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那位大哥近几年挑得人是越发没眼力了,连这原因都想不到。”夜玄殇声音冷冷,“我救人,是不想你们死在皇非手中而已,人我既然能救,也一样能杀。”
深刃也似的目光,令人丝毫不能怀疑这话的真实性,白姝儿心头微震,越发摸不透他的想法:“难道你救了我,便是为了亲手杀我?”
夜玄殇懒懒散散挑一挑眉:“自在堂的堂主,我大哥的得力臂膀,我还真想不出,有什么留你不杀的理由。”
似是力气不足,白姝儿声音忽然有些轻软:“救了人再杀掉,你不嫌麻烦吗?”
“不嫌。”干脆的回答。
“倘若……我……有令你不杀的理由呢?”
夜玄殇轻笑:“你想说来听听也无妨,但不要浪费我时间。”
白姝儿眼神飘转变幻,漫卷一片阴晴明暗,显然在筹算些什么。夜玄殇侧颜以视,冷眸深处,颇有些好整以暇的悠然之意,不催不语,欣赏着女子心中挣扎。过了片刻,白姝儿眼光一落,柔唇间吐出几个字:“太子御在楚穆两国的所有布署。”
她并未直接以美色相诱,而提出颇具分量的条件,倒也算见机明了,夜玄殇微微冷讽:“这么快便决定卖主求存了?”
白姝儿转眸之间带出丝缕媚态,不过语气却十分镇定,显示出身为一帮之主利落的决断:“反正我死了太子御亦不会多掉一滴眼泪,我又何必为此赔上性命?”
夜玄殇神色漫然,看不出丝毫情绪:“我又怎知你不是缓兵之计?”
白姝儿一脸娇柔无助,轻声道:“你以为我将太子的秘密泄露出去,他还容得下我再回头吗?何况现在皇非已经识破我的身份,楚国也是危机重重,我不借三公子庇护,还能有什么法子和他周旋?再说……”她将眼风一飘,有意无意便是媚冶丛生,“凭心而论,我还真是觉得,三公子为人处事比太子更有点儿前途,武功高上几分,人亦年轻俊朗得多,便押这一注试试,也好过此时全盘皆输,连人加命都赔上,公子觉得这理由够不够呢?”
虽然气息奄奄,这美女还是有着惊人的魅力,仅一抹眼神便足以令人为之颠倒。夜玄殇冷眼看去,一言不发,目光中渐渐凝有深沉的威势,冷若锋刃,喜怒莫辨。
白姝儿呼吸一窒,再不敢对他施展媚术,垂下眼睛柔声道:“你若不放心我,可以自身真气在我绛宫之中设下禁制,此乃大自在四时法独有的关劫,我若有异心,便叫我心脉震废,血枯而亡。”
绛宫乃女子真气汇聚之处,至关重要,白姝儿肯如此,说明她确有合作的诚意,接下来,便将一段口诀低声颂出,拿眼角觑着面前冷然如山的男子。夜玄殇静立不动,目光深深看得人逐渐忐忑,以他和皇非联合起来的手段,太子御未必是对手,这条件不知是否真能打动他,时间越长,她心中希望亦越来越小。
忽然,眼前玄袖一扬,劲风扑面,白姝儿心中惨叹,闭目待死,身子却一松,手足|茓位被解开。夜玄殇俯身将她抱出暗格,先替她处理了两处伤口,一道真气自掌心透出,纯正无比的天宗心法催动那炙热的内息,尽数注入了她心府要|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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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
竹林,幽风,白石。
玄衣,乌发,清颜。
有星无月的夜,一天繁星清清淡淡,在苍茫夜空下闪烁着远古宁静的光彩,白石之上盘膝而坐的女子,衣袂铺展如云。
轻微的破风声,黑衣男子出现在白石近旁,“公主。”
子娆依旧双目轻瞑,唇畔却漫开淡笑:“十步之内我才察觉你来,墨烆,轻功又见长进,难道是最近跟那姬沧周旋出来的?”
墨烆唇角略微一搐,但他向来话少,只是欠了欠身。子娆轻笑一声,睁开眼睛看向他。水眸流光照,星色落幽潭,这黑夜也似化作漫天深湖,清清冶冶潋着醉人的波光。
墨烆垂目,手不由自主便摸上剑柄,子娆星眸转视,笑盈盈问道:“不过偶尔找你切磋一下招式,干嘛总那么紧张?”
墨烆唇角又是一抽,相比较和九公主切磋武功,他还是情愿冒险去监视宣王,更何况今天,可能应付不了她的剑招。子娆似有所觉,目光落在他臂上,黛眉微敛,声音转柔:“怎么,受了伤?”
“大意了。”墨烆用词简练,谁也不知他这短短几个字中,究竟包含了多大的危险,停顿一下又道,“那血玲珑,宣王并不一直随身佩戴。”
“万事小心。”看似随意的叮嘱,其中关切之意淡淡流露。墨烆脸上略有些不自然,似是想岔开话题,眼光飘向不远处那间安静的精舍,子娆道:“放心,还压制得住,闭关几日暂时不会有什么大碍,但时间也不多了。万俟勃言破釜沉舟,以幽灵石交换柔然族的存亡,月华石已在我们手中,湘妃石近在咫尺,紫晶石日前也现了踪迹,血玲珑虽不易取得,但毕竟有个头绪,眼下只有金凤石和那冰蓝晶尚不知所踪了。”她一边轻轻说着,一边仰首遥望苍穹,星光落了满眼满身,千里风月,人间红尘,都在那清澈无底的笑容中流漾飘拂。
“墨烆,这些日子陪在他身边,我才发现原来那毒比我想象的更加可怕。虽然他掩饰得很好,但我知道,他肯听我的话待在山庄静养,只是因身子已经不起再多的疲累;他总将帝都传来的密折丢给我处理,是因笔下的字迹会透露自己的身体状况;他经常整晚整晚地看书,是因到了晚上每一寸经脉都会痛,痛得根本睡不着;他越来越习惯靠在榻上和我说话,是因每时每刻和剧毒对抗,精神太过虚弱。”
“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找到歧师就一定能解决问题,现在却一点儿把握都没有。王兄当初毫不犹豫便杀了岄息,药毒的配方再不可查,歧师虽然答应诊脉,但谁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结果,万一……那便只剩一个法子可能还有希望了。九石出而天下一,九转玲珑石既传说有倾天覆地的力量,是不是真的能逆转乾坤呢?”
轻声低语,她的心事偶尔会在这少言寡语的男子面前稍稍流露,就像七年里身陷玄塔,他有时能设法避开森严的守卫前来,在外面匆匆和她说上几句话,虽然一年未也必能得一次,但这点微小的秘密,却印刻在沉默的心间。
墨烆在那双迷丽的眼睛遥然凝注夜空的时候,借着星光悄然描摹女子幽美的轮廓,唇角泛有轻涩的柔和:“公主放心,不会有事的。”顿了一顿,“主人他,总会有办法。”
子娆回眸,淡淡一笑,轻轻一叹。
是啊,他总是有办法,什么事都难不倒他,追随多年,看着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看他一次次深谋远虑,看他将乾坤颠倒,将天下算尽,这或许是他身边所有人潜意识里的想法,东帝,永远不可能对什么事情束手无策吧。就像这次从乐瑶宫回来,毒性终于发作,她出去后他根本没有睡下,剧烈的咳血惊坏了离司,最后仍是用了那金蛇之毒才勉强镇住。他的九幽玄通已有八重境界,最后一重生死境,他曾说过不去碰,但突然,决定闭关十日。
她未劝阻,十天十夜,她便在外守了十天十夜。
子昊迈出精舍的时候,晓寒轻,天初明。
子娆站在青竹林旁,清眸若水,映他衣衫飘摇。
薄雾云岚,缥缈飞浮。
子娆看得清楚,他的眼神比十日之前更黑更亮,那无底之处并不像平时噬尽众生诸相般深不可测,反而有种清澈的明净凝敛其中,看得到的空间,触不得的遥远。他的肌肤本就苍白,此时更是不见分毫颜色,那种几近透明的白,使人错觉手掌能够穿透他的身体,不敢碰触,甚至不敢靠近。
九幽玄通生死境,炼毒化神,脱胎换骨。原本纠缠在血液中的药毒,已完全与他的精气神骨融为一体,助他突破第九重关口,功力几臻完满,但是,也将以更快的速度毁灭他的每一分血肉,再没有什么能够抑制。
涸源取水,却无法选择,只因濒临极限的身体已容不得他做任何选择。
温润如许的笑容,透过林间轻光飘落心中,痛如抽丝,凉若浮雪,子娆却盈盈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角,娇声道:“你……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抬头依依看他,双眸纯净,流光如玉,若有万千幻象自那无尽凝视的目光深处飞逝展流,几多光阴,几多岁月,几多柔情,几多牵念……
她的手是暖的,她的笑是暖的,她的眼睛是暖的,子昊轻轻穿掠她的发稍,轻抚多年之前竹林里,用娇嫩怀抱温暖他冰冷身体的幼小女孩,轻抚冷夜深宫黑暗中,用柔软低语缓解他彻骨剧痛的垂髫少女,轻抚红尘烽烟江山下,用纵肆笑容若陪伴他孤独身影的妩媚女子……
二十年前王城中诞生的小小婴儿,二十年后芸芸众生里唯一的牵绊,这一日,他岂会忘记?
子娆嫣然一笑,眉目如画:“你答应过要陪我做一件事。”
他目光柔和,低声笑说:“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今日出关?”
黑色的骏马,宽敞的马车,驶出楚都一路西行,日过中天,渐渐西斜,就这样不停不休赶了一天的路。
车子从外面看去普通,里面却铺着宽大舒服的狐皮软垫,一旁茶案,置了淡淡清茶,四角香炉,燃着袅袅云香,再往里一点,古琴棋枰摆放两侧,丝毫不觉拥挤,驾车的马又快又稳,茶盏中连水纹都不见一丝。
车中安静舒适,子昊身上搭了件披风,懒懒靠着软垫品茗养神,时而和子娆闲掷双陆游戏解闷。子娆若说起这几天各方势力的动向,或者帝都那边有什么要事,他便点头听着,若不说,他也置之不理,更不问到底去哪儿,什么时候到,仿佛就这样陪她一直走下去,哪里都无所谓,一方天地,安然自得。子娆却分明有些心不在焉,手中简单的游戏,一路下来频频失利,竟是输多赢少。待她又失一局,子昊终于抬头,放下手中骰子看一看她,淡声道:“子娆,你有心事。”
子娆下意识便反问:“哪里?”
子昊微微笑了笑,丹凤长眸流出洞察人心的注视:“眼睛里。”
子娆忍不住向车帘外瞥去,马车便在此时轻轻一震,停了下来。
阳光不知何时黯淡下来,车外很静,入目一片荒山野岭,半山坡上却突兀地立着一座气派的华宅。翠檐连绵,屋宇错落,这巨大的宅院几乎占满半座小山,比起楚都名门侯府亦不遑多让,然而在它周围,春意不在,万物消亡,唯有浮雾中大片大片的残石狰狞矗立,寂冷的灰色与夹杂其间惨淡的白布满山岭,一眼望去,悲风萧瑟,凄寒阴森,便像自万里春光突然踏入冥间死域,令人无端毛骨悚然。
“这里是巫府鬼宅,歧师的住处。”子娆轻挑车帘,转过头来。
“嗯。”子昊垂眸,眼角一弯修长弧度,幽深如染。
子娆抿唇,凝睫看他:“那天你答应过我,整整七年没有陪我过生日,你要补偿我。”
眼前黑嗔嗔的眸子无声一抬,仿若清流漾开深夜,一缕笑意隐约,子昊仍是淡淡“嗯”了一声。
子娆自幼熟悉他的每一丝眼神,此时却觉异样,一时竟难辨他心中喜怒。未及说话,忽见子昊笑眸中闪过一道莫测浮光,他突然起身,一手撑在膝上,一手在她额角轻轻一敲,盯住她媚冶的瞳心:“又诓我。”
衣袖展落,他身上清苦的气息拂面而过,指尖有着冰冷的温柔。子娆怔愕之间,他微微挑眉,径自推开车门,步出外去。
此时深宅之前,没有丝毫预兆,大门缓缓洞开。
两盏灯火飘出,门内走出两个人,紧接着又是两个,一对一对,皆做仆童打扮,总共八人,后面复跟着八个垂髫女童,都是十余岁年纪,一般衣饰装束,一般的行动步调,甚至一模一样的表情。
这些少男少女清秀的眉目,如笔描画,身上的丝衣也都光洁如新,脸上隐带微笑,以迎客的姿势恭立门侧。子娆低声道:“是血蛊禁术,歧师最擅这种把戏。”
血蛊禁术源自上古巫族,将血虫毒蛊噬入活人体内,令其以血肉为食,繁衍生长。受术者在完全保持存活与清醒的状态下,肌肤五脏逐渐被蛊虫侵蚀,三个月内整个身体里生满密密麻麻的蛊虫,待到最后万蛊噬心,施术者便可通过蛊术操纵躯体,为所欲为。
血蛊控制下的躯壳,身体发肤一如既往,但心神尽失,人如行尸走肉,蛊虫一旦脱离,人便即刻成为血水腐尸,纵使大罗金仙亦难挽救。二十年前歧师违反禁令私自研究此术,致受酷刑严惩,其后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大量制造蛊尸以供驱使。
“有请贵客——”同样的音调,自门前十六个人嘴中同时发出,空洞得像敲击朽木,说话之人眼中却有一点幽厉的血色,隐隐欲现。
子昊淡声吩咐:“你们在外等我。”
子娆牵着他的手一紧:“我和你一起进去。”
子昊侧首,眼底暗色幽深,声音却温柔含笑:“我进去,你等我,或者你进去,我回去,给你选一个。”
“可是,歧师……”
子昊一笑:“怎么,难道怕我应付不了他?”
“不是这个。”子娆无奈蹙眉,叮咛道,“你莫要杀了他,他纵然该死,也不是现在。”
子昊点头,微笑依旧:“好,便依你。”轻轻一言,放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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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
十余名仆童引路在前,身子僵直地穿过大门,手中灯火飘入阴暗的雾气中,犹如磷磷鬼火,忽明忽暗。子昊缓步随行其中,一路深入,神容清冷。
这宅院占地极大,似乎也已经有些年岁,但里面并未完全竣工,远远看去,楼阁之上还有人在描绘彩画,水池之畔亦有工匠在砌石架桥,花圃前两人正在掘土植苗,甚至假山之旁还有一个小女孩跑跳伸手,似在追逐一只翩跹的蝴蝶。
周围四处一片忙碌的景象,但却偏偏听不到丝毫声息,无论是描彩的画匠,还是砌桥的工人、嬉戏的小女孩,人人都停顿在当空,就像是在某个瞬间突然生生凝固下来,连那专注的神情、额前的汗滴、天真的笑容都未曾改变,一片栩栩如生,然而所有人,早已气息全无。
暗雾漂浮,尽掩天日。
整个宅中上上下下近百人,早在过去的某一日被同时夺去了生命,所剩余的,只是一具具毫无生机的躯体,保持着临死一刻曾经的动作与表情,化成一个诡异的世界。深宅之中楼阁森寂,阴沉沉不见尽头,唯有一角如雪的白衣在似乎随时都会熄灭的提灯旁轻轻飘拂,最终深入宅心。
宅心主楼修建在一处空旷开阔的圆地正中,四面围墙高耸,子昊刚在楼前停步,宅中忽然响起尖锐的笑声。
一片阴风惨雾流窜翻涌,那笑声凄厉疯狂,似从地狱深处带着无尽的怨气四溢而出,一触墙壁,骤然回响扩大,恍若厉鬼齐哭,血魂哀号,竟似要生生撕裂人心神魂魄,翻起腥风血雨。任谁刚从那样诡异的尸丛中走出,乍闻如此惨厉的笑声,也要心胆俱丧。
子昊目光倏地向上扫去,笑声传出的刹那,身形忽动。就听“喀喇喇”数声碎响,他原先站立的地方砖石爆裂,无数细纹急剧延伸,整块地面几乎四分五裂。
白衣一闪飘过,子昊重新出现在檐下,仍旧是负手而立,神色冷冷。
阴风激荡,厉笑未绝,不知从何处传来人声:“东帝既然大驾光临,如何又却步不前,莫不是这一路光景惊了圣驾?”话声时而尖刻,时而森重,字字飘忽诡异,充斥整个空间,令人无法把握其准确位置。
子昊俊眸半垂,唇畔泛出一丝轻蔑的冷笑,那声音又多几分阴森:“入我巫府鬼宅……”刚说这几个字,子昊忽地一掠而起,直击悬挂主楼正中的牌匾。
那声音骤然中断,急急化作一声仓促的尖啸。
原本站在外侧的十余名蛊尸如被无形的丝线牵扯,笔直飞起,同时攻向身在半空的子昊,以期阻挡他蓄满真气的一击!
疾风罩身,子昊头也未回,身子却在绝不可能的瞬间加速,一掌印实在那牌匾之上,又倏地借力后退,双袖一展,流云般扫向身侧。
两排蛊尸直飞出去,结结实实撞上围墙,双侧高墙如遭千斤重击,轰然倒塌,连同楼上牌匾碎落的声音,一时不绝于耳。
眼前一片幽蓝利光急闪,两柄喂了剧毒的剑刃刺向胸口!
子昊飘身而落,随手前挥,袖中指风透出,数道玄通真气破空疾射。
阴雾之中忽有精光迸现,那蓝芒似被迎面击散,嗖地消失了踪影。
振袖负手,子昊静立于数步之外穿透飞尘冷眼看着楼下阶前,同样,那里也有一双恶毒的眼睛正盯着他。
“原来上门求医,是要先拆楼砸墙伤人的,如今王族行事,真叫人长足了见识!”过了半天,那人才阴恻恻开口。失去了以四周高墙为基础的回声阵,他的声音虽依旧尖枯刺耳,却难再像之前一样借内力攻击人心神。
子昊冷冷道:“我王族如何,你还不配评判。”
他方才迫敌现身、摧毁阵法、击退蛊尸、阻断杀招,看似轻描淡写,歧师却已在鬼门关上转了两圈,最后一招硬拼,被九幽玄通真气侵入经脉,现在半边身子都在麻痹当中,几乎动弹不得,知道凭武功决计占不了便宜,心中立刻转了几番盘算:“好个九幽玄通,哼!你可以回去了,若只是剧毒缠身便罢了,已到了这般地步,还来找我做什么?”
子昊道:“你无法可解?”
歧师两眼一翻:“九幽玄通出自巫族初代长老之手,巫族心法皆源于此,但所有人都只修习巫术,真正的玄通心法代代相传,却无人敢碰,只因这功夫违逆常理,借剧毒淫浸经脉,催炼真元,毒与精气神同在,与骨血肉相融,毒在则煎心熬骨,毒去则功废身亡。就连我这样用毒的行家,明知这功夫横绝天下,却也不愿尝那万毒噬体的滋味,再搭上性命,你自寻死路修炼这种功夫,怨不得我不救!”
他这边一通长论,子昊听完,一点头:“很好。”转身举步。
歧师还从没遇到这样听没救说走就走的病人,不由一怔,眼见他头也不回扬袂而去,忽地以掌击地,飞起拦向他身前:“你既来求医,如何就这么走了?”
子昊目不斜视:“我何时说过求医?”
“不来求医,你难不成特地来拆墙杀人?”
“漏网逃犯,取你性命又如何?”
歧师眼中阴冷的光闪了一闪:“王上可要三思啊!”
子昊隐隐笑道:“唔,二十年前王族曾因九公主诞生饶你一死,如今让你多活一时倒也未尝不可。”
此言一出,歧师脸色骤变,眼中戾气大盛,盯他片刻,忽然间对天狂笑,声音凄厉似鬼,透出无比狠毒的意味:“二十年前王族饶我一死?若非我自己逃出天牢,你们岂会当真容我活下去?我这双腿便是毁在你们王族手中!”他一掌砸向身旁,面色狰狞,眦目相视,盘坐之处,两腿膝盖以下空空荡荡,利光闪动,却是两柄淬了剧毒的短剑,“就凭你们王族,以为断我一双腿便能奈何得了我吗?告诉你,无论是谁,要杀我歧师都是妄想!”
子昊目光这才往他那边一带。当年歧师脱狱而逃,乃是惊动帝都的一件大案,只因逃走的不止他一人,同时还有死牢之中关押的数百名重犯。而且最为诡异的是,原本守卫天牢的近千名侍卫眼见重犯越狱,竟无一人阻拦,反而替这些逃犯拼死挡下王城守军。
那一夜王城大乱,近千名侍卫浑若鬼邪附身,发疯一样四处乱冲,见人便砍,遇人便杀,断手残肢毫无知觉,无论何人,只要被他们缠住便非死即伤。最后这一千人,竟逼得守城将领连夜请命,调动了五千禁卫军以强弩镇压,全部射杀殆尽。等到骚乱平息,所有犯人早已逃出王城,歧师更是从此踪迹全无。
断腿之人,如何能够逃走,又逃到了何处,竟能避开之后所有追杀?
“那晚你并没有离开天牢,当时若有一人回头仔细搜查牢房,你便必死无疑,哪还得在此处大言不惭?”子昊冷冷丢出一句,歧师眼神陡利:“你说什么?”
“你那时重刑待死,虽用邪术造成那样大的混乱,却根本走不出王城半步。设法放走所有重犯不过是想让人以为你趁乱逃脱,引得影奴和巫族出动追捕,而自己则一直藏身在王城之中。即便当晚没人发现你,事后只要封锁王城严加搜捕,你便难逃一死。再退一步,即便一时搜不到你,只要严审那个帮你脱狱,庇护你养伤的人,你还能藏匿多久?”
歧师阴森森道:“我要走要留,何用别人庇护?”
子昊道:“巫族那些奏报瞒得过钦天司和先王,却未必能瞒过我。当时负责处理你的案子,曾进言先帝杀你不祥,当晚入狱提审过你的卢狄,不是你的同谋吗?”
歧师目光闪烁如刀:“那时候进言赦我的不只一人,你凭什么断定是他?”
当初子娆入楚寻找歧师,子昊虽说不管,却怕她大意吃亏,曾调来宫中所有与歧师相关的记录仔细翻看,以便掌握情况。这一番看察,前后联系,早将当年整个事情推断清楚,以他的心智,猜出歧师同伙的身份自非难事:“是与不是,你知他知。”
歧师桀桀怪笑数声,森然道:“二十年前你还是个吃奶的娃娃,今天居然能将事情猜个八九不离十,可比当年那些睁眼瞎子强多了。至于是不是卢狄,不如自己亲口问他,他现在八成正踩在你脚底下。”
阴雾浮涌,周围景象忽隐忽现,露出四面延伸的秘道。
一块块白骨整整齐齐拼聚成路,若仔细分辨,甚至可以清楚看出哪一块是人的头盖骨,哪一块是大腿骨,哪一块是胸肋,哪一块又是肩胛。当年前歧师脱狱之后,同为巫族三大长老的卢狄不久便失去踪迹,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想却早已成了这巫府鬼宅的路石。
子昊淡淡瞥了一眼歧师:“我若早生二十年,你便早已为鬼二十年,你该庆幸自己走运。”
歧师心中大怒,几乎忍不住再次出手,却想到九幽玄通的厉害,急促呼吸数次才克制下这冲动:“我若为鬼二十年,你今日恐怕便要后悔莫及!别以为我答应了别人替你解毒……”
“我却从未答应要你解毒。”子昊打断他道,“你若想我像别人一样求你医治,借此机会折辱于我,以报当年受制于王族之仇,这番主意我劝你还是打消了得好,免得自取其辱。”
歧师被他一口道破心思,半天未语,只盯着他不放,目光阴沉变幻。忽然间,他桀桀干笑几声,低头道:“罪过罪过,想必是刚才言语冲撞,得罪了王上,还望王上息怒。我岂敢动那样的主意?这条命还要请王上开恩放过呢。”
子昊似笑非笑地看他,他越发带出几分恭敬来:“不知王上肯不肯赏脸让我诊诊脉,九幽玄通的毒非同小可,拖延下去,真伤了龙体可不好了。”
这突然阴阳颠倒的大变脸,前倨后恭,判若两人,亏得他能转眼为之,竟无分毫滞涩,此时若这满园之人有知,必定个个目瞪口呆,子昊却连一丝惊讶也无,挑唇淡道:“你倒忠心,刚才不是说无法可解吗?”
歧师陪笑道:“不试一试怎敢断言?王上请这边坐,容我诊断过后再说。”
侧身往旁边青石桌前一让,子昊竟依了他,近前落座,将手平放桌上。歧师刚刚抬手,忽听他淡淡道:“手下偷袭扣我脉门这种事就免了吧,一双腿已经断了,再折了手可就真成了废人一个。”
歧师脸色微变,唇角忍不住一抽,口中却道:“王上说笑了。”手底落实,自将已到了指尖的内力收敛,不敢妄动半分,倒真是用心诊断,一边切脉,一边闭目、侧首、皱眉、摇头,脸上也不知换了几多表情,不停地念出一些毒药名目,“九步仙、朱弦草、无咎子、醉颜酡……啧,居然用血顶金蛇以毒攻毒,真是不要命了。”手指起起落落,瞬间变换数种手法,忽然抬头看了看他,似有些惊异,“难怪,你竟强行突破了九幽玄通生死境,将攻向心脉的毒性生生压制下去,重新散归气血。哼!积年累月的剧毒,单凭内力压制得了几次?何况功力越高,反噬越是厉害,到时候发作起来周身真气逆流,毒侵骨肉,可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过一会儿,又道,“思虑太重,劳心伤神,以至心脉大受亏损,气血虚弱难继。我敢断定,即便没有剧毒引起的疼痛,你每天也睡不上一两个时辰,如此下去,就算是正常人都要大损寿数,何况这样的身子。唔……不久前还曾受过重伤,事后未曾休养得当,雪上加霜……”
子昊听得不耐烦,将手一撤,道:“多少时日?”
歧师眯着眼算计:“照这般下去,即便借那蛇胆的神效,能熬到今年冬天便算奇迹。”
一语断生死,巫医歧师虽无恶不作,但论医蛊之术,他若认了第二,天下恐怕无人能做第一。歧师暗中观察东帝神色,原想他再定的心性,面对生死之期也要流露惊恐忧怖,谁知抬眼间竟见一缕淡笑自他唇边闪过,几疑自己看花了眼,再加一句:“我若不出手救治,王上你就只有这几个月的时间了。”
子昊侧首,微微挑眸:“脉已经诊完了,我身体的状况你也弄清楚了,何必还要装模作样,不如说说你现在已经想了多少阴毒的法子出来,慢慢折磨我泄愤?”
歧师额前青筋突跳,终忍无可忍:“王上你应该也想多活几天吧?”
子昊看戏一样,轻笑一声:“在药中暗弄手脚这种事,想必你是驾轻就熟,蛊毒也好,血咒也好,手法都放高明些,可莫让我瞧出什么不妥来,平白辱了巫医的名声。还有,我没那么多闲空再来你这鬼宅子,若想替我诊治,你便自己搬入楚都去,至于这鬼宅……”眼风一扫,“我看着极不顺眼,你还是趁早一把火烧了干净,否则,便莫怪我不客气。”话已言尽,无需多留,起身扬长而去。没等走出大门,身后真气狂涌,一阵坚石碎裂的声音遥遥传出,几乎连整座宅子都震了一震。
施施然负手前行,歧师砸桌震地的动静听在耳中,子昊唇畔那丝若有若无的痕迹渐渐扩大,迈出大门看到迎面俏立的子娆,不由扬眉一笑。
雪衣当风,雪样容华,一笑明朗飞扬,照亮天地人间,一笑恣意纵横,倾折俗世红尘。
车旁两人,生生愣在那里,竟被这灿然笑容逼得不能直视。阶前一人,凝眸相视,忘了前世今生,痴了心魄神魂。
这才是他的笑容,如此男儿,如此风华,如此放纵,如此不羁的笑容。
子娆轻轻地,轻轻地弯起唇角,无限欢喜,化作温柔,化作千丝万缕倾情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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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
马车不急不徐地向前驶去,车厢中不断传出阵阵笑语,女子柔声清媚,男子淡笑低沉,可以想见车内是怎样的轻松,怎样的温暖。微风吹得轻衣飞扬,十娘忍唇角含笑,转头和聂七对望一眼,聂七腾出一只手来环住她肩膀,这一刻,一双情人,心里眼底都是柔和。
靠着聂七的肩膀,十娘忍不住轻声道:“你说,主人身上的毒到底怎样了?凤主也真是奇怪,怎么一句不问,倒像没事人似的。”
聂七道:“主人心里定了的事,问不问有什么区别吗?”
十娘道:“自是有区别,你忘了,咱们先前都以为主人不会去见歧师,现在凤主不也劝他进了宅子,见了大夫?”
聂七笑道:“既然进都进了,见都见了,你什么时候又见过主人想做的事做不成?”
十娘凝眉细想,便也笑了,是啊,只要是主人想做的事,哪里还有不成的,只要主人肯做,哪里有什么人能难得住?听刚才那宅子里的动静,怕不是有人吃足了亏敢怒不敢言,窝了一肚子火,却拿石桌来泄愤?不由又是一笑,神情艳艳,看得聂七一瞬失神。
如许黄昏,如许晚风,前方有路,不知通向何处,车中两人不说不管,车前两人放马向前,这一日有人相伴,这一刻并肩同行,天大地大,光阴寸金,何必管它去哪儿,何必计较太多?
离了野岭荒村,穿过一方普通的小镇,街道上人声往来,热热闹闹的叫卖,熙熙攘攘的行人,有人讨价还价,有人脚步匆匆,多数人脸上挂着笑意,温暖而真实。在足够强大的楚国护佑之下,战火未曾波及的地方,人们的生活如此安宁,红尘一隅,平凡一刻,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反正没什么急事,聂七和十娘特意放缓马速,私心里都想着车中两人能多享受一下这样的闲暇。便在这时,长街前端突然传来一阵疾风般的马蹄声。
这种小城镇,街道并不像上郢城中那般宽阔,两面摆了不少买卖的摊子,容一辆马车驶过已经有些勉强。十余骑快马瞬间奔至近前,旁边道路变窄,当先一名劲装女子低声轻叱,座下骏马四蹄腾空,飞越旁边茶摊桌椅,速度竟丝毫未减,落地疾驰而去。身后众人如法炮制,无一受阻,急尘滚滚,一行人转眼消失在街道尽头。
这一群人鲜衣怒马,骑术又如此精湛,惹得整条街的人纷纷侧目。车帘微动,被一只纤纤玉手挑起:“是跃马帮的人,这么急匆匆地干什么?”子娆向外瞥去,突然间羽睫微扬,魅影之下便流出几分别有意味的清光,对子昊道,“我们去看看如何?”
子昊头枕手臂,正躺着闭目养神,听这说辞便知她心里打什么主意:“人家赶人家的路,又没招你惹你,你倒去惹是生非。”
子娆眼梢一挑:“谁说没有招惹我?上次沣水渡的事可没少了跃马帮一份。”
子昊这才睁开眼睛,看了看她,笑了一笑:“沣水渡,他们是得罪了你,还是夜玄殇?”
子娆漫然转眸:“那还不是一样,反正我小心眼,就记了这份仇。”
子昊眉间淡淡蕴笑,点了点头,拉了她的手顺势起身,懒懒道:“既然如此,那就算他们今天不走运。”下一刻,两人已在车外。十娘和聂七急忙勒马停下,子昊向后摆了摆手,笑道:“不必跟着,我们去去就回。”
此番墨烆和商容手下的影奴都没有跟来,聂七自然不放心:“主人!”十娘一拉他手臂,低声道:“就这一天,随他们吧,反正两人一起也出不了什么事,咱们远远照应着就是。”
聂七道:“你没听凤主要去跃马帮寻事,万一出什么岔子,回去怎么交代?”
十娘笑着抬头示意:“怕什么,你看这样子,什么时候追得上?”
晚风之中,且走且行且说笑,子娆笑吟吟拖着身边人,虽往快马离开的方向去,倒也不急着追踪。街上各色行当应有尽有,往前走了也没多远,却停下几次,不是看那脂粉绣摊,就是看那当街求卖的字画。拐角处一个普通的摊子,围着三五个小孩,摆摊的老者正给孩子们做着什么东西,四周飘着香甜的味道。刚刚还要去管跃马帮闲事的人,现在饶有兴趣地在摊子前驻足,子昊也不催,站在她身旁闲闲相看,满眼笑意深深如许。
片刻之后,几个孩子每人拿了个小人嬉笑而去,子娆俯身问道:“老人家,这个是……可以吃的蜜糖吗?”
“唔。”老者手中蜜色晶莹,女子笑眸剔透,神情却如刚刚雀跃离开的孩童,满是新奇满是笑,半是探寻半是疑。
“蜜糖塑人,既能吃得也能玩得,现做现卖,两文钱一个,两位可是感兴趣?”
“老人家手底功夫精彩独到,真是难得一见。”
“客官过奖了,讨喜取巧的小玩意,平常得紧,有什么独到不独到。”
“以指为笔,以蜜为画,方寸之间绘人作物,行云流水有如神助,如此画功已然非同寻常。钵中蜜糖不需熬制,出时稠浓厚重,落时温烫薄软,落案之后凉若脆冰,凝而不融,‘火寒掌’阴阳变幻,真气拿捏出神入化,当世间有这般造诣的大概找得出三两人,但能身处市井之间,做孩童之戏而悠然自得者,恐怕唯有一人。”白衣男子含笑开口,温文尔雅。
“莒山樵枯、虚岭仲晏、江海天游,武林前辈有三隐,前两人半隐山野半在朝,唯天游子前辈游戏江湖,无踪可寻,今日有幸得见真颜。”玄衣女子微微欠身,话语清灵。
斜阳光远风飒飒,眼前一对神仙样的人物,男子迎风翩立,一身雍容清静出尘,女子风华媚肆,一笑生艳绝世脱俗。那老者伸手捋须,忽然哈哈大笑,目里精光隐现,一扫老迈之气:“不得了,这两个小娃娃难缠,莫不是那两个老家伙的徒儿来了?”
子昊随口道:“先前曾听长辈提起,当初帝都生变,幸得旧友冒险相助……”
他话才说一半,天游子神情大变,急忙掩耳:“慢慢慢!莫要再说!两个老家伙遭了这么多年的白眼还不死心,居然叫小娃娃来游说我。老酸儒千挑万选收了你这徒儿,兴兵伐国、运筹天下的大道理想必没少教你,这番话什么时候听都浑身不自在,早知道当年不管那档子闲事,他一把火烧成了灰我还耳根清净。回去告诉你们师父,我这小隐之人,比不得他们那般境界,大隐于朝的事做不来,他们自己要去淌这天下浑水,莫来害我!”
不由分说,一通话劈面掷来,教人连半分Сhā嘴的余地都没有,看那样子恨不得弃了摊子扭头便走。子昊和子娆诧异对视,听这话中有话,定是闹了误会,目光一触,两人眼中不约而同闪过丝戏谑的光芒,竟有那么一点点狡黠的味道。
子昊看着那糖摊淡淡笑道:“前辈此言差矣。退而隐者,处江湖之远,居庙堂之高,行市井之乐,享山野之闲,岂能以大小论之?真隐隐于心,无事不可为,前辈何必因此同老友生分?”
天游子白眉微掀:“小娃娃绕着圈子替你师父骂我呢?你这意思是我若无意助他成事,便是心性不定,只能借山野江湖隐身避俗,自充高人装模作样?”
子昊唇畔含笑:“前辈心底分明,他人纵然议论是非,又算得什么?难道,还怕和我们这晚辈闲聊几句?”
“小娃娃好利的口舌!”天游子轻哼了一声,“你师父认识我几十年了,至今也未能说动我帮他半分,教个徒儿出来又能强到哪儿去,我倒要听听你有些什么说辞?”
子昊俊眉轻扬,笑意从容:“前辈要做的事,似乎无需我来游说。昔年后风国破,前辈一人独入三十万楚军大营,劝得楚王放弃屠城之举,保全五城百姓性命;穆伐欷国,前辈与其大将城下谈兵,口舌攻伐,迫得穆军一将未发,直接退兵而去;前辈之隐,隐于天下,率性随心,俯仰无愧,岂任世人指点,我又为何要劝?”
冥衣楼散布天下滴水不漏的线报,九域诸国多少秘事都瞒不过东帝耳目。这两件事天游子当时乘兴而为,功成而去,从未对任何人提起,突然被人当面道出,胡子一动,目光灼灼向他扫来,忽道:“你不是仲晏子的徒儿,那老酸儒教不出这样的徒儿。”说着看向子娆,仔细打量,“不对,不对!”
子娆在旁笑得妩媚:“我们可从没说是谁的徒儿,也懒得管那天下闲事。”将手向子昊一指,“我只是路过糖摊,看得有趣,想请前辈按我哥哥的模样,做个小糖人来玩。”
天游子愣愕,子昊唇角微抿,子娆调皮心起,伸出两根指头向前晃了晃:“两文钱一个小人,前辈既然认识我们家长辈,总不好意思原价照收吧,三文钱两个行不行?”
见她一本正经地讨价还价,子昊闷咳一声,再忍不住笑。天游子在仲晏子还是洛王的时候便与其交情非浅,彼此知根知底,这时仔细一想,隐约便猜得了两人身份。他生性豁达洒脱,浑不在意刚刚闹了一通乌龙,弄明白他们不是来当说客的,顿时心情大好,听子娆这般玩笑,便将双目一瞪:“三文钱两个?我被那两个老家伙没完没了烦了十几年,这笔账还不知找谁算呢?看在他们面子上,一两楚金一个卖你。”
时下诸国以楚金为贵,一两楚金几乎可供一户普通人家小半年生活,买个糖人已是天价,子娆却拍手道:“哎呀!前辈若这么说的话,一两楚金可太便宜了。我们家那位长辈啊,好好的逍遥日子不知享受,偏要去操天下的心,劳自家的神,从楚国闹到九夷,从九夷闹到帝都,害得大家都不安生。有这一个便罢了,竟还有个老道士肯帮他,有个老道士还不够,居然还来搅前辈的清闲,真真是大不应该!”张扬放肆的九公主,可没东帝面上那份清淡平和,非议长辈这种事情做得那叫一个顺理成章,恐怕私心里早将九夷之战、王族之难、楚国之图谋、九域之纷乱等等等等所有麻烦事都算在了当年栽在凤后手里,如今扶助皇非的洛王头上。
天游子蓦地仰首长笑,大声道:“有趣有趣,你这女娃娃有趣,好久没听人说话这么顺耳了!今天这番话若让那老酸儒听见才叫痛快!”
子娆抿唇笑道:“还是前辈眼明心亮,不去自找麻烦,如今这番逍遥谁人能及呢?”
这一老一少你一言我一语,倒似成了知己。子昊在旁听着,忽然间,极轻极轻地笑了一笑。那笑中意味并不十分明朗,黄昏的街道之上行人渐稀,他一身白衫随着暮风轻轻飞扬,透出几分潇洒,几分清寂,望向远处的目光却又平静得仿若融入了茫茫天地之间。
一句话多少恩怨,十余年多少艰难,他似乎从未想过该怨恨何人。虽说洛王愤于当年之事一意复仇,利用楚国推动九夷之战,险些覆亡帝都,如今他培养出的皇非,依旧是一切布局中最大的变数,但若非这些年他借助皇非稳固强楚,一直牢牢牵制着宣、穆两国,帝都怕也早已岌岌可危。
洛王子程,根本自始至终就对这场倾国而至的复仇有所保留。这人世间,其实谁也没有资格随便品评别人的选择,只因为无论如何,你不会是那个人,不会知道他担负着什么,经历过什么,爱着什么,又恨着什么。
谁也不是谁,谁也别说谁,谁也莫笑谁。倾国血战,天下杀伐,都在一笑间淡淡消泯,此时的东帝远离那高高在上的九华殿,远离那纷争中心的楚都,白衣翩然的男子,安静地微笑,安静地陪伴他想陪伴的人,眉目温柔。
子娆在旁和天游子聊得兴起,非但哄了几个活灵活现的小糖人来,还收了摊子一路同往家中去,置了酒菜,燃了灯烛,大有彻夜长谈之势。
夜幕终于降临,满天星月,满院微风。窗子上透出明亮的灯光,屋里不断传出豪爽的、清艳的、低雅的笑声。
杯盏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子昊知道子娆能喝点酒,却第一次发现她居然这么好酒量,第一次见她纵酒欢谑笑容如此美丽。席间博谈古今,品评武林天下,子娆知道子昊能言善辩,却从来没见过他也有得理不饶人的时候,从来没想到他也会为一式剑招和人争论打赌。
天游子对子昊一直不沾酒杯觉得十分不满,和他连赌了三次,连输了三次,连罚了三杯,第四次终于赢了他一招,酒却被子娆劈面抢去。
天游子好不容易得了这机会,当然不肯让人替子昊罚酒。子娆正和他胡搅蛮缠,那酒杯却又一闪,被子昊抬手抢了回去,笑说堂堂男儿愿赌服输,岂可令女子代饮?
一饮而尽杯中酒,再倾琼浆论输赢,子娆轻嗔薄恼,天游子笑呼痛快,子昊侧身帮子娆斟满酒,低声和她赌方才那是今晚唯一一杯酒。于是这一晚,天游子再没逮着机会罚子昊酒,却陪子娆将两坛美酒喝了个底朝天。
随遇而去,一夕相交,忘年之人,把酒畅谈,人生值得一醉的事,无非如此,人生一刻的开怀,无非如此。
许多年以后,子娆常常想起这一天,这一夜,这个普通的小镇,这时候只属于一个人的子昊。
这一天他放下一切,陪她做所有想做的事情,这一天他无所顾忌,未曾吝啬分毫的笑容,这一天他挥洒言笑,纵谈天下风云,这一天他却不再是担负了所有、隐藏了所有的东帝……
然而这一天过得那样快,灯焰残,酒色寒,长夜尽。
天色微明时,漫漫星隐时,马车扬起轻尘,驶出小镇,沿着既定的道路,笔直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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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
入了楚都地界,水路四通八达,远比陆路要平稳舒适得多,聂七请示过子昊后,传令部属前来接应,一行人弃车登船,南入楚江,直往上郢方向而去。
舟船迎风鼓帆,行程异常轻快,上郢城很快遥遥在望。聂七登上船头,深吸一口江上清爽的空气,对随船而来的商容道:“还是商公公想得周到,有你带了影奴来,我和十娘总算可以稍微松口气了。”
商容白眉淡垂,微笑道:“楚国毕竟不是帝都,我早说多派人跟着,万一遇上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偏生两位主子都任性,这两天着实辛苦你和十娘。”
聂七搭剑在肩,神情爽朗:“一路都还顺利,只是万幸凤主没招惹跃马帮,否则便会有点儿头疼了……”话音未落,忽然举目前望,“咦”地一声,皱了眉头。
迎面江上,正有一艘双头巨舟乘风破浪,向他们这个方向急速驶来。
巨舟之上风帆全部张满,显得极具气势,一面绘有跃马帮标志的大旗当空飘扬,甲板中心建有三层宽阔的楼舱,并设有女墙防护,颇有几分战船的味道。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望台之上有人发出号令,旁边随护的数艘赤马舟全速前进,凭借船身轻巧的优势抢先赶向冥衣楼座船。
巨舟速度稍缓,望台处再次号令,船上五面风帆迅速放落,与此同时,船腹两边齐刷刷探出两排船桨,整齐划一地向后打入水中。在离冥衣楼坐船不远处,巨舟徐徐停泊在江面之上,庞大的船身仿若一幢高耸的楼台,令人不容小觑。
十娘在巨舟出现的时候便已赶来最上层甲板,只见那高台之上站着十余名锦衣人,当中一名身着劲装的年轻女子,面若桃花眉若柳,一袭鹅黄|色披风迎着江风翻飞飘扬,衬得佳人娇美之中不失英气,十分惹人瞩目。她和聂七交换一个眼神,认出这一群人正是先前在小镇中匆匆赶路的跃马帮帮众。
这时商容早已消失在船头,手下影奴亦随之悄无声息地隐入各处。场面上的应对自有聂七他们处理,除非对方威胁到上层船舱,否则他们不会轻易暴露实力。
巨舟停靠之后,船上众人先后自高台掠至船头,所处位置和站在上层甲板的聂七他们正好平视。那劲装女子抱拳扬声问道:“敢问船上可是冥衣楼能说得话的人?跃马帮殷夕语有礼!”
来人正是跃马帮现任帮主殷夕语,隔着如此江风,她的声音亦能清清楚楚送到对面船舱,聚而不散,保持悦耳动听,可见武功颇有几分独到之处。她身旁众人都是跃马帮上郢分舵的精英,无不是百里挑一的高手级人物。跃马帮如此阵势,显然是针对冥衣楼而来,除了面前这艘楼船之外,约有二十余艘快舟四下分散在江面之上,害得过路船只全部远远绕开方能前行。
“我不去惹她,她倒自己找上门来。”
舱中帘下,泠泠微光照落几分浅影,白玉般的手,轻轻放下了玉盏,倚案而坐的女子凤眸一挑,温柔不再,冷笑清利。对面男子,面色淡淡,深眸似海沉静,似是对外面一切无动于衷,却极轻地牵了一下眉稍。
“冥衣楼与跃马帮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却三番两次挑衅生事,可是觉得我冥衣楼的人好说话?”船舱中传出女子淡淡话语,分明清柔媚人,却如一川冰水徐徐流淌,无比清晰地溅入每个人的心间,连这初升的阳光也多几分凉意。
聂七转身恭声道:“凤主,区区跃马帮何需惊动您和主人?交给属下处理就是。”
那柔媚的声音清清冽冽,依稀含笑:“没见人家帮主都来了,咱们总不好太过怠慢,免得传了出去,叫人说咱们冥衣楼和那些不入流的小帮小派一样,不知江湖规矩。”
殷夕语闻言略蹙了下眉,但听这船上之人竟是从未有人见过真颜的冥衣楼主,不免又有几分诧异,放缓语气道:“冒昧阻拦楼主座舟,我们在这儿先行赔罪,只是有件急事想要请问,听说贵帮前些日子得了烛九阴的蛇胆,不知楼主肯不肯将其出让?”
殷夕语为救弟弟性命以重金请彦翎代为寻找蛇胆,却因夜玄殇暗中阻挠,一时查不到究竟。少帮主命在旦夕,跃马帮上下想尽办法延医求药,最后找上了巫医歧师。昨日殷夕语快马飞骑赶去鬼宅,亲自上门求医,歧师自不会有那这份好心肠救人性命,却别有用心地将蛇胆的下落透露给了跃马帮。
殷夕语得到这消息,即刻调动附近分舵所有部属全力寻找。子娆他们兴之所至,在小镇中耽搁了一晚,殷夕语却是快马加鞭,一夜未曾合眼,结果竟赶在了他们之前。待回到楚都,收到其他部属传来消息,得知要找的人已经换走水路,便立刻出动舟船沿楚江一路迎来。
子娆虽不知是歧师从中挑拨,更不知跃马帮这一夜如何辛苦折腾,但那蛇胆既是为了子昊医病,自是绝无出让的可能。何况一趟魍魉谷欠了夜玄殇极大的人情,对这曾助太子御追杀夜玄殇的跃马帮,着实只有找茬的心,没有客气的道理,“蛇胆是在我手里不错,但可惜,我对帮主的提议没什么兴趣。”
殷夕语听说蛇胆果真在冥衣楼,心中大喜,即刻道:“只要冥衣楼肯出让蛇胆,价钱请随便开,跃马帮可以接受一切条件,绝不讨价还价!”
船舱中蓦地传出一声轻笑:“好大的口气呢,跃马帮富可敌国,想必是钱多得花不完了。好啊,殷帮主既然这么大方,我也没有放着金山银山不赚的道理,你拿十万楚金来,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何?”
听得对方这般漫天要价,巨舟上人人面露怒色。殷夕语将手一抬,示意属下不要妄动,隐忍道:“舍弟身中剧毒,急等这蛇胆救命,我们是诚心诚意前来相商,确实情愿以高价购药,楼主若肯成全,跃马帮上下定然感激不尽!”
“你弟弟等蛇胆救命,难道我千辛万苦取那蛇胆是用来玩的?我若用十万楚金买你性命,敢问殷帮主,你卖还是不卖?”船舱中那冷淡的声音如冰似雪,殷夕语脸色一变,身旁上郢分舵舵主解还天忍不住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帮主以礼相商,你如何这般出口伤人?”
怒斥之声未落,众人耳畔轻轻响起低柔的笑声,那样动听的一声笑,仿佛在每个人心底深处缈缈回荡,柔柔流连,舱中女子的声音随之魅然飘出:“恼了吗?商量不成,是不是想强取豪夺了,怎么还不动手?”
话声笑声如风拂卷,四面荡漾而来,解还天首当其冲,只觉心头气血直冲,一股激愤难以抑制,竟恨不得立刻摧毁对方的座船才得痛快。他心知不妙,当下低喝一声,想要强稳心神,殷夕语离得最近,猛见他半边脸上狰狞可怖,另外半边脸却苦苦挣扎,似是人陡然分裂成两半,心头不由一惊,未及有所反应,解还天已忽地腾空而起,身如鹰隼扑下,手底不受控制地挟了十成功力向对面船头击去!
殷夕语见状不妙,手中一道银鞭嗖地射出,拦向他身前,急喝道:“解舵主,不得无礼!”
解还天得她一阻,手掌顺势斜引,轰然巨响声中,聚了平生功力的一掌击向江中,一道水柱冲天而起,激得那大船都是一晃,四周小船纷纷急避。
“好掌法!”聂七劲喝一声,撮掌迎往落向船头的对手!
漫天水花之中,两人“嘭”地硬对一掌,都被对方浑厚的掌力震得向后退去。
聂七后挫半步,随即稳住身形。解还天却借反震之力凌空一个鹞子翻身,眼见落回己方船上,身前忽见玄影飘闪,一道掌风无声无息,袭面而至。
解还天大惊失色,匆忙之下回掌相迎,身处险境,体内真气自然流转,这一掌凌厉无匹,直追先前一击!
漫漫幽香,流风飘散,忽然之间,那玄衣女子在与他错身的刹那,轻轻笑了一笑。
一笑魅色绝尘,众生万象仿佛都在那如水似墨的眸中流漾,于极清中生出极致的妩媚,极致的妖娆。那一刻的念头,只觉这一掌若是击下,定要痛悔终生,掌力将吐,手下几乎已触到那温软的娇躯,解还天竟然在瞬间强行撤去掌力。
如此做法,无异于将这一掌凝聚的功力悉数击向自身,经脉剧痛之下,解还天口中鲜血疾喷而出,人便带着一蓬血雨重重坠向甲板。
玄衣女子轻声低笑,原本攻向他心口的一掌向侧斜飘,电光火石之间,已和殷夕语连对三掌!
一掌三重玄阴真气,三掌连绵不绝,如潮飞涌,殷夕语武功本不弱,但猝然迎上这样诡异的掌势,一时也吃了暗亏,顾不得去想对方何时从对面船舱到了眼前,厉声娇叱,银鞭抖出万点寒星,罩向对手!
云衣魅影半空飞转,点点水光溅作碎冰,挟了锋锐真气直袭殷夕语周身要|茓。殷夕语被迫急退,就这一刹,那玄影已飘入扑上前来跃马帮众人之间,纤指仿如繁花变幻,长袂行云流水扫过,一只只墨蝶迎风绽现,溅落丝缕金光银芒,在每个人身旁若隐若现。
天光如金,蝶舞如幻。
足踏船首当风而立,玄衣女子在那纷纭金芒中冷冽一笑,指尖无数真气炫出,有若实质一般当空四射!
万缕冰丝交织出一片空灵冷澈的光华,凌空投向跃马帮诸人。“不好!”殷夕语脸色遽变,但已不及提醒众人退开,手中银鞭凌厉无匹直袭子娆后心,情急之下倾尽全力,不惜两败俱伤迫她回身自救。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冥衣楼船上忽有白光电射而出,疾奔两人之间。
殷夕语银鞭一滞,人在半空中被一股柔和的劲道送出战圈,而那白光去势不衰,径直破入那片夺命的丝网之中。
万千冷光好似江河入海,不约而同地向那细微的光点涌泻而去,炫目光华消隐退散,瞬间涓滴无存。殷夕语匆忙中只见白光轻闪,倏地没入对面船舱帘后,依稀竟是一个小小茶盏。
那船舱中隐约传出一声低咳,有个温雅的声音淡淡道:“子娆,莫要胡闹。”
云光缥缈,江风朔朔。船头之上玄衣女子发如云墨飘扬纵肆,一双凤眸斜斜挑视众人,惊心的冷,夺魄的魅,幽艳杀气迫人窒息。
满船跃马帮众似被摄住,无不僵立当地,多数人尚不知方才已是死里逃生,更不明白自己怎会莫名其妙便和对方动起手来。
玄衣女子微微转眸,看向身后座舟,似是幽幽轻叹了一声,却又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忽地漫然一笑。
仿若天日破云出,明媚阳光遍洒长江,清波耀目,便见她随意将袖一扬,身畔旋绕的墨蝶消失不见,泠泠开口:“跃马帮这两日运气好,既然有人护着你们,那今天暂且作罢,若下次再这般仗着人多就上来打打杀杀,我可没那么好耐性了。”
正被两名属下扶着,刚刚缓过气来的解还天怒视于她:“分明是你以妖术乱人心神,我们何曾先动过手!”
子娆挑眸,唇畔隐隐含笑:“奇怪了,我以妖术蛊惑你们来杀我吗?这话听起来好没道理。倘若当真如此,你方才一掌便可将我重伤,干嘛自己又生生停住?想必是知道错了。不过,你即便觉得理亏,也不用这样自残谢罪啊。”
这一番强词夺理偏偏叫人无从反驳,直堵得解还天真气逆冲,险些又一口鲜血喷将出来。殷夕语及时渡入一道真气助他压下伤势,目光一扫,制止复被激怒的部属,沉声道:“冥衣楼与我跃马帮虽无深交,却也并无旧怨,我们今日前来本无意生事,敢问楼主何以下重手伤我部属,又如此咄咄逼人?”
子娆将眉一扬,曼声淡道:“我也没闲情四处招惹仇家,但是你们动手在先,此时反倒怪起我来,好不讲理。”
殷夕语纵不欲和冥衣楼结怨,此时也有些恼怒,方要说话,忽听对面舱中有人淡声道:“既然大家都无冒犯之意,今日之事不过一场误会,殷帮主,你我两帮又何必因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那声音冲淡平和,随着江风徐徐传来耳畔,如云悠远,如水沉静,令人闻之戾气全消,这边跃跃欲试的冥衣楼部属们固然心清神宁,跃马帮众人神情亦渐渐缓和下来,先前紧张的气氛便在这清淡话语之中消弭于无形。殷夕语忽地向那船舱看去,发觉这声音之中隐含了极其柔和的真气,已不露痕迹地将众人所受的摄魂之术全然化解,同时却又以更高明的手法压制了所有人心神。
子娆没好气瞪向船舱,袖袂一拂,身子凌空后退,飘然落回座舟之上,转眸斜睨跃马泊于四周大大小小的船只。十娘早得主上吩咐,一见她这副表情,忙先上前劝住再说,免得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殷帮主,舍妹行事任性,多有得罪。贵帮之事我也略有耳闻,烛九阴蛇胆现在我处,明日帮主可带令弟到千衣巷衍香坊,或许我有办法解他身上之毒。”
殷夕语耳边响起男子温润低雅的声音,却是那舱中之人以传音之术避开众人相告。她略微一怔,不知对方究竟是何用意,自问隔着如此距离,再透过船舱,要这样用传音之术清晰对话尚有些吃力,便直接道:“舍弟命悬一线,生死全在这蛇胆之上,此事我们全帮上下必将不惜一切代价,若当真不慎开罪贵帮,也是迫不得已。我们自然不想在江湖上树敌,尤其是贵帮这样的敌人。”
那声音微微含笑,带着一股令人心安的清静意味:“帮主稍安勿躁,相信少帮主吉人天相,自会无恙。”
殷夕语心中衡量,今天虽说己方人数居多,但那玄衣女子武功源自巫族一脉,诡异难当,而那舱中之人仅凭一个薄瓷茶盏便轻描淡写化解了两面杀招,若和他们硬碰硬,恐怕并无把握占得上风。现在这人说话显然颇具分量,身份竟似还在冥衣楼主之上,态度也十分友好,虽对方的意图还不甚明朗,但静观其变却也不失为有效的办法。殷夕语斟情度势,当即做出决定,顺着话头客气几句,便抬手向后一挥。
见得帮
第十七章 ...
主传令,跃马帮巨舟张帆转舵,两面八十支长桨收入船腹,直接换首为尾,殷夕语在船头遥遥拱手,道声“后会有期”,举止顾全礼数,也算给双方都留足了余地,座舟在两列小船的护卫之下,转入江心,先行往楚都驶去。
跃马帮舟船息事宁人地远去,舒适的船舱中,子昊仍是靠在软垫上,神情清淡,慢慢品着手中一盏香茗。
子娆步入舱中时,早已恢复了一贯的慵然,案前轻靠,似笑非笑地问过来:“不过教训一下他们,怎就惹得你出手救人了?”
子昊抬眼看了看她,目光深邃:“莲华、冽冰、焰蝶、千丝,甫一出手便倾全力,只是教训一下怎用得着如此,我若不管,你怕不拼着自己受伤,连那殷夕语也一并了断在这里?”
被他一语道破心思,子娆不由挑了挑眉梢,却不以为意:“跃马帮是太子御在楚国的强援,如果让他们解决了帮内之事全力对付夜玄殇和皇非,那便麻烦得很。如今他们少帮主命在旦夕,若再没了帮主,帮中必定大乱,我们正好去除一方强敌,免得夜长梦多。”
子昊静静垂眸:“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对手。”
子娆凤眸微眯,似一道细刃轻轻闪过:“殷夕语为救弟弟性命,必定想尽办法夺取蛇胆,就凭这个,她也不可能和我们化敌为友。”
听她这么说,子昊只是淡淡笑了一笑,静默不语。子娆眸光向侧一飘,盯了他一会儿,眉稍微拧:“子昊。”
“嗯。”他随口应了一声,依旧低头品茶,眼前忽然伸来一只手不由分说便将茶盏抢走,子娆那双黑盈盈的眸子当面直透心尖,说出来的话,生生叫他怔了半晌:“你趁早断了那心思,别想拿蛇胆和跃马帮做交易,换什么都不行!”
四目相对,子昊似是想说什么,却在唇畔化作一丝苦笑,竟然破天荒地被人看得移开了目光。
心深似海的东帝,瞒得了天下,瞒不过她。琉璃女子玲珑心,简直就像附了他的魂魄,换了他的心肠,一时间竟有种迷惑的错觉,世上竟会有这么个人,竟会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竟会比他自己还要在乎他。
“那蛇胆是我拿命换的,你若送了人换别的东西,不如要了我的性命痛快!”
斩钉截铁一句话,斜挑的眸中一抹决绝,当初尧光台上面对冲天烈焰、焚身之刑也不过就是如此。她将话说到这份上,子昊当真不知怎样回答才好,目光之中深敛无奈,却又蕴了万千情愫如水漫流,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声叹息分外柔和:“我几时说过要将蛇胆送人了?你就急成这样,你若不答应便罢,何必说这样的重话?”
子娆却仍盯着他不放:“以你王族之主的身份发誓。”
她知他极重宗族,什么都可能无视,却绝不会拿王族信誓玩笑。子昊一怔,侧头低咳:“这算什么事,哪里用得着这么严重?”
平日里只要他说过的事,子娆是绝不会再要他第二遍承诺的,今天坚决不肯让步:“你发誓。”
子昊再次沉默,两个人就这样在极近的距离下一瞬不瞬地看着对方,一人眼中瀚海般莫测,一人眉间冷玉般绝然。良久,子昊轻轻一叹,微合双目敛去那幽邃的注视,面上却转出一缕深静无声的笑容:“好,我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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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
走马三千殿,日落楚宫城。
天际彤云无边,燃烧如火,宫门东侧的箭楼上,一前一后两道身影遥望两队烈风骑铁卫拥护着少原君纵马出宫,马上赤红飞扬的披风烈烈划过掩在暮色下的眼睛,将所有禁卫震慑人心的敬礼声抛之于后,绝尘而去。
王城策马,金殿佩剑,面君不拜,令调三军。“皇非可是越来越放肆了……”后面那人话才说了一半,前面之人已转身举步,一直走下箭楼,才回头道:“你去安排吧。”
后面那人点头,天地间黑暗如云,吞噬一片森冷的目光。
重重殿影倾覆落日,偌大的楚宫如同沉睡的猛兽,静卧于上郢城中心。入夜之后,箭楼上当值守卫由两队增至四队,并不断有巡逻禁卫自各处路过,甲胄严整,秩序森然。
自数日前赫连羿人去职,烈风骑护军偏将接替都城禁卫统领,楚王宫内防比以前加强了数倍不止,收藏楚国重宝的衡元殿附近更是一如既往戒备森严。
月过重云,御苑花木在夜色下铺泻出层叠错综的深影,一队禁卫刚刚离开,火把的光亮逐渐远去,忽然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山石近侧。“是这里了。”彦翎压下声音,回头道,“这条密道直通衡元殿中心,再过一会儿,高处守卫便会换防,而前面的人也恰好巡视过去,那时我们便可借机潜至密道入口处,保证不被任何人发现。”
夜玄殇从居高临下的箭楼处收回目光,低声笑道:“真是不辱‘金媒彦翎’的名头,竟连楚宫密道的方位都被你探到了。”
彦翎算好时间和守卫的视角,向后寻了个隐蔽又舒适的位置,绝不委屈自己像一般夜贼似得弯腰苦候,道:“我可不想从正殿进去应付那些难缠的禁卫高手,一个不好连小命都搭上。各国王宫必有密道通往他处,只要想找,便没有我彦翎找不到的入口。”,手腕一抖,将助他们翻越宫墙的钩索收好,“开启那密道入口需要一点儿时间,看我们待会儿是不是走运不被发现了。喂,虽说是密道,却也未必绝对安全,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这麻烦事留给你那大哥去头疼岂不更好,何必你来冒这没道理的风险?”
夜色之下,夜玄殇深邃的轮廓隐隐透出几分峻冷,唇角轻微一挑,似是带出不屑的嘲讽:“我大哥?他怕是还不配。”
“哦?”眼下左右无事,彦翎好奇地凑到他眼前,故意道,“话虽这么说,但你父王恐怕却不这么想,否则就不会是人家舒舒服服做太子,而却你入楚来……”心中一个异样的念头闪过,突然间面露诧异,“难道说你……”
这时夜玄殇伸手一把搭住他肩头,将他压到暗影更深处,语意微微带笑:“如果正面夺取那东西,楚穆两国必起战端,伤亡在所难免,今晚若顺利得手,你可是为两国免了一场大战,回头我替你立碑为念。”
“呸!鬼才要你立碑为念!”彦翎没好气地弹开半尺,为怕惊动守卫又凑回来,过了一会儿,忍不住道,“你下定决心了?对了,穆国那边传来两个消息,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夜玄殇道:“坏的。”
彦翎道:“坏消息是,太子御的确完全控制了内外宫廷,甚至包括白虎禁卫都已在他调遣之下,如今没有他的手令谁也进不了穆王寝宫,更别说见到老穆王了,所以说你的日子绝对会越来越不好过。”
这消息着实不怎么好,夜玄殇却忽地一笑,竟似现出些许轻松的神态。彦翎莫名其妙地瞪他:“好消息是老穆王还活着,太子御似乎有所顾忌,一直按捺着没做下出轨的举动。”
“唔。”夜玄殇眯了眯眼睛,似有一瞬深刻而复杂的感情自眸心闪过,此时恰逢望楼之上两队禁卫交接,他突然抬手一拍彦翎肩头,沉声笑道:“走了!这两个消息不错,过后一起谢你!”
“切,今晚有命回来再说!”彦翎回他一句,身法却丝毫不落于后。两人悄无声息地潜入殿前,彦翎俯身迅速摆弄了几下,一块石板应手而开,前方守卫再次巡来,此处早已恢复了寂静。
密道之中,每隔十余步便有火把高照,一进到里面,彦翎顿改往日嬉皮笑脸之态,整个人仿如蓄势待发的豹子,每一丝肌肉都似充满了警戒,率先闪向安全隐秘的位置,轻声道:“ 乖乖不得了,这密道如此干净,空气畅通,显然经常有人使用,说不定还有守卫在前面,这下有得玩了。”
夜玄殇抬头示意,在两人前方十余步距离之外,平整的青石墙面上伸出两截铜管,彦翎挑了挑眉梢:“这东西能将周围动静清清楚楚传到另一端去,只要我们经过,立刻便会被对面负责监听的守卫发觉。唔,前面石壁上居然还另设了防护机关。”
夜玄殇微笑道:“至少说明我们没走错路,这条密道确实通向楚宫存放重宝的衡元殿。给你半个时辰如何?”
彦翎双眼一翻:“说笑,一刻钟都嫌多!”话音未落,人已拔地而起,一个漂亮的空翻掠过丈余空间,轻飘飘落向铜管上方,快要着地时却似御风而起,身子忽地微微上升,便如落叶轻坠,半点声息也无地落在了铜管近侧。
夜玄殇武功虽高出彦翎甚多,但这般干净漂亮的身法自问却也未必及他,先是暗赞了一声,脑海中却不由地闪过他因沾花惹草而被魔云教众仙姑追杀的情形,忍不住莞尔扬唇。金媒彦翎之轻功在武林中数一数二,逃命的功夫固然一流,应付各类机关更是驾轻就熟,贴着墙壁俯身下去,先自腰囊中取出样东西轻轻抵在那铜管开口处,接着左手燃起火折子,神情专注地在铜管周围烘烤,那东西便随着温度升高慢慢软化,最终完全将铜管封闭。彦翎满意地检查了一下,回头对夜玄殇打了个手势,随即将注意力集中在另外的机关之上。
一柄怪形怪状的薄刀沿着墙壁上凸起的浮雕一侧逐渐没入,过了稍会儿,便听“嗒”地一声轻响,彦翎眼中微微一亮,唇角不由便向上弯起,谁知那得意的弧度尚未形成,突然半路僵住,也不知是不是由于近旁火把的热度,分明在阴凉的密道中,他额头上竟丝丝渗出冷汗。
夜玄殇随后潜至近旁,彦翎目光分寸不离石壁,皱眉道:“先别过来,这里有些麻烦,一个不好两个人都得送命。”
夜玄殇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慎重的神情,便知事情棘手:“一旦触动机关,你赌哪个方向?”
彦翎勉强牵了牵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手底下现在有五道机括,也就是说很可能左右石壁以及密道顶部前后,甚至脚底都有机关埋伏,现在第一道已经被我解决了,但后面竟是几道子午连环括,触动任意一处都会牵发其他所有机关,如果不能同时拆除,那我们便等着被箭矢之类的东西射成刺猬吧。”
夜玄殇推测道:“既已解决了一道机关,总有一个方向是安全的。”
彦翎道:“问题是眼下这种情况,根本无法判断是哪个方向。子午连环,天衣无缝,据说是后风国寇契大师生平得意之作,见了鬼竟会出现在楚王宫的密道中!”
夜玄殇似是想到些什么,眉峰略微一紧,但却笑着对彦翎道:“寇契以冶剑之术着称于世,机关之类不过是人家打发时间的小玩意,亏得你整日吹嘘自己能耐,快些专心拆除机关,莫要在此浪费时间。”一只手搭上他后背,语气轻松,“万一出现意外,我会尽全力助你退往艮位方向,既然一道机关已被破坏,未必全无出路。”
彦翎本要出声抗议,听到他后面的话身子微微一震,侧目看他,突然间“切”地一声扭过头去,不再说话,深吸一口气闭合双目,摒弃心中杂念,全部精神集中向隐藏在石壁之下的机关上。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即便是分出大部分精力留心四下动静,夜玄殇仍能凭掌心触觉感到彦翎紧绷的心神,而他自己身上也依稀渗出冷汗。过了许久,忽听“喀喇喀喇”连续几声响动,彦翎猛地舒了口气跌坐在他身旁。两人四周数块浮雕同时向侧移开,底下露出排排锋利的箭镞,每一支利箭都正对他两人目前的位置,数量之多足以将十余人瞬间戳成肉泥,便是以夜玄殇之胆大,一见之下也不由寒意丛生。
彦翎凑到石壁之前,赫然发现面前所有利箭都是特制的四面钩镞箭,箭身竟还加造了双道血槽,忍不住叫道:“我的娘啊,衡元殿里究竟藏了什么宝贝,值得楚王下这等本钱?寇契大师的机关虽说巧妙,却没听说如此狠辣,今天险些栽在这里!”
夜玄殇面对那寒光四射的箭镞,眼中隐着异样的沉默。石壁上灯火的光亮映射锐利的箭锋,于那片黑冷的色泽中若隐若现,“这机关并非寇契的手笔,应该也不是奉楚王之命所设。”
彦翎奇道:“此话怎讲?”
夜玄殇微抬下颌:“眼前这些都是刚造不久的新箭,寇契大师在后风国亡国时便已辞世,若是他设下的机关,必然年岁已久,怎会是这般情况?而且你曾说过,这里的监听铜管是通向少原君府,并非楚王宫。”
彦翎满目兴趣地半跪在旁,仔细看查机关的内部构造,随口道:“皇非职责所在,那铜管通往少原君府也不奇怪,但他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凭空造出能和寇契大师匹敌的……”话锋一顿,几乎是和夜玄殇异口同声地道:“冶子秘录!”
染香湖上,桃林似血,一剑之伤,一步隐忍。
《冶子秘录》终归楚国,烈风骑如虎添翼,如今恐怕已经没有人能够估量出楚国,或者说是少原君府的真正实力。
彦翎苦笑道:“怪不得当初听说皇非得到《冶子秘录》,你那表情像是赌输了千百两银子样的难看。”
夜玄殇长叹一口气:“现在我才相信《冶子秘录》确实落到了皇非手中。”
彦翎不满地道:“我的情报怎么可能有误?染香湖一战虽是血鸾剑胜了逐日剑半招,姬沧却莫名其妙地将《冶子秘录》白白送给了皇非。但据我所知,宣国近来兵将调动频繁,显然是暗中备战针对楚国,好戏还在后面呢。”
夜玄殇微微感慨:“北域宣王,南楚少原,皆非常人啊!”说罢一耸肩,暂时放下此事,对彦翎道,“看够了没有?你若在这儿研究到天亮,我们的麻烦可就绝不止于此了。”
“啧,不愧是大匠寇契的杰作,真是叹为观止!”彦翎收起薄刀,自地上一跃而起,不料身形甫动,却和夜玄殇同时色变!
一阵机括转动发出的声响,如同数柄利刃一样穿刺敏锐的神经,原本已被阻断的机关突然毫无预兆地发动,强劲而密集的利箭,如同骤雨一般四面射来!
夜玄殇已来不及思索任何事情,大喝一声“快闪!”一掌将彦翎震离原地,往层层箭雨中稍纵即逝的空隙处送去。彦翎身子腾空而起,半空中从绝不可能的角度翻转,闪电般回手扣他手腕,猛地借力一带,反使夜玄殇先他一步向外飞出。然而利箭疾快,铺天盖地地笼罩了整个空间,身处机关中心的两人已没有任何躲避的余地,冰冷的锋矢直砭肌肤!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夜玄殇身子重重撞上石壁,墙壁上忽有暗门无声无息地翻开,两人身子骤然下坠,数支利箭随之射入,擦着他们头皮飞过,“叮叮咚咚”坠落身边。暗门乍开即合,两人眼前顿时漆黑一片,听到外面利箭落地堪比急雨的声响,半天才恢复安静,不约而同地靠坐在地,半晌都没人说话。
过了会儿,才听彦翎心有余悸地道:“天衣无缝,原来是这般设计,若这只是打发时间的小玩意,那寇契铸出的剑要厉害到什么程度?”
一道机关居然计算时间两次发动,是算准了倘有人能破坏第一重机括,则非但精于此道,亦会发现面前乃是出自寇契之手的绝妙机关。依人之本性,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遇到顶尖的对手,即便是潜入敌境的情况下,也难免会为此耽搁一点儿时间。在这段时间里,破除陷阱的得意和对新事物的专注会使人的警惕性无意中下降,而第二重致命的机关便恰在此时发动。
方才两人死里逃生,不得不说侥幸,这般罕见的巧妙机关以及对人心细致入微的测断,隐在其后的少原君,究竟要借这天衣无缝的利箭防范些什么,仅仅是藏于衡元殿中的稀世之宝吗?而这突然出现在身后,意外地救了两人性命的暗道,又通向何处?
夜玄殇长吐一口气:“去看看有没有出口吧。”
“这次算我们命大……”彦翎从地上爬起来,忽然间目光一凝,对夜玄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夜玄殇亦察觉暗道中正有人往这个方向走来,两人迅速闪至暗处。
“好像是这附近传来的动静,我们分头看看。”随着有人说话,脚步声越来越近,待到近前突然停住,一个身着烈风骑禁卫服饰的人在此低头,正见方才落地的几支箭矢。
箭锋生寒,冷芒忽绽!
一道剑影毫无预兆地自黑暗中闪现,血光轻溅而逝,彦翎及时伸手托住那侍卫软倒的身子,慢慢将人放下。对面传来另外一个侍卫的招呼:“定是你听错了,有什么发现?”
彦翎随即压低声音,模仿先前之人回答道:“奇怪,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薄刃在对方出现之时一刀毙命,刀锋在彦翎指间打了个漂亮的旋转消失不见,他对夜玄殇指了指两个倒霉的侍卫:“是烈风骑禁卫,怎样?”
“暗道定然通向少原君府。”夜玄殇将一件禁卫衣服丢给他,彦翎一把接住,故作夸张地叹气道,“龙潭虎|茓啊!看来今晚是赶不及回去睡个安稳觉了。”
深深黑暗之中,夜玄殇抬头一笑,剑眉轻扬:“不入虎|茓,焉得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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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
利剑、长戟、坚盾……一排排一列列无法估算多少,随着空间不断拓宽,暗道不断向两侧生出分支,剑甲的数量亦逐渐增多,眼前便如一个完整齐备的武器库,足以装备上万军队的兵器不为人知地陈列在少原君府与楚王宫之间隐密的地下。继续前行,金铁相交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炙热的空气不时涌入,使得暗道之中越发闷热,而出口处的情景更是令人蓦然心惊。
面前宽阔的空间分布着近百个巨大的火炉,每个火炉前都有三两个工匠正奋力挥动铁锤,炉火、烟灰、汗水以及不绝于耳的锤炼之声交织在一起,一柄柄长剑、一支支矛戈在烈焰之上逐渐现出锐利的锋芒。火炉近旁,另有工匠汲水、搬柴、运送铁石和各种完成的兵器,近百人来来往往丝毫不见混乱,分工合作井然有序。由此而外,每隔数步便有两名烈风骑禁卫居高临下执剑戈而立,显然是担负着警戒及护卫的职责。
夜玄殇和彦翎一进到此处,立刻压低帽檐站到出口旁边空缺的位置,不远处有个身着统领服饰的人向这边打了个手势,似是询问可有异常情况,彦翎精通各国军中令号,急忙举手回应,顺利蒙混过关。
少原君府邸之下竟设有如此规模的兵器制造场,不知是因着谨慎还是对此意外的震惊,夜玄殇显得十分沉默,灯火底下不为人知之处,一双剑眉隐隐蹙起。
“看出来了吗?这些人并非是普通的工匠。”彦翎的声音几不可闻地传入耳中。四周火光明亮,场中情形一目了然,除了几个年纪较大的冶剑师外,其余尽是烈风骑营下工兵,从彼此训练有素的配合可以判断,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士。此时此刻,唯有从彦翎所处的角度才能看到夜玄殇眼底翻涌的情绪,可见他心中决不像表面这般风平浪静——多年来穆国以举国之力相抗的楚国,掌控着大楚军政强权的少原君,即便是作为并肩御敌的盟友,依然是如此地令人生畏。
夜玄殇凝重的神情让彦翎感到莫名的压力,想到如此装备的烈风骑将是怎样的锐不可当,又将给穆国带来何等威胁,心中不由后悔为何不早些设法将《冶子秘录》从皇非手中盗出:“皇非这次虽然占了先机,《冶子秘录》的正本却还在衡元殿,只要我们顺便弄出来,至少在兵器上不会输于楚国。”
夜玄殇亦压低声音道:“此地不宜久留,先想办法离开再说。”彦翎点头会意,正盘算着如何从众人眼前安全脱身,前面突然传来石门开启的响声。
“见过君上!”
随着四周侍卫们整齐的致礼,少原君步履潇洒,含笑而至,身边一人雪衣白袍,姿容明美,正是他的同门师妹,如今的九夷族女王且兰。夜玄殇和彦翎见状吓了一跳,连忙有样学样,同时不着痕迹地退往深影处,以免被皇非发现不妥。
皇非显然并未在意周围,一边和且兰轻声笑谈,一边向前面冶炉之处走去,“君上!”旁边几名冶剑师纷纷抬头,唯有正中一人仍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面前炉火,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少原君的驾临,而皇非亦抬手止住他人出声提醒,静立其旁,微笑看着炉火中渐渐成形的长剑。
“哧!”一道白烟自寒泉水中直冒而起,那冶剑师猛地抬头,蹙眉凝视手中新铸之剑,熊熊炉火赫然映出他额角一个墨黑的刺字,使得那张原本英俊的脸显出几分凶狠之色。
纵然早已得知寇契大师之徒宿英乃是楚国重犯,且兰仍忍不住心生惋惜。只因依照雍朝王典,曾受黥刑之人在任何一国都终身不得入仕,所以即便是权倾大楚的少原君也无法名正言顺地予他官职身份,这对于曾任后风国司祭、寇契大师的亲传弟子来说,无疑将为终生憾事。
此刻宿英凝视手中之剑,目中难掩失望,一皱眉,挥手斫向后面的试剑石,却不知身后有人,利刃划出一道寒光,毫无预兆地向皇非身上劈去!
开金断石的剑气,眼见斩中皇非,四周顿时一片惊喝!却忽见火光一盛,白袖飘扬,宿英的剑不知如何已到了皇非手中,同时一抹精光爆绽,赶上前来阻拦的侍卫们纷纷后撤,却是皇非随手震剑,后发先至将他们逼退。
“不得无礼。”眼光淡淡一扫,皇非依旧面带微笑,打量手中寒光凛凛的长剑:“如此难得的利器,想必花费了不少心血,宿先生何以竟要亲手将它毁去?”
宿英似是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紧盯着面前男子,之前握剑的手垂在身侧微微轻抖,直到听见皇非问话,才猛地后退一步,屈膝跪下,“失手冒犯君上,宿英死罪!”
皇非轻笑一声,这才侧首看他:“不知者何罪?先生言重了。”
刚才皇非出手夺剑只在交睫瞬间,唯有且兰在旁看得清楚,知他非但连换了三种精妙手法阻断宿英剑势,那剑上足以将坚石一分为二的真气亦被他随手化于无形,难怪宿英震惊失色。只是,这震惊之中隐约有着些许复杂的意味,再看皇非,带笑的神情也似乎别具深意。
这时皇非忽一扬眉,略略振腕,手中利刃爆起一簇刺目的精光:“先生好像对这柄剑并不满意?”
宿英收敛目光,垂首道:“粗劣凡品,不值君上一观。”
皇非笑道:“我听人报说,此处每日都有上百柄利剑出炉,却没有一柄能被先生认可,所以今日特地来看一看。”
宿英姿势不变,声音显得十分沉闷:“或许要让君上失望了,宿英恐怕此生都难铸出一柄上品之剑。”
“哦?”皇非眉峰一动,看向他的目光略略锋利,“不知在先生眼中,什么样的剑才算是上品之剑?”
不必抬头,宿英亦能感觉到那注视中的压力,沉默片刻:“或者君上听说过,昔日在皓山剑庐,先师曾历十余年时间铸得一柄剑,在宿英眼中,那便是上品之剑。”
皇非道:“你指得可是那柄曾引起后风国储位纷争,足以和浮翾剑相媲美的无名之剑?”
宿英道:“不错,先师一生铸剑,唯有此剑令他老人家引以为傲。”
皇非问道:“既然如此,剑却为何无名?”
宿英道:“先师不曾为剑命名,只因那剑自出世之时便已因铸者之名而难掩光芒。更何况,剑之闻名不在其锋利与否,而在于用剑之人。再好的利器落入村妇手中,也不过是一截烂铁,再普通的兵器为王者所用,也将名震天下。器因造者而锐,剑因其主而名,便如白帝之浮翾剑,君上之逐日剑,宣王之血鸾剑,这几柄剑固然皆非凡品,但若今日君上弃此腰间佩剑不用,另换此处任何一柄剑,这柄新剑也一样可以取代逐日剑而令九域震慑。”
皇非仰首长笑:“说的好!只可惜那柄剑失踪已久,想要再见到与浮翾剑媲美的利器,怕是要看先生的了。”
宿英抬头,直视少原君熠熠逼人的双眸,眼中似有莫名的光芒骤闪而逝,片刻之后,垂眸说了一句话:“宿英,铸剑之心不纯。”
欲铸上品之剑,必有执着之心,清净之意,无畏之念,奈何每一锤砸下,都像砸在伤口最痛之处,每一簇火焰,都烧炙着无法磨灭的惨痛记忆。
灭国之战,丧师之痛,毁家之恨,刑囚之辱,冶炉之中炽热的列火,如同浸刻心头的国仇家恨,历经多年亦不甘,不甘一身所学为敌国所用,不甘替仇者作嫁,为敌人铸器,更不甘身陷他国,终生为奴为囚!
“唰!”一道利光破空划过,皇非忽然挺剑直指宿英咽喉,四周忙碌的场面瞬时安静,所有人都向这边看来。
灼灼炉火,跳动在明亮的剑光之上,男子俊美无匹的笑容,因着一丝冷酷而显得魅异难当,“先生,可需本君助你一臂之力?”
剑锋寒气砭透肌肤,宿英的眼神渐渐生出一丝变化,“君上此言何意?”
皇非执剑而笑:“先生心中杂念太盛,此念不除,恐怕终生都难以达到令师铸剑的境界,那对于先生这样的冶剑师来说,生死又有何意义?”
宿英眼角霍然一跳,慢慢地,那原本平寂的麻木中隐有锋锐破茧而出,几与先前判若两人:“不想君上竟是我宿英的知己,宿英在楚多年,身为刑余重犯却一直得君上关照重用,始终不曾有一言谢字,今日我要多谢君上成全。”
“我重先生之才,亦敬先生之气节,所以剑下不会留情。”皇非扬手将剑送去,“若十招内你能在我逐日剑下保得性命,我便赦你无罪,还你自由。”回手时逐日剑锵然离鞘,刹那间剑芒四射,“若不然,此剑便是你所铸的最后一柄剑。”
一股强横无比的剑气隐隐威慑全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生出身临危崖、险峰逼面的感觉,首当其冲的宿英更是不得已横剑在胸,以抵抗这骇人的压力。炉火仿佛也被剑气激发,忽地窜出半人多高的火焰,在对峙者的身上投下炽亮的光影,少原君俊傲绝世的姿容,在这一刻令所有人屏息而视。
当今之世,恐怕没有几人能够直撄逐日剑之锋芒,且兰深知宿英绝非皇非对手,心下暗叹,却并不出言阻止,只是静静后退,同时向侧挥手示意。
烈风骑侍卫随即隔开旁边无关之人,清出大片场地。夜玄殇和彦翎纵然不愿,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以免被人看出不妥。凛然剑气随着步伐的靠近不断清晰,似是感应到这无形的威胁,原本静悬于夜玄殇腰间的归离剑突然间发出异样的轻鸣,与此同时,皇非手中的逐日剑杀气陡盛!
微妙的气机牵动,如同海啸之前激涌的波浪,瞬间席卷心神,夜玄殇脸色微变,低叱一声:“走!”话音未落,剑光离鞘,势如长龙,正在半空中当面迎上电射而来逐日剑!
“当!”
双剑激鸣,炫耀如日,一片烈焰盛散如花雨,纷纷投向四周!
剑芒在皇非眼中划过炽盛之光,更有零星意外夹杂其中,似是没有料到有人竟能抵挡逐日剑全力一击。夜玄殇手臂亦被震得隐隐发麻,心中暗叫不妙,清楚一旦被皇非剑势所困,今天便再无机会脱身,当此空隙借力疾退,流星一般直投密道出口而去。
一声清叱,且兰和皇非几乎同时追到,眼见对方身影没入四通八达的暗道深处:“师兄,他们进了万象地宫!”
万象地宫乃是先楚诸王为防备宫变所建,奇路万千,最能迷惑敌人。皇非将手一挥,冷笑道:“传令全力搜索,务必要留活口,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在他身后,宿英满面惊诧地看着密道的方向,不知为何,眼底竟浮现出难以抑制的悲喜之色。
潜入暗道之后,夜玄殇与彦翎顿时察觉已全然不是原路,这片地下密道比他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条条道路如蛛网般四下延伸,或断或连,不知通向何处,要在短时间内找到出口不啻难上加难。彦翎俯地倾听,骇然发现四面八方皆有脚步声迅速靠近,不禁暗自诅咒,道:“少原君府的动作未免也太快了些,除我们的来路之外,只剩了一条道路没有追兵,走这边了!”
两人拐入左侧道路,施展轻功全力前行。忽然间,夜玄殇猛地刹住脚步,伸手拦住彦翎:“不对,皇非怎会有如此疏漏?你的侦察之术唯一在这边探不到敌人动静,此处若非死路,便是皇非刻意留下要我们走,除非……”深眸之下隐有锋锐之色一带而过,“追截之人的行动,你我无法察觉。”
“怎么可能?”彦翎低声叫道,“除皇非之外,怎会有人能瞒过你我的耳目?”
夜玄殇道:“还有一人……”话未说完,便被一阵轻啸打断,黑暗中两道箭光如驰惊电,带着冰寒之气迎面射来!
彦翎蓦地轻叱,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侧身急闪,生生横移开数寸,犀利的箭锋擦面而过,带得肌肤刺疼难忍。旁边光芒爆现,伴着暗哑嘶鸣,却是夜玄殇不及拔剑,硬以剑鞘挡飞来箭,匆忙之下竟险些被那咄咄箭势逼得后退半步。
暗道尽头,微光隐约透射,一名女子引弓而立,白衣如云,雪刃如冰,箭锋之下清艳的双眸微微淡挑,透出曾经千军万马中磨砺的静冷,似那慑人的箭光,遥遥锁定两人。
夜玄殇轻叹了一声:“你忘了还有一人,便是皇非的师妹,曾经挥军兵踏帝都的且兰女王。”
炎凤弓犀利的轮廓,衬着白玉般优美的手,若非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形下,不失为一件令人叹赏的艺术品。然而此时,这手中经过精心打造的六刃箭镞随时都可能化作致命的杀器,且兰执弓徐徐前行,冷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夜闯少原君府刺探机密,还不快快束手就擒,随我回去见师兄!”
夜玄殇暗自皱眉,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愿伤害这位无论对楚国还是帝都都极为重要的九夷族女王,但四面追兵愈近,除非他们今晚不想生离此地,否则便只有硬闯一途。
转而对视,彦翎眼中亦透出同样的信息。怪形薄刃倏地闪现,彦翎身形仿佛和刀锋化为一体,当先掠向拦路之人,快得几乎难以分辨。且兰眸光一利,冷喝道:“好胆!”手中一双凰羽箭如同电光离弦飞驰,却并非针对彦翎,而是先发制人,逼向看似无害的夜玄殇。与此同时,在她和彦翎之间似有一道轻光乍现,云衣出岫,秋水澈寒,浮翾剑不知自何处现身,剑锋凛凛直侵对手心口要|茓!
剑气未至,已然寒意透心,彦翎身在半空攻势不改,扬刀直劈而下!双刃相交,一股奇异的感觉自无比灵敏的指尖传来,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彦翎凭空倒翻,在浮翾剑斩断薄刃指向他胸膛的瞬间猛地向后掠出。但闻“哧”地轻响,他身上衣服已被那凌厉的剑气一分为二,一道血痕自心口直达小腹,只要再慢上刹那,恐怕他便已丧身剑下。
彦翎心下大惊,一口真气岔逆翻落在地,未及抬头剑光又至,正暗叫我命休矣,却有一道剑光比浮翾剑更快,于这千钧一
第十九章 ...
发之际拦向且兰的剑锋。
叮当连串激响,好似金玉交击,寒潭冰溅,夜玄殇在击落凰羽箭后及时赶到,一连挡下且兰数剑。剑光如水划破黑暗,猛地照见男子俊朗的轮廓、英气的眉峰和那深邃如渊的眼眸,且兰脱口惊道:“夜玄殇!”
两人错身而过,夜玄殇剑锋前指,目中精光隐隐罩向且兰。日前及笄典礼上穆国与九夷联席而坐,且兰自是认得他这三公子,今晚在少原君府,一旦暴露身份便将带来无尽的麻烦,更甚至可能牵扯楚、穆、帝都之间微妙的形势,杀不能杀,避不能避,眼前如何应对无疑成了一大难题。
彦翎得此空隙缓过气来,一个鲤鱼打挺翻至夜玄殇身边,扫过惊讶的且兰,转眼看向夜玄殇,询他定夺。四面追兵急促的脚步声已经隐约可闻,夜玄殇眼底犹豫也只一瞬,便断然道:“带她走!”
出乎意料的是,且兰察觉追兵迫近,忽然道:“三公子随我来!”收剑入鞘,率先往旁边一条岔道掠去。身后两人不由一愣,却已没时间细想,夜玄殇对彦翎略一示意,两人随之闪入岔道。且兰在前相候,见他们跟来微微一笑:“莫要在万象地宫中乱闯,否则三天三夜也走不出去,说不定还会遭遇追兵,走这边。”
黑暗如墨,几乎不见一丝光亮,唯有前方一角白衣轻轻飘拂,恍如暗域中绽放的优昙花,若隐若现,若即若离。万象地宫中道路错综复杂,乃是依照先天数理而建,且兰带着两人或左或右,循路而行,不断避开各方追兵,有时便是和搜查而来的烈风骑侍卫险险错过,却绝不会被人发觉。待离追兵的声息越来越远,她回头道:“沿这边出去是离君府湖畔最近的一个出口,九夷族的舟船便泊在近岸,相信凭两位的身手潜入船上并非难事。少原君府的警戒不可小觑,三公子还是不要冒险离开,稍后随我的座舟出府不会被任何人搜查。”
夜玄殇方要说话,却见她将手指在唇间一压,透过无声的暗色,女子沉静眸光漫入他湛若深湖的眼底,凝作一片纯澈晶莹:“左三右七,一直前行,别弄错了。以防万一,莫要惊动我船上侍卫。”且兰言罢返身而去,走出数步,忽又回身,“三公子,可否借你佩剑一用?”
夜玄殇闻言抬眸,对视间有若实质的目光,仿若朗日锋芒折射,片刻之后,他忽而微微一笑,便将从不离身的长剑向前递出。且兰拔剑出鞘,轻声赞道:“好剑!”未等两人反应过来,反手将剑从自己左臂带过,剑身锋锐,一道血痕随之绽现,在白衣之上迅速染做一片深色。
夜玄殇着实吃了一惊,且兰还剑于他,道声:“走吧!”身形一闪,便已消失在幽暗的密道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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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
冰冷的剑锋闪映清光,余有女子温热的血液,在指尖碰触之时渐渐冷却下来。血腥之气,混杂着一缕优雅淡香,纠缠于黑暗漫过夜玄殇深夜般的眼底,隐约泛着惊异、震动、深思种种异样的情绪,最终归于一片凝静深沉。他打了个手势阻住彦翎已到嘴边的发问,两人离开密道之后,果然不远处便是少原君府连通楚江的内湖,一艘纹刻着九夷族徽识的两层座舟停靠在近岸,船上隐隐透出灯光。
相比其他地方火光盛亮的情况,这里显然并未被列作搜查的目标,而显得十分安静。“真要上船去吗?我有九分把握能顺利离开君府,似乎没必要赌这一局。”彦翎终忍不住提醒道。无论如何,对方毕竟是少原君的师妹,或许这座舟根本就是诱敌之计。
一弯弦月穿云而过,投下明明暗暗不定的微光,夜玄殇唇畔复又露出那种潇洒不羁的微笑,“有时候冒些风险,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抬手握住彦翎肩膀,“我上船去会一会这位九夷女王,倘若事有万一,你切记莫要轻举妄动,寻机离开君府就好。”
彦翎毫不客气地丢给他一个大白眼:“这算什么?难道你是在教我弃朋友于险境自己先行开溜?”
夜玄殇笑道:“险境倒也不至于,对方既已识破我的身份,只需通知皇非便可,似乎没必要再费周折设局。九夷族在诸方势力中地位十分特殊,所以我必定要走这一趟,弄清她是何用意才好。”
彦翎道:“要去一起去,再说便不算兄弟!”说着人已闪出藏身之处,抢先掠往座舟方向。夜玄殇不及阻止,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展动身形紧跟而去。
因是泊在君府内湖,座舟上原本高悬的明灯都已放下,只余檐下一溜风灯透出静谧的光亮。两人潜至船身暗影深处,彦翎甩手射出钩索,确定无误后略一借力,几个起落便轻飘飘地翻上船头。夜玄殇随后而至,船上只有数名留守侍卫,两人顺利到了上层甲板,避开几个侍女进到主舱,刚刚运功将衣服弄干,便听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
船侧悬桥缓缓放下,主舱、望台以及桅杆之上数十盏明灯随之升起,照得内外灯火通明,显示出座舟雍容华丽的轮廓——这是半个月前皇非赠送且兰封王之贺礼,尚包括坐落在上郢城外一座精美的府邸以及无数仆从,当时曾在楚都很是引起一阵轰动,非但表示出楚国对九夷国的态度,更毫不掩饰地说明少原君与九夷女王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
数列侍卫簇拥着两人登船,径直往上层船舱而来。“殿下!君上……”外面低呼声响起,似乎有人挥了挥手,接着便是侍女们纷纷退出房间的声音。透过锦色画屏,皇非似乎低头对且兰说了些什么,案旁灯灿如玉,窗外月影流波,温语轻言的少原君,那无人可以忽视的温存,无人可以抵抗的微笑,令这一方天地流露出与外面肃杀气氛迥然不同的柔和。
或许是因剑伤之故,且兰倚案而坐,灯色下一痕黛眉轻蹙,较之平日风姿飒爽的模样颇见柔弱,抬头道:“伤得并不重,已经不碍事了,都怪我一时大意,才令那两人走脱了去。”
她臂上伤口早已包扎上药,经过了细心的处理。皇非替她拢了拢外袍,侧身落坐,淡声道:“那人能够挡我一剑毫发无伤,无论内功剑法,都堪称不凡,幸而他无意伤你性命,否则我可难和师父交代了。”
且兰道:“可惜我未能看清他的样子,君府防范如此严密,也不知他们怎么会混入烈风骑侍卫之中,目的又是什么?”
皇非冷冷一笑:“我已派人查过,君府通往内宫的密道机关遭人破坏,五重机关控制的暗箭尽数发射,却未见一具尸身。此二人想必是因衡元殿的《冶子秘录》而来,却为躲避机关无意中撞入隔壁密道,杀了两名巡查侍卫冒充他们潜入府中,哼,胆量倒是不小!”
暗处两人听得头皮发麻,事出之后皇非连衡元殿密道都未曾去过,却将事实推测的如此准确,无怪乎烈风骑战无不胜,就凭这般入微的推断、惊人的直觉,战场上又有几人能够运筹帷幄与之匹敌?便听皇非又道:“据回报,侍卫中有一人是被极薄的利刃所杀,想必便是你浮翾剑斩断的那把刀。这用刀之人在兵刃被断的情况下竟能避开你一剑,轻功十分了得,凭此便可追查出他的身份。且兰,那伤你之人,用得是左手还是右手?”
他突然扭头问来,且兰不禁一愣。灯下皇非俊美的双眸恍似骄阳夺目扫过,眉间英风,刹那直抵人心。
且兰心跳猛然漏了一拍,周围一切仿佛静止,那穿彻万物的注视漫长如岁月千年,然而实际上也只是短短的一瞬,她便静静回答道:“我没有告诉师兄吗?我之所以为他所伤,便是因没料到他左手亦能用剑。”
皇非眼睛微微一眯,一抹笑意仿若春水流淌:“难怪你臂上伤口外深内浅,我还奇怪这人的剑势为何如此特别呢。”
且兰目光未曾避开他眼睛半刻,直到此时才懒懒一合眸,眉底若有若无的倦意更显出几分楚楚风姿,不动声色地带过话题,仿佛刚才的问题只是他随口发问,而她也只是随口作答,“师兄,我有一事不解,你明知诸国觊觎《冶子秘录》,何以要故意放出秘录全本在楚国的消息,甚至连衡元殿也透露出去,惹来这许多麻烦?”
皇非淡淡挑眉:“即便我不放这消息,也自会有人帮我传扬,我又何必白费心机?”
“是宣王吗?看如今的情势,师兄可是决意不买姬沧的情分,当真要动宣国了?”且兰瞳心映着温柔的灯色,琉璃般晶莹,丝缕倾慕闪漾其中,仿佛对那可能发生的倾国之战极为好奇,亦对眼前男子满是崇拜敬仰。
皇非侧头一笑,意味深长:“时机未到,我可不想白白和姬沧拼个你死我活。”未等且兰答话,他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你有伤在身,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且兰被他眼底刹那荡开的傲气慑得呼吸一窒,却又在那转瞬的温柔中不由凝住目光,稍后摇头道:“不过一点小伤,何用师兄亲自护送?何况今晚之事牵扯烈风骑军中机密,还是不要张扬为上,师兄若是特地送我,倒叫他人看在眼里了。”
待到目送皇非离船而去,且兰唇畔笑容缓缓消失,取而代之是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
座舟徐徐驶出君府,一路通行无阻,很快转入宽阔的楚江。打发了进来问安的侍女,且兰向外命道:“你们熄了灯火暂且退下吧,没有命令莫上来打扰。”
随着外面一声应命,甲板上风灯依次熄灭,上层船舱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房中只余一盏精巧的银灯,幽幽闪着柔亮的微光,且兰斜倚案前,静望着舷外月照川流,烟波浩浩,似是若有所待。片刻之后,窗棂近侧传来一声轻响,忽有两人出现在眼前。
且兰唇畔泛出淡淡笑意:“三公子果然艺高胆大,我还以为你不会登船呢。”
夜玄殇亦笑道:“今晚得殿下相助,尚未来得及道一声谢,玄殇怎可不辞而别?”大方落座席前,“方才皇非似乎并未完全相信殿下。”
且兰问道:“三公子难道就完全相信我?”
夜玄殇眉梢略略上扬,这细微的动作使他自然而然带出一股磊落与不羁,似乎毫不因目前境况担忧,坦率答道:“并非如此,至少我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要瞒过皇非并不容易,方才殿下倘若稍不留意,怕是已被他探出不妥。”
且兰凝视他片刻,轻声叹道:“师兄一向行事张扬,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但曾和他交过手过的人都知道,少原君,有着无人可比缜密的心计和极为敏锐的洞察力。”微微抬头,目光穿窗而过。一抹新月如刃,掩映在时隐时现的浮云深处,江面之上迷雾重重,空空旷旷,虽已时隔三年,当初孤身入楚,与那人泛舟交谈的情景仍是历历在目。江畔初见,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天下间会有那样的传言——
楚有皇非,当世无人称美;楚有少原,九域弗敢言兵。
那男子,白衣华服风神绝世,那男子,睥睨天下挥斥方遒。面对王族覆国大军无情的剿杀,穆、宣两国伺机而动的威逼,世上唯有一人能将九夷族救出危境,也唯有这一人敢做九夷族的靠山。
她借兵,她拜师,她精心配合他的计划一步步兵叩王阙。
他自负,他强势,他无坚不摧的力量丝丝缕缕的柔情,尽化天罗地网。
横舟大江,他曾谈笑用兵、弹指破敌,助她杀出铁血之路;跃马逐敌,他曾振剑傲啸、纵横杀场,扬眉一笑折千城。
踏明月、登险川,他曾迎风纵酒、指点江山,飞扬身姿夺日月;花雨落,星满天,他曾挽剑成水,浅笑温柔,翩翩风流倾心魂。
三年复仇,三年征战,三年兄妹,三年情分,光阴似水血如花……他站在地狱之路的尽头,周身光亮耀目看不清容颜,她每前进一步,都能感觉出脚下大地的塌陷,仿佛无数流沙消逝,巨大的黑洞等待在人所未见的地方,明与暗、光与影,都已注定深陷,终将不复存在。
纵知是饮鸩止渴,她仍必须选择,以一人身,换千人生,以旧国亡,换血脉存。剑指帝都大门的一刻,她清楚明白将打开一条什么样的道路,九夷族以及自己的命运即将如何,然而义无反顾,直到遇见了那个人。
淡淡青衫淡淡笑,冷冷风华冷冷眸。
三年前不共戴天之宿仇,三年后却可能是九夷族挣脱命运的契机。
终始山下精兵强将,洗马谷中剑慑万众,她从那人眼中看清一条道路,将月华石双手奉上时她已下定决心,哪怕面前当真是毁家灭国的凶手,这臣服的一步也必将迈出,只因九夷族要面对的,是那锋芒无双的少原君。
“师兄他自然会对今晚之事有所怀疑,但怀疑并非确定,他绝不会因此对九夷族有任何举动。”略略静默之后,且兰收回目光说道。
“哦?殿下何以如此肯定?”夜玄殇问。
且兰抬头笑了一笑:“我敢这样认为,是因有人已替我布下局势,无形之中牵制了皇非。”
那个人,从来行事都是不动声色,却唯待九夷族之事不同。九哀之礼,浮翾之剑,裂土封王,盛宠君恩,面对王族昭然于世的安抚,少原君只要不想令九夷族倾向王族一方,必要和且兰保持良好的关系。夜玄殇何等人物,稍加思索便悟到其中缘由,说道:“那布局之人,亦是殿下今晚出手相助的原因吧?如此说来,他之于殿下应该更胜少原君几分,但依我所见,偏又觉未必如此。”
且兰静静看他:“三公子何出此言?”
夜玄殇道:“君府中的造兵场乃是重要机密,皇非与你同进同出,可见对你的信任非同一般。烈风骑向来唯少原君之令是从,却因你一个手势做出清场的举动,说明他们很清楚你在君府的地位。”非但如此,那传承寇契大师衣钵的宿英,皇非因他不肯为楚国效力,已生处决之意,且兰明知他是东帝手下寇十娘的师兄,却偏偏袖手不救……
“玄殇不知殿下究竟心在何人、意欲何为,思之十分费解。”
且兰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不想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竟连她一个细小的动作都未曾错过,微笑道:“三公子好利的眼神,但你的问题,却像要人选择是横剑自刎还是饮鸩自尽,换作公子你,又将如何?”
随着江中波浪起伏,舟船微微轻晃,在一道道暗流与漩涡间保持着巧妙的平衡,迎风破浪,逐流而下。舱中灯火投照下幽丽的光影,江雾缈缈,在女子皎然如玉的眉目间弥漫开一点优雅的苍凉,然而那目光却有着清彻如水的平静。夜玄殇似是一愣,随即轻声赞道:“说得好,殿下这比喻当真贴切!”
且兰道:“三公子知道我的答案了?”
夜玄殇笑道:“玄殇感同身受。”
半空中四目相交,灯火的影子轻轻一跳,且兰抿唇浅笑,转向彦翎:“金媒彦翎吗?”
彦翎一直抱臂靠在船舱上听他两人说话,此时抱拳笑道:“正是在下,方才多谢殿下留情,我才保得小命。”
且兰微笑点头:“你若真想保住性命,便该速速离开楚都,近期内都不要回来。师兄他若是决意追查下去,可不会因为少冲山之战你卖了姬沧的军情而手软。”
彦翎摸了摸鼻子:“不想殿下连这个都知道,那这忠告我便不得不听了。”说着看向夜玄殇,“看你们谈得投机,我便先走一步,不打扰了!”一边挤眉弄眼,丢了个古怪的神情过来,也不见如何动作便穿窗而出,无声无息地没了踪影。
夜玄殇心下笑骂,亦起身道:“我也不扰殿下休息了,”目光落向且兰左臂,“我欠九夷族一个人情,他日若有需要,殿下不妨说一声,玄殇定当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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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
“公子!”一个纤细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风帘之外,玲珑纱衣如桃红轻染,在寂静的夜光下飘曳出妖艳的痕迹,“我已带人仔细搜查,未见潜入之人的踪影,但可以确定他们并非来自自在堂。”
金案一侧,皇非正执笔作画,一身白衣潇闲,显然未因今夜之事而受任何影响,对于这样的回报也是毫不意外。聚精会神地完成最后一笔,一名女子的肖像跃然纸上,眉目翩然,栩栩如生,他这才放下笔,“你去传我命令,不必再追查了。”
那女子似是有些意外:“公子,难道就这样放过他们?我可以调动人手全力搜捕,三日之内定会有结果。”
“此事已无需你再Сhā手,”皇非转身:“你该全力追查的是白姝儿的下落,一日有她在,你便无法成为自在堂真正的主人。”
那女子抬起头来,正是当日白姝儿精心挑选入宫的美姬之一,曾经夜入赫连侯府送上密信的召玉,如今在皇非面前,便像一只驯服的猫儿,被他目光一扫,乖乖低头道:“公子教训得是。”
皇非挥手命她起身,虽说是轻言微责,但那语气中流露出轻魅的淡笑,却是令人眩惑着迷,“白姝儿手中尚控制着自在堂的精锐实力,你若不上点儿心,可未必斗得过她。”
召玉咬牙道:“那贱人向来诡计多端,召玉一直不明白,上次公子为何要放过她?”
皇非笑道:“若非如此,怎能确定自在堂中哪些人是真心归服于你,而哪些又是她的死党?我要的难道只是一个女人的性命?”
召玉道:“我明白公子的意思了,公子放心,顺我而生还是陪那贱人送死,我会让那些人好好考虑。”
皇非越帘而出,在她面前停下脚步,抬手勾起她小巧的下巴,修长俊眸中笑意流转如星:“不愧有着后风国王室的血统,当初在逍遥坊中一眼见你,我便知是块美玉,果然未让人失望。不过你要记得,有些时候,最好莫让人察觉你心中的意图,昨日你在宫宴上看那赫连羿人的眼神,着实让本君有些头疼。”
召玉艳眸一挑:“赫连羿人那老贼当年破我后风国都城,手刃我亲族……”
“嗯?”皇非指下微微收紧,眼中淡笑好似星芒。召玉娇躯猛地一颤,顺着他的手便跪了下去:“召玉知错……”
后风国三个字,早已化作东海千里碧波血浪,旧国不复,天地无存。
从今而后,召玉再不记得自己后风国公主的身份,再不记得家国血仇,丧亲惨痛。
今生今世,召玉愿此身为奴,以报公子活命之恩,亦绝不会作出任何对楚国不利的事情,若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三年前跟随这神一样的男子走出逍遥坊,暗中接受严格的训练,而后凭借特殊的身份进入自在堂,奉命收买人心、探查机密。就在不久前,她被选送入宫服侍楚王,发现白姝儿便是自在堂堂主,暗中通风报信助他重挫对手,而自己也得到控制自在堂的绝好机会。
后风五国,同族同宗却又互相为仇,聚集旧国残存势力建立自在堂者,属于曾经最先发难夺位的二王子召启一派,与后风国的王位继承人、召玉之父召渊本是水火不容的宿敌。但是,身为堂主的白姝儿却也并非后风国人,而是当年穆国送去与召启长子联姻的亲贵之女。宣、楚两国无情的铁骑断送了这段姻缘,但这女子凭借美貌、武功与过人的手腕控制了一批死士,复又笼络后风族人,逐渐形成了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杀手组织,依附穆国太子御,频频刺杀楚国政要,终于,惹来少原君无情的剿杀。
召玉被迫抬头看着皇非,眼前这一双手,助她挣脱逍遥坊的恶梦,教她如何利用女人最美的武器,告诉她怎样掌握对手的弱点,给她机会夺取切实的权利,这手中的力量令她痴迷,亦令她感到绝望的恐惧。
在皇非手掌之下,召玉忍不住微微发抖,眼中亦渐渐流露出浓烈的哀凄之意。皇非便这样盯了她一会儿,忽然轻漫一笑:“罢了,此番你功劳不小,我还未想到该如何奖赏你。”手指轻移,拂过她雪白的脸颊,轻轻穿入那如墨的乌发:“说说想要什么?”
召玉呼吸略见急促,抬头微合双目:“召玉……不敢在公子面前邀功。”
皇非仍是含笑,方要开口说话,目光却倏地一沉,向侧冷喝道:“滚出来!”随着这声冷喝,召玉发间一朵珠花忽然跳起,散作数道凌厉的白光射向花窗。
窗侧两道蓝光闪过,便听有人桀桀怪笑道:“老夫一片好意不想扰人雅兴,君上又何必动怒?”笑声未落,一个人影自墙壁前渐渐显露出来,倒像是被水泼湿的墨画,慢慢现出个人形。
召玉乍见这诡异的情景吃了一惊,猛然起身按住剑柄。皇非却只冷冷负手,沉声道:“歧师,你是否活得不耐烦了,胆敢在本君面前耍这种花样?”
歧师干笑道:“雕虫小技,怎瞒得过君上的眼睛?只不过对这新研究出的巫术有些手痒而已,嘿嘿嘿嘿……”一边说着,一边盯着召玉诱人的娇躯上下打量,显然对她的美色十分垂涎。
召玉只觉那目光似能穿透自己的衣衫,浑身上下都像被一只畏亵的手摸过,不由怒道:“大胆!”
“召玉,”皇非忽然淡淡道,“你先退下。”
召玉不敢违命,狠狠瞪了歧师一眼,方才转身退了出去。皇非冷睨歧师:“我的禁令看来你是忘了,不在你那鬼宅老老实实待着,竟敢私入楚都。”
一眼扫去,目光几如泰山之重,沉沉压顶而来,歧师脸色微变,“嗖”地起身便向后飞退。皇非始终卓然静立,无形中却有股强大的气势紧紧摄住他身形,仿若怒海惊涛四面逼至,歧师在半空中几度变换方位,但仍无法摆脱这可怕的威胁,屋内一排明灯随他后退之势发出“噗噗”劲响,相继闪灭。歧师终被迫到墙壁之前,大声叫道:“且慢!”
皇非眼梢微扬,目光罩定歧师,暂时未动手取他性命。这丧心病狂的巫族恶人似乎对他有些忌惮,眼中虽露凶光,却解释道:“我来楚都也是因君上之命,有件事情必得问一问才好。”
皇非道:“我只记得曾说过,你若敢踏入楚都一步我必取你性命,却不记得何时命你来此了。”
歧师盘膝坐在黑暗之中,面目阴暗难辨:“三天前我已替那人诊过脉,敢问君上心意如何,是要医死,还是医活?”
皇非眉峰一动,歧师森然再道:“倘若医活,便要君上助我寻些活人来试药,纵然医死,怎么也要和君上打个招呼吧。”他自然不会说出东帝险些拆了巫府鬼宅,逼得他不得不入楚都求人就医这种丢脸的事,只是想起来心中暗恨不已,语气中更带出几分狰狞。
皇非道:“据我所知他的情况并不乐观,是生是死,你就这么有把握?”
歧师自暗处抬眼:“哼,区区巫族药毒,有什么稀奇?只不过看让他活三天、三个月,还是三年罢了。”
皇非踱步斟酌,听了这话目光微侧,落在旁边金案之上。此时屋内灯火尽暗,唯有他身侧月光斜洒长案,如一泊清水幽柔展流,照见案上优美的画卷。那画中女子似是轻拂衣袂飘然而下,妖娆冷魅的风姿,仿若流波深处清莲绝尘,带着令人屏息之美。如此传神的笔致,可见这女子的风情神韵在作画之人心中是如何清晰,歧师顺着皇非的眼神一眼窥见,不禁阴笑道:“呵呵,想不到君上对这丫头有些意思,可需我用点儿特殊的药物,好令君上方便行事?”
皇非侧身,眼风淡淡扫去:“你试一试看?”
歧师心头莫名一个寒颤,勉强撑着笑干咳道:“咳……君上若没兴趣便算了。”
皇非面无表情地道:“我会命人送二十个死囚给你,该怎么做,你应该清楚了吧?记住最好不要玩什么花样,我并不是很有耐性的人。”
歧师转了转眼珠,垂下的目中闪着阴毒:“君上既然发话,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倘若哪天改变主意,不妨说一声,我随时都能让他生不如死。”说完以掌击地,便向背后黑暗中退去,如同来时一样,在墙壁前诡异地消失了踪影。
一川江水,浩浩东流,万里夕阳一望无际,在楚江壮阔背景的衬托之下显出一种苍凉之美,徐徐沉落在雄伟的都城深处。
每日此时,都会有跃马帮的商船自各处抵达楚都,几十艘吃水颇深的大船一字排开,几乎占满小半边江面,显示出这称霸一方的江湖大帮有别于其他商号的雄厚实力。楚穆一战,跃马帮更加深入地控制了两国之间水陆商道,如今若有一日跃马帮的商船不入码头,上郢城过半商铺都要缺货吃紧,若有十日跃马帮的商船封锁运输,那整个楚都的粮价恐怕就要翻上几番。
一个冥衣楼,一个跃马帮。江湖诸国遇上冥衣楼,是不敢惹,因为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有多大的势力,越是神秘就越令人生畏。遇上跃马帮,却是不愿惹,因为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他们有着怎样的势力,谁也不想自讨苦吃。
但不久之前,横行南楚的劫余门和跃马帮少帮主殷夕青发生冲突,殷夕青重伤在劫余门门主袁虏的天残灭度掌之下,帮中连续两处分舵被挑,双方都折损了不少人马,可谓近来惊动江湖的一件大事。
此时象征着跃马帮最高权威的楼船座舟正停泊在楚江之畔,顶层正中的房间里,跃马帮身在楚都的高层主事全部到齐,旁边软榻之上,一个面无血色的少年昏迷不醒,呼吸微弱得几乎已感觉不到任何生机。
屋中气氛沉重,身为诸分舵舵主之首的解还天内伤未愈,看起来精神有些委顿,但却并未因此放弃对帮主此行的反对,实际上在座半数以上的人也都不支持殷夕语去赴冥衣楼前日之约。
“帮主,我已派人仔细查过,此前在沣水渡便是那冥衣楼主出手杀了我们十余名弟子,冥衣楼表面上虽然客气,却早便暗中与我们作对,又怎会好心救少帮主性命?如今既然确定蛇胆在他们手里,我们并非就没有别的法子,帮主万不可以身犯险!”
殷夕语坐在上首主位,摇了摇头,显然并未改变主意:“解舵主,咱们这次在楚国连续出事,折损了不少人手,我知道你心中着急,但有些事必得从长计议,千万鲁莽不得。”
解还天道:“从长计议虽稳妥,但现在少帮主却是等不得了!帮主也听到那冥衣楼主的口气,烛九阴蛇胆珍贵无比,乃是药中至宝,他们绝不可能拱手相让。”
一旁的副舵主齐远亦道:“帮主何以对冥衣楼如此顾忌,就凭咱们跃马帮的实力,难道还拿他们无可奈何不成?”
殷夕语柳眉微蹙,将手一抬止住他们:“正是因实力相当,我才不愿和他们撕破脸面。我们跃马帮以商贸为立派之本,在江湖上一向秉着和气生财的原则,极少与人结怨。”她看向奄奄一息的弟弟,神情痛极,却也恨极,“这一次夕青年少气盛,和劫余门结下梁子,自己惹祸上身不说,还使得我们两处分舵遭受重创,当地的商脉几乎被破坏殆尽,损失极为惨重。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劫余门这个仇家我们是结定了,但冥衣楼毕竟不同。我们两帮虽有冲突,却并无解不开的恩怨,倘若贸然与他们为敌,对整件事情是否有益暂且不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倘若劫余门趁虚而入,和冥衣楼联手一起对付我们,诸位可有想过后果?”
一席话舱中静了下来,几个原本要劝的部属也缄口沉思。殷夕语再道:“还有,这段时间我们忙于应付劫余门,对其他事情实在太过大意了。沣水渡冥衣楼相助夜玄殇,紧接着赫连齐死于归离剑下,少原君突然回护敌国质子,太子御遇刺,赫连侯府连遭重挫,你们不觉得这些太过巧合了吗?若我所料不差,楚穆两国恐怕不久便会有大事发生。”她转头望向舱外长江劲流,风波碧浪,“天势滔滔,顺昌逆亡不过一息之间,我跃马帮一举一动对楚穆诸国之影响非同小可,世人皆知,有些事情必要防患于未然才行。”
在场的几位舵主心中皆是一凛,“帮主的意思难道是,冥衣楼和少原君府联手了?”
殷夕语道:“冥衣楼向来行事诡秘,当年他们能Сhā手宣国五王之乱,如今为何就不能介入楚穆内政?”
另外一位舵主宋双道:“若果真如此,帮主就更不能赴约。我帮根基在于楚穆,与太子御、赫连侯府都有瓜葛,怎知冥衣楼不是设下圈套,欲对我帮不利?”
解还天亦道:“宋舵主言之有理,少原君若想真正独揽大权,便必须彻底打破受赫连侯府控制的水军与烈风骑的平衡,我们手中的战船乃是他最大的顾忌。皇非此人手段凌厉,一旦动手就绝不可能就此罢休,现在冥衣楼分明是蓄意挑衅,难保不是别有用心!”
殷夕语站起身来:“正如你们所言,眼前之事已不仅仅是夕青一个人的性命,很可能直接关系到我帮存亡,所以今日之约我不能不赴。”
“帮主!”
“帮主还请三思!”
一众部属纷纷劝阻,这时候外面忽然有个清脆的声音道:“殷帮主,既然这么多人都不赞同,你也不一定非要去赴约呀!”紧接着便听负责守卫的跃马帮弟子扬声怒喝:“什么人!”
殷夕语眉头一皱,命两人留下护卫伤者,带人出了船舱,抬头便见正中高大的船桅之上俏生生立着个碧衫女子,江风中衣袂飞扬,她人就站在那桅杆尖上,随着江风飘飘晃晃,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却笑盈盈地毫不在意。
甲板上守卫的跃马帮弟子少说也有近百人,竟没有一个看到有人潜入船上,更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上了桅杆,不禁大为恼火:“大胆!你是什么人,还不快些下来?”
碧衫女子不理他们,只是认真地劝道:“殷帮主,你真的不一定要去,刚才那几位先生的话其实都很有道理,你应该再考虑一
第二十一章 ...
下才是。”
殷夕语见她年纪轻轻,竟有这般轻功造诣,不由多了几分警惕,问道:“敢问姑娘如何称呼,可是来自冥衣楼主座下?”
碧衫女子笑道:“帮主不必这么客气,我叫离司,我家主人让我来替你带路,顺便先看看你们少帮主的伤势,可不可以?”
宋双低声道:“帮主,小心有诈。”
旁边齐远建议道:“周围都是我们的人,怕些什么?不妨先诓她下来,看她玩什么花样。”
殷夕语沉吟不语,离司等了一会儿不见他们答应,秀眉微拧:“我家主人不喜欢浪费时间,总不能一直等着你们,我先进去诊脉了,你们慢慢商量。”话音一落,人已轻飘飘自桅杆上落下,似是借着风力一个折身,还没等人看清,便从一众高手面前掠到了舱门之旁。
宋双隔着舱门最近,见状大喝一声:“站住!”不由分说,一掌向她腰眼拍去。
“哎呀!可没听说过看病不让大夫进门的!”离司笑着向侧一让,滴溜溜沿着他的掌风旋身而过,淡碧色的衫子轻盈若舞,一闪便进了船舱。里面两个跃马帮弟子双剑齐出,挡她去路,谁知对方身法奇快无比,眼前只见得碧影微微一晃,轻烟般穿过飘过,眨眼间离司已扣住榻上病人的脉门。
“住手!”
不等赶进舱中的殷夕语喝止,离司手指已在病人腕脉上划过,蹙眉道:“果然是天残灭度掌,耽搁得太久,毒气已经侵伤经脉,麻烦得紧。”又仔细想了想,抬头道,“殷帮主,就算服了烛九阴蛇胆解去掌毒,令弟以后恐怕也难以恢复如常,差不多成了废人一个,去不去见我家主人都一样了,我劝你还是算了吧。”一边说着,手下数枚银针射出,银光起落,准确无比地封入殷夕青身上几处重|茓。
跃马帮众人纷纷惊喝,却不料软榻上突然传出一声低微的呻吟,昏迷多日的病人竟然有了一丝反应。殷夕语抬手制止部属,强压心中惊诧:“不想姑娘轻功造诣不凡,竟还精通医术,冥衣楼果然藏龙卧虎。”
离司微微侧首,对她笑道:“帮主过奖,精通医术虽不敢当,但我对各种奇毒却的确颇有研究。不如这样好吗,我可以让你弟弟醒过来,也可以每天来替他诊治调理,或许也能有所转机,你们就不必特地去见主人了。”
离司这话倒并非夸口,她虽然解不了东帝身上的剧毒,但多少年来倾心研究各类毒物,说起来已是数一数二的用毒高手。殷夕语深深将她打量,忽然问道:“敢问姑娘,贵主既然出言相约,你却一直阻我前去,究竟是什么意思?”
离司顿时吓了一跳,她心里纵然一百个不情愿带殷夕语姐弟回去,却也绝不敢违背主人命令,急忙分辩道:“我可没说不让你去,不过是告诉你实话而已,你如果要赴约的话我自然会带路,我家主人已等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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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
夕阳满园,衍香坊今日闭门谢客,偌大的庭院一改往日喧嚣,安静得如同与世隔绝。身处其中,隐约可以听到楚江浪涌、拍岸如雪的潮声,在一片黄昏暮色之中逐渐沉寂、远去。
殷夕语随离司穿过花木疏雅的庭院,登上后苑一栋独立的小楼,两个冥衣楼部属将抬着病人的软椅放下,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此时暮色近晚,天边残阳自面江而开的长窗斜洒入室,透过几幅深垂的幕纱遍染座席几案,浓重如同殷红的鲜血。低案上早已燃起两支烛火,些许微亮陷入这样沉肃的色泽深处,越发衬得一室静穆。
离司上前轻声禀道:“主人,殷帮主来了。”
隔了清静的幕帘,独立窗边的人正负手遥对着远处长江夕照,修长身影沐浴在一片残阳光影下,安宁如画,穆如远山。听得殷夕语等人进来,他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开口道:“殷帮主,以跃马帮现在的实力,要助穆国完善一支能与楚国抗衡的水军,应该不会太难吧?”
和当时船中同样温润的声音,问话却似无形之刃直抵心头。殷夕语周身一凛,跃马帮拥有目前装备最精良、速度最快的战船,一向为楚国水军提供所需,这些年楚国在兵力上始终压制穆国一筹,稳坐霸主之位,与跃马帮此举有着莫大的关系。而赫连羿人之所以能与少原君府平起平坐,亦是因他手中掌握着战船、战马以及楚军造兵场这三样至关重要的利器,才能够一直牵制皇非,从而形成楚国政局完美的平衡。
倘若跃马帮转投穆国,那不仅仅是建立一支强大的水军,更是要摧毁目前楚国已有的军队,严重消减这九域第一强国的战斗力,如此一消一长将造成怎样的局面,实在令人难以,也不敢想象。
子昊显然并不期待别人会对他的问题做出反应,转身微微一笑,自那被江风吹动的幕帘之后缓步而出,走到软椅上昏迷不醒的少年身旁,伸手试他脉搏。离司在旁将她诊断过的情况细细禀报,末了鼓了鼓勇气,低声轻道:“主人,他全身经络都被天残灭度掌毒气侵蚀,已伤入血脉,这种情况,即便用蛇胆救醒了人也没有太大意义了。”在子昊面前却不像面对跃马帮之人,终不敢多说,只忍不住往身边几案上瞥去一眼。
案上放着个水晶琉璃壶,琥珀色的药酒里浸着赤红的蛇胆,鲜艳夺目。子昊似乎没听见离司的话,转身对殷夕语道:“令弟被天残灭度掌所伤,可是那劫余门门主袁虏亲自动的手?”
一双平静深邃的眸子,自夕照与暮灯交错的光影中看来,比他的声音更能安宁人心,殷夕语纵然满心惊疑戒备,却也在这一刻稍微放松,道:“若非袁虏亲自出手,劫余门中恐怕还无人伤得了他。”
子昊点头道:“令弟武功师从千弥山道宗一派,说起来与穆国天宗倒是有些渊源。”说着抬手指向案前一个以金玉镶嵌的雕花木匣,微微一笑,“此处一份薄礼,是冥衣楼的小小心意,想必帮主不会拒绝。”
离司上前打开木匣,殷夕语扭头看去,眼底震骇疾闪而过,神色隐生变化,许久,方转身对子昊抱拳道:“夕语代跃马帮上下,多谢公子大恩!”
那木匣之中,竟是劫余门门主袁虏的首级。
冥衣楼代跃马帮处置了这样棘手的敌人,这份“薄礼”的分量,殷夕语饮水自知。子昊命离司带了木匣退下,踱步到案旁,侧眸看向琉璃壶中珍贵的蛇胆:“举手之劳,帮主不必客气。袁虏虽然偿命,但令弟重伤至此,恐怕已熬不过三日,如今世上还能救他性命的唯有这颗蛇胆。我记得帮主曾说过,跃马帮为此可以接受一切条件,绝不讨价还价,不知是真是假?”
殷夕语道:“不错,我的确说过。”
“好,”子昊微微颔首,转身淡笑道,“现在蛇胆便在此处,帮主准备用什么来换?”
若是此前,殷夕语定然敢让对方随意开价,凭跃马帮之财力人力,她自信还没有什么代价付不起,没有什么事情办不到。但是如今诸方情势盘错未明,再加上甫一进门他似真非真的慑问,她如何又敢轻易开口承诺?垂眸略思,随即反问试探:“请问公子想要什么?”
子昊仍是微笑:“不知令弟的性命值些什么?”
温雅如玉的笑容,在一片如血夕阳之下显得深静莫测,殷夕语与他对视片刻,说道:“若以私情论,夕青是我的弟弟,也是殷家一脉单传的继承人,若能保他无恙,我这个做姐姐的可以付出任何代价,生死不辞。但,若要以整个跃马帮的利益来交换,我却不敢假公济私至此。跃马帮上下既奉我为主,我殷夕语便不能因挽救弟弟的性命而使所有追随左右的部属陷入困境。”
子昊点头道:“殷夕语不愧为江湖上人人称道的女中豪杰,跃马帮近年来如日中天,可见并非只凭了几分运气,这也就是我今天愿意和你谈条件的原因之一。”
殷夕语道:“公子不妨开出条件,看看我们能不能谈。”
“我想应该能。”子昊轻咳一声,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在案前落座,“我的条件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希望跃马帮能放弃一切和赫连侯府以及太子御的合作,从今往后,全力支持穆国三公子夜玄殇。”
一句话云淡风轻,仿佛所言不过是邀朋赏月、访友品茗这般寻常小事,殷夕语却暗暗变了脸色。
开宗明义,原以为他必设些机锋玄境在前,彼此探试周旋,她未必就落了他的设局。却不料他将这一番兵阵直陈,千里连营、明刀利箭的光,耀耀地直照眉目而来。
退则兵败如山倒,避则身陷重围。殷夕语凝眸审视夕照下神容清隽的男子,却意外地不见分毫兵锋戾气,只一派温润深远,沉默片刻:“我说过,我可以答应任何条件,但不能用跃马帮来交换。”
子昊不急不徐地道:“既如此,那换一个条件也无妨,若我请帮主委身下嫁夜玄殇,”略一抬眸,从容淡笑自眼中流溢,“帮主以为如何?”
殷夕语眸光一闪如星,面上声色未动,心念电转,抬头道:“公子这条件未免强人所难,便是我肯嫁,他三公子也得肯娶才行。公子莫要忘了,跃马帮可是曾多次助太子御追杀于他,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信任的成分。”
子昊轻轻一笑,似是带着几分欣赏的意味。她这反驳可谓一语中的——以夜玄殇之行事作风,岂会在此等事上受人摆布?所以他本就没想以此为筹码,但却悠然道:“以帮主的容貌、武功、才智,再加上跃马帮的势力,相信天下不动心的男子少之又少,夜玄殇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从他开口说话,殷夕语便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是想捕捉他每一丝神情变化,透过那清淡的笑容看穿他隐藏至深的心思。各方势力联姻为盟,原也没什么稀奇之处,但这般倾手两国的谋划却有几人真真能够?杀伐掩了华锦,铁血覆了柔丝,这一个“嫁”字,轻则断送楚穆第一大帮,重或翻转这九域半壁江山,他却如笑谈花前月下、金玉良缘——便是张狂如那少原君,怕是也未必想得到,做得出。
殷夕语侧了脸,秀眸微垂,烛光如晕映上双颊,似一抹暮晚的微霞。灯下如画侧颜,几乎叫人错觉是女儿家几分娇羞,因突然谈论到姻缘婚嫁之事而不知如何作答才好。
幽幽焰光在漆黑如夜的眼底漾动,子昊状极悠闲,不催亦不再问,唯眸心里一缕笑意渐深,似是等待或正期望着什么。果然,便听见她冷静清晰的声音:“公子难道未曾想过,如此勉强以交易促成婚约,即便我暂时嫁给夜玄殇,也一样可以助太子御铲除他,得回自由?”
子昊意外地挑了挑眉梢,直到此时才算认真地打量了她一会儿:“这我还真不曾想到,如此说来还是第一个条件稳妥些。”他将那盛着蛇胆的琉璃壶把玩在手中,似笑非笑,“帮主难道也没有想过,那个条件对于跃马帮其实有益无害?”
殷夕语道:“跃马帮支持夜玄殇将会付出怎样的代价,想必公子心中清楚得很,有益无害,从何谈起?”
子昊淡淡道:“赫连羿人最近在皇非手中吃了大亏,被楚王免去了右卿上将之职,皇非在安Сhā烈风骑将领接收都骑禁卫之后,更借此机会控制了都城禁卫和城防水军。”
殷夕语娇躯一震,城防水军虽名义上只是隶属楚都禁卫的一支护卫军,级别尚在都骑军之下,但实际却是楚国水军核心部分,无论战船装备还是战斗力都无可比拟。控制了都骑禁卫和城防水军,就等于控制了大半个楚都,少原君步步为营,计划周密,从他设局铲除赫连齐之时起,赫连侯府原先足以与之抗衡的筹码便一一丢失,逐渐不复此前烈风骑在外,而赫连侯府牢牢掌控楚都的局面。
不动则已,动辄如雷霆千钧烈火燎原,在少原君的打压之下,赫连侯府还能支撑多久?
“赫连侯府一旦失势,以少原君之手段,跃马帮在楚国将面临何等局面?而穆国,太子御又给了跃马帮多少承诺?跃马帮与他们两家当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同时开罪少原君府和冥衣楼的后果,帮主不考虑一下吗?”
一连数问,殷夕语红唇紧抿如刃,霍然抬眸,直面这金戈铁马,铮然逼目的锋芒。
“赫连侯府能给的,少原君一样能给;太子御不愿给的,三公子却可以加倍奉送。风险越大收益越大,帮主经营跃马帮偌大基业,这个道理想必十分清楚。”鲜红的蛇胆衬着苍白的手指,熠熠琉璃映着幽邃的眸,“当然,帮主也完全可以拒绝我的条件,冥衣楼悉听尊便。”
漫不经心的话语,随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沉没在整片静暗底处。微微跳动的灯火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肃静惊吓,不安地闪烁出急促的影子,于那清利如镜的眸中,折照出一番震荡难平、天人交战的激烈。
案侧下,殷夕语单手紧握成拳,一方面对方所有发问句句切中要害,一方面这其中牵扯的利害关系太过惊人,对方手中握着她弟弟的性命,而她手中却握着整个跃马帮的存亡。
如今她面对的已不仅是一个亲人的生死,也不仅是一个帮派的去从,而是一盘江山之棋,一场立国之战。
暗处的指掌,早已推动了两国风云翻涌。赌上赫连侯府和太子御,跃马帮或许依旧是楚穆第一大帮派;赌上少原君或夜玄殇,跃马帮却可能一跃成为开国之臣,高享庙堂之尊。
输尽所有或是赢回一切,她是否有这样的胆量倾此赌注?
胜则成王败为寇,她是否有这样的魄力放手一搏?
“少原君能给跃马帮什么保证?”
“帮主应该心中有数,少原君的条件绝不会比赫连侯府差。”
“事关重大,我又怎知冥衣楼能否代表少原君做出承诺?”
“倘若少原君在此,帮主难道以为他会执意要与跃马帮为敌,而不是结盟为友?”
“夜玄殇处境艰险,即便他顺利归国,又凭什么去扳倒太子御?”
“那便要看少原君有多大野心,跃马帮又有多少诚意。”
一问一答,一答一问,极快的交锋,犀利的对话。殷夕语最后秀眸一细,语声亦干脆锋利:“与少原君府合作,又助穆国抗衡楚国,脚踏两只船,弄不好便是船毁人亡、人财两空的结果,公子究竟要跃马帮如何自处?”
子昊笑意淡淡,从容说道:“世人常言奇货可居,试问我们手中一件货物,是置之高台,让两家争相竞价更显其价值,还是要让一家捧于手心,而另一家却时刻想着毁之而后快?世事道理,大同小异,无非‘变通’二字。处各方之间而游刃有余,进退不失其道,纵乾坤变换,无损其分毫。以跃马帮如今之形势,可以变通求存,日后为何不能审时度势,成为平衡楚、穆两家的关键,从而取得最大的利益?我请帮主登上的这艘船,船上是何人掌舵、何人摇橹,每个人都有可能左右最后的结果,帮主又怎知最终掌舵之人,不是冥衣楼,不是跃马帮?”
殷夕语暗地里倒吸一口气,被这大胆的想法惊住。
经商之利千万,经国之利无穷,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任何人都会有心动的一刻,人性使然。但殷夕语能成为跃马帮帮主,能使跃马帮立足江湖,成为诸国必争的一大势力,终究不是急功近利之辈,沉声道:“这便是冥衣楼的目的吗?我是否应该认为,跃马帮可能会成为冥衣楼的垫脚石,或者是送死的兵卒,挡剑的盾牌?”
子昊修狭双眸微微一抬,与她眼中亮光交撞,扬声笑道:“难道在帮主看来,楚穆第一大帮跃马帮就这么容易沦为他人脚下石、手中剑,甚至是身不由己送死的小小兵卒?”
扬眉若剑,而那目光亦如出鞘之剑,刹那锋芒。
屋中突然陷入漫长的沉默,子昊含笑等待殷夕语的答案。
一天夜幕,暗似凝血,深如丈渊,大楚江流亦在这黑暗之中滔滔远去,汹涌不绝……
终于,殷夕语自灼目的火光下抬头,一字一句开口道:“好,我答应你的条件,和你交换这颗价值倾国的蛇胆。”
如此至关重要的承诺,子昊听了也只一笑,波澜不惊的眸心,却有一缕幽深的意味轻轻漫染开来。隐约有雨意,覆过了深夜的气息,他取了药瓶在手,微微凝视,似乎轻声叹了口气:“帮主的决定必将为跃马帮带来莫大的获益,只是……”他抬眸而笑,“这颗蛇胆,我却不能给你。”
这变化太过出乎意料,殷夕语不由一愣,脱口问道:“你说什么?”
子昊道:“我曾答应了别人,绝不将这蛇胆送给跃马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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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
弄清对方并非说笑,殷夕语再好的心性也难容如此戏弄,霍然起身,寒眸凛威:“公子今天原来是拿我殷夕语消遣来得!跃马帮虽不愿与冥衣楼结怨,却也并非怕了你们!”
子昊淡然静坐,眸中笑意不改:“除去蛇胆,我还有另外一个条件,帮主听过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殷夕语冷然不语。子昊道:“请问帮主现在是想要这一颗蛇胆、一个废人,还是想要一个生龙活虎的跃马帮少帮主?”
殷夕语柳眉微蹙:“你这是什么意思?”
子昊道:“令弟被天残灭度掌所伤,一旦服用蛇胆解去掌毒,自身被毒性压制的真气便会突然四下流窜,重伤过的经脉无法承受负担,必然再遭毁灭性的重创,则永远没有复原的希望。”他的语气平淡一如先前,无形下却有种冰冷的意味如水溅流,在殷夕语心中不断激起阵阵寒意,只因他正陈述着一个无可更改的残酷事实,“但是,如果有人能以先天真气替他逼出掌毒,同时设法引导内力慢慢回归,那便有了缓冲的余地,伤害会减轻到经脉可以承受的程度,日后只需善加调养,恢复武功并非难事。”
殷夕语眉睫一抬,这个道理她不是不懂,也并非没有想过,但这世上内力臻于先天化境之人本就寥寥无几,更何况即便有这样的人在,谁又会用这种非但大耗自身真元,弄不好还会遭毒性反噬危及自己性命的法子助人疗伤?面对着那双高深莫测的眼睛,她始终不确定对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顺着话意推测道 :“你的意思是……愿替我弟弟逼毒疗伤?”
子昊微笑道:“若帮主不反对,我可以试一试。”
殷夕语着实吃惊不小,忍不住道:“天残灭度掌的剧毒非同小可,这样做等于是冒性命之险。”
子昊淡淡点头:“我知道。”
殷夕语沉默了一会儿:“跃马帮尚且算不上是冥衣楼的盟友,你为何肯如此不遗余力地相助?若还有什么条件,不妨先行说明。”
子昊含笑摇头:“最终能不能成为盟友,要看双方合作的诚意,帮主既已答应了我之前的条件,我岂会再行威逼利诱?此后同舟共济,跃马帮的事便是我冥衣楼的事,能做到的,我自会尽力而为。”
这番话便是承认方才与殷夕语谈判不乏手段谋算,但却说得坦荡磊落,叫人明知落在了他的算计中,偏偏生不出什么反感来。如今的局面,答应他固然是拿殷夕青的生命冒险;若不答应,殷夕青也一样必死无疑,跃马帮和冥衣楼则必结深仇。
少原君府倾天之手,隐在暗处冷剑的锋芒……
江山江湖,风雨风云,谁对谁的心机,谁引谁的前路,谁进谁退,谁的余地,谁的孤注一掷?
无非一场完美的棋局,只看你愿做了棋子,还是那个弈棋之人。
室门闭合,夜色降临前最后一丝光亮沉入重重帘影深处,廊前风至,天幕飘落零星雨丝,室中越发显得幽谧寂冷。
身受重伤的少年始终陷在昏迷当中,眉目间不时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子昊在旁盘膝静坐,指间串珠轻轻转落清幽的光芒,待从片刻深思中睁开眼睛,他抬手自殷夕青胸口膻中要|茓小心地渡入了一道真气。
功法流转,可以清楚察觉天残灭度掌的掌力如无数赤蔓般纠结在殷夕青经脉肺腑之间,而他自身真气却被束缚在丹田之内,忽强忽弱,凌乱不堪。子昊曾翻阅过竹苑琅轩存留的天残灭度掌法诀,知这毒掌十分特异,所以先聚三分真气护住殷夕青心脉以保万一,然后才缓缓催动玄通心法,一股沛然如水的力量逐渐向掌下奇经八脉中散去。
在他真力催发之下,殷夕青泛白的肌肤隐隐透出一片异样的浮红,而子昊指尖却有一点暗紫色的异芒若隐若现,有如活物一般不断侵入他布满剧毒的经络。
玄通真气仿若游龙,四下游走周身。盘踞着的毒气却似无数被激怒的毒蛇,仿佛看到了甘美的血食,昂然吐信,暴然流窜而至。接连的真气交撞,渐渐在那片浮红中激发出暗赤如血的颜色,而使殷夕青的身体于黑暗中呈现出难言的诡幻。
四周垂幔无风轻扬,子昊却只静静闭目,唯指间异芒潮涌,骤然散发紫魅的微光。透过淡薄绡纱,几乎可见他周身同时被隐隐幽暗的光芒笼罩,说明九幽玄通正被逐渐发挥到极致。
赤色愈深,紫芒愈盛,真气毒气纠缠不休,由殷夕青手指少商|茓始,沿劳宫、内关、曲泽、天泉一路而上,过肩井,下神堂,再经气海、三焦等处循环往回,此消则彼长,此退则彼进,一寸寸抗衡反扑,不时形成僵持的局面。子昊平静的眉间渐渐收拢,而昏迷中殷夕青身子亦不断轻颤,忽然间,嘴角溢出一丝浓稠的血迹。
子昊眉心骤紧,虽然真气交撞的反震力已大半被他引向自身,但殷夕青重伤之余,仅些许余震也足以造成严重的后果。不及细想,掌下真气流转,代表着习武之人生命精气的宝贵内力,在他控制之下倾注一处强行压向那股阴邪的掌力。
赤色中游龙旋啸,万蛇噬化。一层清晰的暗紫色幽芒,透过长垂无声的纱幕恍然异亮,照得暗室一片清炫,继而收敛宁静,却始终充盈着幕后静谧狭小的空间。子昊额前渐有冷汗涔涔渗出,隐约间唇色轻染了涂朱般的鲜红,衬得那清俊轮廓在这幽光之下显出一种近乎妖异的苍白。
先天真气如水浸纱,一点点蚕食深入。所过之处,仿佛有赤丝不安地绽出经脉,流窜挣扎,却瞬间被紫芒抽离,消弭于九幽玄通邪异的真气之下。
与之前强行对峙不同,如此抽丝剥茧,经脉间每剔出一丝毒气,便被玄通真气禁锢收束。这样的做法较之先前更耗真元,子昊指间异芒愈亮,脸色便更苍白一分,入侵的毒气一点点减弱,殷夕青周身经络逐渐空荡,丹田内力出于一种本能,自然向各处流注,遇上他事先设下的禁制,皆被阻挡下来。但天残灭度掌的毒性越弱,他自身的真力恢复越多,对于禁制的冲击力也就越强。如此一来,子昊不啻于在无法还手的情况下强行应付两面强大的夹击,僵持片刻,终于身子一颤,一口鲜血溅染衣襟。
窗外浓云沉重,天地已完全沦入黑暗,唯有密密细雨不断闪出冰冷的微光。
九幽玄通源自上古巫族,以奇毒逆天而行,浸经脉而修真元,其性阴寒灵邪,倘若一旦引导不慎,不仅无法清除天残灭度掌的剧毒,更有可能引发毒气反噬,届时即便自身能保,殷夕青也必落个血逆暴亡的结果。
子昊深知此中利害,因而格外留意谨慎,也不知过了多久,天残灭度掌最后一分毒气终于拔除。帘外光线黯淡,那仅有的一盏青灯仿佛禁不住冷雨的侵袭,忽明忽暗,将熄未熄,他掌下的紫芒似也不稳,微如萤火,幽幽若灭。
这番运功真元损耗过巨,不得已自行调息了片刻,他才再次催动心法,紫芒转盛,手掌下殷夕青全身肌肤如被光潮,逐渐呈现出一种莹透的色泽,在这冥冥幽静深处,仿佛能够看到细密如丝的玄阴真气正将毒气聚敛收束,只待最后一击。却不料在这关键时刻,心脉间忽有数刃急痛袭来,子昊手底真气不由一窒,本被阻挡在丹田之中的内力觑得这个机会,如同汹涌洪水破堤而出,猛地便向殷夕青四周经脉冲去。
以殷夕青此时的身体状况,若受到这般冲撞必定经络寸断,再无挽救的余地。子昊胸口气血翻涌,却已无暇自顾,唇锋一利,断然撤去逼住毒气的玄通真气,倾尽全力拦向这股失控的力量。
殷夕青武功毕竟不敌九幽玄通,被及时阻挡下来,同时紫宫|茓中仅余的一缕真气却在子昊的刻意引导下掉头外冲。
如此一来,便等于将所有毒气在失去禁制的瞬间强行引入自己体内,子昊脸色蓦地一白,鲜血如利箭般自口中疾喷出来,全身经脉仿佛万刃齐搅,顿时痛不可当。他一边强抗着殷夕青内力的冲撞,一边将毒气急速引出,紧抿的薄唇间不断渗出鲜血,在惨白如雪的肤色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鲜血溅落,他腕上的黑曜石烁然一亮,点点冰冷的玄光转舞飞逸,与那将散未散的紫芒融为一体,明净剔透,流漾不休,陡然向外散开,将道道鲜血的赤红照出无比妖冶的异魅,亦将子昊和殷夕青的身子笼入其中。
此时上郢城外,正赶往灵台西山寺的玄衣女子忽然停步望向浓云密布的夜空,仿佛竟有明异的天星,自那风雨影里、乌云深处疾闪而逝。
身边蓝衫男子顿住脚步,回头问道:“公主,什么事?”
深湛的眼中纤影迷濛,女子的发丝被风吹得飞扬凌乱,掠过雪砌般的容颜,袅缦身影亦似在风雨中飘摇,似幻似真。
她抬手抚上心口,腕上一道灵石幽光潋潋,至深之处,晶莹如雨纷流。“没什么,走吧。”低声答了一句,玄袂如云拂过长发,夜色雨光流逸飘落,一瞬轻颦的眉间随之恢复了慵然的平静。
转身而去,两人的身影双双没入山畔急雨,很快便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暗色深处。
玄光澄明如镜,始终幽幽笼罩着幕帘内整片空间,清静莫名,却又诡异到极点。随着子昊唇角鲜血滴落,那光华愈发剔透,而显得愈发空灵冥美。
暗紫色的微光渐趋平稳,在子昊掌下带出些温润的色泽,最终徐徐涌向殷夕青周身。直到毒气完全清除,子昊才撤去禁制,引导殷夕青自身内力流回经脉。
两重真气一退一进循经过府,穿十二玄关运转周天,由始至终都凭借他用九幽玄通引渡,冲击之力自然也不断传递到他的身上,被他强行承受下来。时间一分一毫过去,殷夕青头顶一层淡淡的雾气笼罩不散,衣下汗出如浆,脸上却逐渐透出正常的血色。与此相比,子昊的脸色却越来越见苍透,越来越见疲惫。待终于功行圆满,他已顾不得查看殷夕青的情况,任他自己向后靠在墙上,急急伸手想撑住身子,却就那么晃了一晃,人便直接向前栽去。
玄光紫芒,刹那消逝无痕,唯有点点朦胧的光影依稀飘存在寂墨如深的黑暗中。
漫漫雨随风势,如倾如注穿透深夜,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烛火挣扎一跳,终于完全熄灭,一切光线都陷没于冰冷的雨夜,模糊了幕帘深处清瘦的身影。
巨大的真元损耗使得强烈的晕眩铺天盖地般袭来,如同深夜里冰冷的海浪,要将人拖入无底的漩涡中去。似乎以前任何一次毒发都没有过这样难熬的感觉,子昊全凭一股强大的意志力保持着清醒,提醒自己外面还有跃马帮的人在,绝不能就这样昏睡过去。半躺着闭目调息,勉强平复自己体内真气的逆冲,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慢慢撑着旁边低案坐起来,抬手试了殷夕青脉息,瞑暗之中,唇边极轻极轻地绽开了一丝平静的微笑。
楚都整整一夜急雨未停,直到天色擦亮,仍旧一天暗云密布,丝毫没有放晴的意思。目视始终阴霾的天气,商容那双向来森冷而不露情绪的眼中也隐透出些许忧色,他显然已等候了很久,一见子昊回到山庄便快步迎了上去,奉上两道密折,低声道:“主人,帝都接连两封加急奏报,扶川七城大灾愈发严重,沫水几度决堤,两岸数百里尽化泽国,灾民已逾三万人,昭公设法调动了所有国库存银,怕还是不足所需。”
伞下风雨,牵衣飘摇,子昊眉心隐不可察地略过一丝蹙痕,却未接那密折,仍旧向前走去,步子甚至比往常略快一些。商容继续道:“邯璋分舵已将楚二公子的事情办妥,问是不是将人带回楚国。赤陵分舵飞鸽传信,宣王借边城换防之机暗地调离了两支精锐骑兵,动向不明,请主人示下是否要着手应对。还有,万俟勃言昨日便来求见,已经在前厅等了一夜,主人见还是不见?”
子昊先前闭关十日,这几天人又不在山庄,着实积了不少事情亟待处理,只是现在根本是强自支撑着回来,连开口说话都觉勉强,只盼能坚持到回房之后,不至于让庄中部属看出什么不妥,徒乱人心。
一路淡着神色径自前行,隔着那急急雨势看在人眼中,也不过是添了几分清冷高傲。他平日里话便不多,众人只当他听了这般消息心绪不佳,倒也没往别处想,唯有商容伴君日久,隐隐觉出有些不对,方一蹙眉,停住话语,抬头便见前方两道人影冒雨而归。
冷风中,子娆玄裳凌飞,苏陵蓝衫如染,两个人显然刚赶了不近的路程,亦是一夜未曾合眼,还没到近前便听子娆道:“子昊,你昨晚是不是出去了?”踏足竹廊时她忽地停住,盯着他脸色满目诧异。
雨下深寒透心,视线竟有一瞬模糊,子昊苦笑,为防万一,先前特意命子娆出城,却不想他们回来得这么早,唇畔勉强牵出微笑:“回来了吗……”方一开口,胸中翻腾的气息再难压抑,一口鲜血直冲上来,唇间染出刺目丹红,直映得脸色煞白如雪,惊破了女子漫然清眸。
雨落成幕,水溅如烟。
一阵阵寒气扑面而来,商容暗灰色的衣袍被那雨势激得翻飞不已,他却浑然未觉,如一尊沉硬的岩像,有着更甚风雨的坚冷。
数道黑影散开,屈身听命的影奴分别没入雨中,迅速消失不见,整个山庄湮没在滂沱暴雨之下,显得分外森重窒人。
如瀑急雨将天地模糊成昏暗一片,唯见丝丝重闪穿裂乌云,不时照出煞白的雨帘。商容身后,道道垂帘光影凌乱,仿佛冷雨的寒气带入屋室,溅落一地幽森。断断续续的低咳自那碎影间隐约传出,商容一声声听着,目中不动不摇,唇角却有一刃锋利渐渐成形,愈刻愈深。
一角蓝衣匆匆转过回廊,来得甚急,商容侧身,目光正与已至近前的苏陵对个正着。“如何了?”不等他开口,苏陵已开口询问。
商容摇了摇头,瞥过竹廊上犹自猩红的血迹。主
第二十三章 ...
上方才旧疾骤发,来势异常凶险,离司已进去了小半个时辰,却至今未见动静……苏陵眉峰隐锁,素日温雅的俊面亦如玉冷,透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凝重。
此时身在楚国,且不说距帝都千远万远,诸事鞭长莫及,单是楚宣两国眼下暗流汹涌的情势,一旦东帝身有不测,立刻便会掀起滔天大祸。如若万一……苏陵轻轻闭了闭目,仿佛那刺目的血迹仍在眼前,九幽玄通纠了剧毒逆冲心脉,怎会突然恶化至此?不知离司可有把握,是否能镇得住那愈发肆虐的积毒?
“万俟勃言人还在前厅。”身边商容提醒道。
“知道,我去见过他了。”苏陵抬头,顿了顿,语声压低下来,“外面各处已安排了下去,其他便劳公公多费神了。”
这已是作了最坏的打算,见惯深宫多少兴沦罔替,商容神容不动,只是不着痕迹地微一点头,“万千都在九公主身上……”
正在此时,屋内帘光一晃,离司捧了药匣快步出来。苏陵和商容都是一凛,急步迎上前去。商容一眼瞧见药匣上压着的朱红皮囊,内中一片翻滚躁动,似是那毒物禁不住雷雨催发,激起了噬血的狂性,兀自冲撞不休。抢先问道:“不能用,还是失了效用?如今情况怎样了?”
离司脸上颇见疲惫,手中堪堪压制那狂躁的金蛇,一边摇了摇头:“不是,主人体内天残灭度掌的毒性被九幽玄通克制,针石尚能见效,这法子自是能不用便不用……”
话正说着,苏陵已追问下来:“怎么会是天残灭度掌的毒?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离司身子微微一震,欲言又止,心中不敢违逆主人意思,却又被两人接连问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重云中闷雷滚滚不绝,这暴雨像是要将天地撕裂一般,浇出如墨昏暗,紧紧压向万物。一阵疾风扫过竹廊,迫得几人目不能视,不得不向内退了两步。便这时,听到里面传来九公主暗哑的声音:“你答应我不将蛇胆送人,却拿自己的性命这般玩笑?那殷夕青,他算是什么人,值得你冒这样的险?”
数声闷雷窒迫,重重压过心头。幽暗屋中,道道支离破碎的帘光,割裂子娆寒玉般的容颜,清眸怔视眼前人,一片如墨潜流,纵横成波……
魔域里魑魅魍魉,惊不破明净尘心;人世间无常诸相,压不下纵肆莲色。九天十地唯有他,令她甘入那魍魉之境,为他淡淡一笑,敛尽万千魅华。
众生痴业,孽幻纷流。
二十年天家帝女,数千夜塔底孤魂,冷踏过血色金辉煌煌尘埃,她将天人鬼神都嘲弄,却在空旷的祭殿深处,低下艳肆眉目,许那一声轻柔的眷恋。
他的喜乐安康,她的三世三生……
九域四海倾风云,冥冥之中他的微笑,是谁的江山天下,谁的地狱红尘?金口玉言淡然的重誓,一身风雨沥血的筹谋,她猜尽了人心终猜不透他,他算尽了天下亦算尽了她。
子娆衣袖微微地抖,掌心里尽是他的血,一路染上冰凉丝袂。温热的感觉转瞬即逝,却胜那妖娆蔻丹刺目,似有一种残艳而极致的美,一层层绽穿心房。分不清是急是恼,只觉深不可当的痛,仿佛那毒蔓正随着他的血液刺裂肌肤,在冰莹的骨肉间隙恣肆浸漫,绞开道道炙烈赤红的伤痕。
风声雷声雨声,纠结向沉重的窒暗深处,外面依稀只听得主人极低极低地说了一句:“此事,我自有分寸。”便是声声闷促低咳,只比这雷雨更加惊心。
一句自有分寸,多少次乾纲独断,此时此刻当真不啻火上浇油,子娆再难耐这样的痛,脱口便道:“重华宫二十几年用下的毒是何等程度你不是不知,身为一族之主、一国之君,竟毫不顾惜自己的身体,这难道也叫分寸?”
外面几人虽都知东帝和太后这段隐情,但作为宫中禁忌,任谁也不敢在主上面前这样直言不讳。苏陵心下一惊,疾步便抢了进去,几乎和商容不约而同地向前拦道:“公主!”
昏暗里雨声惊得烟香缭乱,子娆霍地回头,素日慵媚散漫早被那一身艳戾代尽,眸中幽烈冷焰,几如焚心之火,一眼扫向他们:“要你们俩是干什么的!难道跟在身边都不知劝吗?”
长明宫司医女吏职责便是确保主上健康,而影奴的存在原本就是为了主上之安危,离司和商容双双跪下在近旁,此时即便九公主当场处置了两人,他们也没有任何理由辩驳,亦将无条件地服从。屋内霎时静得只闻急促雨声,面对那双冷魅噬魂的眼睛,就连本无责任的苏陵亦后退半步,一掠衣襟,跪了下来。
“子娆!”子昊试着撑起身子,但不过是轻微的动作,急促的晕眩却迫得他匆匆闭目。那天残灭度掌的毒性虽如先前所料,未曾助纣为虐,但仍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后果。此时周身难言的疲惫虚弱,如同落入无底深渊,一直不停地坠下去,空荡荡难受到极点,却又有尖锐的剧痛遍布了五脏六腑,强撑之下,神志却一阵更甚一阵昏沉模糊。停了半晌,他方哑声道:“莫要胡闹。”
子娆凤眸微剔如刃,冷道:“我若不胡闹,你怕不真要遂了那凤妧的心意!”
子昊猛地抬眸,压着她的手难抑轻微颤抖。却只看她一眼,猝然侧身,生生抑下一口鲜血呛出喉间,掩唇一阵急咳:“放肆!你……你们退下吧。”
血色在白袖之上深浸如染,他一身倔强冷漠苍白如冰峰冽霜,紧抿的薄唇,似乎可以隐忍一切痛苦与煎熬,却堪堪,拒人于千里之外。子娆唇间几乎咬出血痕,直直盯着他,猛地站起来:“好,你自有分寸,我多管闲事,往后你再怎样,是生是死,我都不管了便是!”说着狠狠一跺脚,转身便走。
珠帘冷光如冰碎,随她玄袖扫落一地。屋内几人都被这忤逆之语惊住,就连向来应变机智的苏陵都有瞬间不知该如何反应,全部愣在了那里。
温软的感觉自指尖挣开,一阵空落的冰凉自周身席卷而来,子昊向后靠在软榻上,不知是因为疲累还是恼怒,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一天一地的雨,冷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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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
入夏连绵不绝的大雨暂时未给楚国带来太大威胁,除了楚江水位略有上涨外,便是多了些许入境的流民,就连都城上郢亦陆续有见,其中不少是来自扶川七城受灾的百姓。连日来,楚都内城防守无形中严格了许多,对于颁下此命令的少原君府来说,一是要进一步加强对都骑、都城两军禁卫的控制,同时也是为了防止他国间者借机入楚,做了最为严密的防范。
沫水穿流而过的扶川七城是位于楚国和宣国之间的一片荒弃领土,虽然纵横数百里,城池并立,亦有不少百姓居住在此,但却处处形同荒城废墟,充满着诡谲的不安。
确切地说,这片领土原本曾是后风国边境。幽帝年间,王族失德,失去约束的诸国强弱倾轧,战事频起,延绵广被。扶川七城因位于沩、沫两水之间,是连通宣、楚、后风三大候国以及王域交通至关重要的枢纽,而成为兵家必争之地。这里曾爆发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争,城池不断易主,战火经年不绝,使得良田沃土一度沦为人烟湮绝、千里赤地的惨淡局面。
待到襄帝初年,后风国夺得七城收入领土,曾经给这里带来一段相对安定的日子。但数年后楚、宣两国灭后风国而分之,为争夺这几座城池再次掀起大战,导致七城摧毁崩陷,白骨蔽野,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然而战祸虽烈,两国却都无法压倒对方取得这片领土的控制权,最终和谈退兵。扶川七城便在这种情况下成为两国各自觊觎却又时刻防范的缓冲地带,没有哪方政权可以介入其中,亦代表着此地百姓无所归依,毫无保障的生活。因为任何一国的军队都随时可能踏入这片无主之地,而一旦有天灾发生,扶川七城亦是无人问津,便至舍空田荒,流民四散,一片人间惨象。
苛政之猛,不及倾国战祸,但与一场大战相比,苍天之灾或者更甚几分。自古战争有尽时,一怒江山覆,一笑天下倾,人祸毕竟还在人的指掌之间,但无论是在动荡乱世还是清平盛世,人都无法避免天灾的困扰。在天地神秘无穷的力量之前,人类显得如此渺小,亦是如此得脆弱不堪。
天刚蒙蒙亮,成队的百姓被阻拦在城门之外,等待都骑禁卫逐一检查方可入城。除了来楚都经营贸易的商人和普通楚人之外,显而易见有许多流民也混杂在其中。楚江下游暴涨的水位和近来宣、楚间风云暗涌、紧张而微妙的形势,使得世代居住在边城,曾多少次经历战乱的百姓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纷纷寻求安全的出路。那么,还有什么比进入上郢城,身处少原君的亲手庇护之下更加令人放心?
人群中有个身穿灰色长衫的男子,年纪约在三十出头,颌下微须,面色白皙,一身非商非儒的打扮,显然并不是历经风尘的远路客商,面色气度亦绝非流离的百姓。守城禁卫正一一盘查过往之人,这人经过关卡的时候伸手在面前禁卫手上一搭,道声:“老弟,多多关照。”那禁卫一翻手掌,悄眼扫了下四周,一块沉甸甸的楚金落入袖中,随便挥了挥手,那人一抱拳,顺利入了上郢城。
入城之后他在江边雇船,穿护城桥直入东城,在一家富丽豪华的歌坊前下船,随手又丢给门奴一块楚金,那门奴眉开眼笑,立刻引他往指定的天字阁而去。
一个普通的行路人随时随地出手如此大方,不得不说有些蹊跷,但这世上之大,无论何处都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遇上的是曾在赫连齐这纨绔公子手里带出来的都骑禁卫和一个歌坊的门奴。
那人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天字阁雅室,里面早有人在。珠帘艳帷之后,锦席香案之旁,一个身材矮胖的锦衣男子正搂着两个妖美歌姬寻欢灌酒,见那人进来“哈”地一声,似乎极为惊讶,连连挥手令那两个歌姬退下。
待一双美人风情万种地出了门,他才起身笑道:“居然是虞统领你亲自来了,太子殿下此番难道有什么重要的安排?”
这灰衣人,正是如今控制着穆国宫城安防,穆王手下白虎禁卫统领虞峥,而那锦衣人,却是穆国三公子质子府的管家计先。与在质子府不同,他此时的打扮俨然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一介富商,非但衣饰讲究华贵,态度也丝毫不见在夜玄殇面前卑躬谨慎的模样,而显得判若两人。虞峥对他点了点头:“计大人辛苦了。”
计先斟了杯酒递给他:“好说好说,太子既然派了虞统领来穆国,想必是我这苦差事要熬到头了吧。”
虞峥举杯,象征性地沾了沾唇,道:“大人乃是太子殿□边一等一的红人,唯有安排你在三公子身边,才能令殿下千里之外亦无后顾之忧。我这次来穆国是奉命有两件事要办,还得大人多多协助才是。”
计先显然对这恰到好处的奉承很是受用,笑道:“虞统领有何差遣,但说无妨。”
虞峥从怀中取出样东西递给他,道:“第一件是关于楚国质子含回。数日之前殿下召他入宫宴饮,原是为探查最近他与赫连家是否有所来往,却不料他在回府的路上不明不白地失了踪影。”
计先手中接着的是一个指甲大的蜡丸,密封处用朱砂绘以穆国白虎徽识,十分小巧精妙。他并不急着打开蜡丸,闻言吃惊道:“什么?竟有这种事?”
与因亲生兄长的追杀而令楚国放松警惕的夜玄殇不同,穆国对公子含回的防范一直以来都十分严密,几乎是将他作为身份稍高一点的囚犯来对待,处处监控限制。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人要和他这质子有所接触都非易事,更何况是神不知鬼不觉将人劫走。虞峥道:“殿下怀疑赫连侯府将人劫回了楚国,特命我入楚探明究竟。赫连羿人与少原君相争频频落在下风,对我们再无用处,殿下已决定与他们断绝合作,不必再行迁就。”
“哦,好好。“计先点头道,“这事可以交给我来办,我会设法打探情况,看含回是不是真的逃回了楚国,届时再由统领向殿下禀报便是。那第二件事呢?”
虞峥微微一笑,道:“多谢大人。第二件事自然是关于三公子,大人刚刚所料不差,殿下此次是要……”抬手向下一挥。计先放下手中酒杯,身子向前倾去,急切问道:“殿下如今有何安排?”
虞峥并未立刻回答,却道:“敢问大人,如今三公子这里可有什么新情况?”
计先苦笑道:“统领亦是知道,这夜玄殇并非易与之人,论武功计谋论心性,都教人头疼至极,否则太子殿下也不会如此顾忌他。实不相瞒,如今他得少原君相助,风头大盛,倘若殿下再不快刀斩乱麻的话,有朝一日虎归山林,后果可不堪设想,我这条小命怕是也要早早结果在他手里。所以统领来楚国,我可着实大松了一口气啊!”
这番话倒是真意流露,可见最近这位质子府管家的日子绝对不怎么好过,纵然偷空拥美买醉,也难掩饰提心吊胆的恐惧。虞峥点了点头,伏身上前,在计先耳畔密语几句,计先眼中一亮:“当真?”
虞峥道:“大人可以核对蜡丸中命令,便知真假。”
“呵呵!”计先眯眼笑道,“统领何出此言,难道我还会怀疑统领不成?”说着指间微微用力,手中蜡丸应声而破,取出里面金纸密令,他一眼扫过,便随手递向虞峥,“殿下果然说动了那边,看来不久我便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
这蜡丸乃是太子御用来传递密令的特殊方法,无论何人奉命行事,必要与蜡丸中指示相符。对于此次入楚的虞峥来说,计先身为内应的同时亦起节制作用,将密令如此公开相示,显然表示出对他这禁卫统领的笼络。
虞峥双目微微一抬,顺手执壶斟酒:“如此我先敬大人一杯,往后同朝为臣,还要大人多多照应才是!”
面对这心领神会的答复,计先不由露出满意的笑容,就手便将密令毁掉,举杯与他同饮。一杯酒尽,虞峥起身道:“你我不宜在此久留,我先走一步,晚些时候再和大人联系。”说罢一拱手,先行离开。
雨收云未散,竹廊清冷,风中雨意浓浓。且兰端着药盏穿过竹林,站在精舍门口迟疑了片刻,轻轻伸手推门,步入其中。
屋中极静,透过丝缕清暗的微光可以看见冰帘之后一张长案静陈,除了一尘不染的书卷外唯有玲珑棋子在旁,半局残棋,凉意冰澈。如此清简的摆设,令这一间精舍显得格外幽深,仿佛连雨意也陷落无声。且兰踏着这冷冷的静谧悄然前行,素白的衣袂飘曳若云,转落一路冷雨的气息。
这让她记起了曾经的漓汶殿,曾经如雨的夜晚,曾经那一剑的痛楚。
剑光下惊鸿一瞥的眸,那男子冷若秋水的笑,血光飞溅,盛放在无数惨烈的背景之下。
且兰突然停下了脚步,望向那深邃尽处,蓦然有痛楚自心口慢慢洇散,是他的血,染红了她的剑锋,一直一直流淌下去,似不停留。纵然已过去了这么久,那温热的感觉至今仍清晰地存在于掌心,仿佛有种诡秘的力量自灵魂深处蔓延破生,化作纹路纵横纠结。
这不是她第一次独自进入他的寝室,越帘而入,便近他平日起居之处,眼前大片纯粹如墨的黑暗令人感觉踏入了幽杳的湖底,唯一幅单薄白衣流落榻前,寂寂漂浮若雪,带着无比孤清的意味。
寂静深处,子昊沉睡的眉目似乎并不安宁。且兰知他正在病中,乍见他就这样独自合衣而卧,微吃了一惊,未及细想便放下药盏上前。却不料,刚刚抬手触到他身旁被角,分明昏睡中的人忽地睁开眼睛,一只手快如闪电,刹那扼向她的咽喉!
“啊!”且兰惊呼之下侧身急退,却被一股大力猛然向前带去。
一声刺耳清响,榻前玉枕坠地,碎片横飞!
修削而冰冷的手指,紧紧扼在柔弱的喉间,手底翻涌的力量噬向温暖的生命,更有一双眼睛,冷若冰霜的眼睛穿透黑暗逼视过来。
如此森寒,如此无情的注视,吸没一切光亮与声息,溅出雪刃一般的杀机!
手心紧攥他的衣袖,且兰竭力地挣扎了一下,却再发不出声音,然而就在这瞬间,子昊似乎察觉到什么,手底一颤,猛地将她松开。
随着环佩凌乱的响声,且兰顿时跌至榻前。子昊在放手的同时猝然扭头,便是一阵急促的咳嗽。
“且兰?”片刻之后,他低低开口,声音有些暗哑,先前周身凌厉的气息仿佛只是错觉,唯余几分清冷,“我不是……交代过外面,不准任何人入内吗?”
“咳,咳咳……”几乎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且兰一时只能伏在他身侧急急喘息,冰冷的空气争先恐后呛入肺腑,被他扼过的喉间残留着属于死亡的气息,痛若刀割。直到此时,她心中才来得及升起一丝惧怕。
“以后若见我睡着,莫要轻易靠近我。”
不知何时他说过的话,陡然浮现心头,冷冷闪现出曾经刻骨铭心每一个逃亡的夜晚,曾面对数万援军却仍孤身奋战的日子,沉重的记忆,刀光与血腥之气,在窒息的眩晕中零零碎碎,混乱成一片。
为什么他会如此警惕靠近的温暖,为什么他在睡梦中亦如此提防他人?
巍巍王城接天阙,长明宫中,他曾经历过什么?九华殿上,他又曾面对过什么?
前方遥远之处,在神与魔的边缘,光与暗的交替,生与死的分界之处,只身独立的男子,一面是深渊地狱,一面却是万丈光明。冰火之流肆漫,他给予她的世界,原来亦是他自己的地狱人间。
她从来,没有离他这么近,从来,没有看他这么清。
不知因这诡异的感觉还是喉间割裂般的疼痛,且兰一句话也说不出,好一会儿方抬起头来,却正触上他深黑如旧的眸,“你整整昏睡了两天一夜,汤药未进……他们不敢违命,恰好我,咳咳,我找你有事……”
似是神志尚有些昏沉,子昊微微抬手撑上额头,却看见且兰颈间分明的指痕,眉心不由一紧。
昏睡前的情景支离破碎地浮现,模糊断续,唯有那一点温暖逝去的感觉如此清晰。榻旁一炉安息香早已燃尽,只余了微弱的残烬。汤药清苦,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依稀蔓延开来,太过熟悉。
幽幽冰玉素盏,黑暗仿佛女子飘盈的长袖,一转消失在媚香流散的眉目深处。子昊向后一靠,漫过一丝迷离的目光再次落在且兰身上,渐渐,凝作一片深湖无波。
水清渊静,千尺波沉。
一副完美的面具轻轻愈合,那一缕笑容浮现唇畔时,他幻回雍朝的东帝、人世的主宰,低低的声音在这样幽瞑的光线下,恍若夜半私语:“是什么事急着找我?”
且兰目光微移,落往一旁的药盏上。子昊倦然闭目:“放在这里吧,过会儿我自会服用。”
不容置疑的口气,依稀间,似有那么一点厌倦的感觉,且兰有些诧异,迟疑了一下,最终轻轻抿唇,只是起身跪至榻前,为他牵过被衾。子昊睁开眼睛看她,眉间掠过一缕莫测的情绪,突然徐徐抬手,触上她指痕宛然的玉颈。
且兰身子微微一颤,任由他单薄的丝衣掠过发肤,垂落眼前。子昊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且兰,不要离我太近。”
他指尖冰冷不带一丝暖意,轻轻划过她颈上的伤痕,却似火一般炙热的温度。且兰抬眸看他,轻声道:“你与师父,说了同样的话。”
子昊蹙眉,凝目相询,她却似惊觉什么,回避地看向他的药,提醒道:“离司说这药里用了烛九阴之胆,趁热服用效果好些,莫要等得凉了。”
烛九阴蛇胆并非补虚养气之选,却是解毒的奇药,当初叔孙亦说过他不似普通病症,未料竟是毒,而且看来是极为厉害的药性,以至于凭他的武功都无法抵御。但又是何人何事,竟至令东帝身缠剧毒?且兰先前一直想着这番蹊跷,此时不禁隐隐流露出来。子昊与她双目一触,竟似洞彻她心思细
第二十四章 ...
微的变化,黑寂眼底忽而转冷,那种无法言喻的冷漠一刹那遮挡了所有神情,撑身而起,淡淡道:“是皇非那面有什么动静吗?”
面前冷清的眉目,无形中显露君王峻肃威仪,凌然不可逆视,且兰隐约感觉他今日和平常不同,却又不知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暗暗吸了口气,抬头道:“皇非已开始大规模铸造兵器,《冶子秘录》的确已在他手中,如今存放在楚宫衡元殿。”
子昊目光一动,且兰将少原君府密道中造兵场的大概情形以及近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包括夜玄殇夜探衡元殿误入君府,所有都不曾隐瞒。子昊倚榻静听,眸色一片深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待且兰说完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忽然抬眸看向她。
极静极深的目光,似是看透人的心魂骨血,未留分毫余地。且兰冷不防被慑住,心跳渐急,渐急渐空,人一动也不能动,直到她几乎经受不住,子昊才轻轻合眸敛去目光。且兰浑身一松,那种飘零无所归依的感觉却莫名萦绕不散,如失了渊海的潮水,空荡起伏。
子昊面色沉在一片瞑暗之中,随口问了几句话,声音有些疲倦。他对夜玄殇的关注竟似更胜少原君府的造兵场,且兰收拾心绪,一一详说给他,他却始终未再答话。
且兰本就担心他大病未愈,太过劳神,便轻轻道:“你先好好休息,改日有机会,我再来看你。”说完悄然起身,但刚刚走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句低沉的问话:“且兰,王叔他对你说了什么?”
且兰一震停下脚步。屋内静暗之处,子昊早已睁开眼睛,目中异样的清醒,恍若冷雨无声。
门口模糊的光亮,勾勒出女子修挑的身姿,琼颜如玉明丽,却亦朦胧不清。
“王叔说了什么?”
且兰微微侧首,垂眸迟疑片刻,终于答他:“师父他要我离你远一些,他要我……嫁给皇非。”
子昊眸心骤生变化,暗光拂过幽邃的瞬间,刹起波云浪卷。不必问皇非的态度,自是乐见其成,须臾静默,他唇角忽然轻冷一掠:“你呢?”
或是染了帘外斜斜风雨,且兰眸底微澜渐起,两弯羽睫之下影影点点,仿佛是雨夜透入的微光。
天子东帝,他在问她的心意,她的决定,那么九夷族的女王,又该怎样回答?
世事何尝皆从人愿,若如人愿,帝都如何是今日之帝都,且兰如何是今日之且兰,九夷又如何成今日之九夷?
寂静中,她听到东帝的声音清冷响起:“且兰,没有人能强迫你做不愿的事。”
且兰轻黯一笑,低声问:“真的吗?”
子昊淡淡道:“是。”
他一字落地,且兰似是如释重负,又似思绪起伏,悲喜难言。仰视面前那依稀遥远的微光,她轻轻闭上眼睛,轻轻地,对自己露出无声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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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
虞峥离开歌坊,独自穿过几条街道,低头进入一家店铺,过不多会儿自后门出来,已换了身普通的楚服,留心看查并无人跟踪,便一刻不停,径直往城外而去。
天空似有雨意,渐渐遍积层云,过不多久,风中星星点点雨滴砸落,激得山阴古道枝叶飞扬,很快便在天地间连成一片急密的雨帘。
虞峥在雨势大作之前已避入一座神祠,负手立在檐下看这突如其来的急雨,眉宇微凝,似在想些什么,又似一番若有所待。他身后的神祠乃是世人为感念幽冥玄女舍身人间而建,深宇宝穹,重殿幽刹,加以楚人独有的灵动华美之风,若仙若幻,隐现于层层雨雾之下,恍若天界异境。
祠内人声空静,处处轻烟缭绕,勾勒出正中圣女神像缥缈难言的轮廓,冥色中一个冷魅背影,便已展尽天地人间的妖娆。
至高至深处,穹窿金顶绘以三界万象:一方是修罗战场,血日无光,玄幡纷舞,赤云飞绕雷车,其下应龙、白螭、塍蛇、金鸟诸神兽腾云驾雾,冥兵神将纷涌如潮,直现那场倾覆三界的大战;一方是妙舞幽华,玉琴仙音一曲化劫,三十三重云天耀现金华万道,皎月赫日、玉瀑青岚、琼阙仙宫、碧海灵山……一抹清盈飞魂中幻出三界无边美景,终作九域人间瑞云祥和。
赤天清源玄女神祠,八百年来雍朝九族皆以战奉之,国逢戎事则必出灵石、奉血牺、召九神,告祭玄女天魂方动兵戈;而每逢玄元之夜,世间女子却无不入祠祷祝,以求生灭轮回,尘缘流转,更有放焰江海,愿许千生之习俗。
似是站得久了,虞峥扭头去看那纷呈壁画,飞烟之下几临实境,只觉那幽冥深处的女子战也妖烈,舞也婉转,想那白帝究竟是何样男子、何等风华,令此三界无双的艳色倾云折腰,对峙千年的血怨,尽化他指下尘弦,谈笑情终。
虞峥一声低叹未曾出口,忽地眼角电光一闪,转过身去。
阶前雨落如烟,女子黑色的长衣飘拂雨中亦如烟云。不知自何处而来,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她踏那水光星辰款步而上,一步步袅娜,媚色生尘。
轻纱隐隐将玉容敛入朦胧,却更添几分幽秘之美,让人心中生出无限遐欲,只觉那烟雨深处藏了一个绝美的梦境,充盈着无尽无际的诱惑。虞峥眉头微微一拧,多年来身任禁宫要职的警惕以及一种习武之人敏锐的直觉,让他在面对这神秘美色之时,忽觉如芒刺背。也便在这时,那黑衣女子踏上了最后一层云阶,经他身旁,突然娇娆停步,轻轻侧首向他看来。
薄纱之下妙目流波,一点丹唇如朱,微启,那声音似胜烟霞的柔媚:“虞统领,千里入楚,一路可辛苦?”
如许妙音,如许风情,如许依依关怀,仿若情人的双手,温柔而迷人。虞峥神情却陡然生利,眼风如刀,直扫向那薄雾背后深藏的容颜——
竟在楚国境内一口叫破他身份,并寻来他与人相约的地点,这面纱之下,究竟是何样的面目?
那女子袅袅迈前一步,与他仅隔半臂之遥,微纱荡漾,吐气如兰:“你在想什么?”不待他回答,她便娇声嗔道,“真是糊涂的人呢,太子殿下难道没告诉你,楚国有人在等你吗?又或者……统领你,等得另有其人?”
一角轻纱随了艳艳指尖挑起,内中绝色果未让人失望,单是那双美目便有着勾魂的滋味,叫人一见之下,不免意动心驰。虞峥似是松了戒心,唇边露出笑容:“虞某只是未想到等来的是这般人物。”
那女子转眸一笑:“统领真会说话。”玉手轻搭上他手臂,似是不禁这斜风密雨,眼波往寂寂的神祠飘去。
虞峥自了然,携了佳人移步。从阶前到殿内也不过数步距离,两人却似乎走得极慢,亦似越靠越紧,背后看去竟是如胶似漆得亲密。
待迈入殿门,两人忽然双双一顿。一阵劲风扫得虞峥衣摆急飞,便听他骤然低喝,入人耳中却似惊雷乍起,单手探出,亦以迅雷之势猛地扣向那女子手腕。
一声媚笑,那女子拧腰扬袖击出,却被他掌风震得翩飞。绯光于墨袖下一闪,虞峥身子猛旋,同时手底如电扣锁,绯光骤现而灭,那女子已被他紧紧抵在盘云绕雾的殿柱之上。
手下罗衫半落,露出腻光胜雪的玉颈,丰挺起伏的妙|乳在亵衣下若隐若现,那女子毫不见惊慌,只隔着缈缈烟纱目视于他,曼笑如波。
殿外云电流闪,殿内浮光昏暗。高大的云柱盘旋五色修罗图,金、玉、碧、紫、赤,欲孽乱舞里似妖非仙的胴体妙曼缠绕、迷荡……女子的腰肢亦在掌中微挣,如蛇,如蔓,一丝一寸,紧贴着男子结实精壮的身体。
“统领何必这么着急呢?难道你慢一些,人家就不答应了吗?”轻细的低喘,软语夹着香腻的气息呼入耳畔,虞峥脸上却是冷的,只是呼吸微促,指间一点艳红的色泽,闪着媚毒的光,“若慢一点,虞某只怕消受不起。”
那女子笑得愈发媚人,勾着人的魂魄不放:“那你现在……便消受得起了吗?”
虞峥脸色遽然一变,暗叫不妙,松手欲退,已觉浑身绵软。那女子扬声娇笑,挥手一掌印向他胸膛!
轻纱飞落,黑云飘旋若舞。虞峥惨哼一声飞退出去,一口鲜血喷出,手中剑已离鞘,身子却猛地前晃,单膝跪倒在地。
美人莲步,款款生姿,那女子悠然走到他近前,俯身,乌发倾泻身前,柔声道:“这魅吟散的滋味,统领可觉销魂?”
虞峥猛地抬头,怒视她双目:“果然是你!”
那女子媚视于他,似嗔似恼:“还以为统领真的忘了奴家,那样可是会令奴家伤心呢!”
虞峥此时周身无力,经络空荡荡半丝内息也提不起来,却偏有阵阵燥热自丹田冲撞而上,在那空虚处不断流窜翻涌,狂燥难当,撑在剑上的手忍不住隐隐发抖。那女子轻叹一声,伸手探到肋下扶他靠在近旁殿柱上,细心地替他擦去额头冷汗:“莫要担心,这魅吟散不过让人一时失了内力,歇息一会儿也就习惯了。不过统领若觉难以忍耐,奴家也有办法让你舒服一点儿。”
虞峥咬牙强撑,冷道:“你对我用这等手段偷袭,意欲何为?”
“没什么嘛,”那女子轻轻俯向他耳边,媚语如丝,“你可不要胡思乱想。我不过是想问上一问,连虞统领你都亲自派来了,那边对三公子是否另有什么打算?”
虞峥索性扭头,闭目不语,暗中返神自视,发现这魅吟散果然非同寻常,照这般情形,即便稍后能够活动,没有三五日也无法恢复内力。耳边复又传来糯软娇语:“统领若不愿说,那我只好用些小小手段了,却不知统领你,喜欢什么样的呢?”
水蛇玉臂绕颈而上,艳香勾得那燥热翻窜不安,虞峥脸上汗滴渐密,霍地睁眼,目光锋利:“以你目前处境,不速速避身自保,竟还敢寻我探听密事,届时惹来白虎秘卫,当心后悔莫及!”
那女子眉微颦,眼中却有一点冷芒飘过,徐声道:“奴家只是想助统领一臂之力,也好将功赎罪,重回太子身边。那夜玄殇岂是那么好应付的,统领难道都不给奴家一个机会吗?”
含笑倾身,丝袂流香,冉冉轻烟漫开于诡雕金画,暗域里开出赤娆之花,丝丝泛着艳毒的气息。虞峥细目打量眼前这副绝色皮相,方要开口,耳旁忽闻器物破风之声。
未及转头,漫空酒香扑鼻,不知何处飞来只青瓷酒坛,穿裂暗殿飞烟,照面砸向那张艳若桃李的脸庞。虞峥此时无法动弹,黑衣女子却蓦地折腰飞退,岂料半空中酒坛骤然炸裂,一片冽酒活物般化作莹白流光凌空卷向她身躯,迫得她一直退到殿外雨中,急急挥袖阻挡方顿住脚步。
殿外雨势似缓,却有更暗的云层厚积长空,道道金芒银闪不时流烁于重云深处,聚绕不散,照得天地幽异诡幻。
虞峥诧异向侧看去,恍然只见神台上一道修魅飘逸的身影徐徐步来。
流墨长发,玄纱罗服,衣带凌虚飞绕,广袂无风若舞,袖底缕缕炫若莹玉的丝华,映着飞幔间烁金暗紫的微光如水般夭矫流溢,隐衬出来人如仙眉目、如妖魅颜。
如此神容,如此冷煞风华,几若玄女天魂入世,踏这幽冥之路,摄去天地声息、万物神魄。
仿佛未见虞峥在旁,她引袖曼步直走出殿外,立在那云阶高处睨一眼其下之人,冷冷语声如天池冰水,倾流寒彻:“你是何人,胆敢假我容貌施毒伤人,可知该死?”
先前那黑衣女子与她双面相对,眼神由惊而异,似是颇出意料,晴暗之色飘闪不定。隔了云间雨飘雾绕,这两人竟如一对神女双生,眉眼形容无不似到极处,只是细看下一者冷魅一者妖艳,仿若同样的肉身化出两个不同的灵魂,仙姿狐媚各风神,也不知是谁似了谁,谁犯了谁。
如许绝色人间得见其一已属不易,此处竟现一双,虞峥怔住神色,连体内媚毒的滋味都似不觉。但他毕竟知晓那黑衣女子来历,不过片刻失神便已如常,且看她如何收场。
此时那黑衣女子水袖一拂,眼梢流媚,瞥上阶前:“这世上容貌万千,人人生得,便是神佛也未必能管,还没听说有该死不该死了。”
阶上女子容色不动,天空异闪之下,清肆凤眸却见寒戾:“神佛管不得,我却管得,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妖孽,竟敢来此作祟!”最后一字飘出,微风中漫天雨丝仿佛倏然一静,随即,万千针晶银芒暴涨,化作雪漩冰潮,凛冽飘绽,霎时天地只余一片寒白,再无半分杂色!
“冽冰”之术性水,在这般急雨中便如万物皆化利器,幻出层层天罗地网。
黑衣女子眼看便要没入这雨澴中心,娇躯若风急旋,一缕袂影飘转,四周雨光纷溅,盛开不绝之花。
子娆出手的一刻,玄阴真气光华漫散,广袖御风破云,人已至她近处!
黑衣女子袖刃入手,飞身一旋,迎她攻势。
但见风雨中两道人影飘展若舞,一转一折一退一进,云衣莲步激起片片轻烟,风中迷冉四散,竟是美不胜收。
烟雨下隐有薄光利亮,疾闪疾逝,招招诡毒凌厉,连绵不尽。如此缠斗,子娆似渐不耐,指尖千丝飞绽,逼退对方数步,眸心一星幽芒骤亮,忽而凌空,纵声长啸!
清声入云,仿若牵动雷霆之势,却连九天都为之失色。
啸声将殿内潜心逼毒的虞峥亦震得霍然睁眼,转头望去,目露惊异,同时察觉附近有个黑衣男子现身雨中,心中微微一凛。
子娆周身隐然出现一片冰清玉洁的光华,通明扩散,充盈天地,其中,似有妖曼莲色若血纵生。
妙瓣清华,赤色如玉,一生即灭,入灭再生。眼前以那玄魅身影为中心渐渐陷入一个虚冥的空间,仿佛被某种邪异的力量牵扯,云雷风雨沦寂而灭,静止如水。幽幽墨睫徐开,清眸深处异彩涟涟,映出无瑕幻境,无尽异美,却偏又透出肆没万物的冰冷,纵灭千年的漠然。
黑衣女子被她目光摄住,顿知不妙,神色蓦转凝重,低叱一声,双袖抢先射出!
轻红迷雾荡开催魂暗香,随风卷向光华中心,雨光破雾,幻出噬血莲色。
两道纤影眼见错身而过,不远处那黑衣男子身形忽动,一道强势无匹的剑气,似贯惊电从天而降,于电光火石一瞬强行破入二人之间,阻向极寒极柔两道真气!
轰然巨响声中,剑光袂影飘散,暴雨飞溅如花。半空中剑气一盛,玄衣男子潇洒飞退。
自方才三人交手之处,地面上无数裂纹急遽延伸,泥浆随即渗入其中,天空云翻电驰,急雨如注,大地仿佛徐缓沦陷,透出诡谲沉厉的肃杀。
风雨里子娆轻飘飘展袖落下,冷然玉容隐有霜雪之气,眼中异芒一瞬转幽。黑衣女子旋舞而撤,妩媚面容如被浅水,丛生变化。似不敢再撄“莲华”之锋,她借势足尖一点,以无比柔美的姿势斜飞出去,瞬间没入漫天雨影之中。
玄衣男子凌空落至子娆身边,长剑“呛啷”归鞘。子娆星眸一转,意外见是夜玄殇,却只看他一眼,抽身欲追。夜玄殇拦住她道:“不过是自在堂余党,怎惹得你如此大动干戈?”
长发迎风肆舞,子娆眸光漫然一盛,冷冷道:“哼!你没见到她的模样吗?”
夜玄殇闻言略怔,即刻醒悟到什么,往那女子消失的方向看了看,摇头笑道:“我只一眼见到了你。”
子娆冷睨于他:“若非你阻我,我早已揭下她的皮面,看是什么妖魔鬼怪!”
夜玄殇眉峰稍蹙,隔着急急雨丝,深眸淡眯看她。他虽对巫族武功了解不深,但自身武道修为精湛,对战经验更是丰富无比,眼力何其锋利。方才骤见那“赤影莲华”,便知这异术乃是以真元血气催发,纵然一击毙敌,亦必反伤自身。说来她武功本在白姝儿之上,即便真要取其性命,也无需动用这般手段。目光研判,心思却不稍露,信手拖了子娆移步避雨,随意笑说:“我向来懒得麻烦,挡你一剑和助你补回折损的真元,好像还是前者容易些。”
子娆凤眸轻侧,扫过他笑谑俊颜,忽而问道:“你怎会在此?”
夜玄殇挑了挑眉:“寻人而来。”
子娆想起玄女神祠中听到的对话与他有关,转身道:“那殿中还有一人……”夜玄殇唇锋略勾:“没料错的话,应是我穆国白虎禁卫统领虞峥。”
子娆眸光漾过,淡露问询之意。夜玄殇却凝视她寒色清滟的眸心,突然低头,柔声问道:“子娆,你怎么了?”
一句如此温柔的话语,一双如此深邃的眼睛,漫天微雨轻光,纷纷坠没其中,暗墨深处一丝一缕折出朗日如金的光芒,明明晃晃洒照心头,有些出其不意,却又那样自然而然。子娆羽睫微微一挑,复又一落:“没什么。”
夜玄殇笑,低声再问:“是谁招惹你了,要不要我陪你去出气?”
子娆静默片刻,微
第二十五章 ...
启丹唇:“你陪我?”
夜玄殇漫不经心地搭剑在肩:“我说过的话向来不必重复吧?”
子娆往殿中一瞥:“你不管里面那位了?”
夜玄殇随意耸了耸肩,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雨斜风骤,衣飞如染,眸心骤映一笑,如同沣水渡畔抬头初见,他的笑容永远那么洒脱明亮,仿佛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又仿佛一切都在眼底心中。
子娆乌墨般的眼线向上微掠,一丝冷肆染上眉稍,唇边却隐见了浅淡笑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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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
雷霆云雨易散,方才还是沉暗遍宇,不过半日,便已微云碧现,千里清阔。
楚江雨收,云带远峰无尽,两岸潮波茫茫,江边码头船只排泊,乌樯风缆成簇,其中跃马帮高张的徽旗迎风飘荡,连作一片飞扬之色,众船之中显得格外醒目。
不远处一片岸石耸峙,江雾微锁,若隐若散,高处现出两个玄衣身影。夜玄殇懒洋洋靠着块岩石,沿子娆目光遥看向江边风帆成林的景象,挑眉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跃马帮招惹了咱们九公主,怎么,如今是要杀人还是越货,公主不妨颁下令来?”
子娆收回目光,正对上身边男子半是戏谑的神情,忍了一忍,终究露出笑意,但开口时语气仍是淡若冰霜:“杀人越货都便宜了他们,今天我定要跃马帮在江湖上丢尽颜面。”话音落时身形已动,夜玄殇含笑摇头,也不见如何动作,凌空腾身而起,伴她落往前方江滩。
刚刚落足岸边,夜玄殇忽然伸手将子娆一把揽到礁石之后,在她耳畔低声问道:“喂,你不是要直接这样上去挑了人家场子吧?”
江风烈烈牵衣,子娆目光漫然一扫:“那又怎样?”
纵以夜玄殇行事之率性,亦不由高挑了剑眉,但脸上笑意却添兴味,手臂固住她纤腰:“那边至少泊有三十多艘重型商船,另有八艘战舰相护,加起来近千人有余,你总得告诉我先拿哪个开刀才好动手吧?”
子娆凤眸微细,一刃媚肆隐现:“谁有心情去和他们纠缠?擒贼擒王,速战速决,我只要弄沉那一艘船,取那一面旗。”
望向停泊于众船之前,楚穆第一大帮高楼金甲的帮主座舟,再看看那现在还飘飞风中,再一刻却不知是什么下场的赤色大旗,夜玄殇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据我所知,跃马帮战船素以坚利著称,这艘金牙座舟的船身是用阴干数年的杉木整体固造而成,外面以桐油和剑麻涂壁捻缝,并铸双层铜甲封护,从防护性上来说可谓固若金汤,若想自水底将它凿沉,那几乎不可能。”
子娆道:“天地之数,无有独行,生则必有相克。凡船皆以木制,不畏水势,难道也不畏火吗?自外无法攻破,难道我不会从里面下手?”
夜玄殇好整以暇地看看天空:“用火攻的话,今日风起东南,最理想莫过于从外围商船动手,一是那船上货物众多容易引燃,二呢,火借风势一起,船阵必生混乱,主舰上坐镇的高手亦会分散四处指挥扑救,到时候跃马帮主营空虚,要杀人、折旗还是沉船的,岂不方便许多?”
子娆眼波轻曳:“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唔……”夜玄殇一脸散漫,却显然对即将发生的事情颇具兴趣,甚至连那笑容都有点儿坏坏的意味,“不备而战,只能用点儿计策了,早知你要来找跃马帮的麻烦,便该先弄几枚火雷之类的东西备用,那就可以隔岸观火,更加轻松些。”
子娆袖底真气飘转,墨蝶飞炫,绕袂翩舞而起,问向他道:“这个如何?”
焰蝶流金,乘风四散,穿过阵阵轻云淡雾,如影如幻的清光三三两两、丛丛簇簇停落船舷,飘至货舱,沾上风旗,阳光下轻轻闪动,化作雨后江畔绝美的点缀。蝶翼微颤,灿灿亮光随着那美妙的节奏不断飘溅、抖动,仿佛什么东西即将破茧而出。玄袖下妩媚优雅的手,纤扣如兰,细小的气旋在指尖疾速飞转,只待轻轻一弹便是一番华然壮丽的风景。
子娆正准备牵发“焰蝶”之术,忽然遥见金牙座舟上有人步出船舱,紧接着后面便是跃马帮主殷夕语。
阵阵江风吹得殷夕语发丝飘扬,亦吹动那人如水蓝衫。两人寒暄几句过后,殷夕语转身召来部属,不知吩咐了些什么,但见座舟望台上旗帜变化,号令传出,四面三十余艘随行船只先后作出回应,继而有条不紊地拔锚离岸,迎风调动船头。
附近不相干的船只纷纷驶开,以便能让这庞大的船队调整方向。
不过片刻,所有跃马帮商船以及八艘双层铁甲战舰旗帜更张,整齐于江心待命,片片风帆将起,前后首尾相接,浩大阵势令人咂舌不已。
从眼下船身吃水的深度可以判断,江中船上应该都载满了谷物粮米,甚至可能还有一部分在楚国政权默许下的“私盐”。这些乃是跃马帮从楚都发往各地的重要商货,论其价值可谓不菲,否则跃马帮亦不会出动战舰沿路保护。但是此刻,所有商船显然将同时出发,而且似乎要驶往同样的目的地,实在颇违常理。
船只动时,星星点点的焰光并未如预料的那样引火焚船,微微迎风翩散,似乎很快便要隐入淡缈的江雾之中,又似流连忘返,飘舞不绝。
此时殷夕语已亲自送那蓝衣人离船登岸,率了亲信部属与其拱手作别。
码头上停着辆装饰简单,却隐透清贵之气的马车,车上不见任何标志,唯有门前并不起眼的白蛟纹饰,显示出主人不同寻常的身份。蓝衣人辞别跃马帮众上车,不知为何突然停住脚步,转头往江上看去。车前侍从拂帘以待,却见他凝神伫立片刻,脸色似乎微微一变。
流墨般的蝶影自几艘商船上飘然隐没,唯余数只墨蝶一路翩飞而回。夜玄殇抱臂在侧,笑看身边女子,不问不催不说话,只是目中略泛兴味,亦如她一般若有所待。
果然不过片刻,耳畔破风声起,一道蓝影轻鸿般落至近旁,温文尔雅,玉质翩然,正是方才倍受跃马帮礼遇,昔国嫡公子苏陵。目光往夜玄殇身上一落,苏陵显然略有意外,随即对子娆欠身道:“公主!”
面前男子躬身的姿势,永远带着清雅的沉稳,仿佛长江潮起潮落,纵历风雨亦不改变的坚持。
曾经在大雪中跪受鞭笞,被逐出宫的天子侍读,如今周旋各国,身份超然的昔国储君,蓄马练兵,逢迎诸侯,振剑江湖,陈策朝堂……无论何时何地,他始终保持着这样无懈可击的风度,以及对于那个人,无懈可击的忠诚。
轻淡墨痕,飘逝于湛湛蓝衫的底色之上。子娆在苏陵抬头时触到一丝隐忧,便这样不言不语,她静静看着苏陵,眸中依稀漫上了江雾的色泽,一片清幽莫测。
苏陵眉峰微锁,瞥一眼她袖畔,复又缓声道:“公主。”
清朗稳定的话语,若不细细分辨,根本无法听出那分明存在,些许的紧张。子娆垂眸,数点蝶影在袖袂丝丝飞凤云纹间若即若离,淡声问道:“船上是什么?”
苏陵正容道:“二十四船粳米,两船原盐,另有十船草药。”
子娆未抬眸,再问:“运往何处?”
苏陵答道:“扶川。”
子娆闻言默然,回首遥望江心,但见白帆劲桅,张风破浪,已徐徐没入渐浓的江雾之中。
由此起航,沿江北上,转沩河,入沫水,最多不过数日便可抵达扶川,回程之时,船上怕亦将载满无家难民,将他们疏散至王域边城,相对安全的地方。
扶川之地,七城重灾,战祸将迫,天将无日。
三界神魔不问之城,人间诸侯弃戮之地,无人救得,唯他能救,无人管得,而他要管。
巍峨帝都,万里王域,终是这天下苍生依托之所;而被称作东帝的那个人,生来亦必为这九域天下庇佑之神。子娆微微地笑,那笑也无声,笑也无痕,轻逝在丹艳如朱的唇畔。一时间四周唯余江水潮声,起起落落,不断冲刷着曾经棱角分明的岸石,冲刷着苍茫大地,千年不变的传承。
风轻雾漫,迷蒙了明魅清颜,亦将那眼中如潮风波化作沉寂无垠的幽凉。子娆转身回来,只对着苏陵一笑,淡道:“很好。”言罢拂袖,最后一缕墨蝶的光影绽灭于指尖,随风而逝,人亦举步离开。
“公主……”苏陵刚刚开口,却见一直未曾作声的夜玄殇摆了摆手,对他做个放心的手势,随后跟了上去。
快行几步,夜玄殇与子娆并肩走了会儿,也不问她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微笑道:“请你喝酒,怎样?”
子娆淡淡道:“楚都坊间酿酒,皆是淡而无味,有什么好喝的?”
夜玄殇道:“要寻好酒总是有的,只要你说得出。”
似是对他的提议亦生出几分兴趣,子娆停了脚步,挑眸看向华宇连绵的楚都东城。
一个时辰后。
山间微风拂面若薰,阳光轻暖,将干净的枝叶清香点点洒上脸庞,夜玄殇抬手,一个玉瓷酒瓶半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坠入空山,遥遥传来几不可闻的脆响,回荡不休。随着抬手的动作,修长树枝轻微起伏,半躺其上的人看起来一番摇摇欲坠,却又偏偏纹丝不动,神情亦无比惬意。
方才若有人半路接了酒瓶仔细去看,便会发现,那晶莹剔透的云耳嵌金丝玉瓷瓶底其实刻着几个古式楚文——敕造少原君府存。
八百里山海十三城,不及云湖方寸地。当年楚宣两国瓜分后风之战,因谁也没有得到九转灵石冰蓝晶,一直被认为是不胜不负的平局。如今看来,就冲得了这玉髓酒泉,也该算是楚国胜了一筹才对。夜玄殇呼一口气,将覆在脸上遮挡阳光的树叶吹开,眼见近旁一只酒瓶同时丢落山涧,不禁笑说:“这么能喝酒的女人,以后不知谁人敢娶……”
话犹未落,沉甸甸一个酒瓶劈面掷来。夜玄殇身子倏地下沉,堪堪避开这毫不客气的突袭,当然同时猿臂微伸,将那费了不少周折才弄来的美酒接在手中,免得浪费。
“架没打够是吗?”玄衣飘飘,发袂迎风,子娆倚在另一面树枝上寐然开眸,斜掠了他一眼。
艳阳光照,修眸横波,冰肌玉容飞酒色,一身幽香流风,更添几分妩媚。夜玄殇眉梢一扬,毫不掩饰地欣赏这绝美的画面,子娆仰头喝酒,再看他时,眼中又流出几分挑衅的意味。
夜玄殇活动了下现在还有些发麻的手臂,抹了抹被飞石擦出的血痕,暗叹口气。
两人所在的树下一片碎石散沙,落叶断枝,间或有玉瓷残片,琼浆横流,好端端云野山头清静地,如今算是够了凌乱。知道她今天心情不似往日,先前借着拼酒,引她动手痛快打了场架,终于见得几分笑意如常。但方才一刻闹得累了,她独自坐在这山崖古树之巅,就那么静静遥望着天边极远的地方,酒不停,话却不再说。
天际浮云微缈,山野空荡,偶有清风掠过衣襟,掠过发梢,掠过平静如历千年的眉眼。阳光似乎太亮,她的神情无悲无喜,淡淡一片寂然,只是淡到极致,却生出红尘劫世最深的缱绻,最浓的温柔——如同虚空里大千世界,幻境如水。
一声叹息……
身下树枝偶尔摇晃,一起一伏间两人错身而过,光阴落下的刹那,他听见她唇边逸出极淡极淡的叹息,未及清晰,便轻轻流散在空旷的风中。
夜玄殇觉得如果他也一直不说话,子娆会在这样明亮的阳光下静静坐着喝酒,看浮云如幻,听风过长天,任那花落满襟风满袖,空山日月换流年。于是扔了手中酒,他故意开口逗她,此时亦是转身掠起,轻飘飘落在她身侧,坐下来,直接道:“若真有什么不痛快的事,说出来或许会好些。”
子娆细了眉目,侧头看向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微微笑了:“心里不痛快,你常常会说出来吗?”
夜玄殇一怔,随即笑着摇头:“不会。”
不会说,亦无人可说,纵有人可说,亦不必说,甚至,不能说。隔着淡淡光影淡淡风,与眼前女子相对相视,夜玄殇不由稍微感慨了一下。
人心难得糊涂,人生糊涂易过,尤其是醉酒之后的糊涂,顺理成章可以忘掉或放下很多事,心里便会轻松许多。不必执着,不必坚强,亦不必那样明明白白去听、去看、去想、去面对。
随便找个人,随便说一说,随便发泄一下,甚至哭诉一场也无所谓。酒是好东西,醉酒是人给自己的幻境,幻境里随心所欲,丢了那真真假假的躯壳在外,□祼一颗心不遮不掩不做自己,其实也是痛快的。
偶尔痛快一场,何乐不为?偏偏她不肯,而他,从来也是不肯。
自己都不认可的事情,凭什么去告诉别人应该怎样做?就这么着两人双双笑了一下,各自转过头去。
风过树梢,花落肩头,玄衣飘然,背对而坐,一人仍遥望远山苍穹,一人半阖双眸任阳光轻洒。手中酒,心中事,他不再劝,她也不会说。
过了一会儿,子娆迎着天日眯起眼睛,突然淡声问道:“夜玄殇,终有一日归国,你会做什么呢?”
夜玄殇眼睫微微一动,似有阳光倏然拂过,声音却懒洋洋的,似乎快要在这样的阳光中睡去:“做该做的事。”
子娆话语淡淡,仿佛只是随口发问:“若有一天你成为穆王呢?”
夜玄殇亦是随口便答:“那就做穆王该做的事。”
在此之前,他们似乎从未坐下来认真讨论过与此相关的话题,纵然当时促成楚、穆、帝都三方合作,也不过是她自半月阁的脂粉绣堆里拎他出来,惊走了一群莺莺燕燕,笑问了一句:“找人麻烦的事,你有没有兴趣?”
他那时半醉半醒,也只笑着答了一句:“若是有美相伴,玄殇自然乐往。”
她似是早知他会如此回答,亦料到他这里必然备得美酒。那酒极烈,不似玉髓悠醇,亦无冽泉之清寒,只一番荡气回肠,入口难忘,她陪他整整干了七坛,仍是意犹未尽。
后来两人趁酒兴挑了跃马帮一处暗舵,因为心情不错,所以行事还算低调,只不过临走前夜玄殇随手振剑,龙飞凤舞地在墙上留了“南楚劫余门敬赠”几个大字,以至于后来那两派闹得越发不可收拾,好一番江湖大乱。
踏波临风,纵酒啸月,他那晚曾对她说过一句话:“子娆,若有一日我离开楚国,必要带你同行。”
他说那话时兴致极浓,语气极霸道,眼神极明亮。子娆至今还记得脚下惊涛拍岸,浪涌如雪的激荡,兴之所至,竟与他击掌打
第二十六章 ...
赌,这一掌的赌注,倾国倾城倾风云。
而后数日,他便于楚都公然斩杀赫连齐,一跃而成九域瞩目之中心,再不掩烈烈锋芒。
子娆听到那消息时正陪子昊品茶,意外见得子昊抬眸远视,微似神往,然后,含笑轻轻赞了一声:“好气魄。”
当得东帝亲口一赞,今世除少原君皇非外,唯此三公子一人。
或许便是这长街之战,令得子昊完全下定决心,传令商容截杀太子御,操纵楚国大典,真正Сhā手穆国政局。而子娆亦十分清楚,那一战即便皇非并不在场,夜玄殇也不会给赫连侯府留下任何情面。想他那肆无忌惮的行事作风,如今再听这答话只觉奇怪,子娆提起手中酒瓶,端详了一会儿,问道:“该做的事就那么重要,你一定要去做?”
阳光之下,夜玄殇唇边绽开一缕微笑,滋味莫测:“倒也未必,只是该做的事情不做,那可能便永远没有机会做想做的事。”
子娆喝一口酒:“那你又想做什么?”
夜玄殇懒懒道:“唔……想做的事情是做不完的,这世上一切存在的,值得做的事我都会想去尝试一下,说起来那就太多了。”他突然睁开眼睛,返身对她笑道:“就像你,子娆,我遇到你,喜欢你,我就会陪你做一些事情,喝酒打架都无所谓,这样不是很好?我想做的事情未必就不该做,我该做的事未必就不想做。”
子娆不料他这样回答,诧异扭头。夜玄殇却一笑重新闭上眼睛,继续享受那极暖极明亮的阳光,和身边美人如水如幻的幽香,悠然而道:“想做之事,该做之事,只要做就放手去做,这样再简单不过。”
子娆静默片刻,低声道:“放手去做……如果对于一个人来说,在做的事情要用生命去完成,那这一定是他很想做的事吧。”
夜玄殇脸上朗朗展开个笑容:“那很好啊,倘若此生能遇上一件值得用生命去完成的事情,换成是我,我会觉得很幸运,也必定会放手去做。”
子娆眸光一凝,微澜轻波。放手去做吗?不希望束缚,不存在羁绊,不必去担忧,亦不需要太多的牵挂。如此男儿,如此一世,不负天下,亦不负此心。
弹指一生十年百年,若有那么一件事,若有那么一个人,值得你用生命去完成,值得你用心血去守护,那的确,便是一种莫大的幸运吧!
悲欢苦痛、忧喜哀愁,无论是什么,只问自己的心,值不值得?
一心在此,而此身无畏。
人生执念,无非如此。
人生之幸,无非如此。
子娆突然轻轻地笑了,淡淡明净浅影,悄然漫开在了幽澈的眸心,如天宇无际的阳光,平静、纯粹、悠远、无垠……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夜玄殇顺势又躺在了树枝上,一晃一晃,花落下,仿佛有阳光的味道,风吹过,自在而逍遥。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躺着,旷宇远山,流云清风,手中有楚都最好的美酒,身边有愿意陪伴的朋友,人生幸事此亦其一,怎不值得痛饮一场,为之一醉方休?
远处风吹林涛,澎湃如潮,幽谷鸟鸣,深涧猿啸,天地间却如此清静安宁。直到金乌西坠后,月上东山时,最后一瓶酒喝得尽了,子娆睁开眼睛,一天明月如玉,清辉满山。
终于一掠而起,她站在飘飘摇摇的树梢之上,对着似已经醉倒月下的人,轻声笑道:“喂,我走了。”
夜玄殇眼也未睁,就那么躺着摆了摆手,月华下的微笑,俊美如斯。
59
第二十七章 ...
子娆回到山庄,朗月在宇,风落竹林,一天一地,都是淡淡月华淡淡光,有他的地方,总是这样安静,而清宁。
信步走上回廊,一转一折,不过数步,前面便是那竹影掩映的四进精舍。不远处迷雾氤氲,轻云出岫,幽幽带来竹枝的清香。当初一得知歧师隐匿楚国,她便派人寻了这处山庄,悉心整理,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依着他的心思布置,想他必然喜欢,或者便能安心多住些时日。
他终是来了,识破她的小小伎俩,却不眠不休赶了千里之路,只为见得她平安。微微细雨里,青竹碧檐下,见着了他的笑容,听着了他的声音,那一刻,心里无限欢喜,只觉他说什么都是好的,若真天长地久困在这里,也是好的。
他要做的事,总是好的吧……
子娆唇边轻轻绽开一缕微笑,幽幽飘落一叹,随意驻足廊前,她没有再往前走去,只是站在这里,悄然仰首,静看月夜空灵如烟。
屋里依稀有清脆的笑声传出,偶尔能听到他低低的话语。就这样咫尺相隔,她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清静若雪中落梅,温冷若风中碧竹,那样熟悉而安心的气息,那样……温暖的气息,却不知为何,竟不敢掀那一道珠帘,见那一个人。
那日气头上的话,终是说得过了,当时他一眼看来,威怒并重,亦是恼了她吧?
宫变夺权后的东帝,立威于内外,肃政于天下,一夜间整饬三十六司官署,迭清帝都。七年不问朝政,却只用了十日时间,长明宫一令既出,朝野肃声,至今无人敢犯天威。
重华宫旧事,王太后凤妧,颁下禁令绝口不言,只因他心头禁忌,二十年剧毒隐祸,亦是不该提说的辛秘。
妄言者戮,泄密者不赦。
普天之下若还有人敢逆他龙鳞,怕也只剩了一人。
九天黄泉,唯此一人。
离司端着药盏转过拐角,一眼便见九公主站在廊前月下,淡淡幽华满身,衬那青丝如水,眉目如梦,深深浅浅,浓浓淡淡,似漫月色飘零,若凝晚霜幽浓,只叫人心头覆了柔情百转,万般牵绕。
停了脚步,屏了声息,离司一时不知该不该惊动她,她却在这一刻轻轻侧眸,转身看来。
“公主……”
碧竹微光下,子娆安静看了她一会儿,便淡声问道:“谁在里面?”
离司回道:“是含夕公主,傍晚过来找主人请教阵法,耽搁到现在。”
子娆目光微微一挑,方要说话,身侧垂帘叮咚数响,一个小小白影窜上肩头,接着跳落她怀里,侧头蹭了又蹭,却是雪战几日没见子娆,扑上来寻她撒娇。
子娆抚摸雪战,往屋内看去一眼,引袖伸手。离司只道她会像往常一样亲自端了药进去,却见那晶莹指尖轻轻触过玉盏,月影清光,伴着广袖静然飘落,她淡淡道一句:“去吧。”径自举步前行,修衣流风,徐徐飘曳夜色,很快便消失在竹影婆娑的深处。
雪战自身边突然跳了出去,含夕吃了一惊,奇怪地回头。对面子昊斜倚软榻,身上云衣若雪,灯下清容若雪,在那小兽挣开含夕手臂的瞬间他轻轻抬眸,目光落向重叠光帘影外。
轻盈的脚步一路入内,他眼底温润淡笑隐约消沉于灯火深处,待一抹碧色入目,抬手按上胸口,便低低呛出几声轻咳。稍一瞬目,子昊接了离司跪奉上来的药,却不似往日一气饮尽,只是拿在手中慢慢地啜饮。玉盏玲珑,药汁浓郁的苦涩依稀混有一丝清媚的幽柔,如午夜轻潮回涌,悄然漫卷了渊海底处最深的波澜。
往后几日子娆始终未踏入过这方静舍,甚至常常不在山庄,出去从不交代去哪儿,回来总是带几分酒意,笑语慵媚,风流艳色绝尘,只令庄中部属不敢逼视。宫中臣属一向见惯九公主肆意风姿,更见多众人或敬或畏、或羡或惧的反应,倒是不以为意,唯有离司除外。
离司自琅轩宫始便随侍子娆,自然多些亲厚,如今医术又精,最近不时发现她身上带些微伤,似是与人动手所致。以公主的武功修为,这是遇上什么人,动得什么手,打得什么架,竟然频频受伤,纵然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伤,却叫人不免蹊跷担心。
面对离司的疑问,子娆只若无其事地笑,笑里隐隐透出畅快滋味,而后照旧我行我素。终有一日离司急了,赶在后面说了句:“公主不告诉我,我……我可请主人来问了。”
子娆曳袖停步,睇她一眼,这丫头自从跟了子昊,这份心性倒是越发地像,什么事认定了便执意下去,不达目的誓不休。却挑眸一笑,转身继续前行:“你去试试看?”
离司迎着那目光顿了顿脚步,跟进了药舍,软声又道:“公主……”
明月斜洒,一室药香浮萦,子娆随口问道:“今天有人来过?”
离司顺着那明晃晃的月光抬眼,不答。
碧玺串珠在凝玉般的纤腕上流过幽净水痕,清艳指尖划破月色,子娆沾一缕药汁入唇浅尝,继续问道:“是且兰吗?皇非那边可有异动?”
离司抿唇,仍不说话。
子娆觉出异样,转头,见离司想看她又不敢看,只盯紧她手腕一丝细小的擦伤,平日里温婉的眼底,有着一点忐忑的坚持。丹凤修眸忍不住悠悠一细,透出几分清光潋丽:“离司?”
被她这般看着,离司唇抿得更紧,稍后,低了眼睛不敢抬头,再一会儿,终撑不住了:“公主你不说,我怎么和主人交代啊……”
子娆眸光一漾,霎时清辉浮漫。离司眉尖凝愁,主人是不问,可这么多年跟在身旁,她岂连主人心思都不知?每日总有意无意说一说与公主有关的事,主人也总是静静听着,偶尔会有一丝淡淡微笑自眼底流露,有些欣悦,亦有些纵容的滋味。主人是愿意听到这些的吧,就像公主自己,每晚赶回山庄处理各种事情,每日来问着用了什么药,入夜后定要到静舍看一看,甚至在竹廊中坐一会儿,直到那安息香的味道轻轻弥漫了月色,才悄然起身,漫步而去。
那样的一夜总是十分安宁,就连月光亦温柔,幽静流照榻前,沉睡中冷清的眉目便似有了轻柔的痕迹,若微雪飘萦了暗香,梅落如梦。
月淡星隐,光阴静逝,一朝一夕数日过去,他未曾踏出房门,她也未迈进一步,两厢似是僵着,偏又令人感觉无比完美,仿佛天地里自成一个安静世界,没有什么该介入其中,亦没有什么能够打扰。
就这么着,庄中很快习惯了每日入夜后回事禀事。苏陵和商容对日前之事缄口不提,内外事宜除呈报御前外,皆与九公主商议,听从决断;十娘和聂七不敢在主人面前造次,试着撺掇了公主几次,却只见那若有似无的笑容,每每落得个无奈;墨烆刚回来两日尚有些摸不着头脑,离司左右看着一心的惆怅,偏偏,昨日一不小心,竟说漏了公主受伤的事。
就那么一句话,主人自书卷后略一抬眸,看了看她,便又随意垂下目光。离司被那目光看得忐忑,这一日便等着公主回来,心想定要问出个究竟。
可是见了公主,才刚刚和那双凤眸一触,那股必定的决心便烟消云散半丝都提不起来,思来想去,正有些一筹莫展,忽听眼前公主轻轻一笑。
眸若流波眉若水,那几分媚肆醉意随这澈澈秋水漾开滟然柔光,子娆笑得甚是清明,迎着月色徐声道:“放心了,我和人喝酒聊天,切磋一下武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离司抬头,满眼的将信将疑,切磋武功吗?那两天前回来在房中调息了一个多时辰又是怎么回事儿?子娆似看透她心中疑惑,却但笑不答,径自撤眸而去。
轻袂翩翩临水前行,一檐纱灯碧影流照,眼见这九曲回廊转到尽头,面前湖光盈洒,浮桥泛波,便是往日议事之所。离司跟在身后锲而不舍地追了数句,她才回身笑说:“好了好了,只和一个人过招多无趣,不过找个还算凑合的门派练练手罢了,哪里值得大惊小怪了?”
离司怔了怔,不过片刻,秀眸圆瞪:“公主……前几天劫余门被人连挑了几处分堂,不是你……你……”
子娆抬手抚额,真真不得了,心性越像,这心思转得也越发快了,再过几年怕不连苏陵都给她比下去。瞅着离司惊异莫名的神情,柔唇不由挑出抹笑意,劫余门虽丧了门主,群龙无首闹得你死我活,但那袁虏手下八座护法也还算是人物,稍微费了些功夫呢。
帮中精英死伤殆尽,劫余门连遭重挫,名存实亡。跃马帮后顾之忧尽除,专心应对扶川灾事,放粮施药、济城迁民,自然事半功倍。子娆细细眯了星眸,纵酒长啸,快马飞驰,激战连场,全身而退,真可谓痛快淋漓的两日,说起来那人的剑法,倒真是越来越精进了,今天险些就不是他对手,明日定要再约他一试高下才好。
一边淡笑一边行,穿桥而过,珑玲水榭灯光照亮,便见苏陵、商容等人早已候在那里,眸一扬,拂袖而入。
夜色深沉,风满清湖。
一道道决断命令自灯火通明的山庄中有条不紊地传发下去,待到翌日,也会有更多的消息不断传入,不断更迭,周回罔替,翻覆天下风云变,江山惊艳。
如此数日静养下来,药石调理得当,子昊身子略见好转,连续传出数道手令。跃马帮第二批商船抵达扶川时,靳无余率洗马谷中精兵暗中北上,五万精骑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楚穆边境,同时苏陵登门拜访万俟勃言,知会他速归漠北,着手备战,刚刚回来没多久的墨烆亦奉密令再次离开楚都。
这日苏陵自楚宫中赴宴归来,与往常一样入山庄请安,君臣二人执子对弈,秉烛深谈,不觉月上中天,夜已过半。
“主人,”苏陵落下一子,笑语温文:“昭公刚刚来信,跃马帮前批商船已离开扶川,将愿意离开的百姓送入王域安置,但据探报,有不少人愿随跃马帮南下,殷夕语分置重金,在七城建立分舵,如今帮众已近千人。”
子昊眼梢轻轻一挑,微笑道:“借机扩张势力,收揽人心,这数十船商货却也一本万利。”
苏陵道:“说实话,那日我去见殷夕语,她的态度还真叫人有些惊讶。如今若非姬沧和皇非陈兵边城,一触即发,她或许能设法控制七城,继而往宣国渗透势力。但现在也只能暂退一步,以免被卷入这场大战。”
子昊目光扫向棋局一隅:“大势之下,变数无常,若懂得好好利用这场战事,跃马帮前途可待,这正是殷夕语此次的赌注。”
“敢取敢舍,此女非同寻常啊!”苏陵称赞一句,抬头道:“主人,七城空郭清野,无余精兵在望,跃马帮粮草充备,依计而行,如今我们只待皇非动手了。”
子昊含笑思忖,随手打入一子:“不必着急,静观其变吧。”
烛灯悄燃,侧照俊颜玉彻,苏陵凝神斟酌片刻,不由摇头叹道:“主人这一手立,以静制动,当真妙矣。我若应子提劫,即便劫胜,也至少得以四手棋交换,得不偿失;若不应,这一角白子两步之内劫尽棋亡,后局堪忧。”
苏陵棋风沉定,锋芒深敛,攻伐从容进退有据,便以子昊之能,若非全神应对,亦难立时负之。玉子闲拈指间,淡淡笑道:“当机立断,不失后招。”
“两害相较取其轻。”苏陵修指轻叩纹枰,稍后敲子入局,却是选择粘做双活。
子昊执子笑问:“势入困境,仍不打劫吗?”
纵处下风,苏陵依旧镇定自如,布局不见分毫凌乱:“眼下挑起劫争,便是速战速亡,但若暂忍一时,设法延成万年劫的话,谨慎筹谋,终局再图胜负,或者尚有转机也说不定。”
子昊颔首而笑,方要说话,忽地眼风微微一挑,掠向窗外,苏陵亦抬头,却见主人垂眸闲闲提子,同时漫不经心地向侧略一拂袖。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自远处竹林之外遥遥传来,寂静的黑夜中分外清晰。紧接着便是数声低喝,以及一片刀剑交击杂乱之声。
此时子昊手指刚刚离开棋盘,神色清淡,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苏陵亦信手应他一子,略微侧头,眉间带出几分异样,旋即笑道:“主人,这般吵闹未免扫人雅兴,不如我去看一看。”
子昊笑一笑,便随意靠回软榻上,合了双眸。
蓝衫飘闪,苏陵离坐而去,下一刻,人已在修竹林上。
打斗声早已惊动庄中守卫,无数火把照亮庭舍通明,但见冷月之下,青檐之巅,一道阴暗人影在众影奴剑光中飘忽闪挪,每每倏进,便有影奴闷声退下,空缺当即被后来者补上。
苏陵刚驻足檐畔,剑网中被围之人,倏地一声邪笑,身下利芒骤闪,一片淬亮蓝光,带着阴森毒辣之气,如同嶙峋鬼影流窜呼啸,夺向四面八方难缠的杀手。
“都且退下吧!”苏陵朗然一声长笑,振剑入手。众影奴闻令撤身飞退,四下没入黑暗,声息不留。
一道清明剑光,展如水,快似风,一闪消失于蓝光深处。但听“哧哧”两声微响,那灰衣人抽身疾去,檐前一点,倏又射回。
此时其他人都已赶至林外,方才墨烆、商容等都随子娆在水榭,因隔着内湖,便比苏陵晚到一步,见他已亲自出手,皆尽从旁观战,并无相助之意。商容召回影奴,细问了情况,冷眉一扫,众影奴纷纷低头不敢出声。深更半夜被人潜入山庄,竟还要主上提点才发觉,该当何罪且不说,单这份面子便是丢到家了。
商容暂无暇计较此事,抬头观看战况。天际冰轮如画,竹影错落风檐,只见苏陵蓝衫飘洒,意态闲雅,手中一抹流光几与月色浑然一体,一时难辨清风明月、星辉剑影,分明剑势夺人,却着实潇洒好看。
如许剑光英姿,几叫人忘了眼前激斗,只觉夜华如水,心高意爽,那灰衣人却被迫频频后退,逐渐左支右绌,忽地怪啸一声,半空旋身疾射,足下两刃毒光化作万千厉芒,好似鬼域
第二十七章 ...
寒潮,狰狞暴涨,噬向那片湛湛蓝衫。
可惜有道亮光比他更快,苏陵淡笑振袖,真力到处,一星光华惊驰逐月,暗夜中翩然一亮,收敛无声。
闷哼声中灰衣人暴退数丈,急急落向对面屋檐。
底下众人不由纷纷赞声漂亮,若单以武功而论,墨烆剑下偏胜锋锐,聂七势多刚猛,商容长于冷厉,似此一剑伤敌亦非不能,但却绝无二人能如苏陵出剑时这般轻描淡写,这般倜傥从容。
明月之下,苏陵收剑而立,并未乘胜追击,只是扬声笑道:“贵客远来,不知有何指教,苏陵代主相迎,可否告知一二?”
温文笑语,儒雅笑颜,方才那凌厉一剑怎也不像是自他手中使出。对面灰衣人盯住这刚刚险些废他左臂,现下彬彬以礼相迎之人,目光阴狠闪烁,似是对他腰间那柄堪与逐日剑齐名,驰震天下的长剑生出戒心,并不答话,却转头对屋中冷冷道:“王上手下调教的好人物!今日我若有个差池,不知王上还要不要千秋万岁,无病无灾?”
除子娆之外,诸人皆是凛然,岂料这深夜出现的不速之客竟是巫医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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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
万竹深幽,岑寂的山庄中灯火闪过,照见亭阁,一点宁静的灯光始终燃亮,直至长夜过半,方才悄然熄灭,碧竹雅舍,复又陷入无边无际的沉暗。
歧师面无表情地自山庄离开,衣影一闪,鬼魅般没入黑暗夜色,月照云移,转过峰崖,忽然间,他在离江畔不远处停了下来。
前方山夜,遥有花林,江水分流,由此深入泽谷,浪去云峰,独坐平石上的玄衣女子赤足浴波,身后明月倾照,川流泛金,听到响动,她便在这粼粼波光之中,侧头一望,清声浅笑:“师叔祖,一夜辛苦了。”
歧师“嗖”地一声掠上平石,重重冷哼道:“哼!没事去招惹天残灭度掌,你若不好好看着那小子,再出这般变故,可别怪我撒手不管,到时候便是少原君那边交代不了,也由不得我了。”
子娆足尖轻轻挑动水波,娇声嗔道:“师叔祖这话说的,倒像是和少原君府比咱们一族相承的血脉都亲近,那皇非……待师叔祖很是礼遇吗?”
笑语曼言,有心无心一句,歧师忍不住又是一声冷哼。子娆凤眸微侧,泛了清光水波,暗地里觑他神色,悠悠再道:“如今的烈风骑,似乎不是当年皇域手下的‘鬼师’,皇非此人,心性上可和他父亲大不相同。”
歧师阴恻恻地道:“没他老子借鬼师破国灭敌、建功立业,他有今日的荣华富贵!”
“十余年前,皇域鬼师纵横天下,所过之处,必定城池尽毁、人无存尸,师叔祖该是为此出了不少力吧。”子娆笑吟吟地挑了眉梢,一字一句细细问道,“后来皇非执掌军权,第一件事便是废鬼师而建烈风骑,看来他对巫族蛊术之厉害并不十分了解,想必也一定不知‘万蛊反噬’是怎么回事儿。师叔祖,听说当年皇域战死扶川,情形极是惨厉,不知……是不是真的?”
歧师眼中精光一闪,直刺那美若天仙、妖若精魅的女子:“你想说什么?”
点点晶光盈缀墨睫,随着子娆轻轻抬眸,那光影一瞬幽滟夺目,便听她柔声道:“还能有什么?我不过想问师叔祖一句准话,王兄身上的毒,如今到底怎样?”
歧师黑暗里眯了眼,不声不言将她打量半晌,方冷冷道:“好个丫头,要挟我吗?”
子娆含笑看他:“师叔祖说笑了,子娆哪里敢?只不过那药毒太过棘手,叫人心里没底。”
“哼!”歧师阴沉着脸道,“你自己不会看?那岄息用毒的手法源自巫族,但凡是巫族之术,难道还有我解不了的?”
子娆眸波微漾:“我就是不解,岄息用毒的手法,如何会和巫族扯上关系,才要请教师叔祖。”
歧师道:“他本就有巫族血统,所学亦是巫族秘术,这有什么奇怪。”
子娆显然惊讶,眉目一扬看他。歧师继续道:“不过此事从来无人知晓,这本就是巫族之内极大的隐秘,上不报王城,下不昭族人,你听了自然吃惊。”顿了一顿,月色下森然一笑,“不过还有更加吃惊的,如今巫族都成灰了,凰族亦被人整治得七零八落,说出来也没什么。当初身为三大长老之首的妁忧私通凰族宗主,生下一女一子,被族内秘密处死。一女凤婠,便是曾得襄帝盛宠的婠夫人;一子却是改名换姓,日后一手灭了巫族,又死在当今东帝手中的长襄侯岄息。”
子娆不由心神微震。妁忧与凰族宗主凤离两情相悦、私下结合倒并非什么秘密,当年凤离曾因此杀妻逐子,惊动王族过问此事,但不久后妁忧练功走火入魔,亡于巫族禁地姒云殿。当日,凤离遣三十六暗羽夜袭巫族,重挫其长老精锐,携女而归,之后不到三年,便也郁郁辞世,临死前将女儿凤婠献于王族,以保完全,却从来无人想到,两人尚遗有一子。
凤离亡故,凰族宗主之位由长女凤妧接替,数年后凤妧晋封王后,此时妁忧之女凤婠亦为襄帝所宠,更因凤离当年杀妻之旧事,深遭王后忌恨,虽然诞下公主,最终却被活殉于岐山帝陵。
子娆借了夜光凝看歧师,似是分辨他话中真伪,忽然道:“女儿既被带回凰族抚养,倘若岄息真是妁忧之子,凤离岂会不知不问,任他流落在外。”
歧师双眼上翻,神情倨傲:“哼哼,他当然查过此事,不过妁忧那时临死产子,负责处置那婴儿的便是老夫,我怎可能让他查到真相?”
子娆眉梢淡拧:“难道是师叔祖你手下留情放过那婴儿一命?”她轻轻一笑,“这倒稀奇了。”
歧师乜她一眼:“你知道什么,巫族离境天大长老的优秀血统,浪费岂不可惜?教养一番,自可留待他用。他那巫灵之境可是与生俱来,难得得很呢。”
月倾空山,江林深寂,四周一时无声。子娆静默片刻,继而唇锋略勾,曼然淡道:“确实有用,难怪当年师叔祖轻而易举便逃离王城。单靠卢狄,制造混乱放你出狱容易,真正将一个刑余重犯庇护那么久却难,倒不知岄息究竟将师叔祖藏匿在何处,竟连禁宫影奴都未曾察觉。”
歧师目中隐有寒芒闪过,阴沉沉地看向她:“藏匿在何处,又与你何干?唔……我倒险些忘了,襄帝是因九公主诞生赦我不杀,哼,那时候若非我在王城,不知还有没有你这九公主,说来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江畔幽波隐隐,映照子娆眸光轻闪:“师叔祖这话叫人听着蹊跷,总不成我出生时,师叔祖人在王城?”
歧师又笑了一笑:“九公主诞时,琅轩宫天生异像,白昼倾夜,九星耀射,幽香满室,七彩琼光夺目而照殿宇,云阁生灿,医女宫奴皆昏昏不知何境,及醒,公主已降,天朗日清,万方明光普照……”
他用一种极其古怪的语气,叙述王典所载九公主诞生时的情况,竟然分毫不差。咫尺间子娆便这么听着,圆月明亮,照映夜空,歧师背对大江,面容却黑沉沉不见一丝光影,而显得格外森暗。那双刻毒阴邪的眼里,似有什么东西正狰狞翻涌,呼之欲出,却又在转眼间,便消失在黑暗深处,再寻不到半分痕迹。
与那诡异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对视,子娆只觉足下温软的江水亦化作凉意直窜上来,如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于未知的一隅,丝吐红信,不知何时便将作出致命的攻击。这感觉令得人浑身生寒,修眉一扬,眸一挑,子娆忽地问道:“师叔祖,当年你们借故处死妁忧,无非是想褫夺她长老之权吧?什么私通凰族,倒没听说巫族还有这般禁令。”
歧师白眉牵动,眼中戾气陡盛:“你说什么?”
子娆似未见他狠厉的目光,澹澹浅笑:“想来,若非趁她临产生子之际猝然动手,巫族离境天大长老恐怕也不是那么好对付。”
歧师森然冷道:“那又如何?”
子娆仍笑,笑眸顾盼似曳流波,自是清冶魅人:“那关我什么事?我只知师叔祖医术高明,往后我们这些小辈还得靠您老人家多加照拂才是。”
歧师眼神几度变幻,森森阴暗不定,最后,别有深意地扫了她两眼,道:“不就是为那东帝吗?你倒是对他紧张得很,就这点儿小事,也值得三番两次来找我。”
子娆唇畔始终带笑,只是眼底星波深处却见冷流漫绕:“我刚刚看过师叔祖留下的方子,对症下药,但那药性,也难免太烈了些。”
歧师冷笑道:“我只管医病解毒,他用了药自己撑不撑得住,与我何干?”
子娆乌睫一垂,复又一挑,便柔柔道:“师叔祖,我知道你的手段,定有办法让这药平平安安用下去,不过举手之劳。”
不知想起什么事,歧师目中阴气复盛:“你当以他现在的情况,数十种毒再加上九幽玄通的阻缠,是医个头疼脑热这么简单?岄息当初借了以毒攻毒的药理,以特殊的手法控制分量,在他体内不断用下剧毒,只要有更甚一分的毒入体,就能克制其他稍弱的毒性,直到身体极限为止,便是因此,才让他凭血顶金蛇的毒撑到今天。二十年来他体内各种毒性相互制约,牵此动彼,如今没有最初的配方,我便不能动此根本,药性如何缓得下来?缓下药性,倘有哪种药毒压制不住,一旦发作便够他消受!”
子娆知他心性,为人医病也绝不会叫人好过,哪里是无法可施。“话是这么说,但这点小事怎难得过师叔祖?”
歧师方要抢白她两句,忽然眼中毒光一闪,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转,便道:“办法当然不是没有,你亦曾修习巫术,难道不知巫族用药的法子?”
子娆心头一跳,抬眸看他。歧师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不过别怪我没提醒,那法子可不是什么人都受得住的。”
子娆垂眸未语,过了一会儿,淡淡挑唇一笑:“既如此,子娆便多谢师叔祖了。”
月夜下歧师与她冷眸对视,哼地一声出口恶气,再不多言,甩手而去。子娆目视他消失在深夜中的背影,转身以手撑石,淡看明月。
月华千里照江流,幽澜,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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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
扶川城,一场水灾过后,整座城池草木萧杀,大片大片断壁残垣湮没在微明的晨光下,四处皆是枯石烂泥、黄沙蓬草,放眼望去,哀鸿遍野,满目荒凉。
连日大雨之下变得狂暴汹涌的江水卷起层层浮沫,长波急浪穿城而过,将码头粗大的木桩半淹在水中,逐渐靠近的跃马帮商船被冲得颠簸轻晃,船头徽旗飘扬不止。
为首的主船上,舱帘一掀,解还天步出舱门,迎着料峭的江风舒了口气,一眼便见玄剑黑衣的墨烆立在船头,上前招呼道:“墨将军,早啊!”
果不出所料,仍是一张不苟言笑的脸,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话都吝啬多说一句,比起性情豪爽的聂七简直是无趣到了极点,数日同行,解还天早已领教过了这位帝都第一剑手惜字如金的本事,当下见怪不怪,回头传下命令。
如同黑夜降下帷幕,一双双劲帆在微明的天光中先后落定,大船徐徐靠岸,抛锚停泊。下面早有分舵弟子安排接应,江边火把林立,随风闪动,船上装载的粮食、草药、布匹等被依次搬运下来,数十辆车马如龙驶往城中,码头上顿时变得喧闹起来。
解还天此次带来的帮众不过五百余人,十人一队,五队一部,五部一卫,皆依军中编制统管,各部属职责分明,等级森严,令人不难想象,一旦有所需要,眼前这十余艘铁甲商船立刻便能化身为一支强劲的水军,再加上先前进入七城的两批人马,纵使遇上楚国训练有素的战舰,也有一战之力。
迎着晨光站在船头,墨烆面上掠过复杂的痕迹,跃马帮少帮主一条性命,换来这强大势力的联手合作,帝都的筹码又多一枚。一颗颗棋子按照既定的宿命落上棋盘,风起云涌,硝烟浩荡,在漠北茫茫风尘中化作女子妩媚的忧伤,决绝的眼眸……墨烆想起临行前见到的九公主,不由微蹙了眉头,忽然被一阵寒暄拉回神思,却是跃马帮少帮主殷夕青率人迎上船来。
殷夕青身着碧色袖金麒麟纹武士服,背挂短刃方天戟,晨风之中大步而行,发冠熠熠,衣摆翻飞,号令一方的跃马帮少帮主一身勃勃英气,与日前病卧榻上的少年判若两人。
解还天是跟随其父创下跃马帮基业的老舵主,殷夕青虽身为少帮主亦对他尊敬有加,赶上前来阻他见礼,转而望向旁边声色沉默的墨烆:“墨将军,幸会!”复又低声道,“敢问东帝圣安?”
墨烆盯了他一眼,简单答道:“主上安好。”
殷夕青眼中扬开笑容,随手便攀了他手臂道:“一路辛苦,请将军随我入城!”说着也不待墨烆回答,攀肩搭背一路说笑,引众人往城中分舵而去。
跃马帮分舵位于扶川地势略高的西城,后面紧挨城中点将台,扩建了数排簇新的粮仓,楚都运来的所有粮草药物皆存放在此,每隔三十步便有人把守,亦不断有物资运到城中,接济受灾百姓。这分舵虽是仓促改建而成,但规模气势可见一斑,殷夕青与解还天等人进了主堂,命人沏茶待客,一边将近来扶川等七城情况简单道来。
墨烆此次奉命北上,之所以与跃马帮同行便是为扶川一地的部署,听了个大概,起身抱拳道:“少帮主,借步说话。”
殷夕青放下茶盏,将手一挥:“你们退下!”堂中部属包括解还天顿时走了个干净,殷夕青抬头笑道:“王上有何安排,将军尽管吩咐下来,夕青万死不辞!”
面对这爽快的年轻人,墨烆纵不满他累得主上旧疾复发,此时倒也生出几分好感:“主上有令,请少帮主筹备五万军队的粮草,置于扶川安全之地,以备所需。”
“哦?五万大军?”殷夕青略加斟酌,便道,“好,给我十天时间,届时将军随时可找我调粮。”
“最多七天。”墨烆道,“七日之后,少帮主请调城中战船据守沫水,厉兵备战。”
殷夕青眸光一跳,方欲说话,忽闻外面响起震耳的爆炸声,紧接着一道浓烟冲天而起,顿时将破晓的天空重新笼入昏暗。
“是粮仓!”殷夕青霍然起身,话音未落,身边黑影闪过,墨烆已掠出主堂。
堂外正西方向爆炸声接二连三传来,点将台前数个粮仓已没入烈焰,火借风势,正向四面逐渐蔓延,几名跃马帮弟子横卧火场,已然气绝身亡。
墨烆在火场边缘一停,目光扫过地面,眼底精芒倏现,仿若惊电无声。
殷夕青随后赶到,急声喝令:“调水龙灭火!”一抬头,墨烆的身影已没入火中。
跃马帮调集人手,几道水柱射向起火的粮仓,火势顿时压下大半。此时,中心兀自燃烧的烈火轰然爆开,随着落焰四飞,一道剑光迫着一抹红色身影急速后退,自大火中破空而出!
众人只见半空里剑芒陡盛,点点焰光罩向如影随形的白刃,与那锋芒一触,骤然四散。剑气卷灭飞火,流星迸射,但听“哧”地一声急速声响,一道血光,漫天碎衣,伴着那火红的身影飞坠下来。
被墨烆自火中逼出的红衣人左手衣袖尽碎,落地一个踉跄,尚未站稳,眼前利光迫目,长剑点向咽喉,匆忙下侧身急翻,右袖绽出一道火光,直扫墨烆面门。
墨烆冷哼一声,手底剑气凛冽,仿若千军万马破开烈焰,以生死之势罩向面前顽抗的对手。那人似被这气势骇住,再要变招已然不及,便被长剑洞穿肩头,痛叫一声跪倒在地。
“宣王座下赤焰使。”冰锋般的声音,不带分毫感情,冷冷响起在头顶。持剑之人面无喜怒的注视,赤焰使抬头撞上那双锋利的眼睛,突然一震:“你是……”
墨烆剑锋陡斜,逼向他喉间:“替宣王刺探情报,掌握军机动向,宣国冰焰二使,向来形影不离,冰流使人在何处?”
赤焰使目光逡巡,闭口不言。墨烆也不逼问,长剑向下一带,血花飞溅,赤焰使一只右臂齐肩斩断,惨叫着滚到在地。
眼前锋芒一闪,剑尖仍旧指向咽喉:“冰流使何在?”
跃马帮弟子纵然称雄江湖,却也未见过如此干脆的逼供,一时间无不凛然。由于扑救及时,粮仓中的火势已被扑灭,唯余几处火苗闪动,冒出黑烟阵阵。赤焰使咬牙抬头:“难怪扶川七城大灾不乱,原来如此,你想杀我和冰流灭口……岂有……那么容易!”
墨烆面上仍是不见波动,剑尖下移三分,抵上他胸口神封要|茓:“命门被破,焰火功周身反噬的滋味,你要不要尝?”
赤焰使面色陡变,似乎生出惧意。此时火场四周忽然传来阵阵奇怪的“丝丝”声,未等众人有所反应,地上十几架水龙猛地迎头抬起,水柱急遽喷出,化作一片利冰铺天盖地罩向墨烆所在。
如此近的距离,令人根本无可退避,赤焰使眼中凶光骤闪,左手亦幻出一刃流火Сhā向墨烆心口!
坚冰烈火,眼见将墨烆吞没其中。赤焰使只觉眼前一花,背心一麻,墨烆却不知何时到了他背后,挥掌击出,变成盾牌的赤焰使迎着冰流飞出,登时被无数冰刃钉在地上,殒命当场。
冰火残势蓦地冲向天空,一道墨色身影随之拔地而起,剑如长虹射向众人中一名跃马帮弟子!
那人断声大喝,双手外划,一双冰轮破空飞出,与墨烆剑锋一触,散开无数冰雨,如屏障一般遮挡了所有视线,借此空隙,其人便往点将台方向遁逸而去!
“回去!”随着笑声长喝,一对方天戟从天而降。
劲风刮面,前路尽被封死,那冰流使迫不得已纵身斜退,骇然感到一股剑气已至后心。
不及回头,剑锋冰冷的感觉穿心而过,方天戟亦在此时划下致命的一击!碎冰如水,伴着飞血的身躯坠落台下,“呛啷”一声,墨烆长剑入鞘,飘然落地。
重伤垂死的冰流使吃力抬手,抓向屹立眼前的黑衣人。如此沉默的姿态,如此锋锐的气势,临死前心中诡异的清明令他确定曾经在宣王身边见过此人:“你……究竟……是……”
“帝都左卫将军,墨烆。”
冰流使瞳孔猛地收缩,手指一阵痉挛,满面震惊与不甘却已再不及表露,重重栽倒在地,大片鲜血自身下洇散开来。
此时殷夕青也从点将台上跃下,低头查看:“是宣王的人?”
“宣王军中密使。”
“清查损失!”殷夕青回头吩咐一句,继续道,“看来将军对此二人很是熟悉。”
墨烆唇角微微一动,似是笑痕,又不尽然,他曾数次奉命潜入宣王身边,对其军中人物了如指掌,这赤焰、冰流二使乃是宣王手下得力干将,除此二人,便等于遮住宣王半边耳目,对主上用兵极为有利,“我曾和他们交过手,可惜之前被他们走脱了,今次还要多谢少帮主。”
“哈哈!”殷夕青爽朗一笑,回头听了部属禀报,挑了挑眉梢,“呵!这两人能耐不小,竟毁了我们六座粮仓。”
墨烆蹙眉:“恐怕要辛苦少帮主了。”
殷夕青笑道:“没什么大不了,七日之内我保证将军粮草就是!唔,宣王派人潜入城中,难道当真要在扶川动兵了?”
“哦,你赌扶川吗?”
翠林影下,泉暖如玉,袅袅薄雾浮过回廊,于满园暮光中若即若离地曼妙在一倾碧波之上。
有些慵懒的问话自廊下素锦竹椅上淡淡传来,柔若浮云的丝袍仿佛在人身上笼了一层淡淡烟纱,合目而卧的人唇边一丝微笑亦在这黄昏的光影下似隐若现。
“宣王确有在扶川用兵的迹象。”苏陵似是回答,却又未下结论,“究竟如何,还要看烈风骑的动向。”
浮浮缈缈的暖雾,夕阳的影子倒映泉畔,荡漾在竹叶花间,看不甚清晰,“若你是姬沧,难道便坐等皇非占此先机?”主上的声音在一片浮缦的暗香中,忽然有种幽深的意味,苏陵一怔,道:“无论如何,姬沧总不会无视皇非的布置,贸然行事。”
“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白袖上金色的丝纹轻轻一拂,竹椅上子昊直起身来,空中飞鸟振翼的轻响,一只细小的青鸟穿掠雾岚落上他袖端,如一片翠羽飘入了洁白流云,脚环上镀银小筒,依稀带着漠北的春寒。
“诡兵奇变,虚实之道。”看过密报,他侧颜一笑,长长凤目中流开温冷的波澜,“宣王姬沧,当得起少原君的对手。”
苏陵接过密报,一眼扫下:“宣王遣赤焰、冰流二使潜入扶川,并调左右二军十万余众逼进七城。”
眼前丝云飘拂,隔了雾气只见淡淡白衣如烟,逆了光阴仿若即将消逝了去。子昊已起身往室中走去,薄雾晚香里丢下一句话:“姬沧的赤焰军,现在何处?”
苏陵心头一凛,转身跟上他从容的步伐。子昊侧头一瞥,那一瞬间眼底深邃的光芒,惊起天地烽烟急。
“无余到了哪里?”
“日前过昱岭,今天已至射阳。”
“好,比想象得要快。”冰帘清光在身后溅落满地,子昊拂帘而入,停步案前,“传令墨烆,让他与无余会合,兵分两路,一路主力驻军介日峰,一路挑选暗部精英,截杀烈风骑所有靠近大非川的探马。”
苏陵手中密报一紧,眸心熠光锋亮:“冥衣楼各部可配合跃马帮,牵制姬沧大军,一旦有所异动,亦可出兵接应,保证万无一失。”
子昊指尖沿王舆图一路北上:“以烈风骑的速度,真正过鸣原急行军的话,不过一日便可至丹昼境内,运策得当,两日可下仇池、刑卫,兵逼厌次。只要皇非先拿下这四座城池,便不会一败涂地,届时自有反击的余地。”
苏陵抬头道:“烈风骑应该不会让我们失望。”
子昊道:“最晚一批战马两日后到楚都,你便立即启程回国,调动兵马,等待最后的时机。”
苏陵微一振袖,肃然领命,瞳心深处波潮浪涌。
宣王姬沧此次以《冶子秘录》约战皇非,已是不耐眼前与楚穆抗衡之局面,欲将这棋盘彻底推翻。皇非同帝都达成共识,高调应战,锋芒逼人,双方无不要借此一战,奠定九域霸业。如今姬沧表面上调兵遣将,逼进七城,其精锐铁骑却在此时不知去向,必然另有图谋。主上暗中调遣洗马谷中精兵,以策应变,却同时将宣军动向全然隐下,即便是烈风骑探马,在洗马谷暗部的刻意阻挠之下,也必然错过这重要军情。
五百里大非险川,三谷交纵,险壑深崖,人兽绝踪,飞鸟难渡,就像楚宣西部一道天然屏障,从来便非兵家必经之地,但真要行军,却难不倒姬沧手底百战精兵。
试想无论楚军自何处进攻七城,姬沧的精锐部队如果突然横跨大非川逼向上郢,将是何等局面?国都被围,皇非必要回师救援,北方蓄势待发的宣军则可发起突袭,攻城之军调转兵锋,成两面夹击之势,纵以皇非之能,也可能措手不及,而惨遭挫败。
苏陵抬头,光帘垂影,仿佛金殿高处君王庄严的旒冕,隐藏之后的面容讳莫如深,一种平静至无情的漠然。显然,主上就是要楚军错过情报,要少原君临阵一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姬沧可以包抄楚军,靳无余和墨烆这两支隐藏在暗处的劲旅,也可以在关键时候配合皇非灭掉宣军主力,助楚军脱困,合军进攻宣国。
届时宣国东、北两方,将有柔然族精兵和昔国军队同时出现,四面受敌之下,姬沧纵有通天之能,亦难反败为胜。如此毕其功于一役,宣国灭亡,烈风骑气焰遭挫,王威震于九域,一举数得,则大局可定!
纵横兵锋,一算谋尽天下。如此险棋,如此胆略,纵见惯东帝深谋远虑,苏陵仍觉心神震动。无论帝都王城九华殿上,还是竹林雅舍谈笑之间,眼前素衣清容的男子永远有着掌控一切的力量,万千风云莫可学。
一盏夔龙金盏灯照亮连绵不绝的王舆江山图,点点细微的布置在这灯火之下渐渐渗入四海山川,每一寸疆土大地,当苏陵终于退出室外时,夜幕已至,微风拂面。远处黛青色的天际隐有光亮冲
第二十九章 ...
上长空,苏陵抬头,微微扬眉,大战将至必祭鬼神,何况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玄元夜呢。
作者有话要说:60章修改,算是对流苏长评的回复,话不多说,实际行动为准,希望修改版相对效果好些,多谢流苏的建议。
前面基本情节没动,细节做了部分调整和删减,个别章节推翻重写,但不牵扯人物设定和剧情框架,亲们可看可不看,并不影响后续发展。目前看整篇文章可能会近百万字,如果中途停止更新,就是没时间写,还请大家多多包涵……
p.s.修改过程中内定HE结局加后记,送给一直陪我改了60章文的nice干妈~
by被教导成亲妈的后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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