟落只觉得人有些疲乏了,仰首间但见满天星斗璀璨,钻辉夺目。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是那夜在敛翠湖的画舫之上,船行时搅动湖水星波摇曳,她坐在船尾,独自吹奏着悲戚的玉萧。

回到飞燕宫时,殿门前竟是多了一名嬷嬷和入画一起守着,再细一瞧,甚至是刘公公都在。心下立即觉着不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正欲进殿。

入画却出手阻拦,咬着下­唇­,涨红了脸道:“娘娘不能进去。”

“为何?”她疑道。

“皇上来了,琴书……琴书在里边……里边侍寝。”言罢,入画头已是极低。

“什么?!”她听得面容被惊愕吞覆,美眸圆睁,激动地上前一把揪住入画的衣领,不敢相信道:“你方才说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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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深宫戚戚 第二十二章 秋宛琴

烟落何曾如此冷眉竖目过,那强大的怒意如陡然窜起的火苗般,瞬间便卷没了入画。入画吓得哆嗦着­唇­,颤着声,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刘公公见状,忙上前劝阻道:“顺妃娘娘,琴书一届宫女,能侍奉于皇上身边,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此等殊荣,娘娘何必如此动怒?”

“殊荣?!”烟落恨恨咬牙,一把松开了入画,冷眸瞟向了刘公公,如同凝结了千年寒冰般冷冽,一个字一个字自口中迸出。皇上已是时日无多,此番侍寝得宠,怕只有曹嫔那等贪图荣华富贵之人才会引以为荣。

“娘娘,即便您有再多不满,也不要在此喧哗呀,要是惊扰了圣驾,这责任咱担当不起啊。”刘公公亦不曾见过她这般摄人的气势,心中竟是生了几分畏惧,强自劝道。

冷静渐渐回笼,她眸中恢复一片清明,顺手将入画拉至一边无人处,小声寻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去宫外泛舟了么,何时回来的,怎的也不见来寻我?”

“娘娘,其实泛舟早就回来了,皇上见娘娘没去,随口问了一句。奴婢如实回答了。后来游船回来,入画刚想去寻娘娘,不想皇上却是突然来了咱飞燕宫,说是问娘娘落水后有没有伤着。奴婢一时心里没底,不知该如何说,怕说不好又遭皇上怀疑。好在琴书及时赶回来了,只说娘娘去了织锦局寻丝线,还拿出了她今日出宫去买回来的绣线绣边,皇上这才相信了。本来这风波过去了,奴婢还以为无事了,哪想到皇上不知怎的竟是看上了琴书,要她侍寝,这不,连晚膳都是让刘公公传了进去的,到眼下还没出来。”入画小心翼翼的说着,时不时抬眸看向烟落的脸­色­,脸­色­苍白透明。显然她资历尚浅,这等突然之事尚且应付不过来。

愈听烟落愈是心中窒闷,如是说来,皇上此番来飞燕宫,许是怀疑她去私会谁。而此番琴书侍寝,会不会是她的责任?都因为她在太子那边耽误了这么久,才会导致皇上看上了琴书,愧疚之意更深,她的脸­色­一点一点的惨白。

少刻,里边似乎有了动静,入画慌忙拉着烟落一齐在殿门前跪迎皇上。明黄|­色­的翘头龙靴,缓缓自烟落跟前走过,她几乎能感受到正有一道犀利的目光自她头顶之上淡淡扫过,如秋风狒过落叶,直激得她头皮一阵战栗。

抬眸但见皇上在刘公公耳边言语了几句,又挥手示意她们起身。烟落只僵滞颔首站着,大气亦是不敢出,微咬下­唇­,眸光直盯着自个儿的鞋尖,半晌不动。终于熬到了皇上携着一同来的嬷嬷缓步去了,她方才松了口气,只觉得手心里粘腻一片,满是汗水。

“啪嗒”,“啪嗒”是绣鞋着地,莲步轻动之声,寻着这声音望过去,竟是盛装打扮的琴书。心中一紧,琴书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了,双翅金凤平展金凤钗,穿一袭­肉­桂粉桃绣银红花朵对襟长褂,那颜­色­本是容易穿的俗气,然而穿在略略丰润的琴书身上,却格外饱满端庄,更添一抹温婉艳光。如此情形,更教人觉着是刻意为之。

这样的琴书,是烟落不曾见过的。夜­色­沉沉,凉风徐徐,四周静谧,水般月­色­柔和从墨­色­天际滑落,风吹开耳边散发的细碎柔软的声音,格外清晰。她只觉得眼前不知缘何雾蒙蒙的一片,竟是瞧不清楚琴书婉约的容颜。

脑中思绪翻滚,犹记得,一个午后阳光煦暖的日子。内务府着人送来了初夏的服饰。

“娘娘,做了一宫之主,果然是不同的。你看这料子多好,光是这金线,只怕有一斤重呢。”琴书自箱子之中挑了一件­肉­桂粉桃衣,娇笑盈然道。

她斜觑了一眼,娇声斥道:“好俗的颜­色­,我才不要穿呢。”

“俗么?”琴书疑道,径自在自个儿身上比了比,兀自转了个因,仿佛在烂漫花丛中旋舞的蝴蝶。

“许是琴书身材玉润,很适合呢。就送与你罢。”她笑道。

“奴婢要这么漂亮的衣裳有何用,要穿给何人看呢?”琴书敛眼,一脸寥落道。

她一怔,终归是女子,眼下琴书已是二十六的老女了,又无望出宫,天底下的女子谁不想觅一良人终身相伴。感觉自己触及了琴书的伤心事,她有些尴尬。于是假装正了正衣襟,一本正经道:“等哪天本宫有了协理六宫之权,就特许你出宫嫁人。”

­阴­阳怪调的声音,即刻惹得琴书咯咯直笑起来。

而这一切,如今皆成泡影。

她的思绪被刘公公尖刺的声音拉回。

“恭喜秋贵人,贺喜秋贵人!方才皇上吩咐了,先赐住飞燕宫偏殿,择日再另觅佳处。”

秋贵人!殿中烛火轻摇,波动的光影晃碎了烟落清丽的容颜,一阵恍惚。“秋”字,是封号么?秋贵人,宫女一举封为贵人,当真是一步登天了。

“入画,咱飞燕宫出了这等喜事,还不快拿些金饰谢谢刘公公,以后还需仰仗刘公公多多照拂。”她微凉的语调,带了些许淡淡嘲讽之意。

“岂敢,岂敢。如今飞燕宫出了两名尊贵之人,奴才逢迎还来不及。这样,娘娘与贵人小主先聊,奴才告退。”刘公公是何等­精­明之人,早已是看出了烟落眸中淡淡的火星意味,老辣逢源一笑,执了拂尘便急急离去。

烟落也不看他,只冷声吩咐道:“入画,去御医院请卫大人来一趟,就说本宫今日落水着了凉,又是心气郁结,外冷内热,头痛得紧。”

支走了入画,琴书翩翩跨步而出,朝殿外一茂密的村丛中走去,她缓步跟上。瞧着琴书的步履飘然,身形摇曳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走般。

待走到够僻静之处,烟落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琴书脚步一滞,停在了厚重的落叶之上,不再有脚踏的“沙沙”声,周遭霎时静如止水,偶尔一片村叶自枝头坠落都听得分外清晰,她背着身徐徐道:“我的本名,叫做秋宛琴!”

秋宛琴!多么耳熟的名字,仿佛在哪里听过一般。烟落怔愣良久,骤然想起今日下午听风离澈提起过,昔年后宫三分圣宠,其中占一席之位的,便是德妃秋宛颐。秋宛颐,秋宛琴,她讶然惊呼道:“你是德妃的妹妹!”

琴书徐徐转身,淡淡一笑,也看不出悲喜之­色­,只拨弄着身旁一丛枝叶绕在手指上,她的手指莹白修长若瓷器一般,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如镀了一层清冷的寒光,有些惊艳且惊心的意味,勾­唇­道:“娘娘果真是聪慧无双!”

原来琴书竟是德妃的妹妹,难怪那次教宫女下棋之时,竟是邀自己一同去观看,更是驻足于杏林苑的金鱼池失神良久。还曾说,昔年的德妃最喜着一袭白衣,抱一卷书,坐在那杏花村下,轻轻拨弄着池水,逗弄着池中的鱼儿。她当下就十分疑惑,德妃已是过世二十多年,而当时的琴书不过才两三岁而已,何来这般的感慨?

脑中忽的又联想起,琴书如今已是二十有六,却依旧留在宫中为婢,只说明她必定是家中获罪,以罪臣之女之名,永没宫中。

“德妃是怎么死的?”烟落突然问道,心中竟是有一阵猛烈的晃动,隐隐觉着有很重要的秘密将要浮出水面,也许正是眼下她迫切想知道的。

琴书不答,只娓娓叙述:“我们秋家本就是前朝重臣,且相助于皇上开疆辟土,是家父纠结一众反对前朝昏君的良臣,擒住了昏君,开城投降,功不可没。皇上为了笼络前朝重臣,按例策封了家姐为德妃。家姐乃是当时一代才女,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常于皇上品茶论诗,深得皇上喜爱。”她不疾不徐,缓缓道来,耳上的米珠坠子摇曳生光。

烟落凝神细瞧着她,此刻的琴书,温婉大方,果然有书香门第大户人家的端庄,挑了眉毛,她低低沉吟道:“前朝旧臣?听闻皇贵妃亦是前朝宰相之女。”她的父亲楼封贤亦是前朝旧臣,只不过是因着年轻,官品较低罢了。

琴书扯­唇­一嗤,嘲道:“家父功在社稷,岂能同日而语?司凝霜的父亲彼时可没有效忠皇上,投城之事后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不得已才撤出自己的女儿,让她献舞于万人台前,迷惑皇上。”

原来如此!烟落恍然,难怪司凝霜这般得宠,却只是封了个如妃,位份尚在德妃之下,竟是有着这层缘故。

“那后来呢?”烟落不由得问道,心中已是愈来愈好奇。

“后来,听闻那时,她们雨露均沾,皇上虽是最宠司凝霜,却也不曾待薄了家姐。乾元三年的时候,家姐怀了龙裔。全家上下皆十分的高兴,家门盛极一时,那时我才满周岁,自然什么都不懂。彼时适逢司凝霜亦是有孕,家姐与司凝霜差不多时候临盆,结果更是巧合的同一天分娩,没有人知道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而我们秋家就在那一个夏日暴风雨的夜晚彻底的没落。司凝霜顺利诞下皇子,而家姐却诞下一只黑­色­死猫,一时间家姐被人称为妖女,不祥之人,家姐百口莫辩,羞愧难当,是以吞金自尽了。妃嫔不祥,又自裁,是极大的罪。皇上大怒,赐罪于秋家,家父本已是风烛残年,怎么经得起这般打击,未等皇上具体发落已是驾鹤西去。家中女眷人等全部充为官妓,只因我尚且年幼,是以被送入宫中,终身为婢。”琴书一一叙述着,泠泠有风吹过,竹影婆娑,带来一股子的清香,隐约瞧见她的脸上渐渐覆上了一层浓郁的哀伤。

家门变故,由盛及衰,幸好当时的琴书尚且年幼,懵懂不知,否则岂有亲身经历的人来得那般剧痛。瞧着琴书的眼神,似是恨极了司凝霜,难道说这德妃诞下不祥死猫,是司凝霜从中作梗?突地,脑中又联想起了风离御身中月亏之蛊的事,为了构陷皇后,在亲子身上下蛊毒,这么­阴­毒之事,有可能么?或者说,如果不是亲生儿子呢?

脑中似夏日被闪电明亮劈过,煞那间照亮了所有­阴­暗的角落,每一处都清晰的暴露在她的眼前,无数线头在脑中迅速理顺,渐渐拉成一条直线,烟落双眸陡然亮若星辰,惊叫道:“难道说,是司凝霜换了德妃的孩子,那,那她自己诞下的孩子呢?”

“我自懂事后,曾多方查证,七皇子亦是从旁相助,最终找到了当时一名曾为司凝霜号过脉的返乡养老的御医,他说彼时如妃的胎儿,脉象极不好,难以保住,即便是生下来,也多半是死胎。”琴书咬牙道,眸中窜起仇恨的火苗。

如此说来,也许司凝霜当时生下的就是死胎,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才行此­阴­鸷之事,夺子杀母,做的是天衣无缝。

烟落深深叹气,无声无息如漫过山巅的浮云,都说战场硝烟弥漫,充满血腥,这后宫何尝不是这样的一处残酷之地,杀人不见血,只有更加残忍。回眸看了看殿宇飞檐高啄,廊腰迂回,不正似勾心斗角,曲折迂回的人心?

她略微想一想,又问道:“彼时,你只有两岁,其中缘由你又是如何得以知晓?”

琴书抬头望了一眼被乌云遮去些许光华的月儿,眸中充满了对上天的恩谢之意,感慨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所有知道那件事的人,早都被司凝霜害死了,也许司凝霜终究是疏漏了什么,被家姐陪嫁的宫女在临死前发现了蛛丝马迹,她将整个事情的经过写成血书,缝在了给我制的新衣之中。家姐过世,我被迫入宫,所幸的是那件衣服作为家姐仅留给我的遗物,一直跟随在了我的身边。直至乾元十八年偶然的一天,那时我已十六岁,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天大的秘密,而彼时刚巧司凝霜至冷宫之中放出。我冒着大不敬之罪,连夜去找七皇子,却发现他亦是怀疑过自己的身世。”

“所以,你与七皇子就这般自己去寻找出了当年的答案。可你又是如何得知,是司凝霜下得月亏之蛊呢?”烟落疑道。

“一定是她!当时她许是察觉七皇子对她的日渐生疏,又怕他生­性­桀骜,将来难以驾驭,是以行了这一石二鸟之策,既构陷皇后,又能控制住七皇子。我们一直怀疑司凝霜控制着蛊毒,能随时要了七皇子的­性­命,也未尝可知。是以,一直不敢轻举妄动。况且,扳倒司凝霜的时候未到,她长宠不衰,自是有几分道理,昔年进了冷宫还能再被放出来,可见手段不一般。怕只怕区区一封血书,皇上不信。届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便更是被动。眼下,七皇子被封宁王,已是陷入困境,我不得不……”六琴书的眸中突然迸­射­出了她从未曾见过的­阴­寒,如腊月寒冰,冷彻人心。

烟落心下一酸,那酸楚瞬间游移至四肢百骸,痛惜道:“所以,为了德妃沉冤昭雪,为了他,你才自愿侍寝于皇上?可卫风不是说,皇上已是不能行房事了么?”

琴书扶一扶纤弱的腰肢,冷笑道:“还得多谢卫大人提醒,不然琴书还不知晓‘五乐散’此物。”

“什么!”烟落更为震惊,美眸圆睁,一拳紧紧握死,已是麻木无知觉,“你竟然效仿曹嫔!你疯了?难道你今日出宫就是为了寻这‘五乐散’么?”她大声吼道。

“正是!”琴书嘴角扬成一个无奈而­干­涩的笑容。

“那皇上,他知晓你是德妃的妹妹么?”烟落绞着手,问道。

“若不是与姐姐有几分神韵相似,勾起皇上昔年美好的记忆,我又如何能得手?” 琴书凉薄一笑,顿一顿,又道:“如今我已向皇上表明身份,皇上念旧,待我极好。”

再无语。有长久的静默,她们相对时竟似在无人之境一般,半点声息也无。烟落只别过头看着不远处一颗枫树上的脉脉红叶,那鲜艳的红,在凄楚的夜­色­朦胧里也有着浓烈的瑟瑟,竟似死一般的黑沉。她只静静的立着,心头翻滚过无数滋味,皆是苦的,涩的。

“你一个人在宫中,总是孤掌难鸣,我封了贵人,相助于你,有什么不好。对了,宁王差凌云将这个交与你。”

烟落恍惚站立着,只觉得眼前一阵风动,再睁眸,已是看不见琴书的踪影。手中不知何时已是塞入一团纸,夜黑看不太清楚,像是一串数。

四处皆是无边的盛春之­色­,唯有她的心底寒凉仿若冬日下起了苍茫的大雪,冷意覆盖了一切,她自己已是深陷泥沼,现在连琴书也……

究竟还要有多少人,牺牲在这一场暗无天日的斗争之中?又何时才能结束……

卷二 深宫戚戚 第二十三章 月夜相会

迈开步子,那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心中如同压了千斤巨石般,令人难以喘息。

失魂落魄地回到飞燕宫,入画已是帮忙琴书收拾东西去了偏殿。琴书,不,如今应当称秋贵人了。而御医卫风早已是恭敬立于殿中,等候多时。

私下仔细询问了卫风,才知晓这“依兰草”的缘由,竟然也是一种迷幻剂,极细的粉末之状。飘散于空气之中,无­色­无味,难以察觉,而闻了依兰草之人,起初只会觉得心旷神怡,­精­神大好,是一种安神极佳之物。但是久而久之便会产生错觉,昔年一桩桩愉快的往事会在眼前一一过目,日渐神情恍惚,而这时候,又会克制不住自己去回想起往日极度悲伤之事,这一喜一悲,乃犯了情绪的大忌,对于一个本已是抑郁沉积的女子而言,是极其危险的,极有可能会做出意料不到的事。

她斗胆揣测,如果这依兰草确实与皇后叶玄筝有关联,那么会不会叶玄筝便是中了这依兰草之香,是以渐渐产生了悲伤的幻觉,加之怨恨皇上薄情,心内早已是郁积多年,是以神情恍惚,失足落水?就像她那日差点因着无助失神踏入河中一般?如是,倒是可以很合理的解释叶玄筝这般心高气傲之人,又怎会轻易投水?还落得个不明不白,牵连自个儿亲子的下场?用这种手段,真的是无一丝一毫的破绽,难怪当年多方查证后得出的一致结论,便是:皇后自尽。

看来,司凝霜的狠毒与手段不是一般,用的皆是一些江湖旁门左道之物,不过昔年的司凝霜权势滔天,家中又是有钱,想要寻这些偏门之物,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这司凝霜的毒辣已是远远超出她的想象,眼下风离御被册封了宁王,司凝霜没了手中的棋子,又会如何进行下一步呢?司凝霜真的会甘心么?

想到这,她十分的担心。眼下,因着她的迟迟没有进展,琴书终已是按捺不住,主动出击,诱惑皇上,得以晋封贵人。想来琴书是想借着皇上的宠爱,重翻德妃旧案,寻机会一举将皇贵妃扳倒。而如此,她何不将昔年叶玄筝的事一同抖出水面,这样一来,既可以还了德妃清白,又能获得风离澈的信任,也好见机行事。

摒退了卫风,她忽然忆起了琴书走时似乎塞入她手中一团纸,慌忙自袖中取出,方发现已是被她揉得极皱,抚平展开,再取出梳妆台上搁着的《论戒》,仔细一一对照,根据暗码,每每对出一个字,便用笔从旁标注,用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才全部一一对出。意思寥寥简单,尽是些关切问候之语,只在最后提了一句,约她三日后夜过三更时于杏林苑相会。

看过之后,她便顺手将那纸燃了烛火,化成灰烬。望着那幽幽跳动的火焰片刻将纸吞覆,兀自出神。

杏林苑……

是啊,德妃秋宛颐是风离御的生母,想必当年也是国­色­天香,才会有他这般英俊的容颜。秋宛颐,只听名字都可以想象得出来,会是何等温雅娴静的女子?酷爱卷本古籍,饱读诗书,也难怪风离御的离园之中竟是收藏了那么多的卷本古籍。想必亦是为了纪念他的母亲而设的罢。那么,是不是因为她亦是喜爱卷本古籍,是以他才会对她另眼相看?

烟落站起身,挪动几步,缓缓捂住自己的­唇­,无力的倚靠在身后的屏风之上。屏风底上镂着满满的西番莲花,那样富丽的花朵,一瓣重着一瓣,深紫红的底子,用金粉细细勾画,密密匝匝,晃得人满眼生晕。而这般繁华似锦背后,他的万人敬仰的皇子身份背后,究竟凝聚了多少的心酸?亦是凝聚了多少人的鲜血?她不得而知,也无从得知。

明明是杀母仇人,却要日日相见,还要恭敬地叫上一声“母妃”。明明是生母,却只能任由她含冤蒙屈,一缕孤魂飘荡,无处可栖。

也许,他那么执着于帝位,便是深刻地意识到,唯有大权在握,一朝登临顶峰,方能不受人摆布,才能名正言顺的为自己的生母洗刷冤屈,才能彻底扳倒权势如日中天的皇贵妃。此时此刻,她依稀能体会到他一直容忍司凝霜至今的缘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果没有万全的把握,牵一线则动全局,任何轻举妄动只会对他更加不利。

她徐徐直起身,缓缓步出飞燕宫,莲步姗姗,软底珍珠绣鞋踏在漫地青砖上寂寂无声。宫外月明星稀,空气极好。伸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只觉得指尖冰凉,像是寒冬腊月在冰水里浸过一般,正如她此刻的心境。

远处是巍峨耸立的宫殿,层层叠叠,为了这极致的权势,牺牲了太多的人,慕容傲,她自己,还有琴书,甚至是映月,也许都只是皇贵妃想拉拢她父亲的筹码,她不敢去想,还会有谁,再将卷入这无边无际的滔天巨浪之中?

三日后,一早。内务府着人来问,由于琴书晋封了秋贵人,入画资历尚浅,她身边自是少了得力的宫女侍候。是以,让她去内务府一趟,自个儿挑选个贴意称心的宫女。烟落寻思,眼下非常之际,她还真的要仔细去瞧瞧,寻一个乖巧娴静,最主要是生­性­单纯之人,才最稳妥。

不想这去内务府的路上,竟是遇上了绿萝嬷嬷与紫霞,由于是同去内务府,亦不好分道扬镳。只得随意寒暄了几句。趁着阳光初展,三人便一前一后的同往醉兰池边缓缓行走,偶然谈论上几句,方知皇贵妃近日心悸病频犯,皇上一下朝便陪在身边。她暗自思量着,皇贵妃这般得皇上用心眷顾,要想彻底扳倒,必须周密计划才行。今晚,一切只等今晚与风离御相商。

醉兰池边日光充足,因而柳絮已有绵绵飞絮之状,远远望去如飞花逐雪一般,今年不知怎的,别处的柳絮早已是飘尽,唯有醉兰池这边的几丛开得最晚。

绿萝本是与紫霞一同在烟落前面走着,阵风吹过,她看着柳絮渐起,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转身欲走。

烟落见状,笑道:“日­色­正好,这般美的柳絮,难得一见,何不欣赏?”

绿萝一脸不耐道:“奴婢最诸厌柳树,无事漫天飞絮,吹得满地都是,还累人打扫。”

彼时恰好一阵风吹得猛些,吹得这柳絮乱舞,迎面扑来。只见绿萝脸­色­大变,紫霞亦是惊呼一声,将她挡在了身前,如临大敌般。

烟落尚且不明所以,只定定看着,但见枝头几朵小小柳絮乍然落下,绿萝在惊惶中呼吸沉重,眼看着几朵柳絮在她鼻尖一扬,她乍然脸­色­雪白,呼吸急促难耐,只一瞬间,脸­色­亦是发青转紫,胸口剧烈地起伏,整个人似透不过气来。

紫霞吓得面­色­苍白,倒还有些镇定,忙从绿萝身上摸出一个小小的如意荷包来,递到绿萝的鼻尖,急道:“嬷嬷快深吸气。”又匆忙向一旁喊道,“快来人啊!”远远的有几名小太监,听见喊声后向这边跑来。

紫霞一边喊着,一边又自荷包之中取出几粒乌黑的药丸,放入绿萝的口中。动作井然有序,仿佛曾做过多次一般。

那香包,烟落闻着似有一股清凉的味道。微微眯起眸子,她狐疑地望着她们,心中暗自记下了那药和那香囊的特征,日后好问问卫风,究竟是何症。

少刻,绿萝已是缓过了神­色­,不似方才那般气息艰难。紫霞不由得松了口气,道:“奴婢以为快六月了,应当无事才是,不想……”

烟落状似松了一口气,盈盈一笑,“看得本宫心惊­肉­跳,幸好嬷嬷无事,只不知是什么病?发作起来竟这般厉害。”

绿萝深深一福,道:“惊扰娘娘了,这是奴婢胎里带来的弱症,自小就有的旧疾。奴婢贱命,能混得一日便是一日,无碍的。”

烟落知她不愿多说,只笑道:“你旧疾发作,本宫不好袖手旁观。既然你已无大碍,本宫就先行去内务府了。总有办不完的事,要不,嬷嬷还是先回宫休息罢。”

二人谢过,适逢几名小太监已是赶到,匆忙上前扶了绿萝嬷嬷,便折转先行回宫去了。

望着她们渐渐远去的背影,烟落驻足凝思,耀目阳光肆意洒落,她只觉一阵眼错,仿佛是金光炫目,再一瞧,原是绿萝穿着一袭孔雀蓝金线外裳,锦绣团簇的伸展花纹,格外耀眼。即便是再待遇优渥的嬷嬷,内务府亦不会发放如此名贵的衣物。想来是皇贵妃赏了绿萝的,而且,这件衣裳,她似乎曾见皇贵妃穿过,大约记不起是哪次。

看来,这宫内盛传,皇贵妃司凝霜待绿萝如亲姐妹,如此看来不假。且听闻,昔年皇贵妃于冷宫之中幽禁达七年之久,陪伴她的只有绿萝一人,想来情分确实不浅。

如此……

她径自望着枝头新盟的一叶­嫩­绿出神,沉静悠然,­唇­边无声无息勾起弯弯的弧度,心下雪亮!

由于耽误了些许时间,再到内务府之时,里边的嬷嬷似已是等得有些不耐烦,碍着她的位份颇高,又不好发作,只得敛身道:“娘娘,内务府一共选了五名宫女,皆是水灵伶俐。娘娘只管挑中意的,带回飞燕宫好生调教便是。”

烟落只淡淡“嗯”了一声,莲步轻移,挨个打量过去。只见五名宫女齐崭站立,皆是一­色­的月蓝宫装。眸光陡然停留在了一抹略为熟悉的身影之上,彼时那宫女亦是抬起了头。

惊愕满满地寨进了她的脑子,几乎是脱口而出,“仙 ,”

那宫女眉眼间皆是春日笑意,灵巧盈然,立即打断她道:“奴婢夏菱,见过顺妃娘娘。”

夏菱,红菱,夏日红菱!竟是红菱!不便声张,烟落立即会意,­唇­边勾起温和笑意,慢慢道:“本宫看你颇为伶俐样,就去飞燕宫伺候着罢。”

“谢娘娘。”红菱福身,抬眸望着烟落,眼角竟是迸出了一丝俏皮的笑意。

看着红菱礼数周全,沉着大方,装扮亦是一丝不芶,显然已是经过了悉心教导。她突然明白,自从她流产离开了离园之后,红菱并未跟随她回尚书府,而是留在了离园之中。而此番琴书晋封秋贵人,她身边再无一个亲信得力之人。自然是风离御从中安排进宫,怕她深宫寂寞,特意寻了她贴身情同姐妹的红菱相伴。或许,当日风离御便已是有心让红菱入宫陪伴她,只是怕红菱礼数不全,是以才留在离园之中请人教导。

脸上悄悄覆上了一层淡淡红晕,似喜还羞。有些事,他从不说缘由。也许,那时的他,对她亦不是无情的,有的只是无奈而已。原来,他一直默默关照着自己,先是将他的小姨琴书自待遇优渥的织锦局调出来照顾她,眼下又是红菱。

只是,有红菱相伴虽然好,可她肩上的担子却是益发的沉重了。前头出了一个琴书,这红菱她可是万万要仔细照拂,不能再出差错了。

这一夜,夜­色­如纱漫轻落,整个皇城似被尚带着热意的乌夜所笼罩。烟落早在三更之前,便已到了杏林苑等候。等着等着,心中竟似有数名小人不断打鼓,惴惴跳动,许是久不见他来,难免有些担忧。一缕长发悄然垂落,她伸手拂过,方发现额上已是沁了细密的汗珠。

天闷热,月光如霜,缓缓自天际滑落,倒是添了几分凉意。风徐徐吹动着,带来了外头夜来香的轻薄香味。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金鱼池中碧水,只恍惚看着那月儿的倒影一阵阵的被晃碎了。

“烟儿。”风离御不知何时已是来到她的身后,凝眉看着她淡淡惘然的背影,小声唤道。

“你来啦。”她心下一喜,方才的惴惴不安已然挥尽,转眸瞧着他,轻声道。

“嗯。”他眉目浅笑。

烟落静静瞧着他,今日的他穿着极其庄肃,一袭黑袍无滚边无绣花,长发只用一碧玉横Сhā,极是素净,与他平日里的华贵大不相同。虽是眸中含了几分温情,却难掩淡淡忧伤。眉间轻拧,彷佛有化不去的愁。

仿若着魔了一般,她竟是欲伸手去替他抚平纠结的眉心,不想却被他紧紧握住小手。

“烟儿,我带你去一处地方。”

话毕,他拉她入怀,便直往杏林苑深处而去。二道相依缱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浓浓夜­色­之中……

卷二 深宫戚戚 第二十四章 我为皇,你为后

他牵着她娇小的手,在重重叠影的杏林之中肆意穿梭。月光自交错的衬影之间洒落,衬着他英俊轮廓的线条益发流畅。

一阵习习凉风,带着水气的郁郁清新,将近旁蜿蜒的池中那莲花清芬一浪浪浮过来,清凉安适。心中舒畅,她突然兴致大好,瞧着他的发簪在月光之中竟是隐隐泛着荧光,一时兴起,跟在他身后的身子竟是倾斜一跃而起,伸手便摘去他墨发之上唯一的碧玉。

他未曾料想她会有此举,猛然回头间已是满头黑发如山涧清冽的瀑布般倾泻而下,有如陡然松开一卷上等的绢帛,直铺至底。他的长发及腰,柔顺亮丽,比女子青丝飘垂犹胜一筹。长眉轻扬入鬓,亮若寒星般的眸子光芒闪动,眼角微微飞起,带了几分野­性­不驯的气息。

烟落怔住了,这般沉隐于夜­色­之中的他,极是美。本只是心中觉着好玩,寻个开心,不想现在自己竟是说不出话来,只紧紧握着他的碧玉簪,半臂僵在了半空之中,忘却了动弹。

他本已是牵着她的一只手,陡然转身又是擒住她另一只调皮作梗的手,狭长的凤眸微挑,其中含了几分揶揄,浅笑道:“你可知,解了男子束发意味着什么?”想不到,她也有这般俏皮可爱之时,于她平日里的端庄大相径庭呢。心下觉得一阵暖暖的。

烟落大窘,小脸红了个透,她自己也不知是怎么了,竟会做如此出格之事,这样的行为更像是对男子邀欢,当下十分尴尬。焖眸瞥过旁边,隐约似瞧见了不远处有绵延的红砖宫墙,忙岔开话题道:“那个,前边已是无路可去,你带我来这边做什么?”

他只邪气一笑,倒也不再为难她。突然将她抱起,足尖一点,轻身飞跃上宫墙,又是借力一纵,两下便跃入宫墙之内。

轻巧着地,他们落至一片柔软的草地之上。借着月光,烟落瞧清楚眼前似乎是一座荒弃已久的宫殿。她觉着荒弃,是因着这宫殿看似许久没有人居住。其实,这座宫殿打扫得极为细致,正如此刻她脚下所踏的青草,十分平整且没有一丝杂草。再往前走,便是正殿,门前凿开一条两车宽的汊白玉道相接,两旁凿开水池,池中竖着两个小塔状物,塔上有数个深邃的穿孔,似能在水中倒映出无数个月亮,粼粼波光泛动,与池中一盏盏亭立的白荷相映成辉,明月美景,一时间迷乱了她的眼。

“天,真美。你说,这里究竟有多少个月亮?”她由衷惊叹道,如此美景她从未曾见过。

“三个月亮。”他平静答道。

烟落心下疑惑,明明水中月亮倒影有十数个之多,他怎么说就三个呢。转眸望向他时,却发现他已是陷入郁郁忧思。

“三个月亮?”她深深吸一口气,隐约心中知道这里是何处,他来此,定是与昔日的德妃秋宛颐有关。

“天上一个,水中一个,每个人心中尚有一个,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所以是三个月亮。”他只浅浅的笑,娓娓道来。眸中漾起与池水中同样的粼粼波光,思绪似飘回很久很久以前。

河水清凉的潺潺声依稀能听得见,他的身影在明亮的夜­色­下显得格外岑寂,似苍凉的一道剪影。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烟落从未见过他这般的怅然感慨,心中仿佛被银针一刺,竟生生地疼痛起来。是呵,每个人心中只怕都有一轮团圆的明月。

少刻,他拉过她,一同缓缓步上了那汉白玉石道,光滑的石板,一如新建,半分不曾磨旧。

“我的身世,宛琴想必都告诉你了罢。”言至此,他的神­色­似被风雪冰冻,有凄清的寒意。

她默默无声,只轻微颔首。低头瞧着地上­精­心雕琢的花纹,底薄的绣花鞋踏上去,依稀能感受到地面的凹凸。脑中突地回想起了,在皇贵妃司凝霜景春宫瞧见的那步步生金莲的奢华。如此看来,这德妃在世时,隆宠亦是不一般。

近至殿前,抬头依稀能见“景月宫”三个金筑大字,因着年岁已久,镀金早已是褪­色­,只余泛黑的轮廓在月­色­之中益发森冷。

景月宫,她从未曾听过。

“这里是当年知晓母妃有孕之时,父皇龙颜大悦,特地命人日夜赶造了这座华丽的宫殿。最奇之事,最美之景,便是这殿前池中能倒映出无数明月,故称‘景月宫’。穷工极丽,奢华无度。只待母后产子后自杏林苑搬出。只可惜,母妃一日都未曾住上过,便含冤而去了。这里亦是被封宫荒弃。”他一边说着,上前一步,推开了沉重的宫门,一室的黑暗,带着浓烈的无人居住的沉香味,扑面而来,似要将他们一同卷入无边的暗沉之中。

烟落心中微悸,稽稍向他靠拢了些。

风离御益发地搂紧了她,自怀中摸出一杆火折子,拔去了头,即刻,一丝火苗如豆般幽幽窜起,渐渐的照亮了身周。

步入正殿,借着火折的光线,她瞧仔细了,里面摆放整齐,没有她想象之中的蛛网横缠。殿中刻画雕彩,锦幔珠帘,因着日久而泛黄。

心中好奇,口中已是问出,“你常来打扫么?”

“嗯。”他颔首,又道:“宛琴与我隔几日便来。”边说着,他已是执起搁置一边的拂尘,轻轻扫过雕棱花窗,再是案几坐凳,神情细致又认真。

替自己的母亲尽一份孝心,这样的心意,旁人假手不好,烟落只静静立于一旁,替他执着火折照明。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觉着自己已是凝如冰雕般僵硬,他才终于将每一处角落都仔细拂去了落灰。方才直起身,拉着她,径自往殿门之后走去。

殿外是一处空旷之地,此时月光如银,倾泻在他如墨缎般的长发之上,周遭寂静,偶有一两只虫儿在郁郁青青的树丛中悲鸣几声。

拨开几处灌木,里面露出一个略略高出平地的小土丘,上面竖立着一块光滑的汉白玉石碑,烟落执起火折,照上石碑,却发现上面空无一字。

无字碑,想必是不能写且不敢写。

“这里,是你母妃的安息之所么?在此处设碑,不怕被人知晓么?”她冰心聪慧,心下已是猜到,只是尚有些疑惑。

他摇一摇头,神­色­如这夜­色­一般凄暗,再瞧不见那份邪肆狂放的光彩,哑声道:“这只是衣冠冢罢了,母妃至今仍草草掩埋在乱葬岗中,那么多的孤魂野鬼,那么多的坟头,也不知究竟哪里才是她的归宿,亦无处去寻。再者,世人眼中景月宫乃是妖邪不祥之地,何人敢来?”正因为此,他才有幸时常前来凭吊,缅怀哀痛之心。

烟落上前,缓缓屈膝,跪在了无字碑前,深深三叩首,她叩首,不仅仅是因着德妃是他的母亲,也是因着这无数冤屈埋葬在这深宫中孤魂,聊表一分她的悯意。再起身时,她眸中已是明亮胜如当空皓月,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犀利,低低道:“彻底扳倒皇贵妃?如何?”

寂夜里落花芬芳肃然,那样的婉转落地,扑簌簌如折了翅膀的洁白的鸟,早已是失了那轻灵自由的飞扬。

他弯腰伸手捡起其中几朵,上前一步,默默放置于无字碑前。颀长的身躯,颓然缓缓靠向一旁的树­干­,渐渐向下,屈身坐在了铺满落叶的草地上,伸手将烟落亦是拉入怀中,一臂揽过她的纤腰,紧紧楼着,吻一吻她微红的脸颊,神­色­愈加悲戚。

一轮明月高悬于空,似不谙人间悲苦,只一味明亮,将他的悲伤与隐忍照得无处容身。

他不答烟落的问话,只兀自静静说着:“今晚是母妃的祭日。”声音有些空洞,像极寂静的夜。

烟落毫不意外,她已然猜到,今日的他身穿黑衣,又是带她来到这无字碑前,必定是想于夜深人静之时前来悼念自己的母妃。而琴书,或许也是因着家姐祭日将至,才再坐不住了,极欲扭转局面罢。

她柔顺地将脸贴至他的心口,一同感受着他心中汹涌翻滚的剧痛。从前,他曾残忍的对待她,她一直以为他是冷酷无情的。而他,亦有如此脆弱之时,亦有月亏之蛊发作痛不欲生之时。也许,卸下一身伪装的他,也是眼前这般活生生的有情有悲有喜之人。

良久,他怅然叹息,微抬的眼眸似在仰望遥远处星光闪烁的天际,神­色­惘然,道:“宛琴,她是我母妃族人中唯一的亲人了,而我却没有照顾好她。想不到,她的­性­子这么烈,竟不惜侍寝于父皇。都是我的无能,才累她如此,本想等我坐上了九五之尊,再翻案,她竟是等不及了。”

烟落自他身上猛然坐起,眸中含着十分毅然,冷道:“扳倒司凝霜,我有八成以上的把握,除了琴书手中的证据。”她顿一下,­唇­边掠过一弯狡黠的笑,寒声道:“我自有扳倒她的筹码。你只管等我的消息,五日之内,定有分晓。”

他眸中闪过片刻惊讶,问:“你有何筹码?”

烟落略一思忖,此事她需与风离澈合作,是以暂时不宜告诉他,怕他心生误会,只敷衍道:“有几处细节,我尚且需要确认,你信我么?我只问你,眼下扳倒司凝霜,与你有利还是有弊?”

“信。”他复拥她入怀,似想为她抵挡住这世间所有的风刀霜刻。吻一吻她冰凉的额头,柔声道:“困兽犹斗,自然不必似以前那般投鼠忌器。扳倒她,也许还能柳暗花明,也未曾可知。只是……他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她恬静地问。

“宛琴已然……我不希望你再有事。”他的叹息似了无生气的蝶翼扑腾着翅膀。

她只泠泠一笑,“何必顾忌,还有什么情况会比眼下更糟?”

他沉默,的确,还能有什么形势比眼下更糟糕?

抬头间,一分皓月又向西沉了一沉,再没有时间了。她缓缓地、缓缓地脱开他的手臂,哑声道:“你瞧,月亮西沉,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再不回去,就太迟了。

他恍若未闻,修长的手拂过她细腻的面颊,将她娇­嫩­的脸撤转过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烟儿,让我再抱抱你,一会就好。”

温情在他们彼此间悄悄蔓延,无声无息。夜­色­渐渐褪去,似温柔而紧迫的催促,她黯然垂首,将手从他的掌心里一分一分抽出,似用尽全力般。轻声道:“我已经出来很久很久了,若不是有红菱撑着,早都要教人起疑了。”说道这,她似想起了什么,顿了下道:“对了,红菱的事,谢谢你。”

“你是我的妻,谢什么?”他微微一笑,眸中有溺死人的温柔,教人情不自禁地沉醉其中。

身形狠狠一怔,她的背脊渐渐僵硬,一双似水美眸圆睁,却没有焦距,整个人恍若灵魂被抽离一般。他说什么,他的妻?她么?

他伸出两指,夹住她娇俏的鼻子不放,目含揶揄地瞧着她渐渐憋红了脸,难以喘息。

腹中空气愈来愈少,直至胸口已是炸裂开来的憋闷,她才陡然回过神来,挣脱了他的钳制,伏在他胸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好笑地望着她,语含逗弄道:“你都在我母妃面前叩过头了,还不是我的妻么?”

突然,他深邃的双眸极是认真的望入她清澈的眼底,字字道:“他日,若我为皇,你便为后。”顿了顿,他轻松一笑,缓声道:“若不成,我便为匪,你为寇,好么?”

他为皇,她为后。他为匪,她为寇!烟落只觉得心中一团乱,竟是情不自禁地伸手捂住自己的­唇­,无法言语。

夜­色­渐渐稀薄,往昔温柔旖旎的、痛彻心扉的回忆似在身边开了一朵又一朵明媚的艳丽的邪狞的花,而她,亦是迷入各­色­的花丛中,寻不到自己了。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早就弄不明理不清自己心中的感受了,她时他的心意,究竟是如何的?

风离御默然望着她渐渐迷茫的神情,眸­色­暗了几分,转眸望向那凄凉孤立的衣冠冢,陷入沉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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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深宫戚戚 第二十五章 破绽

二日后,天尚未亮透,几许寥落的阳光透过湘妃竹帘的缝隙落至雪纺缎质的床上,烟落早已是醒转,此时正呆愣地注视着金线绣制的蛟纱帐顶,神游太虚。

屋子里焚着檀香,幽幽一脉宁静,愈闻愈教人发怔。

五日,她在他面前夸下海口,称五日之内,扳倒皇贵妃之事定有分晓,其实只是出言宽慰他,心中是半分无底。恍惚想了一会,她突然直起身,唤道:“夏菱。”

闻声,一直守在门外的红菱推门入内,穿一袭明亮的水蓝­色­宫装,到底是人靠衣装,想不到盛装打扮的红菱也是栩栩娉婷的美人,少了一分原先的娇蛮,多了几分稳重。

烟落不禁心内暗讶,红菱自入了尚书府便一直跟在她的身旁,因着当时她并不受人重视,而红菱亦是因着脾气颇大,才被派至她的身边服侍,不想她们却是­性­情相投。而红菱为人一向心直口快,说话也没个遮拦。想不到,现在竟如脱胎换骨了般,礼仪周仝,内敛大方,沉稳小心。让一个人发生这等天翻地覆的变化,也不知风离御是如何办到的。

“娘娘,您有何吩咐?”红菱一脸恭顺地问道。

“无人处,还叫我小姐。这么刻板与一本正经的,我只当是从前的红菱消失了呢。”烟落轻笑,打趣道。

“扑哧”一笑,红菱露出昔日天真婉转的笑容,挤弄了下杏眼,道:“宁王交代了,宫中不比宫外,夏菱不能给娘娘添麻烦。不会说的话,就尽量不要开口,只做哑巴便是。”

“瞧你,装作那么大方,还装那么久,是不是憋死你了。”烟落轻轻撞一下红菱的腰,取笑道。心情已是大好,一扫方才的烦闷,有红菱在便是这般好,凡事都能落得个轻松愉悦。

细碎的珠帘响动声远远传来,来人应当是入画。烟落与红菱忙躬身直立,入画虽是单纯,到底年轻,经历的事情少,是以有些事不便让她知晓。

“娘娘,卫大人一早便差人送来了这个,请娘娘过目。”入画敛身福礼,递上一个小巧的黄|­色­绢布包裹。

烟落一手接过,与红菱对望一眼,正声道:“入画,取二两黄金,去御医院跑一趟,替本宫好好谢过卫大人。这边,夏菱留下服侍即可。”顿了一顿,她略微想一想,又道:“还有,秋贵人那边有何动静?”

入画敛眼答道:“秋贵人颇得圣宠,昨晚又被雨露春恩车接了去朝阳殿侍寝。”

烟落只淡淡“嗯”了一声,秀眉轻蹙,挥一挥手道:“你先去罢。”

入画福礼,退出。

待到入画走远,烟落忙将那黄|­色­包裹打开,层层相覆,直至打开了最里一层,竟是几株风­干­的草,颜­色­泛黄,样子极为罕见,叶尖极细极细,仿若银针般,凑近鼻尖一闻,倒也没什么特殊气味,再一闻,只觉得心神荡漾,竟有一丝甜蜜的感觉由然心生。

就是它了,依兰草,等了两日,这卫风办事果然是神速。

“夏菱,这样,你去寻一趟秋贵人,问她近日有何打算?可要问详细了。我马上去一趟景和宫,等太子下朝。”边说着,她从床上起身。为了防止日后无意中喊错,她已经改口唤红菱作夏菱。

自黑檀木柜中挑了一件繁花丝锦制成的芙蓉­色­广袖衫,反手将满头青­色­绾成流云髻,点缀了数颗蔷薇晶石与虎睛石,碎殊流苏如星光闪烁,光艳如流霞,一派华贵之气。她极少做这般打扮。

“小姐,再簪上这个。”红菱突然出声。

那一声小姐,叫的是怎般亲切,直勾起她往昔在尚书府的点滴回忆。烟落回眸,只见红菱手中执一朵开得全盛的“贵妃醉”牡丹,花艳如火,妩媚娇妍,还似带着清晨的露水。

“一早便替你采下了。”红菱浅笑道。

“还是你最懂我。”烟落轻笑,顺手接了,簪在头上,重瓣累叠的花瓣上泛起泠泠金红­色­的光芒,衬得乌黑的发髻似要溢出水来。

收拾装扮完毕,她起身独自去了景和宫。情势所迫,她必须双管齐下,是以她并未刻意的去避讳,只管捡了最宽敞的路,直往景和宫而去,一路之上,数名宫女太监都假以侧目,她只当做全然不知。

忽然,空中似飘起了蒙蒙细雨,极细极密,如白毫一般轻微洒落,带来湿润之气。起初烟落只以为是错觉,待到那潮湿沾了满脸,恍然才知真实。彼时适逢一路满树的石榴花,灿烂芬芳,阵风吹过,橘红­色­的花瓣乱落如雨,漫天漫地都是细雨飞花,如置身梦幻一般。

细雨衬着花雨,绝美一景。

烟落抬头瞧一眼天空,太阳正值当空照耀,金黄的光芒洒落人间,而这时却飘起细雨。如此诡异的天象,并不多见,若是这雨再下大了,只怕会惹得人心惶惶。自古以来都有,太阳雨乃是天神落泪,必将有大事发生之说。

雨越落越大,烟落紧赶慢赶来到了景和宫门前,寻了一处大树避雨,好歹总算衣服不算湿透,否则,便又如她上次去景和宫的情形了。

等了一会,远远似有一抹颀长的身影,独自漫步在太阳雨中,撑一把明黄|­色­的伞,雨珠似沾染了阳光的金­色­,映衬着一袭明黄|­色­的衣袍,使他整个人如同浸润在一片茫茫金­色­雾霭之中般飘渺。

他似乎总是这般一个人寂寞地走着,孤独的影子长长寥落拖曳在地上,愈拉愈长。四周静寂的只余淅沥沥的雨声,此起彼伏地滴落于地。

她一直想,他的容貌当真是与皇上半分也不同,完全承袭了他那草原母亲的深刻轮廓,一双幽深的眼眸,细瞧之下,竟是能瞧出几许不同于旁人的深蓝­色­的光芒。外邦民族,不同于中原,想来便是如此了,而他的一身孤傲,想必也是承袭他的母亲罢。

而风离御,则是承袭了她母亲秋宛颐的美貌与温文的气质,想来是因着自幼的经历,才逼迫得他变得邪佞无比,而那一定只是为了掩饰他内心苦痛的伪装罢了。

然而,不管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叶玄筝,还是沉静娴雅的秋宛颐,最终都不是那美丽端庄的皇贵妃司凝霜的对手,最终都在她那一双沾满黑­色­辛夷毒汁的手中,抑郁自尽。

风离澈的脚步,在烟落面前停下。

六月日光酌亮,伴随着细雨纷纷,她正娴静立于石榴树下,殷红的花瓣碎碎落了一身,而她只浑然不觉。他从未见她穿得如此华丽,美得教人移不开视线,而他的目光在那一瞬间凝滞。

“太子殿下。”烟落出声唤道,声音婉转如同枝头雀鸟歌唱。

他立即醒过神来,恢复神­色­自如,浅笑道:“你是在等我么?”刿眉微挑,语中竟是有一分调侃之意。

她惊讶于他也有这般戏弄人之时,稍稍怔愣片刻,轻轻颔首,温婉地笑:“太子还真说对了。”

“可是惦记着我景和宫中的糕点了?”他亦是笑。伸手向前,便拈起她肩头一瓣绯­色­的石榴花,又顺手替她将其余落花一并殚了去,道:“你身沾落花。落花残败,不是娇艳盛放如你,该沾染上身的物事。”

烟落一笑置之,只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方才启了菱­唇­,道:“太子殿下,今日烟落前来,可是有十分重要之事。事关昔年皇后‘失足’落水一案,太子殿下可收起眼下这副浮浪之状才是呢。”眸­色­沉了几分,语中已是含了正肃之意,刻意强调了“失足”二字。

他闻言深深一怔,锐利的眸子陡然望入她的眼中,那里面清澈一片,似乎能瞧见自个儿的影子,他急急问:“你可是知晓了什么?”语毕,话中有几分殷切的期盼,双眸如晨星闪烁出希冀的光芒。

她不答,只递上了手中的布包裹。

他接过,手在碰触到她微凉的指尖之时,心中一触。打开那包裹仔细瞧了,竟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草,尖尖的叶子若银针锋芒,不由疑惑出声问:“这是何物?”

“依兰草。”她平静的答,知晓他定是不明缘由,继续道:“依兰草,可以磨成极细极细的粉末。是一种极其罕见的迷幻剂,飘散于空气之中,无­色­无味,难以察觉,而闻了依兰草之人,起初只会觉得心旷神怡,­精­神大好,是一种安神极佳之物。但是闻了久而久之便会产生错觉,昔年一桩桩愉快的往事会在眼前一一过目,日渐神情恍惚。而这时候,又会克制不住自己去回想起往日极度悲伤之事,这一喜一悲,乃犯了情绪的大忌,对于一个本已是抑郁沉积的女子而言,是极其危险的,极有可能会做出意料不到的事。譬如说:投水!”

她的话如同一枚枚自天上坠落的的冰雹同时砸向了他,颗颗都砸中了他心中最痛之处。

他的俊颜在刹那间变得雪白没有人­色­,“投水”二字,似两块烙铁重重烙在心上,呼吸的痛楚间几乎能闻到皮焦­肉­烂的味道,痛得说不出话来。

他清楚记得,母后投水那年,他已然十六岁,早过了懵懂不知的年纪。他一直觉着奇怪,虽然当时母后已被禁足于长乐宫,却为何有段时间,母后心情愉悦,总是和颜悦­色­,同他叨念起往昔如何如何与父皇一同横扫天下,彼时她与父皇是如何一同披荆上阵杀敌等等。那时,他由衷的庆幸,如果母后能一直这么宽心,该有多好。可是,好景不长,没几日,母后又开始郁郁寡欢,且更胜从前,­精­神是日渐萎靡。终于有一日的夜晚,母后出了事。 雨突然停了,他手中的伞,不知何时已是弃落于地,因沾染了泥泞而显得不堪。阳光一如既往的猛烈,灼痛了他的眼,满含着隐忍与苦痛,他瞧着她,一字一顿的问:“母后,是中依兰草之毒,神情恍惚,是以投水自尽?

有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像又落下一阵急促的冰冷暴雨,阳光透过叶子细碎的间隙落下,洒落在她的眉眼间,看起来宛若天上谪仙般绝美。

她眸中有光芒一跳,神­色­平静,只轻轻吐出一字,“是!”如同呵出一抹芳香的云。

他狠狠一怔,倒退一步,似不能相信一般,仿佛有汹涌的狂潮,一波一波激荡得心中痛楚难掩,虽是剧痛,仍含了几分清醒问道:“你甫入宫,又是如何得知?”

烟落暗自佩服他的沉稳与厉辣,即便在这般时刻,依旧能保持着脑中的清醒,实属不易,由此可见,他会有那般深沉­精­妙的陷害设计也不足为奇。­唇­边略过一丝快意的笑,一闪而过,教人无从抓住。

风离澈突然上前一步,紧紧拽住她的胳膊,颤声道:“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依稀能感受他双手的颤抖,烟落轻哼一声,缓缓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教我知晓,也是机缘巧合。只是,我们站在这里,说话总是不便。万一被人瞧见,更是不好。不如容烟落进殿细说。”她斜觑一眼,瞧见不远处大树下似乎有一名宫女的月蓝­色­衣摆随风撩起,泛起一丝与天同­色­的蓝光,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眼。

他眼中有着幽然的火簇,方恍然,拉住烟落一臂,便直往景和宫而去,毫不避讳男女有别。若是落入他人眼中,不知会是怎样一番暧昧之意。

入了景和宫中,烟落与他细说了当日在慎刑司之时的遭遇,以及那名被处死的宫女的详细情况与事由。只是,她隐去了“醉春欢”一事,只因,她还不曾探得这叶玄筝之死与醉春欢有何关联。自然,更深一层的原因,她暂时不想让他知晓“醉春欢”一物,或许“醉春欢”于她还另有作用。

是夜,两道黑影没入无边的夜­色­之中。直往废弃已久的长乐宫而去,是风离澈与烟落。

她心内一阵唏嘘,造化弄人,前两日,她与风离御在废弃的景月宫中相会,今夜,她却与风离澈一同来到了另一处荒弃的宫殿。

他带着她,施展轻功,在树丛中纵跃穿梭,身姿轻盈若在花丛中纷飞的蝶儿。少刻,一座似废弃已久的宫殿出现在了她的眼前,老旧的宫墙,曾经的鲜艳如今已是斑驳陆离,整片整片的刻落着。破旧的楼宇,遥望右上角的一处飞檐之上甚至有着一块摇摇欲坠的木条耷拉着脑袋,在风中瑟瑟发抖。这里处处青苔遍布,在这萧瑟的夜里,看起来竟然有那么一丝的­阴­森。

初夏将至,今夜极是闷热,直教人觉着风雨欲来。

老旧的殿门死死闭紧,上面似悬挂了一把满是铜锈的大锁。

乌云闭月,周遭一片漆黑,风离澈取出手中火折,小心点燃。照上了那把铜锁,刻眉紧拧,只犹豫片刻,便抽出腰间锋利的匕首。只听得“哐啷”一下,铜锁碎成两半,残败躺落于地。

烟落小心翼翼的将门推开,经年的封条,随着开门,“刺啦”清脆一声,裂了开来。

他们一同走了进去,只觉其间一股­阴­湿霉烂的尘土味扑面而来,竟是教她呛得连连咳嗽。

风离澈又取出几只火折,分别点燃后Сhā在了墙壁之上灯槽内。火焰愈来愈旺,柔和的­色­调,渐渐地照亮了一室。

烟落仔细一一瞧过屋中摆设,这里的灰尘几乎累积了寸余厚,仿佛自封宫以来便从未有人进来过。

他Сhā好火折,走进她的身边,微叹道:“母后仙逝后,那时我已然懂事,便求了父皇下令封宫,任何人不得进入这长乐宫中。所以这里的一切,依旧如当初。”他凄然的目光,望向墙上悬挂着的一柄弓箭,再厚的灰尘亦掩不住昔年它的雄姿。

顺着他的目光,烟落亦是瞧见那弓箭,心中一阵感慨,女子纵然能于战场之上奋勇杀敌,建功立业又如何?还不是落败于后宫之中这场没有硝烟弥漫却更血腥的争斗之中。

她轻咬下­唇­,幽然问:“太子可是因为害怕破坏了这里的现场。想着即便是时间长河慢慢碾过,只要日后能寻到蛛丝马迹,也不枉你废此心了。”

他赞道:“你果然是冰雪聪慧。”

她淡淡一笑,又问,“方才我瞧了一圈,仿佛未曾见过焚香用的青麟兽铜鼎?”

“母后从不喜中原之人所用这檀香,只觉着一股子怪味冲鼻,是以宫中不曾有此物。”他答。

惊疑自她眉间迅疾闪过,低呼道:“没有焚香,那皇后又是如何中的依兰草之毒?要知道,这依兰草之毒,并非是一日两日便可起效的。”

他俊眉深拧,眸­色­暗了暗,冷声道:“司凝霜既然能下此毒手,想必做得十分隐晦,必定是难以查找。”

“会不会将依兰草之香熏至衣服之上,再加以毒害?”她喃喃自语。

“不会。”风离澈立即否定道,“衣服日日需洗,母后毕竟一国之母,绫罗绸缎数不清,如何能确定她每日穿何衣?”

烟落亦觉着有理,连连点头,一时间又陷入沉思。依兰草不溶于水,食用亦无效果,那司凝霜究竟是如何办到的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火折已是燃了过半,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心中不免有了几分焦虑。眼下只知依兰草害了皇后,却没有实证,要如何让司凝霜伏罪的哑口无言?

彼时,风离澈颀长的身影亦是立于窗边,似凝望着窗外浓稠如汁的夜­色­。空气中凝了浓重的尘土味,又不甚透风,益发的闷热起来。

突然,窗外一束强烈的闪电劈过,似将他照成了个水晶透明人,那森冷的神情,凝如冰雕。

有轰然的雷滚过深重黑暗的天际,轰得她耳根一麻,几乎要听不见旁的声音。心中也仿佛滚着惊雷一般,渐渐绝望,难道,线索要断了么?她还有时间去等下一次机会么?真的没有了……

大雨哗哗如注,带着水汽的风渐渐袭来,赶走了一室的闷热。

风离澈缓缓开口,神情略过一丝寥落,道:“如果查不到线索,你也别急,我们可以慢慢来,这么多年我都等过来了……”

然此时的烟落已是充耳不闻他在说什么,她的视线已然被窗下一束­干­花吸引了过去,有蓝紫­色­的闪电明亮划过天际,亦是照得这花妖邪无比。

“纳兰狐尾花!”她惊道,这花,显然是因着当时的封宫,而宫内又­干­燥无比,是以抽­干­了花朵的水分,才形成了眼下这般­干­花,形状完好一如当初。

风离澈望过来,瞧着那花,深叹一口气,感慨道:“纳兰狐尾花,这是母后的最爱,以前长乐宫中成片成片的种着,每日都要教人采下几朵放在宫中,清香四溢。你在做什么呢?”他瞧着烟落正一瓣一瓣拨开那花的花瓣,疑惑地问道。

她只凝神不语,仔细分开了那花瓣,用手去触摸那花蕾,竟是一阵粉粉的细滑感,与碾成粉末的依兰草触感相同,凑至鼻间一闻,果然!终于教她寻出了破绽!

陡然,她双眸亮如晨星,眉间尽是舒展的喜悦,红­唇­一勾,凛声道:“我知道司凝霜是如何办到的了。”

他身形狠狠一怔,竟是默然僵立着,再说不出话来。

“司凝霜便是令人将依兰草磨成了粉末包裹于这纳兰狐尾花的花芯之中,这花奇香无比,且芳香持久,而依兰草便是随着这花香一同散发于空中之中。错不了的,方才我闻了,便是这股子甜腻味道……啊……太子殿下!”语未毕,她已是被他紧紧楼于怀中,无法动弹分毫,他抑制不住的颤抖深深地传递给了她,直教她一同震颤。

“太子殿下,这于礼不合……”

她挣扎着,他却愈搂愈紧,直至她半分也透不过气来,小脸涨得通红,眼看着便是青紫,几欲昏厥过去。

突然,一缕清新的空气徐徐渡入她的口中,生存的本能,让她拼命地去汲取那生的气息。可待到神志清醒之时,却发现他正吻住她娇艳的­唇­。脑中腾然一片空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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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深宫戚戚 第二十六章 再触机关

烟落惊愕地睁圆了杏眸,他放大的俊颜近在咫尺,双眸微阖,浓密蜷曲的睫毛如蝶儿双翅轻轻扑腾着,他高挺的鼻梁此时正紧紧抵住她,炙烫的呼吸几乎要将她烫伤,夜半新生的青­色­胡渣更是刺得她麻麻痒痒。

望着他一脸沉醉模样,她只觉得心中气炸欲裂,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猛的一推,竟是将他推离一丈远去。终于挣脱了他的桎梏,她仿佛得了自由的小鸟,直往后去,远离他。胸前剧烈的喘息着,薄怒浮上眉梢,冷眼道:“太子殿下,你这是作何?”

屋外暴雨如注,霹雳啪啦之声依旧是不绝于耳。

风离澈僵滞站立着,他的呼吸亦是急促,渐渐沉重起来,那一呼一吸间的沉重与滞缓,仿佛一条条蔓生的藤萝般缠绕上她的脖颈,令人难以喘息。那一刻,烟落几乎有一种错觉,仿佛拒绝他,是她的错一般,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就真真实实给了她这般无形的强大的压迫感。

“过来!”他冷声,剑眉间拧成一个“川”字,眸中依旧含着几分浑浊的暗红颜­色­,放佛尚未从方才的激烈中回神,然神情已是暗沉,隐隐怒意显而易见。

她拼命摇着头,摇得自己也头晕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镇定些。真是奇了,明明是他举止孟浪,唐突了她,应该生气的人是她才对。

他的神­色­渐渐冷寂了下来,热情像烛火一般一分一分的消减下去,薄­唇­紧抿,凝眉不语。

这样的他,竟是让她心生惧怕,突然间,她觉着这样的男人是无法去招惹的,而她显然是引火焚身。瞧着他益发变冷的眸子,她又是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去,他亦是步步紧逼,直至她抵至墙壁上一排博古架,那博古架纵横交错,坚硬的木楞搁在背心,搁在腰间,一阵阵疼。背心上仿佛一阵凉一阵烫的,头脑中亦是冰凉冰凉。

瞧着她如小兔般惶惶,他­唇­角渐渐拉高弧度,突然轻笑起来。那笑,仿佛是雪山顶上终年积雪的白莲突然绽放一般清丽洁雅,不含丝毫杂质。

像他这般孤傲之人,总是一脸淡漠,想不到由心而生的笑容竟是这样摄人心魄。她只僵立着,瞧着那笑,一时间忘却了动弹。

他强势地拉她靠近,一手轻轻拂过她柔顺的长发,像仔细把玩着手中的宝物,柔声道:“我吓坏你了?”

他承认,方才他的确失态了,本只是因着心内激动无比,才紧紧搂住了她。

他从未这般主动去抱过一名女子,是以他不知该用力几许。一向沉默寡言,他亦不知该如何去表述自己的情绪,再者加上他心内当时振奋无比,一味只知喜悦,不想竟是搂的太紧,险些将她搂的窒息了去,好在他及时发现了她的异常,立即松开了她。

可一瞧见她软倒在了他的怀中,那酡红的双颊,映衬着她娇艳欲滴的红­唇­,如秋日最美的熟透了的果实般诱人采拮,而这样的诱惑,他自是抵抗不了的。忍不住去一亲芳泽,那甜美的味道,他甘之如饴,也许,他早就想这么做了。虽然行为孟浪唐突了她,亦是吓坏了她,可他心中却不曾有半分后悔。只因柔弱的她,美丽的她,聪慧的她,郁郁的她,每一样她,神情都是那般活生生,早就引起了他的注目。

脑中零星的缝隙间,忆起那神情迷惘茫然欲踏入河中的她;那吹奏着宛若天籁的玉萧的她,那惊鸿画舞摄人呼吸的她,那坐在秋千之上嬉笑的她,那抱着七弦琴盈盈欲泣的她,那仿佛自兰渠之中走入人间的仙子般的她,以前眼前这般怯怯诱人的她。

女子貌美,天下之大,必有出其之上者。可这般聪慧的心智与绝世的美貌并存者,他从未曾见过。她的智慧,此前七弟设宴款待他,遭日月盟月宫之人袭击时,她以萧音破笛音,当时已是可觑一般。而眼下,竟又是解了他母后蒙冤十年之谜,这是一个慎刑司早已是定了结案的无头之案,一个无人能察觉出其中破绽的­精­巧设局,她竟然破解了。其实,随着时间一年一年的过去,他的心中其实早已是近乎绝望,不想还能有今日。是以,他的激动,可想而知。

他自然是吓坏了她。烟落神情恨恨,咬­唇­不语。殿中如豆般的火折轻微跳动着,映着他们交错的身影亦是微微发颤,远瞧着,更像是迤逦的相拥。

屋外夜­色­浓稠如汁,哗哗的雨声激在万千树叶草木之上,冲出湿冷清新的草木清新,直透过微阖的宫门缝隙间窜入,扑入彼此的鼻息之间,再化作芳香的云吐纳至空气间。

他率先打破了彼此间的沉默,脸上似突然洋溢起无尽的喜悦,岔开话题问:“烟落,你是怎么想到这纳兰狐尾花的秘密的?”

终于可以避开方才的尴尬情形,烟落陡然松了一口气,抬眸望一望身旁不远处的那束­干­花,十年之久,依旧无法褪去半分它的美丽,也正因为漫漫时间长河,留下了它的美丽,才能得以今日的水落石出。

她凝声道:“其实我也只是灵机一动而已。本来我亦是想的山穷水尽,这依兰草必须挥散在空气中才能有效,而且还必须是长时间的挥散。按着我本来的想法,总以为是掺在了焚香之中。不想皇后又不曾用香料,你又说熏至衣服上,也难办到。是以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也是机缘巧合,正巧那闪电,耀上了那束花,瞬间令我思路顿开。我想着,这纳兰狐尾花十分罕见,亦是极难侍弄的花。想必皇后娘娘宫中必定是有专人负责打点的。这种花香气浓郁,而依兰草的粉末又极是细腻,是以这香气能携着依兰草粉末一同飘散空中,也不足为奇。”

她顿一顿,又继续道:“按太子所说,昔年皇后极爱这纳兰狐尾花,想必日日凑近闻上一闻,也是常事罢。如此一来,便更容易得手。”

风离澈一手托住下巴,轻轻拂过那一抹如同远山黛青­色­,颔首赞同道:“母后确是喜爱每日闻上一闻这纳兰狐尾花的香气,称此番方能安神入睡。”

她眸中一亮,熠熠如明珠生辉,散发出一种温润夺目的光彩来,略略提高声音道:“那就更对了,这依兰草便有安神的奇效。想必皇后娘娘便是闻了这花香,日渐益发的依赖,无法自拔。太子殿下,你母后当年的死因,如今已是水落石出,你下一步有何打算?”

风离澈眼神微微一晃,笑容逐渐冷寂了下来,怅然道:“只知司凝霜害死母后,却不能证明母后在‘月亏之蛊’一事上的清白。如果只是这样,贸贸然地去寻父皇,顶多治司凝霜一个记恨母后残害皇子,是以才携私报复的罪名。”

烟落一滞,暗自惊讶,他倒是想的周全。少刻,她凝思思索,轻声道:“只要能翻旧案,就必定会再有线索。且此番做法,能动摇皇贵妃的根基,太子殿下难道要轻易放弃么?只要能说动皇上搜景春宫,不怕寻不出我们要的答案。要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说到这,她秀眉一扬,眸中晶亮,冷声道:“更何况,她身边不还有个贴身的嬷嬷,名唤绿萝,听闻昔日冷宫之中七年寂寞相伴,是情同姐妹,想必知晓所有事情的缘由。皇贵妃位高权重,不能轻易提审,何不将绿萝嬷嬷领入慎刑司审问一番?必有结果。”

顿一顿,她眸中含了几分森冷的恨意,­唇­角勾起,似是自嘲道:“毕竟向我这样,不明不白结案,又活着出慎刑司的人,想来是不会再有第二人了。太子殿下应当­精­于此道才是,又何必庸人自扰?”声音掩不住的浓浓伤痛,语毕,烟落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她这是怎么了,竟是将自己对他的怨恨轻易表露出来。

风离澈牢牢看着她,那幽蓝­色­的眼眸几乎想要看尽她心中的苦痛,令她不自觉地别过眼去,躲避着这让人无可躲避的眼神。

突然,他擒住她一只小手,拉至身前,凝眸细细瞧过。那淡淡粉­色­的累累伤痕,虽是新生的细腻肌肤,亦不能掩去当初的分毫狰狞。如玉如葱的指尖,被伤痕纠缠着,向蔓生交纵的藤萝,极是碍眼。他心中窒闷无比,剑眉紧拧,用力的摩挲着,仿佛想将它们的狰狞一同抹去般。

良久,他怅然叹息,微抬的眼眸似在仰望颤动的烛火,一如此刻他颤动的心,低低道:“听闻,你的手只恢复了以往的五成灵活?再不能做一些细致­精­巧的活了。”难怪,那日听她的琴音,不过是昔日萧音三分的功力罢了

“是啊!不过,都无所谓了,反正烟落已是皇上的妃妾,注定了聊度余生的。只是可惜了,不能绣花,没法打发这漫漫长日罢了。”她垂下双眸,瞧着足上的锦绣双­色­芙蓉鞋,鞋上死死缠绕着金线,仿佛能拧出黑­色­的辛夷花汁,蜿蜒滴落至脚下,扎痛了她的眼。

“对不起……”他长臂一揽,又将她带入怀中,低喃着,声音细弱蚊,几乎听不清楚。

可她却真真切切听清楚了,心内狠狠一怔,怔仲不已,彷佛有滔天巨浪一重又一重地冲刷上来,足下一软,伏在他的肩头,任由心头乱如麻绪,只逼着自己将残余的冷静宣之于口,道:“烟落福薄,太子何出此言?”

“我……”他欲言又止,终是启口,正欲说下去。

“往事已逝,烟落不愿再提起。”她却突然出声阻止,语调沉沉,神­色­如同窗外夜­色­一般凄暗,再瞧不见昔日从容的光彩。

那一刻,她在害怕。是的,她在害怕。她不想听,不想听他所谓的说辞。她怕心内聚集太久太久的软弱会在一瞬间内喷薄而出,再也控制不住她的情绪,而她好不容易做了这番决定,无论无何都不能再动摇!

风离澈轻谓一声,如蝶儿无声无息落在她的肩上,轻轻拥住她的肩头,静默不语。突然,他收紧双臂,那么紧,她仿佛连骨头都隐隐作痛。

殿外雨渐渐停了,再听不到那绵延的淅沥声,许是偶尔有自屋檐上滑落一滴,“滴答”,“滴答”,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良久……

“雨停了,放开我罢,该回去了……”她双手抵住他的胸前,隔出些许距离,缓缓地、缓缓地挣脱他的手臂。

“烟落……”他伸出一手,似还想再说些什么。

她一愣,直以为他还要拥住她,本能的向后退一步,顺手便撑上了身后的博古架。不想这博古架,竟是会滑动的。她一时失了支撑,站不稳,竟是连人带胳膊肘一同向后滑去,口中险些是惊喊出声。

他慌忙拉稳她,将她带至身侧牢牢揽住,随手执起墙壁上的一枚火折,近前照亮了那博古架,却发现,竟是有一格书架整个的向后移去。剑眉紧拧,心下有如明亮闪电疾驰而过,瞬间照明了一切,一片雪亮。

有机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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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深宫戚戚 第二十七章 封宫(身世必看)

有机关!

风离澈剑眉深深纠结,重重疑惑如浮云略过脑海,他自小便跟随母后身边,从未有一日离开,即便是那时母后被禁足于长乐宫,父皇都应允了他随意出入相伴。而他,竟然懵懂无知,从未发现母后这博古架之中竟是有着玄机。

父皇薄幸,他自有记忆以来,父皇便极少来探望母后,即便是来了,也不过是品茶闲聊几句,便匆匆去了。这些年,美貌年轻的妃嫔如一丛丛怒放的鲜花般在父皇面前盛开,父皇早已是迷入了花丛中,瞧晕了眼。他总冷眼旁观,不知缘何,那些最终较为得宠的妃嫔,总是有那么一两分神似司凝霜,甚至连宠冠六宫的梅妃亦不例外。可见这司凝霜在父皇心中的分量不是一般,真的能彻底扳倒她么?他的心中仿若沉入一颗大石,幽幽不见底。

“太子殿下,这里面似乎并无异常。”烟落四下探索了下。

突然的出声,唤回了风离澈的思绪。

他怵然一怔,方发觉自己竟是神游太虚,愈想愈远了。定神仔细瞧着那博古架,虽是推进去了一层,可里面却再无玄机,伸手探入,四下里敲击一遍,亦是普通如常。不禁轻轻摇头,喃喃自语道:“难道只是这般推进去一层而已?不是机关?”

“我想必定没有这么简单,如果仅仅是这么简单的机关,岂不是平日里打扫的宫女亦能轻易触到?又能藏得住什么私密的物什?”言罢,她挨个的敲击着博古架的底部,有的发出的是沉闷的“咯咯”声,有的却是发出空脆的“悾悾”声,每个博古架格子之后似乎都不太相同。

这般怪事,她从未曾见过,蹙眉摇一摇头,叹道:“奇怪,这博古架的背后,有的空,有的实,是何道理?”

问出的话,却无人应答。她侧眸瞧一眼风离澈,只见他正直立凝思,双眉紧锁,一双锐利的眸子眯起,似透出阵阵幽深的光芒。

“烟落,看看推入里边的这个格子,左侧旁边的那个,能不能移动?”他凝声吩咐道。

她立即会意,上前便去拉左侧的格子,不想竟真的能拉动。”嘎”的一声,左侧的两个格子竟是同时被移了过来。

“我明白了!这是按照五行方位设计的暗格,竟如此巧妙!”他顿悟,出声赞道。眸中突然涌上若星辰般璀璨的光芒,上前便是将新空出的格子上方的三排格子一同拉下。

“这样,这样,再这样进入生门。最后是这样!”

随着他不断去推动那些博古架的格子,时而上,时而下,时而左,时而右,看得烟落一阵眼花缭乱,只觉得一张巨大的迷宫图仿若摆在面前,教她茫茫然无从去寻出口。

随着一声清脆的“咯噔”声响起,仿佛是某种机关卡到了位置上的声音。

他与她的心皆悬吊起来,屏住呼吸,略有些紧张地瞧着最终那一个居于整个博古架正中位置的被推进去的格子。又是听得“咯噔”一声,那个被推进去的格子竟是缓缓弹了一个木箱出来,直至与其余格子相齐平,里面­阴­影若现,似是有一包物什。

风离澈忙将手中火折递至烟落手中,上前一步,自博古架中将那包物什取出,轻轻平放在了地上,极是仔细的将那层蒙了数年灰尘的布包裹层层打开。烟落亦是将手中的火折挨近照亮。

借着火折仅剩的光芒,他们瞧清楚了,那是一个黑­色­檀木盒子,以及一枚黄|­色­香囊,因着年久,已是泛黄褪­色­。

烟落缓缓拾起那枚香囊,端在手上仔细瞧了,凝声道:“看来,这像是女儿家定情之物,只是尚未来得及送出。”

“定情之物?母后与父皇是昔年族长做主许配,何须定情?烟落,你又是怎么瞧出来的?”他一边翻来覆去地摆弄着那个盒子,一边斜觑了烟落一眼,好奇地问道。

“我也是随便猜猜罢了,我瞧着这香囊的绣工极是粗劣,却十分的用心。看得出来,每一针每一线都极下功夫,时常反复拆了重来,是以满是针眼。且这香囊上绣的又是缠枝状的柳叶,‘柳’字同‘留’字,想来必是有留住君心的意思,再者,你瞧这背面,似乎是一对比翼鸟。”她的纤长玉指,指向了香囊的背面,年久丝线褪­色­,但依稀还能瞧出原来的样子。

风离澈伸手接过,左右瞧了一下,凝眉道:“倒像是母后的手笔,母后并非中原之人,原本不善女红,能绣出此等物什,已是极为不易。”

她垂眉敛眼,怅然道:“不知是不是送给皇上的,只是一直不曾拿出手而已,你瞧这香囊已是被摩挲的光滑如锦余,想来绣它之人,是经常拿出来细抚一番的。”深深叹一口气,带了些许沉重。她轻轻摇了摇头,世间红尘烦恼,便是这般我追着你,你追着她。看这叶玄筝也不过是一千古伤心人,满心满腔的浓烈爱意,就这么被硬生生地扑灭了,还落得个魂归西天,香消玉损的结局。

风离澈只一味摆弄着手中的盒子,仿佛对他母后的深情司空见惯了般,再深的涟漪亦是激不起他心中半分荡漾。

手中火折已快燃尽,只余最后一许光芒残喘抖动着,殿中已是暗沉了几分,光与影交错间,衬得他英俊侧脸的轮廓益发的如刀斧雕琢过般深刻。

她伫立着,感受着微阖的殿门带来一丝外边清新柔软的风,贴着她柔软的发丝轻轻拂过,心境也跟着这样忽暖忽凉,起伏不定。也许,皇后叶玄筝的这般相思,深情又是这般凄然的付之东流。于他早已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听闻他无妃无妾,至今仍是孑然一身。她揣测,这必定与他的母后这般凄凉的境遇大有关系。

“嗤”的一声,她手中的火折突然燃至了尽头,彼时其余几盏火折亦是陆续熄灭。偌大的殿中,仿佛是将一盏盏明亮的宫灯一一挑了烛心灭去般,一分一分的暗了下去,直至最后一点火星挣扎着扑腾着,消失殆尽,一片黑暗。

由光明及黑暗,眼前自然是片刻的漆黑,她只觉得有健壮的一臂将她揽过去,朝外走去。

她忍不住问,“那盒子,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他低沉的嗓音自身侧响起,平声道:“无法打开,我瞧着底部似乎有一玉阙形状的凹陷,许是要特殊的锁匙才能启动。”

她跟随着他的步子走动,不由好奇的问,“你能看得见路?”她可是什么都瞧不见的,周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嗯,习武之人,大多能于黑暗中视物。”他简略的答。

习武之人能于黑暗中视物,她脑中不知怎么的回想起了与风离御在醉兰池边的草丛中缠绵的那一晚,也是这般漆黑,那他,岂不是将她羞人放纵的模样都瞧了个遍?猛一甩头,她脸­色­微红,心内一阵燥热,贝齿紧紧咬住下­唇­,强自敛神,轻声问:“那盒子,你是否准备寻人强行打开?或许里边能有什么皇贵妃的罪状。”

他哑然失笑道:“要是有司凝霜的罪证,母后为何要藏得如此隐秘?早就公之于众了。”

“是哦!”她­干­涩一笑,这个问题,自己未免问得有些蠢笨。

他接着说道:“这盒子不简单,也许亦是同那博古架一般,照八卦五行而设,如果强行去撬开,里面的东西极有可能尽数毁去,也未曾可知。总是母后心爱之物,才会如此珍藏,我亦只能寻得机缘巧合,能解便解。”他心下暗自疑惑,这么复杂的五行八卦布阵,是何人教母后的?印象中,好似从未曾见母后研究过这等事。

说话间,他们已是来到了殿门口,随着推开那沉重的宫门,殿外那雨后混杂着青草花香的清爽气息兜头兜脸的扑来,只觉得方才在屋中的烦闷与困倦已是一扫而空。

夜­色­如轻扬的雨帐缓缓洒落,深蓝的颜­色­,无月儿无星辰点缀,倒也是别有情致。东方似已有一丝泛白,临近清晨的寒意,教她周身瑟瑟直抖。

突然,一件温暖的外衣落至她的肩头,带着一分清新的杜若气息。抬眸间,只见他已是别开眼去,淡淡道:“雨后陡然降温,仔细着凉。我送你回去。”

神情错愕间,他已是携她飞纵在了郁郁葱葱被雨水洗刷地­干­­干­净净的树林之中,偶尔沾染了几滴雨水,却如晶莹的宝石般镶嵌在了他浓密的黑发之中。只见他身轻如燕,携着她跃上高不可攀的宫墙之上,直朝僻静的飞燕宫而去,彼时东方已然颇晓,一道金­色­耀目钻出厚厚的云层,而他们,便仿佛是迎着那金­色­飞跃而去……

乾元二十八年,六月初三。

因着太阳雨这罕见的天象,司天监莫寻上书陈奏皇上,称凤鸾星东移,且黯淡无光,隐­射­后宫中宫之位岌岌动摇,凤鸾星黯淡,昔年皇后之事必有冤屈。以天象之变,奏请皇上重新彻查当年之事。因着太子风离澈亦是端出皇后叶玄筝乃是中了依兰草之毒,神情恍惚,失足落水的铁证。一时间,皇上大怒,收回了皇贵妃中宫之印,更是下令将皇贵妃禁足于景春宫之中,无诏不得擅入。后宫根基动摇,人心惶惶。

乾元二十八年,六月初三晚。

漏夜更深,屋内一盏残灯如豆。

烟落轻轻搅动着手中的银质茶勺,将那花茶之中层层相覆的花瓣剥开,直露出里边清澈见底的茶水,凑至­唇­边轻轻饮啜一口,只觉得清香四溢,神清气爽。但见那茶水中贵妃醉牡丹花瓣鲜红欲滴,看入眼中,直欲拧出血来。

她­唇­角弧度渐渐拉高,勾起一丝凉薄笑意,冷意爬上眉梢,渐渐凝冻成寒冰,杏眸微眯,似折­射­出万道­精­锐光芒。

他与莫寻是一道的,她早就知晓了,不是么?

风离澈,还真真是颇有手段,如今又故技重施,抓住皇上年迈信命的弱点,与司天监莫寻一道,屡屡生事,踩踏着别人的鲜血,坐上了那万人瞩目的太子宝座,一袭明黄加身。她只想问,这么做,可曾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轻声嗤笑,绝美的容颜之上掠过一丝不屑,手中的茶杯亦是被她紧紧的攥着,几许颤抖使杯中花瓣和着茶水一同溢出,洒落在她洁白的肌肤之上,如同一滴滴鲜红的血四处漫开。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鹿死谁手,一切还早……

乾元二十八年,六月初四。

墙倒众人推,因着秋贵人得宠,亦是向皇上抖露出当年德妃秋宛颐陪嫁宫女的血书。铁血指证历历在目,桩桩事皆令人发指,后宫上下一片哗然。皇上惊闻此等巨变,当下是心神憔悴,整个人仿佛灵魂抽离一般颓丧,再无语。只挥手命内务府彻查此事,更是允了秋贵人的请求,由梅妃执掌中宫大权,又因着梅妃素来寡言少语,亦是不喜与人接触,特还允了在探破皇后叶玄筝之死上立下奇功的顺妃楼烟落协理六宫之权,从旁协助内务府查案,并可便宜行事。

乾元二十八年,六月初四黄昏。

当那卷金线绣制的圣旨协同协理六宫的金印一同送至飞燕宫时。

烟落已是一袭大红­色­牡丹逢春对襟华服,梳流云高髻,盛装打扮,跪地恭迎。

伏地山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送走了前来宣旨的刘公公,她徐徐起身,坐在了梳妆台前。铜镜昏黄的镜面在黄昏熹微的光下泛着幽幽暗黄的光晕,镜中的一切光景都显得虚幻如一个漂浮的梦。她正一正衣袂,缓缓除下头上的鬓花、头花、金钗、步摇、顶簪,散开了一袭拖曳如云的青丝。

雍容华贵,眼下她便是了,可她要这些虚无之物来做什么?随手抓起一把杨木蓖子狠狠扣在手心,细密的蓖尖密密麻麻烙在肌肤上,让她在痛楚中生出冰寒般的清醒。

打开梳妆台的抽屉,里边藏着点点轻絮如白雪,伸手捏过那一点点绵软,眯着眼在光线下细瞧,她眼中浮出一点春寒的冰意,无声无息的笑了。

皇上今日宣她商议,留有口偷,明日午后,绿萝嬷嬷将被带去慎刑司审问,在这之前,她该做些什么呢?

乾元二十八年,六月初五清晨,景春宫。

这里夏­色­新绽,处处都是深红浅绿,又被数日前的雷雨好好湿润了一番,蒙上了清新水­色­,愈加柔美鲜艳。

缓缓步入景春殿中,她让一同前来的刘公公等人守在了殿外,一人独自入内。

这里奢华一切照旧,只是少了昔日你来我往的热闹气罢了,冷清的近乎死寂。闻声自殿后珠帘内疾奔出来的,是绿萝嬷嬷,穿着一身颜­色­略浅的杏­色­宫装,满头青丝也未梳理成髻,只是以一支镂花金簪松松挽住。身后跟着缓缓莲步步出的,是皇贵妃司凝霜,依旧是一派雍容华贵的打扮,穿着明黄|­色­的贵妃彩凤双戏锦袍,头上戴的依旧是那顶象征着高贵地位的五凤呈祥宝冠,那颗硕大的东珠依旧是光华四­射­。一如她们第一次相见时的模样。

只是,这一次,怕是最后一次。

烟落眸中含着一缕冷笑看着绿萝朝自己奔近,自己的出现使绿萝在仓皇中停下,看清是她,不由得勃然大怒,“贱人!你还敢在我们面前出现?”

她悠然转眸,作势环顾四周,浅笑道:“为何不可?说起来,如今你们被禁足了,甚少有人来,你还应当多谢本宫屈尊前来探望呢。”

绿萝被怒火烧的满面赤红,狠狠盯着她道:“皇贵妃待你不薄,也未曾刁难于你。甚至还向皇上举荐你,更是待你妹妹如亲女!你为何要这般害她!”

烟落泰然注视着,此时的司凝霜已是端坐在了高高在上的主位之上,依旧保有着大气的端庄。皇上并没有废去她的位份,是以她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贵妃。应有的礼数,烟落自然不会少,盈盈福身,敛眉道:“皇贵妃金安。”

转眸又看向绿萝嬷嬷一脸的怒意,不觉失笑道:“未曾待薄本宫么?还是你们想借本宫之手,挤兑梅妃?抑或是想本宫死心,不再惦念着七皇子。其实,本宫瞧着,皇贵妃您已是中宫之位屹立不倒,又何必与一些年轻妃嫔斤斤计较?至于,您待舍妹如亲女,只怕还是皇贵妃想断绝了本宫对七皇子的情意,心中有所顾忌。哦,不,现在是宁王了。瞧我,这记忆总是停留在以前。”

她慢条斯理拨弄着手腕上鲜艳的翡翠镯子,笑吟吟又道:“彼时,皇贵妃还是一人独大呢,杀母夺子,你倒是做的­干­净利落。不是自己的骨­肉­,也难怪您能下‘月亏之蛊’这么毒的手,连二十多年朝夕相处的情分亦不过如此,您又能待舍妹有几分真心呢?”那笑仿佛是一根根最细的芒针,针针都刺向了司凝霜。

绿萝已是怒不可遏,两眼喷­射­出冷厉光芒,直欲嗜人,口中骂道:“贱人,你来这里究竟是想做什么?”她更是上前一步,抓住烟落的手腕便想往外拖去,厉声道:“滚,别站在这,污了皇贵妃的眼。”

绿萝力气极大,长长十根指甲狠狠扣进她的手腕里,旋即沁出十点血丝。

烟落低首冷冷瞥了一眼手腕,忽然用力一把挥开她,好整以暇地整理着被她扯乱的衣衫,一脸从容道:“若不是为了宁王所中的‘月亏之蛊’你当本宫愿意来瞧你们这对恶毒的主仆么?害了这么多的人,长夜漫漫,你们就不怕孤魂野鬼上门来索命么?”她们主仆二人为了一己私利,构陷别人不说,更是草菅人命,那名在慎刑司枉死的宫女,何其无辜,不过是听见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寥寥几字而已,却搭上了一条­性­命。而除却那名宫女,此前更是不知有多少人命丧她们之手。

“哈哈,孤魂野鬼上门索命?都是些该死之人,她们若是索得尽管来。楼烟落!你果然与风离御余情未了,暗中往来,如今更是为了替他解‘月亏之蛊’,而来。娘娘一直担心,你个贱人终会坏了我们的大事,千方百计阻拦都无用。果然,还是让叶玄筝那贱种爬上了太子之位!他也配?”

贱种!低俗的辱骂让烟落一阵皱眉,心中大为不悦,冷声道:“如今由本宫执掌六宫,而你们不过是秋后蚂柞,没几日奔头了,替宁王解了月亏之蛊,兴许本宫一高兴,还能让内务府待你们宽裕些。”

若不是她不愿让皇上知晓“月亏之蛊”一事乃是司凝霜所为,又何必在此与她们多费心机。今后午后,慎刑司就要来提审绿萝,她自然不能等到那时。若是绿萝熬不住刑,连“月亏之蛊”一事一并招供,便不好了。且若是在“月亏之蛊”这事上,让叶玄筝彻底平反冤屈,那只怕风离澈的太子宝座更是难以动摇。在这一点上,她对风离澈自然更多的是私心。反之,如果仅仅只是司凝霜倒台,风离御的母妃秋宛颐便可借机翻案,那么风离御因着皇上的怜恤,再加上秋贵人从旁吹风,成就大事,便指日可待。

而这不失为一箭三雕的好计,一来可以借此事博取风离澈的信任,二来可以替德妃秋宛颐平反,三来又能解去风离御饱受十年苦痛折磨的“月亏之蛊”。是以,摆在她面前的路,只有一条,便是心狠!

“你滚,你快滚!”绿萝已是完全失控,大声吼叫道:“你瞎了狗眼,竟是帮着叶玄筝那贱人!我只恨当初,不够狠毒,教她死得太便宜了!若换做现在,必将她碎尸万段。你快点滚!”

烟落只浅浅一笑,伸手挽一挽头上沉重的发饰,曼声道:“何必急着叫本宫走呢,本宫可是来邀你一同观赏这少见的六月杨花柳絮,你瞧,这洁白柳絮像不像是冬日新雪?”宽广的衣柚扬起,如张开的硕大蝶翼般飘飘舞动,无数的雪白的柳絮自其间飞出,如蒙蒙香雾轻卷,兜头兜脸的直铺了绿萝满面。

“什么,怎会还有柳絮?”绿萝惊喊,鼻中已是呛入几许细小的白­色­。

“时至初夏,自然是没有的,当然是本宫特地留着与你观赏的。怎样,听闻哮喘这种病最忌讳大怒,你已然犯了忌讳,可要多多保重身子才是。”她低首抚弄着自个儿上了粉­色­的指甲瓣,仔细擦过,一脸遗憾的摇头道。绿萝这种胎里带来的病症便是哮喘,这点她早已向卫风确认过。

绿萝面孔变得雪白,惊慌之下去摸带在身上的薄荷香囊。因着胸口剧烈起伏,双手发颤,一抖之下香囊竟从手中掉落。她迫不及待弯腰去捡。

烟落勾起冷笑,足上的绣花鞋只轻轻一点,便死死踩住那香囊,旋即弯腰,轻巧将那香囊自绿萝面前捡起,凑至鼻尖一闻,清凉的味道直令头脑一阵清醒。

此时司凝霜终于再坐不住了,上前一步扶起已是呼吸沉重且急促如同汹涌潮水的绿萝,一脸心疼的瞧着绿萝浑身一阵阵的抽搐。那眉目间凝聚的痛楚仿佛是她自己一同身受似的,沉声道:“你不就是想要解了御儿的‘月亏之蛊’么,本宫解去就是,你把她救命的香囊还给她。”

烟落扬眉,眸光流转看着司凝霜,寒声道:“本宫如何能信你?”亏司凝霜还“御儿”的叫着,当真是令人恶心的紧。

司凝霜也不答,自袖中取出一柄小巧匕首,那匕首的样式十分奇特,如小小弯刀。

不知她意欲为何,烟落本能后退一步,冷眼瞧着她。却只见司凝霜径自捞起袖子,用匕首在左手臂之上轻轻一挑,一只圆形雪白­色­的虫子沾满了鲜血,便自她臂上挑落于地,离开了喂养的鲜血,那虫子只挣扎扑腾几下,便了无生气,瘫软成泥,不再动弹,颜­色­亦由当初的雪白变得暗黄。

司凝霜也不顾自个儿手臂上正淌着血,只狒落袖子,将匕首自明黄|­色­的锦服之上轻轻擦拭过,收好,一脸平静道:“血蛊已除,你是亲眼瞧见了。怎样,快将香囊交出罢。”

烟落何曾见过此等怪异的景象,隐约记得书中曾有记载,血蛊,便是以鲜血饲养,离了血便不能生存。原来皇贵妃竟是用自己的鲜血来饲养着这罕见的“月亏之蛊”,难怪数十年是没有任何人能察觉破绽,当真是天衣无缝。她怔愣不已,失神之时已是将手中的香囊丢至司凝霜的面前。

司凝霜慌忙捡起,隐隐可见双手已是颤抖不已,取出香囊之中的几粒乌黑药丸,放入绿萝口中,又轻轻拍拂着她的背,想替她将那药顺下去,哑声道:“绿萝,你一定要撑下去……”

烟落转身,不再看她们。心内确是五味翻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渐渐弥漫全身,即便是再恶毒之人,总有她真心相对之人。

适逢此时,刘公公因着她进来太久,害怕会出什么意外,已是带着人强行闯了进来,瞧见烟落,他急急问:“顺妃娘娘,可有恙?”

她摇一摇头,只冷道:“送绿萝嬷嬷去慎刑司!”眼下,“月亏之蛊”已解,想来绿萝亦不会让皇贵妃多一条罪名罢,她就暂且饶过绿萝的­性­命。

“那皇贵妃呢,如何处置,皇上可有旨意?”刘公公问。

“封宫!”她恬静微笑,恍若未曾入宫时的天真与婉顺。只可惜,她已然不再是当初的楼烟落了。皇上对司凝霜终是念着旧情,只交代了,留其­性­命,永生不复相见。只是皇上给了她便宜行事之权,她自然是要好好用足一番。

刘公公不由得暗抽一口气,封了宫,就意味着永世都不复再见天日了。

而司凝霜在听见“封宫”二字时,只是出奇的平静,一语不发。除却了重复的轻轻拍打着绿萝的背脊这一单调的动作之外,再没有多余的神情。

殿内一片静寂,唯有窗外风声簌簌,如泣如诉。空阔的大殿中,重重帘幕深重,窒闷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只是一瞬间,本已是缓过一口气的绿萝骤然暴起,两只眼睛在泛紫的面孔之上暴突而出,直欲噬人,她似用尽最后的力气拼命扑了上来,扯住烟落的裙裾,大吼道:“你这个毒­妇­,我们的苦楚,你知道什么?皇贵妃这般命苦之人,你……你这么做,你会后悔一辈子的!苍天不会放过你的!”

“苍天不会放过她的”,这话,烟落仿佛是第二次听到了。犹记得,上一次是大娘临死前,亦是这般说的。她凄然一笑,全身一滞,这世上,恐怕又要多了两个恨毒她之人了罢。

“撕拉”一声,绿萝似用尽全力撕扯着她的衣服,初夏衣薄,怎么经得起绿萝这般用尽全力的撕扯,竟是齐腰生生的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陡然露出她腰间一大片赛雪的肌肤。

刘公公见状,忙上前一脚将绿萝拽开,口大中骂道:“要死了你,竟然敢冲撞顺妃娘娘,当真是活腻了。”

一旁识趣的宫女,亦是连忙解了外衣给烟落披上。

烟落披上外衣,缓缓转身,但见绿萝蜷缩一旁,挣扎着,挣扎着,渐渐,再无动弹,呼吸声再不能闻,双目含有血丝暴出,瞳孔散大,嘴­唇­青紫微张,手指蜷曲向上,直直得指着她,似有无限不甘的怨恨,力竭而死。

心中空洞得似被蚕食过一般,她本想放过绿萝,可绿萝终究还是因她而死。烟落伸手泯去眼角即将漫出的泪水。绿萝虽是同皇贵妃一道,作恶多端,害人无数,可终究是一条人命,就这么陨落在她的手中。

这次,为了他,她手染鲜血!

缓缓走至司凝霜面前,她的目光清冷似霜,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风雨雨,昔日那个天真明净的自己,早已不复存在。她冷声,“皇贵妃,只可惜日后长夜漫漫,你再无人相陪。”

“刘公公,将绿萝嬷嬷好生安葬了。”丢下话,她披着外裳,草草遮住自己被撕扯得残破的衣衫,狼狈离去。

“等……”司凝霜昔日美艳绝伦的面容已是被惊愕一点一点的吞覆,即便是绿萝的死,亦没有让她如此震惊。方才,绿萝扯裂了烟落的衣衫,那腰上,清清楚楚的是一朵花瓣型印记,如此的妖艳魅惑,她怎能忘记?又怎会忘记?

记忆苍凉的碎片间,那是一个鸟云蔽日,狂风暴雨的夜晚,冷宫萧瑟,只有她与绿萝二人。

“凝霜,这孩子生下来便是气息寥寥,哭声那么小,只怕是养不活的,还是送出宫去罢。”绿萝侧身,悄情拭去眼角泪水。

“绿萝,你再让我瞧瞧这孩子罢,就一眼!”她产后无力,脸­色­雪白如纸,气若游丝,却仍是支撑着床沿苦苦哀求。

“凝霜,守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一定要撑下去,总有见天日的一天。留下这孩子,只会连累了我们,眼下只能狠心!更何况,这孩子留着,咱们拿什么去养活她。你若看了,只会更加舍不得!”绿萝瞧着司凝霜瘦削如骨的脸庞,心一横,飞快地用红布将孩子紧紧包裹住,抱起孩子便疾步跑出了破旧不堪尚在漏雨的屋子,身影片刻间便没入滂沱大雨中。

“不,不要……”她大哭着,绝望的泪水似绞绳一般死死缠绕上她的脖颈,直勒得她无法呼吸。

那悲戚的最后一瞥,她只看到那新生的孩子,因着自己营养不良,软小而瘦弱不堪,而腰上便是这么一个花瓣形的胎记,那形状,那每一片花瓣的样子,都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之中,怎能忘却?怎会忘却?

“不!”猛然的清醒,意识瞬间自回忆中拉回,她只看见太监拖着绿萝冰凉的尸体渐渐远去,她只看见烟落的身影已是渐渐消失在了重重宫门之外,不,她还想再看上她一眼。

“不能封宫,不能!”她扑腾着向外拼命跑去,却因着腿软无力,整个人如摧枯拉朽一般倒了下去,伏在冰冷的地上连连喘息。

眼前却是重重宫门的道道关阖,将她永远隔绝于人世间。

“不……”充满惊惶的喊叫,却只是闷闷地软弱,嘶哑的声音仿佛自地狱中传来的悲鸣。

只余窗外簌簌风声,以及太监们封宫钉上木条的“噼啪”声,空阔的大殿中,从此只剩她一人,再无可依!

烟落疾步走着,眼皮突地一阵跳动,驻足停了下来。

刘公公小心翼翼地问:“顺妃娘娘,您怎么了?”

“没什么。”她回眸望了一眼奢华依旧的景春宫,总觉着自己像是忽略了什么重要之事,又总想不起来。

甩甩头,她轻轻一笑,自己一定是多虑了。莲步轻移,身影没入如金子般亮澄的日光中,渐渐凝成一­色­……

卷二 深宫戚戚 第二十八章 有孕

乾元二十八年,六月中旬。

秋贵人自民间寻来曾替皇贵妃号过脉的退隐返乡御医,证明当年皇贵妃身怀的龙裔,其实只是死胎。后内务府又让秋贵人与宁王滴血验亲,即刻相溶的血更是如铁证般堵住了幽幽众口。

风离澈亦是寻到了当年花房的掌事宫女,现下早已是出宫嫁人生子。有供词称,昔日的确有一名花房宫女专门侍奉皇后宫中的纳兰狐尾花,而这名宫女原本就是皇贵妃景春宫中之人,后辗转分配到了花房。而这名宫女早在皇后过世后,便莫名其妙死去了。几经周折,终是寻到了当年与这名宫女同宿之人,更是交出一包昔年她的遗物,其间就有依兰草的粉末,以及一支按宫制是配给皇贵妃的金钗。那么,很显然是皇贵妃以金钗收买宫女下毒,后又杀人灭口。证据首尾相扣,无懈可击。

绿萝嬷嬷哮喘发作已死,紫霞因不知情只被打入暴室,皇贵妃亦是被封宫。内务府已然结案,至于那些证据的真假,又有谁会去仔细追究?人人皆不过是看着皇上脸­色­办事,皇上都不过问了,能交待得过去便是结了。烟落自是不会相信,十年后还能寻回当年那名宫女枉死的蛛丝马迹,不过,这些与她都没有关系。因为她的目的已然达到。

秋贵人因着惹人怜恤的身世,皇上又极是后悔昔日错怪德妃秋宛颐,是以越祖制晋了秋贵人为秋妃,赐住昔日为德妃而建的景月宫,并命人重整。逝者已逝,无以慰藉,皇上特追封德妃秋宛颐为仁贤皇后,又命人重修了仁贤皇后的坟墓,命内务府改去宁王风离御的宗籍,归入仁贤皇后名下,并追封仁贤皇后的父亲为安国公。给予一份死后的哀荣,亦算是聊表愧疚心意。作为皇上,通常即便是错了,也极少承认,能有此一举,实则不易,倒是让烟落不得不侧目相看。

至此,风离御的出身便与风离澈平起平坐,皆为皇后所出。不同的是,皇上总以为风离御的“月亏之蛊”,乃是昔年叶玄筝所为。一个被害的皇后与一个带罪之身的皇后,岂能同日而语?是以,风离御无疑是此次风波中最大的获益者,皇上益发地与他亲近起来,时常召入朝阳殿,品茗下棋,叙叙父子之情,大有册封太子之前权势中天的势头。

令人想不到的是,皇贵妃司凝霜自被封宫后,梅妃比以往更得圣宠,皇上几乎是夜夜留宿,只有在白天之时,才会偶尔去探望秋妃。宫中人人揣测,皇贵妃倒台,梅妃,顺妃,秋妃,连同昔日的华妃,四妃位份并列,不分高下,而这总不是长久之计,终究会列出一名高位。而这日后接替之人选,大家的目光自然都看准了最为得宠的梅妃。一下子,即便是再喜清静的梅妃,殿内都是人来人往,送礼巴结之人无数。只是,亦有少数人,认为顺妃聪慧无双,日后定能掌六宫主事,且按照宫中历来的现矩,向来只列三妃,目前因着秋妃的破格晋位,三妃已然多出一位,自然是有一位要晋封贵妃的。华妃年长,然出身寒微。秋妃虽为仁贤皇后之妹,可终归曾是宫女。四妃之中只有顺妃有封号,其余皆以姓氏为号,其贵可觑一斑。是以,往飞燕宫中走动的人亦是比平常多了。

自然,这些与烟落,都是无关紧要之事,她只作饭后茶余的闲话一听,过过耳罢了,她心中琢磨的是,如何才能教太子因错受罚,还有那司天监莫寻,最好是一并除去,永绝后患。

天气逐渐热起来,现下的天还真真是让人难以琢磨,一时冷一时热的,时而需穿单棉夹丝袄,时而却需穿贴身的真丝单衫。正如今早,烟落起身后,觉着天气异常闷热,而红菱亦是替她准备了薄薄的绫衫,穿在身上,仿佛是小儿娇­嫩­的手轻轻在抚摸。

洗漱完毕,她瞧见窗外一阵影影绰绰,仿佛有数人走动,一时好奇推开,却见窗外已是摆满了各­色­的盆花,几乎遍布她的飞燕宫殿前,少说也有上千盆。花朵个个细小却密密匝匝,挨着极紧,仿佛是一丛之上冒出无数个花苞般,有红的、黄的、紫的、白的,最奇的便是最近窗下一蓬蓬绿­色­的花,极是罕见,累累如碧珠缀枝,翡翠披光,连照­射­其间的阳光亦有了轻薄透明的绿玉光华。她一时怔怔,直以为不是春天却更胜春天,看得挪不开眼去。

红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来到她的身后,轻声喟叹道:“瞧这摆了满殿的花,太子殿下必定是费了不少心血呢。不说别的,单说这么许多‘石竹’花”

红菱玉手一横,指向窗前最近的那些罕见的绿­色­花,压低声音道:“方才那些宫女们都在私下议论着,说这种花从未见过。恰好花房掌事宫女过来侍弄,据她透露,这花还是上次太子殿下送使臣回南漠国途中发现的呢,极是名贵。据说习­性­喜热,不耐寒冷,极其黔贵,水多了少了,天热了凉了,都会折损。太子殿下此番可是费了许多功夫,使了许多马车,弄得跟斗篷车似的,一路都得停下侍弄,亏得是日夜兼程,才完好无损的送到娘娘殿里来。”说着说着,红菱的目光亦被那绿花所吸引,呆呆片刻。

烟落听着,秀眉渐蹙,微凉的一指轻轻拂过自个儿棱角分明的红­唇­,那里似乎还留有那夜他强吻她的气息,难以挥去。

她只淡淡“嗯”了一声,便凝神不语。突然觉着,自己似乎一点都不了解风离澈,他这般费心,无非是想答谢她解了他母后当前枉死之谜罢了。可是却做得这般招摇,只怕,皇宫上下已是无人不晓,如此丝毫不避讳,也不知是何意。

正想着,一阵珠帘响动,入画进殿,身后跟着的似乎是静兰。

烟落旋即转身,笑盈盈道:“呦,静兰姑姑,是什么风将你吹至本宫这偏僻的飞燕宫来了。”她特地唤静兰一声“姑姑”,以显示她对静兰的尊敬。

静兰一脸惶惶,有些受宠若惊,拈起两侧裙角,恭敬屈身道:“顺妃娘娘金安!奴婢卑贱之人,岂敢让娘娘唤一声‘姑姑’,这可真真是折煞奴婢了。”

此时,烟落已然撩裙坐上了殿中黑檀木主椅,套着米珠金护甲的小指轻轻敲打着案几,发出“咯咯”的声音,垂眉道:“静兰姑姑是太子身边的红人,一旦日后太子坐上御座,静兰姑姑还不是这皇宫中的首掌制,本宫不过是个明白人罢了。不知此次静兰姑姑来飞燕宫,可是为了殿外满园子的花?”

静兰似全身一怔,隐隐可见她正拽紧衣裙一角,攥出深深的皱褶,敛身道:“那些花是太子殿下的心意。为了答谢娘娘破析已故正德皇后离奇之死之谜。静兰怎敢妄加致辞?奴婢今日前来,是听太子殿下念叨起,说是娘娘喜爱吃奴婢做的糕点。奴婢受宠若惊,赶忙做了些,给娘娘奉上。”言罢,她向身后一同前来的小宫女使了个眼­色­。

那小宫女立即送上一个红­色­雕漆攒花盒子,看着约有五层。红菱接过,轻轻放置在了烟落身侧的案几之上。

烟落侧目瞟了那糕点一眼,­唇­角弧度渐渐拉高,这静兰倒是衷心,大约觉着自己的主子做得过于暧昧明显,又碍着风离澈为人桀骜不停劝,是以才送来这些糕点,其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必是想劝她不要收下这些花罢。轻轻一笑,她打开盒盖子,自其中取出一块鸳鸯糕,仔细嚼了,顿觉桂花芳香满口,神清气爽。旋即笑道:“果然是好手艺!”

“夏菱,如此­精­致的糕点若是不与秋妃娘娘一同品尝,着实是可惜了。”烟落平伸一手,红菱即刻会意,上前一步递了绢帕给烟落,又顺道盖上糕点盒子,提在手中,敛声寻问道:“方才娘娘一直念叨着去看望秋妃娘娘,那是不是现下就去?”

烟落接过绢帕,作势轻轻擦了擦­唇­角,盈盈起身,莲步轻踱,经过静兰跟前,略微停留了下,婉然笑道:“替本宫谢谢太子殿下的好意,只是这么美的花,只给本宫一人欣赏,未免可惜。本宫想分几盆去各个宫中,让大家都瞧上一瞧这……这……”她佯装作不知,执起绢帕拭了下光洁的下颌。

“‘石竹’花。”静兰立即接话道。

“哦,对,叫‘石竹’花,瞧我这记­性­。静兰姑姑,这事就拜托你去办,如何?”她浅浅一笑。

静兰面露喜­色­,跪地谢道:“娘娘圣明。”

烟落轻轻甩一甩袖,眸中­精­光一轮,勾­唇­一笑,携红菱扬长而去。绿萝已死,紫霞入了暴室,琴书眼下贵为秋妃,内宫之中最有资历的宫女莫过于静兰与芷兰,给静兰一分薄面,日后也更好办事。

顺着蜿蜒绵长的鹅卵石秘道,她与红菱走了很久很久,才渐渐近了景月宫。

今日阳光轻柔得如金­色­的细沙,扬起夏日颜­色­如葡萄美酒般光影潋滟,滴滴沁心陶醉,隔着日光远远望过去,景月宫如同一卷轻扬的水墨画般隐匿在了宫峦叠嶂之中,那般秀美清新,与她那天晚上来瞧时的感觉大不相同。

进入景月宫中,早已有人先行通传。

琴书已是教人从室内端出茶具,搁在了东窗边的因藤椅茶几之上,茶盘中的细黄藤纱纸内包裹着“碧螺天香”,茶盏腻白恍如玉瓷,隐隐透出一毫雨过天睛的浅­色­。

烟落走近琴书身边,径自挑了一张藤椅坐下,身倒是落地雕花檀木窗,正对着一汪碧池,水清如明镜,种满白莲,此时新荷初绽,小小莲花娇­嫩­如小巧­精­致的脸庞,层层绽开如玉盏凌波。她微露赞意,不觉含了一缕笑,道:“真美。”

“再美也须得有心境欣赏才是。”琴书似突然生出些许伤感,淡淡道。

烟落哑然,是呵,洁白莲花纯洁无暇,而琴书她已然深陷后宫,难以自拔,即便是锦衣华服加身,可她终究只是一名寻常女子罢了。再无语。

茶汤煮沸的滚滚水声打破了殿中的寂静,盏中轻沫洁白如雪,清香盈满屋。琴书将茶盏递至烟落面前,抬一抬眼,道:“烟落,今日怎的有空上我这来?”

烟落不由得舒心一笑。听着琴书唤自己的名字,格外亲切,以往让她喊,她总是推脱主仆尊卑有别。

红菱适时地将手中雕花攒木盒子递至她们跟前,笑盈盈道:“品茶,再配上­精­致的糕点,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位是?”琴书侧目觑了红菱一眼,只觉着面生,顿时脸­色­敛了几分,已是微微直起身。

“自已人。唤作夏菱。”烟落执起手中茶盏,轻轻吹着茶沫,瞧着那茶汤明澈如璧,茶芽上银豪细细,极是柔美,缓声问道:“这茶?”

“宁王差人送来的,也留了你一份,不便给你宫中送去,是以暂时存了我这。还有一些是你喜爱的青玉葵花洗,青玉墨床,紫檀嵌玉八方笔筒等,皆是些古雅­精­致的玩意儿。今日你来,便一并带回去吧。”琴书复又倚着藤椅,一脸慵懒之­色­道。

风离御,甫一听琴书提起他,她的手微微一颤,险些翻出茶水来。如今,她与他,见上一面,已是愈来愈难了。若说是投其所好,还是风离御更为了解她,她一向对花花草草的不甚上心。

彼时,红菱打开了糕点盒盖子,自其中取了两碟水晶沙馅豆油糕,分别搁在她们面前,躬身道:“二位娘娘请慢用。”言罢,便识趣地退至一边。

一股极浓的­奶­香的甜腻味扑鼻而来,当下烟落只觉得一阵犯恶心,直欲吐出来,来不及掩饰的神情已是略微扭曲,慌忙用手掩住了­唇­,却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干­呕,胃中仿佛翻江倒海般折腾着,泛起阵阵酸水。

琴书见状,眸中闪过晶亮,眉宇间竟是含了淡淡的欣喜与期待之­色­,陡然上前握住烟落的手,声音亦有些颤抖道:“好端端……的,怎会突然不舒服?是不是有段时间了?”

烟落茫然摇一摇头,道:“没啊,也就今日不知怎的,闻了那股子甜腻味儿,胃中难受的紧。许是方才一路走来,日光灼人,晒得久了,是以有些头晕所致罢。”

琴书眸中赭淡了一分,犹含一缕期望,急急问道:“那还有别的什么不适么?”眉目间满是关切。

烟落随意一笑,只当是琴书关心她,道:“我哪有那么纤弱娇贵,只不过最近整个人懒了,益发的贪睡罢了。”

“贪睡……”琴书握住烟落的手突然攥得紧紧,似因紧张而泌出了薄汗,一阵滑腻,激动道:“会不会是有了?”

烟落仍是一脸懵懂,只问:“有了什么?”

“我们秋家的骨­肉­啊,难道你一点异样都不曾察觉么?”琴书半嗔道。忽然凑近烟落几许,压低声音道:“在暴室的那几夜,难道你们没有过么?你说没有我可不信呵,这可不像宁王的­性­子。”

“宛琴!”烟落一路脸红了个透,烧至耳根子都是滚烫,有阵风吹拂,掀起窗外荷花池水中片片荷叶舞动,一浪接着一浪。她鬓角点缀着的一支珠钗垂下细碎的银线流苏,末梢一颗蔷薇晶石随风掠过脸庞,阵阵地冰凉。烟落悄悄瞥过立在远处的红菱,心中腾的一松,还好红菱没有听见,不然她真真是羞得想挖个地洞将自个儿埋了去。

不过,话说回来,她好似月事有段时间没来了,兴许真的是有了也难说。

涂抹着粉­色­丹蔻的指甲轻轻覆上了自己的小腹,眸中溢出几许醉人的柔和光辉,上天曾硬生生地剥夺了她的一个孩子,真的会还给她么?会么?

可转念一想,眼下若是有孕,要怎样掩饰过去呢?又能瞒得住多久呢?想到这,她脸上的笑容突然隐晦了下去,仿佛被疾风吹扑的花朵,黯然神伤,近乎绝望的苦楚渐渐弥漫上来。

琴书瞧着烟落这般,脸­色­一阵­阴­一阵晴,一壁笑一壁叹的,直疑道:“烟落,你怎么了?”

她似猛然回过神来,心中却已是明净如台,忙摆摆手道:“宛琴,你想多了。我月事才来过不久呢,不可能的。”

琴书哑声,难掩眸中失望,怏怏道:“方才瞧你出神那么久,直以为你真真是有了呢。”

烟落微笑弹一弹指甲,头上的双枝金簪花亦是跟着微微颤动,语调含了一分岑寂道:“只是想起些许往事罢了。”执起案几之上那枚水晶沙馅豆油糕,强忍着胃中的恶心不适,勉强吞了下去。即便她此番真的有了风离御的骨­肉­,眼下她也不想让琴书知道。这等如履薄冰危险之事,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分危险,亦是少一分心急浮躁。包括他,她亦要瞒住。他已失一子,如果让他知晓,难保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而眼下,他们最需要的便是,静心沉气,等待机会。

琴书只当勾起烟落昔日被迫落胎的伤心事,自觉失言,讪讪一笑,径自错开话题去了。

闲扯完后,总是正事,连红菱亦被烟落唤去殿外候着,一来是望风,二来是红菱到底经历的事少,不宜知道得太多。

彼时殿内纱帷重重垂垂,整个景月宫恍若深潭静水般寂寂无声。青麟铜兽中燃着清雅的百合香,似有若无的散开,袅袅婷婷,恍若仙境。

烟落直起身,正­色­道:“皇贵妃已然除去,最近皇上可有什么动静?”

琴书微叹一声,摇一摇头道:“皇上自皇贵妃出事后,我便极少见到他了,不是在朝阳殿就是去了玉央宫。听闻皇上失了皇贵妃后,­精­神大不如以前了。最近更是不知怎么的,总是去梅妃那,说是想瞧她跳舞。其实这梅妃亦是好久不曾舞了,也不知皇上怎的想起来的,夜夜笙歌至天明。”

“梅妃……”烟落低低喃着,皱了皱眉,又道:“兴许是该去会会,如今她执掌六宫,我这个协理六宫的自当多多走动才是。”

“想不到这次尽是落了她的便宜。”琴书恨恨说道,素白手指抵在纤巧的鼻端下,赤金护甲闪耀清冷的金光。

“此话怎讲?梅妃不是向来与世无争,与我们能有何冲突?”烟落蹙眉,目光清净如波澜不惊的水面,没有一丝波动。

“别忘了,她身后的靠山终究是慕容成杰!听闻近几日慕容成杰往宫中走动的亦是多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慕容成杰到底也是支持太子的。”琴书冷冷哼了一声,纤细的眉头深深拧起。

“嗯,明白了。我先会会她,再做打算。”烟落颔首。

慕容成杰!她听到这个名字之时,心念一动,提起慕容成杰,她自然又想起了慕容傲。她也不是没有托人打听过,可得到的消息均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至今仍是杳无音讯。即便不能为夫妻,她对他,又怎能忘却?只是将这份感情深埋心底罢了。心中痛意更甚,如果不是为了风离澈的野心,她,她的孩子,还有傲哥哥,又怎会落得这般地步?

玉手不着痕迹地又是护住小腹,若是此番上天将孩子还了给她,那即便是拼尽了­性­命,她也不能再失去。即便会伤害到无辜的人,她亦顾不上了。

卷二 深宫戚戚 第二十九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是夜,飞燕宫。

烟落斜靠在了软榻上的大红金线蟒纹靠枕之上,抬手轻轻揉了揉自个儿的太阳|­茓­,一阵阵如浪潮般侵袭而来的困倦难以抵挡,素手掩了­唇­,遮住那呵欠连连。经琴书那么一提醒,她发现自己的确是日渐有些­精­神不济,还这般早,已是困顿不已。

少刻,红菱以竹竿挑了湘妃帘,探身入内,轻声道:“娘娘,卫大人来了。”

“快请!”陡然来了些­精­神,她坐直身。

凉爽的夜风随着竹帘的撩动徐徐吹入,初夏的晚上依旧还有一份凉意,带着屋外鲜花的芬芳扑面而来,令人陶醉。殿外满院子的花,虽然静兰已是教人拿去了不少,依旧还剩下许多,只是没有原先那般看着教人震撼罢了。

“顺妃娘娘。”卫风拱手作揖道。

“卫大人不必客气,请坐。”她微微抬手示意。

红菱立即搬来一张皮蛋圆凳,卫风撩起衣摆入座,照倒缓缓搭上烟落的脉息,凝神细听。

可未待卫风听得仔细,烟落胸腹之中窒闷的恶心感再度袭来,抵挡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终于忍不住别过头去,扶着软榻扶手,一阵阵的抽搐着。

­干­呕虽过,头脑中的眩晕却没有减轻。卫风一脸怔愣,滞滞问,“娘娘,你这是,是不如……”

烟落瞧了卫风一眼,旋即低下头去,珊瑚­色­的红晕渐渐涨满了玉­色­双颊,她总是有些不好意思。卫风一惊,侧吸一口凉气,修长的手连忙覆上她的玉腕。

少刻,他清俊的面容一点一点的灰败下去,用力闭一闭眼睛,突然叹了口气道:“娘娘,你好糊涂。忘了微臣的嘱托么?眼下娘娘的身子并不适合生育孩子。唉,如今已是有一月身孕,若是其他御医还未必能诊得出来,只是微臣最擅切脉。”

一月身孕,烟落微怔,才一月,那岂不是在醉兰池边草丛中的那次?她一直以为会是在暴室之中有的,想不到竟是后来那次有的。想到那夜他的疯狂,她面颊不由得更红,微微低首,下颚抵在了粉蓝­色­的衣襟上,柔柔软软的触觉直教心神一阵荡漾。低声道:“卫大人嘱咐本宫时,这胎儿已然有了。本宫也无可奈何,还烦劳卫大人费心了。”

卫风又是轻叹一声,摇一摇头,凝声道:“微臣再替娘娘号仔细了。”

言罢,他从随身的医箱之中取出一个方形盒子,盒中铺满了黑­色­丝绒,其上穿Сhā着无数细小的银针。取出了一枚,他拧了俊眉道,“娘娘,忍着点,会有些疼。”

“嗯!”烟落颔首。咬紧牙冠瞧着卫风用银针挑起她稚­嫩­的手腕肌肤,刺入筋脉之中,还真真是有些疼,她的手心已是泌出了一层薄汗,双鬓亦是微微染湿。

以银针断脉后,卫风俊脸渐渐变­色­,益发灰白,沉声道:“娘娘这呕吐之症来得及早,脉象沉浮有异,不同于往常,微臣斗胆妄言,只恐怕还是双生之象。”

烟落正巧拂一拂鬓边碎发,一听这“双生之象”,玉手僵滞在了耳边,似不能相信般,眸中突然闪烁起无数晶亮,仿佛是美艳的花儿在身旁突然一丛一丛盛放一般,惊喜遍地。上天真的会如此厚待她么?竟是将之前失去的那一个,一同还了给她么?

紧紧攥住胸前的衣襟,双手颤抖得不能自已,她只能这样拼命地去按住自已将跳跃至喉口的心。心中有一股滚热的强力激荡汹涌,整个人欢喜得手足酸软。然而这样的欢喜不过一刻,她的心底愈来愈沉重,沉重的渐渐无法喘息,她,加上腹中两个孩子,那她肩头的担子便是更加沉重了,而时间也益发的紧迫。

卫风瞧着烟落一脸喜­色­,不由得喟叹道:“娘娘别过于高兴了。您的身子本就是弱,虽然微臣已是替你调理了一个月,但是生肯依旧十分勉强,更不要说是产下这双生子了。届时有个万一,娘娘的­性­命……”

烟落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双眸如同夜空星辰璀璨,镇声道:“你是御医,你总有办法的,是么?我和我腹中孩子,三条­性­命,如今都仰仗你了。”

和卫风接触了几次,他其实是一名十分温谦的男子,是以她也不想再“本宫”、“本宫”的叫着,显得生分了。

满脸的恳切,语中的期持,教人无法拒绝。卫风沉默了好一会儿,似咬牙道:“微臣只有拼尽一己之力以保娘娘安全了。娘娘身体底子薄,如果日日坚持服用微臣配下的安胎药,倒也不是不能孕育孩子,只是这生产时恐怕娘娘没有那一分底气,极易气滞。且双生子更是容易难产,普通的催产药汤只怕是无用,若是拖得时间长了,弄得不巧,呣子均难保住。微臣曾听闻有一味草药,生长在极寒地带,且极难觅得,是催产圣药,可以提气,只不过药­性­十分霸道,乃是虎狼之药,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决什不能使用。即便是这样,微臣还是十分担心……”欲言又止,他的侧脸在烛火明媚下如玉般润泽与清冽,清澈的眸子亦是含了几分担忧。

“我自信能避过此劫,你不用过度担忧,有什么良药只管取来,有什么吩咐只管同我说便是了。”沉默片刻,她正­色­道,一双乌溜大眼满含着坚定与信任直直瞧着卫风。

屋内沉香袅袅,渐渐散尽,只余最后一缕青烟软软飘渺。静夜里,凉风徐徐,依稀能听得各个宫苑隐约传来的更漏点滴,还有蝉鸣与蛙鸣起伏的轻鸣声,夹杂着彼此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良久,他长叹一声,慨然道:“既如此,微臣便想个法子出宫去寻这药,只是这一去,少说也是几个月,多则半年亦有可能,其间无人照顾娘娘,微臣也着实不甚放心。”

“摁,我会尽量照顾好自己的,取药之事,就劳烦你了。”她微微抿­唇­,低首摆弄着自个儿的衣角,伸手拂过自巳未显露山水的小腹,她敛眼,宛然又问道:“只是,我这小腹,能瞒住多久?又该如何隐瞒?”

他略略想一想,道:“娘娘身姿瘦弱,或者穿宽大的衣衫,或者是用生绢束腹……还是生绢束腹稳妥些,毕竟双生子的胎像与肚子会比寻常更明显。不过即便是这样,也极难隐瞒至五月以上。时至那时,已是入秋,衣服厚重些,兴许还能再瞒些许时日,但也长不了。”

她惊疑,“生绢束腹会不会伤了胎儿?”

“前朝嘉顺帝的王美人因为惧怕何皇后的威势,有了身孕也不敢言说,每日束腹一直瞒到生育之时。娘娘不必向王美人那般束得太紧,微臣虽然离开皇宫,可会留下药方给娘娘,娘娘只需按微臣不同月份备下的不同药方及时服用即可。这束腹的方式,微臣亦会仔细教了娘娘,如果束腹得法的话亦能防止腰骨前凸,也未必是什么坏事。”他仔细叙迹道。

烟落盈盈欠身,“如此,日后之事都要依赖你了。”

他淡然一笑,道:“替宁王办事,是我的职责。”

烟落似突然想起一事,又问:“如果你离开了皇宫,我这里万一有个急事什么的。可还有医术好的,值得信任的御医呢?”

他摇一摇头,道:“医术好的御医是有,名唤温延,可惜是太子的亲信。其余的,医术平平暂不且说,为人是墙头草,亦不能重托,娘娘还只能自己仔细了便是。实在不行,可寻宁王自宫外想法子倒还稳妥些。”

“嗯。”她颔首,太子的亲信御医,叫温延是么?心中暗自记下了。抬眸又问:“卫大人最近你曾替皇上号过脉么?皇上的身子情况如何?”

卫风挑一挑眉,道:“司天监莫寻身兼御医一职,医术亦是了得,实在远在臣之上,皇上亦是对他十分信任。一般情况下,微臣是近不了皇上身的,说来也巧,有一日司天监大人恰好不在,皇上又身子不爽,当时正好御医院由微臣值守,是以微臣曾探得皇上的脉息……”他顿一顿,遗憾道:“时日无多了,多则一年,如果再心气动怒,只怕是几月的命都未必有了。说起来,这对娘娘来说亦非坏事,若是皇上早日……早日,娘娘腹中的孩子才能保住。”大逆之语,他终究是说不出口的。烟落已然会意,浅笑道:“如此,便有劳你了。只是,暂且不要告诉宁王,好么?”

“为何?”卫风微微眯起眸子,疑惑道。

“他即便知道了,也不过是多一个人­操­心,有何意义?我自有分寸,你只管放心便是。”

他有片刻犹豫,想了想,终是凝眉点了点头,郑重道:“如是,就听娘娘的安排了。微臣即刻去配方子,让你的宫女夏菱同微臣一道去趟御医院,微臣会仔细交代她如何用生绢束腹。”

“好。”烟落颔首,浅笑应道。

乾元二十八年六月十九,是皇上风离天晋六十岁生辰,照例是应当大肆­操­办一番,有朝臣提出因着皇上前段日子身子不爽,是以春天的狩猎祭天仪式是一推再推,几名朝臣联合奏请皇上,将生辰与祭天仪式一并­操­办了,一来可以节约国本,二来可以广震皇家威望。

可是天气已经入夏,气温颇高,又如何能进行狩猎?又有许多朝臣纷纷提出质疑。一时间朝中哗然一片,议论纷纷。终是司天监莫寻进言称,他夜观星象,风向异动,汛期将至,近日会连续大风不止,中间会有偶有三四日睛好天气,接着便是连绵暴雨。莫寻上表建议,可以于六月十九至六月二十二这四天之中举办狩猎祭天仪式,因着刮风后,一扫闷热,气温降低适宜。

起初,朝中群臣不以为意,哪知当晚便是狂风骤起,一夜间刮倒小村花苗无数,掀起民房瓦片亦是数不清。次日,朝中群臣皆称为奇,纷纷同意司天监莫寻的建议,皇上亦是欣然应允。

计划赶不上变化来得快,这厢烟落刚刚准备去玉央宫会会梅妃,却突然接到内务府知会,梅妃推脱,只得让她着手安排后宫人等参加“御苑”的狩猎祭天仪式的事宜。时间短促,她进宫日子短,对后宫之中又不甚熟悉,一时间将她忙得焦头烂额。不过倒是借着这次机会,将皇宫后宫之中七横八纵的关系理得是清清楚楚,见过的没见过的妃嫔全都认了个遍,有些收获,终不是白忙一场。

方了解,因着风离一族原本是塞外马上民族,是以这狩猎祭天仪式是每年必须举办,其间还有赛马,­射­箭,以及狩猎的比试,应当极是热闹的。只是,凡事只要与莫寻扯上了关系,烟落总是要多留一分心眼的,难免这其中不会有诈,且狩猎与猛兽为伍,她如今是一人三身,更是要十万分的谨慎。

御苑便是每年举办这狩猎祭天仪式的地方,在离皇宫外约二十里处,与皇宫背后绵延的山脉相接。乾元二年时,风离天晋组数万兵力建这座御苑,苑中豢养百兽,皇帝与宗亲一般皆是春秋­射­猎苑中,取兽无数。其中春季主要是祭天,秋季主要是狩猎,侧重有所不同。一年二次于御苑之中狩猎,自然是教后世子孙莫要因着富国民强而安于享乐,忘了祖宗的马上生涯的固本。苑内设有池沼宫苑,亭榭楼台无数,两侧遍值古松怪柏,数个­精­巧的园子

镶嵌其中,每到夏季,这里遍开奇花异草,胜景不可悉数。

乾元二十八年六月十九,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整装出发,因着适逢皇上大寿,除了烟落以外,其余还算能露脸的妃嫔都有参加,如梅妃,秋妃,曹嫔等,太子与宁王亦是携眷属随同前往,太子狐身一人,而风离御似乎是带着映月一同前往,独留骆莹莹于宫中。一路之上,华盖高张,锦旗招展,灌歌轻扬,鼓乐不断,远远望见都教人觉着无比威震奢华。

烟落自华丽的马车之中,轻轻挽起水晶珠帘,向外瞧去,纤细白暂的手指握着一柄牡丹薄纱菱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驱散着心中没来由的烦闷。

适逢亲王贵胄一行骑马经过。但见风离御着一身暗枣红­色­骑­射­装,两臀及胸前皆用赤金线绣龙纹,在明亮的日头之下最为夺目。

手中的薄纱菱扇轻微一滞,她暗暗转头,轻咬下­唇­,喉中轻咽,却只觉得淡淡无味。又忍不住向外再瞧上一眼,不想却是瞧见了风离澈正朝她望过来,一袭墨绿­色­蛟龙绛衣,腰间系了金带,缀着堂石匕首。看见她时,他冷清僵硬的表情终似有了一丝松动,­唇­边勾起如三月初春的点点笑意。扬鞭一挥,胯下马儿一惊,旋即飞奔离去。扬起一阵疾劲的风,掀起她耳坠之上绿叶坠子阵阵晃荡,扑在温热的面颊之上,生生的凉。

她只觉眼前一阵明晃晃的一闪,“啪”一声,似乎是一枚硬物丢至她的裙上,坠得她的蚕丝帛裙直往下沉去,定睛一瞧,竟是风离澈抛给了她一把小弯刀似的匕首,十分的罕见奇特,整个刀鞘的形状似是一个完整的犀牛角雕琢而成,刀柄上面刻的满是缠绕的蔓藤图案,中间拥着一把藏青­色­的利剑图形,看着更像是一个少数民族所尊崇的图腾。

“呵呵,许是太子殿下送与娘娘,怕御苑之中猛兽频出,会有危险罢。”红菱以绢帕捂­唇­道,挤弄了下杏眼,又是清脆笑了一声道:“太子殿下,

还真是细心。”

烟落径自将匕首收至袖中,只冷哼了声。微微探头出窗外,瞧着那一绿一红两抹身影疾驰而去,身后扬起阵阵沙土。直将他们淹没在了漫天的沙尘之中。她蹩眉,掏出怀中绢帕,轻轻掩了­唇­,极力克制着自己胃中因着行车颠簸翻滚的恶心,似秋水般的眸中渐渐蒙上一层­阴­霾。不知缘何,她总觉这次皇上寿宴及这狩猎祭天,其间定会发生什么事。

而这种感觉,随着愈靠近目的地,便愈来愈强烈。

马车渐渐的穿过峡谷,走到前方便豁然开朗了起来,果然是一大片的开阔地,一眼都望不穿。正逢夏时草绿花开,满山遍野的红黄绿交相辉映,美不胜收。隐隐可见尽头处似是一片高墙围驻的密林,想必便是御苑了。

山间风大,突的一阵狂风扫过,直吹的马车似乎都轻微晃动着,珠帘四处乱撞着,叮叮当当直作响。

烟落一手托着下巴,眸中­精­光一轮,默然不语,山雨欲来风满楼,也许便是这般了……

卷二 深宫戚戚 第三十章 一夜错

待到真正进入御苑之时,已是近午时分,众人各自去了指派的园子,先行更衣,歇息小憩,只等着一会儿开始的寿宴。

御苑之中,摆宴于中庭,四周远望去皆是翠山屏障,拥着郁郁葱葱的树林与辽阔的草原,金­色­的阳光洒落,青黄一片,交相辉映,极是美。

中庭内布置的是金碧相辉,锦绮相错,华灯宝烛,烟雾氤氲,笙乐互起,歌舞不绝。而这般奢靡的歌舞一直弥漫至月上柳梢,众人亦由最初的欢欣渐渐变得疲惫而倦怠,即便是坐在首位的皇上也已是听得呵欠连连,一脸倦容难掩。

此时底下舞乐又起,两位舞姬云髻高耸,额上贴着翠­色­花钿,着红裳、锦袖、黄蓝两­色­十六幅白裙,露出一痕雪脯,双手拈披纱,随着鼓乐点点跃动起舞,舞姿缥缈,看着极是炫目。

舞虽美,却毫无神韵可言,也了无新意。有些意兴阑珊,皇上眼瞧着是益发的困顿,昔日里冷锐的眸子已是黯淡。

紧挨着坐于身侧的梅妃见状,只以金丝蚕纱团扇掩了面,轻轻的一笑道:“皇上若是乏了,不妨去臣妾那稍作歇息。饮上一杯臣妾带来的梅花清酒,提提神如何?”

曹嫔听罢,神情有些不悦,如丝媚眼中有一丝尖刻的冷意,丢下手中银筷道:“今日是皇上寿辰,就该好好的庆祝一番。要怨就怨此等歌舞太过寻常。皇上只怕经常瞧梅妃娘娘您的惊鸿舞,一舞倾城,宛若天人,再瞧这些旁的,自认是索然无味了。只是梅妃娘娘所有,不过是取自于皇上,今日如为皇上一尽心意,如何?”

梅妃闻言,似笑非笑地望着曹嫔,明眸如水,红­唇­轻启道:“皇上前二日让臣妾舞过,再舞只怕是真真要腻歪了。倒是听闻顺妃昔日于南漠国使臣面前,一曲画舞,别出新致。彼时嫔妾身子不爽,总是晚了一步,没能见着,真真是遗憾的紧呢。”

曹嫔一听,眸中­精­光一轮,勾­唇­道:“梅妃娘娘没见着,那还真是可惜的紧。当时顺妃娘娘起舞作画,太子从旁挥笔题词,以滴血染落日,那才真真叫做一绝。配合得是琴瑟和弦呢。难得今日皇上大寿,人都齐了,太子殿下也在。臣妾想着要是能再瞧上一回,便好了。”

中庭开阔,且山间夜寒,凉风带着夜露的潮起缓缓拂来,依附在肌肤上有一种潮湿幽凉的触感。那幽凉缓缓沁入心肺,直教人身子渐渐冷得僵硬。

坐席离她们只有几步距离的烟落,起初只是冷眼旁观,听着听着,不想她们那把火竟是烧至自个儿身上来了,琴瑟合弦这等形容,用在她与风离澈的身上,可见曹嫔的用心之毒。这曹嫔只怕心中仍是记恨着太子那次的断腕之仇,此话摆明了意在皇上面前挑唆。曹嫔挑唆其实于她并无利害,只是若是让她再舞,着实不妥,想到这,她不由得眉头微皱,方要起身说话拒绝。

不想此时琴书已是端身坐着,到底是出身名门的闺秀,俨然一副贵气逼人,凉凉开口,冷哼道:“此一时,彼一时。人谁不知顺妃娘娘万福,能自慎刑司中出来已是不易,而昔日那一双巧手,早已形同废去。此事何人不知?曹嫔语出此言,也不知是何意?岂不是刻意揭人疮疤,居心何在?”语罢,她眸中寒光渐­射­,如一朵冷毒蔓生的花缓缓向上攀附。

曹嫔被驳斥的哑口无言,双颊气得涨红,隐隐可见一手攥紧了手中玉盏,杏眼眯起,危险之意自瞳中渐渐凝聚成冰。

倒是皇上不再多言,起身摆摆手,示意其余一众继续观赏歌舞,自称乏了,便携了梅妃先行一步离开。

烟落只冷眼瞧着梅妃纤弱多姿缓缓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近日来又听琴书打听,说是慕容成杰频繁出入皇宫,且每次必到梅妃的玉央宫,许是商量什么要事。会是什么事呢?她自然是无从得知。且有一个更令人诧异的事,有数人称,司天监莫寻曾几次出入玉央宫。这其中,又有什么玄机呢?真的是像外界所说的那般,皇上宠爱梅妃,是以让医术最好的莫寻去照料梅妃?且听闻梅妃素来不多言,今日竟是会与曹嫔争上一句,亦是奇怪。烟落轻轻甩头,不在去想,山回路循环,她总有心明畅通之时。

随着皇上与梅妃一走,一时间,席上只余秋妃与曹嫔冷眼相望,互不做声。良久,还是曹嫔徒然松了申请,莞尔一笑道:“秋妃娘娘说的极是。是嫔妾考虑不周,冒犯了顺妃娘娘,嫔妾在这里向顺妃娘娘陪个不是。”言罢曹嫔盈盈起身,向烟落致歉。她双手交错,一手握住另一手的腕处,而那里显然就是上次被风离澈硬生生折断之处。

烟落摆摆手,示意自己丝毫不介意,一贯刻板的笑容挂在­唇­边,那笑仿佛永远不及眼底,整个人冷然如一朵开在天际遥远的花。

心中却是暗讶,她心知曹嫔必定的是恨她入骨的,毕竟风离澈是因着她的缘故,才硬生生地折断了曹嫔的手腕,而曹嫔这般心胸狭隘之人又岂能容她?单凭上次兰渠之中推她落水便可觑一般了,想到这,她脑中忽然忆起,曾经有一夜,在醉兰池边,她似乎瞧见曹嫔与一名男子相会,而那名男子像极了风离御。当时她没有细想,眼下看来,风离御这般人,亦算是眼高于顶,曹嫔这般低俗狭隘的女子怎能入得了他的眼,这其间必定是另有原因。心中暗自寻思着,一会儿若是有机会见上风离御一面,自己一定要好好问问详细,如今到了眼下这般地步,他还有什么事好隐瞒她的呢。

烟落随手自小几之上取了几枚枇杷吃了,吐了核,朝席下望去。只见风离御似乎喝了几巡酒,已是微微有些醉意,半靠在了长桌之上,云白衣袖拂落有流云的清浅姿态。他兀自微笑着,而那笑意看上去有些空洞的寂寥,与他素日里的邪肆狂放并不相符。他的母妃秋宛颐已是沉冤昭雪,烟落不明,他的神情究竟为何还是如此寥落呢?

此时映月正殷勤服侍于一旁,穿一袭湛蓝百合如意暗纹衫,下着一条玉黄|­色­洒银丝长裙,只见映月盈盈直起身,正为他的杯中斟上琥珀­色­的美酒。

这般缱绻迤逦的景象,一如上次宴席烟落见到的一般,只是她有所不明,风离御已然看上去有些微醉,映月为何还要继续劝酒。

适逢风离御正想起身,映月又正在斟酒,被他那么生生一幢,整个人身子一侧,连带手中的双耳酒壶也倾斜了几分,那琥珀­色­浓稠的酒液便毫无预警地倾倒在他流云般洁白的衣襟上。

一直坐在侧旁一席的尉迟凌见状,慌忙上前将风离御一把稳稳扶住,抬眸瞧了瞧映月,长眉微蹙,轻声斥道:“你怎么的这么不小心?”

映月只一脸惶惶,菱­唇­微颤,盈盈水眸中含了氤氲雾气,凝聚在了凤尾眼角之上,有几滴晶莹直欲坠落。那嘤嘤欲泣的模样,看了教谁都不忍心责怪。

尉迟凌眸­色­一软,语调已是缓下数分,柔声道:“罢了,也怪不得你,以后小心些便是。”

风离御被冰凉的液体激得清醒了几分,抬眸间看见映月满脸歉意惊惶,心下不忍,便出声安慰道:“无妨,一件衣衫而已,本王回去换换便是。”言罢,他已是转身向后走去。

“臣妾陪王爷一起去更衣罢。”映月正欲跟上,小巧的足尖已然踏出一步。

风离御却径自摆摆手,淡淡道:“今日父皇寿宴,还是不要随意离席的好。”

“王爷......”映月红­唇­微张,还欲在说些什么,一双美眸中满是不舍的眷恋。山风拂过,直吹起她长若瀑布的黑发,纷纷扬扬,有几丝停留在了尉迟凌宽阔的肩膀之上。

尉迟凌神­色­有一瞬的僵硬,伸手拂落肩头的长发,凝声道:“你还是让他回去早些休息罢,明日还要­射­箭比试呢,若是输了给太子便不好了。今日他喝得有些多了。”望着风离御缓缓离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浓浓夜­色­之中,他伫立良久,凝眉沉思,一任微风撩起他银白­色­的衣摆,泛出阵阵冷冽的光芒。

彼时月儿正值当空,明亮如镜,硕大如冰盘,悬挂在了夜空之中。柔和的月光似水般倾斜而下,流淌至每一处,似替所有的景­色­与所有的人儿都蒙上了一层淡黄|­色­的光晕。树影婆娑,与风一起舞动着,添了几分闪动的灵气。

烟落亦是凝神瞧着风离御缓缓离去的背影,默不作声,抬眸望了一眼皓亮明月,今夜是十九,圆圆的月儿亏缺了一角,看起来不那么浑圆完整,真真是十分的遗憾,心念一动,她猛然间想起,这“月亏之蛊”也不知他是否真的已是解去,虽然她一早已让凌云传暗码给了他,告知他此事原尾,他亦是回复说一切均是无恙。可不知缘何,她此刻心中不免仍是有些担心,瞧着他方才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想着想着,心中便已是多了几分急躁。她徐徐起身,正了正衣衫,敛了敛裙裾,寻了个理由便先行离去,顺着他方才离去的方向,一路寻了过去。今夜是皇上寿辰,一众人等都沉浸在了歌舞与美酒佳肴之中,想必是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离席片刻这等小事的。

一路皆是泥土小石子路,踩踏上去,时而松软,时而尖硬。清风拂过,将花木繁枝摇得悉悉索索直响。月儿将树木缝隙投下影来,仿佛是一丛一丛水墨花枝开得满地都是。

她穿着剪叉长裙,走动是里侧的一抹水绿­色­褶皱里裙流淌而出,仿佛如浮浪青萍般一叶一叶开在她的足边,使她整个人看起来如月下仙子般柔和娇美。

愈走愈远,愈走愈是偏,她似乎寻错了路,然前面已是丛丛灌木,许多不知名的虫儿传来一阵阵“咝咝”鸣声,那声音细小密集,听着似下着小雨般教人心中烦闷。

心下觉着不对,正欲打回头,腾然转过身来,身下的裙亦如同一脉舒展的荷叶。

不想一抹颀长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她全部的视线,瞧不到分毫前头的路。吓了一大跳,她本能的直欲向后跳去,不想却被他拽了个正着。

“为什么将我送你的花,分去了各个宫中!”劈头盖脸的质问如暴雨般落下,风离澈死死扣住烟落的手腕,眸中凝聚着几簇闪动的幽蓝火星,在暗夜之中如同一头发怒的豹子般摄人。

是他!烟落心中徒然一紧,他竟然跟着她,还这般悄无声息的,也不知他是否看出了她是寻风离御而去,想到这,心中如有数人打着小鼓般,咚咚直作响。屏息凝神,她稳妥的答道:“你我身份有别,送花这等事未免过于张扬。我也是一番好意,不想你被人自身后说三道四。”

“是怕人说三道四,还是你不想接受我的心意?你何必巧言雌黄?我是那种会介意别人在背后说什么的人么?”风离澈将烟落的手拉至身前,贴至他的心口,让她感受着他此刻愤愤不平的心跳,剑眉紧拧,恼道。

烟落猛然挥开他轻薄的手,一抹红晕早已是飞上双颊,那抹红­色­在朦胧月­色­之中如梦如幻。

她正­色­道:“太子殿下为人倨傲,可以什么都不顾,可烟落毕竟是你父皇的妃妾!如此,也不需要忌讳么?”

“父皇妃妾?!”他挑了挑眉,似不以为意道:“何况,人人皆知你有名无实。”

有名无实,这般常人羞于启齿的话,怎的于他却是那般大刺刺的说出,口无遮拦。烟落气结,只恨恨的跺一跺脚,别头至一边,不再搭理他。听着他口中的意思,仿佛她是否是他父皇的妃妾根本是件无关紧要的事,常听人说,蛮夷男子生­性­豪爽,不问礼数,不拘小节,眼下她算是见识了一二分。若说风离御还有着一半中原儒雅的血统,这风离澈可是纯正的蛮夷血统,这洒脱劲还真不一般。

“烟落!”风离澈将她微恼的小巧下巴搬转过来,一脸笑意的看着她气鼓鼓的小脸,极是可爱。突然间,他似想起了什么般,伸手便在她腰间摸索了起来。

烟落大窘,脸上“轰”的一声,红了个通透,如果不是暗夜光弱,只怕她此时的面颊已如红火,怒斥道:“太子殿下,你怎么能这般肆意轻薄于我!”

风离澈并不理会,只一个劲的摸索,最终抬眸,又是换作一脸怒意道:“我送你的匕首呢?为什么不见你带在身上?这里时有猛兽出入,以前也不是没出过事,你带着防身,有何不妥?”

“那般男人用的东西,我带在身上,若是被人查出,还当我心怀不轨,意欲行刺呢!”她恼火道。

“你!”他亦是气结。

一时间,两人之间有淡淡火星四处蔓延喷­射­着,渐渐地燃旺。

突然,他勾­唇­一笑,长臂一揽,将娇小的她完全纳入怀中,以­唇­封堵住她所有的气恼与不驯,双臂紧揽收拢,制止了她所有的挣扎......

月光如流斛一般倾落在他们身上,朦胧得仿佛上是做了一半便惊醒的美梦。清风连连,吹起的裙裾层层盈动若飞,有如溺死在他温柔怀中的一只翩翩蝴蝶。

无限绮丽的景­色­,而换过衣服准备回席的风离御,在经过灌木丛旁时,便恰巧看到了这般香艳的一幕。

......

山间夜凉风寒露,藤萝寂寂,垂地无声。屋外墙壁之藤萝死死地纠缠在了­精­致的窗棱之上,和着月­色­,投影至冰凉的青石板地面,交纵如同一只只勒人窒息的地狱之手。

风离御双眸微阖,半伏于案几之上,颀长身躯透出几分颓然,晚风自窗间无孔不入的吹了进来,吹拂在他的脸上,不着痕迹地带来了入骨的清寒,摇动满室烛焰纷乱。

“塔塔”声轻盈响起,似是女子莲步轻移。

他眉头深深一皱,只冷声道:“出去!”

女子脚步似一僵,却仍是执意上前去,缓缓坐至他的身边,一袭玉黄|­色­洒银丝长裙垂落于地,如同在他身边盛开了一朵明艳的向日葵。

映月一脸痴惘的瞧着他英俊的侧脸,他的墨发束着好看的海水蓝玉冠,一缕溢出的长发以娴雅的姿态缓缓滑落,极是柔美,女几乎想要伸手去替他轻轻扶至耳后,确是硬生生地克制住了心中这般剧烈的想念,纤弱莹白的手僵滞在了半空中,只缓缓垂落,安静地栖于身边。眸中含了无限沉醉的柔情,小声劝道:“王爷,别在喝了!”

风离御淡淡哼了一声,似无意识地把玩着手中的玉瓷杯盏,怔愣出神,神情迷离,平日里邪肆的目光亦是蒙上层灰败的影。

“呵呵。”他轻笑,低低道:“既然来了,你便一同喝上一杯罢。”言罢,便伸手去拿酒壶,掂在手中轻飘飘的,再晃一晃,竟是毫无酒液晃动的声响。

他喟叹一声,恼道:“连你也同本王作对!”随手厌弃的将它丢于地,“哐啷”一声,上好的青瓷已是碎成千片万片,零落一地。

映月一惊,晶眸闪动,轻咬下­唇­道:“臣妾屋中尚有青梅酒,王爷要不凑合着再饮一些,只是明日还要比试­射­箭,王爷实在是不能再多饮了......”

“快去拿来!”语未毕,已是被风离御厉声打断,他双眸微红,几乎是怒吼出声。

少刻,映月自别间厢房取酒而来。

风离御也不再看她,只径自往杯中倒酒,再一口饮尽,又饮了几杯,他抬眸瞧了映月一眼,只觉得映月此时一脸娇羞,面颊竟是莫名得似火。也不知是为何,渐渐的,那张脸竟是与方才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一抹含羞的影子交叠重合,方才的她,好似也是这般羞怯的溺在他的怀中。

心中窒闷无比,只觉得有巨石压着他的心口,透不过气来。极是烦闷,腾的扫落桌上的酒杯,他只觉得自已脑中沉沉,视线愈来愈模糊,竟是渐渐瞧不清楚面前女子的容颜。

起身欲入内房歇息,他已是步履蹒跚,脚下突然似踢到一个馥香团纹软热垫,浓醉的酒意让他脚步更加踉跄,一枚蝶形玉佩自他怀中缓缓滑落,他却丝毫未曾察觉。

身边似有淡淡女子的芬芳靠近,他想伸手挥去,不想却脚下一软,整个人重重地朝那芬芳跌去,拥了个满怀,再无丝毫意识......

次日,天­色­大亮,日光从窗子里透入,映出了一室香艳绮丽的氛围。

风离御幽幽醒转,只觉得头胀欲裂,手触及之处,意是一阵柔软,心中大惊,侧身一瞧,只一截白藕般的臂膀缠绕着他的手肘,是映月正依偎着他,睡的香甜。

脑中“轰”的一声,他俊颜之上血­色­瞬褪得­干­­干­净净......

......

卷二 深宫戚戚 第三十一章 变故

脑中乱如麻绪,他用力按了按额头,似努力回想昨晚的点点滴滴,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低首瞧见自己已是换过一袭白­色­丝质锦衾睡袍,一股子的兰香气息。

自己,竟是连何时沐浴过都没有丝毫记忆。他一双星眸沉沉,若不是饮酒后的醉红还浮在脸颊之上,他想他一定被自己苍白无血­色­的面容出卖了。

瞧着身旁的映月,亦是只着一身丝白寝衣,初夏单薄的料子轻而薄透,依稀能瞧见里边欢好过后的青紫痕迹,微微松开的领口,更是露出一大片赛雪的肌肤,两道青紫痕迹扎痛了他的双目,那些痕迹的含义,他自已再清楚不过了,如何能假的了?

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拂开映月缠绕着自己的籁臂,心中空茫茫的一片,如被蚕食过一般。他努力的再去回想,回想昨夜的细节,可脑中浮起的均是他与烟儿激烈缠绵的香艳画面,难道他,酒后将映月错当成了烟儿?

风离御一动,映月其实便已经醒了,她双眸仍阖着,继续装睡,不时的偷偷瞄一眼他。但见他神­色­惘然,俊眉微蹙,似透出浓浓的悔意,甚至连穿衣裳的手都在微微颤抖,腰间的镶金玉带怎的也扣不上,不觉心中一恸,如数各小蛇蜿蜒游移钻入心内,不断地啃噬着她。

察觉到他要离开,映月幽幽睁开了眼,籁臂一伸,上前便揽住他的腰,微热的小脸紧紧贴着他的后背,语调柔婉醉人,若清晨黄鹂脆鸣,撒娇道:“王爷,天­色­还早呢。再陪臣妾一会儿嘛。”

风离御不着痕迹地移开她的手,回转身,瞧着映月一副十足十的为人小妻子的娇羞样,清纯天真的水眸满含期待的瞧着他,教人无法拒绝,心中顿时似被人狠狠一抽,痛得麻木,他迟滞了下,终是问道:“昨晚……”

闻言,映月娇俏的脸一路红至脖子根,滚烫的骇人,头几乎要埋入领子中,低低道:“昨晚……王爷多喝了几杯,后来……后来又是不适吐了一身,臣妾见着不妥,香墨与青黛都不在,就自己弄来了浴桶给王爷沐浴……”

说着说着,她益发的害羞,无措的双手紧紧搅动着自个儿的衣摆,咬­唇­道:“哪知王爷,突然……突然对臣妾……”再也说不下去,可话中的含义却是不言而喻的。

风离御眸中闪过浓浓的失望,彼时映月正扭动着身子坐起来,有意无意中扯动了身下的洁白床单,其上露出一抹刺目鲜艳的红,那夺目的红如同闪电般刺入了他的眼,薄­唇­微抿,他当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脑海中不断的翻滚着,他曾经对烟儿许下的承诺,“烟儿,因着是你的妹妹,我一直待她有礼。等日后风波平定了,我一定想办法,完璧归赵!”

完璧归赵!而如今这承诺却是对他最大的讽刺。

映月瞧着风离御呆愣不语,眸中若隐若现的浮出一抹哀伤,心中不由得更痛,一拳紧紧捏住被单一角,攥出深刻骇人的褶皱,张牙舞爪的向四处蜿蜒。脸上却是换作一脸天真的神情,带着隐隐不安,怯怯问道:“王爷,映月是你的妃,难道……难道不妥么?”

脑中猛一激灵,风离御回过了神,有些慌乱的看了她一眼,不想却从她清澈如水的眸中瞧见了自己灰败脸­色­的倒影,心中一滞,忙别开眼,放柔了语调道:“你别乱想,先去帮本王传膳,再让他们准备些醒酒的汤,本王一会儿便到偏厅去用。”

映月一见他脸­色­缓了下来,心中一喜,连忙起身穿衣,神采飞扬,连带衣裙飘摇都似蝶儿在花丛中翩翩起舞,小巧­精­致的双足套入绣花鞋中,便莲步向外而去。

瞧着她欢喜离去的背影,他的脸­色­一点一点的沉了下来,心中犹是有些不信,他是男人,怎可能事后一点印象都无?还是说,是后来映月拿进来的青梅酒有问题?环顾四周,哪里还有昨晚青梅酒的踪迹。

生­性­最厌恶被人蒙蔽,可此时此刻,他却真切的希望,眼前那个天真柔婉的女子是骗他的。

凤眸微眯,待映月走远后,他抬手将床单之上染了落红的一片布料扯裂,紧紧地攥在手中,听闻女子落红的血迹不同于别处,有经验的年长的嬷嬷一眼便能瞧出来,他要去确认一下。

御苑之中日光明艳如妆,清风徐来,皇上协同一众妃妾以及其余观者,包括十公主风离莹,以及司天监莫寻等人已是端坐于观武台之上,远远望去御苑之中是芳草连天,大片柳林老村新枝,叶叶繁茂,下垂及地,远处橘­色­榴花盛开,落了满地艳红,莺飞燕舞,一派胜景。

烟落亦是端坐在了观武台之上,正往下瞧去,只见席下风离澈、风离御、风离清三位皇子以及二位不曾见过的皇室宗亲,还有御前侍卫总领宋祺,副领凌云,皆是一袭骑­射­装,手中各自持了金羽箭。

坐在烟落身侧的秋妃手中持了一柄团扇,状似轻轻摇着,掩了­唇­凑近烟落身边,小声道:“瞧见没,这九皇子可真真是难得一见,听闻是昨日极晚才赶至这御苑的,连皇上的寿辰也只赶上了个尾。皇上嘴上不说,其实心中定是恼的,皇上最不待见的就是这个九皇子了。想不到今日九皇子倒也来参加这­射­箭比试。”

“总是亲生儿子,为何不待见?”烟落疑道。昨日她离席时,还不曾见到风离清赶来,九皇子她见过两回,其实也是极其温和的一名男子,只是生得有些妖媚罢了。

“他的生母是吉吉塔尔沙漠送来和亲的公主,皇上当年极是不耻和亲,自然不会待她有多好。这公主也是薄命,生了九皇子后便撒手人寰。众人一瞧这九皇子自娘胎里带来一头棕红­色­的发,直直以为是妖孽。因着此前我姐姐遭人陷害诞下黑猫的事,皇上十分的忌讳,是以极少眷顾这九皇子。”琴书一一叙述而来,她在宫中年久,许多事皆知晓的十分详细。

烟落斜觑了琴书一眼,顺手扯过琴书手中的牡丹团扇,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摇着,时而去遮挡下头顶之上的烈日,挑眉道:“其实不受重视的皇子,反而活得自在,不用涉入这皇位之争,亦可保持中立,真真是落得清闲,若是我,也愿做这闲散宗室。”

“那哪成,我们秋家可是历代名门,若宁王只屈做一名闲散宗室,岂不是过于浪费?”顿一顿,琴书敛眉又道:“听闻这九皇子常年在外,极少回宫,皇上也懒得去管,倒确实是惬意清闲。”

常年在外?烟落眉心一动,天气开始有些热,她略略挽起银丝绞缠的袖子,又扇了扇风,问道:“他无官名在身,常年在外,游山玩水?”

“才不是呢。”琴书一脸神秘的靠近烟落,压低声音道:“好多人都说,他是常年在外寻一名女子。当真是专情的紧呢,可羡煞旁人了。”

烟落闻言,清脆笑了一声,摆摆手道:“宫中之人,还不都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罢了。这等事,你也信!也许他只是想避开宫闱之争罢了。”

琴书亦是侧头掩­唇­一笑置之。当下便与烟落一同观看底下的比试。

此时正式的比试尚未开始,底下一众亲贵不过各自在练手罢了。

只见风离澈着一袭鹦哥绿暗纹绫衫,样子十分清爽,见茂柳依依,不觉负手含笑道:“今日无风,正好是­射­柳的时候。”

所谓­射­柳,是在柳树上择一枝枝叶繁茂的柳条,当­射­者各在柳枝上缚信物为记,­射­箭人离柳枝约百步。以箭­射­断柳枝后,必要瞬息间飞马驰至柳下接断柳于手,便为大胜。如未能接住,则次之,若是不曾­射­中,则为负局。那样细细软软的柳枝,在百步内­射­断,而且断后又要及时接断枝于手,极是考验骑­射­的力道、眼劲,巧劲,灵活,甚至是驾驭马匹的能力,都要无一不­精­,方能取胜。

琴书此时又靠向烟落耳边细声道来:“宁王最善­射­箭,风姿飒爽,一会儿你可别看痴了。”言罢,满眼皆是笑意如三月蔷薇霎时开满技头。

烟落轻啐一声,抬肘撞了下琴书的纤腰,以示不满,不去理她,兀自向席下瞧去。

席下已然开局,只见风离御胯下骑了一匹赤黑骏马,一马当先飞身出去,反手抽了一支金羽箭,右手引开了那赤漆犀角长弓,“嗖”一箭远远­射­了出去,柳枝激起上扬猛力向上反弹出去,那样碧绿柳条系着明黄|­色­的带子似靖丝一晃,再落下时已然握在了风离御手中。一骑扬尘,他已然折转回身,场上是掌声雷动。

他俊朗挺拔的身姿,衣阙随风鼓起,好似Сhā上两叶羽翅,若雄鹰振翅待飞,烟落亦是瞧得片刻失了神。

再来,是风离清上场,他似乎有些松漫状,带着几分微醉,身子微微打晃,琴书疑惑道:“也没见昨晚九皇子喝了多少啊,怎的现下都没有酒醒?

烟落沉默不语,只见风离清拉满弓弦,蓦地一松,箭直飞出去,却离最近的目标仍是偏了四五步,席上一众妃嫔不由得偏了偏头,个个露出几分不屑之­色­,有人轻声道:“九皇子以前骑­射­尚可,这些年心思不知在哪,益发的不行了。”

琴书亦是连连摇头。

烟落眸中­精­光一轮,微一侧头,耳垂上两片翠玉柳叶坠子轻轻拍打着脸颊,附在琴书耳边小声道:“韬光养晦,明白不?”

琴书不解,疑惑偏头过来,眸中充满迷盛。

烟落缓缓道:“他母妃是沙漠的公主,沙漠中人生存靠的便是这骑­射­,他又怎会不­精­于此道?只是不想锋芒过露罢了。”

琴书恍然点头。

此时,席下轮到风离澈­射­柳,虽亦是折了柳枝,也接住了,可众人却总没有方才风离御那般头一个的兴头了。

接下来,又是比试了一轮九连环。风离御与风离澈两场皆胜,暂时平手,不分胜负。

再下来一场,便是最难的­射­鹰,御苑之中一众小厮已然去取了豢养鹰的笼子。场上一众人等正好歇息片刻。

此时日头正盛,明媚的阳光在旷野之上照耀得极是猛烈,人人脸上已是晒至红扑扑的,幸好观武台之上尚有华盖遮挡,可底下­射­箭的人就难敌烈日了。

烟落执起绢帕轻轻擦拭了下额角渐渐泌出的汗水,瞧见风离御似乎走出了骑­射­场,独身走至远处一颗大树荫下纳凉,隔着远远的,瞧不清楚,仿佛他正在与一名年长的嬷嬷谈着话。

琴书伸手拉一拉烟落,巧笑盈然道:“等下便有­精­彩的戏了。宁王最擅­射­鹰,一弓三矢,一箭双雕,堪称一绝,以往太子总是在这一局上输了给宁王的,今年想来也不会例外。”言罢,眸中大有得意之­色­。

号角声破空长长鸣起,风离御方才疾步入了骑­射­场,只是瞧着他脸­色­已是颇变,似有­阴­霾重重聚拢于他的眉间,烟落不由得心中一沉,竟是有些紧张。

再是一声号角响起,只见小厮们同时打开了笼子,无数只苍鹰腾地自狭窄的笼中窜出,齐齐飞上了蓝天,扑腾声一片,尖刺的嚎叫声此起彼伏,一时间好似乌云蔽日,天­色­都随之暗沉。

风离澈已然一弓三矢,满弓而­射­,其余人亦是拉开了弓,只余风离御竟是一脸滞滞地瞧着蓝天,迟迟不动,看台之上的人群不由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待到风离御缓过神来,满弓放出三箭,却早已错过最佳的时机,只­射­中了一只鹰,那鹰如断线的风筝般直直朝下坠落。众人不由得一阵唏嘘,转头再看太子那边,小厮已是将鹰捡了来,总共是三只。

十二面得胜鼓一齐“咚咚”擂响,有内监欢喜高唱:“太子大胜!”

琴书­精­致的脸庞暗了暗,难掩失望。

烟落瞧见了琴书眼中的黯然,只默默不语,愈发低下头去,手指绞着扇柄之上的杏­色­流苏。流苏一圈一圈绕在指上,勒得手指发痛。他分明看上去有异,她总觉着是他方才离开­射­箭场后发生了什么变故,不然怎的会如此失常?心下益发的疑惑,凝思间秀眉已是紧紧蹙成“川”字。

风离澈兀自取了一袭方帕仔细擦拭手中弓箭,端身走过风离御身边,淡淡笑道:“七弟,你怎的昏了头,连八九岁的本事都不如了。”

语一出,一丝尴尬缓缓蔓延渗透其间,两人皆是须臾沉静,八九岁时,彼时他们还是一同在长乐宫中长大的兄弟,可如今……

少刻,终究是风离御轻哼一笑,薄­唇­之下隐去一丝郁­色­,一脸慵懒的摆摆手道:“昨夜贪杯,早知道便不饮那么多了,这还未­射­箭就觉得醉了,瞧着这炫目的蓝天,头晕的紧。”言罢,他状似笑吟吟的转身离开,随意的目光淡淡扫过了观武台,却与烟落清润的眸子不期而遇,一时间,纷乱的情绪堵上心头,他匆匆别过脸去。

心中纷繁杂乱,郁结不已,方才他已然向父皇身边年长的嬷嬷求证过,那床单之上,的的确确是原红。如此,他便真真是酒后误事,再无旁的可能了。

今日的比试已然结束,众人自然是翘首等着明日的骑马比试。方才听琴书言,骑马乃是太子殿下所长,那马儿于他身下便仿佛是一体似的,能通灵犀,往年这赛马比试总是太子胜出,毫无悬念。如果风离御明日再输了这赛马,那三局两胜,胜负已定,这后日的狩猎比试便只是瞧个热闹了。

眼下这般关键时候,皇上时日无多,谁知能否撑到下次秋猎?是以若是风离御输了这次的比试,难免会有些许影响。眼下,他,他,她,已如一盘棋局之上的死棋,必须分出高低。而身怀二子的她,更是无路可退。

日光明媚,一众人等皆散了去,皇上已是去了秋妃处。

烟落独自一人顺着来时的路走回去,园子中月季丛翠­色­茵茵,夏意拂照,此时已是星星点点开了些怯怯的小花苞,数十本山茶竞相争艳,碗口大的花朵吐露芬芳,凑在一起,十分的热闹。

她不由得驻足,仔细瞧着那花,竟是想出了神。

“顺妃妹妹,可是喜爱茶花?素闻茶花孤傲却不乏灵气,倒真真是与妹妹相配呢。”清丽柔婉的语调自身后传来,浅浅的音调,绵绵软软,直酥人骨髓,令人遐想连篇。

烟落缓缓转身,心下已然猜到,绝­色­姿容再配上宛若天人的声音,除了梅妃,还会有谁?

可不想,她转身之时,却只见梅妃软软向后倒去。心下大惊,慌忙去拉她,却只来得及触及她的衣摆一角,奇怪,她明明没有撞到她的。

眼看着梅妃已快坠地,突然一抹枣红­色­迅速闪过,将她牢牢接住。

烟落只觉得面前变故频生,瞧晕了眼。待定睛瞧清楚了,那扶稳梅妃之人,不正是风离御么。

卷二 深宫戚戚 第三十二章 定情之物

此时的风离御单膝着地,另一腿弯曲,只以单臂拢住梅妃。再细瞧梅妃,她已然昏厥过去,双眸微阖,纤手无力的垂落,如葱般细白的手指微微蜷曲着,脸上淡粉­色­的脂粉似描摹得十分细腻,可此时已是无法遮挡几近透明的苍白。

烟落满心疑惑,近前一步,瞧一眼神­色­凝重的风离御,迟滞问道:“我根本就没有撞到她,她缘何会晕了过去?”

彼时适逢梅妃头微微动了一下,绵软无力的滑向风离御臂弯深处,鬓上一支简洁的素白银簪随之滑落,散落一壁如缎黑发。

风离御抬眸望了烟落一眼,凝声道:“她只怕是晕症又犯了。”言罢,他以一指大力按住梅妃的人中|­茓­,反复摁了几次。又缓缓将梅妃平放于地,执起她的一双玉手,在她双手的合谷|­茓­轮流反复大力摁着。

眼看着梅妃似是缓过了一口气,睫毛微微动着,如同蝶儿轻轻扑腾着轻盈的翅膀。风吹过,掀起她额边几缕细发,贴着她粉­嫩­的颊边,如同点点染了水墨的画。只是依旧未曾醒过来。

“她好像还没醒来。”烟落蹲下身,素缎长裙已是拖曳垂地,沾染了几分落花泥土屑末,心中不免有些担忧道:“要不要叫御医?”

风离御俊眉紧紧拧着,脸­色­渐渐沉了下去,似笼罩上了一层­阴­霾,冷声道:“若叫了御医,你还能说得清楚么?”

言罢,他薄­唇­紧抿,一手垫起梅妃的后脑勺,一指按上了她眉间的那点朱砂印记之上,那里恰好是攒竹|­茓­的位置,屏息运气,似将徐徐热力缓缓渡入她的眉心。

烟落不明所以,只能愣愣地看着他动作轻柔地做着这一切,心中有一丝异样感觉缓缓攀爬,这样的场景,他处乱不惊,仿佛不是第一次遇见,而他这般熟稔的手势,这有条不紊的救治顺序,更像是曾经经常为之一般。她的印象之中,好似他并不­精­于医道罢。想着想着,她已是神游太虚。

“烟儿!”他轻唤一声,却只见她一脸呆愣,兀自出神,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又唤道:“烟儿!”

“呃。”烟落立即回神,美眸一扬,问道:“何事?”

“识得薄荷草么?我记得这御苑之中应是栽了不少,应该不难找。我瞧她已是快转醒,只需再将薄荷草叶子揉碎了,送入她的口中即刻。”他俊眉一抬,询问道,眸中似有几许挥不去的郁­色­。

“哦,我识得。”烟落轻轻颔首,起身便去寻薄荷草。

彼时正值艳阳当空,强烈的光线刺得人一时难以睁开眼睛。她一处处挨个的仔细去寻薄荷草,几只金黄|­色­的鸟儿静静栖在枝头,轻轻叫了一声,又是一声。只是着一声声鸟啼,更显得四下里静得怕人。

突然一片锯齿边形状的叶子使她眸光一亮,心下一喜,这里果然有薄荷草。

伸手摘了,她匆忙转身,回头去寻风离御,毕竟先救醒梅妃最是要紧。

可是到了那儿,却见梅妃已是直起身坐在了地上,低垂着头,颊边似飞上两朵红晕,手中执一袭粉­色­绢帕,状似擦拭着额角。

她,蜜粉­色­镶银丝长裙,风露清韵如初开的桃花。

他,一袭枣红­色­金丝骑­射­服,俊逸无双,­唇­边一缕明快的微笑,如一叶弯弯的翠柳。

他,扶着她,细细寻问。她,垂着头,低低作答。

晴丝如履照下,金­色­洒落在他与她的肩头,他们此刻如同一卷水墨画中的人儿,宁静雅致。

烟落手中握着那片锯齿型的叶子,渐渐攥紧。不知缘何,此时此刻,她竟有一种自己是多余之人的错觉,只觉得再走上前一步,便会生生的破坏了那美丽的画卷一般。手中渐渐用力,不知不觉中那叶片已是被她揉得粉碎。

风离御瞧见烟落一脸迟滞立于不远处,挑眉疑问道:“顺妃,那薄荷叶,你可寻来了么?”

手中尚且残留着那锯齿叶子划过手心的微微刺痛,第一次听他唤自己的封号,只觉得格外刺耳,她摇头道:“没有。”

此时梅妃已然扶着风离御的胳膊站了起来,轻轻掸去身上的草屑浮灰,宛然一笑道:“无妨,我已经大好了。还多谢宁王殿下与顺妃妹妹出手相救,我才不至于昏倒在这偏僻之处,无人知晓。”

梅妃微微福身致谢,神情恭谦有礼,又道:“我先回园子了,已是耽误了一刻,再晚要教旁人担心。”

言罢,她已是先行离去,落地长裙轻轻拂过地面,似一抹芳云飘然离去。

声如梦呓,粉面生晕,直教人不得不多瞧一眼。烟落不由暗自感叹,容貌美若桃花,气质淡若寒梅,若即若离,又教人忍不住去探寻,也许,这便是梅妃长宠不衰的原因罢。而男人似乎都无法抵抗这样的女子。思及此,她侧眸瞧了一眼风离御,只见他亦是眯眸注视着梅妃渐渐消失的背影,神情不知所想。

心中不由微恼,撩起裙摆,便直欲离去,不想却被他反手一拽,给生生拽了回来。

“去哪?”他冷声,语调之中竟是有几分慎怪之意。

“回去啊,不然还能去哪?”烟落美眸圆睁,状似一脸惊诧道。

他一怔,不想她竟是会如此答他,还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疏远样子,脑中又是回想起昨夜那刺痛心扉的一暮,眼底覆上一层­阴­翳的黑­色­。当下便将她三步两步拽入一旁的密林之中。

繁茂的树叶,遮去了大部分的阳光,不似方才那般热。

烟落好不容易挣脱了他,四下里回顾了下,微斥道:“你疯了!现在是白天,你我这般于光天化日下私会,万一让人瞧见了,要怎么办?而且,你是不是一直跟着我?”

他皱眉,“若不是我一直跟着你,又怎会遇上梅妃昏厥一幕,出手替你解了围?”

“我根本就没有碰到她,怎会那么巧,她就晕了过去呢?”她微怒。

他只冷哼,“可你能解释的清楚么?”

烟落垂眉不语,的确,如果刚才不是风离御及时出现,梅妃突然昏厥,她的确是百口莫辩,弄不好又是惹上一身麻烦。听他这般一说,她方才瞧着他替梅妃救治,心中那莫名的窒闷已然消减了许多。缓和了脸­色­,点一点头道:“嗯,今日多亏了你。那你寻我,有事么?还有,今日你在­射­箭场上­射­鹰之时,那般失手又是怎么回事?我瞧着你神­色­好似不太对劲。”

他双手环胸,也不答她的话,只是漠然站立,静静地瞧着她。

眼神时而灼热又时而冰寒,一壁热一壁冷,瞧得烟落心中直发怵。

良久,他轻轻启口,语调却含着淡淡苦涩,问道:“他送了你满院子的花,极是罕见名贵。听闻瞧一眼都会让人觉着无比震撼。难道你心中,当真没有一丝动容么?还有那匕首,我都瞧见了,那可是他常年不离身之物。”

花?烟落起初一愣,一时没有明白他话中之意,待他提及匕首之时,方才明白过来,顿时只觉得一盆冰水浇醒了她,彻骨地寒冷。他将她,当作了怎样的女子?是不是他觉着自己原本心仪慕容傲,眼下却又对他有着莫名的情愫,所以,理所当然的,也会很容易移情于风离澈?在他心中,她原来是这般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女子!

她随手摘过身侧一朵无名黄|­色­小花,紧紧攥着,仿佛手中攥着一把冰冷的雪,妄想瞬间将它融化。

蹙眉,她­唇­角蕴着浓重的苦涩,贝齿紧咬着,连红­唇­发白都不曾自觉,语调哀凉道:“好!极好!你竟是这样看待我的。”

她顿一顿,忽然笑了起来,那笑正如此刻自树叶缝隙间洒落的明媚阳光。突然伸出一手,将手中已是揉捏的粉碎的花瓣抖落,径自掸了掸,一脸无所谓道:“我向来不甚喜爱花,芳华不过是瞬间,留也留不住,便如此刻!”自嘲地撇了撇­唇­,她傲然转身,直欲离去。

“烟儿!”不知缘何,见她笑起来,他心中竟是有种莫名的恐慌。想也没想,便从身后拥住了她,手一伸,却探到她腰间似乎有一小小硬物,轻轻一拽,一枚物什便落入他的手中。

烟落一惊,慌忙转身想自他手中去夺。不想他已是端在手中细瞧。

那是一枚极小的荷包坠子,统共不过铜板般大小,中间一块翠玉玉阙只有指瓣大小,缀着银丝流苏,四周的荷包之上,绣着一条金龙盘踞在了玉阙一周,那龙不过半指来宽,却是神采飞扬,每一片龙鳞都似乎泛着金光。

他不甚懂刺绣,只觉得此时那条龙仿佛要自荷包之上跃然腾飞一般。他从未见过如此细密的针脚,绣得如此微型的绣品,堪称一绝。抬眸望向她,眸中含了几分期待的光芒,语调柔和恳切道:“可是送给我的么?”

哪有这般厚脸皮之人,见他夺了去,她微恼,跺一跺脚道:“谁说是送你的,快还了给我。”即便她真真是为他而诱的,此刻她也不想承认,他竟然那般不信任她,当真是可恶之极。既然他是如此想的,那她日后便只当他是孩子的父亲,再没旁的了。

“可这分明是男子所用之物,你分明就是给我的,还嘴硬不承认。”他又瞧上一眼,十分满意,赞道:“烟儿,这么细的针脚,这般微小的绣龙,你是怎么办到的?我从未见过呢。”大刺刺的收入怀中,他毫不客气。

“用的便是上次你替我缝筋脉的金针。”她没好气的答,见他径自收走了,又是气恼道:“快还我!”

“还你?”他一脸邪肆的笑起来,挑了挑眉,指一指自己的胸前,神­色­暧昧道:“想拿回去,就自个儿过来拿啊。”言罢,眸中含了一分魅惑的挑衅,向她勾了勾小指,示意她伸手过来。

烟落大窘,顿时脸红了个透,他竟然引诱她对他上下其手,当真是无耻的紧。

暗自咬牙,其实这个荷包,她的的确确是为他而绣的,一来算是答谢他治好了自个儿的手,二来亦是想试试自已是否手巧如当初。只是一直藏于身上,未曾送出。

相赠男子荷包,无疑是两情相悦的定情信物,她不曾送出,亦是不愿去弄清自己的心意。

她对他,应当是恨的,毕竟他曾毁了她的一切。

她对他,应当是有一分同情的,只因他邪佞狂肆的外表之下,其实亦是备受他人迫害,凄然的身世,蛊毒发作时的疼痛脆弱,每一样都牵动着她的情绪。

他与她,有着相同的至痛,便是一同遭人陷害,而那硬生生被打落的孩子,至亲的骨血,他与她,同样的痛!

她对他,应当是有一分心动的,在暴室之中每一夜的点点滴滴,至今都清晰的刻在她的脑海之中,又怎能忘却?冷酷的他,残忍的他,温柔的他,细心的他,郁郁的他,热情如火的他,每一种他都在她脑海中不停的翻滚着,交错迭起。

人常道,平淡无波澜的温情,容易被滔天起伏激烈的感情所取代,难道说,她的心早已被侵蚀?而她只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守旧女子了,又怎能抵挡狂野如他的魅力?况且,她如今又是有了他的孩子,他与她,注定是牵扯不清的。

“烟儿!”风离御瞧她一阵出神,轻声唤道,突然似想起什么一般,径自向腰间摸索去,确是空无一物,凤眸陡亮,神­色­一动。那蝶形玉佩,他好不容易才从慎刑司弄了出来,竟然又是不见了。昨夜是映月替他换下衣服,会不会是?

“烟儿……”一想到映月,他神­色­黯然,轻声呢喃着,“烟儿……如果……”

“怎么了?”烟落见他神­色­有异,出声询问道。

“没什么……”他扯出一抹极是难看的笑容,掩了情绪,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接住她,她的身子柔软而芳香,令他沉醉。

有风吹过,落叶纷纷,洒落在她的肩头,伸手替她拂去,他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一片,映月的事,能瞒她多久,便是多久了。

“烟儿。”他又唤道。

“怎么了?”她伏在他的肩头,轻声问道。

“宁王府就快改建好了,想不到修建的进度这般快,还有二个月左右,我便要搬离景仁宫了。”他的喟叹,带着无声无息的忧伤,钻入她的心间。

二个月,她腹中的孩子也至多再瞒上三个月,他们如今真真是到了山穷水尽,时间益发的紧迫,每一步棋都必须加快的走,稳妥的走,稍稍有点差错便会死无葬身之地。而这二三个月间,一切都必须尘埃落定。

“对了,昨夜瞧你多喝了几杯,是不是有心事?”她柔顺的问道。

“我的心事,便是你!”他屈起两指,捏了捏她娇俏的鼻子。

她笑着躲开,又问:“你的盅毒,可还有发作?”

他摇一摇头,复又将她搂至怀中,感慨道:“十年了,想不到还是你替我解了这彻骨之痛,烟儿……”

她伸出柔软一手,轻轻捂住他的薄­唇­,制止了他即将说出的话,感激之语,于他们之间,已然没有必要了。

抬眸瞧着他,她的目光清澈如一潭清泉,柔婉问道:“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他缓缓松开了她,两手握住她柔弱的肩头,认真的望入她的眸中,一字字道:“除去梅妃!”

她愕然,心几乎漏跳一拍,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的眸子幽深如同一面暗沉的灰镜,直映照出她因惊讶而略显泛白的面容,不确定的眼神再次望向他。

却只见他坚定的点了点头。

“不用太过,只消废了她的名号,或是贬为庶人即可,只有你能办得到。”

他的话,一如在山间来回穿棱的风,呼啸而过,略过她­精­致如玉的脸庞,直吹起她耳垂之上的翠绿坠子,阵阵的凉。

“好!”她沉声应道。

至于原因,她不想问,他自有他的道理。

卷二 深宫戚戚 第三十三章 暗算

次日,天­色­一早便已大亮,烈日当空,已然有几分暑热的味道。

皇帝着人宣身子不甚爽,将今日的赛马比试推迟至近晚时分,白日的时间便由着众人自行打发。

御苑之中,横亘着一条山涧长河,山风吹动树叶时有波浪一样的声音,一众妃嫔见得了自由,便纷纷上了御苑之中专用的“御龙号”,往对岸去瞧湖光山­色­了。

黑­色­的船桨拨动了一池水,涟漪深深荡起,渐渐地远去,远远飘来了轻柔的歌声,相隔虽远,但歌声清亮,吐字清晰,也不知是哪位妃嫔正在引吭高歌。

声音渐渐远了,再也听不清楚,烟落自然不喜与那一众妃嫔为伍,独自坐在了河边,身旁是白茫茫的一片芦荻,随风摇曳。伸手拨了一支,她轻轻搅动着波光潋滟的水面,兀自出神。

正是思绪纷繁,而笛声,便是在这一刻响起的。脉脉一线,不绝如缕。清亮圆润的笛声被河风缓缓送来,清晰入耳。只是,这笛声有着一丝不同于以往的浑闷,音­色­亦是深沉些。

笛声持续回荡着,曲调悠扬而哀伤,在山林之中来回穿梭,似在倾诉着浓浓的思乡之情。此时,天地间彷佛只剩下这一刻的笛声,若山涧静谧之处的一处青泓,一样是思念家人,这笛声直流到她的心坎里去。

烟落起身,沿着河边漫步,朝着笛声寻去,渐渐近了,拨开重重叠叠半人高的草苇,只见一名男子正坐在河边的一块大石之上。一袭黑发随意披散着,只用一尾柳枝圈住,平添几分野­性­的风姿。

听到身后的响动,笛声止了,那人回过了头,俊颜若桃花满面,狭长的丹凤眼勾起明媚的弧度,瞧见是烟落,倒也不惊讶,只扬­唇­浅笑道:“娘娘可喜这般悄无声息的立于他人身后,吓人一跳?”

烟落“嗤”地一笑,道:“以司天监大人的深厚功力,只怕烟落早在百丈远便已是察觉了罢,此话说得难免有些矫情。”作势抬头望了一望澄净碧蓝的天,她幽幽道:“如此蓝天美景,也不知司天监大人怎的生出这几许思乡之情来。”

莫寻整个人笼罩在水光山­色­中,竟是显得无波无尘般清润,不点而朱的红­唇­轻扯,缓缓道:“思乡,娘娘倒是好耳力,连这曲中之意也能参透。”心中却暗自一惊,他以为他掩饰的已是极好,不想她还是听了出来。

烟落不答,只踱步上前,挑了离他几步远的另一处大石上坐下,掸了掸裙摆,淡淡吟道:“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云瑶。”

云瑶城乃是夏北国的都城。

她眸中流光一转,瞧着鳞波水面,平声道:“骨戎笛的音­色­果然不同,少了一分中原笙乐的细腻,多了一分草原的粗扩浑厚。司天监大人,您原是夏北人罢。”

莫寻伸直了两腿,神情慵懒的靠向一旁依水而生的柳树,涛涛柳枝垂下,随风轻摇。

日光染上了山水的颜­色­投­射­到他的面上,凝成柔和的线条,他和声道:“我说过许多次了,女子还是不要那么聪明的好。”她的聪慧敏锐,他已见识过数次,现下已然不足为奇。

反手将头枕在手背上,他缓缓道:“凉州、灵州,两地原本便是夏北国的疆土,我的祖先自然是夏北人,这有何奇怪。”

烟落只笑着摇一摇头,随手捡了身边一枚石子,丢入水中,“扑通”一声,渐起水花一片,水波横曳,盈盈如褶皱的绢绸。

“树欲静而风不止,你真不该入宫。”莫寻似突然生了几分感慨,怅然叹道。

这回惊讶之人换作了烟落,她美眸圆睁,一脸诧异的瞧着他,良久才哼道:“司天监大人说这话,也不怕咬掉自个儿的舌头,你可别忘了,当日可是你亲自测得生辰八字,迫我入宫的。你该不会是贵人多忘事,早已是忘了罢。”语中难掩嘲讽之意。

他不置可否,瞧着她的眸中有温润的光彩一瞬闪过,柔声询问道:“那你想离开么?若是你想离开,等我的心愿完成,我可以带你去凉、灵两州关外去瞧上一瞧,那儿的景­色­可比这美上太多了。”

他似沉浸在了美好的绮丽幻想之中,瞧着无边无际的蓝天,徐徐又道:“一望无垠的草原,落日浑圆似坠在地平线上,夜晚时分,戎笛声声,高远轻扬,那满天的星辰彷佛触手可及。就那样肆意地躺在草地之上,看完落日,再看星星川

有那么一瞬间,烟落听着他的描述,恍若身临其境,脑中已是框画出了那样一幅美景。不过迷惑只是片刻而已。他的心愿,会是什么?等他的心愿完成,她只怕是早已无葬身之地。

她微笑着站起身,正了正衣襟,挑了眉毛微嘲道:“听着司天监大人的口气,仿佛能将烟落的生死随意­操­纵于手一般。只是,这好戏还没完,我怎舍得走呢?”言罢,便径自离去,不再理会身后的莫寻。

瞧着她渐渐离去的背影,明明柔弱无比却故作坚强,这样的她,着实叫人心疼的紧。莫寻勾­唇­一笑,清淡的笑容仿佛穿越林间的凉爽的风。

抬头望了望烈日高悬,万里无云。天日虽是晴好,可人谁知?暴风雨就要来了!

待到黄昏时分,阵阵擂鼓响起,意味着骑马比试已然开局。

晚宴也设在了观武台上,远望着落日如锦,天高云阙,别有一番爽朗滋味儿。今日晚宴的菜­色­皆以飞禽走兽等野味为主,连素菜也多以蕨菜菌菇为料,颇有野趣。

此时正当彩霞满天,芳草萋萋的­射­场之上,一匹黑­色­骏马如飞一般奔驰而来,黑马上配着金光灿烂的崭新马鞍,一袭穿着同样墨黑服饰,领口、袖口滚着赤金纹绣云龙的高俊男子伏身马背,如一团乌云般冲至观武台前。

俊逸英姿,正是风离澈。

琴书手中象牙银筷突然一撩,竟是没有握稳,神情添了几分忧­色­。

满桌的荤腥,就是那些蘑菇也煮得油腻腻的,瞧着便没有胃口,胃中一阵阵的泛着恶心。烟落只捡了几枚可口果子,慢慢吃了,瞧着琴书脸­色­不佳,凑过身去小声问道:“宛琴,你怎么了?”

琴书撇一撇嘴,单指指向风离澈胯下的黑­色­骏马,叹道:“瞧见没,就是那匹马儿。名唤‘阿尔图’,是太子自己一手驯养的,据说连喂料之事都不曾让太监假手。你瞧那毛­色­光鲜顺滑如一匹黑缎,宁王其实并不是骑术不­精­,只是实在没有比这‘阿尔图’更快的马了。”

“‘阿尔图’,好怪的名字。”为了腹中的孩子着想,烟落夹起面前一块鹿­肉­,慢慢嚼了。她知晓琴书十分担心,在琴书看来,今日这局赛马只怕宁王是输定了。

“‘阿尔图’听说是昔年皇后叶玄筝族人对月亮之神的称呼。”琴书神­色­黯然道。

此时,风离御也骑了一匹赤红­色­的马缓步入场,其余一众人等皆是到位。一时鼓声震天,但见数匹马儿脱缰疾驰,那“阿尔图”似离弦之箭一般飞冲出去,身后扬起一道漫天滚滚黄沙。

到底是匹千里宝马,果然不同凡响。一圈下来,风离御所骑的赤红马始终落后三步远。

瞧着这样的形势,琴书眼中不免失望之意更浓,­干­脆低头吃起菜来,不敢再瞧。

烟落不是心中不急,只是她瞧着风离御神­色­自若,俊眉飞扬,奔驰的疾风鼓起他宽广的两袖,如同Сhā上两翼腾飞的翅膀,直欲冲上蓝天。她目不转睛地瞧着,越是劣势,她相信越有转圜之地。

还剩最后一圈时,风离御所骑的赤红马离风离澈的黑马“阿尔图”已有五六步之远,眼看着便要输了,席上几名妃嫔也不再探头去看,只懒懒道:“胜负早就分明,有什么好看,还不如饮酒。”

莫寻往前探身一步,丹凤眼如豹子般锐利眯起,沉声摇头道:“未必!”

只见风离御迅速从袖中抽出一枚飞镖,明亮的刀锋在落霞之中一闪,直晃人的眼睛。他的手猛力一挥,镖锋便刺入赤红马儿的后臀。那马儿吃痛,骤然狂命奔起来,终于在终点之前超过了“阿尔图”。

一名妃嫔已然尖声叫起来:“天啊,竟是宁王胜了。”声音满是惊叹与不信。

其余妃嫔齐齐翘首朝席下望去,有的是一脸悔意,直懊恼自个儿没有坚持看到完,以至于错过了­精­彩的一幕。

“旁门左道!”莫寻妖媚的脸在霞光中闪过一丝不屑,冷声道。

“兵不厌诈,且,胜者为王。”烟落淡淡哼了一句,算是应了莫寻之话。将手中茶盏轻轻凑至­唇­边,饮啜一口,一派悠闲趣雅之状。自古从来是胜者为王,谁会去细究中间过程?再者,莫寻自个儿不是最善旁门左道,构陷他人,如今却在这五十步笑百步。

此时那受了伤的马儿,冲过终点之后,仍是一个劲的跑着,又是跑了一圈,但见风离御用力一扯缰绳,那马儿长长嘶鸣一声,双蹄凌空腾起,直立起来,欲将他掀下马来,只见他又是一个利落的驯扯,勒住马头,那马儿终是被制服。

他一个利落翻身下马,落地如燕,彼时天空彩霞流丽七彩,似云锦铺成而下,而他,就仿佛自天边的晚霞中缓缓朝观武台走来,一袭枣红骑­射­服与天融为一­色­,极是炫目。

场上顿时掌声如雷,得胜鼓齐齐作响,震耳欲聋,在山谷间不断回荡,直教烟落的耳朵都震得生生的疼痛。

琴书亦是一脸欢喜得站起身直鼓掌,神情雀跃不已。

远远望着他飘逸俊朗,融入霞光之中的身影,她杏眸微眯,又是低头饮了一口茶水,杭白菊香清凉入肺,极是巧妙的掩去了自个儿同样兴奋的神情。她就知道,他不会坐以待毙的。输了­射­箭比试,赢了赛马比试,眼下又是平手。

一切,皆看明日的狩猎比试了。

到了晚上的时候,突然起了一阵山风,风虽不甚大,却已是吹得满园子的花草树木簌簌直抖,落英纷纷,大有越来越猛的势头。

当晚,内监一一上园子传话,司天监莫寻向皇上进言,明日傍晚后不期将有暴风雨侵袭,是以所有人等必须在落日前全部撤离御苑,回到皇宫之中,而祭天仪式与狩猎比试便于一早举行,中午结束。是以御苑之中几乎所有的宫女内监全都去了御苑中靠近猎场的空地之上,连夜布置,搭建祭天台,摆设陈列桌席等等。

次日,天方蒙蒙亮,依稀听见窗外似乎风声未止,仍是扑腾得屋檐之上的风铃叮铛作响。烟落此时已是整装梳洗完毕,今日是颇为重要的祭天仪式,昨日皇上身边的掌事嬷嬷特地前来关照了她,必须着最正式的三妃服制。

是以她天未亮,便已起身打扮,挑了一袭桃红底子的宽松交领长衣,玫瑰­色­镶金抹胸之上是雪白莹润的珍珠织成的月季花,长长的彩花笼裙,直显得她肤光胜雪,华美轻艳。

远处似有沉沉的号角之声响起,低靡破空,听得直教人心中发闷,这是催促众人于祭天台集结的号角之声。

烟落步出园子,彼时东方已是泛起一片鱼肚白,其上似扯破了一条狰狞的血口子,红的有些诡异。一夜风不止,吹得满地的落叶残花,随风起舞。

走到了祭天台时,一众人等已是陆续到齐。皇帝已然端坐于九龙腾云檀木龙椅之上,梅妃、曹嫔各自坐在皇上身侧,风离御与风离澈及风离清三位皇子亦是立于祭天台之上。

今日风离御穿着一袭纯黑­色­有些类似软盔甲的骑­射­服,护肩、护甲、护­射­、护膝一应俱全,修长的手指之上甚至还套着纯金的护指。此时的他看起来是威风凛凛,器宇不凡。

烟落本想立于祭天台下的席位,不想却有内监引她步上祭天台,道是皇上留了她的位置,于是只得莲步轻移,步上祭天台,挣了一处离皇上稍远的位置坐下。

人均到齐后,少刻,御前侍卫总领宋祺近前奏禀道:“皇上,先锋卫队已经在树林之中驱赶猛兽完毕。可以进行狩猎。”

皇帝挥手示意祭天仪式正式开始,只见风离御与风离澈及其余亲贵们一同飞身上马,身上斜背了各自作了不同标记的羽箭,直朝密林之中出发。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所谓祭天,便是男子打猎,将猎物供奉祖先,是蛮夷民族自古便有的传统。自然,谁的猎物最多,所获猎物最是凶猛,便是胜者。

而祭天更是一项庄严的仪式,容不得半点虚浮,是以不论是台上的,还是台下的妃嫔们,都正襟端坐着,不敢妄动分毫。等待是极其漫长的,太阳已然从东方渐起一直升至头顶正中,炫目照耀着,若不是林间山风阵阵吹过,只怕众人早已是热得衣衫尽湿。

时近正午,烟落已然等得困倦不已,几乎要阖上眼皮沉沉睡去,才终于见到不远处似是一大队人马扬起一人多高的沙尘,如同一道屏障般慢慢逼近,马蹄声如奔雷席卷。

奔到近处时,十二骑人马奔到祭天台跟前十余步,拉马向两旁一分,风离御已是利落翻身下马步上前来,向皇上行礼过后,便稳步走上了祭天台。

烟落瞧着他一脸神清气爽的样子,似胜券在握,心中不由得一松,看来他一定是满载而归。

接下来,便是由御前侍卫总领宋祺报数,将清点过后的猎物总数向皇上一一陈述,听来听去,果然是风离御收获最多。不过奇怪的是,似乎没有听到风离澈猎到任何飞禽走兽,且风离澈似乎还没有返回,这实在是太不寻常了。烟落心中猛然一沉,有些不好的预感,这风离澈只怕又想整出什么意外之事来。

皇帝亦是极为疑惑,正待想问。只见远处一骑翩然驰来,马上之人一袭银甲白袍,于灰蓝天­色­下熠熠生辉,愈加衬得他眉目英挺,恍若日神东君耀然自天际而落。

他独马奔驰上前,利落翻身,已然是轻巧落地,两步上前,单膝跪至祭天台前,恭声道:“父皇,请恕儿臣归迟之罪。儿臣今日生擒一只金钱豹子。想以此活物祭奠我风离祖先,昔日祖先马背生涯,英勇神武,如今儿臣虽身居安逸,可祖宗教诲是时刻也不敢忘!”

生擒豹子!烟落一惊,这风离澈真是好大的本事,看来他为了赢得这场狩猎比试,别出新致才想了这么一着,倒确确实实能令得龙颜大悦。

果然,皇帝闻言大喜,忙叫人将那豹子抬上来给大伙瞧瞧。

风离澈双手重重击掌两下,几名侍卫忙抬上来一只铁笼子,待到近了,众人一瞧那笼中之物,所有惊异目光与窃窃私语皆安静了下来,化成了惊惧。

那是一只成年的金钱豹,头圆,耳短,胸脯宽阔厚实,四肢强健有力,全身毛­色­棕黄鲜亮,浑身遍布浑圆黝黑的古钱状斑纹,一双暗绿­色­的眼睛宛如嵌在墨玉里的琉璃珠,幽幽冷光,让人不含而栗。细看之下,那豹子颈部与一腿皆是受了重伤,不断地渗出鲜血,想来是殊死搏斗所致。

“好极!好极!”皇帝龙颜大悦,连连称赞道:“澈儿神勇不减为父当年。想当年,为父便是生擒豹子一举在勇士大赛中夺魁。好,真好!既然狩猎完毕,现在便开始祭天仪式。”

听着皇上如此称赞风离澈,烟落眸中浮起一丝黯淡,原来这生擒豹子还有这么一桩典故,这风离澈当真是用足了心思,如此一来,有了这神勇之名,谁还能撼动他的太子之位?

心中不免有些焦虑,她回转头瞧着此时立于她身后的风离御,可他却是一脸平静。

有内监高声叫,“祭天开始!”

风离澈挥手示意侍卫们将豹子抬走,笼子方才调转身,只是一瞬间,那豹子猛然回头,瞧着祭天台,幽绿眼中陡然冒出两条金线,赫然描出吊睛铜目、满口森森利齿。只听得那豹子狂啸一声,竟是冲破铁门,不,也许是那门压根就没有关紧,直向祭天台张爪扑去。

不知是谁凄厉地呼了一声,众人不防变故突生,吓得已是魂飞魄散,烟落亦是呆愣站立着,忘了躲避。

由于皇帝与梅妃正坐于祭天台最前,眼看着那豹子已是要扑了上来。

突然间,烟落只觉得身后被人猛力一推,一个踉跄,恍惚间,她已是置身于皇帝与梅妃跟前,因着踉跄而张开平伸的双手,更像是以身护卫御驾。

而所有的事,几乎发生在了同一瞬间。

出于本能的自保,烟落迅速自腰间拔出了那把风离澈相赠的弯月匕首,正欲朝那豹子刺去。

风离御手中同时掷出了三枚飞镖,两枚正中豹子的眼睛,另外一枚则深深Сhā入那豹子的咽喉之中,几乎完全没入,只余红缨坠尾幽幽垂荡着,却瞬间被汹涌的鲜血吞没。那豹子无力的垂死挣扎,利爪从烟落面前半尺余距离无力划过,狂吼数声,声动云霄,终于渐渐无力,抽搐几下,气绝而亡。

彼时,风离澈已然从旁飞身上前,将烟落抱了个满怀,似想替她挡下那豹子的攻击,他紧紧地搂着她,全身因害怕而剧烈地颤抖不已。

突如其来一连串的变故,教人无从仔细思考。

皇帝脸­色­苍白,蓦地才反应过来,瞧一眼那死去的豹子,又瞧一眼此时正紧紧搂住烟落的风离澈,那眉目间的心疼与紧张,清晰无比,怎能遮掩?再是瞧了一眼烟落手中的弯月匕首。他惊且怒,厉声道:“你!你!你们!

受惊加上动怒,一口鲜血自皇帝口中喷­射­而出,面上愈加苍白无人­色­,他咳喘连连,终于身子一仰,不知人事。当下,又是乱作一团。

风离澈似至今仍未缓过神来,依旧紧紧拥着烟落不放,瞧着自个儿父皇倒下的方向,愣神。

自他宽厚的怀抱中,她亦是感受到了那一分出自真心的颤抖。回眸望向方才自己所在的位置,刚才究竟是谁暗算她?自背后用力推了她?

记忆的缝隙间,她依稀想起,身后似乎只有站着风离御与曹嫔,风离御是不可能,那就一定是曹嫔无疑了……

卷二 深宫戚戚 第三十四章 暴雨独处之夜(一)

随着皇帝的气急昏厥,祭天仪式尚未开始便只得匆匆结束,变故连连,一众妃嫔早已是乱作一团。

不知缘何,空气中益发的窒闷起来,整个山间如一个密不透风的罐头般,令人缓不过气来。

风离澈缓缓松开烟落,将她自祭天台上拉起,惊魂未定,心簌簌直跳着,难以平复,回眸瞧着那铁笼之门,心下疑感重重,那门方才也许只是虚掩而已,根本就没有搭上锁扣,必定是有人陷害于他,区区一头豹子的蛮力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撞开这房铁门的。然而,今日祭天台前发生的这一幕,这惊驾的罪名他是洗不去了。冷眸微眯,眸光无比骇人,如果有心人构陷他等不及坐上皇位,意在行刺父皇,那真真是百口莫辩了。想到这,他偏头望向了风离御,剑眉紧拧。

却见风离御已然镇静地一一指挥着,由于司天监莫寻留在了御苑之中,并未一同随行参加祭天仪式,他便吩咐了凌云先行带皇帝回御苑之中救治,又是命人抬走了金钱豹的尸体。再是安抚一众受惊的妃嫔,吩咐了宋祺送梅妃先回御苑之中,又命随行侍卫与内监按序撤离,指挥得是有条不紊。

来回穿梭忙碌中,风离御匆匆瞥一瞥脸­色­不佳的烟落,见她完好无损,似放下心来,以眼神询问着,“可安好?”

烟落会意,轻微颔首,眉心一动,示意自己无恙。

两人便这般错过身去,不再相望。

一行人匆忙返回了御苑之中,莫寻瞧过了皇帝的病情后,只作了一些简单的处理,说是需要名贵的药材提气,是以由太子下令,即刻返程回皇宫。

彼时天气益发的闷热,又是山坳之中无风,哪怕是站着不动,人人都是汗水淋漓。

风离御轻拭了下额头,涔涔汗水洒落于­干­涸的泥土之中,瞬间便被吸附。他略微松了松领口,透了一口气,扬眉对身侧不远处的烟落说道:“本王先行送父皇回宫,善后事宜便劳烦顺妃娘娘全权处理了。”言罢,他刻板一笑,止于礼。

身周有不少其他妃嫔与内监宫人,他会这么生疏客套的说话,她丝毫不意外,亦是提了提裙摆,躬身道:“嫔妾份内之事,自当尽心尽力,还请宁王宽心。”

少刻,风离御与风离澈携了一众人等,登马车急急离去。

留下烟落独自处理所有善后事宜,因着梅妃虽掌六宫之事,却无心管辖,只得由她一人代劳。先是清点带来的所有物什,再是指挥御苑宫人一一装车,送回皇宫,她这一忙,就忙至了傍晚时分。

彼时天­色­­阴­­阴­欲雨,暗沉得挂了满天低垂的铅云。

御苑宫人提醒烟落道:“娘娘,入夏季节,暴雨在山中往往是不期而至的。还请顺妃娘娘尽快上马车,即刻返回皇宫。”

经那名宫人提醒,烟落方才忆起,好似司天监莫寻曾经说过,今日傍晚会有暴风雨,是以狩猎才那么早进行的。她忙点点头道:“好,本宫即刻回宫。若是本宫还有甚疏漏之事,你只管向内庭报来便是。”

“是,娘娘请放心。”那名宫人垂眉躬身,恭送烟落上了马车。

随着车轮滚动,缓缓驶离了青石板道,烟落恐怕是最后一名离开御苑之人。其余众人早被她一一安排先行启程回宫了。

走着走着,渐渐地山中起了风,卷起微黄的落叶在空中不断地飘旋,赶车的内监扬鞭一挥,催促马儿愈行愈快,似着急赶路一般。

车内颠簸得厉害,烟落有些不适,撩起车窗,瞧着一路景­色­飞快地向后而去。此时天已是愈来愈暗,­阴­云密布,风愈来愈紧,席卷天地,直吹得马车都如同狂风中一抹飘摇的残叶。

渐渐地天昏地暗,突然,仿佛有蓝紫­色­的闪电明亮划过天际,烟落神­色­益发担忧,又是朝窗外频频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只见山间落花一朵一朵,无声无息的在狂风中扫落至地。

心头一震,看来,今日她只怕是难以赶回宫中,会被困在这山中也未曾可知。

心内正郁结着,一场磅礴的雨忽然沉沉挥落在天地间,尘土的腥气,被如鞭的暴雨“哗哗”抽起。有轰然的雷声滚过深重黑暗的天际,轰得人耳根发麻。

道路迅速泥泞起来,马车似再也走不快,只缓慢的爬着,烟落瞧着那赶车的内监已是浑身湿透,极是狼狈。平日里遮阳用的华盖马车,如何能经得起这般暴雨如注,马车顶上四周已是开始微微渗雨下来,顺至烟落座下的软垫,潮湿的冷意渐渐浸透全身。

这般下去,定是不行。烟落方想上前询问赶车之人,可否先寻一处避雨。空中一忽闪,一道耀眼的银光劈下,起了一阵狂风,又是打了一阵霹雷,也不知是风还是雷竟是将一棵大树给劈倒了。一根粗大的树­干­直掉下来,不偏不倚的压到了马车之上。

一阵猛烈的摇晃与震动,并着马儿凄厉的嘶鸣声在雷雨交加的暗夜之中鄹然响起。

待马车稳住,烟落立起身瞧清楚眼前之状,不由得花容失­色­,­精­致的脸庞盛满了恐惧,粗壮的树­干­已然将那名内监彻底压住,马儿亦是受了重伤,软倒在地。雨水不断地冲刷下来,泥泞与血水混在一起,如小溪般向四处蜿蜒,迅速染红了一片。

她颤抖着伸手上前去探那名内监的鼻息,却是僵滞在了暴雨之中。他死了!

只差分毫,如若方才那树­干­再偏差分毫,如今会死的人,便是她了。恐惧如同无数蜿蜒的小蛇,无孔不入的钻入她的心中。无暇再去多想,眼下,四处无人,她必须自救,为了腹中的两个孩子,她一定要活下去。

望一眼近在眼前的山,有山则必有山洞,狂风肆虐,残破的马车盖顶已然被掀起,再无处容身之处,烟落腾的下了马车,疾步奔跑起来。

暴雨哗哗如注,仿佛鞭子抽在身上,一记又一记,生生的疼。身上衣衫全湿透了,粘腻在肌肤之上。雨水迷蒙了她的眼睛,打散了她的长发,风雨阻绊着她的脚步,焦雷轰断了树枝的枝条,不时的坠落在她的身旁。

也不知跑了多久,久到她觉着自己几乎没法再坚持下去时。眼前却突然柳暗花明,一处黝黑的暗沉,仿佛是一个山洞。慌忙跑上前去,躲入其中。

周遭太暗,她身无一物,自然也是瞧不清楚山洞之内的情形,只得蜷缩在了一处角落里。身上突然没有了暴雨冲刷,冷风自洞口不断灌入,她反而渐渐觉着浑身冷了起来,牙齿开始打着颤,瑟瑟直发抖。

如今,她孤身一人,被困于这山林之间,该怎么办?

她不知道,要多久才会有人发现她并没有赶回皇宫之中,又要多久才会有人前来救她脱离这无边无际的苦海。

她默默熬着,每一秒都似在黑暗中煎熬,雨水哗啦不停,映衬着时间过得极其缓慢。

周身渐渐冻僵,她不知自己究竟是等了有多久,终于听到了不远处依稀传来了一声声呼唤她的焦切声音。

风雨中,那沉沉的音调掩不住的颤抖与沙哑,那般亲切又熟悉的声音,是她在黑暗之中反复念着的,思着的,如今她终于等来了。

“烟儿!”,“烟儿”,一声声揪心的呼唤渐渐淹没在了狂风暴雨之中,却又时而清晰起来。

是他,风离御,他终于来寻她了。马蹄声愈来愈近,听起来似错综杂乱,似乎随行的并不止他一人。

她心中一暖,无数的委屈与害怕一齐涌了上来,心血滚滚翻腾,双腿微屈踮起,她几乎便要站起来疾奔出去。不知为何,在这茫茫黑暗之中,她的脑海里,只想起了他。

可近到了洞口,她却驻足了,洞外夹杂着树叶被洗刷后清新的味道,和着雨水铺面而来。雷声雨声之中,隐隐听得那声声焦急的呼唤愈来愈近。

此时,受困的她,是多么想就这么不顾一切的冲出去,可是她不能。理智清晰的告诉她,她不能!今日,那豹子突然自笼中跃出,欲袭击皇上,风离澈又是情绪失去控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拥住她,只怕皇帝心中已生芥蒂,且那只跑出笼子的豹子,风离澈是难辞其咎。

天赐良机,如此大好机会,她怎能轻易放过?如果此时她跟了风离御一同回去,那皇帝若是知道了又会怎么想?岂不是无形之中又替风离澈扳回了一成?

他能来寻她,她已是极欣慰了。她的双腿因理智而僵硬,再也迈不开步子,洞外一声声殷切的呼唤不绝于耳,渐渐凝成了近乎绝望的凄喊。

这处山洞地处极为隐蔽,如果她不自己走出去,外边之人在黑暗中是极难发现的。

心口像被谁狠狠抽了一把,她只得捂住双耳,一心只期盼着,那呼唤声快快停了吧,快快停了吧。风离御,求你了,快点走吧,不要再四处寻找了。只要她熬过今晚,他们便是熬出大半了,守得云开见月明,快走,快走吧。

终于,呼唤声愈来愈远,渐渐覆没在了劈里啪啦的雨声之中,再也听不见。他,终于走了。

烟落颓然地坐在了冰冷潮湿的地上,双臀紧紧环着膝盖,坚硬的岩石几乎能刺穿她单薄的衣料,刺痛着她的肌肤。她知道,她能撑的住,为了腹中的孩子,她坚强的意志一定能撑得住,想到这,身上突然升起了几分暖意,不再颤抖。她只消熬过这一夜,一夜便好!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已是朦胧入睡,耳中突然听得一阵马儿的嘶鸣声破空响起,本能地惊醒过来,她起身跺步至了洞口,夜­色­浓稠如汁,雨,如珠帘般横亘在了她的面前,一片迷茫中,她瞧清楚了那马,竟是“阿尔图”,它兀自站在雨中,并无身载一人。

心下十分奇怪,一时间,她竟是如着了魔般向洞外缓缓走去。

“烟落!”一声低沉的呼唤响起。

她侧过身,只见风离澈正站在一处岩石边,一袭银衣萧萧,恍若自电光中而来。雨水自他的脸上滴滴滑落。

那一刻,她的眼中,不知缘何,竟是涌出了潮湿。

“烟落!”他似乎不相信一般,用力盯着她看了又看。突然,他一把扯下自己的外裳,披在了她的身上,低呼道:“烟落,我以为寻不到你了。天,你没事,真是太好了……”过于激动,让他无法清晰的用言语去表达,只能以紧紧的拥抱显示出他此刻的无法言语的喜悦心情。

只是他似乎忘了一件事,他的衣裳也是湿的,披在她的身上,并无用处。

烟落将头抵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沉沉入耳,隔着湿透的衣裳,他的体温暖洋洋传到了她的身上。

她缓缓推开他,瞧入他幽深的眼中,叹息一声道:“你怎会来了?而且还是一个人?”雨水腾起无数细白的水汽,却模糊不了他的容颜,此时的他,格外俊朗。

“烟落,我们发观了那马车与死去的内监,他们说这里附近已是遍寻过了,没有你的踪迹。我始终不信,定是要来亲自再逐一寻上一番,我坚信,你一定没能走远,就在附近!”

瞧着他定定的眼神,焦忽的颜­色­尚未来得及散去,烟落忽的莞尔一笑,拉他至山洞中,细声软语道:“外边雨大,进来躲躲。”

“嗯。”他应声。

入了山洞,他从身上摸索出一枚火折,“嗤”的一声,将其点燃,四周渐渐的亮了起来。

之前由于没有光亮,烟落不敢朝洞|­茓­深处走去,只在洞口不远处稍作停留。现下借着火折的光线,她瞧清楚了,这里面是一个约能容纳五人左右的洞|­茓­,地上有着火烧的灰黑痕迹,甚至还铺了些­干­草,看来平时这里也是猎人的宿居之处,看来她慌乱之中竟是找对了地方,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风离澈此时又折身出了山洞,再进来时手中已是提了一个包裹。他将拇指与食指放入手中,吹响了哨声,但听得洞|­茓­外一阵马蹄声响动。

烟落静静地蹲在一旁,眸光柔和地瞧着他,疑惑的问:“‘阿尔图’要怎么办?”

“它自已会去寻一处大树避雨,无需担心。”他边说边从洞|­茓­之中捡了一些木柴,取了火折,点燃它们,由于不是­干­柴,着实费了一番功夫,火焰才开始旺了起来。

随着火堆的燃起,山洞之中终于渐渐有了暖意,风离澈又从洞外扯了不少树枝挡住了洞口,阻止了那刺骨如冰刀一般的冷风灌进来。一时间,暖融融的洞|­茓­,别有一番温情之意。

瞧着他将一切收置妥当,烟落不由得好奇问道:“我们不连夜赶回去么?”

风离澈剑眉一扬,摇一摇头道:“难,狂风肆虐,外边树枝已是断了一片,遮挡了来时的路,雨水泥泞,与小河的分界亦极是难分辨。莫说是晚上赶回去,即便是白日里都要万分仔细。更何况,你淋了那么长时间的雨,全身都是湿了,若再是冒雨赶回去,只怕会大病一场。”

言罢,顿了一顿,他瞧了一眼她浑身湿漉漉的样子,今日的她穿着桃红底子的宽松长衣,此时已是完全贴着她柔美的身子曲线,玖瑰­色­镶金抹胸更早已是完全湿透,夏日里轻薄的丝料贴附着她莹白的肌肤,将那胸前凸起的弧线勾勒得极是美,再瞧底下,彩花笼裙已是被树枝刮破数道,依稀露出她一截如藕般的小腿肚。

那样的绮丽香艳,直教风离澈失了神,他只觉得腹中窜起一阵无名之火,直欲将他燃烧殆尽,化为灰末。

烟落察觉到他的眼神有异,竟是升起几许暗红,男人满含情yu的迷离眼神,她一瞧便是明白了。脸­色­顿时大窘,连忙一手遮着胸口,另一手想去拉住裙摆,可却是遮了这里春光,漏了那里霞­色­,均是徒劳。

风离澈有些尴尬的别开眼去,不敢再瞧她,只将手中包裹默默递了给她,声音含着几分不自然的沙哑道:“这里有原本准备围猎时中午用的­干­粮,你先凑合着裹裹腹。你淋了雨,着了凉,不能再饿着了。”

烟落伸手接过,如玉的手指微凉,在碰触到他略微粗糙的温热掌心之时,两人皆是为之深深一怔,却各自默默不语。她自包裹中拿出一块饼,慢慢嚼了。瞧见还有一个羊皮水袋,不由觉得有些渴了,也没多想,拔了盖子便直饮了一口,哪知却是酒。

辛辣味的浓烈酒气直灌入喉,辣的她喉头直冒烟,像有小小的毛刺一下下刮着,烧灼感一直蔓延到了五脏六腑。她一时忍不住,大口地呛出来。这是什么酒,竟然这么烈!

风离澈不觉微笑,眸中似有万千情意流转,瞧着她的窘迫样。

烟落脸微微潮红,望着他柔情的微笑,陷入了沉思。他喜欢她,她当然看得出来。他害过她,她更不会忘记!

伸手探向腰间一枚香囊,里面有她一直随身带着的药丸。

有酒,还有“醉春欢”,天时,地利,人和皆全。

而她,该下手么?

这一刻,她犹豫了……

卷二 深宫戚戚 第三十五章 暴雨独处之夜(二)

是的,她犹豫了。

风离澈待她一直不错,是真心也好,是假意接近也罢,如果不是她知晓了他与莫寻合作一同陷害她入宫,后又是害她入慎刑司,险些废去了双手。

她是决计不可能动想要去陷害他的念头。

风离御曾质问,风离澈送了她那开了满园子的名贵鲜花,她当真心中没有一丝感动么?若说没有,其实是假的。可即便是有一分动容,又能如何?

他低喃了那一声“对不起”,即便是他后悔了自已曾经的所作所为,又能如何?终究是换不回来她的孩子了。若不是风离御悉心照料治好了她的手,那如今的她,真真是连一分存活下去的心念都再无了。

眼下的形势,他们都只能在棋局之上被动的走着,分毫由不得自己。她腹中的两个孩子,也容不得她有半分的心软。

“烟落。”风离澈瞧着她一脸出神,轻声唤道。

亦是唤回了她纷繁杂乱的思绪,她微微坐直了身,挨着火堆更近些,潮湿的衣裳贴在身上,终究有些冷。

“把你的衣服脱下来。”他突然说道,见她愕然,不由得爽朗一笑,补充道:“我替你烘­干­,再用上些内力,很快的,半个时辰便好。你这样的湿衣穿在身上,总是容易生病。”他定定瞧着她,眸中流转着无数光彩。

外面的雨声依旧不断,且越来越大,雨儿纵情地在满山丛林间奔腾着,一阵子猛,一阵子弱,交错,持续地进行着。正如她此刻上下起伏着的心情。

她不语,只是下意识的缩紧了身子,瞧着风离澈如同一头小憩的猎豹般坐在一侧,北方蛮夷男儿生­性­爽朗,豪放不羁,难免容易做出些出格之事。

此时她才真真正正感受到了一分害怕。若是他真的想要对她怎样,眼下的她是无法反抗。

风离澈似瞧出了她眸中的惧意,神­色­不免黯然下来,声音闷闷道:“你到我身后去,再将衣物抛给我便是。我能管得住自己,你只管放心便是。”

嘴上虽是这么说着,可言语间总是有几分寥落之意。

烟落缓缓站起身,走至离他身后有段距离的位置,拢了些­干­草铺在地上,席地坐下。

此时,她决定赌上一睹,要不要对他用“醉春欢”,让天意来决定。她执起手中的羊皮囊,又是饮啜一口那浓烈辛辣的酒,亦算是镇定着自个儿“

扑扑”直跳的心。伸手摸入腰间,寻出了“醉春欢”,放入了羊皮囊之中。

再是缓缓脱下自己的桃红长衣,长裙,连同他的外衣及那羊皮囊包裹等物什一同抛掷他的身边。

今夜,他会不会饮那酒,她不得而知,一切皆看天意。

洞中,火焰愈燃愈旺,炽烈的跳动着,将他颀长的身影投­射­至如鬼斧神工刀凿一般的洞壁之上,幽幽影子随着他手中烘烤衣服的动作而不停的晃动着。

风离澈侧眸瞥过身旁的包裹,柔声询问道:“你吃饱了么?”

身后的烟落淡淡“嗯”了一声,道:“我不是很饿,你自己也吃一些罢。”

他心中一暖,只当她是关心他,徐徐道:“我用过晚膳了,便是用晚膳时听得宫中一阵慌乱响动,再一问才知是你还没有能赶回来,当下便出来寻你了。”

原来,他用过晚膳了,这样的话,他应该不会去饮那酒了罢。原本放入了“醉春欢”之后,她心中一直惴惴不安,总有些罪恶的感觉,现在这颗悬着提起的心才稍稍放下些。他不饮便罢了,过了今夜,她另外再想法子便是,这般骗他,总是不好。

她突然似想起来什么,自腰间解下了那把弯刀。那刀,刀身似半弯明月,刀刀薄如蝉翼,泛着青­色­的光泽。她自第一眼见到这刀,便心知这一定不是一把普通寻常的匕首。他的贴身之物,一定有着特殊的意义,如今也该归还给他了。

想着,手中已是将匕首抛掷至他的身侧,垂眉低声道:“这匕首还你,再放在我这便不好了。”

风离澈瞧一眼那匕首,也不去接,英挺的眉毛紧紧拧着,神情大为不悦。她总是这般,冷情拒绝着他的好意,一双似水美眸瞧着他的眼神也总是那样生疏与客套,这样的认知让他心中极度窒闷。

伸手取过一旁的羊皮囊,拔了盖子,仰头便饮了起来。

烟落当下一惊,瞧着他似将那羊皮囊中的酒尽数灌入喉中,不由呆愣在了原地,忘却了说话。好不容易才寻回了自个儿的声音,滞滞颤声道:“你……怎么了?”那酒,她饮一口便觉着微醉,他一口气喝了那么多,而且这里面还有“醉春欢”……

风离澈也不答话,只尽数将那烈酒灌入腹中,这草原青棵酒­性­子极是烈,他让阿尔图带着原本不过是想在生擒豹子之前饮上那么几口,以震­精­气罢了。

仰头一直饮到一滴不剩,他气恼的将羊皮囊晃了晃,再无声响,随手便丢至一旁。

“啪”的一声落地,那响声如同敲在烟落心上一般,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哪怕此时他正背对着她,亦能感受到那暴戾的寒气一阵阵散发,在狭窄的洞中弥漫开来,似要渐渐将她凝冻起来。

此时,风离澈已是将她的衣裳烘好,心中一阵郁结烦躁,他转身欲将衣物丢给她。

那一刻,他全身僵硬,忘却了动弹。深邃如乌潭的眸子中侧映出了她亦是美眸圆睁怔愣不巳的绝美容颜。

该死的,他一时心中气恼,竟是忘了他不能转身的。

此刻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何等香艳的画面。她只着肚兜,大片赛雪的肌肤尽数收入他的眼底,肩上是一各鲜红肚兜丝带,那样的细线蜿蜒在了诱人的锁骨之上,教人不由得遐想向下的潋滟风情,玖瑰镶金抹胸压根就无法遮挡那满园春­色­,唯有她满头青丝带着几分湿意随意披散着,黑亮如一林乌云,略略能挡去些许。一双修长的玉腿毕露,细腻又匀称。

洞中的火光的跳动反­射­之下,只见她红润饱满的双­唇­颤动着,长长的睫毛如蝶翼盈盈而动。端庄如她,原来也可以如此妖娆魅惑,风情万千。

他是男人,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了,又怎能抵挡住这样的诱惑?更何况还是他心动之人,顿时只觉得周身焚烧如火,一股不知名的热浪游遍全身,泛滥的情yu吞噬着他每一根神经。他不想忍,他为何要忍?抬步向她步步紧逼,他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此时此刻,他只疯狂的想要她。

烟落菱­唇­微张,望着他喉间喉结上下滚动着,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心几乎漏跳,他不是说,能管住自己的么?可如今,他这是在做什么?

她慢慢向后退去,可狭窄的山洞之中,哪有她的容身之处。终于身后抵上了坚硬的石壁。

“你……”颤抖的声音刚刚自她喉间逸出,却被他一掌捂住,他的手掌是温暖的,紧紧覆盖在她的­唇­上,阻止了她下面的话。

长臂一揽,便将她轻而易举的捞至身边,他的大掌已然游移上了她光洁的­祼­背,渐渐向下。

感受到了他此时正在解去她肚兜腰间的绳结。她大惊失­色­,可她全部的反抗只被他一手便轻易的擒住,她挣扎的双腿,亦被他欺身压制,而她所有的抗议,都被他以­唇­封堵,狂热的吻带着浓烈的酒味直窜入她的鼻间。

心中羞恼万分,他们两人真真不愧是兄弟,都喜这样强迫别人欢好,风离御是,他亦是,在这点上,他们当真是一丘之貉,没有分别。

此时,她心中暗自庆幸着,如果今日她没有在他的酒中下“醉春欢”,只怕也是难逃他的魔掌,还好她提前有所准备。

胸前陡然的一阵清凉,她的脸顿时红了个透,抹胸被他肆意撩起,如一团飘零的残布般肆意垂荡挂在了柔美的颈边,她甚至能感受到他修长的长腿已然抵入她的双腿之间。天,这“醉春欢”的药力,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发作,再这样下去,她就要真的失身于他了。

缱绻的激|情在这狭窄的山洞之中不断攀升,他早已是理智尽失,脑中只想着占有身下这娇美的人儿,他从没有这般强烈的想要一名女子。他心中执念,此生只真心待一名女子,要了她,从此便不离不弃。

眼前渐渐模糊起来,他想努力去瞧清楚她,意识却是渐渐混沌起来,脑中不断地闪过一幅幅绮丽的画面,缥缈如置身云端,双眸一阖,他终是沉沉睡去……

次日,东方的天­色­逐渐明亮,晨光有浅蓝的柔和­色­调,清风带着露水的潮湿,徐徐吹入山洞之中。

雨已是停了,烟落拨开洞口遮挡用的树枝,瞧着洞外偶尔从树枝上疏疏滑落的水滴,怔怔出神。洞内的火堆早已是燃烧殆尽,只余一抹焦黑的颜­色­。身后不远处的­干­草堆上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

他醒了,她知道,却仍是装作不知,只一脸迷惘的瞧着洞外,默不作声。

风离澈幽幽转醒,下意识的伸手去触摸身旁佳人,却是空空如也,心头一震,他直坐起身来,昨夜绮丽香艳的画面迅速涌入脑中,她的娇羞,她甜美的滋味,既模糊又清晰,全身粘腻一片,皆是彻底满足后的舒畅。他想再去仔细回忆那每一个缠绵的细节,却只能抓住几许模糊的影子,心中不由的懊恼起来,如果不是自己喝了那么多的酒,一定能将她的美好记得更清楚些。

瞧着默默坐在山洞边的她,那纤弱的背影,此时正倚着岩石,一动也不动。他拾起地上的衣物一一穿上,慢慢走近了她的身边,她眉间那淡淡惘然的神情,昔日似水秋眸无一丝焦距的望着远方,这样的一幕如无数银针刺得他心间阵阵灼痛。

都是他不好,过于急了,喝了些酒,竟是控制不住自己,强行要了她。

他这样的强取豪夺,与当初的风离御又有何差别?皆是罔顾她的意愿。而她一定是吓坏了,才会露出现在这般迷茫不知所措的表情。

“烟落。”他自身后轻轻拥住她,语气肯定如山顶置放的­干­年磐石,凝声道:“我一定不会负了你。”

她依旧是默然不语。

“烟落,我……”他深深望了她一眼,正欲再言,却忽地生出几分凛冽之­色­,远远望向远方。

烟落察觉到他的僵硬,不知他为何突然警觉了起来,不由也顺着他方向看去,只见极远处地平线上扬起一痕浅浅的黄|­色­。

屏息凝神,那一点黄|­色­渐渐近了,细看之下竟是一队人马如屏障般慢慢逼近,闻得马蹄声如雷奔席卷。

奔到近处之时,一人飞身下马,足尖一点,便施展轻功朝这边飞跃而来,一袭黑­色­锦袍已然湿透,他的长发披散着,如同刚刚自水中捞起一般,不断地滴落着晶莹的水珠。

是风离御!她几乎要惊站起来,瞧着他一脸狼狈的样子,他不会就这样寻了她整整一夜罢,可是他那浑身的湿透,颓然灰败的俊颜,眉目之间的暗沉鸦青,无一不清楚彰显着他的的确确是寻了她一整夜,未曾停下过分毫。

“御……”她几乎要惊呼出声,又生生把那呼之欲出的惊呼咽落喉中。

风离澈就在身后,她若是这般情切的表露自己,实在不妥。

掩饰住万­干­婉转的柔情,话到嘴边已是再寻常不过的平淡微笑,“劳烦宁王殿下亲自前来寻本宫,回宫之后本宫自当好生谢过。”

风离御一怔,眼神瞬间冷了下来,瞧见自她身后缓缓从山洞中步出的风离澈,又瞧了瞧她衣衫微皱,裙摆下已是扯破数处,再是瞧了一眼风离澈略显潮红的脸­色­及凌乱尚未仔细梳理的黑发。

凝眸须臾,他口吻中已是有了几分怀疑的冷意,微嘲道:“本王瞧着顺妃娘娘无大碍,便好回去向父皇交差了。”

烟落只端正站着,­唇­边挂着一缕淡薄的浅笑,神情疏离仿若开在远远天边的一朵蔷蔽花,淡淡道:“多亏太子殿下相救,本宫才得以无恙。现下天已大亮,雨亦停。本宫自当即刻启程回宫才是,免得再惹众人担忧。”

风离澈剑眉微挑,侧身靠着岩石,一腿微支,只冷眼瞧着风离御,不语。

风离御俊脸一点一点的惨白,直至丝毫无血­色­。

周遭凉风徐徐吹起,落花芬芳簌然,婉转委地,扑簌簌如折了翅膀的浩白的鸟。

他走进她,脸上苦涩的笑意淡而稀薄,像透过千年冰山漏出的一缕阳光,带着深重的寒气。眸中瞬间盛满了痛楚,冷声质问道:“我寻了你一整夜,你就这般与我说话么?”俊眉紧锁,他直欲再近前一步。

“王爷!”烟落提高声音,阻止他近前道,心中仿佛被人紧紧揪着,痛且无法呼吸。他这是怎么了?今日怎么这么失态?他平日里的冷静与深沉,此刻都去了哪儿?风离澈就在身后,他却这般与她纠缠不清。

她跨出一步,正欲离去,不想竟是有些腿软,跟跄一步。

他的手一把稳稳扶住她的手,捏的极紧,口中淡淡一讪道:“娘娘好似有些腿软,走不了路。看起来太子殿下似乎照顾不周呵。”

风离澈闻言,只一笑,不置可否。

烟落一怔,他的手竟是那样冷,像是正月的天气浸在冰水中一般,没有任何温度,心中一痛,他一定是淋了一整夜的雨,全身才会像现在这般冰冷罢,此时她方才注意到,他的薄­唇­亦是发青的颜­色­。

心中益发的揪紧,她强忍了片刻,方想说话。

只见风离御薄­唇­暗咬,猛的甩开了她的手,不再瞧她一眼,背过身去,翻身上马,高声对着一同随行的侍卫道:“给顺妃娘娘备马回宫!”语毕,双腿猛一夹,那马儿便如同离弦的箭一般飞驰而去,孤凉的背影渐渐远去,化成一个小点,直至消失殆尽。

此时,雨后初晴,阳光那般猛烈,灼痛了她的头脑,不论是睁开眼还是闭上眼,眼前都是他那隐忍着焦灼与苦痛的双眼。

“他好似对你余情未了。”身后传来了凉凉的话语,是风离澈。

“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烟落徐徐转身,面无表情的瞧着风离澈。

“最好无关!”他冷声哼道,靠近烟落耳侧,低声道:“烟落,昨夜是我唐突了。如今你已是我的人了,此生我都不会放手,这点你最好记着!”

望着他突然凝重的表情,眸中满含坚定,语中十足的警告意味,这样­阴­沉的他,她从未见过。

突然她的心中升起几许害怕,若如有那么一天,他知道了自已不过是欺骗他,不知会有怎样的一场狂风暴雨等着凌虐她,而他一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也许会愤怒的想将她片片凌迟。

可此时,她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将两指放入口中,吹起哨响,呼唤着阿尔图。少刻,“阿尔圆”神俊奔驰而来。

他扶着烟落纤腰,只轻轻一运力,便送她坐上了阿尔图,自已亦是翻身上了一匹寻常的马儿。手中软鞭一扬,两匹马儿一前一后的在金光闪耀的山林间奔驰飞纵。

甫一回到宫中,只见刘公公早已是在宫门前翘首以待。

见了他们回来,忙上前焦忽道:“太子殿下,顺妃娘娘,你们可回来了,都急煞老奴了,皇上一早已是醒转,宣您和娘娘去朝阳殿问话呢。”

皇上宣……

烟落与风离澈对望一眼,互不做声,各怀心思……

卷二 深宫戚戚 第三十六章 一箭双雕

天不过是今日早上放晴了一小会,眼下又是乌云密布,远无的天边轰隆隆地响着雷声,云头从东边涌上来。整个皇宫都被雨雾笼罩,就像从天空挂下一匹灰白的帐帷。

景月宫中,只见琴书穿了件玫瑰紫缎子水红衫,衣衫上绣了繁密的花纹,那细密的缠绕,正如同琴书此刻焦虑不已的心,只见她反复来回踱着步,时而停,时而叹息。

烟落缓步来到殿门前,便是见着琴书这般着急的神态,不由得莞尔一笑。随手抓起一把相隔的翠玉珠帘,在手中轻轻摇一摇。

碎玉相撞的清脆声阵阵响起,惊动了一脸烦躁的琴书,她腾地转身,瞧见烟落,双眸一亮,似长吁了一口气,一颗始终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琴书连忙上前来一把将烟落拽至东窗下,拉着她的手,将她仔仔细细,前前后后的瞧了个遍。

烟落修眉一掀,眸中溢出柔婉,不觉好笑道:“瞧什么,还能少了一块­肉­不成。”

“你没事就好,怎的上我这来了?”琴书笑容欣慰而舒展,眼角竟是凝出一点晶莹,悄悄伸手拭去。

见状,烟落心中不免十分感动,终究还是有这么多关心她的人。

她哑声道:“我就知道以你那坐不住的­性­子,此刻一定是急坏了。瞧我,这不从皇上那朝阳殿才出来,就上你这避雨来了。”拉着琴书坐下,她笑盈盈道:“我连飞燕宫都没回,你可要差个宫女去我那拿件换身衣服来才是。”

“这简单。”琴书即刻吩咐人去办了,拉着烟落坐在了东窗下藤椅之上,泡上了茶。

今日琴书泡的茶水是杭白菊,微黄的花朵一朵朵在滚水里绽放开来,明媚鲜活的一朵一朵绽开来,绽出原本洁白的­色­泽来,连茶水都带着青青的­色­泽。轻轻一低头,便闻得到那股清逸香气。

琴书见着烟落一脸淡定,倒也是镇定了些,捧茶在手,问道:“怎样?皇上宣你,都说了些什么?烟落,你与太子甫一回宫,你与他在山间独处一夜的事已是在宫中传了个遍,无人不知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烟落慢慢饮了一口茶,眯起眼眸,心中暗讶,这么快就传遍了么?想来又是曹嫔推波助澜。低头浅浅一笑,她缓缓道:“昨日傍晚,我赶回宫时正巧遇上了暴风雨突至,压断了大树,压倒了马车,车夫也不幸身亡。我好不容易寻了个山洞避雨,后来又是碰上了前来寻找的太子,就这么简单而已。”

琴书一愣,滞滞道:“那宁王呢,他没找着你么,他不是整整去了一夜未归,今早才回来的?”

闻言,烟落眸­色­一黯,心中又是一阵揪紧。他果然是寻了她一整夜。轻叹一声,如一只灰败的蝴蝶扑腾着翅膀般,摇头道:“也许是错过了,我并没有见着他。”

琴书淡淡“哦”了一声,又问道:“那皇上呢?皇上不是宣你和太子去了朝阳殿,可说了些什么?”

烟落转眸瞧了一眼窗外池塘,葡萄粒般的大雨点,落在满池的荷叶之上叭叭带响,风一阵阵的紧,这司天监莫寻曾说汛期将至,会有连绵暴雨,果然不假。看来这莫寻懂得天象还真不是诓人的。

她复又低头饮了一口掬花茶,秀眉一挑,眸中­精­光点点凝聚,徐徐哼道:“皇上是多­精­的人,他什么也没问,只问了我那把弯刀匕首是从何而来的。”

“弯刀匕首?什么弯刀匕首?”琴书杏眸中充满疑惑,一手搁在藤几之上支撑着下巴,仔细听烟落说着。

“那天亏得你没有去参加祭天仪式,不过想来你肯定听别人闲言碎语说起过,当时那头豹子向我扑来时,出自本能,我从腰间拔出了一把弯刀匕首,整个像黑­色­犀牛角制成的,半月形。其实那是太子赠我防身用的。”烟落用手作势比了一个半月形状,娓娓叙述道。

“嗯,这个我已经听说了。太子他竟然连那匕首都相赠了给你,难怪皇上要宣你们追问呢。”琴书低首轻轻摩挲着自个儿的指甲瓣,喟叹道。

“那匕首,有何特殊意义?”烟落侧眸,不由好奇问道。

“不是很清楚,只听说是风离澈母后叶玄筝的父亲,也就是当时的族长,代代相传的族内圣物。是不是有个像剑一般的图腾标记?”琴书问道。

烟落点了点头,现在仔细回忆起来,那刀柄上面确实刻的满是缠绕的蔓藤图案,中间拥着一把藏青­色­的利剑图形,原来真的是一个民族所尊崇的图腾。这么重要的东西,风离澈竟然给了她,难怪皇帝当时瞧见了,便气晕了过去。她一直以为皇帝是见着风离澈拥住她才动怒的,原来这匕首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那你和皇上说了,是太子相赠与你的么?”琴书追问道。

烟落摇一摇头,­唇­边略过一丝快意的笑容,压低了声道:“我同皇上说,那匕首是我在御苑之中捡的,见其貌不扬,也没太在意,只当作室哪个侍卫不慎丢失的,等着回了皇宫再寻失主。彼时太子也在场,见我这么说,也没说什么,算是默认。”

“你竟然替太子开脱!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琴书杏眸陡然圆睁,不可置信道,整个人几欲从藤椅之上站起。

“开脱?这么粗陋的说辞,你以为皇上会信?只会当做我护着太子罢了。”琴书的质问,烟落不过一笑置之,瞧着手中雪白的新瓷茶盏,那颜­色­衬得茶盏中亦是盈盈生碧。琴书果然是沉不住气的,是以有些事不告诉她也是好的,譬如她腹中已是有了他的骨­肉­。

语毕,她又冷冷一笑,寒声道:“况且一早已是有人在皇上面前说了我与太子的不是,道是曾瞧见我们在景仁宫门前私会。这耳边风吹得还真是块!”那日,她去寻风离澈,告知叶玄筝昔年之事。她就知道必定会被有心人瞧见,寻机大做文章。

“是谁?”琴书问。

“曹嫔,除了她,还能有谁?一大早就侍奉在皇上跟前,目的恐怕就是落井下石罢。”烟落暗自捏紧拳头,这曹嫔究竟目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嫉恨上次断腕之事?是不是还要别的什么心思,她不得而知,上次匆匆见了风离御也忘了问他。

“你怎知道她背后嚼了舌根?”琴书诧异道。

“皇上言语无意之中透露的。”烟落冷道,当时风离澈的脸­色­亦是不佳,想来心中十分气恼。

“烟落!”琴书突然脸­色­凝重起来,目光停滞在了她­精­致的脸上,良久,才哑声道:“这般一来,你岂不是将自己置身于险境中。”虽然眼下,烟落这般做法,与宁王之间的暧昧是撇的­干­­干­净净了,可是这形势对她自己,却是极其危险的。

烟落眸中­精­光一轮,冷声道:“我知道,经过这么一件事,皇上是断断容不得我了。”方才在朝阳殿,最后走时,风离天晋瞧着她那犀利的眼神,清清楚楚地透析着杀意。自然,她与他的两个儿子皆有瓜葛,兄弟嫌隙,祸起萧墙,这样的女子还能留得?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刻她只能向前,后早已无退路,停下便是四五葬身之地。

“宛琴!目前我已是备受侧目,时间愈来愈紧迫了。我们不能总是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出击。”言罢,她向琴书招一招手,附在琴书耳边仔细商量起来。

屋外雷雨阵阵,哗哗声似覆盖了天地间一切的声响,其间亦有景月宫中东窗之下的低声细语。

事不宜迟,当下烟落与琴书商量过后,便择了一轿撵,直朝隐匿在游廊曲桥、梅花满园的玉央宫而去。

然而,事事未必如想的那般顺利,即便是想会会梅妃,个中都有那般曲折。

到了玉央宫时,只听得宫内似有云牙玉板轻敲,悠扬之曲娓娓漫出,正待上前,绘春嬷嬷与明春嬷嬷上前阻拦,垂首恭敬道:“顺妃娘娘,秋妃娘娘,皇上刚刚来,现下正在听梅妃娘娘唱着小曲呢。二位娘娘若是想要见梅妃娘娘,要不于偏厅小坐上一会儿?”

烟落神­色­一凛,凝重几分,她前脚才从朝阳殿出来,后脚皇上就上了玉央宫来听小曲,只怕这皇上是心中郁结烦闷,来梅妃处寻求散心的。

“好,那本宫就与秋妃一道去偏厅候着。”烟落端然一笑,落落大方,贵气盈然。既然会不了梅妃,稍作打探也是好的。

绘春默默一怔,没想到烟落竟是愿意等,须臾才缓过神来,忙躬身引她们入了偏厅,且恭敬奉上了茶水。

推开朱漆雕花的殿门,这玉央宫的偏殿之内暗沉沉的,然而那暗沉并非黯淡深晦的颜­色­,偶尔有晴丝一闪,却也从暗里折出一丝丝星辉样的光芒。烟落瞧仔细了,才发现那原是殿中铺天盖地落下的半透明纱帷,上面绣满了各­色­的梅花。

银丝在光线下泛着晶莹的光泽,耀得人一时睁不开眼睛。那每一朵梅花皆是同一个形状,一朵挨着一朵,不断地延伸着,似乎没有尽头一般。那一瞬,烟落只觉得这朵朵梅花的形状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竟是那么的眼熟。

“听闻这是梅妃亲自所绣,大约有上千朵罢。”琴书亦是感叹,莞然道:“以前我尚在织锦局的时候,早就听人常说,梅妃娘娘自入宫后,每一日便绣上一朵梅花。一千多个在深宫中的日日夜夜,才成就了如此巨幅的‘千梅图’。”

烟落心口微微一震,是啊,三年的日日夜夜,在这深宫之中是多么的难熬,而眼前这幅震撼人心的“千梅图”,何尝不是梅妃深凉孤寂的写照呢。

然而,心底的同情不过是短短一瞬而已。她轻轻走上前,近身至偏厅与正厅相衔接的镂空雕花门,隔着湘妃帘子朝里边望去。

隐隐见着皇帝正端坐着,手里擎一盏玉杯,轻轻合着拍子抚掌,淡淡芙蓉香只把闲怀来散。瞧着皇帝的神情舒展,已是丝毫没有方才在朝阳殿质问她与风离澈那般的痛心厉­色­。

梅妃的嗓子极清爽,到了尾音处往往带了些懒音,慵懒的,无心的,反而风情万种,她手中摇着一柄轻罗小扇,只是目无焦距,眉间有几许轻愁似的迷雾,似乎望着很远的地方一般。

“山之高,月出校;月之小,何皎皎!妾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那样清雅的歌曲,轻烟薄雾一样弥漫整个宫殿,丝竹亦成了多余的点缀。

“前些日子,梅妃没少在皇上跟前吹枕边风。这慕容成杰是频频入宫,大有当初才定天下时的势头。若是我能取代她的位置,眼下得益的便是我们了!”琴书在烟落耳边小声冷哼道,瞧着梅妃那一脸淡雅之状,­唇­边略过一丝不屑。

烟落凝眸须臾,这样的一名女子,不知缘何,她总觉得是脱俗的,仿佛未曾沾染人世间分毫的污秽。又会与慕容成杰有何牵连?不过慕容成杰是梅妃的养父,多年的养育之恩,梅妃对他言听计从也不足为奇。

想着,她挨近琴书耳边,小声道:“我不方便再出面了,这件事只能你去办!”耳边一缕长发悄悄垂落,恰到好处的遮蔽了她清丽的容颜,和­唇­边,一缕寒冷的笑意。

琴书颔首,道:“这是自然,不过这人选……”

“最近听闻梅妃身子不爽,司天监莫寻常常替梅妃娘娘诊脉。”烟落撂下半句话,抬步离开了湘妃竹帘后,直朝偏殿门外走去。

“你的意思是?”琴书立即跟上,小声询问道。

她回眸明媚一笑,勾­唇­道:“一箭双雕!”她没有时间了,不心狠,便是等着死。

琴书眸中划过了然,顿时笑靥如花,行至偏殿门前,她朝绘春嬷嬷摆摆手道:“看来皇上必定会在此用膳,本宫不等了,还是先行回去,改日再来。”言罢,她的眸光若有若无的瞟了明春嬷嬷一眼。

明春嬷嬷一愣,立即低下头去。

琴书莞尔一笑,亲热的挽起烟落的胳膊便上了轿撵。她在宫中二十多年了,这可不是白待的,这明春便是她昔日在织锦局一同挨过来的患难姐妹。

雨不停的下着,如珠帘屏障般将玉央宫隔在了身后,那­精­心雕琢的蓝紫­色­飞檐翘脚,渐渐模糊在了一片雨雾之中。

烟落回眸凝望,灰蒙蒙的天,雨水似想冲刷­干­净皇城之中所有的罪孽一般,究竟何时才能放晴呢?她不得而知。只有一点,心中渐渐清晰,这天,一定会变!

她轻轻抚上自己尚未显露山水的小腹,只觉得自己的手冰凉如枝梢的雨水。

……

乾元二十八年,七月初十五,时光潺潺,日子悄无声息的过去了大半个月。

然而这大半个月中,宫中却是变故频频。

太子因着上次在祭天仪式上,大意疏忽,致使豹子惊扰圣驾,流言纷纷,众人私底下皆言太子等不及坐上皇位,意欲行刺皇帝。御前侍卫总领难辞其咎,酌降为副职,由原副领凌云,升任总领。皇帝虽然不言相信流言,但终究是渐渐冷落了太子。

自祭天仪式之后,皇帝受了惊吓,身子更是一日不如一日,听闻经常咳血,朝政之事也渐渐懒了,皆放手交与太子与宁王处理。

汛期已至,大雨绵延下了半个多月,下得是人人皆觉得­阴­潮烦躁,而半个多月的雨水,足以使河水上涨,淹没民房无数,泛滥成灾,而这般赈灾,安抚民心的重要差事又落至宁王风离御的肩上。可见皇上的重心已有所偏移。

可仅仅这样,是远远不够的,只要一日没有废去太子的诏书,她便一日只能坐以待毙。

……

乾元二十八年,七月初十八,天气终于放晴。大雨过后便是暴热,热辣辣的阳光晒得花草树木皆是一股子焦味,连树枝上的蝉儿都懒得再叫唤。

各个宫中已是备下了降温用的冰块,搁在银盆里,驱赶着炎炎暑热。

烟落自是与琴书坐于东窗下闲来无事品茶,茗香一脉,­唇­齿心肺间皆是沁凉,倒也不觉燥热。

起身推开窗向殿外看去,只见池塘中风荷亭亭,如蓬了满池大朵大朵粉白的云彩,她不由得看得一时呆住。当真是美极!

身后一阵珠帘响动,是入画掀了帘子进来,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满头淋漓的大汗,使她看起来如自水中捞起一般,俏脸亦是晒得红扑扑的。

“什么事,你这么急?”琴书缓缓一笑,清冷如疏淡天气,执起手中白玉杯盏,吸入满腹茶香,萦绕不绝。

入画一边拭了拭额头滚落的汗水,一边喘道:“二位娘娘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喝茶,宫中可是出了大事!梅妃娘娘与司天监莫寻竟是有染,皇上可是亲眼瞧见了呢,据说皆是衣衫不整。”顿了一顿,入画换了口气,继续道:“皇上大怒,当即废了梅妃娘娘为庶人,逐她出宫带发修行。听闻司天监莫寻也被内务府带入了慎刑司……”

琴书神情懒散的靠向身后的藤椅背,作诗扶一扶头上一支硕大五凤金镶玉步摇,娴雅道:“本宫当是什么大事,不过尔尔。”言罢,继续品着茶。

烟落只面无表情的听着,转眸又看向窗外,只见一朵石榴花从枝头坠落,似心底无声的一句叹惋。

再美的花,离了枝头,便也只能零落成泥。

视线回转,凝聚在了藤几之上的Сhā入花瓶中的一束正盛放的罕见绿菊,这原本十月开的花,今年七月便开了,它的花蕊卷曲若流霞,有些妩媚的姿态。她垂眉仔细看着自己套着赤金镂空护甲的纤长手指。

有一天,她用这一双手的指甲勾起了些许无­色­无味的媚香,点燃、服用、飘散于空气之中皆有催|情之奇效。甚至还掺杂了些许依兰草。

有谁会想到,她不过是故技重施,用的便是昔年皇贵妃的手法,催|情加上迷幻作用,依兰草初初的作用,便是令人心生喜悦,只怕是警觉如莫寻,也未曾注意到这放置在梅妃床头的奇香绿菊的异常罢。

心中蓦一软,连日以来算计的心如同一卷宣纸软软舒展开来,饱蘸浓墨­色­彩的柔软的笔触在其上画出了朵朵莲香盈然。

这一切,就快结束了。

……

是夜,阔而远的天际里墨霭沉沉,重重殿宇楼阁在朦胧月­色­中逐渐凝成单薄的剪影。宫苑深深,一抹黑影悄悄的行走于飞檐宫墙之上,最终停留在了飞燕宫的窗沿之上。

一灯如豆,只见烟落正伏身窗下梳妆台上小憩。

他一个倒挂金钩,利落的翻身,入了窗中,定定站于她的身后。

只见她长发披散着,无一丝一毫的装饰,只着单薄的丝衣,双眸恬静阖着,长长的睫毛蜷曲颤动着,眉心间一点化不去的轻愁,直教人想上前伸手拂去。此时的她,看起来温顺娴雅。

本是闷热的宫中,因着他的破窗而入,送来了殿外徐徐清凉的风,驱赶着一室的烦躁。

烟落突然察觉身后有异响,不由警觉地坐直了身,只觉身后有一股强大骇人的冷寒之气,直迫得她的背脊渐渐凝冻成冰。

眉心一动,她眯起双眸徐徐转身,借着微弱跳动的烛火,看清了身后之人。

竟是莫寻!看来区区慎刑司是决计关不住他这样的人的。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会来找她。

一时,心中无措,冷不防,手心中皆是粘腻汗湿一片……

卷二 深宫戚戚 第三十七章 殉葬

“是你!真是教人意外!”烟落强自镇定,平声道。她的飞燕宫地处偏僻,是指不上半个人来相救的。

莫寻只定定瞧着她,狭长的丹凤眼中意味不明,并不说话。

殿中如豆般的烛火颤动,将他欣长的身影拖曳的更长,随着烛火一同轻舞。

少刻,烟落秀眉微蹙,耐不住殿中益发骇人的静寂,又问道:“深夜来此,不知你究竟意欲为何?”他的过于平静,反而使她心中益发的害怕。

瞧着她一脸警觉,惧意难掩,莫寻轻笑一声,径自转身,择了一张交椅坐下,修长的一指微屈,反复敲着案几,发出“咯咯”声,神情慵懒道:“闲来无事,想与你下盘棋。”

烟落眉目低垂,柔婉道:“既然你有此雅兴,我自当奉陪。”心中不由钦佩莫寻的从容镇定,到了眼下这般情形,他竟然还有心思邀她下棋,确有几分端坐于千军万马之中笑看云卷云舒的豪气。

她转身自抽屉之中取来棋盘与棋子,轻轻放置案几之上,又是移来了一柄烛火,照的亮些。

莫寻单手作出一个“请”字,循例问:“白子,黑子?”

“黑子。”她答。

他的笑容璀璨如明亮日­色­,执起一枚白子,落至棋盘左下角,烟落亦是执起一枚黑子跟上。

他们并非第一次对弈,是以少了初次交锋时彼此你来我往的试探,这盘棋下得略快些,不多时,烛火尚未燃过半,棋盘之上已是密密麻麻布满了交错的黑白棋子。

莫寻径自卷起颊边垂落的一缕长发,绕在指尖把玩着,手中又落下一枚白子,淡淡道:“你下棋,还是这般招招狠厉。瞧你这端庄娴淑之样,还真真是教人难以想象。”

烟落跟上一枚黑子,不置可否。

月­色­自蒙了素纱的窗格间碎碎漏进,照上了他妖美的侧脸,他落下一枚白子,长长柳眉微拧道:“为何陷害我与梅妃有染?她可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言语间竟是有一丝玩笑之意。

烟落神情一怔,不想他竟会如此直白的问出来,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由“嗤”的一笑道:“难道,陷害这种事还要挑三拣四?让你饱了艳福,不好么?看你武功高强,来去自如,平白无故送上美人,你又能有何损失?”手中也不停,跟上一枚黑子。

他摇一摇头,一脸遗憾的瞧着她,突然眸中多了几分认真的晶莹,勾­唇­道:“我一点也不喜欢梅妃。不过,如果对象换做是你,我便不会这么郁闷了。”言罢,他朝她挤弄了下丹凤眼,言语暧昧。手中亦是落下一枚白子。

原来他竟是在调侃戏弄她,烟落心中气恼,下了一招狠棋,收去他一大片白子,恨恨道:“承让!”

莫寻丝毫不以为意,从容又落下一白子,问:“你好像对我很有敌意?”

“不敢!只是想让你也尝尝昔年我入慎刑司的滋味。”烟落一指轻轻按了按太阳|­茓­,驱赶着倦意,撇­唇­冷笑道:“只可惜,我没你那通天的本事,少不了多受些苦。记得么,在暴室中,我曾警告过你,路走多了,要小心,总有一天会摔着!你自己不听劝,就怪不了旁人了。”她又落下一枚黑子,收去他另外一些白子,眸中略过一丝得胜的光芒。

看来,今日这棋不用下太久。

莫寻轻轻吁了一口气,瞧了一眼燃了过半的红烛,点点烛泪淌落,凝成朵朵凄美的花。

他深深摇一摇头,手中又落下一枚白子,竟是形成了包围之势,收去烟落数枚黑子,微微笑道:“我只问你一件事,我的确是拿了你的贴身之物,不过是想作个纪念。敢问我又怎知是宁王送与你的定情信物?这么寻常的问题,难道你不曾想过么?”

烟落眉心剧烈一颤,像被风惊动的火苗,是欲要熄灭前的惊跳。慌忙之间,未待及细细思考,手中已是又落下一枚黑子。

莫寻神­色­从容,眸光闪动若月下粼波一点,手中又是落定一枚白子。

“啪”的一声,他悠然盖上棋盒,声线清润,“你输了!”

烟落哑然,多么似曾相识的一副场景,不过是对调了人,这次换她输了。望着眼前的残局,无可转圈,她的秀眉渐渐拧成了一个“川”字。

凝眸须臾,不由苦笑。原来,她也可以这般,兵败如山倒!满盘皆输!而她真真是小觑了他。

莫寻缓缓起身,徐徐道:“你究竟在媚香之中掺了什么?竟然连我都能被迷惑了好一会儿。天底下,能陷害我的,你还是第一个。你说,我该怎么谢你才好呢?”

作势又掸了掸衣襟,他上前一步握住烟落的手腕,刚想再说话,一缕惊异的神­色­自他美眸间迅疾闪过。她竟然……

他旋即笑了起来,饶有兴味道:“我一定还会回来的,你这般陷害于我,届时我定会向你索取一件心爱之物,作为补偿。”另一手捞起她的一缕长发凑至鼻间,深深将那芳香吸入肺腑之中,神情极是暧昧。

突然,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四枚银针Сhā入烟落的手腕之上,复又收去。

痛麻只不过是短短一瞬间,快到烟落根本来不及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银光一闪,也不知他究竟对自己做了什么。

再回神时,他矫健的身影已是飞身闪出窗外。

空茫的暗黑之夜,风声,虫鸣,夹杂着他远远传来一缕缥缈若烟的话语。

“后会有期!”

一阵阵凉爽的风自窗间徐徐吹来,不知缘何,烟落却是觉着殿中更加闷热,淋漓香汗早已是浸湿了衣衫。

莫寻,一个更让人难以琢磨的男子。他的话,究竟是何意?

……

天气益发炎热,今年的天因着汛期突至,暑热比平时晚了足足一月。原本每年六月皇帝都会率众前往西城避暑行宫,至秋中九月方才返回,今年原本不想劳师动众,不曾想皇帝病中受不得一点热,内务府只得再行安排去西城避暑行宫,由于年年有所提前准备,倒也是很快便布置妥当。

皇帝率后妃亲贵百官,一行人浩浩荡荡大驾出了皇宫,往避暑行宫而去。

这避暑行宫由前朝的太平宫改建而成,依山傍水,景致极佳,山中有园,园中有山,夹杂湖泊、密林、宫苑等,风致大异于皇宫。

成日在宫中,乍离了朱红百尺宫墙,挑起车帘便能见到农家稼轩,陌上青烟,闻着野花野草的清新,烟落顿觉得身心放松,心情也愉悦不少。

到了避暑行宫,烟落择了一处清凉宁静的园子,这里碧绿竹林,凤尾森森,她极是喜爱。琴书最是怕热,便择了一处有大片荷花亭亭玉立的园子,那里凉风穿过荷叶自湖上来,惬意宜人。

既是避暑,自然太子与宁王以及百官要臣也一同前往。

在园中待了数日,日子亦是照常一天天过着。听闻皇上自来了这避暑行宫,身子倒是好了一些,莫寻已然被皇上下令全皇朝通缉,御医卫风又告假不在朝中,听闻是温延随侍在皇上跟前,这温延乃是风离澈的心腹,这一点上次卫风已然告诫过烟落。

由于梅妃被废黜,皇上身边顿时冷清不少,倒是秋妃于旁日夜相伴。如此一来,烟落这边的信息却是畅通无阻。果然,除去了梅妃,她们的行动方便许多。至少眼下的后宫,已然是她与琴书的天下,从内监到宫人无一不听从她们调遣,权势盛极一时。

腹中的孩子已然有二个多月大,照理仍应是未显露山水,然而不知是否是错觉,也许是双生子的缘故,烟落总觉得小腹已是微微隆起,为了保险起见,便按着卫风的法子择生绢束腹,衣服也照宽松的穿。

这日午后,烟落小憩过后,正对着窗外蜿蜒曲折、穿花透树的雕绘长廊怔怔发愣。梅妃与莫寻相继除去之后,慕容成杰果然没有昔日那般殷勤入宫了。这如今御前侍卫总领也换成了凌云,是以传递消息更为方便。

她已着凌云传暗码给风离御,怎样进行下一步,她等着他的回复。并且相约他晚上见上一面,见了面,她准备将自己已有身孕的事告诉他。连日来,她只能远远望着他,瞧着他总是一脸郁郁,心中不甚放心。

正兀自出神,却见琴书一脸慌张字雕绘长廊中奔向这边,疾步直冲至她的房中。

环顾四周,见她房中无旁人,忙将她拉至里间更深之处。

琴书已是大汗淋漓,发髻微乱,显然是急急奔来,焦急的神­色­郁结在她柔美的眉间,此时却已是拧成一团。尚未见过琴书如此慌张,当下,烟落心中有着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烟落问,嗓音已是有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大事不好了!”琴书大口喘气,急急道:“方才……方才我在皇上跟前侍奉,皇上午睡过后,秘密召见了右相易兆。我在屏风后偷听来着,听到皇上似乎想让右相拟诏,他百年之后,要你殉葬,具体以什么由头细节,正和易兆商量着呢。”

事出重要,琴书几乎没有停顿,一口气接着又说:“我一听,当即懵了,惊得险些掀翻了屏风,还好克制住了。这不,赶忙上你这来了。烟落,眼下要怎么办?”

此等噩耗,烟落愈听愈是心惊,清丽的面容渐渐被惊愕吞覆。皇帝存了杀她之心,这点上次她与太子一同被皇上质问之时,她已然察觉到。

可是,她未曾想到的是,皇帝竟是会用这种方式。她一直以为,皇帝会明着想法子降罪于她,竟然不是!难怪她等了这般久,也没有分毫动静。

这一刻,她亦是慌乱了。

她一直以为,死亡对她来说尚且是一件极其遥远之事,可真真近了时,她亦会六神无主。心中只有一点愈加清晰,便是她不能死,她和她腹中的孩子,总共三条人命,怎能就这般轻易死去呢?

“烟落,眼下我们要怎么办?”琴书瞧见烟落一脸无措,心中更是着急,一把上前握住她纤弱的手,便往外拽去,急道:“事到如今,我们赶紧去找宁王商量才是。不行便想法子把你弄出宫去,总比丢了­性­命来得好。”

琴书过于心急用力,竟是拉得烟落踉跄几步,几欲跌倒,头上的赤金如意簪猛然被甩至地上,簪子丁零落在青砖地上,在日光下兀自闪烁着清冷刺目的光芒。

烟落一头发髻散落,如云乌发散乱如草,衬得她雪白一张俏脸如纸般透明。

琴书愕然呆滞瞧着烟落,如果连烟落那般冰雪聪慧之人此刻都没了主意,那她自己更是几乎绝望了。

烟落怔怔瞧着地上那散发出幽冷光芒的发髻,缓缓屈身拾了起来,片刻的慌乱如浪潮般翻滚过去,取而代之的是心平宁静。

即便心中再没有主张,眼下的她也只能强作镇定,她不能让自己的情绪再影响了琴书。

反手将长发挽成髻,金簪横Сhā而过。她直起身,眸光清冷,平静道:“宛琴,你先回皇上身边,看看还有什么动静。我上太子那边去一趟。”

“烟落……”琴书方想说些什么,可烟落的身影早已是疾步走远。心中疑惑万分,这个时候,去找太子能做什么,真不知烟落她是怎么想的。

屋外一轮烈日正当着天顶,晒得远处金黄|­色­的琉璃瓦上都似要淌下火来,即便有再多的苍绿树荫,亦无法抵御她现下心中的炎炎炙热。

烟落脚下愈走愈快,步子几乎是飞奔起来,直朝风离澈所在的南绿苑而去。

这也许会是场豪赌,拿三条人命做赌注,却没有庄家……

卷二 深宫戚戚 第三十八章 乱局

南绿苑建于湖畔,临岸而建,大半在水中,四面空廊迂回,竹帘密密低垂。殿门大敞,远远便看见一抹欣长的湖蓝背影正坐于郁郁葱葱的花树之下,那背影若林间青松般孤冷。

那股子清冷的姿态,除了风离澈,再无旁人。

烟落疾步奔上前去,眼下,她心急如焚,怎会有他那般的闲情逸致。匆忙跑上前去,方才发现,风离澈身边竟然还有旁人,一名眉清目俊的男子,着一袭官员朝服。

没想到他正在于朝廷官员商议,而她这般贸贸然赶了来,身份又如此尴尬,且宫内朝中早已是将她与太子之事传了个遍,可谓是无人不晓。

烟落一时愣住,只扑眨着一双美眸,神情显然不知所措,双手轻绞着衣摆一角,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风离澈见她来,剑眉一掀,双眸一亮,不觉含笑,柔声道:“烟落,你怎么上我这来了?”天知道,他有多么的念着她。自那夜后,他心中无时无刻不想着她,惦着她,长夜漫漫,他总忍不住去回忆那一夜的美好,若不是因着眼下形势,他只能忍耐,否则依着他的­性­子,早就将她夺至身边,日夜得以相见。

“我……”烟落语滞了,瞧了瞧他身边的着官服男子,欲言又止。

风离澈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御医温延,神情了然,微笑道:“没关系的,自己人。这位是御医温延大人。”

温延,烟落眸中一转,御医在此,恐怕不妥,毕竟她是有了身孕之人,万一被温延瞧出什么端倪来便不好了。

想到这,她忙摆摆手道:“罢了,我改日再来。”小心驶得万年船,愈急则愈乱,自己匆忙前来找风离澈已是极欠考虑,眼下平心静气想一想,还是十分欠妥,应当先找风离御商量才是。

风离澈此刻才注意到她面­色­有异,柔美的双­唇­苍白无血­色­,两颊却因烈日暴晒而绯红,微微气喘,昔日晶亮似水的眸中有一丝丝淡淡的焦急。

心中一凛,他上前便握住她的手,眉目间满是关切的问道:“你怎么了,怎的看起来脸­色­不甚好。”

“没事,既然你在忙,我改日再来便是。”烟落抚落他的手,微微蹙眉道。他总是这样不顾忌人前人后,随心所欲。

“不忙。你来找我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来,一同进屋里说去。温延,你在这里等一会儿。”说着,他仍是执意上前拽住烟落的手便往殿中拖去。

因时傍湖而建,殿中极是清凉宁静,才进殿,便闻得清冽的湖水气息中有一股清雅淡香扑面而来。

再一瞧,这殿中竟是放着一只风轮,风轮前放置着几盆玉兰花,芯白可爱。显然是因为他不喜焚香,才用了这风轮取香之法。只见风轮悠悠转动,凉风习习,清芬满殿。

一时间倒是让烟落平心静气不少。

“方才是不是因为温延在场,是以你不便启口,如今我已经让他在外边候着。”他挨着她身侧坐下,眼波将流,似倾倒入无限温柔。

轻轻掬起她的脸,缓缓转向自己,柔声问道:“怎么了?你看起来不太对劲。”

她垂下双手,搅动着衣角下摆,语中含了一丝绝望道:“今日听秋妃言,皇上似有百年之后让我殉葬之意,现正召了右相易兆商量拟诏之事呢。”

“什么!父皇竟然如此狠毒!”他一惊,霍然睁大了冷眸,深邃如同暗夜之中嵌入明亮星辰,眉心曲折成川。

赫然一掌重重拍在案上,惊得青釉茶盏砰地一震,翠­色­茶叶和着绿润茶水泼洒出来,溅上烟落如凝玉般的臂腕。

自觉失态,他忙取了绢帕替她仔细擦了,一把握住她的手轻轻吹着,柔声宽慰道:“烟落,不怕。只待我当了皇上,不尊遗诏便是了。你放心,我决计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他极是认真的瞧着她,眸中满是坚定与承诺。

“不尊遗诏?那可是对先帝的大不敬,这绝对不妥,朝臣定会联合谴责。你若是这么做,又怎能对得起列祖列宗?”烟落迷惘地摇一摇头,神情绝望,整个人轻颤着,如同风中一片摇摇欲坠即将凋零的树叶。

她没有想到,风离澈的第一反应竟是不尊遗诏,与她所预期的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想不到,他竟能桀骜不驯至此,连先帝遗诏都敢公然不遵守。

风离澈轻嗤一声,瞥了瞥­唇­道:“大不敬?何为大不敬?等我当上了皇帝,天下都是我的,谁还敢多言?朝臣谴责?谁谴责我便要了他的命!”

言罢,他紧紧攥住她的双臂,气息渐渐变得急促而激烈,目光似贪婪一般游移在她­精­致的脸上,情深意切道:“烟落,若是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这皇帝,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他的眼神极是认真,而那般认真,早已是如芒刺般深深刺入她的心中,一阵痛,一阵麻木。她说不出话来,亦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的真切,反倒是更加清晰的映衬着自己的污浊。不论从前如何,至少眼下的他,是真心想保护她,抗旨不尊,他都愿意去做。可她呢?却对他步步算计。

“太子殿下!烟落告辞了!”她突然站起身,也许是站起之时过于急猛,也许是因着方才在烈日中急急行走,她竟是觉着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一黑,便直直往他身上栽去。

风离澈一把牢牢扶稳她,眸中盛满担忧,道:“你怎么了?”见她脸­色­不佳,立即高声朝殿外唤道:“温延!”

似在一瞬间情形,烟落一怔,扶了扶额头,忙摆手道:“我没事,只是突然有些头晕罢了,现在已经好些了,不必麻烦温大人了。”见他正握着自己的手,忙收回缩至身后。

温延闻声已是疾步进来,躬身问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风离澈面­色­不佳道:“她身子弱,你医术好,替她仔细瞧瞧。”

温延颔首,上前便欲替烟落把脉。

惊慌如同无数蚁虫般密密麻麻钻入她的大脑,若是让温延瞧出她已有两个多月身孕,那风离澈他必定知晓她与风离御藕断丝连,又会怎样的暴怒?且她此前一番心血便皆是白费了。

她死死的将双手扣在身后,头摇得如拨浪鼓般,急道:“真的不用了,天­色­不早,我要回去了,晚了又要教人担心。”心急如焚,连脱口而出的理由都是那般可笑。

“说什么胡话!眼下还未至黄昏,何来天­色­已晚之说!”他大为不悦,上前便将她的小手自身后捉出,强行拉至温延跟前。

温延瞧了一眼脸­色­惨白的烟落,又是瞧了一眼神情郁结的风离澈,低下头,三指搭上了烟落皓腕之上沉沉浮浮的脉息。

一缕绝望之­色­浮上烟落的眸中,后背已是惊得一身冷汗,衣衫尽湿。今日的她是怎么了?频频出错。她本就不应该听到皇帝要她殉葬的消息后,自乱阵脚,未待细想便直接来找风离澈。而此刻,她更是将自己彻底暴露。

她从未这样紧张过,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低垂着头,才发现自己的身子原来和负着的手一样直微微颤抖着。

殿中寂静无声,空气亦如化不开的凝胶。温延侧头凝声搭了半天的脉,嘴­唇­越抿越紧,眉心微微一抖,额上已是沁出了汗珠。

“有何不妥?”风离澈见状,心中一紧,脱口问道,声音已是含了几许紧张。

烟落亦是闭住呼吸,心中直以为大势已去。

不曾想,温延只是摇头道:“奇怪了,她的脉象好似被人封住。这封脉手法极是怪异,我竟是不能参透半分。”顿一顿,他瞧一眼风离澈道:“太子殿下,恕臣无能,无法探得娘娘脉息。”

脉象被封?她一惊,心中的大石却是陡然落下。脑中依稀忆起莫寻那日似乎将几枚银针Сhā入她的手腕之上,难道是他?他又为何要封去她的脉象?不过封了她脉象,莫寻竟是­阴­差阳错的保护了她。

“你的脉象怎会被封呢?烟落,你可有接触到何人?”风离澈大为诧异,追问道。

烟落懵懂摇一摇头,一脸茫然。

温延也不多言,径自在烟落手中轻轻按着|­茓­位,又时不时的瞧了瞧烟落的脸­色­,最后他突然按住她指尖的一处|­茓­位。

一阵强烈的恶心感席卷而来,她连忙将手掩了口鼻,止不住的­干­呕起来。

“怎么了?”风离澈神情更显担忧,也不顾旁人在场,直将她搂在怀中,轻抚着她的背脊。

温延站起身,淡然一笑道:“虽然脉象被封,但是微臣仍可以按|­茓­诊病,瞧着娘娘面­色­,这反应,只怕是有了身孕。不能断脉,是以无法­精­确判断月份,不过应当是初初有孕才对。”

她有了身孕,这个认知如同一枚巨石瞬间砸向了风离澈,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那么一次,她竟是有了他的孩子,狂喜如喷涌而出的泉水般顷刻将他覆没。

“温延,你先出去。把门带上!”他口中吩咐着,声音已是难掩兴奋。

烟落愕然,缓缓捂住自己的­唇­,整个人失去重心般倚在了靠背之上。

天,这究竟是怎样的状况。她从不曾想过,要将这腹中的孩子赖在他的身上。她对他的算计,不过是想让他陷入情感,无法自拔,进而使得皇上对他心生芥蒂罢了。

而眼下这般情形,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可是,她能说不吗?她能如实告诉他,她腹中的孩子不是他的么?

乱了,全乱了!一切都乱了!

“烟落!”见温延走了,风离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浓烈的想念,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伸手抚上她­精­致的小脸,眸中如倒映进满天的银河星星般璀璨,一脸激动道:“我真不敢相信呢!我竟要做父亲了。”

“我……”她哑然,到嘴的话却无法说出口。

时到如今,她才真真切切体会到了,自己已是离弦之箭,不能回头。即便是他错将她腹中孩子认作是他的,她亦无法辩驳,只能欺骗他到底。

他兀自激动了会,突然捧起她的小脸,炯炯有神逼视着她眼睛,片刻后,才道:“烟落,瞧你的样子,似乎并不意外自己已是有孕。”

顿一顿,他又道:“难道,刚才你不想让温延替你把脉,便是不想让我知晓么?”心疼的将她更是搂紧,神情满是怜惜。

“我……”她依旧说不出话来,夏日天气暑热,她又被她紧紧拥在怀中,心里却似秋末暴露于风中的手掌,一分一分的透着凉意。

“烟落……”他的低喃声,在她头顶之上反复徘徊着。

轻吻着她的额头,他沉思了一会,眸中一点一点的透出坚定的决绝。冷声道:“如今,即便是我愿等,你腹中的孩子也没有时间再等。”

烟落自他怀中挣脱,侧眸瞧着他一脸凝重,眉心紧拧,见他好似下了很大决心一般,不由疑道:“你怎么了?”

“烟落!”他看一看她,冷声道:“事不宜迟,拖一日,你便多一分危险!我想带兵擒王,逼父皇拟召退位!”

他说的是云淡风清,可字字话语如同沙场之上金戈铁马朝烟落一齐涌来。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做什么?擒王?逼皇上退位?张口结舌,她从未想过,他竟然能为了她,做到如斯地步。一颗心几乎要跃出喉头,她一动不动,只是眼角,缓缓溢出一滴湿润的水珠。

“这天下原本便是母后与父皇一同打下,如若当年没有母后族人倾巢相助,父皇焉能有今日?他居安逸、图美­色­,而忘昔日结发相助之情。我心中早就不满,如今也不过是替母后夺回这一切罢了!这原本就是我们叶氏一族拼尽血汗打下的江山!父皇他已经坐得太久太久了……”

他似乎一直在说着,多年的怨恨似在一夕之间喷薄而出。

可烟落却渐渐听不清晰了,脑中“轰轰”直响,即便她平时再是镇定自若,此刻,她亦是完全乱了!

……

卷二 深宫戚戚 第三十九章 夜至浓时情更伤

这日,风离澈一直留烟落相商到了近晚时分,并且将他的计划详详细细说与烟落听。

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烟落连想不都不曾敢想,更勿论参与其中周密讨论。当下,她便好言相劝风离澈放下此念,另寻它法。只可惜风离澈是何等固执之人,一旦决定之事,即便是千军万马也拉不回来,无从相劝。

且事不宜迟,他当即令静兰前去唤了正在避暑行宫当值值守的御前侍卫副领宋祺前来商量擒王细节。大有兵贵神速之意。其实烟落明白,一旦决定了这样的大逆之事,便只图一个“快”,因着人心难测,夜长梦多。

风离澈与宋祺相商,并不避讳烟落。自他们话语的字里行间,烟落大致能判断得出来,眼下,朝中大半的官员皆是支持太子,而风离御自被封了宁王之后,亲信势力已是被风离澈裁减吞噬了不少,虽然风离御近段时间得眼于皇上跟前,又陆续培植了不少亲信,可终究难敌早已是根深蒂固的风离澈。

且不说别的,单说这御前侍卫一半以上的兵权便牢牢掌握在风离澈的手中。虽然因着上次豹子逃出铁笼,惊扰圣驾一事,原御前侍卫总领宋祺被降职为副领,但是宋祺在御前侍卫之中的势力是绝无可能在一日之间拔除的,是以目前仍然是一呼百应。与之相比,继任总领一职的凌云,更像是个空壳,并没有实权。

而眼下,他们身处避暑行宫,远离兵权集结的皇城,更是一个动手的好机会。毕竟,有几名昔年与风离天晋一同打下江山的年老将军,仍是忠心耿耿于皇帝的,手握重兵,且在军中颇有威望,实力不容小觑,如果他们联合出兵抵抗,形势将非常不利。只不过,眼下这几名老将军皆不在避暑行宫,这倒不失为一个绝好机会,比在皇城之中动手要容易上数倍。且兵贵神速,等他们擒王成功,太子即位,便是尘埃落定,无可转圜。届时,自有慕容成杰站在风离澈的一边,去收服那些思想顽固不化的老将军应当也不在话下。

此时此刻,烟落不由得佩服起风离澈在政治上的铁腕手段,当断则断,毫不犹豫。也不知,他是如何教慕容成杰那只老狐狸心甘情愿倾力相助的,自然,昔日傲哥哥还在之时,也是鼎力相助于风离澈的。

烟落将他们相商事宜细节一一了解于心,便随便寻了一个理由,匆匆离开了风离澈的南绿苑。

风离澈自是恋恋不舍,絮絮叨叨关切了她不少话,自是让她宽心等待且小心自个儿的身子一类。

烟落只胡乱点点头,随便应付了下,便撩裙急急离去。

一场即将发生的宫廷变故已然在南绿苑中消无声息的密谋着。

天还是那样的蓝天,一望无际,澄碧万里无云,与平日里无甚区别。可是这皇宫之中的天,却真真是要大变了。

而她,竟然是诱发这一场宫变的导火线。

时至黄昏,更令人心烦难耐。

她已是等不及凌云带给她风离御的回复暗码,出了南绿苑便直往风离御的水榭轩而去。

走过重重绿荫花架,顺着蜿蜒曲廊,绕过一处小湖,穿了两道朱红边门,便是水榭轩。

烟落方想上前入内,只见宫女香墨一步上前阻拦,躬身行礼道:“顺妃娘娘金安,不知娘娘近晚前来,可是要寻月妃娘娘小叙。共进晚膳?”

烟落一怔,立即明白香墨画中之意,她几乎快忘却了,映月与骆莹莹是一同来了这避暑行宫的,只怕此刻也正在这水榭轩中,而她如此冒然来找风离御只怕是不妥。

秀眉一扬,她摆摆手,作势问道:“不知舍妹现下在何处?”

香墨笑道:“月妃娘娘正与玉妃娘娘品茗下棋,要不要奴婢前去通传一声。”

烟落连忙再摆摆手道:“下棋乃是雅兴,旁人打搅了便不好了,本宫改日再来便是。”

香墨会意,遥指远处湖心中一叶小舟道:“娘娘大驾光临,奴婢招待不周。这前面湖心小舟有踩石连着岸边,是这水榭轩的独有景致,娘娘若是有雅兴,可以在回去的路上瞧上一瞧。也不枉今日白来此处一趟。”夕阳的余光落在香墨的侧脸之上,似蒙上一层浅红­色­的光晕。

好一个伶俐的宫女,香墨的暗示显而易见,一定是有人授意她如此。烟落大方一笑,轻轻颔首,翩然转身,便朝来时的路走回去。

炎夏的晚风有些闷闷的水汽,扑到她的面上时有着润泽的清凉。此时夕阳如醉,照着湖边的小花一朵一朵似纤巧纯白的蝴蝶,缓缓吐纳着令人舒心的香气。

一叶蓬船小舟掩映在了浓绿花荫里,凉风吹过满湖粉荷碧叶,清凉如水。斜阳映了满湖,脉脉竟如杜鹃泣血,回眸朝身后望去,只见远处一片重重叠叠的飞檐攒角浸润在了血红的夕阳之中,竟显出几分苍劲狰狞之态。

烟落提起裙摆,踏着踩石,走上了那乌蓬小船,船身突然吃力,晃了几晃,她几乎没有站稳。

突然,一臂力量将她拽入乌蓬之内,淡淡的龙涎香扑面而来,将她彻底笼罩其中。她就知道,一定是他在等她。眼下形势紧急,于他,于她,都等不及到夜半再会面。

未待说话,他炙热的吻已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灵巧的舌尖直诱逗得她心猿意马,肆意品尝了她的红­唇­不说,竟还一路向下,潮湿的吻腻在她纤细清冽的锁骨之上。

她微微用力一挣,肩头轻薄的衣衫已经松松地滑落了半边,直露出半截雪白的肩膀,他的­唇­滚烫,贴在肌肤之上密密的热。

船舱之内狭小,她又窘又急,又怕动静过大,被人发现,只得低低斥道:“你疯了!快停下!”

他含糊的“嗯”了一声,手却仍是邪肆地探入她的衣襟之内,话音未落,衫上的纽子已被解开大半,她只觉得心跳愈来愈急,一慌之下,用力将他推开,连带着小船都似晃了又晃。

风离御自觉失态,瞧着她面­色­潮红一片,极是诱人,强自忍下­体­内奔腾四窜的欲­火­。将她拉自身边,一一替她将衣衫的纽子扣上,动作极是轻柔。

瞧着她又是一脸茫然诧异,忍不住捏了捏她娇俏的鼻尖,神­色­暧昧道:“今日先放过你。”说着,又凑至她耳边,双眸似点燃着几许异­色­,嗡咛道:“下次可要双倍讨回。”

烟落大窘,脸益发的红透,如秋日里熟透了裂口的石榴般,推一推他,板了脸正­色­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玩笑。”

风离御懒懒向后一靠,挑了她一缕秀发在手中把玩,淡淡道:“今日下午,宛琴已经来过。将事情缘由都和我说得很清楚了。”

烟落咋舌,琴书果然还是气­性­不足,耐不住事,不等她相商便径自去告诉了他。可令人心内郁闷的是,他既然已经知道了,还能如此咸淡不惊逗弄她,还真真是不将她的安危放在心中。

想到这,她不免有些生气,小脸气鼓鼓的望向一边。

风离御了然于心,瞧着她闷闷之样,­唇­角弯起优美的弧度,浅笑道:“你担心什么?大不了,我们就反了!”

此时烟落正从鸟蓬船之外,随手折下一朵熟的恰好的莲蓬,有一搭没一搭的剥着莲子,打发着心中的怨气。甫一听他说出的话,惊得几乎生生折断了自个儿水葱似的指甲。

慌忙抬眸却是对入他一双已是深邃不见底的凤眸,此前的狂放之态早已是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冷冽凌厉的神情。

“反了……”她反复呢喃着这两个字,似不能相信般,又道:“你是什么意思?”

他勾­唇­冷冷一笑,道:“事到如今,这是唯一的法子了。如果不想坐以待毙,便只能主动出击。如果让风离澈当上了皇帝,也不会有我们的活路。”

他顿一顿,俊眉深拧,单手拂过自已微微泛青,如同一抹远山黛的下巴,另一手紧紧攥住烟落。

他握的极紧,那一分紧握亦是深深传递了他的坚定,也同样深深震撼着烟落,她眉­色­染上数分焦虑,急问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烟儿。”他突然深情的唤着,突然撤转过她的小脸,额头轻轻抵上她,炙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精­致如玉的脸上,一浪接着一浪,愈来愈烫。

少刻,他凝声道:“烟儿,其实,我手中并不握重兵,可以调动的人马不过是尉迟家族以及凌云手中的部分御前侍卫。此番起兵会有些危险,要你一同与我涉险,真是委屈你了。若成自是不用说。如若不成功……”

他顿一顿,又道:“若是我侥幸有命存活,就带着你一同远走高飞,好么?”

烟落的心中似被人用重锤狠狠一击,他的话听起来为何有几分诀别之意?起兵谋反,他即便是登上御座,都是名不正言不顺。更勿论失败!若是失败了,于他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什么亡命天涯,都是可笑之谈。天下之大,却绝不会有他的容身之处。

秀眉紧蹙,声音含了几分颤抖,她小声问:“你能有几成把握?”

心中如有无数人不停地敲着小鼓,一阵响声高过一阵,她几乎要听不清自己急促的呼吸之声。此时此刻,她只知道,自己不愿意失去他,而腹中的孩子一定也想见见自己的父亲。

彼时,夜幕降临,船外已是暗沉了下来,晚风徐徐,吹得船中鲛纱轻拂,偶尔一两声蛙鸣,反而显得今夜更静更深。

她望着他俊眉微拧,凝重的神情,只觉得心境如这天空一般,逐渐染上了夜­色­。

“四成!”他突然开口答道,说完便是向她投来一缕淡雅的笑容,似是宽慰她此时焦虑的心,须臾又道:“四成已是足够,有三成便值得冒险一试了。”

她安静而沉默,眸中渐渐凝聚了些雨雾,只有四成的希望,他竟然也愿意一试。风离澈待她情深,为了她,竟是愿行擒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而他又何尝不是?

也许,有一点是不太相同的。风离澈以为她腹中有他的骨­肉­,自是为了孩子多了一分考量。而不知情的他,此刻却完完全全是为了自己。

心中作了决定,他手中握兵不多,如果仅仅是起兵,大约只能有四成胜算。可是如果让风离澈来起兵,螳螂捕蝉,他再来一招黄雀在后,只怕能有八成以上的胜算。

而且最重要的是,太子谋逆,他起兵讨伐,日后即位还能落一个名正言顺,堵住天下幽幽众口。没有比这更好且更稳妥的计策了。只是这样一来,对风离澈,未免过于残忍。可何耐一山不容二虎,他们之间,总有一人要胜出,总有一人要落败,这便是残酷的游戏规则,谁都必须遵守。是以,她只能对不起风离澈了。

“御!”她柔声唤道,轻轻凑至他的耳边,细细将今日下午之事与他说着。

夜­色­欲来愈浓,今夜尚且无月,星星似也被一层茫茫薄纱隔了起来,窄小的船舱之中,愈来愈暗,渐渐地伸手不见五指。

一片黑暗之中,她瞧不清他的表情,仅能伏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渐渐起伏的心跳之声,以此来判断着他,此时定是心潮澎湃。的确,成败便在此一举。

这一晚他们商量了许久,直至夜半时分,烟落才微微直起身,欲返回自己的园子,若是再晚归,令人起疑便不好了。

只是猛然间,脑中似有白星一闪,烟落此时想起了一桩事,觉着到了眼下这个时候,自己有必要将怀了身孕之事告诉他,也许这样的消息,更能令他振奋,且谨慎小心的行事。

可话音刚到嘴边,他却突然捂住她的­唇­,覆在她耳边小声道:“别出声,不对劲!”

拉着她一同靠向船前,此时的月儿似已破空而出,清淡的光辉拂过每一处角落,船舱之中也是略有些柔黄的光线。

他凝神听了一会,修长一指置于薄­唇­之上,示意烟落不要出声。英挺的眉毛益发聚拢,直至深深纠结。

烟落心中不免“咯噔”一下,有着不好的预感,虽是担心,此时却只能攀附着他,不敢妄动。

少刻,他目光一怵,搂起烟落便猫身钻出了乌篷小船,足下一点,便自平静如镜的水面之上飞纵而去。

晚风阵阵,星斗满天,荷香宜人。湖边满是茂盛的菰草、芦荻,迎风飒飒,夜风徐徐吹过,有清淡的凉意。

他又是一跃,足下踏着鳞波一点,烟落瞧着他似乎是追寻一抹远远的黑影而去。粼粼水面自他足下飞快掠过,及了岸边,他并没有停下,依旧接着她,跃上一棵大树,再是纵身上朱红宫墙,身姿翩翩,轻巧如燕,在柔丽月­色­之下如同仙灵般肆意飞跃。直至落定在了一处极是偏僻的宫苑之中的大树枝梢上。

烟落刚待想出声询问,只见他又是长指覆上薄­唇­,示意她噤声,遥遥一指,指向眼前一处灯火通明的宫殿。

夜­色­之下的殿宇有着莫名的沉寂,院落深深,飞檐重重。这里颇为眼熟,烟落细瞧了,原是曹嫔的住处。是了,因着她不喜曹嫔,是以给曹嫔安置了这么偏僻的一处宫苑。

这殿中极是敞亮,蝉翼窗纱轻薄得几乎像透明一般,仔细瞧着,似透映着屋中两人的身影,格外清晰。

风离御附在烟落耳边,小声道:“情况不好,方才我与你商量之时,恐怕被人以屏息之术蛰伏于附近偷听,我不能确定,这人究竟探知了多少!”

烟落闻言一惊,脸­色­益发的沉重。

风离御已是凝眉,只搂着烟落,飞纵至靠近殿前的一颗大树之上,侧耳倾听。

烟落瞧见殿内有一紫衣华服女子,梳着齐月髫,满头的珠钗宝翠,打扮得极是艳俗,这等姿容装扮,无疑是曹嫔。

只见曹嫔面前站了一人,着宽松的黑­色­夜行衣,负手而立,瞧不清容颜。

曹嫔见了那人,双膝缓缓下跪,恭敬迎道:“宫主大驾光临,不知有何吩咐。”

宫主?烟落心内极是疑感,是什么人竟能让曹嫔这等眼高于顶,势力的女子屈膝相跪,还如此恭敬。心中十分讶然,却继续侧耳倾听。

殿中烛火跳动,蜿蜒如流淌下点点血泪,似将那黑衣人的身影也映衬得无比狰狞。

只听那黑衣人徐徐冷哼:“你好大的胆子,心中可曾还有我这个宫主么?”

声音婉转,虽然刻意变了声调,语气森冷如冰雪,却依旧难掩那一分尖细,竟是一名女子。烟落美眸一转,瞧向身侧的风离御,只见他神­色­如常。再回头细瞧那名女子,即便是宽松的黑衣,也难掩她水蛇般纤细的腰身。

“属下不敢。”曹嫔脸­色­惨白,身子微微颤抖。

“不敢?”那黑衣女子冷哼一声,道:“本座问你,你的任务是什么?”

曹嫔俯首垂地,低声道:“接近皇上,扶持太子即位。”

“呵呵!亏你还记得自己的使命!”那黑衣女子寒声道,一手已是欲抚上腰间佩剑。

曹嫔不敢言语,而暗藏于宽松水袖之下的手却是有所动作,只见银光一闪,竟是拨出一把匕首,只见她陡然一跃而起,眸中杀意毕露,直朝那黑衣女子张狂扑去。

烟落倒吸一口冷气,几欲惊呼出声,却生生地将那惊呼咽落喉中,一手紧紧捂住­唇­。曹嫔竟是想要刺杀自己的主人。

那黑衣女子倒不是等闲之辈,只听得“哐当”一声,一记优雅扫腿,已是飞旋踢落曹嫔手中的匕首。曹嫔犹不甘心,凌厉出掌,直朝那黑衣女子命门劈去,以卑犯尊,岂不是蛆殍撼村,不自量力。那黑衣女子轻巧躲过,只过了两三招,便抽出腰间软剑,一剑刺入曹嫔胸口。实力悬殊,可见一般。

股股鲜血几乎是喷薄而出,只见曹嫔胸口宛如开了一村鲜红耀眼的桃花,她整个人软软倒在地上,眸中写满愤恨与不甘,伸出染满鲜血蜷曲的一手,指着那黑衣女子,凄厉道:“你好狠毒!”

那黑衣女子不紧不慢的掏出一方绢帕,细细将自个儿的剑擦仔细了,仿佛那剑上沾染了多脏的污秽一般,擦拭完毕后便甩手丢弃,只见那残布缓缓飘旋坠地,其上满是狰狞可怕的血痕。她寒声一字字道:“背叛组织的人,都得死!”

言罢,那黑衣女子突然提高了声音,大声喊道:“殿外的人,热闹也该瞧够了,还不快快进来。”

烟落一怔,风离御却已是勾­唇­一笑,携了烟落,一同轻巧自树上落地,缓缓步入殿中。他长衣飘阙,玉树临风,丰神俊朗,翩翩美如冠玉是多少怀春少女绮丽的幻想,那曹嫔一见他,原本是了无生气的双眸陡然一亮,似瞧见救星一般,满是鲜血的一手向他拼命抓来,语调沙哑,却满含真切的期望,大叫道:“宁王救我!”

风离御只厌恶地瞧她一眼,神­色­难掩鄙夷,冷然瞧着眼前那黑衣女子纤直的背影,曼声朗朗,缭绕回旋于屋梁之上,缓缓道:“日月盟月宫宫主,何不让本王瞧一瞧你的真面目。”

那女子翩然转身,慢条斯理的拨弄着手腕之上一串夺目的珊瑚手钏,笑吟吟抬头道:“怎样,本宫主的容貌,没有让宁王殿下您失望吧。”

一双勾魂大眼,秋波流转,眉不画而自生翠,玉肌无妆却更添妩媚,烟落此刻已是不知该用何词来形容自己心中的惊愕了。

原来,可以有人藏的这般深,甚至她从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之前常常相见之人,竟然会是日月盟月宫宫主。而她,竟然从未曾察觉过半分蛛丝马迹。

骆莹莹!

相较于烟落的满目震惊,风离御则是一派悠然自得,耳边一缕碎发自海水蓝发冠之上以娴雅姿态缓缓滑落,他优雅挽起,又作势抚了抚衣袖,眸中折­射­出点点­精­光,径自摇了摇头,喟叹道:“骆莹莹,沿海总督之女。你的母亲原是凉州富贾之女,才貌双全,夏北人,与当时的凉州总督之子乃是青梅竹马,后结为连理夫妻,恩爱无比惹人妒羡。乾元十一年,我风离皇朝大军攻破凉州城门,凉州都督与其子自焚于城前,以示忠孝。当时便是你的父亲带兵攻入,见你的母亲貌美,极是喜爱,便强行掳作妻子,后来便生下了你。哦,不,也许你的母亲便是怀着你委身骆震天的。怎样,不知本王说的对不对?”

骆莹莹面­色­稍霁,一拳紧握,眸中寒意迸­射­道:“看来,宁王将我的底细早就打探得一清二楚呵。”

“那是自然!”风离御复又搂紧身侧的烟落,似将她纳入自己羽翼之下,冷嘲道:“你第一天接近本王时,本王便已经怀疑你了。怎样,堂堂日月盟月宫宫主,这般轻易被人识破,很是难堪罢。”他的大掌覆上烟落纤细的腰肢,一脸宠溺的瞧着烟落,低声道:“靠紧了我。”

那爱护之状,极是刺眼,骆莹莹不耻,一笑道:“自然,我总以为宁王只是防我,不想竟早是参透。看来宁王擅长做戏,温柔亦能骗人,不知眼下如此呵护佳人的宁王又有几分真心?或者还是在做戏?”言罢,她冷眼看了看烟落,一脸嘲笑。

烟落轻轻一颤,脸­色­微变,却没有做声。她未曾想过,风离御竟是一早就知晓骆莹莹的身份,还能那般与之逢场作戏,他对骆莹莹虽有狠绝之时,可毕竟亦有温情之处,她可是亲眼瞧过的,竟然都是在做戏,可见他的心思藏得有多深。此时此刻,她突然发现自己竟是一点都不了解他。

“我不与你做戏,又怎能诱得你窃取错误的情报,进而导致日月盟日宫损失惨重呢?”风离御爽朗笑道,言语中竟是得意之­色­,那一战,日月盟损失惨重,只怕至今都难以恢复元气。而他,是故意让骆莹莹知晓“歧山”路线的,就是为了放出错误信息,使得他们步入他的圈套之中,再一网打尽。

骆莹莹闻言,微微一怔,旋即笑了起来,那笑如同七月里炽烈的阳光明媚闪濯,刺伤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眼,她笑声如鬼魅般振奋,直震得屋外枝头树叶簌簌掉落,如下着一场缤纷暴雨。

“哈哈哈,你以为,那‘歧山’路线,是我透露出去的?”她笑得不可遏制,“哈哈,你还不如问问你身边的美人儿,那件事究竟是谁做的!想你堂堂宁王,不照样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哈哈哈……”

一阵怪异的笑,骆莹莹伸手一扬,风鼓起她的衣袖,如同一只黑­色­蝴蝶张开了硕大双翼,袖中飞出无数隐藏其中的粉末,飘飘如同香雾轻卷,直朝着他们扑面而来。

风离御连忙屏息凝神,一手已是快捷捂住烟落口鼻。

待到那阵烟雾散去,再定睛一瞧,眼前哪里还有骆莹莹的影子,早已是无影无踪。

彼此对视一眼,烟落被风离御眸中暗沉的冷­色­望得心惊直跳。的确,那次,她是背叛了他,窃取了他的机密,后又传递给了慕容傲。可就那么一次。她原以为,此事早已是过去,他不可能再知晓,也无从知晓。想不到,终究还是有曝光的一天。

他不语,只定定瞧着她,眸­色­一点一点黯然下来,脑中忆起,那日她似在他的书房中,静静坐于地下,翻看着卷本古籍,沉浸淡雅,翩然如同一朵盛开的荷花,那身姿柔美,教他一直难以忘怀。那日他选择了相信她,然而,她却是如此教他失望。

沉静,在彼此之间迅速蔓延,冷意,在这硕大的殿中不断攀升。

突然,谁都忽略了的曹嫔,凄厉的喊叫着,打破了一室的宁静,她艰难地爬上前来,拽住风离御衣摆一角,声音嘶哑道:“宁王,救救我。看在我曾为了你,在背后构陷太子,背叛了日月盟的份上……你快……救救我……”她的声音愈来愈弱。本已是中了骆莹莹致命的一剑,后又是中了骆莹莹漫天散下的毒粉,此时她已是双目含血,瞳孔散大,嘴­唇­青紫微张。

风离御后退一步,将衣摆自曹嫔手中扯离,冷声道:“你既能背叛组织,他日便能背叛我。这等墙头草,本王才不屑留用!”

森冷的话语,此时如同坚冰一般砸向烟落,她几乎要以为,他那样冷冽的话,是说给她听得。毕竟,她的的确确是背叛过他,这点,她无法否认。

曹嫔一脸绝望的看向烟落,眸中衔了无比冷毒的恨意,挣扎着,扑腾着,口中不断咒骂道:“贱­妇­,勾引宁王,我要杀了你!”突然,她以仅存的力气捡起身侧的匕首,直朝烟落扑去。

未待碰及烟落一丝汗毛,已是被风离御一脚踹开。

曹嫔神情痛苦的蜷缩着身子,满脸皆是不甘,口中大口大口地呕着鲜血,血指指向风离御,凄厉的双眸,似在申诉自己所有的愤恨。

突然,她竖目瞪向烟落,大笑起来,那笑仿佛来自地狱的诅咒。听得烟落是阵阵心惊。

曹嫔似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凄绝朝着烟落喊道:“你以为,他会爱你么?他没有心的!哈哈哈,你也和我一样,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罢了!哈哈哈……”

她吐出极大一口鲜血,蔓延至地上,如同砸开了一朵巨大的鲜红的花,那红艳过了莲花的颜­色­。

带着死亡的恐惧,她最后呐喊着,“我亲眼瞧见的,祭天台上,他将你推向了那豹子!哈哈哈……”她挣扎着,挣扎着,渐渐,再无动弹,一切又归于深海般的平静。

殿中烛蜡点点蜿蜒落下,如同地上正蜿蜒的鲜血,“扑”的一声,终于燃烧殆尽。

屋中陡然一片黑暗。

也好,这样自己便不用去瞧清楚他的神情,是惊诧,还是后悔,还是无所谓。烟落此时只觉得心底似下起冬日里无休无止苍茫的大雪,浑身渐渐冷了下来。

殿外,月影徐徐照入,透过­精­致的棱窗,似将树叶的影子映照得支离破碎,一如她此刻残破不堪的心。

黑暗之中,似传来了他淡淡的语调,“烟儿,那件事,我有十成的把握,绝不会误伤了你……”

她­唇­边溢出一缕苦涩的笑,伸出一手,想要去轻抚脸颊,方发现自己的手指竟已是凉如冰。

十成的把握,有十成的把握便可以置她于危险之中了么?脑中依稀记起,在歧山的那一次,两名黑衣人劫持了她,而他,也是这般向她无情的掷出暗器。即便是他拧弯了飞镖,又能如何?终究是深深伤了她的心。十成把握?!他太可笑了。

突然,她笑了起来,因着殿中黑暗,无人能瞧清楚她那­唇­边的妩媚风情。轻轻拂落他依旧缠住她纤腰的手,凄婉摇一摇头。纤弱的身姿缓缓步出殿外,步履都隐透着无比的憔悴,茫茫月­色­倾泻至她的身上,仿佛替她蒙上一层薄薄白纱,瞧着朦胧且不真实。

身后的他,犹是传来了不甘的声音,“烟儿,我承认,那几日我气疯了,急疯了,才会铤而走险。眼下到了这么重要的时候,我们互相都不要再计较过去了,好么?”

互相不计较?是呵,烟落又是摇头轻笑,她也曾经背叛过他的,不是吗?他话中的意思是,两相抵,一笔勾销了?可是有些东西,是永远也无法勾销的,譬如她的倾心付出。

她失魂落魄的停下步子,回眸静静瞧着他,只淡淡道:“十成把握,便是拿我和我腹中的双生子作赌注,三条人命,敢问宁王殿下,现在您还有十成的把握么?”

她冷冷瞧着惊愕渐渐吞没了他英俊的脸庞。毅然转身离去……

那一刻,她突然后悔了,她长久以来的执念,她做了那么多的事,对的,错的,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是她还能后悔么?

已经不能了,风离澈已然去部署,只怕很快便有所动作,他不会停下!而他也不会停下!那她,又如何能停下?

夜光一丝一丝照在她的面上,她的神­色­极沉浸安祥,只是眼角,缓缓滑落一滴晶莹的泪珠,在暗夜星空中,如同添了一颗璀璨的星辰。

冷彻的手抚上自个儿苍白的­唇­。

第一次,她疲倦到不能自己……

卷二 深宫戚戚 第四十章 宫变(一)

乾元二十八年八月初一。

一早,曹嫔暴毙于避暑行宫之事迅速传遍了宫中每一个角落。自然,也会传进皇帝的耳中。听闻皇帝当下吐出一口鲜血,郁积气急,不醒人事。

烟落掌六宫执事之权,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是寸步不离的侍奉在了君王塌前。

殿中两席帐慢垂落,隔着塌上之人,朦胧瞧着,只觉得帐中之人面­色­苍黄憔悴,似一片枯残之叶,孤零零悬在冷寂枝头。风烛残年,形容枯槁,便是眼下这般了。

岁月不饶人,苍天十分公平,于每个人都是,即便是昔年神鹰勇猛如风离天晋,也逃不脱,日渐花白的头发,深刻的皱纹,不正是最好的映照么?

此时皇上所居的显凌殿,空落落的,只有烟落一人。

似乎过了许久,也不知是多久,天­色­始终是­阴­沉沉的。无法分辨是否已是近了黄昏。

她缓缓起身,朝着地下青铜九环百合大鼎走去,里面透出几许淡白烟缕,她打开鼎盖,慢慢注了一把龙涎香进去,又注了一把,殿中香气愈来愈浓。透过毛孔几乎能渗进人的骨髓深处,直教人懒懒舒展。

可是此时,她不能放松,亦不能动弹。只要一个疏忽,一个差池,她不知道会搭上多少人的­性­命。不只是她死,多少人又要为她而死。

她没有选择,即便心中再是疲惫不堪,她也无从选择。

合上鼎盖,她回身坐回了床头,瞧着梳妆镜中满头冰凉珠翠的自己,正一正衣袂,缓缓除下发髻上的金丝八宝攒珠钗、猫睛顶簪,犀角八宝簪,最后摘下一支凤翅步摇。梳理端正的发髫松开的瞬间,青丝如瀑布飞泻。

突然,身侧传来一阵响动,想来是皇帝醒了。

“霜儿……”鲛纱帐中似传来一声枯哑的声音,微微颤抖如同带着一丝喜悦的兴奋。

烟落回过头,莞尔轻笑道:“皇上,可是在唤臣妾么?”恬静的笑容,一如她初初少女时的婉转天真。

皇帝眼睛微眯着,仿佛被强光照耀了双眼,半天才认出是她。苍凉的眸中满满盛着失望。

烟落如常一般,含了柔顺的笑意,道:“方才皇上可是在唤皇贵妃?”顿一顿,她又道:“皇上忘了么?皇贵妃已然被封宫,可是皇上亲自下得旨意。”

皇帝淡淡“哦”了一声,咳了两声,又问:“宛琴呢?”

她正欲上前扶皇帝起来靠在枕上,他却连连摆手,勉强撑着床沿支起身子,径自坐了起来,眸光之中恢复了几许昔日的凌厉,上下打量着烟落。他的手有些枯槁,身上有浓烈的药气和病人特有的衰弱腐朽的气味。

她不动声­色­,暗暗屏住呼吸,排斥他身上散发出的令人厌恶的气味。偏一偏头道:“秋妃已是伴了皇上一整日了,难免辛苦,臣妾让她先回宫里去歇息了。”

少刻,一名小太监进来送药,烟落伸手接过,那名小太监连忙垂首出去,未曾敢抬头。

她不言,手中捧着那碗药,莲纹白玉盏中的药汁乌黑乌黑,似一块上好的墨玉,她温婉道:“皇上,该喝药了。”

皇帝本能一避,眸中漏出几分抵惧神­色­。

她清幽一笑,“皇上怕烫,要不臣妾先喝一口尝尝吧。”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只是如常般神­色­平静,徐徐吞了两口汤药,不觉蹙眉道:“好苦!”转而将药递至皇帝面前,道:“不过良药苦口,皇上放心饮下便是。”

他神­色­微微释然,仍是极防备,冷道:“先搁着吧。你为六宫之首,这等事何必亲自来做,打发些嫔妾或是奴才来便是。”

烟落搁下手中的汤药,自袖中取出一柄小剪子,轻轻修剪着自己涂满凤仙丹蔻的指甲,勾一勾­唇­,冷笑道:“下人总是粗手粗脚的,哪能服侍的贴心呢。更何况皇上不是百年之后都想留臣妾于身边服侍么,怎的现在就厌烦起来了?”

她轻轻吹一吹指甲瓣上的白­色­粉末,那粉瞬间腾于空中,带着异香,神­色­依旧是淡然平静。

皇帝一怔,眸中瞬间聚拢了冷意,语意萧索,“你果然是知道了。”

她只淡然笑道:“皇上圣明庇佑,臣妾只是须倚赖皇上。听闻皇上遗诏还差一枚玉玺之印。皇上眼下病的很重,只怕手软无力,若是这印盖了不好,缺了少了角,便不好了。要不由臣妾代劳?”

突然,一阵狂风吹开了殿中的长窗,透明至几近纯白的鲛绡帐幕被吹得四处狂舞,纠缠在了一起。

窗台上一盆细翠文竹被灌进的风晃得摇摇欲坠,雷声隐隐被隔在窗外,天­色­愈来愈暗,气氛更是压抑。

皇帝久久不语,胸口气息激荡,起伏不定,冷眸直直瞧着她,若有所思道:“朕有件事要问你。”

她柔声答:“臣妾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略略迟疑,终究是问了出口:“你究竟是喜欢澈儿,还是御儿?”

她抬头,瞧着皇帝因迷惘而浑浊的双目,无声无息地一笑,恭敬道:“臣妾现下是皇上的妃嫔,心中自然敬重的是皇上。当然,臣妾亦是凡人,最爱的便是自己。”

皇帝不料她这样答,一时愣住,良久才怆然长啸出声,口中道:“不错,不错,能将朕的两个如鹰如虎般的儿子颠玩于鼓掌之间,朕真真是小觑了你。”

目光如刀刃锋芒般直迫向她,他又道:“昔日有人密告你与御儿私会,私赠定情信物。朕本不信,奈何自你宫中搜出御儿自小便贴身佩戴的玉佩,证据凿凿。置你于慎刑司中,朕本想置你于死地,奈何御儿百般阻扰,罢了,朕瞧着他揪心,不忍拂他之意。本想着你安分守己,若是愿守着名分清净了度余生,朕便放你一马。可你竟然……”

烟落听着,心中大为一怔,昔日她入慎刑司,那枚玉佩竟然是自她昔日的云华宫中搜出?!难道不是她不慎丢失抑或是莫寻拿了去的么?这其中一定还有文章。

未待及细想,但听皇帝道:“朕亲自押问了昔日慎刑司审你的杜进,才知晓原本你竟是与澈儿两情相悦,是御儿横刀夺爱。这等离谱之事,朕根本不信,直到朕亲眼瞧见祭天台上一幕,澈儿那爱护之切,表露无疑,还有那把弯刀匕首。那是送给最心爱之人的圣物呵。”

说着说着,他语调益发悲怆,道:“想朕辛苦打下的江山,眼看着他们兄弟二人因你而容不下彼此,你说!朕怎么容得下你?!”他愈说愈是激动,已是满额青筋暴出。

突然屋外一阵强光闪电,陡然照亮了屋子,烟落绝美的容颜仿若是惊艳昙花一现,周遭迅疾又陷入一片暗沉。

她幽幽冷笑道:“胎里坐下的毛病,皇上何故要迁就于旁人?即便没有臣妾,他们之间也容不下彼此。”伸手纠缠起自己一缕长发,死死缠绕着手指,眸中寒意迸­射­,她只道:“要怨还是怨皇上您自己昔日朝三暮四,薄情寡幸。”

皇帝突然颓然向后软软一靠,眼光一点一点冷下来,像燃尽了的余灰,冷到死,冷成灰烬。他茫然而空洞地看着华丽奢靡的金丝帐帘,无力道:“是啊,已然回不到从前了,朕那时与霜儿,多年轻,再也回不去了……”

他喃喃片刻,突然拼命瞧着烟落娇艳如花、青春如水的脸庞,仿佛要从她的脸上挖出昔年记忆中的影子来,良久,喟叹道:“朕宠幸了那么多的女子,有神似的,有形似的,有舞姿相似的,可终究都不是她,想不到竟是你与她最为相似,不论容貌还是舞姿,从形似到神似。若不是你这般横亘于朕的两个皇儿之间,朕一定会待你极为优渥。你知道么?就是现在这般,疏离淡漠,端庄淡雅,明明是微笑的瞧着朕,可是那笑却丝毫不及眼底。这般样子,真真是像极了她。”他似乎沉浸在了昔年美好的回忆之中,胸口起伏着,似一浪一浪狂潮。

烟落冷眸瞧着他,原来尊贵如皇帝,也有他心中永远愈合不了的痛,也有他得不到的东西。此时的风离天晋,看起来与一寻常的苦情男子并无两样。

突然,他朝床边挪动了两步,一个劲的瞧着她,眸中有着软弱的乞求,道:“你唤我一声‘天晋’可好,就像她刚进宫时那样,叫一次,好不好?”

她摇一摇头,退后两步,冷清淡漠如同一朵远远开在天际的花。只冷声道:“皇上瞧清楚了,臣妾不是皇贵妃司凝霜,臣妾是顺妃楼氏!”

皇帝眸中聚拢着绝望的死寂,突然,他猛烈地咳起来,咳得不能遏止,远远得都能瞧见他捂住­唇­的指后间缓缓渗出鲜血,一股一股的浸透他满是苍凉皱纹的手。

殿外滚雷阵阵,电光闪闪,空气已是极度闷热,即便是开着窗子都无法让人喘过气来,潮湿的意味更盛。

烟落挑燃了一盏宫灯,再是用桔梗引了火,一个一个挨个点了过去,殿中渐渐亮如白昼。她面无表情,只平静说道:“皇上,臣妾现在执掌六宫之权,金印在手。区区一个带罪的皇贵妃,臣妾要处置起来,还是易如反掌的。且不说,皇上您已是吩咐了,此生与她不复相见。既然是这样,想必皇上百年之后也必定不想见到她罢。”

顿一顿,她眸中衔着几分寒意,瞧着皇帝道:“不如臣妾废她为庶人,逐出皇宫,这样日后也不用入殓皇陵,免得污了皇上的眼。”

他听得整个人似凝冻了一般,僵在那里。然而也不过是一瞬,他突然暴起,两只眼睛在瘦削的面孔之上暴突而出,直欲噬人。可他是被酒­色­疾病掏空了的人,怎能经得起如此暴起,当下便软倒在了塌上,喘着粗气道:“你敢,朕要杀了你……”

“臣妾知道皇上要杀了臣妾,无需皇上再次提醒。可是眼下,臣妾居高位,皇上即便是开罪于臣妾,总要寻个合适的理由。然皇上总要先臣妾一步而去,而臣妾自然要处理好六宫善后事宜,才能跟随皇上一同而去,这其中,总是有时间的,臣妾想做什么都足够了!”她恬静笑着,如枝头悄悄展开的妖艳蔷薇。她就知道,皇帝之所以不愿废去皇贵妃的名号,即是生得不到司凝霜的心,死亦要囚住她生生世世。

“你!”他暴怒,手臂哆嗦着已是举不出来,犹不甘心,狠命拍着床榻道:“来人……”

“来人?”烟落近前一步,柔婉笑出声来,恭谦道:“臣妾就在这,皇上只管吩咐便是。”

窗外唯有风声簌簌,如鬼魅哭泣。他虚弱的声音,根本无法传出遥远的宫门之外。

良久,他眸中染上一分黯然的绝望,沙哑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烟落缓缓移步,自抽屉中取出一早已是备下的笔墨以及绢帛,轻轻平展,铺放在了皇帝跟前,道:“臣妾无德无能,不敢忝居富贵之位,但求皇上一旨废去臣妾的妃位,贬为庶人。”言罢,她凑近些许皇上,小声又道:“这样,皇上自是能高枕无忧,无需担心会有人阻碍您与皇贵妃长相厮守了。”

皇帝双眸一闭,长叹一声,道:“罢了!你要自由,给你便是。”

他提起笔,潦草在绢帛之上写了几行字,又自床头暗格之内取出玉玺,正待盖印,却听得殿外一阵响动,窗棱之上似有火光滚滚闪灼的印痕,照的殿中之物似都蒙上一层朦胧血­色­。

烟落一惊,知是风离澈带兵擒王。事不宜迟,她慌忙上前按住皇帝的手,那一枚玉玺之印,便落上了绢帛。连忙自皇帝手中将诏书抽出,她塞入自己的袖中。心中一直悬着的大石,陡然落地,肩上仿佛曾经有的千斤重担一夕之间尽数去除,整个人都觉着轻松一段。

有这样一张诏书,从今以后,她不再是皇帝的顺妃,这样的认知让她的心中无比轻松与喜悦。

皇帝渐渐觉着不对劲,远远听着似有刀剑相撞的声音,毕竟多年的南征北战,经验非同一般,他脸­色­骤然大变,声音瞬间哑了,问:“怎么回事?”身上的织锦被因他的激动而翻涌似急潮。

烟落得了手中的诏书,立即退开数丈远,冷眼看着他眸中充满了惊疑,并不答话。

皇帝见她缓缓退远,愈加怒不可遏,扑腾着病弱的身子便要起身。

此时只见“砰”地一声,显凌殿沉重的宫门突然被打开,一阵阵如雷的步履声轰隆响起,只见一队队身穿黑衣金甲的御前侍卫个个一手执着明晃晃的大刀,一手持着火把,止步守在殿门前。朵朵触目跳动的火焰,几乎燃成一片,猛烈的风并着浓浓的黑烟,直熏得显凌殿中亦是一股子刺鼻的烟呛味。

皇帝大惊,已是步履踉跄跑下床来,来不及穿戴整齐的龙袍,便这么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样子十分狼狈。

殿门大敞,首先踏进来的便是一双夺目的豹纹屡靴,窄口束紧黑裤,其上是一袭闪濯的金­色­铠甲,那孤冷的神情,飞扬的剑眉,凌厉的神­色­,无疑便是风离澈。

风离天晋一瞧,几欲昏厥过去,伸出的一手,越来越凝滞,几乎要僵在那里,颤声质问道:“逆子,你!你!竟然敢带兵直闯你父皇的寝宫,你想造反么你!”

一阵强烈的电光自空中猛劈下来,照耀得风离澈整个人陡然一亮,几近透明,益发显衬出他此刻凝重­阴­沉的表情十分骇人。

长远的天际深处又是传来轰隆的雷声,寒凉的雨水突然从檐间哗哗抽落,似无数把利刃直Сhā大地之腹。仿佛也在宣泄着无尽的愤恨,无尽的帝王之怒。

风离澈寒声道:“父皇,儿臣不孝,不能尽心尽力周顾父皇。只想请父皇安心养病,儿臣自会将朝政之事料理的妥妥当当,无需父皇再­操­心!”

“你!逆子!”风离天晋脸­色­铁青到失去人­色­,气急攻心反倒使颊上泛起狰狞的酡红,似一点泣血残阳。“逆子,你竟想擒王?想软禁你的父皇?!”

“软禁?儿臣不敢。儿臣自当尊您为太上皇,衣食供奉优渥,此处避暑行宫便是您日后安身养老之处。”风离澈一字一顿道,长眸眯起,瞧见立于不远处的烟落,便将她拽至身边,温柔的话语飞快的略过她的耳边,询问道:“我们要的东西,到手了么?”

大雨从窗间洒落,有清冷萧索的意味,和她的头脑一样冷静,她摇一摇头,道:“还差你的即位诏书。”

风离澈搂一搂她的肩膀,柔声道:“无妨,这里便交给我了。”

风离天晋见状,几步冲了上来,却被风离澈带来的人牢牢制住,他奋力挥舞着双手,眼光如同要杀人一般凌厉狠辣,几乎要喷出火来,燃尽这天地间倾盆覆下的大雨。

“父皇,您可千万要珍重龙体,可不能这样动气。”风离澈只双手环胸,淡淡说着,“还请父皇立即拟旨宣布退位。”

“你!”风离天晋骤然狂叫起来,大声喊道:“朕是天子,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背叛朕!为什么?为什么!”

轩眉一掀,风离澈双眸一凛,突然厉声喊起来,“你何尝不是为了一个女人,背弃我的母亲!今日我便教你感同身受!”那狠厉的声音,煞那间盖过了来自殿外的电闪雷鸣。

几乎是同时,一口鲜血自风离天晋喉头涌出,他仰天长笑,凄厉喊道:“天亡我风晋皇朝!”

烟落只觉得有温热的血骤然溅到自己的脸上,她迅速闭目连连后退几步,再睁开眼时,只见皇帝已是软侧在地,双眼暴突,似有无限不甘,口中不断得涌出鲜血,如同小溪一般汇聚蜿蜒。抽搐挣扎了几下,便再无动静。

她的脸上,衣上皆是点点血水。顿时,她整个心似是掏空了一般,站着久久不能动弹。

殿中那样静,死亡一样的寂静。

她下意识地用绢子抹着自己的脸和衣裳,心中只觉得害怕。

风离澈一臂揽过她,只以自己宽阔的怀抱宽慰着她此刻慌乱的心。

一名侍卫大着胆子上前探了一下皇上的鼻息,吓得后退一步,结结巴巴道:“皇上……皇上……驾崩了……”

风离澈缓缓松开了烟落,移步上前,靠近他,想看清自己父皇最后的容颜,长叹一声,轻轻合上他的眼皮,端然起身口平静说道:“父皇,母后在地下等了你那么多年,如今你也该去好好陪一陪她了。只是希望这次你不要再让母后失望了。”

烟落凝滞站立着,瞧着他面无表情的侧脸。突然,他的眼角似有一点晶亮一闪,她几乎以为自已是眼错了。冷傲于他,哪怕心中再恨,对他的父亲终究还是有一点感情的罢。

可是他的脆弱,仅仅是短暂的一瞬而已,稍纵即逝。

再瞧他时,已然恢复了一贯的冷漠。他沉声吩咐道:“宋祺!皇上驾崩!事不宜迟,即刻分队前去包围皇城。”

殿外沉静无比,却无一人回应。

他心中大为疑惑,迅疾转身,大吼道:“宋祺!本殿下的吩咐,你听见了没!”

“你别做梦了!他不会再听你的调遣!”冷冷的语调自殿外传来,夹杂在风雨雷电之中,听起来有几分不真实。

一袭青­色­身影缓步现身于显凌殿中,一副清隽闲逸的姿态,优雅地靠在了冰凉的殿门之侧,俊眉斜飞入鬓,风采挺拔轩昂。

也许,他才是一个天生的王者。

他可以不着龙袍,不着铠甲,只是这般闲散的姿态便能散发出强大的冷冽的气势。明明是清润恬淡的嗓音,却蕴含着千军万马奔腾驰纵的杀气。

而他从来就是这般,明明生的是玉面芙蓉,行事却雷厉狠绝。明明是慵懒闲淡,可下一刻也许便是暴风骤雨。明明是温柔细语,浓情蜜意,却有可能只是逢场作戏。他就像是一个天然而成的陷阱,教人无法琢磨,亦是无法参透半分。

风离澈完全没有想到情况竟会如此突变,他目不转睛的瞧着风离御,寒眸眯起,双拳渐渐收拢。很显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中计了!

“烟儿,过来!”风离御只温柔一笑,神情慵懒的向烟落招一招手。

烟落神­色­一僵,心虚的目光匆忙间对入风离澈如鹰般的锐眸之中。

顿时,他的脸­色­,惨白如纸……

卷二 深宫戚戚 第四十一章 宫变(二)

偌大的殿中,死一般的沉寂,唯有风声簌簌,鼓起深重的重重帘帏肆意狂舞,雪白的颜­色­,如同张开衣袖痴怨的亡灵。

感受到风离澈质疑的目光,此时正如同两把寒冷的利刃,直Сhā入她的心口,而猛然的Сhā入,竟是感觉不到疼痛的,唯有麻木。

她只怔怔地站立着,不动。

“是你么?”风离澈咬牙一字一顿的问,他的指关节已是握得死紧,“咯咯”声清晰可闻。不知缘何,他的声音竟是有些微颤。

除了她还会有谁?烟落心中不由得苦笑一番。仰起头,看向风离澈一双眸子此时因紧张而泛出阵阵异­色­。

胶凝似的气氛教人窒息,她的不语使得风离澈面­色­渐渐覆上失望,他微微眯着眼睛,有一种细碎的冷光似针尖一样在他的眸底刺出,他寒声道:“我再问你一次,是不是你!”

深吸一口气,他语调刻意放柔缓,又问:“烟落,只要你说不是,我便信你。”虽然事实摆在眼前,无可辩驳,可他依旧选择不愿相信,或者是他心底深处的怯懦令他不敢去相信。

烟落心头大震,只觉得体内一股滚热的强力激荡汹涌,直欲将她融化殆尽。此时此刻,她不想再欺骗他了,只难堪地别过头去,轻轻颔首,低声道:“是!”声音细弱蚁呐,可却足以教殿中每一个人听得真真切切。

“你为什么要承认!为什么?”风离澈几乎是疯狂的咆哮出声,他的怒意如浪,掀起他的墨发肆意飞扬,两肩不停地颤抖,原来男子也能这般神­色­凄惶如风中落叶口他怒吼:“你为什么不继续欺骗我到底?嗯?为什么!”

又是“轰隆”一声,滚滚焦雷在天边来回碾过,带来的闪电照的天际霎那间明亮如白昼,随即而来的是更深的黑暗,风离澈暴怒的吼声亦是被阵阵雷声所淹没。

过于激动,让他直喘着粗气,胸口不停的起伏着。现实如同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割裂着她与他之间所有的情系。他恨她,此刻他恨极了她,既然欺骗他,为何不欺骗他到底?为何要那么残忍的亲口承认!天知道,此时此刻,他宁愿她继续欺骗他,也不要知道真相。他宁愿一辈子都不要知道真相,他希望她一辈子都瞒着他。

风离御冷眼旁观,­唇­边淡淡一笑,似是冷哼,又似是轻蔑。那两人的对望相视,直教他心中窒闷无比,如压着一块巨石,长臂一伸,便将烟落揽入怀中。他们的眉来眼去,他已经受够了!

烟落神情木然,一任风离御环住腰身,忘却了动弹。他的身上极是温暖,阵阵散发而出的热力熨帖着她惧怕的颤抖的心,她不过是一个寻常女子罢了,今日经历了这么多事,现下早已是双腿酸软乏力,如若不是靠这一口气撑着,她只怕早已是软倒下了。

风离澈满目皆是怆然,教人不忍赌,瞧着她如一翼蝶儿收拢洁白的翅膀般安静的栖息于风离御的怀中,这温馨一幕,更是如针芒般刺入他的眼中,他并不怕疼,心中只恨那针为何不戳瞎他的眼睛,生生要教他看到这令人心焚的一幕。他们是鹣鲽情深,碧玉一双人,那他呢?他算什么?

狂风肆意凌虐,扫得树叶哗哗作响,仿佛又落下一阵冰冷暴雨,与原本下着的暴雨声交错叠起,如同奏暗夜之中的悲鸣一曲。

须臾,风离澈终于收回自己悲凉的眸光,渐渐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凝视着烟落,淡淡问道:“为什么?”

“你说能为什么?”风离御径自接过他的话,冷哼一声,瞧了怀中纤弱无力的人儿一眼,她的­唇­已是发白,她的面­色­不甚好,眉宇间皆是疲惫泛青。修长的一指轻轻挑起烟落细腻的下巴,一脸心疼的瞧着她,低头,温热的­唇­缓缓覆上她冰凉的­唇­,印上醉人一吻,呢喃道:“她不忍心,不如我来替她回答,只因我们是两情相悦。”

顿一顿,他定一定神,又道:“只因她腹中已是有了我的骨­肉­,自然是……”言罢,­唇­角蕴满了喜悦。

烟落听到这里,神­色­一凛,忽然用力一把推开了风离御,站离他几步远。满头如瀑倾泻的青丝随着她的挣脱而瞬间飞舞起来,如向空中抛掷出一卷锦帛,铺天盖地直垂而下。

而那般的妩媚风情,风离澈早已是无法抗拒。只是,他的一张俊颜在听清楚风离御的话之后,刹那变得雪白没有人­色­,白皙的近乎透明。

冷笑连连,他瞧着烟落,眸中已如深不见底的死潭,一字字道:“是他的孩子?!”原来如此,也难怪她的脉象是被封住的,原来是他们一早就谋划好了的,撒下天罗地网,就等着他往里跳。

突然,他狂笑了起来,笑得不可遏制,笑容明媚如艳阳生花,­阴­鸷的脸­色­衬着明艳的笑容,是那般极不相称,“原来,你竟是连有身孕这件事,都是骗我的。”

往昔迤逦的回忆一幕幕自脑海中闪过,如同在他身周绽开了一朵又一朵娇艳的花,不,应该是冷毒的噬人花才对。她的每一次接近,每一朵诱人的微笑,原来都是淬了剧毒的。而他,竟然就这么被轻易迷惑了,输的彻彻底底!

“如果你一定要问为什么……”烟落深吸一口气,眸中衔了一丝怨恨,突然朝他吼道:“谁让你当初如此狠心,设计陷害我,将我送入宫中为你的父皇冲喜?是,长乐殿中,你同我说了‘对不起’,可区区一句对不起,又能挽回什么?也不能教我原谅你!”她的手指攥紧了如雪的衣裙,仿佛手里正攥着一把冰冷的雪。恨意一股脑儿直窜上来。

风离澈蹙眉更深,冷眸中疑惑重重,道:“你究竟在说什么?!我与你说对不起,是因为你入慎刑司时,我恰好不在朝中,又是我手下的人对你用的刑。如果昔日我在,怎会教你受那么大的苦!你以为是指什么?什么叫做是我陷害你入宫?!”

“什么……”烟落一双美眸直愣愣瞪着,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怦怦直击着心脏,难道是她错了?弄错了?全错了?全身无力一松,她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难道不是你?”

似有冷风恣意钻入,四处侵袭,吹灭了几盏摇曳的宫灯,殿中顿时暗了几分,仿佛是谁用饱蘸了墨­色­的画笔在清水中搅动,昏暗无处可避,直逼过来。她再也瞧不清楚他的神­色­,是冷漠,是痛苦,还是绝望。

耳中只听得他冷然却满含坚韧的语调徐徐传来。

“我不管你误会了什么。烟落,我毕生只后悔一事,万灯节那夜,你身姿翩翩,如一尾小小白狐在黑夜人群之中穿棱,灵动可人,当时我便留意到了你。然,我亲眼瞧见你上了那艘画舫,我明明知道七皇弟其中定有古怪,明明知道会是陷阱,却没有去阻止!这是我毕生最后悔之事,再无其他!”

烟落愕然,未待细想,只听得“啪啪”两声击掌,硬生生地打断了风离澈的话。

“二皇兄说得可真真是动人,连我听了都有几分动容。只不过你逼死父皇,欲夺皇位,铁铮铮的事实摆在眼前。那就休怪我不顾昔日的兄弟情谊了,来人,还不速速将反贼拿下!”风离御冷喝一声,声音犀利如破空闪电。

“是!”

齐崭崭的收拢双腿的声音,如猛雷滚过,只见凌云率领御前侍卫冲了进来,黑压压的一片侍卫如乌云压过,仅仅是那步履间卷起的风,都将烟落纤弱的身子吹离三步远去,远远与风离御相隔。

明晃晃的大刀,刀刀皆闪濯着清冷森寒的光芒,将本是暗沉的大殿炫得又如白昼。

乌压压的一片,几乎挡住了烟落全部的视线,只听得风离澈置身其中冷笑道:“就凭你们这些乌合之众,也想擒住本殿下,简直是痴人做梦!”说话间,他已是施展轻功,及地跃起,抽出腰间佩剑,剑光扫过之处,便倒下了一片。

整个大殿之中弥漫着鲜血的气息,低吟声靡靡回荡如同亡灵的召唤,浓重的腥气直教烟落胃中阵阵翻搅,恶心的直欲呕出来。

突然间,烟落只觉得眼前金光一闪,好似被强大的耀眼的金光彻底笼罩,似有炙烫的一手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她只觉的头皮被扯的一阵痛麻,再回神时,才发觉自己如缎青丝竟是被他齐齐削去一段,几缕碎发孤零零的飘旋在了肩头,耳边依旧回荡着他方才靠近她时,丢下的一句冷冽的话语,“楼烟落,我绝不会放过你!”

挥剑斩青丝,青丝如情丝,他断了她的发,可是断了对她的情么?

雨声渐大,噼啪直响,不绝于耳,似能掩盖住天地间一切噪杂的声音,可无法消弭的,却是他语中浓浓的恨意。

怀中似乎多了一冷硬之物,她伸手去触摸,竟是他的那把弯刀匕首,他终究还是将这匕首留了给她。可留给她又能如何呢?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欠着他的情意么?如果,如果她真的是错怪了他,那后果,她简直不敢去想慕

殿外依旧传来刀剑碰撞的声音,益发清晰起来,且愈来愈激烈,渐渐大过雨声,无尽的雨夜里,时有火光擦出,如点点鬼火般闪烁在暗夜之中。看来他们人多势众,风离澈一时难以脱身。想来风离御此人做事,必不会给日后留下祸端,外边必然已是布置了天罗地网,他要的,是他的命!

终于,殿中的烛火陆续燃尽,只剩下了最后一盏,微弱跳动着,如苟延残喘的病人般颤抖。背光的­阴­影里,一抹青­色­的颀长身影挺拨站立,她有多久,没有这样注视过他的背影,仿佛很久很久了,以致于竟是觉着有些陌生。

只消过了今日,他便是皇帝了,他终于如愿以偿了,不是么?

少刻,凌云屈膝拱手来报,“太子殿下武艺高强,至今只受了些轻伤,而我们的人却损失惨重,宁王殿下,眼下该如何是好?”

风离御口气淡淡道:“算算尉迟凌的人,应该已是到了皇城,全权控制住了局面。瞧他,也折腾的差不多了,本王亲自出马去擒住他!”说罢,他单手平摊一伸。

凌云即刻会意,将手中一柄宝剑交至他的手上。风离御接过,正欲抬步。

“等等!”烟落突然唤出声,心中惴惴如大鼓一锤锤用力击落,下­唇­早已是被她咬得一片血痕,道:“你放过他!”语气满含坚定。

风离御颀长的背影一僵,徐徐转过身来,俊眉微拧,问:“你说什么?”他的语气简短而冷冽,似有隐隐怒气。

“放过他!”烟落美眸一扬,寒声道。

“放虎归山?!”他轻轻嗤笑一声,似听到了极大的笑话一般,摇一摇头,凝眉冷哼道:“不可能!”转身便不再理会她。

“那这卷诏书,我看也不用了,还不如烧了。”烟落面容平静的说着,她知晓他必定不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道理她当然懂。可她不愿风离澈就这样被擒住,她不愿!

风离御眸中一冷,陡然回神,瞧着烟落一手执着黄|­色­绢帛诏书,正将那诏书靠在了殿中最后一支烛火旁。微黄的烛火,映衬着她此时淡漠的容颜,如此陌生,直教他心中恨的发酸。她手中拿的,一定是废去她妃位的诏书。

对上她执拗的双眼,他的眸中涌出如潮水般的激愤与无奈,伫立良久,他缓缓开口,道:“那诏书,是我们能在一起的唯一法子,唯一名正言顺的法子。我真心要阻扰,或是夺下它,易如反掌。只是你确定,要用我们之间的情分来威胁我么。就为了他?!为了他?!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值得你如此护着他?”长臂一伸,他愤怒的一指,直直向身后的殿外指去。那里,刀光剑影仍在持续。

她抬眸,清晰地分辨出他眼底那幽暗跳动的犀利寒意,以及掩饰不了的深深怀疑。她倒吸一口冷气,胸口像是有什么即将迸发开来,心如同坠入腊月的湖水中。

他怀疑她,他终究还是怀疑她,是的,方才他在风离澈面前说出自己有孕之时,她总觉着不对劲,这是试探么?他在试探风离澈的反应?试探她与风离澈之间是否清白?

她的心中冷彻了底,她付出了那么多,做了那样多,却是最终换来他的怀疑么?彻骨的寒冷激得她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竟是克制不下去,直抖得如秋风中残留枝头的枯叶一般。

手中一个不慎,那绢帛已是引了烛火,上好的料子,瞬间便窜燃了起来,“哄”的一声,她脑中一片空茫,瞧着那窜起的火苗竟是不知所措,双手无力一松,绢帛已是坠落于地。

只见风离御猛然冲上前来,神情惊惶,竟是用双手上前将那绢帛一角汹涌窜起的火焰生生的扑灭。抬眸望向烟落,眸中聚满了痛惜之­色­,俊眉深深拧成团,似永远也解不开的结,他厉声质问道:“你疯了么!”

急急打开了绢帛,匆匆扫过一眼,见着重要之处皆完好无损,他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此时凌云复进来禀报道:“宁王殿下,太子殿下已经逃脱了!”

风离御闻言,骤然薄怒,他一把反过烟落的手腕紧紧抓住,双眸窜火,连连冷笑道:“很好,拖延我的时间,你的目的达到了。他逃了,你总该满意了?!”

她痛极了,手腕被他抓着的地方浮起一圈紫­色­,紧紧咬着­唇­不做声,面­色­渐渐发白。他,终究是逃脱了,这般,她心里稍稍能好受些了罢。

突然,她颓然软绵绵地软倒下去,窗外依旧是噼啪的雨声,只是少却了刀剑之声,单调的乐曲,听久了让人觉着心中烦躁不已,头胀欲裂。她太累太累了,此时只想好好的睡上一觉,双眸一阖,眼前一片漆黑。

一切,都结束了么?

如果,睁眼即是可以天明,应当会是一个鸟语花香、阳光遍地的好天气罢……

卷三 残颜皇后 第一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乾元二十八年,八月初一,太子带兵谋逆,风离天晋崩于避暑行宫显凌殿,年六十,谥曰圣神德武孝皇帝,庙号太宗。

八月初二,宁王殿前护驾有功,平息叛乱,于灵前继位,登基大典便安排在了正泰殿举行。礼乐炮声在晋都上空整整回响了三日,仪式极尽隆重,普天之下,万民同庆,南漠国与夏北国以及邻周一些小邦皆派使者前来纳贡相贺。风晋皇朝更是大赦天下,除却十恶之罪,一概释放。一时间,万民感念皇恩浩荡,繁荣气象更甚从前。

而这一切,烟落都不曾感受,只因她病了,病的极重。

她沉沉地迷糊睡着,仿佛觉着有人轮流将冰冷的手敷上她的额头,脑子里嗡嗡的,好似万马奔腾一般混乱。

她的身子微微发抖着,明明觉得冷,身体的底处好像有一块寒冷的冰,身子却滚烫滚烫,燥热难当。仿佛病得很重,依稀有无数人应在眼前晃动,只是孱弱的无力去看清。每日恍惚醒来不过是就着一双手茫然吞下药汁,也丝毫不觉得苦。偶尔吐出来,又被一口一口地喂进去。

就这般迷迷糊糊的不知过了几日。

这日,烟落终于清醒了过来,甫一睁眼,只觉得眼中酸涩迷蒙,周遭的一切在眼里都是白蒙蒙的影子晃悠悠。好久才看清楚了,却不知晓是哪里,只见帐帏密密垂着,缝隙间露出一缕蓝紫­色­的晨光,照在了床榻之上。

床头似伏着一人,她眼神定一定,竟见是红菱伏卧于床前,身上斜搭着一条薄被,红菱似乎睡得极不安稳,犹自蹙着秀眉,如孩子一般,让人想去伸手抚平它。

瞧着红菱眉眼间,鸦青一片,想来是好几日未曾休息好了。烟落觉着口中焦渴不已,又不忍唤醒熟睡中的红菱,心下一动,蹑手蹑脚起来,去寻水喝。

不想几日不曾起床的人,病又未好,脚下竟是虚浮无力,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来,刚要走上一步,眼中金星乱晃,嗡嗡作响,脚下一软,竟是跌在了红菱身上。

红菱迷蒙着眼睛,见是她,惊喜着低呼道:“娘娘,你醒了?”

烟落“嗯”了一声,扶着红菱勉强坐回来床上,环顾四周,问道:“这是哪里?”

红菱一手掩了­唇­浅笑道:“是朝阳殿啊,皇上已是派人重新布置了一番,是以与原先看起来不太一样了,也难怪娘娘认不出来呢。”

皇上?烟落愣了一下,口中喃喃道:“皇上?哪个皇上?”

再次环顾四周,才觉得与昔日里记忆中的影子渐渐重叠了起来,原来的朝阳殿布置的较为华贵深重,­色­调较浓,她来了数次,总有些压抑的感觉。而如今皆是换上了柔雅的绢帛,以丝白于淡黄为主,­色­泽明亮柔丽,看起来要舒心的多。

红菱已是端来了掬花茶水,瞧见烟落一脸茫然懵懂,又是笑道:“娘娘可是睡糊涂了,皇上自然是昔日的宁王啊,还能有谁?”

烟落伸手接过白玉茶盏,不冷也不烫,青黄的茶水中飘悬舒展着一朵朵白­色­掬花,她低头饮啜了几口,只觉得­唇­齿留香,喉间舒适许多,问道:“我睡了很久么?”

是啊,她真真是睡糊涂了,先皇驾崩吗,他当然是皇帝,还能有谁。

“嗯,娘娘昏睡已有朝政五日了。”红菱小心将烟落扶直了,在她的腰间垫了一个金线软靠枕,忙忙碌碌不停。又絮叨道:“娘娘烧得厉害呢,皇上都快急疯了,日日守着娘娘,又不放心旁人喂药,都是亲自来,那头朝政又不能丢,日日没睡上觉,可真真是辛苦呢。

原来自己在迷糊中,总觉得有一双微凉的手喂她喝药,竟是他。烟落眉眼略略低垂,轻声道:“你别叫我娘娘,还是叫我小姐罢,听着别扭。况且我已经不是先皇的妃妾了。”

红菱笑声如银铃,上前握住烟落的手臂,轻轻晃一晃,一如昔日在尚书府中亲昵,道:“小姐?红菱还是得叫您娘娘呢。虽然您已经不是先皇的妃了。但是皇上已经下旨,定了你为皇后,司礼监连黄道吉日都择好了,这大婚便在下月初一呢。皇上吩咐了,礼不可废,我们都得唤您一声娘娘。不准没大没小的。”言罢,她顿一顿,朝烟落挤弄了下杏眼,又道:“听闻皇上下旨大兴土木,修建永宁殿,作为皇后娘娘您日后的寝宫呢。”

红菱说得是眉飞­色­舞,又顿一顿,似想起什么来,道:“而且,娘娘往后也不必再叫我夏菱了,皇上已是下令替我更回原来的名字,红菱哦。”说着,她站起身来,兜转了一圈,将那五彩金缕衣舞得飞旋起来,兴奋道:“瞧我,如今在宫女中也是头一份尊贵呢。皇上亲自封了正二品呢。”她伸出两个手指比划了下,甜甜道:“到底是沾娘娘的光,想咱们尚书府竟是出了一位皇后,老爷和夫人也不知正怎般高兴着呢。”

皇后……

烟落思绪飘渺起来,脑中嗡咛直作响,渐渐无法凝神去听红菱究竟在说着什么。记忆的缝隙间,有一丝温暖的阳光轻柔洒落,她忆起,昔日景月宫尚且是废宫之时,他在德妃的衣冠冢前,曾经向她承诺过,日后若他为皇,她便为后,如若他为匪,她便为寇。

如今,他已是九五之尊,而他的承诺,他并未忘却。

正想着,红菱却突然“啊呀”一声,跳起来道:“我是欢喜糊涂了,竟然忘了去唤皇上。啊呀,皇上交代了,娘娘一醒便即刻去报。瞧我,乐忘了!”边说着,红菱已是疾步跑向了殿门口了。

“哎……”烟落刚想唤住她,风离御此时一定正在早朝,急急忙忙去叫他作甚,她又没什么大碍。望着红菱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娇小身影一溜烟就跑没了,不觉好笑,红菱还是这般毛毛躁躁,本­性­不改。

只一会儿工夫,殿门突然大开,夏日里清凉的风吹起一室轻纱舞动,朦胧仿若微风拂面。

烟落侧眸朝殿外望去,却只觉得一阵金光耀眼,无比闪濯,令她几乎睁不开眼。再睁开眼时,自己已然落入一具温暖的怀抱,淡淡的龙涎香溢了满鼻。

“烟儿,你终于醒了,可吓坏我了。”风离御急切地拥着她,一双凤眸的眼底血丝密布如蛛网,神­色­关切至极。

烟落拼命眨了眨眼,依旧觉得眼前金光刺眼,再细看风离御,他已是一袭明黄|­色­的龙袍加身,那明黄|­色­极亮丽,似用无数金线穿梭织成,难怪那耀目的光芒竟是刺得她无法睁开眼睛。

此时,她突然不确定,自己的双眸究竟是否适应这么亮的黄|­色­,日日瞧着。

皇后,听起来是如此遥远而陌生的一个词。不知缘何,经历了风雨,终于熬到了天日放晴之时,她心中却难以再激起一丝波澜,也许,她真的已是疲惫之极,才会这般病来如山倒罢。

她很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已是成了再恭敬不过的客套,只低唤一声:“皇上!”

风离御一愣,不想她竟是会如此唤他,心内突然涌上了浓浓苦涩。

日光透过窗棱格熹微透进,穿透了|­乳­白­色­的鲛纱,落在她的脸上,衬得她病中的容颜益发憔悴支离,满头青丝了无生气的披散着。她这般疏离淡漠的样子,那神情如同根根银针直刺入他的心底深处,不见血,却极疼。

心中窒闷,他伸出一手,去抚触她柔腻的脸颊。

烟落察觉到他碰触她的手,极是粗糙,心内十分疑虑,侧目瞧了一眼,才注意到他的双手,每一根手指皆是用白­色­薄纱细细缠绕着。

“你的手?”她脱口问道,心簌簌跳动着,隐隐知道为什么。

“没什么,不打紧。”他的声音似柔软展开的一匹娟绸,温暖而平静。双手避开她审度的眸光,向下而去,轻轻环住她。

见他躲避,她秀眉紧蹙,心念一动,执意拉过他的手,一层一层将那碍眼的纱布去了。待露出里面时,不觉低呼一声,天!他修长的十指几乎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水泡,有的已经破开,渗出|­乳­状液体,有的尚未破裂,却是通红通红,有的已是结痂,参差不齐。

瞧着那狰狞可怕的烫伤,她的眼泪,竟是在一瞬间灼热涌出眼眶。

这无疑是烫伤,而他的手为何会变成这样,她心中再清楚不过了,咬着下­唇­,呜咽道:“那日,你为何用双手去扑灭那火,为什么?”

他抽出双手,缓缓将她搂入怀中,坚硬的下颌抵着她的头顶,轻轻磨蹭着,温然道:“傻瓜,若是没有了那诏书,我要怎么娶你呢。其实,当时我也没多想,只是不愿用脚去踩踏那诏书,污了我们之间的情分。所以情急之下,便用手去扑灭,仅此而已。”

隔着龙袍,他的心跳沉沉入耳,他的体温暖洋洋的传到她的身上。心念如湍急潮水不停的翻滚着,他竟是如此珍惜他们之间的情谊,当那份诏书燃了火焰之后,他眸中的惊恐,她瞧得是真真切切,如此忧心,这样的情谊能伪装得了么?

“娶我么……”她似在云中漂游,眸中一片迷惘,只呢喃着这几个字。

他捞起她的一缕长发,紧紧缠绕在自个的手指上,亦顾不上烫伤的疼痛,密密缠紧,眸光中有无数神采流转,颌首道:“烟儿,你是我此生唯一的结发妻子。”

她的心似被狠狠一触,抬首悄悄拭去眼角泪痕,撇一撇嘴道:“难道,你不怀疑我了?”他怀疑她的清白,这才是她心中难以拔除的深刺。

“烟儿,无论如何,我都信你。对不起,我只是妒忌疯了。”他突然紧紧搂着她,手臂越来越用力,继续道:“对不起,我只是害怕,害怕会失去你。自他将那弯刀匕首赠与你时,我便深深地害怕起来,你不知道,他做事向来雷厉狠绝,不择手段,一旦想要的东西,绝不会轻易罢手。”

顿一顿,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眸中满是后悔之­色­,又道:“烟儿,所以我急了,我当时急于求成,不想再夜长梦多。所以才在祭天台上推了你,我知他一定会不顾一切的去保护你,而我便可借机,隔阂他与父皇。烟儿……”他缓缓松开了她,双手捧起她­精­致如玉的脸庞,目光凝在她的脸上,仿佛瞧也瞧不够般,语气含了一分乞求道:“你别再怨我了,好么?烟儿,我们好不容易有了今天,别再怨我了,好么?”

她盈盈瞧着他,不语。

是的,他们一起走过了多少风风雨雨,才有了今日。一幕幕波澜汹涌,心惊­肉­跳,至今历历在目。

皇宫里的夜是那么长那儿冷,每一分每一秒怎么熬过来的她都不敢回头去想。如果没有他,没有他在身边,她一定撑不到今日。

是以,为了他,她手染鲜血,绿萝嬷嬷终归是死于她的手,即便她能洗去手上沾染的鲜血,却不能洗去心底染上的罪恶。

为了他,她与琴书一道陷害了梅妃与莫寻,即便莫寻可能会是日月盟的人,可梅妃终究是无辜受了牵连。

为了他,她欺骗了风离澈的感情,而这其中的点点细节,对与错,她更是没有勇气去探寻真相。

是的,他在祭天台之上将她推向了豹子,置她于危险之中,虽然他及时掷出飞镖杀死那豹子,可终究是深深伤了她的心,这样的他,近乎绝情。可是,他真的无情么?同样是他,在狂风暴雨之中疯狂寻找了她一整个晚上,她至今无法忘记,他那几近绝望的沙哑呼喊,以及次日寻到她时,他那饱含痛楚的眼神。也同样是他,用双手将那火焰扑灭,他竟是那么在乎他们是否能厮守。

这样的他,令她彻底迷惘了。

她颓然靠向他的怀中。他复又紧紧拥着她,那样紧,胸口的骨头一根根挤得生疼,仿佛要将她揉入他的骨血之中。

她真的累了,如果可以就这么依靠着身边这个男人,就这样一辈子,也罢了。她不想去怨,也无力再去怨了。

良久,她自他怀中轻轻颌首,低低道:“好!”如果今后都能走平坦的路,此前的崎岖再回首,也算不上什么了。

他闻言,­唇­边已然蕴上了如碧海晴空一般的阔朗微笑。伸手按上她蜷曲的眉心,轻轻为她舒展着,动作轻柔,仿若对待极其珍视的心爱之物。

“你的手,为何这么久了,也不见好?”她柔声问,心底的平静泛起阵阵涟漪。

“甫一登基,政事颇多,就顾不上了。”他无所谓的摇一摇头。

“痛不痛?”

他又摇一摇头,轻笑一声,眼底泛起一缕温柔。

“烟儿,我们的孩子,我可以摸一摸么?”他的神­色­满含期待。

她微微红了脸,轻轻颌首。

眸中掠过一丝动容,他极是小心的抚上她的小腹,在感触到那处微微凸起时,几乎是愣了又楞,露出孩子一样的蓬勃喜­色­来。

略略迟疑了下,他犹豫着问:“烟儿,为何你的脉息被封住了,你病得那样重,御医都无法诊治,也不知我们的孩子是否安好,可真真是急死我了。”

她迷惘摇一摇头,道:“我不晓得,许是莫寻,他似在我手腕上落了几枚银针。”

“莫寻……”他皱眉片刻,柔声道:“罢了,日后再想法子了。”

静静地拥着她,殿中有百合清香自铜兽鼎中袅袅徐徐升起,四处弥漫,似替这难能的静溢笼罩一层轻雾,生怕被旁人打破。

她柔顺的依靠着他,鸦青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出神的瞧着长窗之下供着的一盆文竹,叶若层层青羽翠云,纤细秀丽。她想着,大约是阳光晴好,空气清爽,才能令它生得如此青翠。

突然,她很想去外边瞧瞧明媚的阳光,也许心境亦会随着开朗起来。风雨过后,她更应该出去走走才是。

正待开口,帘影微动,却见一名宫女满脸欢喜的疾步跑进来,着一袭月牙蓝穿花蝶长衣,长相秀美。见了风离御便跪下深深叩首,道:“皇上,大喜!”

风离御颇为疑惑,依旧搂着烟落,凝声问到:“青黛,何喜之有?”

青黛眉眼间皆是笑意,喜不自禁道:“方才月妃娘娘身子不适,唤了御医前来瞧病。哪知月妃娘娘竟是有了身孕。皇上甫一登基,便子嗣绵延,实是大喜!”

语毕,烟落与风离御皆是愣住。

相视一眼,他脸­色­陡变,正握住她纤腰的手蓦地用力收紧。

而她,脑中一片空白,浑然不觉腰间的疼痛,唯有渐渐颓然的容颜如同一朵被秋雨浇得发乌的掬花。

殿外似突然起了一阵风,吹得满树枝叶簌簌直响,飘零的一叶“扑”的一声撞向了长窗,又直直坠落于地,树欲静而风不止,难道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好的写照么?

……

卷三 残颜皇后 第二章 痴情

四壁静悄无声,唯有几缕雪­色­轻烟从兽口之中悠悠逸出,清凉沉静的芬芳悄无痕迹地在这寂静的殿中萦绕袅袅。

风拂轻纱,是这里唯一的响动,连呼吸声都不曾闻,大约是所有的人都因着紧张,忘了呼吸,才会这般罢。

青黛跪着的双腿已经僵硬发麻,她纹丝不敢动,不知自己究竟是说错了什么,才会惹得面前二人如此沉寂。满脸的喜­色­渐渐变成灰败茫然,最后只剩下了惊惶。额边早已是泌出细碎的汗珠,渐渐凝成滴,滑落在冰凉的白玉地上。

烟落低首,瞧着他衣袍一角,只觉其上突然迸­射­出几缕金光,刺痛了她的眼,而那炫丽的明黄|­色­,再瞧只觉得森冷。

她将目光投向了正跪在地上的青黛。青黛,这是一个极美丽的名字,教人遐想连篇,于这后宫之中,这样的名字未免过于显眼。

烟落以前从未见过他身边这个名唤青黛的宫女,细瞧之下,竟是人如其名,青丝顺柔,眉如远黛,一双丹凤眼勾人心魄,尖细的下巴,蜂腰楚楚,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这样的一名美丽不凡女子,竟只是一名宫女?

静默片刻,烟落眉心一动,面无表情的问:“我妹妹如今宿于何处?”

青黛抬眸,见烟落终于发话,神情一松,如大石落地,深深俯首道:“月妃娘娘,自避暑行宫返回后,现仍居景仁宫中。”

她微微蹙眉,握紧衣摆一角,又问:“不曾别宫居住?难道皇上没有下旨册封么?”说罢,她分明察觉到身侧的他,浑身蓦的一僵,却仍是凝眉不语。

青黛盈盈又拜,瞧了眼神­色­郁结的皇上,又瞧了瞧烟落,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硬着头皮道:“不曾。”

“行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罢,可要好生照顾我的妹妹,再多唤些御医去好好瞧瞧,可千万要仔细了。”她正想摆手示意青黛退下,转念一想,突然挣脱了他的圈箍,站起身来,平声道:“不,等等,我还是同你一道去瞧瞧她。”

“是,娘娘。”青黛再次俯首。

烟落正欲抬步离去,风离御却一臂阻拦,冷眉觑了青黛一眼,示意她离开。

青黛会意,欠身道:“奴婢告退。”语毕,便半躬身退出朝阳殿,步履有些轻飘,愈走愈急,险些踩到自己的裙角。

烟落茫然瞧着殿门敞开,外边似乎已是艳阳高悬,隐隐都似能闻到荷花清冽的芳香并着烈日的气息,她动作僵硬的拂落他的手,语气淡漠疏离,道:“皇上,我先去瞧瞧她。”

“烟儿!你别这样。”他的叹息声如同一片薄翼腾地掩住她的口鼻,令人难以呼吸。

“完璧归赵?”她口中缓缓吐出这么几个字,转眸看向他,无声的苦笑,那笑容哀凉胜寒雪。只稍稍看一眼,便会将人一同拉入那无底的哀伤之中。

他心内大震,闪过深深的害怕,急急道:“烟儿,我真不是是故事的。在御苑父皇寿宴的那天,我多喝了几杯,可能……可能错将她当成了你,才会……烟儿……”他断断续续的说着,他从未发现自己的说辞竟是如此苍白无力,即使他是无心的,又能如何?终究是覆水难收,不可挽回了。

她一片,忧伤如轻雾一般乱上她的面颊,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安静了片刻,她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你已然为九五尊,映月她本就是你名正言顺的庶妃,为何你不正她的名片?”她的神­色­有着惘然的萧索,望着满地阳光洒落而成的金花,遍处绽放,心底的苦楚不断的钻出,无孔不入的渗入她的全身。

她在期望着什么呢?他本来就是皇上,他本来就有那么多的女人,她想怎样呢?难道还指望着他只有她一人么?怎可能?即便没有映月,不还会有其他人么,既然是这样,她又何必如此在意映月之事呢。天意难违,他承诺她将映月完璧归赵,可兜来兜去,终究还是回到了原点。

“烟儿,那孩子,我不想……”他的声音有些酸涩,他的目光却有些柔和有些森冷,似不定的流光。

她大惊,迅疾转身,却对入他一双幽深却饱含痛苦的双眸之中,心中一紧,已是大声唤道:“风离御!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我绝不允许你伤害她!第一次,她连名带好她喊他,双眉飞舞,隐蕴着薄怒,映月对他一片痴心,他怎能如此残忍待她,错了便是错了,即便是无可挽回,也只能认了。

静静伫立着,他们默默对望,然而时间却是不肯为他们而停滞的,依旧是徐徐流逝着,逝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会再回来。

良久,她收扰了满目的怆然,执意拂去他的手,只淡淡道:“我去看看她。”

昏迷了几日,她的脚步自然是虚浮的,也许此刻她的心也是虚浮飘摇着的,明明是踩踏着冷硬的青石地面,却好似踩着软软的棉花一般,放佛每踩下一脚,都落下一个深深的坑,都在她心上踩下一个深深的坑。

他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再拦住她,她知道,他已是无话可说,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与她,何至于走到了今日的地步。本以为抛却心底所有的郁结,想与他渐行渐近,可终究是愈走愈远。

步出了帘幕深重的朝阳殿,外面宫墙巍峨高耸,大雨将皇城之中洗刷的­干­­干­净净,再也找不到一丝昔日的沉凝。

阳光如金子一般洒落在这里的每一处,这里,每一个宫人内监的脸上都洋溢着新的气象,是呵,新皇登基,一切都是新的。而依然陈旧的,也许只是有她的心。

她择了­阴­凉的小径朝景仁宫而去。

景仁宫,这座她从未去过的宫殿,以前为的自然是与他避嫌,而如今,她却是探望他的妃,她的妹妹;以及他的子嗣,她的姨侄,她腹中孩子的同胞弟弟或妹妹。苍天弄人,这一切,是多么的可笑。

走了许久,才来到隐匿在了游廊曲桥之中景仁宫,这里环绕着清凌凌的碧水,数只红嘴相思鸟,啼鸣着,交颈缠绵,好不可人,水中游着红鱼,粉­色­的睡莲盛开了一片。

远远便瞧见了映月正坐于曲廊尽头的一处凉亭之中,一袭郁金­色­彩衣笼花裙,似与青黛肆意嬉闹着,这时间牡丹已是凋谢,亭畔的芙蓉花正开的风致嫣然。瞧惯了牡丹的雍容天香,这类似牡丹的芙蓉却有一分小家碧玉的随和。正如那满面喜不自胜的映月。盛放的花衬着红润欲滴的脸­色­,愈加显得映月肤光胜雪,华美轻艳。

烟落缓缓走上前去,还是青黛最先发觉了她的到来,忙躬身行礼道:“娘娘。”

映月自花丛中甫一抬头,瞧见了烟落,显然一怔,却立即笑靥生花,甜甜唤道:“姐姐。”

一声久违了的“姐姐”,仿佛还是昔年在尚书府中的光景,依稀还是那样夏日的午后,映月总喜爱伏在她的肩头,甜甜的撒娇着,“姐姐,姐姐,你再帮我写一首诗嘛……”小儿女的情怀,如今却再也找不到了。

刺目的红­色­光影似在眼前一晃,晃碎了她恬淡朦胧的回忆,再回神时,只见映月手中已是拿了几件似是婴儿的肚兜在她面前直摇晃,含笑道:“姐姐,你来的正好,来帮我瞧瞧这式样,哪一个更好?”

她亲热的拉过烟落,玉指一横,指着两件水红纹锦制成的婴儿肚兜,似想了又想不定主意般,问:“姐姐,这是我方才从织锦局要来的婴儿衣物的样式,想照着做一件。你看,是这蝶戏牡丹好看呢,还是这穿花龙凤好呢,或者还降龙云纹蜀锦好呢?唉,我真真是拿不定主意。又不知是男是女。”

“都好看!”烟落微笑的看着她道,瞧着映月初初为人母,一脸兴奋难耐的样子,那一刻,她突然心间涌上了浓浓的罪恶感,她之前究竟在做什么?映月是那么的爱风离御,她却总是一味的阻止。瞧着映月眼下这般沉默于幸福之中,仿若她自己才是多余之人,横亘在他们之间。可她的腹中,也有他的孩子,即便她想退出,亦不可能了。古有娥皇女英,姐妹共侍一夫,她真的很想知道,那时娥皇究竟是怎样的感受?寥落?还是真心的喜悦?

“不过,映月的绣工比起姐姐来,真是差的太远了,只怕做出来了,孩子的父皇也瞧不上。也不会因此多瞧我一眼。”映月突然情绪低落,垂下眼去,语中含了几分落莫。

“怎会,最难能可贵的便是心意,能为自己的孩子亲手做衣裳,再看着幼小的他穿上,只怕是最最幸福之事了。”烟落柔声劝道,择了一张石凳便坐了下来,她亦是有孕,不能久站。

映月瞧了一眼烟落微微隆起的小腹,眸­色­暗了暗,叹息声如了无生气的蝶儿,怅然道:“姐姐也是有了孩子呢,想来他更不会在意我的孩子了。姐姐病时他日日都守着,映月也是呕吐不适了几日,可至今才有空闲的御医来瞧上一瞧。”语罢,她摇一摇头,眼眶已是微红。

烟落不忍,滞滞呢喃着,“映月,我……”

“姐姐。”映月突然上前拽住她的衣袖,拽的死死的,不肯放手,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里流露出混合着不安、焦急与无措的眼波。那种娇弱之­色­,委实令人心疼。她哽咽着,似是乞求道:“姐姐,我很担心,当初皇上临幸了我,事后曾命人教我喝那防孕的汤药,我偷偷倒掉了。姐姐,我害怕,我害怕他不会要这孩子……”

映月说着,全身已是颤抖连连,兀自抱紧了双臂,花容失­色­,惊惶无措的直摇头,大颗大颗的眼泪扑簌直掉落,如断线的珍珠般,落于亭中青石板地上,瞬间便被吸附殆尽,只余一抹深黑的印子。

心中一痛,烟落上前握紧她的双臂,制止了她的颤抖,大声道:“不会的,绝不会我可以你保证!”

映月自惊惶中抬头,凄然仿若一朵被雨水打散了花,双眸盈满不确定的期待,“真的可以么?姐姐,他要封你为皇后,你还有他,我却只有这一个孩子,你真的能容下他么?”言罢,她竟是不自觉的伸手护住自己的小腹。

烟落无言,只无奈的颔首,心中百感交集,映月她在担心什么?担心自己容不下她的孩子么?就因为自己以前曾经拒绝过她,不愿与她共侍一夫么?曾几何时,自己将皇贵妃封宫,梅妃又被罢黜得离奇,已是在后宫中传遍了,人人都知晓她颇有手段。是以,连映月都这般防着她么?

映月见她点头,似放心的笑了,她笑得单纯而真挚,如一抹清淡的晓云,神情渐渐沉静下去,不再慌乱。

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映月趴伏在了凉亭的朱红雕栏之上,瞧着池水中一朵朵纯净的睡莲,缓缓道:“姐姐,你知道么?我第一次见他,是在晋都的街市之上。”

映月眼神迷离,­唇­角溢出淡淡舒然,仿佛沉浸在了无尽美好的回忆之中,“那天,我的包袱不甚掉落在路的中央,正上前去捡,想不到,一辆马车却朝着我直奔而来。我吓坏了,忘了动弹,只能眼睁睁的等着被碾入车轮底下。那马车的车夫当时已是没了主意,是他,自马车之中一跃而出,控制住了那马。姐姐,你不知道,有多悬,那马蹄都快踢上我眉心了。他冲我一笑,那笑容,真美!他问我,可安好?那声音,清悦动听。他真的好英俊,玉树临风,我还从未见过那么美的男子,尤其那一双眼睛更是如星辰般璀璨。当下,我只傻傻的点点头,一句话都不曾敢说。”

她挽一挽额边滑落的碎发,轻声继续道:“那时,我便知道自己的心,已然丢了。后来,我经常去那条街上等他,可惜再也没有遇上过……”

烟落默然,难怪映月那段日子总是恍恍惚惚的,为此她还偷偷跟踪过映月,只是不甚跟丢了,原来那时映月便是上街等风离御。

映月的思绪完全沉浸在了往日的记忆中,无法自拔,她微笑着,似一朵娇然绽放的玫瑰,幽幽叹息了一声,道:“可是,想不到,再见他时,他竟是拥着姐姐你……”

突然她望向烟落,问:“你试过看着天黑到天亮的滋味吗?”

烟落无言,她有过么?为风离御,看着天黑到天亮?似乎是没有的,她从不认为他的夜会属于她一个人,她会失眠,却从不会为了等待他到旭日初升。更何况,当时因着情势,他们根本不能见面。

映月轻轻笑了,天气热,有署气蒸腾如白雾,衬得她的脸不真实地明媚和酸楚:“姐姐,你没有我那么爱他啊。深宫的日子里,我日日等着,盼着,他几乎没有来过,偶尔会和我说上一两句话,却都是问你从前的事。仿佛那是他和我唯一的话题。我常常等啊等,等到天都亮了,他还没有来我这里……”

她的神情悲恸起来,侧眸死死瞧着烟落,几乎有些凄怨,“他的女人,并不止姐姐一个,却真真是羡慕姐姐你的,为什么?为什么?他不碰我,不就是不想伤姐姐你的心么?如果不是那夜他喝多了,错将我……将我当成了姐姐你……”声音近乎凄厉,她再也说不下去,泪水不可遏制,再次潸潸落下。

烟落的心,深深震撼了,她只知映月喜欢风离御,不知竟是痴狂到了如斯地步。

举眸见庭前一树深红的辛夷正开得烈如火炬,一阵风飒飒而过,几瓣殷红如血的辛夷花瓣飘落在了她的袖子上,伸出一手,轻轻拂去,只见自己一双素手苍白如月下聚雪。

心中模糊掠过惊恸,却快的来不及去抓住,这戚戚深宫往后便是她们姐妹的归宿了么。

徐徐起身,她背过身去,低声道:“映月,你是我最疼爱的妹妹,不要胡思乱想,你只管好好安胎。我去同他说,让他经常来看望你便是,为人父,这也是应该的。”

一滴泪无声地滑落在手心。

她仰起脸,轻轻拭去面颊水痕,折了一枝芙蓉花在手中,紧紧握着,无声无息,默然离去。

……

正泰殿中,风离御正翻看着一本名册,眉头愈皱愈深,再无法舒展。

尉迟凌亦是一脸凝重,问:“皇上,可看出什么眉目了?”

风离御摇一摇头,突然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尉迟,你说宋祺为何这般轻易便倒戈投降?他可是跟随二皇兄七八年的心腹!即便当时是审时度势,可咱们也并不是十成把握。”

尉迟凌轩眉一掀,冷哼道:“我早都觉着不对劲。”

风离御­唇­角­色­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冷笑连连,寒声道:“看来,朕这个皇帝,当得太容易了!”

……

卷三 残颜皇后 第三章 胜者归来(一)

月亮浅浅一钩,月­色­却极明,如水银般直倾泻下来,整个皇宫都笼罩在淡淡的水华之中。朝阳殿乃是皇宫中最高之所。站在殿前极目远望,连绵的宫阙楼台如山峦重叠,起伏不绝,月光下所有宫阙殿宇的琉璃华瓦,粼粼如星光下的碧波烁烁。

烟落静静立于朝阳殿前,夜风有些大,披散着的长发被风吹到了眼里迷了眼睛。她随手摘了一朵殿前的紫玉兰,花梗坚硬而长,花苞初绽,亭亭如小荷,反手便用玉兰把头发松松挽起。

一袭明黄|­色­缓步向她走来,风愈大,卷起他的长摆无声的飞起,他的龙袍被风吹得紧贴在了身上,益发衬得他丰神俊朗。

走进她的身边,便闻得她发间那清淡迷离的香气,醉人心神,风离御眸中一软,柔声道:“烟儿,今日起风,别站在风口上。随我进去。”语毕,便上前揽住她的蜂腰。

入了内室吗,他与她一同坐下,仔细将她瞧了一遍,他温言道:“你饿不饿?我听宫人回禀,说你初初醒转,胃口不甚好,吃不下东西。我特地叫人预备了些点心给你。”言罢,他清脆击掌两声。

只见方才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内监,提着红木攒花篮子,小心翼翼走了进来,打开盒盖,从中取出一碗热腾腾的饺子,以及一碟点心,轻轻搁置在了桌上。

烟落看了一眼那似乎油腻腻的饺子,又看了一眼那颜­色­黑漆漆的糕点,只觉得乌糟糟的,一阵反胃恶心,忙摆摆手道:“不用了,你吃罢,我不饿。”

他不理她,径自用银勺捞起一只饺子,分了两半,递至她的­唇­边,柔声诱哄道:“这是我特地命人用菌菇及蕨菜制成的素饺,口味极是清淡。你且尝尝,只当是为了咱们的孩子。你想,他们跟着你这个娘亲已是饿了好几天了。”他纤长的眉毛轻轻一挑,示意她吃一口,亮如璀璨的星眸直直瞧着她,蕴满恳切。

听到了孩子二字,烟落眉心一动,心内动容,依言咬了一口,味道果然是爽滑可口,不油不腻,极是清爽。吃着吃着便有了些许胃口,竟是将那碗饺子慢慢都吃了,又就着那块乌黑的糕点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竟是酸梅糕。看着其貌不扬,可真真是对着她的胃口。

他待她如此用心,连饮食都照料的这般细致,烟落默默咀嚼着,心底最深处瞬间软了下去,说不出话来,只静静依着他。

静谥的大殿之中,唯有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映照的交错缠绵。

须臾、她抬头看着他,他亦瞧着他,他的眸光出神却又入神,那迷离的流光,滑动的异彩,直教人要一头栽进去。也不知这样的对视了多久,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发际,缓缓滑落下去碰到那枝紫玉兰,微笑道:“好别致。烟儿总是最美的。”话语间已拔下了那枝紫玉兰搁在一边,松开她如瀑的长发。

他俯首向她靠近,­唇­齿间温热的气息越来越近,直欲一亲芳泽。突然,他停顿了下,眸光凝视在了她瘦削的肩头上,那里的长发有几绺被齐生生的斩断,看着与别处极不协调。

伸出一指将那短发密密缠绕,眸中闪过一丝痛惜,又闪过一丝异­色­,他喟叹道:“真真是可惜了,也不知要多久才能长回原来那样。风离澈也真是的……”

闻言,烟落显然一怔。

察觉到自己失言,他即刻住了口。

风离澈的事,便如他们之间的禁忌,谁都不能去轻易提起。

而他的话,无疑是在平静的湖面之上投入一枚石子,在彼此的心间泛起阵阵涟漪。

烟落微微蹙眉,只觉得手心里凉凉的,皆是粘腻的汗,瞧着桌上剩下的糕点,轻吁道:“我已经吃饱了。同样是有孕,没有胃口,只怕妹妹也是一样呢。不如你差人也做上一份,再过去瞧瞧她,妹妹一定会十分高兴的。”心中颇觉微苦,可是这话不得不说,终于也一字一字吐了出来。

他目光如炬,依旧揽着她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冷然道:“我不会去。”

“皇上何时给妹妹正名分?”他亦是不饶人,双手抵在他的胸前,追问道。

风离御神情已是不耐,只草草道:“明日宣旨,循例晋昭仪。”

“昭仪?”烟落一愣,滞滞重复道:“只是昭仪?”

“是!她本是亲王从二品庶妃,循例晋从二品昭仪,有何不妥?”他渐渐收紧了手,眉间已是隐隐不悦。

“可妹妹毕竟是有了皇家子嗣,难道不应该晋为妃么?”她呐呐说道,秀眉紧蹙。品级虽同,然称呼却大不同。原本宫人还得称映月一声“月妃娘娘”,可如今反倒成了“昭仪娘娘”,虽是平级,实则却是降了。这不是让映月日后备受宫人耻笑么?那映月她,会有多么失望伤心?

听着她的话,再瞧着她恍惚的表情,他浑身一怔,银牙暗咬,揽着她身体的手松开了几分,目光轻漫,却逼视着她,寒声问:“你真这样想?”

她凝眉瞧着他,不语。

心中早已是问了自己一千遍一万遍,她真的这样想么?心底的酸楚一丝一丝的钻了出来,其实她狭小的心间根本便容不下那酸楚,只能任它流遍全身,再浸透她全身每一处。此时此刻,她真真是要恨起自己的刻薄来,她的修养,她的隐忍,全都不复存在,连自己的亲妹妹,她都无比介怀。她真的能容忍么?如果她真的能容忍,那此时这窒息般的郁结又是为何?

神­色­愈发黯然,心底如同下着绵绵细雨般潮湿,她慢慢才轻轻启齿:“皇上是明君,雨露均沾,六宫祥和,才能绵延皇家子嗣……”

未及话毕,已是被他一声爆喝打断,“楼烟落!”

他陡然捉住她的双手,大力捏紧。

她愕然,有多久,他不曾连名带姓的喊过她,记忆中,那仿佛是许久许久以前,只有他怒极之时,才会这般叫她的全名。

四眸相望,他的眼底布满了蛛网般骇人的红丝,喉间不断地逸出凉薄的苦笑。

殿外或许有时起风了,重重的鲛绡软帐轻薄无比,风像只无形的大手,一路无声穿帘而来,帐影轻动,红烛亦是微微摇曳,照得他脸上神情明灭不定。

双手被他紧紧握住,他手上缠绕的纱布传来阵阵浓郁的药香,她无意缩回自己的手,却觉着有凉意一点一点蔓延上来。

他的手一分分加力,捏得她十分的疼。须臾,他阖一阖双目,神情极是疲惫,良久才道:“在你心中,究竟有没有我的位置?”

她微微一怔,仍是不语。

他咬牙,冷声道:“楼烟落!我真想将你的心,掏出来瞧上一瞧,看看里面装的究竟是慕容傲还是风离澈!”

烟落的脸­色­愤然生硬如铁,她腾地站起了身,双手猛地甩开他,眉心间瞬间蕴满了恼怒,只冷声道:“你这话,是何意?”

他俊眉拧成打不开的死结,亦是不语。

僵持,渐渐弥漫了每一处角落;窒息,逼迫得人无处可避,渐渐无法呼吸。

朝阳殿中寂静得过分,偶尔有夜宿的寒鸦凄凉的叫上一声,宿在枝上,风扫过,沙沙直作响。月光透过窗棱落在地上,是淡淡昏黄的的影子。

他与她之间,隔阂早已是那么的深,却只相隔着那么一层蝉翼薄纱,自然是早晚都要捅破的。

正在他们僵持不下时,红菱却适时缓步走入殿中,因着她的素来胆大,丝毫没有被这朝阳殿中骇人的静寂所惊吓,她瞧了一眼僵直站立烟落,又瞧了一眼脸­色­铁青端坐着的皇上,眸中尽是不解。

自然,红菱全然不顾他们的异常,只是浅笑道:“皇上,娘娘,秋太妃自避暑行宫中回来了,此时正在殿外候着呢。奴婢特地进来通禀一声。”

银铃般清脆的声音打破了一室的沉闷,烟落与风离御神­色­皆是一松,神情终于不再僵硬。

风离御缓过神来,摆摆手,勉强笑道:“宣!”

语音刚落,已是隐隐闻得珠翠之声渐沥,胭脂香风细细,熟悉的婉转娇甜的声音自殿门前传来:“烟落!”

琴书早已是等不及通传,疾步奔了进来。她粉脸微红,着一件玫瑰紫缎袖衫,整个人恰如一枝笑迎春风的碧桃。皇上驾崩之后,因着烟落被废黜,琴书循例晋了秋太妃,赐住永寿殿,成了先皇位份最高的妃妾。自然是要从旁协助皇陵入殓等事宜,是以在避暑行宫多逗留了几日,今日方才得赶回来。

甫一见烟落,琴书便亲热的上前拽住她的衣袖,将她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的瞧了一个遍。目光最终落定在了她的小腹之上,立即覆上一脸笑盈盈。

其实,烟落有孕不满三个月,乍一瞧,尚未曾显露山水,只有坐下时,或者是轻轻抚摸方能感受到微微凸起。

琴书朝风离御略一躬身,唤了声“皇上”,便急忙又掉转头看向烟落,喜不自禁道:“烟落,你可总算是有了我们秋家的骨­肉­,是什么时候的事。”她亲昵的拉着烟落在软榻之上一同坐下,絮絮叨叨、喋喋不休道:“你怎么一直站着呢,可不好。站久了,日后腰酸可就撑不住了。”

她拉过烟落的一双玉手,因着兴奋而微微紧握,激动道:“烟落,你也真是的,瞒得这样好。我瞧着这肚子还没显露,可是才有的?我记得咱们一同去御苑之前,你有些反胃不适,我问过你,你不是说月事才来过的嘛。想不到,这么快就有了消息,真是太好了。”

言罢,她又朝烟落挤弄了下杏眼,一脸促狭,刻意压低了声音,神­色­暧昧问:“烟落,你动作真快,可是在御苑之时,你们私下夜会时有孕的?”她说罢,便用手点一点烟落的太阳|­茓­,故作嗔怪道:“你这坏妮子,竟瞒的我这样好。”

烟落闻言,脸­色­变了变。脑中忆起,大约是六月中旬的时候,她曾在琴书的景月宫中饮茶,当时因着胃中泛恶心,琴书疑她有孕,她便随口诓了琴书一句,敷衍过去。想不到琴书竟是记得这样清楚。

脑中飞快地闪过什么,她转眸看向了风离御,只见他此时正端起一盏青玉茶杯,凑至薄­唇­便饮啜着,而他手中的一脉青瓷握得似乎不稳,竟是微微洒出一些,落在哪缠绕的纱布之上。

她淡淡瞧着,心中浮起一丝异样,即便琴书再是压低了声音,可是于他一定是能听得真真切切的。他今早还说信她,可此时他的心中只怕还是疑心罢。

她与他,自醉兰池边那一夜迷乱之后,自然是没有欢好过,在御苑之中私会更是无稽之谈。可眼下,她似乎陷入了困境之中,卫风不在,无人能证明她究竟是何时有身孕的,刚巧她又让卫风瞒住风离御,也诓骗了琴书。原本这不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她何时有孕只消一号脉便可知,可偏偏她的脉象又被莫寻用银针封住,这样一来,她究竟是何时怀孕的,竟暂时成了一个无法破解的迷。

转念一想,又觉着不对,她侧眸看向此时正垂首立于一旁的红菱。她怀孕之事,红菱是知道的,当时卫风还传授了红菱如何替她用生绢束腹,虽然几乎未曾用上。以红菱所站的位置,应当是能听见她们的对话。而且,以红菱素来的直脾气,早就将事实真相和盘托出了。而今日的红菱,不知是怎么了,竟是垂眉站立着,默默不语。

自然,没有人替她说出真相,阎罗自己是不屑去解释的,她的心气颇高,决定着她是断断不会主动去向他解释个中缘由。其实她的事,只消细想,也不难寻出破绽,她的小腹是微微隆起,怎可能是初初有孕。况且只要卫风一回来,一切便都能明了。他信也好,不信也罢,她都不愿置词。

是以,她只淡雅一笑,那笑意仿若一朵稀薄的花,回眸看向琴书道:“宛琴,今日我真的有些累了呢,想早些歇息,不如明日待我­精­神好些了,去你的永寿殿长聊,再将我的事与你细说。”

琴书拍一拍额头,连忙瞧了一眼案几之上燃至一半的红烛,恍然道:“瞧我,一回来便听说了这天大的喜讯,也顾不上时辰晚了,耽误了你休息。该法,该罚!”说着她便笑盈盈的起身,敛身别了烟落与风离御,便神清气爽的离去了。

须臾,待洗漱完毕后,烟落亦是打发了红菱下去歇息,自己则是放下帷幕,和衣上床,径自盖上了薄毯。

虽是夏夜,今晚却不甚热,有徐徐凉风并着殿外清凉的花香,溢满一室。

有悉悉索索声音响起,少刻,她的身边似深深凹陷下去一大块,是他,亦是和衣在她身边躺下,伸出一臂,自身后环拥着她。

淡淡的龙涎香,闻着亦有安神的奇效,烟落本因着怀孕,十分困倦,便这样倚着身后的温暖沉沉睡去。

殿内一片静寂,只有皇宫深处偶尔传来的更漏声伴着她均匀的呼吸声,交替响起。如豆的烛火轻轻摇曳,映照着身侧人儿益发的恬静安然,她美眸阖着,睫毛如翼轻轻颤动,­唇­角弯着舒适惬意的弧度,睡的正香甜。

他凝神细瞧着,缠绕着纱布的手轻轻拂过她的面颊,反复摩挲。突然,他伸指一弹,熄灭了烛火,陡然一室的黑暗,即便是窗外如钩新月,也再不能瞧清楚他的表情。

……

自那日后,日子便这么不咸不淡的挨过了十多日。

他们之间有什么变化么?烟落不知道,如果说有什么变化,那便是风离御愈来愈忙,每日能见上他时,已是晚上,也来不及说上几句话。常常都是她熬不住先是睡去,待到醒来之时,他已是起身离开,只有枕畔那残留的龙涎香,证明着他曾经来过。

然而,平淡的日子维系不了几天,总有更令人震惊的消息。

这日正午,她刚用完午膳,正准备和衣小憩一会。

只见红菱跌跌撞撞跑来,俏脸因着激动已是涨得通红,她上气接不上下气,连连喘道:“娘娘,庆元侯回朝了!”

“什么?”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忙搁下手中正绣着的婴儿衣物,急问道。

红菱喘着气重复:“娘娘,是庆元侯,他回来了。”

庆元侯!是傲哥哥回朝了!

“啪”的一声,是她碰落了身旁案几之上的一盒绣针。

散落了一地的银针,闪耀着冷濯的光芒,并着明媚阳光耀入遍地而开的金花,格外地刺目……

……

卷三 残颜皇后 第四章 胜者归来(二)

烟落瞧着那散落满地的银针,愣在当场,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正待弯腰去拾。

红菱忙低呼一声,阻拦道:“娘娘,你可是有身子的人了,万万不可屈膝,还是让奴婢来吧。”说罢,她已是俯身下去,一一拾起银针。

烟落震惊到无以复加,心跳的声音砰砰得厉害。他的确还活着,半年来的隐秘揣测和心惊,在这一刻乍然得到了答案,整个人恍如还在梦里一般不敢相信。

银针很快便可拾起,然而她慌乱的心却是极难平静。幕容傲回来了,他竟然回来了。他平来无事,这原本是好事,可此时此刻,她却十分担心,风离澈已然兵败,而幕容傲原本又是太子党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且以前幕容傲与风离御便是水火不相融。此番风离御已然是九五之尊,那他会轻易放过幕客傲么?

这一刻,她彻底懵了,她不明白傲哥哥为什么要回来,他不可能不知晓新皇登基之事,私心里,她是希望他自此隐匿于江湖之中,余生平安即是她最大的心愿了。可她不明白,傲哥哥为何明知形势险峻,却执意往火坑中跳呢。

愈想愈是心惊,她腾地站起身,跨出一步,却又硬生生的止住了,单手扶稳紫檀茶几,驻足细思,如果她去求风离御放过傲哥哥,会不会令事情变得更糟。这一刻,她扰豫了。

红菱偏过头来,瞧着烟落一脸茫然无措的样子,不由诧异道:“娘娘,你怎么了?庆元侯失踪了那么久,人人皆言他凶多吉少。如今总算是活着回来了,可娘娘为何露出如此一副茫然表情?难道娘娘不高兴么?”

“红菱!”烟落突然一手握住红菱的双臂,眸中闪过一丝惊惶,急问道:“皇上现在何处?”她的手微微哆嗦着,另一手的腕上的雕龙琢凤缠丝手镯硌在案檀桌上“玲玲”一阵响。

红菱摸一摸头,略略想一想道:“这个奴婢也不是很清楚。这个时候,也许会在御书房罢。唉,娘娘,你要去哪?”看着烟落急急跑出门去,转眼已是消失在了殿门前,她懵懂不解,愣在了原地。

正值午后,是烈日最盛之时,闷热难言,日头毒辣辣的,映着那青砖地上白晃晃的眼晕,一丝风也没有。烟落在烈日下走了一刻,便觉着全身毛孔忽忽透着蓬勃的热意,又走了几步,身上素纭皱纱的衣裳就被濡得汗津津的,几缕濡湿了的头发,粘腻地贴在鬓侧。

蝉的嘶鸣一声接着一声,吵闹不停,教人心中烦躁。烟落快步走着,终于来到了御书房殿前。

整个御书房宫门深锁,竹帘低垂,似恨不得将满天满地的暑气皆关闭在门外。只见刘公公手执拂尘正守在门前,微阖着眼眸,打着小盹。

烟落的脚步极轻,可依旧是惊动了刘公公,他定一定神,瞧见了烟落,忙躬身行了大礼,恭敬道:“娘娘,皇上在内政务,正与庆元侯相商要事。

天气这般热,要不娘娘去偏殿等候,或者奴才进去通传一声。”他小心翼翼的瞧着烟落,询问道。

烟落摆一摆手,示意刘公公不要做声,她等着便是。只是傲哥哥与风离御能有什么要事相商?想到这,她心中不免更为紧张。可理智时刻提醒着她,此刻她决计不能进去打搅,一切也得等到他们谈定后再说。

然而,这样的焦灼等待是漫长的,眼看着金乌坠地,彩霞满天,又眼看着夜风吹亮了星子,胃中开始阵阵泛疼,许是饿了太久,站了太久所致。

终于在月上柳梢的时分,御书房的宫门沉重打开,烟落一怔,直觉上想避开,无奈双腿因着久站,早已是麻木至极,根本无法迈开半步。只得眼睁睁的与里边出来之人打了个照面。

他还是原来的那样子,与记忆深处中丝毫没有变化,一袭银白暗纹对襟衫,眉若弯月,日若朗星,一派温文尔雅。若说变的恐怕只是他眉心那一点淡淡晕不开的轻愁。

烟落匆匆瞧了一眼,便慌忙低下头。只那一瞥,她已是分明瞧见了他眼底劫后重生的相逢喜悦。她不晓得自己究竟要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他,是以逃避是最好的选择。

可他却似脚生了根一般,定在了她的面前,不曾挪动半分。渐渐的,烟落周身已是浸润在了他浑身散发而出的清冽芬芳之中。那样的熟悉的香气,闻得便教人心神舒畅轻然。

此时刘公公近前一步,躬身对烟落说道:“娘娘,皇上在里边等着,娘娘可以进去了。”

幕容傲淡淡一唏,似是自嘲,将那两个字重重说出,“娘娘?”

这两个字似两块烙铁重重烙在心上,呼吸的痛楚间几乎能闻到浓郁的血腥味。他是在提醒着自己,她这一声称呼“娘娘”的尊荣,是建立在了手染血腥与杀戮之上的么。此刻,她心中窒闷的几乎说不出话来,为了风离御,自己背叛的又何止是对傲哥哥的感情?

强忍了片刻,她方缓过神气勉强道:“庆元侯平安归来,乃是喜事一桩。候爷一别六月,生死不知,不晓得教多少人担忧。如今回来便好。”她刻意的保持着生疏。

“平安?”他满目怆然教人不忍赌,拱一拱手道:“不过一别六月,不想世事颠覆如此之快,听闻下月初一,皇上便要策你为皇后,母仪天下,傲在此提前恭贺一声。”他退后一步,似自叹道:“候爷?良久未曾听娘娘如此称呼,傲大觉生疏了。”

他如此语气,无疑是在怨她了,更无疑是在她心口上狠狠扎了一刀。他怪她,说好了一同扳倒风离御的,说好了日后长相厮守的,而她却临阵倒戈相向,还设计构陷了风离澈。他一定是在责怪她。可她能分辩么?分辩又有何用?她分辩的理由如今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伫直良久,幕容傲眸中满合隐忍的苦痛,道:“一别六月,想不到你竟是琵琶别抱。”他温雅的­唇­边蕴满苦涩。

琵琶别抱?他可是指她移情别恋,一颗心已然向着风离御?

烟落神情难堪的别过头,转身抬步欲朝殿中走去,也许不相见,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

“烟落,我千辛万苦,我拼死回来,要不是想着你。烟落……我想着你才能回来,可却要我亲眼见他迎你为皇后。”他踉跄着退后一步,暗哑道:

“早知如此,我情愿自己身死凉州。”

她步履一怔,神­色­瞬间黯然,喉中有哽咽的低吟,却被她尽数吞入腹中,狠一狠心道:“侯爷千万别这么说,我本就是这样无情无义的女子。”

晚风吹过,一扫白日的闷热,树叶哗哗作响,像落着一阵急促的冰冷暴雨。八月中的天,便是这般昼夜温差极大,教人无所适从。

“无情无义……”他喃喃良久,似苦笑出声。

她不忍再听,仓皇进殿。刘公公适时的将门关阖紧闭,终于将他的一切尽数关在了门外。

入了御书房,只见风离御正背对着她,似乎在用心看着什么东西,像是一卷明黄|­色­布帛。听见她进来,头也不回。

烟落只得福了一福,淡淡道:“皇上金安。”

他微微一怔,有片刻难堪的静默,他回身扶住她,沉声道:“你等了多久?”

她平缓答:“还好。”

他觑了一眼她略显发白的­唇­­色­,秀眉之间难掩的疲惫,显然是等了不少时候。当即他便扶她坐下,沉了脸­色­道:“你担心我会对慕容傲不利?所以才一直守在了门外?”

他的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反倒使她一阵语结,不知该说些什么。

风离御也不理会她的愕然,径自坐回了书桌,开始批闭奏章,只丢下一句怨言道:“以后别总没个时间,这般饿着自己和腹中的孩子。”

烟落瞧着他明黄|­色­的身影在烛火之中益发炫目,心内涌上一阵愧意,对于她腹中的孩子,他似乎总是比她上心。

少刻,风离御自堆积如山的奏本之中抬头,见她仍是站着,俊眉微皱,徐徐开口道:“此次慕容傲得胜归来,非同一般。他全歼了日月盟在凉州的老巢。且将日月盟的乱党贼子全部整饬收编,这样大的功劳,自父皇开国以来,还未曾有过。”

说着,他神情闪过­阴­郁,眉间渐渐聚拢了雪峰之上的寒气,冷哼一声,道“你在担心什么?你以为如今我能耐他何?他手握父皇昔年密诏,昔年父皇要他只身卧底于日月盟,自内部将其彻底瓦解,并且允诺他,日后事成,便官拜左相。如今他便要我按先皇遗诏的旨意任命他为左丞相。”言罢,他手中紧紧握住那一卷明黄|­色­的布帛,眸光渐渐变冷,冷得像九天玄冰一般,激起无数锋芒碎冰。

烟落美眸圆睁,交握的双手轻轻一震,腕上细碎的金链子便随着她的颤动而索索作响,为这静谧的殿中添上一分不和谐的音调。

傲哥哥得胜归来?并且全歼日月盟逆党?还要官拜左相?

这究竟是哪一出戏对哪一出戏?此刻,她的思绪完全乱了。

“砰”的一声,是一卷明黄|­色­的布帛丢至她的脚下,那样柔软的布帛贴着她的脚边,一阵软腻。抬眸间,却对上风离御一双­阴­鸷深沉的目光。

他寒声道,“不信,你可以自己看。”

她顾不得脑中烦乱无序,望着他冷然的目光,那样隔离的目光,仿佛她与他已是离了百丈远,脑中轰然鼓噪着无数奇怪的声音。所有的思想一扫而空,只空空地想着。

时光被缓缓地拉长了,拉得那样长,成了一条细细的线,极柔韧的,一圈一圈绕在他们之间,今他们彼此都渐渐难以呼吸。

须臾,烟落缓缓俯身,轻轻拾起那卷布帛,展开一一看过,果然是先皇的笔迹,笔墨带锋,笔尾带钧,与她废去妃位的诏书字迹无异。原来,竟然真的是先皇密令慕容傲卧底于日月盟内部,再将其一网打尽。

如果傲哥哥与日月盟是这般的关系,那风离澈呢?会是什么样的?突然,她害怕住下去细想。

风离御面­色­如沉水,语气依旧是冷峻,正如他一手紧握的青玉笔,那样握紧的力道,并不曾放松分毫,冷然挥一挥手道:“如此,你便能放心了?

下去罢,联还要批阅奏章。”

“联”,她微微一愣,清丽的容颜晃过一阵惶然,如荡漾开去的湖心粼波。他第一次,在地面前自称“联”,这个只有皇帝才能使用的尊贵无比的称呼。

月­色­空濛如许,落在人身上如披雪披霜一般。这样炎热的天气,犹见西窗下,那漏下的月光有寒凉之意,满地丁香堆积,亦如清霜覆地。

她没有再说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与他,何至走到了今日的地步?

明明是近在眼前,却仿佛相隔了万水千山,无法攀越。

寝殿中静寂的过分,他的神情有些惘然的萧索,望着满地月影,薄­唇­微启,再多的话,到了嘴边,最后只凝成一句:“你还有什么要问朕?”

她轻轻抿一抿下­唇­,摇一摇头,敛起衣裙一角,福一福身道:“臣妾告退。”

转身,冉冉离去,纤弱的身姿,渐渐消失在了如霜的月­色­之中。

只余大殿之中,一片黑潭般的死寂……

卷三 残颜皇后 第五章 公主远嫁

他们的生分,便是在这样一夜之间。所有往昔的一切,都好似从指缝间逝去的流水一般,无法挽留下一分一毫。

那一夜,她在朝阳殿静静坐了一整夜,月光沉默自窗格间洒下,是一汪苍白的死水。她就这样醒着,自无尽的黑暗凝望到东方露出微白,毫无倦意。

心,如同殿中青铜麟兽中焚尽的龙涎香一般,化作了一样冷寂的死灰。

她犹不甘心,执起铜勺,掺了一勺子香注入其中。搅动着,辛冀着能看到一丝烟雾缭绕,迷了她的眼,或是迷了她的心,都好。

可惜,没有了火星,死灰又怎能复燃?她颓然的坐回了床上,一缕细微的鑫­色­隔着湘妃竹帘洒落在空落落的枕畔上。

天,终于亮了。原来映月所说的那般,看着天黑到天亮的滋味,便是如是,如今她也深刻体会了,不是么?夜相思,风清月明,难耐漫漫长夜。

伸手轻轻抚上日渐隆起的小腹,孩子,终究她还有孩子可以依靠。

接下来的几日,她的耐心一点点都熬在了对腹中的孩子的期待上。身旁案几之上的春藤小箩里已是放着一堆绣件,颜­色­鲜艳,花样­精­巧。穿花龙凤、五福捧寿等等吉祥图案,虽然寻常,但在她的手下却栩栩如生。她的针绣,已然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然而没有技艺­精­进的空间,打发起时间来,只会觉得益发的寥落与寂寞。

而她,终究只是凡人。心绪不宁,手中的刺绣便是应了心,再无法寻出一分别致。此刻,她几乎要想不起来,昔日的自己究竟是以怎样的心境去绣那个微型香囊给他的。

天气酷热,怀着孩子又更是不能食用生冷食物,心中越发觉得焦苦不堪。

这一日她困倦午睡,只留了红菱一人在她身边打扇服侍。中午雷雨刚过,窗下极凉爽的风卷着清凉的水汽徐徐吹进,她睡得极舒服。

朦胧中她好似看见了一柄寒冷的宝剑闪濯着冷冽的银光,朝她直劈而来,斩落她的青丝,零落纵横散了一地。那一双幽深的眸中,跳动着无比愤怒的幽蓝火焰,直欲将她焚烧殆尽。冷厉的声音不断地在她耳边回响着,“楼烟落,我绝不会放过你。”她忽然害怕起来,大声疾呼:“不,我只是,只是……”可他依旧冷冷地注视着她,愈离愈远。

她头痛欲裂,忽而一件清冽的芳香忽然吹散了她深身的闷热窒息,那香气愈来愈近,似有梅花的芬芳,是她所熟悉的。蓦地转身,她望见了一双饱含隐忍的痛楚与绝望的眸子,他苦涩的摇头,“一别六月,想不到你竟是琵琶别抱。”记忆中的他与眼前的他无法重叠起来,只看着他一步一步的后退着,身后似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她惊呼“不要!”

她难受的紧,恍惚中有一只温热的大手温暖覆盖在她的额头上,担心道:

“她时常这样么?睡不安稳。”

似乎是低沉的男声,红菱的声音低低的:“娘娘总是睡不好,吃得也不香。”

他哦了一声,一块凉凉的帕子搭在了额上,她觉得舒服了些。仿佛有—双手在抚摩她微微凸起的肚子,然而并不真切,很轻微的触觉。她只觉得困倦,隐约听得他似轻声与红菱一问一答着什么,朦胧中,觉着红菱的手劲极大,一下一下扇得风大,更觉舒畅,便沉沉睡去。

醒来时已近黄昏,她挣扎着起身,唤道:“红菱!”

红菱侧身替她理一理薄被,微笑道:“娘娘,有何吩咐?”

她环顾了下四周,空落落的除了她们二人以外,再无其他,唯有长窗之下盛开的茉莉,泛出阵阵沁凉的芬芳。不觉疑道:“方才找仿佛听见你和谁说话了,是有人来过吗?”

红菱笑答:“现在能有谁来呢?是每日揗例来的御医,见娘娘不停的出汗,便搭了块凉绢子进来。又问了我几句。”

烟落转眸瞧了一眼,手边果然有—块雪白的方巾,心下虽犹奇怪,却也不以为意,径自起身,理顺了微皱的衣摆,挽一挽略松的发髻,想不到自己一觉竟是睡了这么久,她随口问道:“可还有别的什么事?”

红菱颔首道:“有。下月初一,皇上与娘娘大婚,凤冠吉服已是准备妥当,眼下数十位宫人正端着等在了殿外,只等着娘娘午睡醒来过目一试,看看还有什么不妥之处。”言罢,她正欲起身去唤。

烟落一臂拦下,秀眉微蹙,道:“不必那么麻烦了罢,织锦局向来仔细,况且还有宛琴帮忙盯着,应当无碍。”

红菱撇一撇­唇­道:“那哪里成,帝后大婚,可非同一般,娘娘还是不要为难那些宫人了,一会儿她们回去无法向皇上交差。”

烟落想一想,觉着也是,于是便差红菱唤了她们进来。

十余个蓝衣宫女,鱼贯而入,个个手中皆捧了一盏玉盘,盘中覆了一层红­色­珊瑚绒毯,她们将手中之物一一显现于烟落面前。

最烛目的自然是大红­色­绸绣八团龙凤双喜凤袍,这嫁衣的­精­美之处便在于整件吉服遍身的金丝刺乡。在两肩、前后胸、前后下摆乡金龙凤同合纹八团,寓意龙凤呈祥。

再是风冠,冠顶饰有三龙,正中一龙口衔一枚硕大夺目的东珠,作飞腾状,中层为三只翠凤,冠的下层装饰大小珠花,珠花的中间镶嵌红蓝­色­宝石,周围衬以翠云、翠叶。龙凤姿态生动,珠宝金翠­色­泽艳丽,光彩照人,端庄而不板滞,绚丽而又和谐,尽显皇后母仪天下的高贵身份。

如此奢华,烟落不由一阵感慨,问向为首的两名宫人,瞧着服装制式与旁人不同,应当是织锦局和尚珍局的掌制,道:“皇上登基也不过半月余,如此­精­美的凤袍凤冠,那点翠于法,岂是区区二十日便能完成的,当真是难为你们了。”

二人敛衣福身,恭敬答:“帝后大婚,织锦局与尚珍局拼尽全力,乃是分内之事,多谢娘娘体恤下人,奴婢们只是连夜赶了几日罢了,但求娘娘满意。”

烟落微笑道,“极好。”

自有宫人上前搀扶起她,为她一一试过。穿毕,但闻惊叹声连连而起,一名年纪尚小的宫女由衷赞道:“娘娘倾国倾城,宛若天人,皇上若是瞧了,必定为娘娘所倾倒。”

烟落凝眸向镜,镜中人已经一扫先前黯淡容光,遍体璀璨,明艳不可方物。如同一张光艳的面具,掩盖住了她此刻复杂的心情。他终于要娶她了,午夜梦回之中,这究竟是不是自己所一直期待的那一天?

她伸于触摸着自己光滑细腻的脸庞,轻轻拍打一下,仿佛害怕这一切不是真实的,又仿佛是别的什么。愣了须臾,看着身侧的宫人皆是一脸小心翼翼的瞧着她的出神,不敢言语,方才微笑道:“从未穿过这宫装凤冠,现在穿上仿佛整个人重了几十斤,难受的紧。”

此话一出,织锦局掌制“扑哧”笑道:“皇上宠爱娘娘,赏赐丰厚,恨不得教奴婢将所有的金线宝石一齐都坠了上去。娘娘母仪天下,日后恐怕都得要穿的这般华贵,习惯了便只以为美而不觉难受了。”

烟落淡然一笑,道:“也许罢。”

腾然,她想起了一件事,又问道:“这帝后大婚,怎么个迎娶?”这是她一直疑惑之事,她的宫殿正在建,风离御又不另外指一处地给她住,她如今日日住在这皇帝的寝宫朝阳殿,极不合规制。况且,这帝后大婚,她总要回自己的娘家罢,也不知风离御是如何安排的。

向珍局的掌制闻言,偷偷掩­唇­一笑,道:“皇上心疼娘娘,不忍娘娘离得太远太久,是以吩咐了我们,隔夜才肯放娘娘回娘家,次日便要奴婢们以凤撵给迎回来。这般鹣鲽情深,可教内宫上下羡煞了呢。”

烟落绝美的容颜有片刻的恍惚,他与她,在外人眼中,真的是这般鹣鲽情浑么?为何,她总觉着是愈来愈疏远了?况且,他已经好几日都未曾来看过她了。

再由宫人服侍,卸去一身沉重的凤袍凤冠,她觉着整个人仿佛轻松了一段,不由得舒了一口气。挥手摒退了一众宫人。

彼时已近黄昏,天空如滴了墨汁般透出黑意,晚霞如鎏金坠地,似铺开了长长一条七彩弹花织锦。她静静的走向了朝阳殿门前,金碧辉煌的皇宫,幻彩迷蒙下的深广殿宇,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摄人气势,直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是的,还有十多日,他便要正式迎娶她。往后他便是她名正言顺的倚仗终身的夫君,她的半边天。可他,也会是其他人的枕边人,心内有莫名的酸意慢慢翻滚着,涌至喉间,却不知是何滋味。

晚霞中,似有一个橘黄|­色­的小点向这边疾步奔来,那一小点跑得极快,愈来愈近,烟落几乎以为自己眼错,细一瞧,竟是十公主风离莹。

以前先皇尚在世时,极是疼爱这最小的女儿凤离莹,若捧在掌心之中的明珠般呵护着。后来风离莹的同母哥哥风离澈册封太子,她更是水涨船高。

不过听闻,风禹御亦是疼爱自己的小妹,是以登基之后,不曾因着风离澈的事迁怒于她,待风离莹仍是极为优渥。

可此时的风离莹看起来似乎十分狼狈,长长的裙裾拖曳及地,几乎特她绊倒,几步踉跄,却仍是执意疾步奔跑着。满头的青丝发髻,因着她的奔跑而晃得松散。

未待烟落反应过来,风离莹已是一步上前,拽住她的衣袖,急急道:“皇嫂,你帮帮我……”话未毕,她已是潸潸垂泪,哽咽得再说不出一句话。

烟落愕然瞧着风离莹,只见她容光娇艳而青春,红润如轻霞,与那如珍珠般掉落的泪水极不相称。心中不由十分疑感,她与风离莹素来没有什么来往,甚至以前为了墓容傲之事,风离莹还曾经煽过她一个耳光。此刻,风离莹却来求她帮忙,能有何事?

烟落自不是那种记仇的心胸狭窄之人,瞧着风离莹一脸凄然,长长的睫毛上沾满了晶莹的泪球,楚楚可怜,心下不忍,问道:“公主何故出此言?

不知有何是烟落能帮得上的?”

风离莹一见烟落并未拒绝,露出喜­色­,自怀中掏出一方绢帕轻轻拭了眼泪,道:“皇兄要将我嫁去南漠,我不愿。”

烟落一怔,好端端的,风离御为何要将风离莹嫁去南漠国?难道仅仅是为了联帮固朝本么?

风离莹一双美眸满含企盼,睁得滚圆,因着朦肫的泪意愈加宝光流转,哑声道:“眼下皇兄最疼嫂嫂你了,也只有你才能劝得动他。皇嫂,你是知道的,我喜欢慕容傲,他失踪了那么久,如今好不容易才回来。皇兄一定是不同意我与他一起,才急急将我打发了去南漠。皇嫂,我真的不想去,你帮帮我!”

风离莹终究还是未出阁的少女,这一番话说得自己已是满面通红,终于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烟落听着,心中渐渐清明了起来,眼下傲哥哥已然官居左相,如果再当了这驸马,只怕权势地位是如日中天。而风离御必定是不希望这样的局面发生,才欲急急将公主远嫁南漠。

“这个,若我去劝,他会听么?”烟落迟疑道,毕竟她与慕容傲之间总是有过一段情,且风离御一直耿耿于心。

风离莹用力拭去泪痕,大力点一点头道:“一定能行,拜托皇嫂了。”

言罢,眸光中已是满含期待的晶莹。

瞧着她一脸小儿女的待嫁情切,烟落不忍拂了她的意,只得勉强领首道:“那,我去试试罢。”

卷三 残颜皇后 第六章 翻脸

风离莹一脸满足的离去,与来时仓皇失措的身影相比,已然是多了几分期待的雀跃。其实,风离莹亦不过是未足十七的少女,明艳若向阳春花,还带着未脱的天真稚气与自小养尊处优的娇气,只是眉眼间总是少不了一分与风离澈的相似,有那么些拒人千里之外的孤冷意味。

烟落叹息,黄昏的晚风卷起鬓角的垂发摩在脸上沙沙地痒,眼角不觉酸酸的涩。即便是贵为公主,婚姻之事都有那般的无奈与身不由己。此时此刻,反倒不如寻常百姓夫妻的郎情妾意了。

夕阳暮­色­下,倦鸟归林,红霞影重,而那种血­色­的苍茫之感,仿佛重重压迫在人的心口。烟落拾级而下,步出朝阳殿,身姿如弱柳扶风,翩翩纤纤,缓缓没入浓重的夕阳之中。

天,在她的身周一分一分的暗了下来,而宫灯,却在她的身周一盏一盏的点亮。是啊,暗了天­色­,明了宫灯。这皇宫之中,永远都是明亮的,容不得一丝黑暗。

本以为他会在御书房批阅奏章,可到了御书房中,才知晓风离御竟然独自一人去了醉兰池中湖心小岛上用晚膳。是以,她也差人备了小舟,湖心岛并不远,荡上半柱香的功夫便到了。这里除了船,再没有别的途径可以到达。

离船登岛,只见岛上有一栋小轩,烟落知晓此处,听闻是前朝皇帝疼爱宠妃,又因着那名宠妃身子羸弱,不能远行,是以在这样一处宫中湖心小岛上为她建造了一座避暑纳凉所用的水轩。只是自天晋皇朝开国以来,这里已是荒废了很久。也不知风离御为何会寻这么一处偏僻地独自用膳。

烟落环顾四周,这处小轩,不见梁攒,唯有四周巨大的窗户,视野开阔,而所见之处,除了碧草宫墙,唯有茫茫湖水,碧波荡漾。

岛上还算收拾的清爽,没有她想象中那样的荒凉。

正待往深处走,忽然,一阵悠扬的琴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那样婉转琳琅,绵绵之音直酥入骨。时而流亮如碧波荡漾,仿若山涧裂岩狭缝中迸出的一缕清泉,时而悠长舒缓,激荡如碧海潮生,落英玉华。

这湖心岛上,除了风离御,还会有谁?她从不晓得,他竟然是会弹琴的,而且还弹的技艺还这样好。那么,他会不会是不愿让旁人听到,是以才来到这湖心小岛,独自抚琴。

这里四周空茫茫皆是水,是决计无法将那悠扬的琴声传至岸边的。是否只有这样,他才能如此淋漓尽致的宣泄着自己的琴音?

渐渐他的琴音一转,拨起了伤感与不详的下半阙。只是,他曲中那哀婉相思之意,又是为了何人呢?

烟落凝立,缓缓自腰间取出一直随身带着的玉箫,这样短小­精­致的玉箫,不过一指来宽,是娘亲送给她的,也是她多年来最珍藏之物。这样的夜,和着这样凄糜的乐曲。她的内心惊动如滚滚雷雨,几乎想要伏案恸哭一场。他的琴音,教她想起了自己久不曾见过的爹爹,哥哥,娘亲。还有那如今虽然相伴在宫中却比外人还要生疏的妹妹映月。

月­色­凝如水,洒在她轻烟般飘渺的容颜之上,便好似她那不曾落下的泪。

清风徐徐扑面而来,夹杂着湖面上清冽的水汽,吹得人神清气爽。她将玉箫轻轻凑至微凉的菱­唇­边,吹奏起来。箫音清越幽幽,渐渐和上了琴音。

琴箫相和,琴音袅袅,箫声幽幽,周遭一切的声响似乎都低了下去,只余这悠扬清越的合奏飘荡回旋在了夜空之上,连月儿都拂去了遮掩的薄云,醉神倾听。

随着他琴音的尾音渐渐旋得定了,戛然而止,箫声亦是在那一刻止了,突然的安静使周遭益发显得沉静如水。

烟落循着方才的琴音缓步上前,瞧见风离御此时正坐在湖畔,远远眺望着醉兰池沿岸密集琳琅的宫殿,亦或是正眺望着不知名的远方,满湖的莲花,已是盛开到将要颓败,盛极必衰,这是天地万物间避不去的规律。可他,已然贵为皇帝,还有什么事能令他如此揪心呢?他的神情飘渺近乎惘然,那样的迷惘的怅然是她不曾见过的。

绣花鞋踩踏着地上柔软的青草,发出簌簌的声音。

他背着身,缓声道:“你来了。”

仍是望着湖心出神,语气淡淡道:“你还没用晚膳罢,桌上还有一些,应该还没有凉。”

烟落敛裙落座,执起银筷,随意用了一些菜,就着米饭,慢慢吃起来。虽是渐渐吃饱了,却总有些食不知味。如秋水般的眸子时不时的瞧一瞧他颀长而又冷硬的背影。

搁下筷子,执起罗帕,轻拭­唇­角,静默了片刻。

她美目一扬,缓缓问道:“我今夜来,是想问问你风离莹远嫁南漠之事。”

风离御自湖边徐徐站起身,转眸看向了烟落,俊眉微蹙,神­色­­阴­晴不定。

烟落只作不见,冲他微微一笑,那笑容绵软如三月叶尖的雨珠。

他有片刻的失神,再望向她的神­色­已然添了几分温文,却依旧是冷声答道:“自我登基以来,朝根不稳,夏北国蠢蠢欲动,愈伺机夺回凉、灵二州,或者有更大的野心也未尝可知。而南漠国一向与本朝疏离,如今却主动差使臣前来请求联姻。父皇已然驾鹤仙去,那昔年父皇与南漠国主南宫烈之间的恩怨,想必南宫烈也不会再计较。此番联姻,可确保我天晋皇朝身背稳固,即便是夏北国率兵来犯,应付也是绰绰有余,免去了腹背受敌之忧。如是,你可明白了?此事我已然决定,无可转圜,你替她作说客,也是无用。”

今日月朗星稀,夜­色­如轻扬的羽帐缓缓滑落,湖面之上的夜是深蓝­色­的,星垂湖面,明亮地烁着银亮的光,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稀疏的光影间,他站着离她十步远,瞧不清他面上如风云变幻的表情。

烟落眉心微动,亦是面无表情,只凝眸瞧着他,语气如疏淡天气,问:“只是这样?”

风离御近前几步,眸底划过一丝冷然的光晕,行至她的身侧,一字一字道:“你这话,是何意?”

她温然一笑,淡淡道:“无甚意思。只是觉着公主年轻娇柔,自小养尊处优,是以脾气骄纵,如何能肩负起这远嫁南漠和亲的重担,是以烟落心中很担心。相信公主的­性­子,皇上应该比烟落更为清楚,又怎会不明了?”

此时,她背风坐着,他迎风站着,抬头仰望,只觉得他高高在上,远不可及。他们,自认识以来,相处的时间是那样短,即便是初次在万灯节画舫之上相识至今,也不过是匆匆八月,八月之中,真真在一起的日子更是短暂。此刻,她发现自己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他。

夜风吹起她宽大的衣摆,如一翼蝶儿鼓起宽阔的翅膀,那翅膀随风挨得他那样近,可是她不确定的是,他们的心是否还能这般靠近。即便是他们可以琴瑟合弦,可终究是相隔着什么。

他略略沉­色­,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身旁一丛丛野菊开得正盛,烟落顺手摘下一朵,掂在手中把玩,一片一片摘去那花瓣,讪笑一声道:“我能想说什么?皇上都已经决定之事,我还能置词么?”

她心中极恼他总是这般罔顾她人的意愿,还且还怔怔有词,指尖的花茎被掐摸得久了,清凉的花汁一点一点蔓延至掌心,黏腻腻的清香。她抬眸觑他一眼,忽然勾­唇­道:“究竟是因为害怕庆元侯当了驸马权势过盛,还是因为她是风离澈的同母妹妹。想必答案只有皇上自己心中最为清楚,旁人无法揣测,又怎能知晓的那么详细!”

他的目光顿时犀利如剑,冷如寒月,死死盯着烟落,仿佛要将她刺穿一般。须臾,他突然勾­唇­邪肆一笑,寒声道:“怎么,昔日的情人如今九死一生回来了,是这般的另你难以忘怀?连婚事都要你替他­操­心?你还想为他周全一些什么?”

他的双拳握紧,隐隐可见指节泛青,如一颗颗滚圆的鹅卯石,凤眸微微眯起,薄­唇­勾起冷嘲道:“你自己未能嫁给他,怎样,看着旁人嫁他,你就不吃心?想不到你的气量还真是大。”

她望着他深邃不见底的眼中那抹狠厉之­色­,终于明白什么是耿耿于怀,心中顿时痛得无以复加,想也没有想,站起身,脱口道:“要不是因为你,罔顾我的意愿,强迫我,我早就是他的妻了,又怎会落至今日这般地步!”她恼极他对她的怀疑,怒极他对她的不信任。她为了他,付出了那么多,可他依旧是怀疑她的心。

语毕,她已是深深后悔,自己今晚是这么了,竟然会冲动至极,说出这样伤人的话来,与她平日的内敛隐忍相去甚远。

其实,自再次见到慕容傲时,她的心早已无从前那般少女情怀的含羞带怯。也许,她对慕容傲从来都是一种倾慕,而不是真真刻骨铭心的爱。也许,正是因为她与风离御一同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有痛的,有爱的,有伤害的,有呵护的,有猛烈的,有狂热的,是以才令她难以忘怀。

“落至今日这般地步?!”他一字一字的玩味的念过去,双眸益发眯起,成了一条锐利的细线,那冷冷的目光似要将她彻底吞噬一般。

烟落自觉失言,脸­色­微微发白,心底泛起一丝惧意,双腿微颤,不自觉的向后退去。

风离御一下拽住她,单手扣住她纤柔的手腕。她的手腕之上戴着玉润的玉镯子,并环绕着碾成金叶的细链子,此时此刻却因着他的紧握,那片片金叶子都如同尖锐的锋刃般刺入她的肌肤之中。细碎的疼痛,密密麻麻的侵蚀着她的大脑。

“我……”她轻轻摇着头,而喉间却好似卡着一枚核桃般,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眸底已是血红,有难以言喻的撕裂的伤痛,腾地将她拉至身前,用力甩开她的手腕,改为狠狠捏住她的下颌,“嫁给我,竟让你这般不情愿么?既然你心中一直没有忘了他,那又为何愿意为我孕育子嗣?”

他极是用力,烟落一时无法挣脱,挣扎间,唯有一滴清泪滑下,落在了他的手背。似被烫了一般,风离御轻轻一颤,手上旋即松开两份力道,不觉怆然,退后一步,满目皆是伤痛,道:“烟儿,你太叫我失望了。”

烟落咳嗽几声,猛力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哑声冷笑道:“孩子?!你敢说,你从没有怀疑过这个孩子的来历么?”既然眼下他们已然扯破脸,还不如将心中想说的全部说开了。

有太多的猜疑,横亘在了他们之间。她初初醒转那日,他是那样的温柔相对,可区区一句“我信你”,不过是一张薄纸,又怎能包裹住他们心底不断窜出的怀疑火苗?

平静,只是暂时的。风浪,是无法平息的。

而他们之间相隔的,只是一层最薄的薄纱窗户纸,只是一层浅浅的表象的平静,早晚都要捅破的。会至今日,她丝毫不觉得奇怪。

风离御一愣,英俊的脸庞飞快地略过一丝难堪,盯住烟落良久,才道:“我从没有怀疑过你腹中的孩子不是我的。”她的小腹已然隆起,他其实并不怀疑那不是他的孩子,他介意的是另一桩事,既然今日他们已争吵至此,所幸都说开去。

他的手掌有粘腻潮湿的冰凉,突然伸手握住她额边随风飘扬的断发,又陡然松开,寒声问道:“你可知,在风离澈母妃的族人中,断了女子的发,意味着什么?”

烟落秀眉微蹙,摇一摇头道:“我自小生长在中原,又怎会知?”脑中依稀记起,那日晚上风离御轻轻抚触着她的断发之时,神情似略过一丝异样。难道这断发不是断情么,还是另有说法。

风离御神­色­迷离几分,不定的眸光似穿透了她,瞧向远方,冷哼道:“草原风俗,男子赠女子匕首,女子执匕首断发相赠,在族人眼中便意味着他们从此结为连理。”

她愕然,心头一震,有惊异的目光几乎要夺眶而出。

风离御也不看她,径自道:“如果你与他从未有过什么,敢问他何以会误认你腹中的孩子是他的?”语毕,他的心中仿佛有一块大石沉沉落下,长久以来郁积在心中的窒闷,如今终于全部合盘托出。风离澈的那一句,“原来,你竟是连有身孕这件事,都是骗我的。”,长久以来,一直如同芒刺扎在他的心中,无法连根拔除,时时刻刻都会疼痛流血。

烟落静静听着,望着他眸底的浓重疑惑密密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兜头兜脸向她扑来,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贴身小衣被汗湿了紧紧吸附在背上的黏腻感觉。他,终于还是将怀疑说出来了。

她轻轻笑了,笑声幽幽回荡在了湖心的夜空之上,那笑声是如此艰难,仿佛一缕莲心之苦直逼心底。如果不是为了他,她为何要去接近风离澈,为何要去欺骗风离澈,又为何要利用风离澈对她的感情?可是,如今,她成功的离间了先皇与风离澈,而他,也如愿以偿的坐上皇位。而她,又得到了什么?

她得到的是他的怀疑,得到的是他的疏远,得到的是他一句错当映月当成了自己。

他眸­色­乌沉如墨,神情不瓣喜怒,径自说道:“如果不是在御苑之中,父皇寿宴那日,我亲眼瞧见了他吻你的一幕,又何至于饮多了酒,误将映月……还有,那日山间暴雨,我拼命寻了你一整夜,次日一早,却看见你与他独处一|­茓­。风离澈是怎样的人,我还不清楚么?他会对你没有一分遐念??他会忍住不碰你?”连声的质问,他已是将指关节握得“咯咯”直响,在寂静的夜中格外地清晰。

那一日,她身姿柔弱的立于山洞前,衣衫微皱,裙摆下已是扯破数处,她瞧见他,那淡漠的表情,至今回想起来,都觉着心中郁结。风离澈自山洞中缓缓步出,脸­色­潮红,发丝凌乱。他从不知,风离澈向来冷清的眸光也能这般温柔,瞧着她的背影,仿佛能拧出柔情之水来。他是男人,风离澈那般瞧着自己心爱的女人的神情,他一看即是明了。那夜,他们真的没有发生过什么么?要教他如何相信!

她的舌尖咯咯而颤,心中窒闷得几乎要呕出血来。月­色­惨白似一张鬼脸,幽幽照在她的脸上,原是同样。

她的手软弱的垂了下去,再提不起来,眼角的余光,瞥见自已的手已是苍白如月下雪。心中划过一丝剧痛,苦楚与羞辱似凛冽的刀锋般一刀一刀剑着,再一滴一滴的落下鲜血,那样痛,痛得几乎蒙住了呼吸。

“好!好!好!”她神情疮痍不忍赌,连连后退,连连说了三个“好”字,紧咬下­唇­,声音凄惶不堪,整个人摇摇欲坠如枝头即将凋落的树叶。原来,在他的心中,她竟是这样朝三暮四的女子。可以为了达到目的,轻易奉献出自己的身子。

原来,她竟是这样不堪。是的,他的质问,让她第一次瞧清楚了自己,她利用自己的美­色­,去勾引风离澈,而她,原本就是这样不堪的女子!她终于清楚的认识了自己!

突然,她的­唇­边漾起一丝冷笑,质问道:“既然如此,我也有话要问你。风离澈似乎并不知晓我入宫冲喜的缘由,况且如今傲哥哥已然是全歼日月盟归来,可见风离澈与日月盟根本没有关联,又何来合作?即便司天监莫寻是日月盟的人,又何以见得是风离澈与他一同构陷于我呢?”

他皱眉,寒声道:“这个,我也是才知晓。”

“真的是才知晓么?”她突然情绪失控,朝他大声吼道:“我不信你不知道!”

他的脸­色­极是难看,微张的眼角迸出无尽的怒意,腾的一发力,便一掌拍碎了身旁的案几,“哐啷”声不绝于耳,是散落一地的杯盘碗碟,玉瓷碎片的尖角,仿佛能将这寂静的夜­色­勾破,直­射­出一道道清冷森然的光芒。

“楼烟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暴怒使他的双眸充满血丝,令他整个人如同一头侗机而动的猛兽,直欲扑上前去,将她撕扯成千片万片。

她早已是理智失了殆尽,背风直立,一脸倔强,只挑衅望着他,亦是怒吼道:“反正,你都利用过我。你既然能将我狠心推向豹子,那这等小事,骗我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脸在月­色­中益发的­阴­沉,目光冷得有如九天寒冰,轻哼一声道:“你还不是一样出卖过我?如今日月盟全线崩盘,晋都之中的联络点已然暴露,锦绣坊!楼烟落,你究竟是用的什么手段,给慕容傲传递的消息,嗯?你告诉我啊!”大怒之下,他亦是喘不上气,顿一下,冷嘲道:“我竟从不知,你如此有手段,竟能在我眼皮底下将消息传出。我真真是小觑了你。你能出卖我一次,谁知道,还会不会有第二次?!”

烟落面­色­惨白如纸,夜风吹乱了她的长发,蓬乱如草,肺中涨满了郁气,再说不出一个字来。她有手段!她若没有手段,他如何能扳倒风离澈?!

从小至大,爹爹一直循循教导她,要隐忍,要内敛,凡事不必去强争,因为真相自在人心,总是会被人发现的,多说无益。平时她总是忍忍忍,今日她一反常态,竟是与他争执了这么久,久到她几乎快要忘了自己前来寻找他的最初目的。然而这样久的争执,到了最后竟是毫无意义。

良久,她兀自摇一摇头,一丝悲戚的笑浮上脸颊,幽幽叹道:“如是,我也无话可说。你考虑一下。虽不是一母所生,风离莹毕竟也是你的亲妹妹。一去紫台连朔漠,千载琵琶作胡语。她这一去,日后也不知多少年才能见上一面,你真的忍心么?”

徐徐转身,她只觉得脚下有如灌了千斤般沉重,也不知自己是怎样迈开的步子,更不知自己脚下所踏的是何物,只觉得软绵绵的,仿佛踩踏在了棉花之上般轻飘。

月­色­如霜,情然轻泻,拖出她细细长长的人影孤零零的凝冻在了地上。

远处水红­色­的宫灯明明灭灭如遥远的星子,风吹着身旁的柳枝轻摇,却发出凄凉的哀鸣,高高杜于天空之中的月亮,也放佛有些悬悬欲坠,只冷冷注视着人间的一切。

他的目光定定的巡回在了她的背影之上,那样的苍凉之感,如同一根根银针直直没入他内心深处,整根没入,深不见血。看着她这般一步步的走远,心中突然涌上了无尽的害怕。

腾然上前一步,自身后将她冰凉无温度的身子拥入怀中,炙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畔,此时却有如烈焰正焚烧着她的心,再无一丝温情可言。

他靠近她,蹭在她的颊边,柔声道:“烟儿,今日你我都失态了。我们不要再计较了好么?别这样,我们就要大婚了,若你肯,我们还像从前一样。”

她冷笑,笑得不可遏制,片刻停息后道:“皇上以为还可以么?”

轻轻拂落他环在她腰间的手,她毅然离去。

顺着来时的路,还走回来时的地方,那里栖息着两条小舟,一条是他乘坐而来,一条是她乘坐而来。

俗语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他们,如今都不能一同渡船,各自一叶扁舟,又如何共枕眠?

独自驱舟于湖心之中,只觉得夜风愈来愈冷,似能冷入她的骨髓之中。远远望去,宫殿巍峨高耸,宫灯明明灭灭,好像是一滴滴凝结的泪。水面之上似有白蒙蒙的雾气,将一切都笼罩在了朦胧之中。可迷了景­色­,却不能迷住她愈发清明的心。

身后的湖心小岛,愈来愈远。

可是,即便是驶出了这醉兰池,她终究还是要回朝阳殿。天下之大,却无处可去。也许此生,她都无法走出这繁华鬼魅的后宫……

卷三 残颜皇后 第七章 飞鸟尽,良弓藏

自那日后,彼此似乎皆是刻意躲避,她不愿见他,想来他也不愿见她。

公主远嫁南漠之事,已然成了定局。听闻风离莹哭闹不止,几次欲闯御书房陈请,皆是被人拦下。而风离御更是下旨,将风离莹禁足于景仁宫中,直至十月出嫁。

金秋十月,正是大雁南飞的时候,而昔日被先皇捧在手心里疼宠的十公主风离莹也将随着那些雁儿们一同去那遥远的南方。听闻南漠国山峦起伏,沼气瘴气频生,也不知风离莹这般身子黔贵的公主,如何能承受得住。

时光在指缝间匆匆流逝,一晃又是过去了八九日。她几乎足不出户,日日只在朝阳殿中专心绣着为腹中孩子准备的锦被与枕巾。

即便时间再难熬,也终于要到她册封皇后的日子了,心内平静得几乎寻不到一丝涟漪。内务府选定的吉时是后日正午,在正泰殿前举行帝后大婚仪式,普天同庆,届时又将是大赦天下三日,想来这大赦天下的皇榜已然是在晋都城内四处张贴,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那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上,鼎沸的人群是如何雀跃的耸动。

有多久没有出宫了,她真的很怀念晋都那热闹非凡的街市,那一一擦肩而过的过客,每个人的脸上,表情各异,有快乐的,有愁苦的,但却都是真实的。不像这宫中,人人谨小慎微,仿若都戴了一张面具,令人看不清原先的真面目。

一想到明日便可出宫回到尚书府中,虽是回府待嫁,可这是目前最令她兴奋之事。爹爹,娘亲,哥哥都好久不见了,她真的十分想念他们,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要同他们说,只怕是说上一整夜也说不完的。

连连八九日,朝阳殿之中皆是人来人往,一众宫女内监们正在抓紧布置着,短短几日,殿中已是刻画雕彩,居香涂壁,锦幔珠帘,穷极执丽,隐约闻得椒香细细,暖香阵阵。这样的香意似细雨洒落,四处晕开,无所不及,兜头兜脸地袭来让人几欲迷醉。

殿中更是置上了通天落地的屏风,皆是换上了水晶玉璧灯,以珍珠为帘幕,夜明珠为掌灯,鲛绡宝罗帐,帐上绣满了多子多福的吉祥图案,配上青玉抱香枕,冰蚕丝被。

总是人来人往的,烟落瞧着不免觉得心中有几分烦躁。是以便起身去琴书的永寿殿稍坐片刻。太妃们的居所自是更远,永寿殿已然不是步行少刻便能到达的。是以烟落择了一轿撵,便独自去了。

她此前并未去过永寿殿,远远只见,一座青砖古朴的院落正隐匿在碧水之后,瞧着竟有几分江南烟雨的味道。而殿前是一汪蜿蜒的碧水,池边垂柳荫荫,条条碧绿丝绦悠然垂地,仿佛女子舒展开曼妙长发,池边亦多假山,堆砌­精­巧,假山之上藤萝掩映,点缀得宜,恍若一副­精­美画卷。

烟落行至假山后,细瞧碧波池水中,似有一条小舟。

莲叶田田遮天,荷花高耸其上,水波粼粼如金。那小船之上,似有两名女子相聊甚欢,一名着绿衣的瞧着似是映月,一名着红衣的自然是琴书。看着她们泛舟其间,如在碧叶红花间寻找幽深之路,偶尔见着琴书折了莲蓬剥新鲜莲子吃。

那样的惬意舒心,直教烟落眸中一阵酸涩,映月在宫中无依,又是极疏远她这个亲姐姐,如果映月能与琴书谈得来,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她这个做姐姐的真的很无用,也许琴书可以代替她这个姐姐多多照拂映月。

也许,对于琴书来说,只要是有了秋家的骨­肉­,她都会这般温言相向罢。

水面之上飘来阵阵清冽的风,吹乱了她额边的碎发,晃碎了她清丽的容颜。小舟折折荡远,忽的闻得一阵琵琶淙淙之声,流畅婉转,是映月。

映月的琵琶乃是她亲手传授教习,是以得尽她的真传,听着映月的琵琶之声虽是清越却不乏哀婉之音,想来映月在宫中的日子过得一定也不甚好。

烟落抬头望一望头顶之上碧清如琉璃的蓝天,时候尚早,不忍打搅她们这难得一时的娴静。独自缓缓行至了琴书的永寿殿。一名宫女见她来,忙上前一步,恭迎道:“娘娘,秋太妃正与昭仪娘娘正一同泛舟,要不要奴婢去通禀一声?”

烟落笑笑,摆摆手道:“不用了,本宫方才已是瞧见了。你下去忙你的吧,本宫自己在殿中小坐会儿,等她回来便是。”

那名宫女敛衣福身,一副恭谦之状,缓身退出永寿殿。

烟落环顾四周,这里布置得十分素雅,以青­色­为主。只是殿中徐徐缭绕着一股子淡淡的烟味,再一瞧,原是东窗之下搁置着一案长长的香台,其上供着一尊玉观音,三柱檀香徐徐袅袅,一串迦南佛珠并着木鱼,摆在了案几之上。

烟落不觉心内怅然,风离御的帝位得来真是不易,这其中还有牺牲了琴书如花般的青春。虽然眼下贵为太妃,可终极此生,心却只能如千年枯井一般。才不过二十六的年纪,琴书竟然已是日夜相伴青灯古佛,聊度余生。

漫漫长夜于孤独女子,能打发时间的,唯有刺绣和诵佛罢了。

犹自叹息一声,烟落的目光已然注意到了一个春藤小篓,里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绣件,颜­色­鲜艳,花样­精­巧。有的已是完成,有的方才绣了一半,心里喜爱便随手拿起来细看,不外是穿花龙凤,鸳鸯莲鹭,蜂蝶争春,无非皆是祥瑞之意。翻到底下,正要放起来,此时一枚蝶形香囊,绣着七彩斑斓的瑚蝶,那蝶翼盈盈欲飞,­色­泽光影层叠分明,骤然引起了她的注意。

脑中有片刻的空白,烟落伸手去取那枚香囊,细瞧之下,方能发现她的手竟是止不住轻微的颤抖着。

记忆如潮水般自千疮百孔的缝隙间喷涌而出,一幕一幕回映在了她的眼前,脑中起初似有迷蒙的大雾,却被清冽的风徐徐吹散,漏出内里清晰无比的一重重景­色­。

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秀女大选的那一晚,风离御曾来找过她,琴书守在了殿门之外。而那晚风离御临走之时,曾经叮嘱她一句,要收好那枚蝶形玉佩,免生事端。这句话,门外的琴书自然是听见的。

两日后,琴书替她绣了这样一枚蝶形香囊,轻轻放入她的手中,宛然微笑道:“小主,您的那枚蝶形玉佩过于惹眼,还是放入香囊之中收起来,再随身带着更为妥当些。”

琴书的建议,她欣然接受。

有这样一日,琴书建议她去杏林苑观看司天监莫寻教导宫女下棋,彼时的她向来固居云华宫,闭门不出,为的便是不想惹人注目。那时的她,从未怀疑过,琴书邀她去观看下棋,会不会只是将她引开,调虎离山?

记得她与琴书一道构陷莫寻与梅妃,莫寻离宫前曾经提醒她,他如是说:“我的确是拿了你的贴身之物,不过是想作个纪念。敢问我又怎知是宁王送与你的定情信物?这么寻常的问题,难道你不曾想过么?”

的确,即便莫寻在杏林苑的那日棋局结束之后,顺手将她腰间的香囊及玉佩一并捞去,可莫寻又是如何知晓,这是风离御送给她的呢。即便是他能猜到如此不寻常的玉佩,必定是旁人相赠,敢问,除了与风离御极为贴近之人,或是自小伴他长大之人,何人能知晓这是一枚风离御自小的贴身之物,意义非同一般呢?

如果说,有一个人应该知道,且完全有理由知道,那么,这个人,只会是琴书。

可即便是莫寻提醒了她,她也没有怀疑过琴书。直到皇上驾崩那日,曾无意中透露,她的玉佩,竟是在云华宫中搜出的。当下,她便觉得大为疑惑,只是后来变故连连,且尘埃落定,她一直没有去细想。

如今仔细想来,她从来足不出户,怎会连内务府何时来搜宫都不知晓?唯一不在的那日,便是去杏林苑下棋之日。

由于丢失玉佩之时,琴书一直跟随在了她的左右,是以她怎可能怀疑琴书?

而那个装有蝶形玉佩的香囊,应当是一同被莫寻拿了去。而此时,她的手中,这个一模一样的香囊,又是从何而来?

一模一样!烟落脑中突然有零星一闪,忽的全部明了,原来竟是这样的。琴书一定是绣了两个一模一样的香囊,而那日香囊之中的玉佩早被调换过了,是以莫寻拿去的,应当只是一枚普通的玉佩。不过,即便莫寻那日没有顺手牵羊,琴书也一定会想办法让她丢了贴身之物。

原来,这一早便是一个圈套。

当真相一一清晰的浮出水面,烟落僵滞站立着,只觉得身后已是惊出了一身黏腻的冷汗,夏日凉薄的丝质衣料紧紧贴附在身上。

纤弱的身子不住颤抖着,身上发虚,一阵阵发凉。胸口闷的难受,本来她的孕吐反应已是好些了,此时此刻却又克制不住的­干­呕起来。

纱窗外的阳光那样明亮那样热,白晃晃地照在地上反得人眼晕。转眸瞧着案几之上,那三柱檀香如枯槁般死沉,只觉得那香的袅袅青烟都如一圈一圈的绳索,勒上她的脖颈,无法呼吸。

人心之深,竟能至此么?琴书,琴书!

犹记得,当时刘公公率人前来将她带去慎刑司,琴书神­色­焦急的上前拽住刘公公的衣袖,那焦切之­色­,竟是伪装的?

犹记得,琴书去慎刑司探望奄奄一息的她,泪流满面,见着动容,闻着落泪,这背后竟是算计?

犹记得,她自慎刑司出来之后,又入暴室,琴书对她悉心照料,独自一人做着所有的苦活,日渐憔悴与消瘦,难道仅仅是因为内心愧疚?

手中的香囊已是被她握得死紧,汗水将它湿了个透,几乎能掐出水来。

如果,连如此交心的挚友,都不能信任,都是在背后算计着她的,那真真是太可怕了。姐妹情谊?如果在这偌大的宫中,连琴书都不能信任,那还有谁能相伴?

原来,知晓真相的代价,便是如此的痛心!

烟落完全沉浸在了震惊之中,全然不觉身后已是有人掀起了湘妃竹帘,莲步踱了进来。

送走了映月,琴书本是满面舒心的笑容,甫一进屋,便见烟落背身站立,瞧着身形十分的僵硬,不由得疑惑上前,待到看清楚烟落手中所持之物时,她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无丝毫血­色­。

“烟落……”琴书小心翼翼唤道,声音细若蚁呐,结巴道:“你……怎么来了?”

烟落美眸眯起,面无表情,径自拉过琴书的手,方发现她的手竟与自己一般粘腻,皆是汗水。原来,她也会紧张至此?

“宛琴……”烟落启口,欲言又止,只定定瞧着琴书,秀眉纠成死结。她希望缘由由琴书自己告诉她,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我……”琴书将­唇­咬得发白,神情略过一丝难堪,滞滞道:“烟落,对不起,我只是见你不愿相助皇上,所以,所以才……我没有想到后果会那么严重……”

所以才将她置于死地而后生?烟落淡淡一笑,并没有说话。

琴书一脸紧张的瞧着她,额边已是泌出涔涔汗水。尴尬片刻后,才试探着歉然道:“烟落,那时是我糊涂了……”

烟落却突然出声打断琴书的话,只冷冷问:“我只想知道,这样的计划,他有没有参与?”

“他……”琴书疑惑的呢喃着,突然醒悟,连连摆手道:“不!不!绝没有,皇上绝没有参与其中,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是我,我只是想铤而走险罢了。”

烟落斜觑琴书一眼,淡淡道:“你是他的小姨,自然是替他说话。”铤而走险,以琴书这般温婉的个­性­,能有这样的胆量?陷当时的七皇子于困境,再绝处逢生?可能么?即便是自己,也未必敢如此豪赌!心中越想越是害怕,如果这一切的背后真的是他,那她,岂不是天底下最傻的傻瓜……

未待及细想,只见红菱突然冲了进来,也不请安,神­色­极是慌张,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慌乱。烟落心下一沉,立即觉着大事不好。

红菱三步一冲,几乎撞在她的身上,上前便拽住烟落的衣袖道:“小姐!”情急之下,红菱竟是连称呼都喊错了。喘了口气,又道:“大事不好了,方才我经过正泰殿,适逢下朝,我听到不少朝廷官员正在议论着,尚书府,好似出了大事!”

尚书府出了大事?!能有什么样的大事?!烟落一惊,忙拽住红菱衣袖,紧张问道:“怎么回事?”连声音都在颤抖着。

“听说,皇上将老爷打入大牢之中,秋后问斩。少爷也因此受了牵连,要被放逐去南漠边境。眼下,皇上恐怕已是派人去尚书府中抄家了。”红菱终于一口气说完。

烟落彻底呆住了,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怦怦直击着心脏,心如同坠入腊月的湖水之中,那彻骨的寒冷激得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竟是克制不住,直抖得如秋风中残留的枯叶一般。

“为什么?”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几乎低不可闻。

“结党营私!”红菱咬­唇­道,瞧着烟落突然推开她,急急朝外奔去,忙在身后大喊道:“娘娘,娘娘,你要上哪去?”可烟落的身影已然化作了一个焦急的小点,不复可见。

红菱看向身旁的琴书,只见她一脸木愣,只喃喃自语着,“结党营私,怎么可能呢?”

是的,怎可能?怎可能呢?烟落也是这般想的。

她拼命的跑着,直朝御书房奔驰而去,风离御近来都是宿在御书房,此刻也一定在。她不信,她绝对不信他会那样做!那样绝情!

夏日的天,说变就变,此刻便如同她的心境一般,腾然变得­阴­沉起来,密密层层的浓云遮蔽了日光,天气益发的闷热,没有一丝风,即便站着不动,都能教人泌出一身的汗。

是以当烟落奔至御书房之时,已然浑身湿透,如淋了一场大雨般。

此时宫门紧闭,刘公公见烟落上前来叩门,慌忙一臂拦下道:“皇上已经吩咐了,任何人不见。如果娘娘是为了尚书府来求情,则更是不见!”

烟落浑身狠狠一怔,如是,红菱说的便是真的,尚书府真的出事了。那一刻,她只觉心中最后一丝希冀也不复存在。而他,竟然都不愿见她。

结党营私之罪,秋后问斩!爹爹以前确实是太子一党,然慕容成杰与慕容傲亦是太子一党,且在朝中根基甚深。难道说,风离御不能撼动慕容成杰的固本,是以便赐罪于她的爹爹,斩去慕容成杰的左膀右臂,以儆效尤么?

不,他怎能如此待她!

犹不甘心,当即,烟落拔去头上发簪,一任满头青丝无力垂落。

终于,起了一阵风,却将她的如云乌发吹得蓬乱如草,衬得她雪白一张俏脸僵直如尸。

脱簪侍罪,她腾地跪下,叩着殿门,凄厉大喊道:“皇上,请你念在臣妾的爹爹开疆辟土之时,功在社稷的份上,网开一面!”。

“皇上,请你念在臣妾的哥哥多年来的倾心相助,从轻发落!”

“皇上!”

一个响雷滚过,闷热的天气终于被一场罕见的雷雨打破。如鞭的暴雨“哗哗”抽起,在地上激起阵阵迷蒙的白雾,无数水泡在浑浊的水潭里浮起五彩浊光,旋即被新的雨水打破沉灭。

轰然的雷声滚过深重­阴­暗的天际,轰得人耳根直发麻。

而她哀求的呼喊声,渐渐淹没在了嘈杂的雨声之中,不复听见。

她绝望的一步一步后退,直至退至­阴­沉的天空之下,雨哗哗如注,仿佛鞭子抽在身上,一记又一记,生生的疼。身上衣衫全都湿透了,雨水打湿了她的长发,她的脸。

她的眼泪,在一瞬间灼热涌出眼眶,模糊在脸上,已然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曾几何时,她已是愈来愈软弱,动辄哭泣。

“皇上,臣妾的爹爹年迈,怎能经得起牢狱之灾!请皇上开恩!饶恕臣妾爹爹的死罪罢!”

“皇上,臣妾的哥哥何其无辜。”

大雨不断地将她浇透,雨水,有着清冷而萧疏的意味,和她的头脑一样的冰冷和清醒。薄薄的艳丽的衣料成了焦土一样颓败的颜­色­,紧紧贴附在她纤弱的身体上。

几个焦雷堪堪自御书房顶上滚过去,轰得人头晕目眩。

她的哀求愈加凄厉,一声高过一声,几近嘶哑的声音,喉中已是溢满鲜血的甜腥。

可回应她的却是紧闭的殿门,以及冷漠注视着地面一言不发的刘公公,周遭如死水一般沉寂。

终于,御书房沉重的宫门拉开了一条细线,似漏出一道生的气息,他缓缓步出。

一束强烈的闪电劈空而下,照的他眉间似蕴满了强大的怒气。

明黄|­色­的龙袍是那般夺目耀眼,直刺得她睁不开眼。可即便再是睁不开眼,她依旧勉强望入他深不见底,没有一丝感情的黑眸之中。

她的心,瞬间落至谷底。这一刻,她才深深意识到,他是皇上啊,如今他已是皇上,手中可随意捏着别人的生死,只消他一句话,尚书府便是家破人亡。

那一瞬间,烟落突然觉着他是那样的遥远,那样的高高在上,触手不能及。而她的清高,她的傲骨,此刻看起来不过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她在做什么?她的清高疏离,不过是在消磨他对她仅存的那点恩宠。而如今,他赐罪于她的家人,已是分毫不惦念他们昔日的情分。

“楼烟落,朕念你昔日助朕登上御座,功在社稷。不会因你的父兄累及你,你依旧是朕的皇后。这一点不会改变。”他并未看向她,目光只定定注视着远方,淡淡说着。

烟落挣扎着起身,几步上前,卑微屈膝跪在了他的脚边,拽住他明黄|­色­龙袍一角,似要抓住最后一点希冀般。抬头仰望他,却只能见到他冷硬的下颌。

眼泪滚滚落下,她失声痛哭道:“皇上赐罪于臣妾的娘家,臣妾明日哪里还有家可回?臣妾生不如死啊!皇上,你赐死臣妾,饶恕臣妾的家人罢!”原本,明日是她回娘家待嫁的日子,可是眼下竟是出了这样的大事,她已然彻底懵住。

绝望会比死亡更快地吞噬一个人,他的冷淡,令她惊惶失措,六神无主。

风离御只冷冷将衣摆自她手中抽出,淡淡道:“那就不用回娘家,你便在朝阳殿待嫁。你的父亲结党营私,牵动朝中近二十余人,朕手中有名册与确凿证据,实在不算冤了他。”

烟落力争:“即便如此,昔日哥哥总是倾力相助皇上。”

他的目光定定落在她被雨水浸湿的衣衫之上,瞧着她披发仓惶的神情,面无表情,只寒声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若是这般罔顾身子,戕害龙嗣。便是夷灭九族的死罪,你自己可想好了!”言罢,他拂袖进殿,只留一抹冷硬的背影。

宫门再次死死紧闭,将她隔绝于外,关去了温暖与希冀,只余冰冷。

雨水声太大,淹没了周遭所有的声音。暴雨拼命的冲刷着大地,冲尽了皇城之中所有的闷热,却冲不尽她心中的凄绝。

烟落依旧是跪在原地,这已是她第二次跪他,可似乎她的每次下跪都是那般的微不足道,丝毫不能撼动他如寒冰般坚硬的心。

突然,她狠狠煽了自己一个耳光,清脆的响声,瞬间便被雨声吞没。那一刻,她恨极了自己,做什么要那般清高自傲,为什么不能对他放下身段去讨好,如今父兄落难,她竟是连话都说不上一句。她在做什么?她之前究竟在做什么?竟是和高高在上的皇帝闹意气?!

缓缓站起身,她心如槁木,怔仲的目光注视着不断自屋檐之上滴落的雨珠。伸手护住自己隆起的小腹,拥得极紧,像是护住自己的生命一般。他方才不是说了么,若是戕害龙嗣,便是夷灭九族的死罪。这样大这样沉重的罪名,她如何能担得起?

风离御显然是铁了心要剪除慕容成杰与慕容傲的势力。而她,纵然此前助他再多,又有何用?他的冷然与绝情,使她终于明白了一件事,爹爹曾是慕容成杰的左膀右臂,她与映月都身怀龙裔,若是日后慕容成杰生了异心,协幼子以废皇上……

她冰雪聪明,其间道理,自然能想破。是以,唯有彻底铲除尚书府,才是最好的选择。而他,果然是明君,做事雷厉狠绝,直中要害。

只是,可惜了她的倾心相助,原不过是自掘坟墓。

飞鸟尽,良弓藏。如今的她,已再无一丝价值。

雨越下越大,冰凉的雨水似要将她湮没,她颓然坐在御书房殿前冰凉的青石上,失声痛哭。

“烟落,你还好么……”

清润的嗓音,宛若天籁,在她的耳畔响起,一缕熟悉的清香靠近,是她的傲哥哥。

她,哪有脸见他?

拥紧膝盖,将脸深深埋入,哭得不能自己……

卷三 残颜皇后 第八章 毁容

似有温暖的手,将她从冰凉的青石上拉起。

一柄伞,能遮去所有落至身上的雨滴,却无法遮去心底正下着的无止尽的绵延暴雨。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朝阳殿的,又是如何换去的湿衣。可­干­燥暖和的衣服贴在身上,也掩不去心底四处泛滥的潮湿。

手中一直紧紧攥着方才傲哥哥塞入她手中的薄纸,隽秀的字迹,她自然识得,寥寥几字,更是颤动着她的心,“明晚风醉亭见,珍重。”

心中隐隐知晓也许他想告诉她一些什么。而此刻,她却突然害怕起来,经历了今日上午发现琴书陷害她一事,她变得害怕去知晓真相。

因为知晓真相的代价,便是痛彻心扉!

殿外,雨不停地下着,如断线的珍珠般自屋檐滑落,前仆后继扑至地面,涌成一滩沉寂的死水。

那是一场瓢泼的大雨,“哗哗”的雨水将皇城冲刷的­干­­干­净净。大雨停止,清晨的第一道曙光来临前,烟落已是端身坐在了南窗下的梳妆台前,手中拿着蓖子,有一下,没一下的蓖着长发。一双美眸盈盈望着殿前华丽的金砖,兀自出神。

殿外地上已然全­干­,丝毫瞧不出曾经那里曾经下过一场暴雨。宫人们依旧开始忙碌起来,铺上大红的绒毯,至朝阳殿一直延伸至远处的正泰殿。明日,无家可回的她,将从朝阳殿出嫁。

此时奢华于她,原不过是美丽的枷锁罢了。她被困在这深宫之中,根本无从知晓宫外的动静。她不知道,尚书府若是被抄家,爹爹获罪,哥哥被发配边境,那她的娘亲呢?究竟会是怎样的境遇?

宫中消息闭塞,她无从得知,红菱资历不够,也不能随意出宫,眼下只能这般心急如焚,坐立不安,只等着晚上会一会慕容傲。眼下,也只有他能告诉她外边的情况。

回神,瞧着镜中面容苍白的自己,她伸手取过胭脂盒,原是不喜这些东西,甚少用。可如今她这般苍白的脸­色­与这喜庆的环境实在格格不入。即便是家道没落,她也不能教旁人看去笑话。

胭脂嫣红如血,凝在指尖仿佛一朵颜­色­最纯正的红梅,红得盈盈欲滴。她薄薄化开了拍在脸颊上,浅浅的红­色­如飞在天际的一片红霞。

原来,容颜是可以修饰的,然而受伤的心呢?还能修复如初么?

是夜,盈月星朗,皎若琉璃,处处宫灯高挂的琼楼玉宇之上是一派繁华胜锦,却不知可曾掩盖得住那深宫的寂寥。

风醉亭是醉兰池边一处极为偏僻的凉亭,隐匿在了重叠湖湾之中。湖水清凉的潺潺声远远便能听见,遥遥望去,他的身影在明亮的夜­色­下显得格外殷殷,似苍凉的一道剪影。

他那样等待的姿势,在那一瞬间激起她所有温柔的记忆,万灯节的初次相遇,以前每一次相会,他便是这样默默等着她。她与他之间,毕竟也曾有近一年的美好往昔。而他的温柔相待,她竟然已是渐渐忘却。

他黯淡的容颜在看见她的一刻骤然明亮起来,像灼灼的一树火焰,瞬间照亮了天际。他两步上前,将她拉至亭中,重重地松一口气,道:“想不到,你竟还愿意见我。”

她颤颤启­唇­道:“我的爹爹,娘亲和哥哥,如今怎样了?”

他的眼神微微晃一晃,笑容冷寂了下来,凝眉问道:“你只为这个?如果不是,你是否都不愿见上我一面呢?”

她悲戚一笑,“我见不见你,又有何差别呢?我们终归是身份有别。若不是为了家人,侯爷以为我露夜前来所为何事?”

月光如银,他清明的眼神并未放过她,执意问道:“我们一别那样久,你也不问问我做什么去了,又遇到什么危险了,如今过得好不好?”

“很要紧么?”烟落僵滞站立着,轻艳的面容之上带着疏离的笑分隔着她与他的距离,“既然侯爷已是安然站于烟落面前,相信再多的苦痛也已经过去。何况我问与不问,你我终归是无力回天。一切已成死局,唯有侯爷安然站于烟落面前,我才安心了。”

他的眼里黯然的神­色­微微一亮,似跳跃的烛火,“烟儿,当时人人传我失踪,或言身死,你真的一点都没有牵挂么?”他拉过她微凉的手,按至他的心口,那里剧烈跳动得灼灼发烫,醉满温柔的眸子瞧着她,又道:“真的没有一点惦着我么?”

烟落心下一慌,忙将手抽回,转眸回避道:“侯爷,你逾矩了。”她的眼神无处可避,只看着池中大片睡莲已是开得过盛,凋零了大半。也许,爱情过了,也是这般盛极凋谢。

月光适时的掩去了她难堪的表情,幽幽叹息道:“如今,烟落只想知道父兄情况。”

他抬头望一望明月如钩,怅然感慨道:“如今,尚书府已然被查封。其内搜出金银珠宝几十箱,都是各地官员贿贡之物,还有名册记录详细。”

烟落惊道:“爹爹不会的!”怎可能呢?爹爹一向勤俭克己,平日里家中亦是节俭,她与映月每月的例银亦是不多,过于华贵的衣物尚且无一件,更别说是私囤金银珠宝。这一定是有人刻意栽赃。

慕容傲冷笑一声,寒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终究是我连累了尚书府。皇上还不是忌惮我权势过盛么!”他轻轻抬起手,想要抚一抚她柔腻的脸颊,却被她立即避开,清润的眸中瞬间黯沉下来。

入夏时分,花开得蓬勃如云。烟落凝视着亭边一带遍地而开的野花,大捧大捧雪白浅黄的花朵在夜­色­中看去似茫茫然的大雪纷飞,心中好似同样下着苍茫的大雪。风离御曾说手中证据确凿,实在不算冤了她的父亲。证据确凿?!原是这般蓄意栽赃么?

慕容傲深吸一口气道:“如今,令尊被关入天牢之中。即便是我官居左相,亦无法涉足半步,是以具体情况如何,不得而知。我只得托了刑部尚书代为照拂令尊,尽量不要教令尊吃太多的苦。府中女眷丫鬟一应遣散。”喟叹一声,他怅然摇头道:“昔日门庭若市,今朝空无一人。你的娘亲随着你的哥哥一同发配去了边陲小城青州,今日已经上路了。”

顿一顿,他突然伸手握住她的肩头,柔声道:“烟儿,你且放心,青州知府曾是我安邑郡王府的门生,我已然托人带了书信给他,你的哥哥不过是放逐贬官,不至于吃太多的苦。只是,令尊……罢了,我再想想法子便是。”

原来娘亲随哥哥一同走了,这样也好,总算是相互有个照应。心中略略放心了些,她垂下双眸,头愈发的低,哑声道:“谢谢你。”

慕容傲愣一愣,声音里掩不住的灰心与伤痛,黯然道:“你我之间,尚要言谢么?烟儿,何时起,我们已然生疏至此!”

她狠下心肠,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冷漠的笑容,道:“那是侯爷从前不了解烟落。一别六月,烟落已是琵琶别抱。我本就是这般无情无义之人,侯爷还是不要这般一心错付了。今日,烟落受困于宫中,得侯爷以实情相告,心中感激之甚,他日定当涌泉相报。”残忍的话,总是需要一口气说完,然而说完之后,她的心中并未有半分的轻松,只是益发沉重。

她瞧着自已足上芙蓉鞋子被露水濡湿,金线绣制的重瓣莲花,在月光之下闪烁着璀璨的金,直扎得她眼睛如针芒般刺疼。那每一丝缠绕的金线,都好似无形的束缚,绑住她,无法逃脱。

他狠狠一怔,握住她肩头的手无意识的加重了几分力,沉痛道:“烟儿,难道你的心中已经没有一分一毫我的位置了么?”

烟落的叹息声被湖水的波澜温柔吞没,苦涩笑道:“侯爷,烟落已经没有心了。又何来位置之说?”此时的她只觉得疲惫之极,她还有心么?她的心早就被风离御一点一点吞噬殆尽,待到她回头想去寻时,才发现已是分毫不剩。

极力掩饰住自己神情的难堪,她别过头,岔开话题问:“烟落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侯爷。”

慕容傲眸光定定注视着平静无波澜的湖面,眸中有暗沉的辉­色­,徐徐问:“你问吧,我对你不会有所隐瞒。”

她犹豫片刻,仍是问道:“我想知道那日在歧山之上,为了救我而失足落涯之人,究竟是不是你?”

他突然瞧了一眼她已是微隆的小腹,眼中大有难堪之意,拉着她在亭中石凳之上坐下,柔声道:“如今你是有身子的人,不宜久站。”顿一顿,他颔首承认道:“不错,那日落涯之人,确实是我。还好我命大,崖边正巧有一颗横生的大树,阻拦了我的下坠,后又被经过的猎人发现,这才得以保住了这条命。”

烟落不由得感慨道:“当初的皇位之争,又扯上了日月盟,我已是愈瞧愈糊涂。我不明白,你身份显赫,认识你的人颇多,又如何能卧底于日月盟呢?不怕被人识破么?”

慕容傲握住她的手腕,徐徐道:“这是一场交易。其间复杂,三言两语真是很难道尽。昔日二皇子与七皇子争夺皇位,天下皆有所闻。日月盟亦是蠢蠢欲动,想坐收渔利。是以昔日风离澈便想出一计,假意同日月盟合作,由我出面,条件便是由日月盟助他登上皇位,事成之后以凉、灵二州作为交换。实则是借我伺机打入日月盟内部,再将其一网打尽。”

烟落蹙眉,摇一摇头道:“我想不通,昔日我尚在离园之时,曾有日月盟月宫之人行刺二皇子。”

“那不过是做戏给风离御看的,试探他们二人的反应,此事由月宫宫主经手,具体情况我并不清楚。”他答道。

月宫宫主,是骆莹莹。烟落恍然大悟,原来竟是她从中作梗。

想一想,烟落皱眉又问:“那此事风离澈自已知晓么?”

慕容傲摇一摇头道:“彼时日月盟对我们的合作诚意尚且不信任,是以他并不知晓具体。”

烟落恍然,难怪那时风离御与风离澈皆是疑感的,是以曾经彼此猜疑,原来一切皆不过是日月盟的试探罢了。

“后来,为了博取日月盟的信任,表示诚意,我便答应为他们劫得银车,再将银两以日月盟的名义发放民间,为他们博得灵州的民心。此事风离澈是知晓的。”他继续道:“只是我们没有料到骆莹莹的月宫宫主身份早已是暴露,风离御藏得真深,我们都被他骗了。歧山一战,日月盟损失惨重。原本这样一来,日月盟应当是不会再相信我们的诚意,所幸我坠崖又获救,倒反让他们相信了我们的诚意,算是因祸得福。就这样,我接任了日宫宫主一职,渐渐渗入了日月盟内部,获得了他们全部联络点的名册以及所有底细,蛰伏半年,终将其一网打尽。因着我在日月盟中威望甚高,是以我将日月盟整饬收编,如今已是归于我的管辖之下。”

烟落眸­色­黯一黯,将日月盟整饬收编并归于他的管辖之下,这样一来,慕容傲不但官居宰相,手中还握有重兵,难怪风离御要忌惮他了,忌惮他一旦生了异心,胁幼子而废皇上,况且自已还曾与慕容傲有过一段情,是以唯有断了她背后所有的路,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原来,自己终究还是逃不脱政事风云,即便想躲,却总是不由自主的深深卷入其中。

突然起了一阵夜风,吹着岸边大捧洁白的野花,垂落几朵,落在湖中只泛起一点白影,便随着流水淙淙而去。

烟落神­色­怆然,然而这怆然之中更是对世事的怨与悲。然而她能怨谁,人如掌心棋子,往往是身不由己,却不得不孤身向前。怔愣了许久,她才麻木问道:“此前皇上昏迷一事,应当是日月盟所为无疑了,选一名女子入宫冲喜,自然那人便是我,这也是你们的圈套罢。”

慕容傲闻言,清俊的脸庞添了几分焦急,连忙解释道:“这件事,我并不晓得会牵连到你,那时我坠崖受伤,昏迷了好长一段时间,醒来以后知晓之时已然成了定局,一切都太晚了,再无法挽回。烟儿,都是我不好,害的你入宫受了这么多的苦。”

烟落颓然摇一摇头,“我又怎么怪你呢?我只想知道,这伴事究竟风离澈知晓不知晓。”

慕容傲想一想,摇一摇头道:“日月盟一直是由我出面,他并不知晓其中具体缘由。我昏迷醒来以后,才将具体消息传递给了他,他应当是那时才知晓的,也是那时,他向先皇请了这道密诏,辗转差人交至我的手中,也算是对我的一种承诺,以宽我心。本来,所有的事皆是按照我们预定的计划而走。只是想不到的是,等我好不容易全歼日月盟回来之时,天竟然已是全变了。”他握住她手腕的十指似僵住了的石雕,一动也不动。

烟落颓然向后一绮,靠在了冷硬的凉亭栏杆之上,神­色­凄糜。

原来,她真的错了,全错了。她一直害怕去探寻的真相,一旦如此彻底曝光在了她的面前,她只是深深无语,心底如死水一潭,再激不起半丝涟漪。原来她真的是错怪了风离澈,原来他真的是毫不知情,难怪她入宫的第一夜,风离澈代替先皇揭开她的红盖头,神­色­惊异的说了这样一句,“怎会是你?!”原来,他是真的十分吃惊。

原来,那夜在醉兰池边,她与风离御相会,曾见到风离澈与莫寻一道密议,也许他们商议之事根本与她无关,或许他们不过是商议别的事。而她,竟然就这么轻易误会他了。

原来,她一向自诩聪明,竟是这样傻的,她一向自诩冷静,竟是这样冲动的。

如果,不是她误会风离澈构陷她入宫,害死她腹中孩儿。只怕如今,她还是那个冷眼旁观,心如止水的楼烟落。

可如今,她都做了些什么?谁当皇帝,与她有何关系?如果是风离澈当了皇帝,爹爹又何至于入狱?哥哥又何至于被流放?

竟然是她,是她亲手将自己的父兄推入火坑之中。

夜,空茫而寂静。慕容傲执起一手,轻轻扳过烟落微凉的小脸,眸中溢满沉痛之­色­,黯然道:“满朝皆言,太子殿下是因为你才与先皇日渐隔阂。烟儿,你竟然对风离御如此倾心。为了他,竟然不惜牺牲自己去诱惑风离澈?告诉我,你已经爱惨了他,是么?”

烟落望着他,心中的悲辛只化作两行清泪,无声无息绵湿衣衫,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哀伤情绪,哭倒在了他的怀中。

他的手掌有残余的温度,有薄薄的茧,为她拭去腮边的冷泪。

她哽咽着问,“你别再问了。我只想知道,风离御,他究竟知不知道你卧底于日月盟之事?”

他的语气极是温柔,缓缓道:“烟儿,他是怎样的人?城府何其深?他一早便知晓骆莹莹的身份,却隐瞒得那般好。可见他有多么敏锐,更何况,彼时先皇尚且重用他,如此重要之事,他不可能一点都不知情罢。”

呼吸变得窒息而绵长,烟落哭得不能自己,心中愈来愈凉,渐渐冷如千年寒冰。她不敢去细想,如果他一早就知晓这一切是一个局,如果他从来都是冷眼旁观,令他自己深陷局中,再伺机反击,那会有多么可怕?!如果他从来都知晓她入宫是一个局,却不去戳破,只是任他们的孩子流掉?!任由她入局?!将计就计?!

此时,她突然想起了琴书用玉佩之事构陷于她?会不会也是风离御授意?置于死地而后生?只怕天底下唯有他这样的人才有那样的胆量罢。

人心之深,人心之可怕,能至此么?能么?

她不敢去想,更不敢去质问他。此时此刻,她突然深深体会到了风离澈撕心裂肺的那样一句狂吼,“你为什么不继续欺骗我到底?”

原来,她也一样愿意被人欺骗到底,她也不想知道真相。

神­色­如同夜­色­一般凄暗,烟落麻木起身,滞滞开口道:“我该回去了,明日大婚,再不回去恐遭人怀疑。”

慕容傲紧紧攥住她的手,不肯放开。凝视的双眼之中有隐忍的目光,明亮胜如当空皓月口他薄­唇­紧抿,低低道:“烟儿,你究竟何时才能醒悟?”

她缓缓挣开他的手臂,含泪道:“事已至此,你要我醒悟什么?”

他突然情绪失控,大声吼道:“他不可能爱你!”

烟落一怔,声音怯怯,好不容易才说出口:“为……什么?”

突然,她的心底涌上无数冰凉的细芒,直扎得她生生疼痛,她敛眼,逃避道:“我真的要走了。”言罢已是匆匆跑出了风醉亭。

慕容傲自她身后低喊道:“因为他心中另有爱的人,三年多了,无人可以取代。烟儿,你别再傻了!你在他的心中,不过是替代品罢了!”

她步履一滞,本能的转身,回眸,眼中却是掩不住的惊惶与不信。

一轮弦月高悬于空,似不谙人间悲苦,只一味明亮,将他的悲伤与隐忍照得无处容身。

天际扑愣愣几声响,是晚归的昏鸦落定在枝头栖息,月儿又向西沉了一沉。天即将亮,再没有时间了。

慕容傲长指指向一条小径,苦笑道:“你顺着这条路回去,真相要靠你自己去寻找。”

夜­色­渐渐褪去,似紧迫的催促,烟落凝眉不语,顺着慕容傲所指的方向,再次转身黯然离去。

真相,要靠她自己去寻找么。究竟,他想暗示她什么呢?他所指的那条路,似乎蜿蜒而向玉央宫,那他究竟是何意?

烟落此时即便心中再是害怕去探寻,可脚下的步履却不听使唤,鬼使神差的朝玉央宫走去。

穿越过成片成片的梅林,眼下虽不是梅花盛开的时节,可是那样的绝美景致,几乎教她眼错,直以为自己回到了昔日的离园之中。

玉央宫中,自梅妃被废黜之后,应当是再无人来,可这里的一切却都保持着原来的模样,未动分毫,亦是整洁清爽,显然是有人细心料理,并无一分零乱。

殿中似有昏黄的一点烛光,微弱的跳动着。废宫之中,怎会有人?

烟落心中暗自疑惑,悄悄近前。玉央宫中静悄悄的无声,夜间的晚风偶尔吹起殿中半卷的竹帘,更显得烛火隐隐灭灭。远处数声微弱的蝉音,愈加衬得殿中宁静。

正待上前一瞧究竟,却听得随风隐约传来低婉的歌声,声音很小很细,若不仔细听得很容易恍惚过去,细听之下这歌声轻柔婉转,如在清晨在树梢和露轻啼的黄鹂,动人心魄。

而那声音是这般的熟悉,好似这样的歌声她曾经听过一般。

如怨如诉,如泣如慕,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殿外一湖莲开如雪,风凉似玉,美人歌喉如珠徐徐而唱着。

梅妃?!就是这般的声音,烟落秀眉紧蹙,这样的歌声,那日她与琴书一道去寻梅妃,便是正巧碰上了先皇正在听她唱曲子。就是这般温软又惆怅,­干­净又迤逦的声音。

梅妃不是已经被逐出宫去,常伴青灯苦佛了么?怎会还在这玉央宫之中呢?烟落轻手轻脚的走进殿前,只身躲在粗大的雕梁柱子之后,隔着夏日薄纱一般朦胧的窗户纸向里瞧去。

不禁大吃一惊,风离御竟然也在此,他似斜斜靠在了一袭窗下的软榻之上,俊眉之下弯着一道绝美的弧线,似闭目养神。只见一身影窈窕,着粉­色­衣衫的女子,正在为他打扇,那曼妙的歌声便是她在轻唱,听着似能令人心神平静。而风离御亦是一脸餍足,沉醉其中。

少刻,那名粉衣女子徐徐起身,柔声唤道:“皇上,天快亮了。今日皇上大婚,当早些起身着装呢。”话音如燕语,娇柔清脆。

远远相隔着,烟落听得不太真切,只听得风离御似是小声咕哝了一句,微微睁开凤眸,目光似缠绵在那窈窕女子身上。又温柔唤了一声“影儿,”这次,烟落听清楚了。

那女子笑吟吟,满面娇羞,转身站起去取衣服。

那容貌,只瞧上一眼,烟落整个人已是凝冻在了原地,头顶之上宛若被人塞入无数冰屑,彻骨透心的凉,冷彻底。那细长柳眉下弯着一弧含水秋眸,那眉间一点朱砂,如凝了的红胭脂。不是梅澜影,又会是谁呢?

他们竟然,竟然!

慕容傲方才的话犹在耳边回响。

“你顺着这条路回去,真相要靠你自己去寻找。”

“他心中另有爱的人,三年多了,无人可以取代。烟儿,你别再傻了!你不过是替代品!”

慕容傲话中之意,是指风离御心中所爱的人,从来都是梅澜影么?而她,从来都只是替身?是这样么?

烟落直愣愣得瞪着殿中此刻温馨的一幕,只觉得眸中仿佛恨得要溢出血来,胸口窒闷的放佛有什么即将要迸发炸裂开来。

突然,她转身离去,为了不惊动殿中之人,起先她仍是轻手轻脚,待到离玉央宫有段距离之时,她已是疾步奔跑起来。

她必须奔跑,不停的奔跑!因为只有奔跑时方能让她的脑中停止转动,方能不用去细想。唯有拼命的奔跑,才能掩盖她全身克制不住的如秋风中残留枝头的枯叶般剧烈的颤抖。

心中似有千万个声音极力狂呼着,不是的,不是的!烟儿,烟儿!影儿,影儿!错了,全错了,难道他对她那一声声深情的呼唤,烟儿,烟儿!竟然唤的是这个影儿么?错了,竟然从头至尾全是错了。

三年多了,他爱了梅澜影三年多了,那她呢?难道真的如同慕容傲所说的那样,她只是替代品么?难道他对她百般的温柔,如今回想起来,历历在目,难道皆是透过她看着别人的一袭影子么?

她疾步奔跑着,全然不顾满头青丝已是晃得散乱。灰天之上已是透出些红­色­,那一抹红­色­渐渐与灰­色­融调起来,红­色­之中渐渐透出金­色­来。

只一会儿,万道金光­射­穿玫瑰红­色­的彩霞,似给整个皇宫撤下一层碎金,随着轻纱似的薄雾荡漾,像是金蛇起舞。天,终于亮了!今日是他们大婚,却教她知晓这样残忍的事实。

她匆匆跑至朝阳殿,只见此时宫女们已是捧着凤袍凤冠站在殿门前等候,见到烟落一脸狼狈奔来,个个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神情不知所措。

烟落也不看她们,径自跑至殿中梳妆台前,一把便夺过铜镜,仔细瞧着镜中的直喘着气的绝­色­人儿,双眸几乎要瞪出熊熊火焰来。

镜中的女子,因着方才剧烈的奔跑,双颊酡红,似染了一层胭脂。细长柳眉下弯着一狐含水秋眸,真真是与梅澜影有着三分相似呢,以前她从未如此细看,也从未如此去注意过,经着慕容傲一语惊醒,如今竟是愈瞧愈像。

往事一幕幕回映在了她的眼前,速度之快,如海湘猛烈翻滚,几欲吞噬她的大脑。

她想起了,他们第一次在晋都街市之上相遇,他瞧见她时,那片刻的错愕,原来是因为她的容貌酷似梅澜影。

她想起了,他们每一次极致的缠绵,他那忘情又深情的呼唤,“烟儿”,“烟儿”,究竟喊得是她,还是她?!

所有的真相,当撕裂了一条口子,所有零碎的记忆便全部拼凑起来。脉搏的跳动愈来愈急促,心已是跳至喉口。

几许寥落的阳光透过湘妃竹帘的缝隙落至她苍白的脸上,却添不了半分颜­色­。

她想起了,昔日骆莹莹在离园之中翩翩跳起了,‘惊鸿舞’,“他那飘渺、如痴如醉的神情,仿佛正透过骆莹莹看着别人。而那个别人,正是梅澜影。

她想起了,彼时皇贵妃司凝霜要她侍寝先皇之时,那夜梅妃在醉兰池边落水,是风离御出手相救。她记得十分清楚,他自宴席回景仁宫中的路如果走最近的那条,确实会经过醉兰池。可是她分明看见他是向南而走,而如果要去醉兰池,应当是向西走才是。而向南走,恰恰是往梅妃玉央宫而去!原来如此!所有的疑惑顿时全部解开!

她想起了,太子封宴的那一晚,朦胧错觉中,她总觉着他灼热的目光一直凝视着她,炙烫无比。可当她看向他时,却只见他双眸无焦距,虽是望着她这边,却已是神游太虚,不知所想。如今再仔细想起来,当时梅澜影便是坐在了她的身侧,原来,他灼灼而望的,竟然是她!竟然还是她!

她想起了,御苑之中,那日他心神不宁,输了­射­箭比赛,后来她在回园子的路上与梅妃说了两句话,梅妃不知怎的突然就晕了过去。而他立即出现,不惊不慌道:“她只怕是晕症又犯了。”他替梅妃救治,手势熟稔,仿佛曾经做过数次一般。有没有可能,他原本就是跟随在了梅妃身后?原来真相竟是这样!他们以前曾是相识,他当然会知晓梅澜影是犯了晕症。那么会不会,他让她去寻薄荷草,也只是为了支开她,和梅澜影说上几句话?会不会是这样?毕竟,当她寻来了薄荷草时,梅澜影早已是醒转。当时,她便觉得他们软侬细语的缱绻样子特别刺眼。

如果,这一切,都如同她猜想的这般。

那么,她可不可以大胆做这样一个猜测!祭天台之上,那头豹子向先皇与梅妃张狂扑去,他却在那样的时候推了她一把,她可不可以这样猜测,他是为了保护他心爱之人?!保护梅澜影不受伤害,是以才将她推向风口浪尖?

不,她苦笑着摇一摇头。

他从来都是将自己推向风口浪尖,如果不是自己的聪慧,如果不是自己的狠绝,只怕现在早已是死无葬身之地。可是,他却将柔弱的她纳入保护的羽翼之下,不忍她受一点委屈,受一点苦痛。原来,人的命是有贵贱之分的,好命之人可以受到庇护,像自己这般贱命,只配被人利用。

原来,他所谓的要自己设计构陷她,废去她的封号,或是贬为庶人。原来只是利用自己而已,他只是想与她长相厮守罢了。而自己,竟然傻傻的为她人做嫁衣!竟然这样蠢!

愈想愈是气愤,她奋力将手中铜镜狠狠摔向地面。“哐啷”一声巨响,惊动了殿中所有的人,所有的宫女都噤若寒蝉,不敢作声,脸­色­发白得瞧着她。镜角已是摔断,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如这殿中凝滞的气氛一般死沉。

她恨得牙齿都咬得发酸。她楼烟落,可以没有爱情,却不能忍受如此被人利用与欺骗!她胸中激荡难平,腹中因着这激荡而隐隐疼痛,彷佛她的孩子亦是明白她这个为娘的委屈,为她鸣不平。

几乎要冷笑出声,姣好的芙蓉面似是扭曲了一般。她的一片真心,皆是错付给这样一个不值得之人了。而她的倾心付出,原不过给她的爹爹,她的哥哥自掘坟墓罢了。而她的手段,她的计谋,原不过是成全他们那一双璧人罢了。

柔弱如梅澜影,所以需要他的保护。相反,下贱如她,自然是要被他肆意利用了。她静静捏着拳头,每一瓣指甲都深深刺入自己的­肉­中,刻下一道道狰狞的血痕。

时候不早了,即便再是不解与害怕,红菱只得小心翼翼上前来问,“娘娘,您这是怎么了?该梳妆了。”

烟落心中恨得几乎要呕血,面上却平静如止水,摆摆手,只缓缓道:“本宫一时失手,打碎了镜子,再去拿一面来,本宫要亲自梳妆。”

红菱疑惑得瞧了烟落一眼,只“哦”了一声,旋即便取来了镜子,又是吩咐了其他的宫女将碎镜子一一捡了,以免一会皇上来了见了龙颜不悦。其他宫女一见烟落终于发话,个个似松了一口气,忙将珠宝首饰,凤冠凤袍呈了上来。

烟落举目示意红菱不许动手,径自拆散头上的发髻,淋淋漓漓散下一头几欲及腰的青丝,拿着犀角碧玉慢慢疏通,散如墨缎。反手细细挽了朝凤髻,发髻后左右累累一直碧玉鸳鸯长簪,再Сhā上六支白玉响铃簪,走起路来会有细碎清灵的响声。再带上华美艳丽的凤冠。衬得她乌黑的发髻似要溢出水来。颈上不戴任何项饰,只是用工笔细细描绘了缠枝海棠的纹样,绯红花朵碧绿枝叶,银粉勾边,缀以金粉。耳上再坠了长长的红玛瑙流苏。

画眉,脸上薄施胭脂,原本幽暗的苍白便成了淡淡的荔红,烟落此生从未如此细致的装扮过自已。望着镜中的绝­色­人儿,心下一颤,她复又执起笔,在眉心之间细致描绘了一朵梨花形状。她的肤­色­本是白如梨花,花落眉间不见其­色­。此番,她绘下梨花,自是比梅澜影眉间一点朱砂,更为美艳出挑。

她的画工极好,只是从不用在自己的身上,心中一恨,忍不住眼前一黑,手中的胭脂笔已是被丢弃在地。

再次凝眸向镜,镜中之人已经一扫黯淡荣光,遍体璀璨,明艳不可方物。

然而表面的光鲜不过是一张面具,寥寥掩盖住她此时晦暗的心情。

一众宫女垂身跪在两边,恭顺赞道:“娘娘容貌惊如天人,倾国倾城!”

真的倾国倾城么?烟落­唇­角冷嘲一笑,挥手摒退了一众宫人,连红菱都不许在内侍奉,端身站在了大殿之中。

而风离御步入朝阳殿之时,便是瞧见了她这般背身而立。她因着他的脚步声,徐徐转身,看他一眼,轻轻一笑,如同三月枝头盛放的桃花。

他的目光在见到她时,有一瞬间的凝滞,蕴满浓浓惊艳,仿佛盲眼之人突然见到了光明,不能适应那大红­色­日光的灼亮。

烟落淡淡扫过他一眼。

今日他身穿一袭明黄|­色­斜领金地缂丝吉服龙袍,与平日里的龙袍不太相同,更为正式。乌黑的长发全部高高的束起,头带纯金冕冠,一只翠玉笄穿Сhā其间,以与发髻拴结。笄的两侧系有黑­色­丝带,系结在他好看而又刚毅的下领之处。在丝带上的两端处,还各垂一颗罕见的海兰珠。

说不出的雍容华贵,道不尽的英俊潇洒。俊眉飞扬,一双凤眼此时正直勾勾的看着她。烟落明媚一笑,声音泠泠响起,彷佛不是她自已的声音,刻意柔婉问道:“皇上,臣妾美么?”

风离御彷佛整个人的灵魂被抽离一般,只是恍恍点头,情不自禁又是多瞧了她两眼,眸中有异­色­缓缓点燃。

烟落此刻的心中痛绞着,是那样痛,痛的几乎蒙住了呼吸,彷佛刀绞一般。她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眼中的她,究竟是谁。

缓缓垂下双手,她缓慢触向腰间,那里是一把弯刀匕首,是那把风离澈相赠她的弯刀,那代表着风离澈待她的情真意切。和眼前之人的虚情假意相比起来,更教人痛彻心扉。

他站在朝阳殿门前,她站在朝阳殿深处,相隔甚远。

她的眸光迷离,他的眸光沉醉。

烟落­唇­角勾起冷嘲,语气如疏淡天气,突然道:“我和梅澜影,长的很像么?”

风离御仍是瞧着她出神,未曾细听她话中之意,只轻轻颔首。猛然间一个激灵,他好似突然醒悟过来般,双眸陡然一亮,直直望向烟落,其间满是探寻之意,方才他在玉央宫时极是朦胧困倦,可是困顿之中,总是觉着玉央宫外有一阵动静,难道是她?她都看见了?

心下猛然一惊,俊眉一轩,他略略迟疑道:“你,知道了?”

烟落无所谓的笑一笑,只淡淡道:“皇上自有佳人在侧陪伴,又何曾记得臣妾昔日相助之情?”

顿时,他的俊颜沉了又沉,乌眸之中似闪过一丝难堪。

她的神情冷漠疏离,仅仅是十丈远,却好似远远站了天边,触手不可及。而那样的淡漠使他没来由的一阵心慌,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环顾四周,犹豫片刻后,他轻启薄­唇­道:“楼烟落,我封你做皇后,不过是给她策妃而已,难道这样都不行么?”

她轻笑,他甚至从未了解过她。

毫不犹豫,她自腰间抽出那把弯刀匕首。

一阵明晃光闪,似能将整个大殿照亮。

“皇上小心!”,“护驾!”他的身周,只一瞬间便是围满了护驾的黑衣侍卫,将他围得严严实实,只余他震惊的双眸直愣愣地瞧着她。

她笑得明媚,笑得娇艳,笑得潦倒众生,轻叹道:“臣妾心仪皇上,怎会舍得皇上死呢?自然,臣妾也舍不得自己死。”

这把弯刀匕首,是风离澈族人的定情圣物,名贵的犀角刀鞘,乌黑发沉,刀刃薄如蝉翼,微微泛着青­色­的光泽,那青银的光泽宛若一轮明月一般晃上她的眼角。

锋利的刀刃,缓慢地划过她­精­致如玉的脸庞,点点妖红坠落,滴落在她艳丽无比的红­色­凤袍之上,瞬间便融为一­色­,滴落在了冷硬的青石地面上,瞬间便化作了一朵朵妖邪狰狞怒放的花。

一道,两道,三道……

心底的痛,此时远远甚过身体的痛,全然无知觉,她只觉得麻木。

是了,她便是要将自己打扮的最美,然后再亲手毁去!

她从未如此憎恨自己的这张脸,她便是用这张美艳的脸,勾引了风离澈,害的他一败涂地。所以,今日她要用他相赠的匕首,毁去自己这张令人憎恶的脸。她欠他的,此生都无法还清,她能做到的,能弥补的,也只有这般了。

同样也正是因为这张脸,自己才沦为风离御的棋子。原来自己不过是她的替身,他将自己推至风口浪尖,原来,都是保护那个柔弱的她。

红­唇­亲启,她释放出自己绝美最美的微笑,声音婉转如黄鹂翠鸣,莺莺道:“听闻臣妾的容颜与她有三分相似,是以才得皇上垂怜。只可惜,臣妾不屑做她人替身,今日自毁容貌,从此你我殊途陌路!”

“烟儿……不要……“他慌乱了心神,伸出无力的一手,却只是僵滞在了半空中,语无伦次道。

一张俊颜在煞那间变得雪白没有人­色­,惊慌使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双腿沉重宛若灌了­干­金,再无法迈开一步。凤眸深处闪过一丝雪亮的哀凉之­色­,仿佛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

触目惊心的血痕,蜿蜒狰狞的伤痕,在场之人,无一不是惊呆了,一众侍卫们皆是愣愣散开,只余他们无语对视。

烟落缓缓在袖子之上将那匕首沾染的血迹仔细擦拭­干­净了,仿佛其上曾经沾染了多么污秽之物一般,神情极是认真。

他们便这般无声地对立着,时间在指间一分一秒的悄悄流逝。过去的,终归是一去不复返。

远处传来了礼庆的长钟低鸣,一声又一声,催促着帝后同登正泰殿,举行大婚仪式。嵬嵬低糜之音,此时如同鬼手扼住喉口,直压得人无法喘息。

殿中沉寂,唯有她脸上不断滑落的鲜血滴落于地的声音,虽几乎不能闻,却能在人的心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大坑。

长钟之声,不断响起,反复催促着。

终于,红菱壮着胆子,小心翼翼上前问道:“娘娘,今日封后,娘娘还参加仪式么?”

烟落凉薄一笑,一字字咬牙道:“参加!为何不参加?!”

言罢,她轻轻提起凤袍一角,莲步轻移,背脊挺立,缓缓朝殿外走去,行至他的身边之时,已是面无表情。纤纤玉手伸向他,示意他引着自己前往正泰殿行册封之礼。

风离御已然彻底呆滞,只是僵硬握住她冰凉的手,任她将他缓缓拉离。

烟落心中冰冷一笑。皇后?!这是他给予她的殊荣,她为何不要?!这是她出卖了自己的灵魂,背叛了自己的感情,牺牲了自己的家人,而换来的殊荣,她为何要拒绝?!

皇宫之中,鼓乐齐鸣,金篷玉扇,绣幡长戈,气势不凡,排场之大,极尽奢华,极尽隆重。一众朝臣早已是悉数到齐,按位就列。

一旦礼仪结束,她恐怕将会成为风晋皇朝历史上最有争议的皇后,她曾经是庆元侯的未婚妻,宁王的侍妾,再是先皇册封的顺妃,又与太子频频传出暧昧,经历传奇,史前史后,只怕是无人可及。

而且,她也将会是风晋皇朝历史上,容貌最丑的一位皇后。

他与她并肩而立,一步一步踏上了正泰殿前的石级,向着那至高无上而去。

她小心翼翼的走着,僵硬刻板的微笑牵动着脸上的伤口仍在不停的淌血,时不时的滴落在了洁白的汉白玉的石阶之上,白与红相衬,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而她的每一步,都似踩在了鲜血与痛心之上。除了她脸上正蜿蜒滴落的血,还有她心中悲泣潺潺的血,还有她手上沾染的洗不去的血。

身旁频频传来了惊呼之声,众人的异样侧目,或是因为她毁去的左脸,或是因为她依旧美艳的右脸,或是因为她已然遮掩不住隆起的小腹。再多的惊异,她已是浑然不觉。

人人眼中,他与她应当是一对璧人,历经磨难,历经风雨,终于走到一起。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不是。哪怕是璧人,也是有了裂痕的玉璧。

她可以没有爱情,但她还有权势。她的父兄,还得靠她自己去保全。

正泰殿最高的一层石阶,有朝一日,她终于站上。

然,心已是百孔千疮。

殿前一拜,金印奉于手中,礼成。

司礼监递上酒盏,她掩袖痛饮。风晋皇朝,至今日起,她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天下也不会是他一人独大的天下。

侧眸,瞥了一眼仍是失魂落魄的风离御。

他的天下,亦有她的一半,究竟谁胜谁负,尚不知定数如何。

­唇­角,漫出了一缕无声无息的笑意。

卷三 残颜皇后 第九章 梨妃

青州,是与南漠国接壤的一处偏僻小城,距离晋都约有千里。虽是小城,这里其实是一处兵家必争之地,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亦是一道如铁锁屏障的关隘。是以终年皆有重兵把守。

仰头望去高山几乎与天相接,连大雁亦难飞过。然而大雁是必须飞越此山才能到达温暖湿润的南漠国过冬。是以每至初冬,其山上往往闻得成群大雁盘旋天空,嘶嘶哀鸣,故此山名唤落雁山,青州又被人称作“落雁州”,取其名即可见此处的凄凉。

然,这里的百姓亦是备受苦楚。此处多灾,不是湖水泛滥便是地裂­干­旱,民不聊生。

九月初一,此时晋都的天,应当是有一分秋凉之意了。然而这远在南疆的边陲小城却仍是酷暑难当。

青砖泥瓦的小屋,布置十分简陋。门外几口蓄着湖水的大缸之中,倒映着蓝天白云,清澈见底。小屋的背后便是巍峨高耸的山,在碧海一般的晴空之下,如一条青龙腾跃起伏。

屋中窄小单薄的床榻之上,躺着一名黑衣锦服男子,他身形高俊,睡在塌上显得十分拥挤。剑眉飞扬,锐眸紧闭,薄­唇­有着失血的苍白。浑身数处剑伤,瞧着他眉宇之中已是青黑一片,显然是疲惫至极,连日都未能好好歇息

一名绿衣少女推开老旧吱嘎作响的木门,缓缓步入屋中,手中端着的铜盆已是有些年代,磨得发光发亮,她将铜盆搁在了案几之上,拧了条湿帕子擦拭着那名男子深刻的五官,小脸已是微微泛红。

眼前的这名男子生的极是英俊,在这种边陲小城的山野之间真真是少见呢。

风离澈半昏半醒,只觉得有人正在碰触自己,心中一惊,立即警觉得坐起身来,反手便是扣住来人的手腕。

“啊呀!”一声娇柔的痛呼。

风离澈陡然睁开鹰眸,已然瞧清楚了面前不过是一名寻常百姓女子,此时正替他擦拭着脸上的伤处而已,整个人不由神情一松,放开了她。瞧见那女子手腕处已是一片青紫,自己下手太重,不由心生愧意,尴尬道:“姑娘,对不住。”

那女子望一望他幽蓝的眼眸,俏丽的小脸益发诡异的红,将帕子重新拧过,复递上前道:“公子,请擦把脸罢。”

偷偷觑他一眼,她含羞问道:“公子昏迷了一整日,可是饿了?山野小村,我家中只准备了一些清粥小菜,要不这就去给公子端来,还望公子不要嫌弃。”说着说着,她已是有些自卑,这般俊朗的男子,虽是受伤狼狈,然而眉眼间那股霸气与锋芒,犀利如剑光跃红,且那衣服的华贵料子,便是她从未曾见过的。想来,他一定是非富即贵。

风离澈接过她手中的帕子,摇一摇头,示意自己并不饿。一言不发,只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长眉杏眼,五官小巧­精­致,白皙的皮肤难以想象竟是生在这穷乡僻壤。并不会特别美,却清丽如同山野间倔强生长的野掬花。

环顾四周,此间屋中似乎只有他们两人,心中总是有些怀疑与防备,他淡淡问道:“姑娘,这里是哪?你叫什么名字?家中还有什么人么?”

那女子手中执起绢帕,掩­唇­一笑道:“公子一下子问这么多的问题,我还真不知该先回答哪一个呢。”

风离澈一愣,一直僵硬的神情略略一松,也许是他多疑了,然这也不能怪他。自从离开晋都之后,他一路往南而去,本想纠集旧部,再谋打算,不想却处处都遭人伏击。一路以来,短短一月之间,他已是身经数百战,大大小小的追杀,不分黑夜白昼,即便他再是勇猛如虎,武艺高强,也总有倦怠疲惫之时。终于有一日他正在山间赶路,却突然眼前一黑,便不醒人事,再醒来时便已是在这。想来,便是眼前这名女子救了他。

那名女子羞答答的启­唇­道:“我名叫柳风雁,这里是青州落雁山的谢家村,我自小便出生在此。”

“柳风雁……”风离澈剑眉微挑,念一遍,赞道:“挺别致的名字。”

柳风雁脸颊之上染上两朵石榴红的绯­色­,垂眉敛眼道:“据说娘亲生我那日,山间大风郊起,送了雁儿们一程,飞过了那落雁山去南漠过冬,是以便给我取名叫做柳风雁。”

语毕,她将手中帕子搅得更紧,缓缓道:“如今,家中唯有娘亲与我相依为命。今日起青州城内大摆三日市集,娘亲一早便赶去集市上去卖刺绣了,我们母女便是靠此营生。“言罢,她纤手一指,指向不远处摞在一起的绣箍,以及满篮子的各­色­丝线。

“偏远小城,大摆三日集市?在这样的时候?可是朝中有何喜庆之事么?”风离澈深深皱眉,凝眸问道。大掌已是按上胸口的剑伤,旧伤未愈,前日又添新伤,如今仍是隐隐作痛。

她摇一摇头,道:“我向来甚少出门,不知外事。那日也是出门去捡柴火,才遇到了昏倒在了路边的你。只听邻居说,好似州府张贴了什么皇榜,要大赦天下。”

他腾地自床上坐起,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在身上不断地摸索起来,神­色­愈来愈凝重,似在找什么重要的东西。然而空落落的腰间,令他的心猛然一沉,浓重的失落感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柳风雁怯生生瞧了他一眼,转身便取来了一枚香囊,双手递上问:“公子,你是在找这个么?”

风离澈刚一瞥见,立即抢入手中。忙将香囊打开,里面如墨缎般的乌发用红绳细细绑了,正安静栖息于内,他陡然松一口气,依旧放回怀中。

柳风雁有些无措的瞧着他的紧张至极,仿佛那香囊是他最珍藏的至宝一般。急急解释道:“那日我带公子回来,见你掉落了这枚香囊,底下又有些破损,所以替你缝补了一下。公子,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拿的。”

风离澈觑她一眼,语调平和道:“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多谢你替我收好。”微微一笑,那笑如沐春风。顿时柳风雁只觉得眼前似荡漾起柔光无限,不由得瞧着他的俊颜失了神。

待到缓过神来时,只见他已是立于门口欲走,急急上前询问道:“公子,你伤势未愈,这要上哪去呢?”

风离澈整一整衣襟,理顺自己的墨发,回眸淡淡道:“我去街上瞧一瞧那皇榜,写的是什么。”

她美眸之中蕴满了浓浓失望,小声道:“公子,此去青州,山路不好认,要不要我为你带路?”

他略一思付,如今他再孤身一人去人多之处,未免过于惹眼,带上她也好,是以略微颔首,只吐出一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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