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佳不是不意外,她虽能从阿全不慎透露的只言片语中猜出,现在的怀葑早已不同往昔,可当她真实地呈现在眼前时,自己还是不能完全接受这个事实。
“意外么?”她一语点破霜佳的心思,面上依旧浅笑盈盈。她微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如扇,掩盖住瞳中的晦黯,“我对霜佳姐姐可是更加意外呢。既然知道此举违背天意,命数迥变,且凶险异常,残命无异于妖,你为何要接受我的帮助,一次又一次地续命?”
霜佳盯着她半晌,勾起了唇反问道:“你若是我,可会如此?”
怀葑皱了皱眉,很快答道:“若有牵挂,必会如此。不知霜佳姐姐的牵挂,是阿全?”话音刚落,她便微微滞住,只因模糊之中她似乎抓住了一丝头绪,再有一点点便要豁然开朗了。
“呵呵。以你如今的心智,想必此刻脑中已有大概,又何必再来问我。”她转过身去,眺望着山崖下的美景,突然觉得胸中涌上一股奔腾之气,情不自禁地催着她一吐为快。
“渠氏霜佳,生在一个美满的家庭,父母鹣鲽情深,兄弟姊妹谦恭互助。村中的长辈朋友对我关心爱护,而男子们无不心存爱慕。我挑选了最好的做了夫婿,婚后恩爱幸福,虽然平平淡淡,但一切都是美好的。只是一切美妙,顷刻间,老天撕裂给你看。”
她眼神中的柔软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不甘与强硬,“我带着三个月的身孕在山头采菇,那日陡降暴雨,毫无征兆,林中大树遭雷击倒塌,我失足被埋在下面。孩子没有了,爹爹和小弟更是因为出去寻我双双被熊咬死,死无全尸。”
怀葑倒吸一口凉气,那是两年前罢,就在她刚刚同重鸾在清源镇安顿下来之时。阿全颓废憔悴地下山来找大夫,却意外遇上了她。瞒了重鸾,趁这个最牵挂她的男人出诊之际,她应下了阿全,勉力动用体内残存未被封印的灵力,将霜佳的命盘重写。
“你既是先知,那就告诉我,这是我前世造的孽障今世来偿么?可前世的那人与我何干?前世今生,两条截然不同的命运,没有任何重叠的记忆,即便元神相同,又怎会是同一个人?我……我只想单纯地好好过这辈子,这辈子还没活够,还有很多未竟之事,我如何甘心就此撒手?”
怀葑怔怔地听着她的话,原本昏暗的世界里蓦地飘过一丝光亮,她跟着飞奔起来,越跑越快,直到握住了它,看着那时隐时现的光在手指间缠绕,突然之间圈上了她的臂膀她的身体,迸发出闪亮的火光来。
是啊,走过黄泉路,渡过忘川河,跨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汤,来世的他姻缘又会如何在三生石上刻写?来世的他不会记得自己的音容形貌,即便是忆起前尘旧事,也只会觉得是大梦一场罢?她并非对他没有信心,换做是她,也宁可违了地界界规,拼尽几世轮回留住这记忆,好来生再来找寻对方。
只是她不敢,不愿,不能也不忍连累他至此!
只是何必,一定要陷他于两难,逼他无能为力地走至无可挽回的一步?而自己,又何必约定俗成往着既定的终点义无反顾?其实,并不是没有办法,而那个方法对她来说却是……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这辈子遇到重鸾,是此生最美丽的事。他为自己做了那么多,这次也该换成她了,让她撑开保护伞,做一次庇护神罢。
直至今日,她才擦亮了原先蒙雾的双眼,看清了下来要走的路。原来这便是自己寻求已久的答案,而刹那的顿悟,一切真的只在一念之间。
她将思绪拉回,抚了抚袖子,意味深长地看了霜佳一眼,“霜佳之睿智,世间少有。而霜佳之执念……你那时是感激我的罢,但却对我喜欢不起来,只因为我所拥有的能力,不是么?”
霜佳不屑地哼出声,咬牙说道:“非神非仙,凭什么你有窥探天机的能力?就算是神仙,又有什么资格定论人之生死命运?更何况是你,一介凡人,竟也能修改命盘,翻云覆雨!”
怀葑心中一痛,想起自己的养兄来。幼时与吴洵归亲密无间,于父母膝下共享天伦,后来竟与其反目成仇,只因他救了自己一命,便要以命抵命,折损寿数阴德为母亲续命,这与定论他人生死有何区别。
“霜佳,那么在你心里,我救了你,到底是对是错?”她又抚了抚袖子,动作温和轻柔。
“……我不知道。”她愤愤地扭过头去,痛恨自己的矛盾。
“我也并不在乎这些,只希望你不要再做出任何让大哥烦心的事。”怀葑的面庞柔和了下来,“他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大哥,也是怀葑这辈子最爱的人,所以我不允许再有任何人伤害他,一点点都不可以。”
那一霎那,霜佳仿佛从她颜色黯淡的眸子里看到了磐石一样的坚定,是那样的耀眼明亮,从她娇小的身体里如此毫无保留地散发出来,那一刻,她被无言地折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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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天边还余些晚霞,折射着未尽的光辉。身后的云中村华灯初上,在树林的遮盖中明明点点,若隐若现,这般景致真如蓬莱仙境般令人陶醉与沉沦。
山崖边的女子素衣无华,绝尘脱俗,静静地立于风中,似乎陷入了沉思。她一手横于胸前,另一手正一遍遍轻抚衣袖,好似里面装了十分心爱之物。
良久过后才听她叹了口气闭上双眼,抬手之间有什么黑色的烟雾抖落出来,轻飘飘地悬浮在她面前。她右手画圈左手结印,双手合十时一团金光从指缝中析出,散开,缓慢地围绕住那团黑色,渐渐与之融合……
再度睁开双眸时,那物体已经变成浅白色,淡淡地和早晨的薄雾一般。
“我已为你度化,如今魂魄齐集,意识增强,已可自行去寻鬼门关。”见那白雾不动,她无奈摇了摇头,“此生虽未做得一日他们的孩儿,但也算了却了同阿全夫妇的这段因缘。你方才可听见了么,前世的缘不要带到今世来还。我不知你对他们有何眷恋,但他们已不是你曾认识的人了……放弃轮回,落为荒魂……你不悔,当真不悔?”
白雾犹豫良久,终于依依不舍地散去,与那山林溪涧中夜晚升起的雾气融为一体,再也不能辨认。
远处的曲笛声传来,宛转悠扬,闻之忘忧。那调子十分地温柔,节奏时快时慢,淡淡地却带着一股殷殷期盼。怀葑想起了儿时在夫子爹爹的书中看到的故事,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霎那间,热泪滑落脸庞。
——是的,我情愿放弃轮回,落为荒魂,即便永不超生亦无怨无悔,只要……此生此世能伴你身侧,吾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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