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我们大老远飞过半个地球来找人,你就不能给我点希望、别刺激我吗?”
“如果他真的出门了,那才刺激呢。”杨睿不为所动地反击。
这时庭院里忽然有了响动,让正有点泄气的裴仲颐精神顿时一振,踮起脚尖尽力往院子深处看。
出现的却是位年纪四五十岁的意大利妇人。裴仲颐嘴一撇,低声问:“我们没有走错人家吧。”
“你等她来了问问就是了。”
“我不会说意大利语,你问啊,问完了告诉我。”
看样子是屋主的妇人见到他们也愣了一下,接着加快步伐走过来,等她停住脚步,杨睿便用也不怎么流利的意大利语向她问好。听完杨睿的问题她点点头,指着道路的一头语速飞快地说着;虽然什么也听不懂,但裴仲颐光看着杨睿都要发青的脸色心底就忽然愉快起来。他索性当作在听音乐,抱着胳膊等两个人交谈。这段对话只持续了五分钟,就见那个妇人自己也从这家门里出来,给房子上好锁,挥手告别离去。
等那人走远,犹在云里雾里的裴仲颐才猛地撞了下杨睿。杨睿就说:“是这里。她说话有口音,又快,我听得不是很明白……”
“是在这里没错?”
“没错。也没有出远门。大概是散步溜狗去了。”
“问清楚什么时候回来没有?”
“她也不知道,但是说不会太久。”
“那就等吧。”
他们靠在房子的栏杆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问对方见到他们要找的人之后到底要怎么样说服他。这个话题眼看是一路上都在不停讨论的,但此时就在别人家门外,好像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
“裴仲颐,虽然都到了这一步再给你浇冷水不太厚道,但是这个冷水我还是要给你浇一浇的……”
“少来……”裴仲颐挥手打断他,“我晓得你要说什么。虽然一路上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你的表情和口气没有一刻不在提醒我不可能请他出来再演戏……呵,你不要说不啊,否定也没用。”
杨睿无可奈何地摊手:“我的确就是这个意思,不过你也犯不着说这么多吧,还没得停了。”
裴仲颐一愣,接着苦笑,摇头:“我知道基本上不可能。其实我只是紧张。”
杨睿也愣住,跟着笑了:“好了,我也知道。”
裴仲颐打开从国内带来一直不离身的文件夹,最上面一张照片是张特写,从电影胶片上复制下来的黑白照片上的年轻人面容清瘦,并不见得多么英俊,离时下流行的精致长相也很有差距,前发太长了一点,好像要扎到眼睛里,没有笑意。
杨睿低声笑了起来:“无论男人女人,还是酒,都是要时间的。你看他二十多岁的样子,能想到三十岁之后的他吗。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听完杨睿的话裴仲颐也笑,合起文件夹,深深吸了口气:“总之,都到这里了。总不能因为觉得不可能就不去努力吧。何况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不就是脸皮厚吗。”
“最后一句话倒是真的。”
两个人看着彼此,一齐笑了起来。杨睿看着裴仲颐,正要说话,眉头忽然皱起来。他扭过头,望着道路的尽头,同时问:“你听见狗叫没有?”
裴仲颐双眼一亮,比了个收声的手势,凝神细听,却只听到鸟的叫声。
他刚要失望地摇头,几声狗吠及时响起。接着道路尽头出现两只体型绝对不小的狗,极有生气地走过来。
那两只狗一只是金毛一只是苏格兰猎犬,看上去都是体格健壮毛皮闪亮,喂养得很好。牵着它们快步过来的那个人个子很高,衬衣外面套着浅灰色的低开领毛衣,深色的牛仔裤包裹住修长的腿;他腰背挺直,脚步轻快,在阳光和树枝共同作用而产生的光芒和阴影之下,看上去比他的年纪还要年轻一些。
看清来人的面容之后裴仲颐僵了一下,然后快步地迎上去,站在路中间等他过来。可他走近后根本没有放慢脚步,甚至没有去看他们,更不会询问,停在自家门外,拍了拍已经迫不及待冲进院子的狗,掏出钥匙开门。
裴仲颐和杨睿匆匆交换一下目光,还是裴仲颐先走上前,清了清因为紧张而发紧的喉咙:“岳先生。”
回应他的是冷淡的一瞥,漫不经心的,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下来。这个男人有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孔,比起年轻时已经要柔和得多,眉毛又黑又长,但眼睛更加幽黑,眼角边的纹路细细蔓延开,一直延伸到鬓角。
“岳先生……”裴仲颐暗暗掐了掐自己的手,告诫自己冷静有耐心,然后他客气地微笑,“岳先生,我是裴仲颐,近期我有一部片子开拍,想请您……”
门开了,两只狗飞快地先一步蹿进去。岳江远看了一眼忐忑中的裴仲颐,摇头:“我不拍片了。”
“这部电影……这部电影是……今年……”
裴仲颐越说越混乱,他自己都不晓得怎么会手足无措地像个初出茅庐的菜鸟,一面在心里把自己骂了千百遍,一面努力镇静下来。但是这时岳江远已经进了门,就在他要把门锁上时杨睿抢上前抓住铁门的一边,说:“今年是唐棣文导演逝世十年,我们是唐导演的影迷,想拍一部电影向他致敬,也想请您出演主角……”
岳江远的动作停了一拍,他抬起眼来看着杨睿,还是没有作声。杨睿瞄了眼反应过来的裴仲颐,裴仲颐也接上话去:“我们已经联系到很多和唐导演合作过的演员,他们也都愿意以各种方式参与……我们考虑了很久,始终觉得,主角还是由您来演最合适……”
岳江远的目光缓缓掠过这两个年纪均在三十上下的年轻人,看得出来是早已准备好的,都穿着正式的西装,其中一个手上还捧着资料夹,他几乎已经可以料想里面会是些什么。
就在他沉默的这一刻,裴仲颐和杨睿不只交换过一次眼神,最后还是裴仲颐走上前,诚挚地说:“这是剧本的初稿,您有空可以看一下。您对唐导演的作品肯定更熟悉,如果觉得有什么不足尽管提出。我们会尽力做到最好。”
岳江远根本没有接,他的目光依然冷淡,轻轻说了句“我已经很久没演戏了,都忘记了”,就锁上门进屋去了。
被晾在外面的裴仲颐和杨睿面面相觑,等岳江远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杨睿耸耸肩:“怎么办?”
裴仲颐一声不响地坐回车里:“什么怎么办,等。我坐六七个小时的飞机到意大利,找到你,又坐了这么久的车到佛罗伦萨,总不可能说这么几句话就走吧。”
然后他挑起眉头而笑:“发挥点程门立雪的精神,磨也要磨得他答应了。”
杨睿也坐回车上:“嗯,好好发挥你的厚脸皮工夫,像从陆梅那里磨到他地址那样磨下去,总会成功的。”
裴仲颐斜他一眼:“你只管讽刺我吧,我不怕。”
“我没有讽刺你。虽然我们都知道你这么执意要岳江远拍这部片子是因为你崇拜他若干年。”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我是崇拜他若干年。”
杨睿叹了口气:“仲颐,唐棣文最后几年的那些片子,他一部也没演;唐棣文死后的一年之内,他倒是演了两部别人的片子,然后接下来的这几年就窝在这里。我们平心静气地说,你觉得他真的可以演好吗?”
裴仲颐专注地看着自己写的剧本,简短而笃定地回答:“当然。”
杨睿没有接话,过了很久裴仲颐把剧本的草稿合上,对杨睿说:“其实就算他再不会演戏了,退步了,我也不在乎。我需要他出现在这部电影里,不然这部电影的意义会打折扣。”
“你要找唐棣文的电影坐标,你可以去请楚莺,去请乔琬,不一定非是他。”
“我都请了,他们也都答应了,但是我要他演主角。”
“一百年后,或许还是有人要拍唐棣文,那个时候我们他们都死了,电影还是要拍下去。”
“所以我们比后人幸运。”裴仲颐淡淡说,接着,他停顿一下,“杨睿,你为什么如此反对我找岳江远来演男主角?”
“因为我觉得不可能。”
“悲观。过分悲观。当初我们去找陆梅请她投资的时候不是也觉得不可能的。现在呢,我们就在他门外,只差一步了。好了,你少说几句,签证到期前如果真的不行,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吧。现在,你能不能给我一点希望?”
说完他重重靠在车座位上,杨睿见他这般也照做:“嗯,我们乐观一点。”
裴仲颐忽然说:“我想薇拉了。”
杨睿噗的一下笑出来:“你们才几天没见?晚上我们去城里找旅馆,住下后你可以给她打电话。”
“这部电影拍完之后,我想向她求婚。”
“嗯?”
裴仲颐转过脸来:“我是说真的。”
杨睿一愣,点头,也绽开笑容:“好啊。”
他们聊起很多事情,慢慢等待,不知不觉中到了下午,那栋掩在花木深处的房子静谧依然,就像根本没有人住在里面。
“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吃点东西,或者至少买点干粮带过来,也不能在这里干等。既然要打持久战,准备一定要充分啊。”终于,杨睿提议。
仔细想了一想,裴仲颐点点头,强迫自己尽量驱散开油然而起的沮丧,勉强笑道:“好。在我来之前薇拉还专门叮嘱过我哪里东西好吃,住什么酒店风景最好。”
“呵,真是体贴入微。这样的女朋友还是要早点娶到手,要是我是你,绝对不会想什么拍完这部片子才娶她。”他发动车子,又忽然停了下来,“仲颐,你看。”
“什么?”
顺着杨睿指的方向看去,裴仲颐双眼登时亮了,激动之下抓住杨睿的胳膊,问:“我可以期待他不是出来取报纸的吧。”
“应该可以。”
岳江远果然是朝着他们走来。两个人早就先从车里冲过来,一个人手里抓着一个文件袋,笑容因为紧张而僵硬。走到他们身边后岳江远再一次打量他们,轻声说:“地址是简给你们的吧。你们有本事。”
过了好久裴仲颐反映过来他说的是陆梅,忙说:“陆女士是电影的主要投资人,也是她建议并鼓励我们来请您复出。”
“我知道。我和她通了电话。你们先进来吧。”岳江远的语气始终缺乏热情,他转身带他们走进院子,而跟在他身后的裴仲颐忍不住偷偷对杨睿比出一个得意的手势,杨睿也忍不住笑了,回了个一模一样的手势。
走到半途,却因为个意外停下来。忽然而起的风吹迷了杨睿的眼睛,他自然而然地停下脚步用手去揉,手才抬起来已经察觉到不妙,但这时一直夹在胳膊下的文件夹已经散落在地,众多的图片、画稿、以及其他资料被吹得到处都是。
“该死!”杨睿咒骂一声,弯腰去捡。裴仲颐看见后也呆了,忙去追那些被风吹远了的。岳江远看着那些资料在自己的花园里翻滚,就是无动于衷,任由在场的另外两个人手忙脚乱。
忽然有一张照片吹到他脚边。他低下头,眯起眼睛想看看这张是什么。但是隔得太远了,他看不清,于是他抿了抿嘴,弯下腰来拾起被风送来的照片。
“抱歉,抱歉……”把散落的资料重新收拢,裴仲颐擦去一头的汗,回头连声道歉。他刚转身,所有的声音就卡在喉咙深处。
“这是《第三百六十六日》的剧照。你主演的第一部电影。”裴仲颐定一定神,走到静立的岳江远身边,低声说。
岳江远把手上的剧照还给裴仲颐,继续领他们进屋。门刚推开两只狗先扑上来,亲热地蹭着岳江远的手背。岳江远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拍拍它们,打发它们去一边,才转头说:“进来吧。随便坐。”
客厅不大,家具不多显得很优雅而整洁;好像无处不是一尘不染,干净得冷冰冰没有一丝生气。
裴仲颐和杨睿拣最近的沙发坐下,岳江远则去厨房里倒了两杯水出来:“没有咖啡也没有茶,冰块有,要吗?”
他们起身接过,异口同声的:“不用不用。”
再次坐定后岳江远扫了眼杨睿手上的那个文件夹,说:“你们带了不少东西来。”
“为了能登门拜访,我们的确做了不少准备。”杨睿笑着把那个文件夹递给岳江远。这次岳江远接了下来,摊在面前的茶几上,然后想起什么,他起身,说声“失陪一下”,走进同样在一楼的一个关着门的房间里。
留在客厅里的两个人等待的同时小心翼翼地打量这间客厅:木质地板光可鉴人,樱桃木茶几上,水晶花瓶的造型如同天鹅的优雅颈项,Сhā着蔷薇,几本书规规矩矩地放在一旁,没有烟盒,却有一只釉色奇特的烟灰缸。沙发是米色的,只有两只,坐不了太多客人,一旁的藤椅应该是主人惯坐的位置,下面垫了蓝色的毯子。或许是老房子的缘故,窗台是老式的,很高,还可以放不少东西;窗子一共两层,一层木一层玻璃,如今都开着,花的香味被温暖的风送进来。
杨睿忽然推了推正在研究窗帘花纹的裴仲颐:“你看。”
他指的是这个简洁客厅的墙壁上唯一的一幅画。那只是一副很普通的素描,简单地压在有玻璃板的画框下,画上是两只手,一只包握住另外一只。
“岳江远会画画,”裴仲颐压低声音,“和罗丹的那个雕塑有点异曲同工的妙处。画得挺好。”
这时房间一角传来门开的声音,岳江远走出来,架了副眼镜。他对客厅里的两个人解释:“我眼睛不好,不戴眼镜看不清楚。”
然后他坐下来,一张张仔细地看着裴仲颐千里迢迢带来的那些资料,大多数是照片,照片上当然是年轻的他;也有为数不少的速写,全是别人;剩下的全是剧本的定稿,上面做满记号,并附有潦草的字迹。
裴仲颐和杨睿大气也不敢出,屏气凝神盯着岳江远全神贯注地看他们拿来的材料。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客厅里静得可怕,岳江远的那两只狗不只几时也来到客厅,乖巧地依偎在主人脚边,那只金毛一直老实地趴着不吭声,苏格兰猎犬精神足一点,不时直起身子看看客人,又看看主人,乌黑的眼珠里满是无辜和好奇。
终于,岳江远抬起头,眼中压着幽深的光,更多的情绪埋在最底处:“这些速写稿和剧本的残页,也是简给你们的吧。”
“陆女士那里收藏了不少,我只带了一些过来。”
“好吧。”岳江远靠在藤椅上,十指交合,“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拍戏了,也和业界很多年没有什么接触,不管你们要拍什么,我不保证我能胜任。”
“您的意思是……”
“我并没有答应。”岳江远淡淡地说。
“这样吧,您不妨先看看剧本,这还不是最后的定稿。因为我们想确定主角后和您商量了再定稿。岳先生,不管您是否相信,我这稿剧本,一直是假设您为男主角来写的。”
杨睿听裴仲颐这么说,忙递上剧本。
看见那厚厚一叠剧本岳江远并没有接,相反,他还虚虚挡了下:“我和唐棣文导演合作的时间不算长,拍出来的电影也不够多,拍他的纪念电影,我并非是最合适的人选。我倒是可以推荐几个人,比如说楚莺……她一直是我最喜欢的女演员,她才是他电影最好的见证。”
裴仲颐却摇头:“我专门和楚莺女士联系过,但是我还是觉得,不只我,包括他,”他指指杨睿,“还有整个班子的其他人,都觉得您还是这部片子最合适的主演。我看过唐棣文每一部电影,我从十四岁开始就喜欢他的电影,到如今也快二十年了。他对我的影响之大恐怕一时很难解释清楚,但是,请相信,我是诚心诚意地说这句话:这部电影的主演,除了您,没有第二个人合适。”
岳江远甚至不为所动:“你过誉了。”
“这不是客套!”裴仲颐稍稍有些激动,“你主演的那些电影,这段时间来我反复在看。唐棣文所有的电影里有自传的痕迹,但大多数都不明显,只有你主演的那一些他异常诚实,你是电影中的他,他借着你表达出自己。楚莺扮演的所有角色都在映射他的母亲和意外去世的姐姐,后期又借乔琬来映射其他人,我想也许是萧明聿……只有你,只有你出现的那些片子,他说的是自己……”
他正要继续往下说,杨睿悄悄踢了他一脚。觉察过来之后裴仲颐调整一下情绪,放低声音:“在我决心拍这部电影之前,很多人向我泼过冷水。为了找到你的住处陆梅也是大受其扰。她最初并不愿意投资,看了剧本后改变了主意;她也不同意我请你出来,但是我竭力说服了她。她说你们认识了二十多年,请至少相信她,给我们一个机会。”
岳江远沉默良久,裴仲颐不屈不挠地盯住他。终于,岳江远几不可察地叹气,问:“剧本我现在不看。你告诉我,你要拍什么?翻拍?”
“不。是新的故事。我们要‘找到’他。”裴仲颐格外强调“找到”这两个字。
岳江远闻言眉头一动,搁在藤椅上的手也跟着动了一下。但是他没有问下去,扭头看了看钟,摇头说:“抱歉,晚上我约了人,时间差不多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那……”
“剧本先留下吧,我晚上回来看。是谁写的?”
裴仲颐站起来:“是我。”
岳江远多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勾了勾嘴角,又说:“你们住在哪里?电话是多少?”
“我们一到佛罗伦萨就赶来这里,还没定酒店。”
岳江远已经站起来,向门口走去:“这样吧,住下之后向简……向陆梅要我的电话,她有。佛罗伦萨很漂亮,你们可以四处看看,比萨也在附近。不要急。”
裴仲颐和杨睿跟在他身后,因为有了点起色,裴仲颐的本性多少恢复一些,不再那么如履薄冰一般,半是玩笑地说:“我已经做好在意大利安营扎寨的准备,直到你点头。”
看见主人要出门那两只狗再自然不过地跟上去,岳江远却对它们做了个止步的手势。看到这两只狗这么听话,杨睿也说:“我家那只拉布拉多被我太太宠得没办法。这两只狗真是灵巧懂事。”
岳江远笑笑,重复道:“你们可以在佛罗伦萨多看看。”
+++++++f+++r++++e++++e++++++++
两个人按照薇拉的指示住下,入夜后坐在市政厅附近的露天咖啡座喝咖啡。晚饭时都喝了点酒,带着三分醉意坐在意大利的夜色里,看着身边一对对的情侣,杨睿说:“你应该也把薇拉带来。”
裴仲颐却笑:“不行啊,我可是抱着寻找艳遇的念头来的。她要是来了我怎么办,不是没机会了嘛?”
“我会把这句话告诉薇拉。”
裴仲颐把剩下小半杯咖啡趁热喝了,一副“由你去”的神情;杨睿低低笑起来,笑过之后忽然有点忧虑:“你觉得这件事有可能吗?”
裴仲颐却自信满满:“我只怕他不肯看剧本,既然他把剧本留下又答应看,我相信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这么自信?”
“你也不想想我把唐棣文的电影看了多少遍,又追岳江远的星多久,还会有什么该知道却不知道的?何况那件事情,不是圈内公开的、心照不宣的秘密吗?”裴仲颐报以笑容。
杨睿倒没那么轻松,犹豫地点点头:“希望真如你所说。”
接下来几天裴仲颐当真按岳江远所说的在佛罗伦萨和附近四处玩,一个星期之后给岳江远去了个电话。当时电话那头似乎还有别人,岳江远很简单地说了几句,就干脆放下了电话。
看裴仲颐对着电话发愣,杨睿叹了口气,替他把电话挂上,说:“你这个礼拜过得还真无忧无虑。怎么样……”
“他没拒绝。”
“哦?那就是同意了?”
“也没有。”
这时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裴仲颐一动不动,不敢去接;杨睿催他:“也许是薇拉的。”
“你接。”
“你接吧。”
无奈之下裴仲颐拿起电话:“喂,你好。”
谁知道是陆梅的声音:“小裴啊,怎么样,说定没有?都这么多天了。”
“陆女士……”裴仲颐用力捏紧电话,“我刚刚才给他去的电话……”
“如果拒绝了就算了。他反复考虑之后的拒绝从来都是一次。”
“不。他说他要再想想。”
电话那天沉默了一下,紧接着追问过来:“他原话是什么。”
“‘让我再想想’。”
陆梅的声音忽然起了波澜:“说了几次?”
“啊?两次吧,对,两次。”
她笑了起来:“今天晚上你可以睡个好觉了。”
裴仲颐万分不解:“什么?”
“亏你自称他的拥趸,怎么连他说好的习惯都不知道?好了,我等你们回来。恭喜你们。”
一
那天忽然下起了雨,天空阴霾,气温骤降。
岳江远在片场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并顺便正盯着几米之外趁着拍片间隙喝咖啡和略加休憩的导演及主演发呆。
来到这个剧组已经有一段时间,但本质工作是打杂的他还是第一次离这些人这么近过——尽管还是有若干米的距离。
没有再多看下去,他苦笑一下,顺便抬手看了看表,凌晨一点三十。
脚步声传到耳边时岳江远并没有太在意,直到咖啡的香味让他意外地抬起头:笑容甜美的年轻女子就在面前,端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咖啡:“春天就是这样,一下雨就冷得厉害。来杯咖啡吧。”
认出说话的女人是导演的私人助理,他愣得更厉害,没多想回话已经脱口而出:“啊,不必了,我不冷。”
偏偏同时片场里传来一声笑语:“看那个孩子,他冻得脸色发白。”
顿时脸上一热,岳江远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唐棣文的目光在别处,说话的是章逸。他成名十载,声势如日中天,三十多岁的人了,一张脸迷人得无可挑剔,笑起来眉目生动异常。说完之后,当他察觉到岳江远一动不动盯着自己,反而笑容更深,正视着他目光动也不动。
最终还是岳江远转开目光,带着几分窘意的,他低下头对还等着的简说:“我真的不冷,谢谢了。”
可是简说的却:“是唐导让我端来的。你眼圈发黑,止困也好。”
更是诧异,同时不由自主地接过咖啡,目光忍不住再次投过去。章逸以某种轻松自在的姿势靠在椅子上,一手握着马克杯,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搭在唐棣文肩上,扭过头和同样当红、也是这部电影的女主角的柳婧说笑。说了几句又回头对唐棣文低低说了句什么,说着说着自己倒先笑起来。唐棣文听完他说的也牵起一线笑,带起眼边细细的纹路。
气氛轻松和谐异常。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岳江远在心里已经下好了结论,正如媒体所报导的,唐棣文只要出现在片场,拿起导筒,他就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君,作风古怪,神秘主义,专横,暴躁,说一不二。所以此时远处那三个人营造出来的气氛,简直让他惊奇。
口中忽然泛苦。他收回目光,眼一低,这才晓得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把咖啡喝了下去,还有点烫,没加糖没加牛奶,清咖啡惯有的苦味让舌尖都微微发麻。
发觉他的皱眉,简耸肩,带着歉意说:“糟糕,我忘记加糖了,他们,我是说,唐导他们都不要糖,所以……这么吧,我去帮你拿两块方糖……还是更多?”
“不用,不用。”一面大口地喝着咖啡,一面急切地摆手,“可以,不用了,你不要麻烦了。”
他把空了的咖啡杯交还给简,简忽然笑了。岳江远愣了愣,察觉到或许是自己的反应过激,不好意思地低了下头,低低说了声“谢谢”;简看着他微笑,一言不发,而读出她目光和笑容里深一层的含义,岳江远非常确定自己的脸肯定红了。
终于,简藏起目光中明显的示好甚至那些不太明显的挑逗,挥挥手离开。目光越过渐渐走远的简,岳江远看见聚坐在一起的那三个人也喝完了咖啡,停止了闲谈,围着监视器回顾花费一整天才拍下来的那个镜头。他们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踪无影,唐棣文基本上没有说话,反而是章逸和柳婧压低声音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一瞬间离得很远的岳江远几乎产生错觉。坐在那里的,并不是当红的明星,他所在的也不是被大多娱乐杂志称为“年度最值得期待的电影”的片场,而是在大学的教室里,学生们因为论文小心翼翼向说一不二掌握生杀大权的教授讨论自己的论文到底缺了那些论点。他们身边围了很多人,编剧,场记,摄像,造型师,化妆,各种各样的人,像是凭空冒出来一样,安逸一阵的片场就这么,忽然地喧嚣起来。
岳江远正看得出神,片场的另一个角落传来声音:“江远,你来一下。”
他不敢耽误,扭头就走,走了两步还是停下来,回头再瞄了一眼。这次他第一眼就看见唐棣文,他穿高领毛衣,戴着式样古旧的黑框眼镜,支着腮锁住眉头面无表情地一言不发。
也没有多看,岳江远匆匆离开,等待他去做的,或许是搬一个箱子,又或许是两个。但是他无暇多想,他还年轻,有的是希望和梦想,更不缺精力和干劲。清咖啡的味道泛上来,让他清醒无比。
不知不觉中,岳江远进入《藤蔓》剧组已近两个月,照样顶着个听来不错的名头打杂,照样站得远远地看他们拍戏——偶尔也能又近一些,也曾和章逸擦肩而过若干次。章逸似乎记住了他,几乎每次打照面的时候都要对他笑一下,笑容在和气之外总是带点别的什么,只是岳江远不知道。
在岳江远还在大学念书的四年里,室友之一喜欢看奇怪的书,并喜欢把他看到的东西自然而然读出来。有一天,他读了这样一句:“我们将遇上一些足以改变整个人生的契机,而在他们出现之前,你会被告知。如果你错过那些告知,那是你的错。”
很多年之后,岳江远一个人待在书房里,顺手关掉最后一盏灯,倒在扶手椅里发呆。黑暗中他想起这句话,然后他又想到,几十年前,当他忽然想起那句话的同一天,他就被“告知”了。
那天其实一切异常顺利。天气很好,他不忙,甚至闲到坐在道具箱连续看了两本摄影杂志,里面有一张黑白照片让他印象深刻:那是张二战时候随军记者拍下的,一个军人侧躺在某个阳台上睡着了,看不清楚脸,却应该睡得正沉。照片上只有两种颜色,可是天气似乎很好,阳光彷佛可以透过纸张和半个多世纪的光阴晒在岳江远身上。
然而事实却是,现在是周末的晚上十一点,没有阳光;他从昨天到现在一共只睡了三个小时,也没有美梦。
不过日间一切进展顺利,看情况今天会好一点。在岳江远低头再去对时间的时候,他右侧投来一道阴影,随之而来的还有不晓得究竟该说是陌生还是熟悉的声音:“卡帕。”
“啊?”下意识地应了一句,岳江远扬起脸,发觉身边站的时不知几时出现的唐棣文后,第一个反应就是从箱子上弹起来,“导演。”
唐棣文淡淡扫了一眼他,声音还是很平淡:“我是说,这张照片是卡帕的。”
他低头看了眼正翻开的一页,不太知道怎么回话,就点头:“哦,是他啊。”
唐棣文点头:“是他。”
说完就无话可说,沉默下去。
岳江远很想知道为什么唐棣文会站在这个地方,于是就往他这个时候应该在的地方看去,结果发现工作人员都在收拾道具,看来是要收工了。他愣了愣,低声说了声“抱歉”,拔腿加入到善后的工作中去。
收拾的过程中岳江远时不时往唐棣文在的方向瞟几眼,他一直站在那里,抱臂,目光不知落在哪一点上;一边收拾一边有人问他:“江远,今天难得下工这么早,你会去喝一杯吧。”
他不多想就拒绝:“我还是想早点回去休息……”
“这也太早了,午夜都没有过啊。”
暂时无法把早和午夜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岳江远也没太急着把话说死,埋头干着自己手边的事情去了。等把该做的事情做完,他惊奇地发现,唐棣文身边多了包括章逸在内的一群人,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模样。
简悄悄走到岳江远身边,低声说:“说好了唐导今晚请客,你不是不知道吧。”
“不知道。”
简难以置信地顿了片刻,又当机立断地说:“现在你知道了。”
然后,也不等岳江远反应,众目睽睽之下,拉起他加入人群:“好了,这个家伙居然不知道,不过现在他知道了,我们走吧。”
包了场的酒吧里人声鼎沸,扎堆聊天的人散在酒吧的各个角落里。岳江远端了杯甜酒也老实地躲到昏暗的角落里,极力抵抗着过于热闹的音乐,昏昏然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过来,发觉几步外的原本空着的沙发上坐了人,在不明亮的灯光下,他还是能辨认出那个人的轮廓。手不自觉地抖了下,心想或许是光线太暗,他没有发觉自己在这里。
岳江远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知会一声。
“导演。”
唐棣文没有立刻转过头,身体的轮廓被昏黄泛蓝的灯衬得清晰异常,彷佛浅色幕布上的黑色剪影。岳江远发觉唐棣文握杯子的手也动了一动,这才有了声音:“我不知道还有人在。”
“对不起,刚才我睡着了。”
唐棣文转过头来。明明是这么黯淡的光线,不知怎的,岳江远就觉得看见了唐棣文眼中的光芒。唐棣文沉默了片刻,又说:“岳江远,是吗?”
居然被记住了名字。岳江远也不知道是否要表达出受宠若惊的神情。但是他只是笑了一下:“没错。”
“我记得你是设计专业出身,当初简给剧组招助理,我还以为你会分去道具或者服装组。”
“没关系,反正像我这样才毕业的菜鸟,在哪里都是学习。”
唐棣文点点头,忽然说:“我最初学的也是设计。”
其实这点在岳江远进这个剧组之前已经知道了,但听到唐棣文亲口提起又是另外一种感觉了。这几句客套话说完,岳江远甚至开始怀疑坐在他几步之外的那个人是不是唐棣文,毕竟这种平常亲切的态度,和传闻差得太远了。
当然岳江远绝对不会去问这个傻问题。他也点头:“我知道。决心应聘前我看了市面上所有能买到的你的电影……在学校的时候其实我陆续看过一点,不过看得没那么细……也看了你的资料……”
他说得很老实,以至于唐棣文听完低低笑出声来。岳江远一愣,发觉自己说得的确不怎么上倒,就怔怔停了下来。可是唐棣文笑完之后接着问他:“你多大?”
“二十二。”
唐棣文再一次转头看他,目光里似乎包含着“还是个孩子”的意味。然而,在这样的表情下岳江远并不觉得被看轻,毕竟在时光这道公正的尺度下,唐棣文的确可以把他看作一个半大的孩子。
说出年纪之后岳江远笑了一下,任自己放松地靠在沙发上,接着说:“其实我并不懂。为了这个工作我看了那么多你的电影,但是还是不怎么懂……不过有些地方我很喜欢。”
唐棣文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注视着他。可能是酒精在作祟,岳江远很想说话,他喝了口酒,滋润着有点干的喉咙,继续说下去:“像手法啊技术啊的我完全不懂,也不想弄懂。我喜欢的是那些长镜头,你电影里的女主角在那些镜头下都很漂亮,看着她们……怎么说呢,就觉得是在跟着镜头凝视她们,很……”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来:“很温柔。”
接着他想到他看过的那些报道。传闻中会爱上自己每一部电影的女主角的唐棣文在听完岳江远的话后很快说:“你刚才还说你不懂,至少你知道长镜头。”
岳江远放松地笑了起来:“我好歹看了这么多电影,再怎么门外汉,说一两个名词来唬人还是会的。”
唐棣文似乎也牵了下嘴角,漫不经心似的问:“你学设计,速写学的如何?”
“呃,还可以罢。不过有一段时间没画了。”
对话因为章逸的到来而中断。章逸端着酒杯摇摇晃晃过来,声音很大,似乎想要把过分响亮的音乐压下去:“我说你去了哪里,原来躲在这里。”
然后他看见岳江远,不怎么意外地扬了扬手:“你也在这里啊。”
已经有点不清楚的脑子运转了一刻才发应过来章逸是在和自己打招呼,岳江远一时都弄不明白,怎么运气就这么好,喜欢的导演和演员居然就在三步之外,一个和他说了这么久话,另一个一来就貌似热络地打招呼。
不免手足无措地打招呼,但章逸没有再看他,重重坐在唐棣文的身边,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倒了一半给他:“反正我今天不能再开车了,灌醉一个是一个。”
酒的味道很刺鼻,唐棣文没有说什么,抓住章逸正在倒酒的那只手:“明天不要让全剧组等你一个人。可以了。”
章逸只是笑,目光似乎瞟了一眼看得愣神的岳江远,接下来,他凑到唐棣文耳边,用低到不能再低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岳江远这时终于隐约察觉到不对劲,连忙识时务地不做声地站起来,能走多远走多远。
走到人多的地方之后他又要了杯淡酒,但目光似乎已经不受自己控制,又转到那个昏暗的角落。唐棣文和章逸已经坐开,但章逸的目光正向岳江远投来,目光相接之后章逸举杯微笑,笑容温和又古怪,带着奇异的……幸灾乐祸。
岳江远大口地一气喝下杯中的酒,再去看,他们身边又多了别人,柳婧和简都在,除了一旁闲看的唐棣文,其他三个人在赌酒猜拳。章逸兴致最高,笑得神采飞扬;专心致志,无暇他顾。
岳江远就觉得,自己醉了。
所以他干脆和waiter说,再来一杯。
过分放纵自己的结果是,第二天一早,岳江远费尽挣扎,才总算按时来到片场。他头痛欲裂,就像有人拿钉子一下下往太阳|茓深里凿,连指尖都在痛。所以当简走向他时,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她是来找他的。
“岳江远,你来一下。”
稍微一动头就剧烈的痛。岳江远皱着眉头忍住眩晕慢慢转过脸:“怎么了?”
“你和我来。”
简把他带到摄像机前,导演和演员半个小时之后才会到,此时在现场忙碌的都是工作人员。简站定之后,问他:“当初你来应聘,简历上填的专业是……艺术设计?”
“没错。”
“那画应该画得不错。”
这话听来十分耳熟,可是岳江远不愿深想,吸了口气:“要看是什么,素描和速写还可以,水粉不错,油画十分垃圾。”
简浅浅笑了一下,又很快收敛笑容:“唐棣文所有的电影,拍摄期间不准记者拍照,这点你知道吧。”
“知道。”
“不过我们有专人把影片中的一些情节用速写的方式记下来,交给指定的媒体作先期宣传。”
“嗯,我知道。我一直买电影杂志,而且我很喜欢《故园梦》的那些画,专门剪下来保存的。”
简挑眉:“呵,我都不知道你原来也是导演的影迷啊。”
“我看了他很多电影,而且,我是楚莺的影迷。”
他说的是十多年前最有名的女星,出道的第一部电影的导演是唐棣文,息影前最后一部电影的导演也是他。两人的合作风风雨雨持续十数载,当年楚莺最风光无限之时,也是唐棣文逐渐为人所知之时。他们的绯闻数不胜数,尽管当事人从来没有承认,但是二人相恋、订婚、私下结婚的新闻从来没有断过。然而故事最后的结局,却是一个息影远嫁,一个单身至今。
简点点头:“我也是,我看过他们合作的每一部电影。中学时翘课去看有楚莺出席的首映礼,她离我不到十厘米,停下来给我签名。当时真是觉得死也甘心。我没有见过什么人镜头下这么漂亮。所以每当人家说唐棣文把楚莺拍得多么好看,我都会说,不对,那是楚莺本身漂亮,甚至比荧幕上还要漂亮。”
从小小的缅怀中挣脱出来,她发觉岳江远正望着她微笑,简也笑:“不说了,不然被逮到可是消极怠工。总之,现在你的工作是,坐在这里,那,给那个角落里的三个人画幅速写。”
“啊?”
看到岳江远的愣样,简倒似很愉快:“怎么,做不来?”
“也不是……”
简二话不说递过纸张和碳笔,就站在身边看着他,目光里的意思是“既然这样你还等什么”。她矮他很多,穿了高跟鞋还只到胸口,但是目光凛凛,一看就知道是个老练的监工。有些话简没有说出来,可是岳江远非常清楚,他抖了抖手,掏出眼镜戴上,坐下,开始画。
其实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接触画笔,手有点不自在,更何况宿醉未消,他画得不快。简一开始还会评价两句,后来见岳江远愈发投入,就再不作声,一声不响地看着。
那副画画了二十分钟,岳江远才把笔放下来,重重呼出口气,评论的声音却不是简的:“不错,形抓得准,线条也有力。”
岳江远立刻从凳子上弹起来:“导演。”
“好像我每次出声你的反应都很大。”唐棣文穿着粗格子衬衫,浅色的裤子,看上去比实际的年纪要年轻些。他伸出手,岳江远愣了一下会意,把速写本递过去。唐棣文空闲的那只手从衬衣口袋里摸出那副基本上成为他个人的象征的黑框眼睛,架上之后又看了一遍,点头后还给岳江远,“嗯,可以了。”
会意过来的岳江远不由得微笑地道谢,简在唐棣文身后,悄悄对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就这么出乎意料的,他开始离他们很近。
等到真正开始工作之后他才明白原来这份看起来离自己所学更近的工作更加辛苦。唐棣文对画面的挑剔和苛刻众所周知——所有的演员,不管多大来头,只要拍他的电影,就要亲自走位。但对于一个可以为最微小的摆设的背光顺光不厌其烦一遍遍实验的导演来说,让演员走上十来次位拍一个镜头,过一会儿又废掉前面的重新走位重新拍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每走位一次,岳江远和另外一个同样作这项工作的人就要把那个场面画下来,每一幅画都要有区别,但那些区别又是微不足道的。往往岳江远画了一天,画到手都抬不起来,唐棣文不过定下几个镜头——还很有可能隔日再拍过。
因为和剧组的人日趋熟稔,间隙也会说说笑笑。演员们拿自己开玩笑,也开唐棣文的玩笑,偶尔还牵扯上像简啊岳江远啊这样的身边的工作人员。似乎只要不拍戏,一切都好说。柳婧就喜欢岳江远的画,特意让他多画了几张送她。那天把画交给她时柳婧看了又看,忽然说:“江远啊,我忽然发现……”
“嗯?”
“你画的不像我。”
当时还有很多人在场,柳婧话才说完四下就静了。窘意油然而生,岳江远就问:“柳姐,哪里不像?”
柳婧环顾四周,发觉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手指滑过画纸,带过一点碳笔的痕迹。她笑得眉眼弯弯:“比我漂亮啊。身材也比我本人要好。”
旁人的笑声中岳江远松了口气,有些话随着时间渐渐能够不费思量又圆滑地说出口:“是我没有把柳姐画好,柳姐怪我呢。”
柳婧摇摇头,压低声音:“真奇怪,你画的应该是我和章逸,但怎么就是像画别的什么人。”
闻言他心口一紧,语气也困惑起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柳婧冰冷的手指划过他的脸庞,指甲的边缘修得很齐整。并不理会旁人玩笑十足地说“柳婧啊,你不要欺负人家,人家还年轻着呢”,她对他微笑:“没关系。你真是年轻,可惜太瘦了。”
最后两句话似乎没有任何的联系,他的困惑愈发大,然而在看见柳婧眼中狡黠的光后他迅速改变主意,握起柳婧的手,先贴在自己的脸上,才送到下巴上碰了一碰,对面前无论是声音相貌还是神态看上去都绝对不超过二十五的女人绽放开笑容,却什么也没有说。
围观的人都怔住了,章逸忽然伸出手把柳婧拉过来,对岳江远笑说:“江远,模仿秀虽然很好,但是如果她是楚莺,萧明聿怎么说也该是我啊。”
一句话点醒说有人,刚才两个人的动作的确是《顺风》中的照搬。笑声越发大了,这下岳江远真的不好意思起来,按了按额头转开目光——
不远处,是刚才接电话离开的唐棣文。他看着他,冰冷的光压在镜片下面。
半边身子一麻,他忙不迭别开脸。
《藤蔓》杀青的那一天,整个剧组的状态简直可以用疯狂来形容:早就准备好的香槟到处乱撒,结果根本没有任何一个人真的喝到什么;音乐放得震天响,大家不是跟着音乐在吼就是随便牵起一个人跳着姿势奇怪的舞蹈。拥抱,互相亲吻,尖叫,最正常的交谈也必须用吼的。
古怪的无名舞跳到一半岳江远忽然感觉有人在扯他。因为上一次别人扯他的衣服而他回头的结果是被浇了一口的水,所以这次岳江远低下头大声问他的舞伴:“谁在我的后面?”
舞伴同样用正常情况下绝对属于声嘶力竭那种程度的声音告诉他:“是简,她在叫你。”
“什么?”
“是简!她在叫你!”声音已经大到和尖叫都没区别。岳江远这才转头,对看上去气急败坏的简笑了一个。
他问她:“怎么了?”
简肯定在说什么,不过岳江远听不见真的不算意外。简绝望地摊手,朝门口的位置比划一下,就不等岳江远点头,逃跑般飞奔而去。岳江远看她这么着急,忙对一脸好奇无辜的舞伴道了个歉,又等不到她作出反应,就追了过去。
隔了几道门,声音总算小一点。简开口说话后岳江远立刻察觉她的嗓子哑了。她笑着说:“每次都是这样的,庆祝从地狱逃生,难免放纵。你看我从来不节食,因为在唐棣文的剧组里待上几个月,比什么方法都有效。”
“其实还好,和大学的毕业酒会差不多。那时我们玩的比现在还要疯。”
“他们差不多是解脱了,我们还早,真正的地狱就要到了。”
岳江远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简向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后期啊,后期。胶片的剪辑都没开始呢,你不是以为就这么结束了吧?”
岳江远沉默良久,简挫败地掩住脸:“天啊,当初我怎么会留下你。”
“因为当初你负责招的是杂工……”
“反正从今天之后,你必须跟着导演、制片和剪辑,直到电影出来。”
“喂,你不是……”
“我当然认真的。不然你当为什么给你这份薪水啊,你当剧组钱多吗?你画了这么几个月,就是为了将来有一天帮手的。导演还叫你画过故事板不是吗……好了,今天不说这个。”
岳江远叹了口气,点头:“你的确不应该告诉我这个。”
简没有接话,仰起脸看着他;这样时间一久岳江远终于觉察出一些端倪,他清清嗓子喊她:“简……”
“唔?”简露出笑容,飞快地说下去,“看来以后我们一起工作的机会不会少,明天我请你吃饭怎么样?”
“我请你吧。”
“你为什么请我?”
“你又为什么请你?”
“因为我想钓你。”
她答得非常认真,可岳江远听完却是一副要喷出来的表情,他咧开嘴笑问她:“这句话难道不该我先说出来吗?”
至少从表情来看,简还是认真思考了下的,然后她再次抬起脸来,正要说话,岳江远忽然拥住她,声音里是浓浓的笑意:“其实从你给我端那杯咖啡给我起,我就想约你吃饭了。”
听到这个理由简迟疑了一下,还是反手抱住他:“为什么不呢?”
“最开始是不熟,后来大家都忙,又老在一起吃饭……”说到一半自己倒觉得无趣,声音越发小,直到完全消失。
“工作餐原来也算一起吃饭……岳江远,你告诉了我这个世界上总算还有个诚实的人。”语调尽管听来不乏无力感,拥抱的力度却更大了。
呵呵的笑声让拥抱中的两个人一惊,忙不迭地分开,又在看清倚门而已的人是柳婧后松了口气。柳婧双颊绯红,神情愉悦地任由目光不慌不忙在两个人身上转了一圈,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简,天气这么热,抱着不怕汗花妆嘛。”
被这么一调侃,饶是简久经考验,脸也红了。
柳婧只当没看见,笑盈盈走过来,在简耳边说道:“你动作要快一点,不然会被别人抢走了。”
声音不算大,但足够让一旁的岳江远听清楚。不理会岳江远投来的视线,柳婧拍拍简的肩膀:“别说我没提醒你。我们的唐大导演找你找得要发疯了,这么大的音乐,这么多疯子。”
简吓得脸色发白,一把拖住要离开的柳婧:“柳婧,导演说了什么事没?”
“里面那么吵,谁能听见说什么?”
“糟糕……”简一拍额头,“我这就过去。”
等简冲回嘈杂万分的摄影棚改建的宴会厅,柳婧才转头对岳江远说:“唐棣文只是问他今晚聚餐的餐厅预定好没有。”
岳江远皱起眉:“你何不明说。”
“因为她抱着你啊。有这么个高大英俊的准男友,多跑一趟也是应该的。”
她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甚至带上了一点挑逗的味道,岳江远无言以对,他稍加衡量,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宁可鼓足勇气回到宴会上。
+++++++f+++r++++e++++e++++++++
吃完甜食,围桌而坐的十来个人都露出轻松的表情。
看了看同桌的这些人,岳江远还是有点不确定感——此刻他正身在本市最好的餐厅,和整个剧组中最重要的人物同席。而毫无疑问,他的工作肯定是其中最不重要的。
他饱含疑惑地往身边的简看去,简对他摇摇头,似乎也有点疑惑。整个过程中唐棣文没有提关于这部电影的一个字,一群人基本上都很熟悉,说着各种各样的话题,基本上离不开本行,却绝口不提《藤蔓》,就像它和他们毫无干系。
吃完饭他们在房间里打牌下棋,房间的背投电视里发着一部黑白电影,也有几个人在看。岳江远喝茶的同时顺便瞄了几眼,就很快在艰深的台词下告败,拿起搁在茶几上的杂志翻看。
这时唐棣文叫他:“岳江远。”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