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呀。”
河道清窄,乌篷船静泊在一镜碎月上,屋榭飞瓦逐水排开。桥或拱或平,均是干净无尘,他与她走过了许多座。
飘着点小雨,刚好蒙湿一层细发,苏锦凉觉得连这雨都是恰到好处,脚下不自觉就步子轻快,踢起一层清水顽皮地洒在鞋尖上。她想如果是卫灼然在这的话,一定又要责她为何不记得打伞吧,下意识就吐了吐舌头。
街上的人很少,青瓦垂柳在蒙蒙烟雨里看来最为安静动人。
“来江研好多天了,今天才是真正的开心。”苏锦凉停在凝翠碧柳下真心地咧开嘴笑,随意指着近旁的石阶河道,“你看这里像不像那次万盏华灯时我们喝酒的地方?”
顾临予的眉轻轻动了动:“恩。”
“那天晚上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好开心好开心。”苏锦凉又下意识地去拍肚子,偏头遥想,“还记得那青梅酒的味道……奇怪了,我明明喝的是桂花酿,怎么满脑袋都是那酸梅子……”
“锦凉。”
他忽然打断她的话,双眉在夜里隐隐蹙了起来,静视着水面烟波,“这一程行完后,可有想过要去做什么?”
苏锦凉怔了一怔:“想这个干嘛?我还真没想过。”
“难道你以为……”
“我知道!我知道……”她急急打断他的话,低下头有些黯然,“我走了这么久,也懂不是世事都能如意,大家在一起时快活,走完这程自然是要各自散了的,只是……”
她咬咬下唇,终于视着前方缓缓划过去的小舟努力说道:“只是我没有想这么多……我只想着你去哪,我便跟去哪,我跟着你走。”
她怕被他打断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又抢着说道:“我知道你有自己的事要做,不喜欢和别人交代……正好我也不需要知道,我就只喜欢跟着你,什么地方如果你在……我就会很安心。”
舟行水漾,划出一圈圈水纹,层层波荡开击上船沿,风月无边。
“那如果我是去杀人呢?”顾临予转过头视她,“如果我是去杀人,你也和我一道?你费尽心机伤痕累累地从那离开,又要再绕回去吗?”
苏锦凉听着这话楞了,连连摇头:“我不知道……”她扭过头,仔细想了想,认真地答,“我会想你做这事的原因……其实也不用原因,我信你……本来人生路有很多就是兜兜转转的。”她慰自地笑了一下。
“我不需要你这样!”顾临予的声音有些愠怒,视着她的眸子不复之前的平静无澜,“你若要这样便跟他一道走,他权势在手,可护你一世周全,那次来杀我的人你也见到了,以后多的是这样的,你又何苦要随我走这尘路!”
雨不下了,空气依旧潮湿,燕子斜飞点过河床,扰乱了那水心又很快飞走。
夜晚的江研,水是黯蓝色,沉沉的,没有止境地向着续砌的桥洞,永不回头。
“我五岁以前有过一个爹,他很穷,是个酒鬼。”
柳条绿得惹喜,被风吹迭着同她的发一起飞,苏锦凉瞧着对岸素窗里稳稳燃着的黄晕,轻轻嗅一口能嗅到温暖。
“他有一年去街上捡酒瓶子喝剩酒,那天运气好,拣了很多,他不小心喝高了就把我拣了回去。”
顾临予转过头看她,她的脸在夜里被柔光笼的半明半暗。
道上的人忽然多了起来,有年轻姑娘有小孩,添了许多平和安好的味道。
“人醉酒了总要犯糊涂事,他这辈子糊涂事做多了也不差这一件,女人被抢了,丢了活计,成天懒在家里又只爱喝酒,还带了我这么个拖油瓶。”苏锦凉眯着眼笑了起来,“所以我说我命硬,跟着这样的爹不也长大了么?”
“可他不是我爹,才三岁我就知道了。”
她说得很平静,根本不像说自己的事情。
“我两岁才会的走路,三岁才能跑,那时候我就天天跟着他出门。他醉醺醺地走在前边拣酒瓶子,我就满头大汗地跑在后边跟着他拣酒瓶子。他喝酒,我也喝酒。”她又笑,嘴咧的大大地看他,“所以你看看,虽然我不喝酒,但是我喝起酒来还是很少醉的,只有开心的时候才醉。”
“我和他缩在街边喝酒,我们两个的衣服都很破,我很冷,就努力往他身上靠。”
有一群小孩突然举着风车笑着从他们身边跑过去,撞得人东倒西歪的,顾临予忙伸手拉住她。
“没事。”她挥挥手,继续说,“我看见对面街上也有个爹,抱着个干净的小男孩站在摊前看老爷爷捏糖人,那爷爷捏得可漂亮了,孙悟空、猪八戒、哪吒,他什么都会。”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回头笑着和他解释,“孙悟空是我们那里的一个大英雄,他降妖除魔,无所不能。”
顾临予看着她,淡笑:“我知道,和你一样。”
“对对!跟我一样。”苏锦凉笑地得意地回过头,“继续说啊……那个爹用好温柔好温暖的语气问那个小男孩,‘你喜欢哪个呀?喜欢哪个爸爸给你买……都要啊?都要不好,吃多了会坏牙齿的。’”
苏锦凉认真学着那爸爸的样子软着声音说话,顾临予心里一动,轻轻握紧她的手。
“那时候我就知道我爹和人家不一样了,人家的爹爹会抱抱,人家的爹爹会温柔地讲话,会买糖人,会把他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爹只会丢瓶子粗声粗气地骂我是个哑巴,晦气!迟早哪天把我丢了就能发大财。我从小要强,就自己走了。”她缓了缓,又继续说,“我走的那天是除夕,特别冷,家里除了酒什么也没有,我喝了半瓶,胃烧得厉害,就把他丢在邻居家新砌好的房子上。”
“那天烧了好大的火,照得人一点都不冷,可能是我小时候碰上的最温暖的事了。”
“不不,这才是最温暖的,那碗阳春面。”苏锦凉嘴角一勾,眼睛里隐隐有些泪光,“那天晚上我一出来就转了运,碰上了一个好漂亮的小男孩,他给我一碗面条吃。”
“那是我第一次吃面条,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很快就吃完了。”
“可我吃完以后才知道,那也是他第一次吃面条。他饿了整整三天,却把那碗面推给了我……我把香喷喷的面条和葱花都吃了,他却只喝了那碗汤……”
眼泪成串地落了下来,她嘴角在黑暗里拉得有些委屈:“他把碗舔干净以后,特别不好意思地看着我说‘其实我吃饱了的,我只是不记得他的味道了。”
“顾临予,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苏锦凉拉着嘴角问他,那委屈的样子就像一个没长大的小孩。
他眉头一蹙,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她身上有淡淡的香气,同她的笑容一样纯真美好。
他轻轻拉着她沿着河堤走,杨柳摆,人声闹,路潮心湿,天上开了巨大璀璨的花。
“你知道吗?那天也是这样,天上有很漂亮的烟花。“她轻轻地说。
“啪!”那一记响亮突然炸开,顾临予向来沉定的心平白惊了一跳。
“他教我说话,教我认字,我才知道我原来不是个哑巴,我也可以像别人一样聪明,我们一起伴着长大,虽然很穷,但是一点也不苦。”
路上的小孩笑得很开心,举着焰火到处闹,淘气的声音从这条巷子穿到那条巷子。
“我那个爹没说错,我走以后他果真转了运,我十岁那年他中了奖,有好几百万吧,在你们这可以买上几座大宅子,一辈子吃穿不愁了。沉然叫我回去,说能吃好穿好,不用跟着他受苦。”
“我那时候还小,特沉不住气,眼泪什么都流出来凶他,我说‘你别想撵我走!就是你以后穷得只剩下一碗面,一碗阳春面,我也要跟你走!’”
他们在风月桥前停下来,有许多盏莲花灯在水上漂过去,远远近近,灯影绰绰,柔美似幻。
顾临予买了一盏,那莲瓣轻红,寓意美好,和满,团圆。
“真正对你好的人总是会在的。”他看着她,淡淡道。
她使劲摇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可他还是走了,他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人带我吃阳春面。”
“锦凉,你要知道,一辈子那么长,总不会有人一直陪着你走下去,你自己的路,自己要坚强,往昔美好只是为了让你记住,好在风雨路上无惧前行,一条路有人来有人走,不是离了谁就走不下去的。”
“总会有的!”她扭头急声辩驳,那水光潋滟晃在他的脸上,明暗不定。
他面色沉静,直直视着她。
她心虚地低下头,“我相信总会有的……”
我相信总会有的,比如你,我走了几千年,几万里路,穿越了多少的时空才来到你身边,我想和你一起走很远很长。
顾临予没有说话,淡淡将写好的红纸乘在莲灯上,躬身放了。
红莲和美,顺着清波澈水泛了,能漂得很远,很长。
“有这样的念想也好。”顾临予望着汇入灯海的那一盏跳动,眼神渺远,“只望你能一直坚持自己的初衷,不会被左右改变。”
“我不会,我一直都会是我。”她飞快地回答。
“那你……也一直会是你么?”
顾临予回头看她,她映在那一片黑暗里,目光试探,眼神明亮。
他视了她半晌,又转过脸去,淡淡道:“我一直在自己路上,自然会是我。”
苏锦凉笑了,挂着些许释然,忽而又轻撅了嘴,叹道:“哎呀……不知道你爹娘是什么样的人呐,能把你脾气生得这么倔。”
“我爹?”顾临予轻皱了眉,很快又舒开,淡淡道,“我爹是全天下最倔的人。”
苏锦凉哑了哑,有些意外,只是随口扯扯,没想到他真的会说,这好像……是第一次听见顾临予说自己的事吧。
“我爹为了我娘,抛了所有一切,执意将她从别人手上抢了过来。”
苏锦凉又哑了,没想到他爹是这么冲动狂野的人啊,她呆了一下马上说:“那很好啊,虽然这做法是有那么点小不道德,但是自己真心喜欢的就该争取啊!”
“抢来以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面。”
苏锦凉这会彻底哑了,她呆了好久,只能喃喃念:“怎么会……”
顾临予望着流水长桥,淡淡开口:“有时候,爱也会是一种伤害。”
苏锦凉愣愣地将这话反复思量,好久才勉强却坚定地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若爱他就要对他好,十倍百倍,一点伤也不许他受得……”
“好了。”顾临予忽然回了笑拍她的头,“随便说说你还较真了,走吧,淋了一身雨,再站就要着凉了。”
苏锦凉傻愣愣地被他拉着走,半天都未回过神来:终于能在一起却再也没见过面……怎么会这样……不对啊,他不是说爹娘是在商州做小生意么……
这夜的江研特别热闹,没有四月烂漫的江花,天上却满放了灿烂的烟华。
倾尽冷艳,无痛无伤不成章。
苏锦凉只顾着跟他走,忘了要回头看,她只记得那些“砰砰”的声音,像心跳的声音。
像心动的声音。
他们坐在津渡桥旁的小酒楼里,顾临予点了一碗姜汤,端上来时自己先拿了,蹙眉吹了一吹,觉得不烫了才端给她。
她头发有些湿,但是一点也不狼狈,轻巧的鬓发贴着清秀的脸,很美。
他端给她:“喝了。”
她听话地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半,抬手
69、63 天涯心事少人知 ...
抹了嘴巴,又端给他:“喝了。”
他皱了皱眉,复而笑了,接过来一饮而尽。
这里是江研,这里有无边江花,有轻梦乌篷,有莲桨残荷,是她念了好久,要同他一起来的地方。
有许多许多都未来得及如她先前所想一一去看看,可她还是觉得实现了。
跟着他走,便实现了。
他牵着她在回去路上走了好久,她才想起来问。
“顾临予,你开始在莲花灯上写的什么?”
顾临予抬头望见了那照人的清辉,微启了薄唇:“你看,月又快要圆了。”
苏锦凉亦仰头看,地上拖了两条长长的影子,静静叠在一起。
“良辰,美景,佳期。”顾临予收回视线,神色微微变了变,继续笃定向前走,“我写的那句话你很熟。”
“恩?”
“但愿人长久。”
顾临予,很久以后我都会反复想这天晚上你念这话时的语气:平静,自然,像在陈述一个既成的事实,没有波澜。
那时候的我听得满心欢喜,喜得什么……都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我差点就要以为一切都能这么顺其自然地长久下去,你,我,我们。
我太欢喜,欢喜得忘了在长久前面还有一个但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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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行到院门的白墙时,苏锦凉才看见那门开了,院里露出两点灯光,烘亮门口立着的那人,一身华白,清水折扇,身形修长。
她被顾临予牵着,忽然有点心虚,轻挣了一下,他却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今晚江研镇上很热闹。”卫灼然摇着折扇,笑意沉沉道。
苏锦凉点头:“我们也刚从外边回来。”
“不早了,卫兄也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赶早。”顾临予经过时颔首轻道,也未多作停留,片刻就拉着苏锦凉进院了。
榆树影在白墙上投下哗啦啦的斑驳,他们站在那一丛摇晃的阴影里。
“自己换身衣服,头发擦干,早些睡。”顾临予立在门口,视着苏锦凉道。
“恩。”她顺从地点头应了。
顾临予心里动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她有些湿的脑袋,轻声道:“今后若是一直都很好……就一起走。”
她惊异抬头,话还未出声就被他打断。
“进去吧。”
她紧合上门,靠在那树影婆娑的纸糊门窗上,睁大了眼睛,轻张着嘴,胸腔起伏不定。
他在门外静立了片刻,微敛了眉,转身下阶回房。
“顾兄留步。”
风淌过庭院,除了冷意未留下半点痕迹。
顾临予停下步子,转身,看着他淡道:“何事?”
卫灼然收了折扇,清润淡笑:“有一二事叨扰,烦请顾兄借一步说话。”
水洼低聚,燕巢泥暖,木门上那张红彤彤的门神符今夜被雨洗到了地上。
这一夜,千里潇湘葡萄涨,人解扁舟欲去。
两道修身颀然对立,映着清水潮潮,长影静默。
远角寒楼,有幽幽的笳声间或入耳,和着一两下拍板,长路凄静。
他沉声在对面质问:“禁军围缉,暗刺布阵,劳驾这般大的阵仗,敢问顾兄究竟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真是卡得我太销魂了…………
下章亲爱的燎哥华丽丽要登场了……
70
70、64 事如春梦了无痕 ...
晨光熹微,清波江面上撑开一蒿,细线水纹浅浅,离人渐远。
江研蒙在薄淡的雾里,悠静小镇还未来得及苏醒。
卫灼然坐在篷中于众人谈笑间回望,看见一洞深幽外的明亮天光,她湖蓝的背影与白墙青瓦融在一起。
苏锦凉立在舟尾眯着眼睛,心中有一份言不明的惆怅与难舍,顾临予替她披上一件衣裳,语气轻和:“还早,天凉。”
她回笑一下,复又续凝着,白云低浮,清幽大宅渐远不见,只隐约眺得白榆一顶翠华。
她忽然很想最后亲近会这小镇,俯身蹲了下来,舟随水摇晃,有小阵晕眩。
她和水挨得那样近,清楚地看见白雾漫开来,水底枕着千年好梦。
他们也是一个梦,吴门到长安,这梦走了一半。
尝过云山上的清茶,睡过许多张质地不一的床,她在那些不同的床上自己也会做一个梦。
她又梦见他们睡在渔村简陋的仓房里,有海风和墨鱼的腥气。枕在满丛稻草上闻,竟然会觉得香,她透过枯暖的稻草,满目都溶着温甜的黄,披着几件锦衣便能沉沉睡过去。
梦里有人附在耳边说话,声音清远:你走了这么久,可知情字何解了?要与谁携手长行呢?另外那人又当如何……
她心里压了好多的话想要答她,却不知怎地通通说不出口。
心绪不宁间,有只手轻轻环上来,放在她的腰间……
*****
这日苏锦凉难得起得早,神清气爽地洗漱完了,从枕下抽出弱水给的“每日运势宝鉴”,于夏之还未清醒,睡眼惺忪地瞧见苏锦凉又喜滋滋地捧着那小袋子看来看去的,她不禁出声:“今日是又要撞桃花还是要拣钱呐?”
苏锦凉回过头来的神色有些琢磨:“是要碰故人。”
于夏之困倦双眼登时亮了:“难道又是alexr?”
上一次捏到这张白色签纸时是在婺源,他们在满目黄黄绿绿的田里走,风吹得人心舒畅,走着走着,就见到前边扛着把剑走得极其浪荡不羁的身影。
苏锦凉眼睛一眯一亮,脱口而出:“王八蛋!”
黑色身影一滞,扛着剑极其江湖派头地慢慢转过身来,低下些许头,露出两只眼睛在墨镜上沿看她:“你叫我呐?”
一只拳头毫不客气地挥了出去,墨镜又回到了苏锦凉脸上。
此时的陆翌凡由于天天烧香膜拜那张海报,已是修炼得有七八分alexr的真传,手一挥脸上就写着“我是古惑仔”,眼神轻挑就是“老子是旺角一哥”,这下就了不得了,于夏之上辈子可是alexr的泣血粉丝,这一来激动得异常不淡定,以为偶像也跟着穿越过来了,一时激动又失语。
她的两大护法只见过她木讷不解风情的样子,不知道原来她对着别的男人会有如此丰富的表情,脸上阵红阵绿的。
陆翌凡向来就爱美女,可惜美女一直对他不主动,这会桃花从天而降,他表情难得地娇羞了一把。
苏锦凉戴着墨镜左右扭头观摩这几团黑影,不由乐呵出声。
陆翌凡恼了,劈头对着她又恢复了凶神恶煞的语气:“笑什么笑!这么好的货色怎么也不早点介绍给我!”
于是那边两个红绿配顿时变成了黑白搭档,向来窝里反的他们齐心协力地把陆翌凡给收拾了一顿。
田野间,乌云蔽日,禽鸟奔飞。
事后卫灼然摇着扇子,表情有些许痛苦地告诉她:“那架势,很像几个人兴致来了,直接在田里野合。”
顾临予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是三个男人。”
那次也是碰巧,陆翌凡说是有任务要去蜀川的那些个洞子里寻什么宝的,他那话说得……就像是要去逛窑子似的,苏锦凉一行也是要往那边走,便说一起结伴去逛窑子。
于是这一路上的战局越来越腥风血雨:每天不是宇文沂煊同陆翌凡打架,就是陆翌凡同苏锦凉打架,再或者就是宇文沂煊和苏锦凉一起同陆翌凡打架。
在这一来二去的恶斗里,苏锦凉迅速和宇文沂煊建立了坚定的革命友情,从此有事没事就会在于夏之耳边替他吹个风,宇文沂煊激动得为了报答,也学着没事在卫灼然耳边吹风,这弄不清楚状况的风吹多了,卫大少爷终于忍无可忍地一扇子打了回去。
场面异常的混乱,每天都闹得没日没夜,一群人就跟真住进了窑子似的。
苏锦凉回想起那时的画面就禁不住一阵哆嗦,把白纸丢进香囊里收好,想着如果是陆翌凡再来,一定要自Сhā双目:眼不见为净!
但是不对呀……他要去蜀川,他们要去长安,刚入湘南就分开了啊……
懒得想了,只要不是陆翌凡就好,苏锦凉畅快地把“运势宝鉴”又丢回枕头下边,拉着期待见到偶像而迅速洗漱完毕的于夏之出门了。
***
洞庭湖上起了大风,已是入冬时节,那风便有些刺骨冷意。
船公摘了渔帽躬身进舱,两鬓斑斑的,都快有风烛残年的味道了,他重咳了几声,操着一口地方腔商量,说是这风大,船不好走,几位公子小姐不若先在岸边歇着,风停了再快些划,不耽误赶路。他说得非常憔悴,似下一刻就要撒手人寰。
卫灼然不想这船还没走就出条人命,忙合了扇子应了,叫老人家不如也一同进来坐坐,外边冷。
岸边芦苇枯摇,偶能见鱼懒惰地在浅水下缓游,大家坐在舱里,手上没牌没麻将的,又玩起了前阵子陆翌凡还在时留的后遗症:真心话大冒险。
一开始玩得还挺正常,想着有个老爷爷在还是矜持些,但越玩越HI就收不住了,话题从在座的还有几个处男具体到了体位上,老爷爷听得挺入神,到了关键处一掷帽子,又操着那语带泡沫星子的方言给在座的小年轻说法:“俺是过来人!俺年轻的时候一夜能来九次那可不是吹的!俺家隔壁的牛都没俺能干,年轻人,爹爹告诉你们一个诀窍……”
在座年轻力壮的男人们都不由得伸了些脖子,苏锦凉也跟着伸了,想着偷听点诀窍回去好告诉陆翌凡怎么带媳妇。
于夏之一个人正直地坐在那儿,直愣愣地看着,觉得这爷爷神采飞扬的样子简直是正当如虎壮年,再武功高强的刁妇他都能训得服服帖帖的,随随便便就能大战三百回合!
最后还是祁连清咳一声,提醒卫灼然:媳妇在跟前,公子你还是收敛些的好,别太投入了。
卫灼然醒悟过来,将扇子摇得飞快,笑得一脸装腔作势地示意大家散了散了。
这一散,就又不知道干什么了,外边的大风吹得水波一阵一阵的,静了片刻,宇文沂煊说那真心话不行就大冒险吧。
爷爷以为是亮真功夫的时候到了,哆嗦着就站了起来,激动得问:“好好!哪个姑娘来?”
卫灼然吓得扇子差点没拿稳,忙把爷爷塞回座上,叫他安心坐着,这里能办事的多得是。
顾临予笑得都要不成|人形了,苏锦凉一甩头,凶神恶煞地瞪他:“笑什么笑!还笑我霸王硬上弓!”
顾临予不笑了,望着她,一挑眉,满脸轻蔑:“你上啊。”
舟外大风吹过,满湖波纹,满船春光。
无论在座的怎么想扭转乾坤,今日这主题是注定猥琐了。
被顾临予盛气凌人的勾引打败的苏锦凉,卯足了气瞪了他老半天,最后还是软了下来,弱弱地答了句:“我……我无能……”
于是,苏锦凉成为了今日第一个大冒险的炮灰。
幸灾乐祸的宇文沂煊拉着苏锦凉跳上舟头,想着要冒个什么险好才不辜负今日这曼妙的食色本性,他危险地眯起眼睛将洞庭湖上下左右打量,忽明地睁开:“啊!有了!”
风吹得冷飕飕的,苏锦凉颈后一冰,有种不祥的预感。
“看见那边船头站的人没……”宇文沂煊拉住苏锦凉指着前边泊着的舟,舟上有人背身长立,远远地望着,只能看见一抹模糊的红。
“来,给你个霸王硬上弓的机会,证明你还是行的……呃……也不用真上……我是说意思一下就可以了……你懂吧……好,你懂的……去吧……拿下他,你再征服船里那个就容易了!”
苏锦凉原本还想辩解什么,但回头望见顾临予一脸玩味的表情便头也不回地去了,那背影……风萧萧兮易水寒,大有慷慨赴死的神韵。
宇文沂煊兴致勃勃地挑了个点坐下来,准备看苏锦凉如何母猪上树。
天广水阔,苏锦凉想着这都回到家乡了风水怎么还是这么背。
她一个人在岸边默默往前走,越想越想不通,自己平时气势挺足,和身边小鸡头们都是说来就来的,怎么一和顾临予杠上就要铩羽而归。
今日这风吹得人显憔悴,苏锦凉只想长啸一声投湖自尽,好化作巫山神女,骤得云雨神功,待到那时,就算有十七八个顾临予,又奈我何?!
她舒心了,得意地哈哈大笑,跳上船板,陡然就添了许多神力一般,啥也不怕地向着前边那人伸出手,用着小流氓的语气:“小伙子……”
所谓时运不济,风水不好再怎么烧香也是没用。
苏锦凉一看到那人四肢就迅速僵掉了,笑容凝在脸上都来不及撤。
她抽了两抽,猛然意识到这在洞庭湖,当不成神女只能做屈原。
面前那一身绛红的袍子分外烙眼,更为烙眼的是他转过头来那勾得魅惑罔邪的笑容,潺潺若风的双目流连地将她上下都扫了一遍,连根骨头都不留。
尔后,他懒懒地,又换了个姿势看她。
那神态,很。撩。人。
苏锦凉使劲地咽了一口口水。
“你来啦?”庭燎笑眯眯地看着她,柔情蜜意地,拉住她的手用她的袖子替她擦了圈冷汗。
“来……来了。”苏锦凉心里直虚,这人真是阴魂不散,在哪都能碰着。
“来了就好,我等你好久啦。”庭燎依旧笑眯眯地,顺势带着她的手往自己肩上一放。
他微微侧头,向着对面那舟看过去,太远,什么都看得模糊,但立于其中的一袭羽白还是深烙入眼,分毫不差。
顾临予立在风里,眉头隐隐皱了一下。
宇文沂煊看着对面搂搂抱抱的两人目瞪口呆:“她这树上得挺快的啊。”卫灼然不觉扇子也顿住了,一时没弄明白这局势,两男女要苟合也不是这么个速度吧。
“我……我还是走吧……”苏锦凉看着他的笑,心里有些发虚。
“风这么大……你要走去哪啊?”他软语说着,忽然目光狠利地扭头向那孤舟直望过去,腕上一用力,回首就吻住了跌入怀中的苏锦凉。
卫灼然霎时面色遽变,折扇骤收飞身直前,却早已有人先一步掠身踏水而过。
苏锦凉整个人都懵了,惊愕张大的嘴是为了更好地让他趁虚而入。
他闭着眼,看不见风流双目,独见那两扇长睫,一削美颊。
他匆忙却毫不含糊,眨眼功夫,灵巧的舌便将她稚嫩的口腹舔舐得一干二净。
苏锦凉这才反应过来要推开他,手上脚上都用了功夫,奈何身子贴得这样近,力气都无从施起。她恼羞成怒要咬他,他便吻得更深,让她只能被迫接受他的吻。
她的舌尖有细小的甜意,他的舌长滑地舐过她的上颚,一片柔软。
他带着她的一起绕了个转,不错,很灵巧,多加训练日后一定很是销魂。
庭燎匆匆从那一地丰沛潮湿中撤退时还不忘要细细品尝她那排贝齿。
而自他的舌扫荡刮尽终于又回到自己口中时,他好像尝到了方才在她牙上汲获的茶香。
是碧螺春,他仔细尝了尝确认。
他忽然就有了好好调教她的冲动,好让她日后有足供他游戏的实力。
这一日的洞庭湖当真是春光无限。
庭燎不待苏锦凉发飙,抢在那直掠水而来的二人登船前,粲然一笑抵上苏锦凉的额,双目潋滟如画屏,漾满邪气。
他近近地贴视着她,在她耳垂畔轻轻吐息:“我说过……你就这点我最喜欢,总是投怀送抱。”
话落,他诡秘一笑,双手在她软胸上一用力,直直将她推入那洞庭湖里。
“哗”,水面被凿开一个大洞,苏锦凉直挺挺地跌了进去。
十二月,水冷似冰。
庭燎满意地收了手,再不看水里扑腾的那人,又挑目一视那羽白,掀帘入舱。
作者有话要说:陆少年崽消失了很久了,我这个亲妈很想他。
燎哥是坏蛋!是坏蛋!是坏蛋!
我觉得我在这一章变身得异常WS。。都拜燎哥所赐。。
71
71、65 事如春梦了无痕(二) ...
“说啊。”卫灼然坐在床的另一头,语气冷淡,眼神莫测地看着她。
苏锦凉使劲咽了一口。
“交代清楚。”于夏之的表情看上去也有些阴森,旁边还站了一个严肃点头表示寒刀相逼的宇文沂煊。
苏锦凉又忙把被子往身上提了一点,更使劲地,再吞了一口。
这样冰冷的眼神她方才也看到过,是在洞庭湖上。
冻得快死掉时被顾临予捞了起来,她哆嗦着仰头望,瞧见顾临予冰得杀人的眼神,要将那船帘炬出洞来。
她上齿下齿都在打架,一时忘了要诅咒那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被交至卫灼然怀里的时候还在抖,简直要把卫大少爷的小心肝都给抖散了,他那一腔怒气顿作散了,只想着快些找个地方替她换了衣服,暖了身子。
苏锦凉冻得不省人事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顾临予一身滔天的寒气,直逼得洞庭湖上起了大风,她冷得瑟缩,更往卫灼然怀里钻了些。
顾临予骤掀帘抛,直进了船舱。
小舟片刻摇晃,又缓定了下来,浪拍水,水击沿,那一卷寒帘还在余在风里不安地飞浮。
可刚才那两人的眼刀都是向着那黑心人的,这会……
苏锦凉眼神凄楚,想着现在还只有一个卫灼然,顾临予貌似仍在小舟上未归,要是待会那个重口味的回来了……OMG。
苏锦凉浑身打了个激灵,猛地一个哈欠。
“还冷?”卫灼然被这巨响吓到了,“不计前嫌”,紧紧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这一来是着实心疼,二来也是对她的“畏寒”无底,方才目中冷意顿散,眉头紧蹙起来,语气急软地看着她。
于夏之窃笑了一下,岔道:“我去看看鸡汤炖好了没。”说着一把推了看得目瞪口呆的宇文沂煊,“你来帮我的忙。”
宇文沂煊被推着出门还不望要回头看一眼旁若无人、泰然处之的卫灼然,果真哥哥就是哥哥!自己还真没这个功力。
感叹钦佩之余终于明白为何自己这么久了没有一点进展,反倒让卷毛狗抢了先机。
门“呼啦”关上了,苏锦凉礼拒地推开他,缩回被子里,深吸一口气,终于痛心疾首地将碰上这晦星的起因经过一五一十地给说了一遍。
卫灼然的面色极是不悦,听到那晚与自己竞价之人便是他时,更是狠狠皱了眉。
苏锦凉说完了,心虚地往被子里一缩,只敢露两只眼睛看他。
“苏锦凉。”卫灼然皱着眉头,一脸撞见了天灾人祸的表情,“你怎么老招惹这种人?”
“哪有老是!”苏锦凉激动得从棉被里弹起来,对上他的脸,“碰上这种人,是我祖坟被挖了才修来的晦气啊!”——反正没祖,可以随意诅咒。
这一刺激,苏锦凉心里还未泄的火忽然腾地就重燃了起来,,这明明倒霉的是她,怎么弄得跟她侵犯了别人一样!
她又恼又羞又气,先是没有申辩机会地被卫灼然里里外外地亲了个遍,这一次就更莫名其妙了!
她醒悟到这奇耻大辱却无处可抒,一肚子怨气只能全加在手上,使劲砸那床板:“这是什么道理什么道理!事不过三啊!都两次了,身为一个良家女子!你们怎么能这样毁了我的清白!”
她痛心疾首的语气神态,像极了恨铁不成钢,在儿子面前摔镯子砸钏子的阿婆。
话音不毕,苏锦凉忽然感觉到额上喷来的一股热气,下意识地就放肘倒了小半身子。
卫灼然的脸贴上来,双目微眯,眼神危险。
“你方才说……两次?……你们?”卫灼然靠得更近了些,语气奸巨,“清白?……”
苏锦凉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崩溃得全倒在了床上。
眼看那温热的唇又要覆上来,苏锦凉猛地别过头去,吸了口气,吐道:“以后,还是不要拿这种事开玩笑了。”
那压迫忽然轻了,覆上来的,也像没有刚才那样烫。
清凉的手将她的脸抚转过来,她被迫对上一双淡润沉静的眸子。
他直直视着她,先前的玩笑气息消失殆尽,只专注静视着,不强求也不低委,平无微澜。
这样的他,她有些不敢看。
“你说,我是在开玩笑?”他看着她的双眼。
她凝着屋角的檀木柜子,回过头解释:“我是说……”
“我知道!”卫灼然阻了她继出之语,右肘在她肩侧撑着,左手一点一点拂开她额前碎发,“我知道……”
他要看清完整的她,看清她。
“那你还!”她急声答到一半又软了下去,“还这样……”
不敢视他的眼睛,视线只好驻在他胸前那块锦服上,暗纹华美,可惜却皱了,他也未曾想要去抚平它。
“可我不是在开玩笑。”他语气坚笃,继而将她耳畔颈侧的乌发也一点一点拂开,他的动作认真且一丝不苟,“一直以来,我从未对你开过玩笑。”
“我一直认真待你,用心护你。”
她的发不算很长,却是很多,他拂了好久才看见她冰洁小巧的耳垂,他的语气很轻很轻,像怕碰到了什么:“我心里独你一人。”
她很怕这样的气氛,这样的对话,这样的他会让她什么都答不上来。
她的心跳得很快很不安,只好扭过头去不看他。
温热靠在脸旁轻捏着耳垂,沿着颈侧曲线一直下来,越下她愈觉得凉,他轻拂的手中碰到的是因局促而愈加线条分明的白颈,是她不安的呼吸。
“以后的事我不知道,也不敢许你很长,可自我识你,从始至终,心里就唯有你一人。”
“可我那次已经和你说过了。”她很怕他会接着说出更心慌的话来,忙出言阻断,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檀木柜子上的一枝春条,一只杜鹃,漂亮丰美的颜色。
“那可以成为理由么?”他又将她的脸转过来,她的发已全被拂开,露出饱满的额头,耳垂至锁骨白皙柔软的一段。
他终于看清她。
“如果换他是世子,他家大业大,你还会当着他堂而皇之说那番话么?”他紧紧看着她,“还是,你不相信我可以不纳三妻四妾,不让你受委屈,以此一生,爱你一人。”
“卫灼然!”苏锦凉心里忽涌上一阵烦闷,回头恼视着他,“你莫名其妙!你有未婚妻,为什么要来对我说这些!”
“我退了亲。”
“说退就退,是不是男人啊,你让人家姑娘怎么想啊!”苏锦凉更恼了,声调都跑上去几分,也用力视着他,“我们才相识多久啊,你就把亲事都毁了,你的从始至终能长得到哪去!”
他直眉蹙了一下,目光里有两分隐忍,却仍视着她,笃定道:“不确定的事我不会对你承诺,但我知道我一心对你,会很长。”
“你蛮不讲理!”苏锦凉看着他,气急败坏,“她的心一直在你身上,你为何不对她!”
“那我的心在你身上,你为何不对我!”他愠怒低吼。
她视着他暗涌汹汹的墨瞳,一阵愕然。
他忽然松开手,从她身上起身,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究竟是怎么了,为何最近总是情绪失控。
卫灼然闭眼蹙眉,努力理清胸腔内奔走的烦躁。
是一直想好的,要好好待她,不逼她不给她压力,让她跟着自己的心走,他只要好好伴她护她就好,为何最近总是会忍不住,忍不住要问她一个究竟。
忍不住想要知道,在她心里究竟会有他多少的位置。
苏锦凉看着卫灼然呼吸起伏的侧影,知道是自己的话说重了,想出声抱歉,可话到了嘴边上,忍忍又回去了。
心里很难过很抱歉,可,今日不说,明日也是要说的,若一直装作若无其事心安理得地承接,就是自己太自私了。
卫灼然转过头来,忽然笑了,单手撑在榻上,闲适看她:“果然还是脑子简单啊,说不是开玩笑你就信了?”
他说得很逼真,笑得也很自然,好像真的什么事也没有。
苏锦凉楞了小楞:“你到底在不在开玩笑?”
“你说是不是开玩笑。”他两指夹住她的鼻尖摇了摇,“以后的事那么长,我怎么敢这么早就跟你一口咬定。”
“那退亲的事……”
“那不是玩笑。”卫灼然蹙了眉,片刻又舒开看她,“那亲本就不是我定的,我只是替我自己退了而已。”
“你不用顾忌这么多,我现在喜欢你……”他又拂起她额前的头发,语气忽然轻了下来,像落在很远的地方,“指不定过一阵就又不喜欢了呢……你不用放在心上,我是说,不要看得太重……一辈子那么长,谁也说不定,之前的好多年,不也都这么过来了么……”
他终于又看清楚她,为什么总像是要看不清,一会不看,便看不清。
他就这样,忽然不想放手。
“真的吗?”她露着大块额头,傻愣愣地看着他。
“真的。”他笑着轻轻地答。
真的,一直这样简单地爱着很好,不给你压力,你也不要有抱歉和包袱,跟着心走。若是有一天,你终于转过头看见我,那眼神也要像现在一样简单明亮,不要是有愧疚,不要有疲惫。
他的手覆在她的额上,有些用力,她垮着小块肩膀,有一两分颓唐。
她坐着,他也坐着。
红彤彤的锦被在他们中间,窗外一方天光,明亮且刺目。
他们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固执,简单,幼稚。
她忽然低了些头,神色有些低黯,似不大相信,他忙撤了手,笑着说:“就是想看看你这傻妞有多清白,事不过三嘛,已经快不怎么白了。”
苏锦凉闻了这话就豁然开朗,猛地跟他嚷了起来,脸上顿时又来了神采。
她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见。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
他突然又伸手将她推倒在床上,一个吻,落下去,轻轻的。
只碰到了唇,柔软的一片。
窗外的光坠入屋子,刚好照亮她的脸,她的眼落在清光里,澄澈美好。
她总是会让他心动得无可救药。
卫灼然敛了一下呼吸,抬起脸来,语气轻佻,笑容满是玩笑。
“那最后的清白,也给我吧。”
她看着他明亮的眼睛,心跳得飞快。
“哗”,门被大力推开了。
光线明亮刺目,映燃门口突然卷起的一旷尘埃,和立于其中的一袭羽白。
光照进来,阴影里的两个人也半明半暗的,身上都笼着一层微光,他伏在她身上,很近很近,近的几乎要贴上去。
顾临予背光立着,什么表情也看不清,独身边弥漫的洒满金光的灰尘清晰得毫厘毕显。
卫灼然起了身,苏锦凉这才觉到自己脸上的滚烫。
“我有话要对锦凉说,还请卫兄先去忙自己的事。”顾临予覆在强光里,依旧看不清表情。
卫灼然站起来,轻轻拍了拍下摆,襟上的小块褶皱也终于妥帖了,他扬起头,看着他,这表情看得见,却仍是面无表情:“顾兄但说无妨,我整好也无事要忙。”
顾临予径自走了过来,从那阴影中毕寸脱出,来榻边坐下。
苏锦凉略有无措地视着,不知如何是好。
她终于看清他此刻的面色,很。不。好。
“自然是要说些卫兄听不得的话,卫公子何苦在这无趣。”顾临予执过她的手紧握着,也不看他,只是字字冰冷,掷地铮然。
“巧了,我亦有话要对小锦说,方才已经说了好久了,可还没说完呢。”卫灼然摇开扇子,笑得润如清风。
“卫公子不愧文武双全,话多功夫也多。”
“临予……”苏锦凉皱眉摇了摇他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卫灼然看着沐在阳光里皱眉为难的她,忍了忍,将那话收了回去,转而合扇浮了自己熟练得不能再熟练的如常微笑:“顾兄既是有急事就先说,我那点话,随便什么时候找小锦也不迟。”
他看着苏锦凉笑了一下,温暖自然,也不多言,转首出门了。
门要合上的最后,他看见门缝里她轻垂的头,身覆微光,却黯然落寂。
他心里动了一下,还是关上了。
廊外是洞庭的湖光山色,天高,水广,磊落无束。
他曾经以为自己也一样,一点羁绊也不会有,高兴来去,随意所至。
他聊笑一下,拂袖下了长廊。
“你和他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什么关系。”卫灼然刚走,顾临予就直视着她坚声问道。
他面色还未静,看得出仍有满腔的怒气。
苏锦凉楞了楞:“不是说过了么,朋友啊,4个月……”
“不是说他!”顾临予面色似是更怒了,直直盯着她,“是他!”
苏锦凉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说那个红衣妖男,又只好将先前和卫灼然说过的向他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她暗自揣测顾临予为何这么生气,心里隐隐地感觉却不敢确定,看他严肃愠怒的样子不敢玩笑,本本分分地认真答了他。
她说了好久
71、65 事如春梦了无痕(二) ...
,直到都在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了,他才出言打断她。
“只是这样?”
她兀地停下来,楞:“是啊。”
他面上的怒容终于扫去许多,但忽地,又蹙了起来。
他伸手抱住她,一言不发。
她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仰头趴在他肩上轻声问他:“是出了什么事么?”
“没有。”他的声音低敛,短短两个字。
他忽然又补充:“日后如若再遇上他,不要和他打交道。”
“恩。”苏锦凉顺从应了,心里想着下次再遇上他一定撒腿就跑,架都不打还打交道!
她这样愤愤地想着,忽然想起自己落水后,顾临予是去找他算账了,猛地直起身子,想听听是如何出气的,好大快人心:“后来你是进去找他了吗?有没有把他收拾得很惨!”
“恩。”他不让她起身,又将她抱进怀里,淡道,“他日后不会再找你了。”
苏锦凉听见这个天大的喜讯,顿时心花都开了,得意洋洋地:“我就知道你厉害,那个小东西……”
她忽然不做声了,她听见顾临予的呼吸,他的心跳,还有他散发的味道。
她知道他有心事。
她一只手轻轻环上他的背,试探地问:“是有什么事么?是不是不好?”
“无事。”他仍是这样两个字,语气却没有当初那样镇定,强敛了心绪,又淡淡补了句,“你毋须担心。”
“如果有事,你要让我知道,不管好不好。”她另一只手也攀上他的肩,在他耳边轻轻告诉他。
他心中荡了许多的情绪,直至全部都尘埃落定了,才缓缓答了她一句:“好。”
她知道有不好的事情,他一开口她就知道了。
尽管他说得无比的沉定自然,她还是听到了颤抖。
他轻轻的抱着她,似有些犹豫,紧,又不够紧,忽然像是又要松了。
她很怕他就这样放手,忙自己用力环紧他。
她知道他不需要她说什么,却仍忍不住在心里不停念,希望他能听到。
顾临予,没事,什么事都不会有,你担心什么我都会在,我永远陪着你。
你的路再长也不会只有你一个人,我会和你,一直走。
“锦凉。”
“啊?”
“不管什么事,都一定要坚强。”他的手放在她顺滑的发上,视着她方才枕过的枕头,青花的纹路,安宁静好,“不管路上有谁,谁陪你一起走,自己都要勇敢,无惧前行。”
“好。”
你什么也不说,我便什么也不问,你什么都要自己一个人扛,我便答应你所有的事,反正我们会一直走同一条路,走到底,走到死。
不分开。
她心里忽而很开心,很快乐,什么也不怕,心安理得地抱紧他。
她越过他的肩膀,看见窗外枝上不知从哪处落了一只杜鹃,漂亮丰美的颜色,和方才她在檀木柜子上看见的一模一样。
世间万般险象环涌,唯真心相伴,才可得一世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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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灼耀,冬日里很少会有这样大的太阳。
一路从洞庭行到湘西,苏锦凉都未经常出门折腾,总是听夏之和宇文跑回来跟她说今天玩了什么好玩的,比武招亲,绿林好汉云云。
苏锦凉靠在床上懒洋洋地告诉宇文沂煊:“你不就是想学两式武功嘛,等姐姐我心情好了就来教你,包你打败卷毛狗。”
原本宇文沂煊是心高气傲一脸不屑的,但听到打败卷毛狗立马就忘了面子,连连点头。
于夏之不和他一起贫,只笑着摸摸她的额,探探那温度看还烧不烧,忧心道:“你成天闷在屋子里好不好玩啊,要不我们不出去了,陪你乐乐。”
“不用不用,我感冒得就只想睡,你们在这我也没精神。”苏锦凉连连摆手。
其实她的感冒虽然一直犯着,但真是不重,若换了她平日里的性子,照样是能飞天入地无所不能的。
可她知道顾临予有事,一定有。
他不说,她便只能沉心下来自己发现,玩闹多了心便会散,于是她就成天静养在屋子里,等他来找她。
他来,也不算常来,来时笑得和往日一样自然,也摸摸她的额,皱眉问她为什么还不好,是不是没精神。
她照旧说睡睡就好了,笑得也和往日一样自然。
她安静地等,总有一天,事情发生的时候她一定知道,不会让他抛下她,一个人走自己的路。
这日刚到湘西,太阳太毒,一车人都渴了,祁连说看到个茶寮,话音未落,车内就不淡定地说快停了,下去歇歇。
茶寮坐在座小峰下边,简单的棚子,几张败落桌子,酒旗一举,萧条冷落。
老板是个中年男子,四十来岁,有些病缟的样子。
顾临予扶着她至桌前,扫了一袖灰,扶着坐下了。
马伫在夕阳里开始吃草。
宇文沂煊不知哪根筋不对,忽然又觉得斟茶这事挺好玩,咋呼着一人给倒了一杯。
卫灼然笑他,说他这是富贵日子过多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看着什么都稀奇。
苏锦凉挑眉看她:“你还不是一样,五十步笑百步。”
卫灼然笑了,合了扇子照旧敲她的头,也不管周围人是什么眼神,俯□笑着看她:“你不要太得意,我能干的俗事可比你多得多。”
他笑着端起茶盏至唇边,忽然双眉动了一下,又笑着地放下了:“比如这杯茶……我能喝,你就不能喝。”
作者有话要说:卡了三天文,结果阿根廷昨晚打爽了!我就HI了!然后就更出来了!
好精彩好精彩的比赛。梅西的无私和精彩让我感动得内牛满面。
我们在麦当劳里看比赛。一大群不认识的人一起喊阿根廷阿根廷。梅西梅西。感觉真的很好。。
OH。我又想起了不争气的国足。叹气。
72
72、66 此恨不关风与月(一) ...
暮色四合,斜阳余照里光景还是辨得清,森木葱幽,空气很好。
卫灼然悠然笑着放下杯盏,泰然视前方:“比如这杯茶……我能喝,你就不能喝。”
苏锦凉还未来得及奇,就听见那厢里“嘭”的一声,宇文沂煊整个人直挺挺地摔下了凳子,于夏之慌急站起来却也是个不稳,扶额微晃,身形一软就被利奥西斯抱住了。
家门不幸,宇文沂煊的殿外一定什么都栽了,就是没栽桃花。
事已至此,苏锦凉再马虎也醒悟过来是被下了药,有埋伏,手往包袱里一抽就双刺在握,警备立着。
卫灼然淡笑着拉拉她的臂:“急什么,有人要请见我们自然一会要来的,你且坐下安心侯着。”
他见苏锦凉仍紧张得眼观八方,便也不劝她,随她站那里自顾自地龙马精神,略觉好笑地勾了唇角。
祁连七手八脚地将瘫死的宇文沂煊扶起来,天一下就阴了,层云卷走毒辣的太阳。
厚影压下来,背山上响了大动静,整林高树华盖齐齐向着山下排涌,疾风荡跌山峰汹滚直下,满地枯叶翻腾着陡然拔起酒旗,直卷砸向马身,急惊的一嘶马鸣,褐马高蹄踏扬,拖着缰绳马车生生奔出去两米。
苏锦凉心中一漏,难道顾临予近日心中记挂之事就是这件?
她不由将刺握紧了些,嗅着汹汹杀气,想着一会便是千军万马的厉害角色,一脸视死如归。
寒风刺骨且猛,顾临予衣衫发带翻扬,在风中直身坐着,腰背如傲霜寒松,他稳端起茶盏,面无异色淡淡抿了一口。
人的一生总是要撞几个乌龙,苏锦凉今日就很荣幸地碰了一个。
万马千军没来,就光秃秃来了三汉子。
大刀明晃晃地冲上来,小碎步连桌跟前都没跑到,看清她就生生停住了。
四个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瞪了一会,风中凄凉地卷过一片败叶,个子最小那个才十一二岁的年纪,生的勉强能算清秀,他虚瞪了一会败下阵来,怯生生结巴巴地哆嗦了一句:“老……老大……”
苏锦凉只觉眼前黑了一下,卫灼然的低笑都作充耳不闻,颤声哆嗦回去:“怎么是你们?”
最大的那个已有三十好几,圆头瓜肚的,也是楞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掷了刀憨声问道:“老大,你咋地来了,俺……俺”,他说着捅了身旁那瘦子一肘子,“二猛子,我们这可是又劫错人了?”
二猛子面色饥黄,头发也作要中年谢顶的形容,面色考究极为认真地答:“劫了老大,自然是劫错了,不过这里也不尽全是老大,我们大可来劫他一劫,不若你先掩护小结巴,我取……”
苏锦凉顿散了元气地跌回座上,双目无神:“方才那杀气……”
顾临予兀地勾了唇角,勉强未耻笑出声。
这三个人,还要从苏锦凉在软玉楼的时候说起。
众所周知,人一出名就总要惹些麻烦,苏锦凉那阵子的风头也的确出多了些,加之和卫灼然的名号搅在一起,流言更是风滚雪一般,东齐西燮均闻得这才情卓越、姿色倾城的名魁,传言其人不仅风流,更是媚功了得,迷得卫大公子日日夜宿温柔。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更何况苏锦凉本身也不靠谱,和这些鬼扯出来的流言没半点关系。
三条汉子平日在深山里被关久了,好不容易放出来溜一回就听见了天花乱坠的浪/女奇史,当机立断决定去释放一下男儿本性。
当然作为土匪是决计不能给银子的,那么便是去劫色了,但在青楼这种地方喊劫色未免太玷污楼里姐妹的职业操守,那就暂且称作砸场吧。
那些日子砸场的小青年多了,捧着首诗啊赋啊的就蹭上门来说要和锦姑娘比一比。每值日上三竿,苏锦凉揉着脖子从房里出来,看见底下攥动的人头,摇头晃脑、密密麻麻的,很是恐怖。
起先苏锦凉还很有乐趣和他们斗斗,时间长了,被砸啊砸地也就习惯了。
那日阳光正好,苏锦凉端着杯茶坐在桌前,置耳不闻楼下大堂的吵嚷,想今日一定要将媛姐姐的一代浪女情史读完,读着读着就听见什么“老子”“大刀”“上了你”一类的字眼,她合上书在封皮上拍了拍,歪头皱着细眉:来砸场的都是有素质的好青年,怎么今日的这么不靠谱?她琢磨了一下,看书终归是纸上谈兵,不如出去看看那位叫嚷着要来实战的,还可以活络活络筋骨,便丢了书端杯茶悠悠然出门了。
十分钟后,大厅的人跑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苏锦凉在当中飞上飞下的,和三个土匪打得很鸳鸯戏水。
她打得倒是很欢畅,可怜了卫灼然那一路连扇子都忘了拿,锁眉疾行,只心念着丫鬟火急火燎的话:“卫公子,你快去救救我们姑娘吧,不知哪来的三个恶汉把她缠上调戏了,这会只怕身子都要不保了!”
他冲跨进门英雄救美之时只看到苏锦凉悠闲地坐在桦木靠背上,端盏茶翘着个小腿,樱唇微开,细眉轻舒,得意洋洋地看弃刀拜倒在她面前的三个汉子,装腔作势地训话:“上了我?……谁还要说上了我啊?”
齐齐响起的一阵歪瓜裂枣之音:“不敢不敢,没人敢上了您……”
“恩……”苏锦凉极为满意地轮了一轮茶盏,点头道,“今后别再让我听见这样的鬼话,谁有胆上老子?只有我上你们的分……”
卫灼然楞了一下,继释然笑了,暗嘲自己方才失态。拂了不整的衣襟信步走进庭去。
这样的丫头能出什么事,到哪都是个欺男霸女的主。
于是那三个土匪就这样被苏锦凉征服了,领头的大虎当即就极有英雄气概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号:老子是湘西匪寨霸子。如果老大你来,保证方圆数百里的弟兄都对你俯首称臣。
苏锦凉心里听得挺乐呵,想着从现代到古代,自己这混混的生意是越做越大,手一挥便说允了!暗喜以后行走江湖也可以说是领着湘西十万枭匪啊!
直至踏入那传说中的寨子的前一刻苏锦凉仍这样得意想着,她虽料到了这三个土匪确是不太中用,却没想到这个所谓的湘西第一匪帮会山寨到此等田地。
斜阳欲下,她站在小土丘上看了又看,甚至还伸出虎拳揉了揉眼,才彻底鉴定了自己破灭的混混梦。
故作镇定地翻过黄草芨芨的山头,苏锦凉慢悠悠踱至篱笆跟前,葱兰小指在木桩上悠闲地轮敲下一抖细灰。
垂阳轻巧地别在矮篱上,她的手被满满烘了一酿酒红。
“大虎,你说的山头遍野的酒旗山风……”苏锦凉眯着眼,状若随意地指了指面前颇有几分建树的茅草屋舍,“就是这个?”
大虎是个爽快人,乐呵呵响亮地应了:“是啊!”
“那面大鼓呢,你说威风凛凛,方圆百里都能听得见擂鸣的压寨大鼓?”苏锦凉试探地问。
“哦,你说那鼓啊,我借给山拐拐的李二家打更了。”大虎一拍胸膛,满脸磊落。二猛子倏地捅了大虎一肘子,丢了个眼色过去。
“恩……”苏锦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里不动声色地暗骂:呸!打更!你就不怕落一辈子枕!
她最后自暴自弃地指着脚边啄米啄得很欢畅的小鸡崽,“你说的方圆百里俯首称臣的弟兄们就是这些小鸡头吧?”
大虎试探地瞟了二猛一眼,迟疑道:“是……吧……”
苏锦凉那张脸已全然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点点头进屋了,嘴上聊以□地嘀咕:“好歹还是有些小鸡头,也算做回老本行……”
大虎仍有几分呆楞地站在原地,二猛子和小结巴已是被苏锦凉那副我心已死的样子吓了一出冷汗,抖着袖子面面相觑。
夕阳缓沉,林间轻浮几缕炊烟,山头上一行人勒着马车随着她缓缓行进了篱郭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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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寨子说是土匪窝,倒不如说是农家大院来得合适,据小结巴吞吐不清的描述,这寨子曾经确也是辉煌过的,八百里酒旗山风还真不是吹的。
只是早些年,众土匪不是迷的被女人迷走,就是改行去了白道——进镖局混饭。再有去年山背边二当家的老小高中了榜眼,便把整窝都端了接进京城,美酒宅子地好生供养。
如今这偌大的会阴山就只剩下他们兄弟三个颇有志气地留驻,守住一点气短的英雄命。
苏锦凉甚为伤感地听完一代匪帮的没落,再次叹首感慨了自己真是生不逢时,不做大哥好多年,便心如死灰的回房坐禅了。
就这样晃悠悠过了大半个时辰,门轻然被推开,师太坐在轻光里头也不回,有气无力道:“说了不用再送东西来了,我真不生气啦。”
桌上摆着两个大匣子,装满了珠钗首饰,搁在这样一个民风粗犷的匪寨里看起来异常突兀。
都是那三个汉子拣着送过来的,知道自己犯了错便忙挑了好东西来负荆请罪,也难怪苏锦凉要爱理不理,本就生得不爱这些个红粉靓妆的,送来的还这般丑,全是大红大绿,俗得比丽娘头上戴的还要富贵,简直拿她当招财进宝的猪来供奉。
大虎仍不死心,拉着兄弟两个说一定要把这会阴山都翻个遍,死也要给老大找件称心如意的宝贝,二猛子听了这话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大哥!宝贝!那个呀!”
大虎眼睛登时也亮了,一双铜铃眼炯炯发光:“对啊!俺咋没想起那宝贝!”他说着一推小结巴,“走!取宝贝去!”
苏锦凉无奈地望了望满布灰尘的天花板,听着那兄弟几个咋呼拥走的声响,想着他们口中的宝贝别是只大花猪才好。
她想着,再闻见这开门的动静,就颇感不妙地背过身去。
“还生气?”来人话语里带着两分低笑,拢上门就径直向着镜台走过来。
苏锦凉诧异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又背过身继续烦躁地梳头,一把梳子怎么也理不清青丝,没好气地应了句:“你就爱看我笑话是吧。”
顾临予只垂首淡笑,执过她躁乱手上的梳子,轻轻一顺,乌发就畅然洒了下来:“我以为你早会自己梳头了。”
声音轻轻坠在地上,室宇四壁都似荡起尘埃,她闻声看镜里那人,镜光轻敛,他低垂的眉眼安然如若三月静好的莲,苏锦凉又转过头去重新看他,眼中涌入的复为十一月的凛冽寒风。
她回过头微微勾了唇角,看见镜中自己的长发被他熟练地分开,作了个鬼脸:“就这样看你很好,这样的你看起来没有臭脾气。”
顾临予抬眼向镜中看她,她嘴咧得大大的,还是少不更事的模样,顾临予亦笑了一笑,轻轻拍她脑门:“簪子呢?”
簪子?她一想起便有几分恼意地低下头,心虚道,“簪子弄丢了。”她偷偷看他一眼,又轻轻补道,“我不是故意的。”
顾临予似没有察觉,只随口应道:“丢了便丢了,这里不是还有一大把?”他顺手在旁边的匣子里翻了翻,拣了支看上去稍稍素净些的替她簪上。
苏锦凉呆呆看着镜中横亘在发上的那一抹淡绿,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是啊……他怎么会在意,她心心惦着的是那根他亲手替她Сhā上的红木簪。那日白玉台上的风,他手中的温度,每一点她都记得。而他想着的却只是那普通匣子里的任意一根,可以是大红带着珠花的,也可以是点翠镶着凤羽的。
她拿它当作第一次记得很久很牢,却不知那是不是只是他的任意一次。
她心里忽然荡了许多失落,却全不能说,他看见的苏锦凉应当是无畏坚强的,可以独立地跟着他,不给他平添一丁点麻烦。
她很怕,很怕她满腔的热情终也会变作他的不经意,随手就能被撇下,她可以不计险阻地跟着他,风雨也好,坎坷也好,可他就是不能撇下她,自始至终,由生到死,都得让她寸步不离地跟着。
她忽然扯过他的手紧紧握住,徒洗的四壁反复碰撞着她心底的呐喊,喉头里涌动了好久,最后却只得隐约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一直都会是苏锦凉,你也一定要永远是顾临予。”
她失了分寸,紧紧念着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汹涌视着他,眼泪都要滚下来。
屋子很大很空,摆设家具没有一点儿讲究,胡乱拼堆着,顾临予静立了半晌,忽轻舒了眉淡笑,顺手扯过来一张跛腿凳子,俯身在她面前坐下来。
凳子伫站不稳,他坐得也不尽安生,一只手被她用力握着,就只得腾出另一只,淡笑着,一寸一寸,从她的额头开始,一点点轻轻地抚摩。
他看见她,强忍着眼泪,努力维持一脸的平静,可那表情早已不好看,只有她自己全然不觉。
他眼中的她就是这样,永远都一副看似洒脱磊落其实却敏感到一点委屈也受不得的样子。
顾临予轻淡一笑,似全尽了然,从眉间,到脸颊,他的温暖毫不吝啬地落下来,他的手是一阵风,她的每一寸他都可以探触。
苏锦凉的眼泪全不作数地匆匆忙滚下来。
他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地,就碰到她心底所有的柔软。
“晚饭后,来林子里找我……”他
72、66 此恨不关风与月(一) ...
的声音轻轻的,拇指轻轻摩过她似柳的眉骨,双目专注地凝着她。
她好像陷进了一泓清柔的深潭,甚至能在那倒影里看清自己的沉沦,他的温热一点一点扑上来,眼睛暖得都要打不开。
“来林子里找我,我有话对你说……”
*******
林间有清月,圆圆满满,光皎洁似纱,轻轻挂在天上。
她拨开连翘孱弱的枝条,屏吸跨了过去,林中很静,她不敢有半分惊扰。
到底是要对她说什么……要在这里才能说?她提起裙踞跨过一段横木,白洁的脚踝被窥探的月光照亮。
她下意识地将手中的匣子抱紧了些,风无声地穿过去,带着她的鬓发一同蹁跹。
不管他要对她说什么,她现在有话要对他说,是很要紧的话。
苏锦凉坐立不安终于捱到晚饭后,急急忙就出了门往西头的林子里去,还未走出篱笆就被小结巴拦下来了:“老……老大,我们……我们……我们有……”
苏锦凉一心赴约,不由烦闷地推阻这拦路的小东西:“有什么快说!别结巴结巴的。”
“我们有宝贝要送你!”大虎在身后字字坚声,稳持锦盒,“啪!”玉扣一挑,锦盒猛然被打开。
苏锦凉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亮芒,下意识地就抬手拦住眼。
“这是……”
冬天的林子有很多冻死的树,高耸入天,俊寒寂寥,每一株都孤独笔直地伫立,到死都没有谁懂得去躬身索求一个不甚温暖的怀抱。
他就像这些树一般,永是这样,挺拔又孤清地站在所有人都碰不到的地方,一个人安静地越过所有严寒。
她想要说的是,今后,他不要再是这些白杨或是桦树,他应当是孤儿院里那棵大大的老榕树,或者,是江研清风细雨里的那棵白榆,枝繁叶茂,可以收获许多的温暖。
如果他嫌这些都不够神气,那么木棉也可以,梧桐也可以,至少有温柔的叶可以触碰,有缠绵的根可以流连。
有那么多的温暖,都可以让我分给你。
还是,就让你作一株白玉兰,不是白玉台上的,千年盛放,千年孤独。你只是普通路边的普通一棵,安静地开,而我在你身边,亦是普通的开放。
你看得到的风景,都有我陪你。
“二猛子,你说老大到底是稀罕不稀罕咱们这宝贝?”大虎望着苏锦凉未留只言片语匆匆离去的背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
“小结巴,你说老大心中惦着的究竟是楼里那个俊公子还是今日新添的那个俊哑巴?”二猛子一向精明的脑瓜今日也有些转不灵光,敲着长指扣自己就快秃完全的脑门。
“唔……唔……”小结巴咬牙切齿地憋了好久,奶奶的,自己怎么就生成了个结巴?!
“呼啦”,她的衣襟被黄刺梅狠狠拽掉了一大截,她顾不上,步子愈来愈快地往前跑。
她按捺不住啊,她有好多话要对他说,现在就要说,一刻也等不得。
顾临予,我这人就是死心眼,那根红木簪丢了,我就永远也不想再有第二根,不过你今天说的也对,丢了便丢了,不是还有一大把?恩,我改改,你也改改,我不死磕着这一根,日后你天天替我梳头,再丑的我也戴。
她脚下跑得飞快,透过摇晃的树影,隐约能看见前边浮着一层微光的羽白。
有许多话,今日不想再藏着掖着,不再拐弯抹角,清清楚楚地让你知道,那么你也是一样,给我一个明明白白的回答。
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现在才想要放下好像有点难,那么你就顺水推舟地跟我走好了。
以后我不这么无赖,你也不要这么闷骚,我们继续游手好闲着,没钱抢钱,没房就跟地上干躺着,没有车,我们就自己走着去丈量每一寸山河。
其实我知道你也是想的,一定是的,对不对?那我们今日就来把话都说明白,你有什么心意都让我知道,我们,一步错过都不要有。
你不是担心会连累我?现在我们有了这件宝贝就什么都不怕了,我把它送给你,你跟我走,你说好不好?
“顾临予!”她隔了老远就亟不可待地叫他,林间月下,他转过身来,朗月照亮一身的清辉,他的笑容清舒又柔暖,美好得不真实。
她三步并两步地跑到跟前,俯□上气不接下气,粗喘着摆手示意:“让我……缓缓,一会……和你说……”
“怎么跑这么快?”他笑着摸摸她的头,眼眸里都是跳动的光芒,“话说成这样,我还以为来的是小结巴。”
月照当空,松鼠抱着果子躲在丛丫后边闪亮着眼睛偷看。
“以后一个人在外,不要再点杏仁了。”
“这些日子,你过得怎样?”
“其实漠北孤烟,秦中山岳,天下之大,美景不是只江南一处……若你想去,都可一道看看。”
“今后若是一直都很好……就一起走。”
“顾临予,这个送你!然后你先听我说了你再说!”苏锦凉站直身子将锦盒双手奉上,笑盈盈却语气笃定,不容争辩地看着他。
顾临予挑眉淡笑:“是不是收了礼我就要斟酌着答你话了?”他一手来接,一手将先前执着的东西收进衣襟里。
“那是什么?”苏锦凉瞧见他手中极力藏掩的那抹绯红,好奇出声。
“良辰,美景,佳期。”…… “我写的那句话你很熟。”
“恩?”
“但愿人长久。”
她好像什么都听不见,脑中是被轰过一样,空白盲目地往前跑。满林的鸟雀都吵嚷着齐飞起来,撼动整林桦树。
“哗啦啦”“哗啦啦”。
她跑出好远,才勉强俯在一株白桦上大口地喘气,觉得树太灼人,又倏地松了手,低就抓住黄刺梅粗粝的手臂。
她还是狼狈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能见到高天上黑压压飞起的惊鸟,把月亮都给遮蔽。
传说一点也没错,这南阳帝珠果真是好宝贝,他说那南阳帝珠啊,要比一千颗夜明珠还要明亮,没有鸟雀可以忍受它的光芒,所以他们得飞得很高很高,飞到月亮上去,才能够躲避那刺人的亮。
她喘着粗气,却怎样也平复不下来,努力地压制下去,片刻,胸腔又是剧烈的起伏。
双手抬起来,感觉不到刺痛也嗅不到甜腥,漏下的月光照得手中隐隐约约,是粗粝的树皮与妍丽的血红。
“那是……”苏锦凉看见他手中那抹绯红,心中好像被应证了什么,满腔喜悦都突作散了,只能听见自己心脏一下一下沉空的跳动。
“没什么……”他仍旧淡笑着伸手来接,笑容看不出一点瑕疵,岔话道,“你送的这是什么?”
“原来……是你……和危楼姐姐……”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话问出口的,只觉得那粗低的声音不是自己的,缓重的心跳也不是自己的。
原本不甚牢固的薄纸终被冷风捅破,顾临予忽双眉紧蹙,长指生生凝亘在鹅黄的锦盒上,猝然打断她,眼神凌厉,声音冰冷:“这是我的事,你不要管!”
脑子里全是翻了天的浆糊,滚烫滚烫,仅有的一个念头,是还好没将那些话说出口,还好没有那样毫无一点颜面地自取其辱。
跨过这一丛连翘,前边就是篱笆院落,就可以回去掩盖住所有的狼狈。
可她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握紧这丛粗粝的黄刺梅,半步也向不了前。
你可知道同心结?同心结同心绾,生则同裘,死则同|茓。
你可知道,两个人若是同心却不在一处,不妨可以把一颗心绞成两半,女子将红穗系在腕上,时时看见时时记起,男子便能将那一段长情揣在怀里,这样生生世世都会在心上。
你会不会兴许还知道,这一段同心里若不凑巧还站了另一个人,那么该将她摆在哪里?
哪里会有她一丁点的位置。
她的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两滴,很快又被反手抹掉。
有什么好哭,连一点点哭的资本都没有,没有被欺骗亦没有被辜负,那惺惺相惜的两颗心紧得没有一点罅隙,是她自己要硬热着心肠来淌这一路浑水。
原来他不是薄情,不是寡淡,心上一直都住了一个那么美那么好的人。
她忽然反手将头上那根簪子拔了下来,狠狠砸进地里,还嫌不够,又使劲在泥上反复碾踏,最后终于,松手软倒在那丛黄刺梅上。
他替她绾好的发披散下来,垂至没有一点香气的泥上,她空洞着眼睛痴痴地望天,月亮好大好圆。
明月几时有?千里共婵娟。
清辉半缕,影影绰绰地笼下来,顾临予躬身将急促滚落的明珠拣起,眉目里只得窥见一点冰冷,看不出半点表情。
他很少,会笑得像今日这样,撇去一身清敛,温暖无寒。可这样的笑容也只有一会,此刻就又谢了。
他面无表情地将那颗润珠举起来,举过头顶,静静地视着。
明光映亮他静好无双的脸,柔和了颚下所有凛冽的弧度,好像这样就可以假装忽略掉他所有的残忍。
深潭一般的双目,潮湿冰凉,没有一点温度,就这样静静地仰头看。
月又圆又亮,南阳帝珠也又圆又亮,它比月亮还要明亮。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这三个土匪的事情在上一卷就要写的,群众们纷纷表示等不及要顾哥出场,于是我就略过了,所以搁着显得有些乱,恩……我琢磨着改改。
下面,我正式地来谢罪,真的真的真的很抱歉,这么久没有更新,要杀要剐真的随你们了。
落落是碰上了考试周再碰上了生病再辗转着放假回家,所以延到了这个时候,从今天起正式进入暑假档,更新什么的都正常,绝对绝对不会像这次一样了……
360度的大鞠躬,我包含着热泪拜谢大家的谅解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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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67 此恨不关风与月(二) ...
雨下了整夜,滂沱大雨到了二日黄昏才有转小些的迹象,苏锦凉就一直躺在榻上,连个身也没有翻。
梦里一直睡不安稳,总有人来敲门,声音像是卫灼然的,一会又是于夏之的,偶尔有几次宇文沂煊的大嗓门差一点就要把她闹醒来。
可是梦魇太沉,压得她胸口重重的,怎么也挣不开,一会是杜危楼瞧见了碧落笙的失态模样,再眨眼,就是顾临予静伫在软玉楼前,紧锁长眉不展。
迷迷蒙蒙间,苏锦凉甚至还做了一出春梦,是她和他,在袅云顶他的房里。黑木的床,铺上一层柔絮,滚烫的身躯紧紧环抱在一起抵死缠绵,她面无表情地站在桌边,连一个要将他们分开的念头都没有。
她在噩梦里醒过来,空洞洞地望着天花板上的蛛网,忽然想起大家以前真心话大冒险玩疯了的时候,她竟然问过在座还有没有处男这样的问题。
她究竟要自取其辱到什么样的份上。
苏锦凉起了身,慢腾腾走去窗边,纸糊窗户,轻轻一推便“呼啦”全开了,冷风猛地荡灌进来,还夹了一层薄雨,她一下子打不开眼睛。
冬雨绵绵的天气很讨厌,连雨里也要带一股酸涩的味道,苏锦凉这样想着去揉眼睛,越揉越用力,最后直至把眼泪都给揉了出来,眼睛里还是涩涩的。
自己好可笑,哪一样都可笑,竟然会他妈很傻很天真地以为能牵着他的手长长久久走下去。
她抽了抽鼻子,吸了一大口冷气,现在好了,把大家都弄到这样尴尬的境地,一会要怎么出去见他呢,是装作没事人一样的打招呼还是冷冰冰地不同他讲话呢?
冬雨冰凉冰凉,潮湿地覆在面上,她想不明白问题只好沉默地闭眼站着,窗外连一只啼鸟也没有,光秃秃,静悄悄的下雨天。
“锦凉?”有人在叩门。
“笃笃。”又是一阵敲门声,她仍像着了魔一般在原地一动不动,只倏地睁开眼,呆呆望着对面鸡圈里嗜睡埋头的一垛垛蓬松丰羽。
门外,卫灼然轻挨着潮木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还是举起手再敲了敲,声音低沉:“锦凉,你一天没有出来过了,新熬了桂花羹,不要尝尝么?”
门“刷”地打开,苏锦凉顶着一蓬乱发虎着脸站在面前,眼睛红红的。
卫灼然楞了一下,诧然腾出一只手去探她,苏锦凉下意识地闪避了身子,把门掩了大半,冷下声音来:“卫公子,男女有别,还是别失了分寸的好。”
他沉默不语,目不转睛地视着她没有半分退让的脸,半晌才低低地问:“你怎么了?”
苏锦凉不答,一把将门推过来就要继续合上,卫灼然反手去挡,门板力气失衡撞抖了瓷碗,泼了他一袖子的桂花羹,“他走了!”卫灼然挡住汹汹关来那门,脱口而出。
手中的力气突然失了,门“咚”地被洞开,在空室里激起一阵风。
“什么……”她还是不敢相信,直愣愣地低视着他的衣摆,又轻轻地问了一句。
卫灼然看着她失神的样子,隐隐皱眉,不忍地开口:“他走了……昨天夜里就走了。”
昨天夜里,在那一场雷鸣大雨还没下起来之前,二猛子下山去打了一更油回来,老惯例,他要在返山路口的那桩粗木上揭榜来看。
往日里,那上边总要花里胡哨地画些和他一般不堪入目的丑脸,不是被通缉就是要被斩首,每每都看得他颈后发凉,这日奇了,上边居然是个天仙一般的美人。
“刷”,闪电一道霎亮了手中薄纸,二猛子定睛一看,咦?这美人他认识,可不就是软玉楼的头牌杜危楼么!真是奇怪了,美人怎么也要被砍头呢?
豆大的雨点熙攘着争落下来,二猛子赶忙将那布告往怀里揣了揣,提摸着油飞快地翻山了。
布告上说杜危楼屡屡毒害大燮国的命官,行事毒辣,罪应当诛,其形作风尘女子掩人耳目,实为前朝余孽,罪加一等,当株连九族,不日即将于长安城中斩首行刑。
卫灼然说,顾临予听了这消息当即就面色遽变,什么也没顾得上,飞快出门跨马走了。他说话时总忍不住要担心地看她几眼。
“可不是,那公子当真也是艺高人胆大,下着那么大的雨,他策马下山倒是一点都不含糊。”大虎没头脑地应和了一声,被二猛子给狠狠踩了一脚,眼里还要偷偷瞟着苏锦凉。
苏锦凉脸色很平静,可就是太静了,只嘴唇微微有些发白。她在原地呆站了片刻,忽然快步向门口走去。
卫灼然反应过来,亦是起身抢前,举臂一横,低头看她:“你去哪。”
“救人。”她头发蓬乱,眼睛红肿,咬着牙吐出这样两个字。
“救人?你救谁?”他的话里有几分挑衅,闷了片刻,终归还是不忍心又低声补了句:“他武功高强,用不着你救。”
苏锦凉抬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伸手就要去推,推不动,她就把整个身子都撞了上去。卫灼然依旧在面前纹丝不动,苏锦凉火大了,退了两步,双手将刺给抽了出来,扬头怒道:“卫灼然,你想打架?!”
那边桌上,宇文沂煊对打架一类的字眼十分敏感,听到这句倏地掷了筷子抬头,看见前边二人就要打起来的架势,啧啧奇道:“他们这是怎么了?”
于夏之虽是不知情,但看着从昨夜至今的种种情形也能估摸出个大概,她皱眉视着那二人的动静,只低声偏头阻了句:“你别管,别多嘴。”
“我很忙,你要没事就让开。”苏锦凉拢了掉下来的头发,面无表情地,尽量心平气和同跟他说话。
“下这么大雨,你现在要走去哪?”
她像是没听见,大步就跨进了雨里。
“你要怎么走?你知道长安在哪?你知道要去何处找他?!”身后传来他的大喊质问。
她猛然停下来,动弹不得。
有人快步赶了上来,从背后将她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声音低柔:“等雨停了再走,这里到长安,快马加鞭只须两日,三日后才行刑,来得及的。”
她被雨浇得眼睛有些打不开,好半晌才轻轻地问:“现在就走不成么?……我怕他会有事。”
心里轻轻被咬了一下,他还是环紧她好声劝慰:“你还不了解他么……没有把握的事情他怎么会做,一定不会有事的。”
苏锦凉觉得自己湿漉漉的额发被人拨开了,他轻舒的声音被雨浇得湿哒哒的,热气紧紧贴在耳边一同变得粘稠:“你看你这样子……”
卫灼然环过她的腰握紧她纤瘦又冰凉的臂,他华白的袖子已全湿掉了,却还是极有耐心地将她乱蓬蓬的头发拨弄好,不疾不徐地哄她:“你去找他,她自然也是在的,你难道不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怎么能这样狼狈地去呢?”
她像是受到了蛊惑,任由他从她手中将刺摘掉,丢兵弃甲地跟着他往房里走。
恩,是得好好收拾一下,顾临予不喜欢她狼狈不堪的样子……不能这样就输给她。
宇文沂煊傻傻地看着这俩人冲进雨里瞎折腾了一圈又什么事也没有地手拉着手回来,一时没明白这是在干嘛。
他傻摸了脑袋,想起苏锦凉曾经极有派头地在他面前翘个二郎腿教他要如何讨于夏之的欢心,其中“浪漫”两个字就曾被反复地提及,他头皮一阵发麻,转过头去问于夏之:“原来你们就喜欢这种玩意儿?这就叫浪漫?”
于夏之压根没打算再理他,白他一眼就转身去给那淋湿的两人熬汤了。
冬雨淅淅沥沥,苏锦凉愣愣地坐在窗前任由卫灼然替她把头发擦干,脑袋被摆布得左右晃荡的,每一下她都毫无反应,明光刺目地隔着窗子照进来,卫灼然将手巾掷在台上换拿了一把梳子,想替她理理这些躁乱的头发,可手还未碰到就被她极快地避开了。
她拢了好几下自己的头发,像是极宝贝的东西不让他碰。
她也不吭声,只是不厌其烦地用着手梳理表示对他的抗拒。
卫灼然顿了半晌,自嘲地笑了一下,又将梳子重新搁回窗台上了。
薄雨溅进梳齿的罅隙里,被剥得点点溅溅的。
他起身低头看她,风刮得他的声音有些模糊:“你早些休息吧,一觉过去雨就停了,休息好了,人才精神漂亮,在他面前才好看……”
“这事你不要急,长安城里我好歹也算是个说得上话的人,有我在……他不会有事的……”
苏锦凉像是没听见,仍旧目不转睛地瞧着窗外的飞雨,沉默了片刻,卫灼然将空碗、手巾都收拾进托盘里,端上轻步走了。
“我没想要和她争……”
卫灼然听见身后她轻轻的声音,停下步子。
“我……我只是想去亲眼看看,如果他心里真的没我,我就走。”
他只顿了片刻,又推门出去了,门掩上的瞬间他的墨瞳又映入她的样子,她仍旧抱膝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薄雨,长发散下来,覆住臂,人堕在光里,半明半暗。
******
到长安城外的时候是昏晚,果如卫灼然所言,两日,不多也不少。
还飘着细雨,恢弘的城墙静伫在湿润里,青砖红旗,更被洗迭出一种威严。
卫灼然牵了马示意苏锦凉好生跟着,踏着潮湿的石板路信步走过去。wωw奇Qìsuu書còm网
长安城外本最是热闹,小贩商人们总爱囤在城门口做些买卖,好赚些仰慕大燮国的外来客的银子,今日不知是何故,特别的静,哒哒的马蹄听得格外分明。
守城的兵士习惯地长枪一拦,看清来人才立忙收了,抱拳低首作揖:“世子。”
卫灼然轻一颔首示意受了,略环视了四周城墙挑眉问道:“城中可是出了什么事?何故加了一成守兵?”
“回世子的话,都是上边的吩咐,小的也不清楚。”守兵抱拳垂首,恭敬万分。
卫灼然轻一蹙眉:定是出什么大事了,连个小小兵士的口风都把得如斯之严,他虽是这样想,面上却还是温润淡笑,叫来人牵去饮马。
想来这怕也是卫灼然头一次作牵马的活计,因赶着来救人,就同苏锦凉先行一步,留下祁连护送宇文沂煊他们缓几日再过来。
“来。”卫灼然回身朝苏锦凉伸出手,淡笑道:“长安城里有些大,若不紧跟着我些,依你那不认路的性子定是要丢了的。”
风吹得人有点冷,苏锦凉仍旧微低着头站在原地,未多出半丝表情回应他微笑伸来的手,卫灼然也不恼,等了片刻,见她没有反应,便自行把手伸过去将她的牵住了。
“一会先带你回家,换身干净衣裳……”卫灼然极有耐心地柔声同她说话,不疾不徐地牵着她走,“这是你第一次来长安,我应要好好待你才是……你可以先在府里转转,我有个妹妹淘得很,唤作……”
“哗”,一杆笔直的枪挡下来,红璎摇晃,兵士面色坚厉,大声喝言:“将军有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城。”
冽风凛荡,卫灼然轻一挑眉,冷目视着来人:“几日不归,我竟不知这长安城是换了做主之人,几时连我也成闲杂人等了。”
小兵迅一收枪,俯身恭拜:“小的不敢,小的无意拦驾世子金尊,只是这位姑娘……”
“放肆!”卫灼然修眉怒扬。
“世子息怒。”一语和声由远及近,转眼一名持剑配甲的青年男子便到了跟前。
“世子息怒。”他又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扬脸笑得八面玲珑。
“吴统兵,你手下的奴才是愈发没了个眼力了。”卫灼然也不看他,只视着前方,笑意冷冷。
吴敬瞟了一眼面前二人紧握着的手,忙了然于胸地打着哈哈:“世子说笑了,小的们这也是怕上边怪罪不是……”他一人干笑了半天,见着卫灼然依旧笑意冷[奇]冷的样子,不由干咳[书]了两声,举拳压低[网]了嗓子道,“不知世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卫灼然隐一蹙眉,回身扶着苏锦凉的肩柔道了句“在这等我”,便拂袖同那吴敬过去了。
“卫世子,小的们当差也是苦啊……”还未行到那墙隅下,吴敬就倒起了苦水,“东齐那边来了个女刺客,一连将诸葛大人、申大人都给……哎……”吴敬悲恸地叹了口气,向着西边作了个揖。
“恩,此事我略有耳闻。”卫灼然淡淡道。
“那女贼是前朝余孽,世子知道圣上最忌惮这个……小的们难免要提防些,何况此事还是由独孤将军亲秉。”吴敬高一抱拳。
“独孤将军?”卫灼然心内一惊,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
“是啊,可见圣上将此事看得多紧要,竟然都劳驾到独孤将军了。”吴敬轻一瘪嘴,换了个玩味的调调,“好在明日就要去城外行刑了……兄弟们也可以缓口气……”
吴敬瞧见卫灼然正抬眼视着那边城门下同他一道行来的黄衫女子,语气忽然变得有些低猥:“那女贼人真是生了副倾国倾城的好样貌……听说性子倒是很刚烈……真是可惜了……”
卫灼然未理会他那一脸神往的淫/秽样子,展扇问道:“何故要在城外行刑?”
“哦。”吴敬漫不经心地拂了拂袖甲:“玉莲公主
73、67 此恨不关风与月(二) ...
不日要嫁了镇远大将军,城里见不得血光。”
卫灼然作恍悟状,报了两声恭喜,摇着扇子又同他笑了笑,合扇击于掌,回了话题道 :“吴统兵与我绕了这般久的圈子,是以还未告诉我何故不能带贵客进城呢?”
“这个……”吴敬一皱眉,思忖了半晌,终于还是凑近了些压低嗓子道:“宫里六殿下丢了,圣上正下令锁城寻人呢。”
“哦……”卫灼然又摇起了他的扇子,扇子后边轻勾了唇角,想着宇文沂煊也的确是出来了好些日子,该回去了。
“世子这事若要紧得很,何不去找独孤大将军,此事也是由他老人家着手的。”吴敬这才同卫灼然说了几句话,便笑成了一脸很熟络的样子,“独孤将军可是世子的老丈人,世子有什么事只消与将军通个气,小的这边也好办呀……”
他还想要再多嘀咕几句,却见着卫灼然视线已全不在此,都挂在了那姑娘身上。
那姑娘低首站在城门下,也不与人说话,只兀自站着,偶尔抬头望一两眼城门,片刻,忽然转身向着城外走了,她这前脚还没迈,身边卫灼然后脚就已跟了出去。
吴敬忙来了个大恭拜:“世子既与佳人有约,小的就不多加叨扰,告退了。”
卫灼然随意点头应了,快步追了上去。
“你去哪?”卫灼然快步上前拉住她的臂。
“你们的城不让我进去,我就自己找路进去。”苏锦凉面无表情地朝那高墙上指了一指。
卫灼然低低一笑,拉着她走:“跟我来。”
反正今日哪儿的人都少,卫灼然就随意拣了条巷子领了她进去,低首视着她笃言道:“他不在城里。”
他不等她奇问,又接着道:“明日是在城外执法,城内又把守森严,你说他会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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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高桥长街的尽头只立了一人,羽白的背影融在沉沉的黑夜里,除了风曳动的衣裳,半丝动静也没有。
不远的楼头上忽然翻下一人,黑夜里着着黑衣,快步踏夜而前,背身立着的那人却仍似没有闻到这动静,依旧站在那摇晃的灯笼下边,背影沉静。
黑衣人行到跟前,忽一步拜倒,举刀报道:“禀主子,事情都妥了。”
顾临予并未回头,只稍稍将视线移远了些,瞧见对街巷子口的一排疏柳,淡道:“人都齐了?”
“齐了。”
“那便回去吧。”顾临予只凝着远处那排垂柳民舍,简单却又动人,像一些天真到可笑的梦想。
“主子何日回……”
“回去吧。”顾临予打断他,语气仍旧淡淡的,不过换上了无半点回旋余地的口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冬日里的空气最好,足够冷,足够让人清醒。
明日,在一些东西或要成定局之前,他想再看一看自己许多年都未碰过的真心。
烛灯,客栈,卫灼然坐在长凳上又合上了一张信笺。
“还是没有消息?”她面色焦紧,黄晕晕的光在她脸上跳得局促不安。
卫灼然微微叹口气,伸手叠在她的手背上:“你不要着急……”
他的话还未落完全,苏锦凉就抽手腾地站了起来往门外跑,卫灼然亦起身快步赶了上去。
“我不急……不急……”苏锦凉匆忙回头跟他解释,脚上却是不停步子,“我只是想着你的人找也是找,我也是找,多一个人总是要快些。”
她匆匆忙地往每一个亮着光的小店里看,绣花小鞋脚不着地地点,湿了一层鞋尖。
他心里不免有一层低黯,随在她身后,轻声道了句:“你这样心念着他,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安危……劫囚不是件轻巧的事,你明知道他和她……这又是何苦。”
苏锦凉停□转过头看他,认真道:“卫灼然,就算没有这事,我也定是要来的,危楼姐姐待我很好……”她说着轻低下头去,浅道,“她是个好人……”
空气里忽而满是涩意,他怕她这样想着是要再难过,忙岔话轻环着她:“好了好了,我答应你不会让你们有事便会做到的。”他想到了什么蹙起了眉,很快又舒开,“你若担心他得紧,我就同你一起去寻吧,多个人总是要快些。”
苏锦凉悄无声息礼拒地推开他,笑着扬起头:“好,走。”
他们走了许多条巷子,每一处点灯的房子,每一弄漆黑的角落,她都要里外三层地望上好几遍。
卫灼然安慰她的她都知道,都懂:他是个稳重有分寸的人,没把握的事一定不会去做,断然是不会只身涉险,将自己逼入穷途困境的。
可,她还是没来由地要惦念着他,要为他寝食难安。
或许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哪怕他走的是康庄大道,你仍要担心那路上是否会冷不丁地盘出一峭荆棘。
杳无音信地从亥时奔走到了子夜,要在偌大的长安城外找到一个人简直就如同大海捞针,苏锦凉心急如焚,甚至进了几家赌坊,大冬天都有人打着赤膊热火朝天地掷骰子。
卫灼然领着她从那些杂乱的人里出来,大街上冷飕飕的,他很想抱抱她,替她暖暖手,暖暖身子,她很怕冷。
可她就像一阵风,眨眼又提腿向前去了。
行色匆匆间,苏锦凉被迎面来的一个醉汉撞倒,手里的酒坛泼了她一身。
她顾不得这么多,随手抹了抹又要向前走,酒?
酒!她忽然顿住了,片刻,返身快步向那醉汉扶起他:“你知不知道楼上楼在哪?!”
冬夜,一阵风可以畅游无阻地扫荡到很远。
她拉住他在夜里飞快地跑了起来:“卫灼然,带我去西郊!”
那时是在江研,河里有莲花灯,天上有七彩烟花,他强令她喝了一碗姜汤,她有些不满足,吵嚷着说要去喝酒。说今日开心,来个一醉方休。
他淡笑着不说话,只牵着她的手沿着河堤慢慢往回走。
杨柳摆得很轻很轻,四处闹声迭起,他们却像是在走一条很安静的路。
“等去了长安,我带你去楼上楼……那是在长安城郊,是我爹认识我娘的地方。”
“啪。”天上亮了朵烟花,好大好大。
“我爹同我娘喝了一坛百日醉,他们就爱上了……那是坛好酒,叫人生生醉了百日,百日过后,他们就谁也离不开谁。”
“恩,是坛好酒……那我们也去喝,唔……不对,等我开心的时候再去,恩……我开心的时候,才会醉。”
她在夜里飞跑,鞋子都像要飘起来。
她相信他在那里,他一定在。
他有一坛百日醉,等着她来,她开心的时候,便会去找他。
然后他们醉了,就再也没分开。
红辣辣的一串灯笼,映亮了招牌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楼上楼。
卫灼然摇着扇子仰头在下边绕了一圈,苏锦凉小立在旁,微微有些发愣。
她跌踉踉地至栏边,扶着站稳:怎么会不在,怎么会。
她失神地扫过镜湖,目光越过平澜的水面照到对面的一行疏柳,一排民舍,还有……还有!
脚下生了风,她飞快地踏过高桥,朝他跑过去。
卫灼然随至巷尾,又向前了两步,他想到了什么,终于还是停住了。
垂柳下,他的手里提了一坛酒,衣衫是羽白色,地上是封泥好看的大红色,看着就觉得开心。
她飞快地跑至他身后,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却突然停住了,呼吸也不敢大有地,轻轻接近他。
夜风就这样轻而易举地送来了她的味道,百日醉是好酒,他终于听见了他久违的真心。
顾临予回过头来的时候,的的确还是楞了一下,他的呼吸忽然就有些凝重,心跳也有点快。
像是还没有准备好要怎么面对她,他又匆匆背回身去。
苏锦凉急了,连忙上前了几步劝他,全然忘记了自己昨夜的狼狈。
“你不要急,危楼姐姐不会有事的,我们都会来帮你,明日……”
她在喋喋不休地念,他觉得脑子里很乱很乱。
夜风承载不住沉默的力量。
他突然转过身一把抱住她,另一只手直直地将坛子骤抛进了湖里。
“咚。”
卫灼然脚下猛然迈出两步,只两步,就又停下了,一同停下的还有手中的扇子,顿在刚要摇起来的当口。
他完完全全陷落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顾临予将她抱得紧紧的,柳条拼命地舞,因刚才受了他抛坛的力道。
湖面上的水波还未静,她的话也还没停,一直在他耳边念着,叫他不要担心云云,众人齐心可断金,一定不会有事之类之类。
“锦凉!”他呼吸急促,出声打断她。
夜里长风,周遭所有都萦着催醉的味道,厚厚的一层,是下过雨的潮湿。
他将她抱得紧紧的,是前所未有过的紧,好像,好像稍稍松一点,就会将她失去了。
他竟然紧张得,连嘴唇都在颤抖。
他紧皱着眉,极力地想对她说什么,努力地,想要将什么告诉她知道。
他在心中激荡了好久,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顾临予那天晚上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急紧、深切,用尽所有力气唤了她一声“锦凉”。
作者有话要说:呼,太久没写,有些找不到感觉,上一章写得很糟糕,落落知道。。
在努力把状态找回来,一点一点地好。。
谢谢大家体谅了。。
无力的我又通宵达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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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68 曾经沧海难为水(一) ...
下了几日雨,总算是出了晴阳。
大晴天,是刽子手最喜欢的天气,阳气重,能将自己手上的经手命债洗薄些。
卫灼然立在书房的窗下,一忍再忍,终于还是没有出门。
苏锦凉知他权势通达,昨夜央着他定要替他们想想法子,护他们周全,她想着,这在现代不过就是官官相护,是挺常有的事,况且他的官还比他们的都大。
卫灼然几乎是没有思索地就答应她了,她开口的事,不论是什么,他总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的。
他嘱咐她说:你只消照顾好自己的周全,别的都有我,这次监斩布军恐会有些严密,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要动手……杜危楼是前朝之人,将她斩首之事弄得如斯浩大,恐也是望引来她的同羽好一并制服,届时一定变数颇多,你定要小心。
室内袅袅盘起一绕烟线,卫灼然负手蹙眉,暗忖着独孤肃这老狐狸究竟想干什么?这次锁城怕也只是他拿六殿下失踪之事打个幌子,妄自为之。
锁城便锁了,哪有不让人进城的道理。
卫灼然心头满是烦闷,端起桌上的龙井大饮了一口。
原本搁上谁他自信都有脸面能和对方要个人下来,可这回是碰上了独孤肃!
前些日子才退了独孤宛菡的亲,这边他退亲的信文已经递了,那边却是半点动静都没有。独孤肃疼女儿是出了名的,逢上了这事定不会给他好过。
况且,况且现在还牵连到了苏锦凉,卫灼然不安地握紧了扇柄,以他和苏锦凉的那段风月传说,想是不用眼线,独孤肃也知道她是谁了。
卫灼然在窗下反复踱步,焦虑得修眉不展,忽而他猛的一拳重重砸在桌上,上好的青瓷溅起星水点点,黑桃木桌上深黯了一小块。
照晚端着盏燕窝进屋,瞧见自家公子出门数月,这一回来就摆着张如此坐立不安的脸,她不由不屑嗤道:“你果真还是别回来的好,也省了我们平日在家惦着你的心。”
她将燕窝有些用力地摆在他跟前,抖开帕子将桌上的水渍拭了,讽道:“难道真是像外边那些瞎眼睛传的,被烟花女子迷上了,作不得回来了?”
“你瞎说什么!快过来帮我研墨。”卫灼然拂了衣摆端坐下来,展纸执笔一路而下,他边书边偏头嘱咐照晚,“一会你拿着信吩咐下去,说是八百里加急。”
“什么事这么着紧?”照晚意识到此事非同一般玩笑,不由正了色,双手在裙布上抹干,看着卫灼然飞快地将那信提笔写就。
素白的信封,是他漂亮的行楷,写着:青阳炎亲启。
卫灼然掷了笔,快而郑重地将信递到她的手上:“记住,你要亲自吩咐下去。”
卫府里有许多的合欢树,高大又茂密,树影疏疏影影地投在他的窗上。
今日之事,他若露面是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万不能亲去,但如若她有事,就算来人是天王老子,他也不会让她涉险分毫。
******
晴天,烈阳高悬,一点一点向着正午爬过去。
顾临予拉着苏锦凉匿在人群里,他抿着单薄的唇,望向台上那人,俊眉紧蹙,不发一语。
那就是独孤大将军独孤肃,着着宽大的武官玄色麾袍,正悠散地靠在黑木太师椅上,未带礼冠,只束一发髻,随意而不失庄重。
他高坐于台上,浑身散着一股常年浸淫沙场之中的威严与沧桑。脸面棱角线条分明,身形坚毅挺拔,还只是远远地,就凭空漫上来一股压迫感。但若是仔细地瞧,还能瞧见他脸上有少许如刀镌般的皱纹,鹰般犀利的双目在台下人群里随意扫拣。
苏锦凉轻轻拉了拉顾临予示意他敛去些锋芒,她怕他那样毫无顾忌地锐视会引起台上那只鹰的注意。
片刻,人群里忽然来了一阵骚动,苏锦凉顺着人头涌动的方向望去,见着囚车缓缓地推了过来。
再看清的那一瞬,她的心像是突然被丢进了冰窖,视着囚车里的人再动弹不得,那是杜危楼啊……是软玉楼里最骄傲的凤凰,永远那样光鲜亮丽,明艳无双,怎么可以……
她心里很慌,匆忙扭过头去看顾临予,他静站在那儿,仍旧不发一语,只死死地凝着,视线随着囚车一同向那台上移动,一身寒气弥散开,双眉蹙得更紧。
苏锦凉都看在眼里,知道他此刻的心定如刀绞一般刺痛,她咬咬牙,用力握紧他的手:不用怕,怎么我都会在。
人群的闹意被嚷了起来,下头开始有些吵。起哄的,助兴的,有许多汉子看见台上这样一个绝色的美人正披散着长发跪在自己面前,双目兴奋地泛出红丝。
“记住我说的,不到最后一刻,你不要出来。”
苏锦凉连忙点头应了话,回头看他,顾临予只稍稍侧了些脸地叮嘱她,视线却是半分不离台上那一捧艳丽蔷薇,双目厉光如炬,狠而冷。
如鹰的男子直起了身子,堂而皇之地打了些官腔,他的声音犹如洪钟撞耳,苏锦凉却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估摸着就是些我大燮威武,前朝荒淫,孽党死有余辜一类的鬼话。
执刀的汉子懒洋洋的走上台来,听着底下兴奋的叫嚷更是热血沸腾。
西燮臣民多的是游牧出身,民风淳朴而粗犷,这种杀人见血的事情最是爱看,且不论男女老少,小孩妇孺。
苏锦凉站在这兴奋的呼喊里很是无措,气愤惊惶,极忍不住要冲出去堵了谁的嘴巴。
顾临予只是静站在侧,坚定而坚决。
阳光耀在明晃晃的大刀上刺人的眼,执刀的汉子扬起宽刀啐了口口水,满意地拭了拭。再熟悉不过的流程,不会出什么差错。
他伸出肥肠粗指捏起杜危楼翡翠般精细的下巴,是个太难得的美人,他忍不住用那哈喇满布的手在她面上流连了一把。
这是致命的,杜危楼当即一个冷然目光钉过去,扭身就脱了压制住她的臂膀站起来,她虽是被背负着手,却一点也不含糊,下盘疾扫就将那大汉狠狠撂在地上,足尖轻一拨了他下坠的大刀,抬脚借力点住下一踏。
底下齐齐一片倒抽冷气之声,台上那美艳的女囚正单脚踏着刀柄,长刀用力地钉过大汉粗壮的肚脾,血流如注,蜿蜒直漫下台。
囚犯当台杀死侩子手这可是闻所未闻,史前未见的啊!大燮国的臣民登时被燃了热情,兴奋着高嚷。
一同变了走势的还有不知从哪个角落杀出来的黑衣人,齐齐落在台上,一个飞剑就穿了正欲擒住杜危楼之人的肩背。
台上顿时乱作了一台,看热闹的人亦觉得逃命要紧,登时全散了。
独孤肃这会才不慌不忙慢慢地从台上站了起来,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切般,轻一扬手,齐刷刷,门宇围墙后边,着着铠甲的兵士步伐划一地迈了出来。
是他说不到最后一刻不要出来的,可究竟还是忍不住,一个翻身就上去了,快得苏锦凉都没有感觉到手中他的挣脱。
苏锦凉只是下意识地也上去了,身边空掉的那一块像有魔力,驱使着她上去。
她好歹还是有些眼力,偶瞥见了那边黑衣人的几个招式像是沉香苑中谁使过的。
她没有闲工夫顾忌这么多,双刺一回掠就又隔开了来人扫下来的剑雨,匆一回头,见着那边顾临予已经揽住杜危楼欲功成身去了,自己便也收了攻势准备伺机撤退。
才刚一将双刺落下,苏锦凉就忽感觉身后一背压风袭来,本能地抬手去格,还未能迎上就被深深扼住了双臂 ,苏锦凉被迫压得俯身动弹不得,只能强扭着身子回头瞟看一眼:趾高气昂的一张脸,刻满风霜与霸气,正是那独孤肃。
“放开她!”顾临予护着杜危楼落至地上,扬首怒视独孤肃,踏前一步喝道。
“听见了没有?放开我啊,老东西!”苏锦凉回过头无奈地叹了一句,话音还未落,就听见自己腕骨清脆的“卡啦”。
“小姑娘,嘴上还是积点德,老夫也好对你手下留情。”独孤肃皮笑肉不笑地视着她,话说着,手上又给加了三分力道。
苏锦凉被疼得龇牙咧嘴的,但又怕这唬着顾临予了,他会不淡定地做出什么毁灭全局的好事来,她琢磨着装了一个看上去不痛不痒的神情,还颇为入戏地又回头骂了句:“老头,你再这样勒着我,我咒你一辈子性无能!”
这次是彻底清脆的“卡嚓”声,苏锦凉觉得好像有啥东西断了,好像……还长在自己的臂上。
“独孤肃!”顾临予大步向前,踏上台来,凛然怒视他,“你有何资格伤她!”
“是于我地惩治前朝余孽罪党,当然死有余辜。”独孤肃衅然视着他,“年轻人,我提醒你,老夫官拜一品,乃西燮大将军,你见老夫当行三跪九叩之礼,以官爵恭称,是从何处得借了一条贱命,胆敢对老夫如此无礼?”
“笑话!”顾临予轻蔑一笑,“我乃堂堂大齐子民,未进你长安城,未荫你燮国风,我何须管你是哪处老匹夫!”顾临予凌然直视着他,无半分怯意,朗声坚道,“你放开她,我东齐子民,你无权过问,今日这踏台的每一个人你都无权染指!”
独孤肃冷哼一声,足尖一挑,横在地上的一把生铁剑就握于手中。
到底还是老道的人,知道怎样扼住对手的致命处,以最快的速度达到目的。
苏锦凉忍不住瞪着他低骂:“老头你不过就是私下记恨我抢了你女儿的夫婿,借机要来捅我一刀是吧。”
“哈哈哈哈!”独孤肃朗声笑了起来,笑了好半晌才低头视她,星炬般的目光威逼下来,压得她有些缓不过气:“笑话!我独孤肃的好女婿怎会看上你这种下三等的娃娃。”
他话音里狠狠加重了语气,一把捏紧苏锦凉的下颚,这下终于是疼得什么也话说不出,只能哇哇乱叫,整个嘴都像是要碎了。
“独孤肃!”顾临予的忍耐已经被逼到了极限上,怒目视着他,愠怒道,“你若胆敢再碰她一下,我定叫十万东齐铁骑踏平你长安城!”
“一届刁民有何资格同老夫说话!”独孤肃并不多言语,抄起那细剑就要刺下去。
“住手!”人群中有公子着华白锦服,临危而至。
同时喊着“住手”的还有顾临予,只不过他用的是一道符。
顾临予定然举起右臂,白衣似羽,挺拔慨然,面无微波,立于其中朗声高言:“吾乃大齐皇帝第四子,白玉符在此,谁人敢扰我大齐子民!”
顾临予手持白玉符,视着独孤肃,目中危光寸显,慨然无惧,尽彰王者之风。
******
那一瞬间,苏锦凉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一样叫听觉的东西。
她只是直愣愣地盯着他手上持着的那块白玉符。
是叫白玉符,她记得,她曾经从一个死去的人手里抢了过来,又被别人抢走,却竟然只是一块假的。
而就是为了这块假的,曾经差一点,差一点就要把陆翌凡的命都给搭进去。
就是那天晚上,月亮都似要没有光芒,她走投无路地撞见了卫灼然,从此就欠下了他一份比海还要深的情债。
再然后,她背着陆翌凡上山,再遇上他,再万劫不复地爱上他。
而现在,那块白玉符就好好地握在他手里,白剔透亮,莹润有泽,是真的那一块,举世无双,仅此一块。
而握着白玉符的他,现在站在她面前告诉她:我是东齐皇帝的第四子。
第四子?是,她记性足够好,记得第一次进宫同重砂与寰照去偷那本折子,里边不厌其烦地讲了一个母妃是如何失心发疯,亲手喂毒,掐死了自己的孩儿。对,那就是第四子,也就是那天,她像是遇上了魔,在开得妖妖娆娆的什样锦里撞见了那袭绛红,从此每每逢了他便会噩运连连。
这一切全部搅在一起,铺天盖地地打上她,打得她浑浑噩噩。
最后是他站出来,握着白玉符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她背负的不安,还不清的情债,还有离她那样近的,脆弱得差一点就要在她面前死掉的生命——都是因为他。
她觉得脑子乱极了,谁能给她一把梳子替她把思绪都理理清。
负在背后的手忽然释了,她软倒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左手的骨头大概是碎了吧,连人都撑扶不起。
轻绿的纱衣快步跑至她身边,苏锦凉抬眼茫然地视了她一眼,呆呆道:“夏之,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们有事,放心不下就也赶回来了。”于夏之搀着她站起来,关切地问,“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疼?”
有没有哪里疼?
苏锦凉听见这话,愣愣地看了顾临予一眼,他没有看她,苏锦凉觉得他是不敢看她。
她被扶着站了起来,卫灼然亦快步跟了上来,随至身边轻轻扶住她。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大脑空白了多久,只觉得一路辛苦走来的这些,像是被谁操控着的一个巨大的玩笑,她是其中最丑的一个小丑。
她迷迷糊糊什
74、68 曾经沧海难为水(一) ...
么也不记得地被他们搀着下了楼梯,隐约间好像听见顾临予又同独孤肃说了几句话,顾临予声音铮然,一身傲骨的样子,呵,真的挺像皇子的。
待她缓了良久,脑里那些温热的意识开始复苏,终于又将听觉、感觉、嗅觉都纳入自己思维里的时候,她看见的第一个画面,是他三步并两步地赶上她。
她哭了,她哭着甩开他的手,又被他一把揽住,全都紧紧拥入怀里,他紧紧地抱着她,全身都在颤抖。
他颤抖地抱着她,在她耳边紧张地唤她:“危危……”
作者有话要说:OH………………从昨天下午3天一直没睡地写到今天中午12点。我不行了要到底了。。已经辨别不清是不是有什么话写得神志不清…………
好吧筒子们……我像你们保证。。顾临予当他的伪皇子,我的文和啥啥的宫斗啥啥的没半点关系。。恩……尘世的美丽永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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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69 曾经沧海难为水(二) ...
十八年前,前朝覆灭还未足两日,长安永乐宫兴安殿的檐梁飞灰在大火的滚烫里还未殆至冰凉,安陵广就亟不可待地于金陵城中称了帝,建大齐,国号昌平。
续日,长安宇文氏于长安旧址继立燮国,自此,东齐西燮呈鼎立之势,以太阴山为界,各霸一方业土。
昌平元年,十月十二,颐华宫甄妃诞下一子。
奇~!甄妃产了两日,直至二日亥时,颐华宫里端盆子等训的宫女太监们才沸腾起来,吵嚷着奔走至殿外,向在那时刻守着如普通父亲一般焦急的皇帝报喜:是个小皇子。
书~!这是新帝登基后所得第一子。
网~!那日还是深秋,天上却已悄悄地降霜飘雪,无声无息地覆住了整个颐华宫。
年轻的皇帝用明黄的襁褓裹着这初生的孩子,推开宫门,踏下玉阶去。
天上有明繁的星,托得整个天宇无限弘广,他静伫在这一场来得特别早的瑞雪里同孩子讲话,怀中的孩子似是能听懂,一直睁着明亮的眼睛望他。
究竟世上有没有明珠可以形容那样澄透的眸光?比夜明珠还要明亮。
吵嚷的太监丫鬟静下来,全拥在殿门口不敢上前去,就连皇帝身边的跟班太监也不敢妄自揣测圣意,只是觉得这样的画面有致命的吸引力,必要一直凝神看着,才知日后不会错过一段传奇。
颐华殿里侯生的七七四十九盏烛焰燃出盛灿的光将一地雪白烘成了微黄|色,那对年轻的父子却远立在明光照不见的雪地,融陷在深深寂寂的黯蓝里,像这恢弘的宫,必要锁住心内许多最初最纯真的梦想。
安陵广面色平和而深敛,用平等的语气同这个才刚来世上的孩儿说话,身为皇子,有些事情必是一出生就要知道。
后来,安陵广从自己腰间解下了一块符令,通体圭白,色醇且沉。
四皇子安陵予与其他帝子标明身份的令符都不同,不是清一色的金牌令箭,而是一块上古的圭玉,虽未及金贵重,却能见出一份百里挑一的独特来,由此,朝野上下初初身为人臣的臣子们心里都有了些谱,知道以后该把着风往哪边吹。
可这风还未吹起来,四皇子就殁了。
*****
而今,四皇子重现于世,端上的,就是这件动辄牵连两国交战的事。
要捏死一个无名小卒,往往连半秒钟的犹豫都毋须有,拣着自己习惯的招式,怎么高兴怎么杀,但死的地方一定要选择慎重,比如前阵尧国和燕国开战,就只是因为在边境上,你国赶驴的把我国放羊的给撞了。
两国交兵,总是早早就在帐中运筹帷幄酿足,只欠一个出兵的借口。如今,苏锦凉成了这东风。
东风倒是来了,可要不要火烧赤壁,芭蕉扇还是握在他独孤肃手里。
两国相持鼎立从来就不能成为长久之势,必有一方要吞并另一方,独孤将军纵横沙场,从未打过怕的仗,从未遇过服的人,区区一个小皇子的震慑之言又何曾放在过眼里?若是忌惮,也只是忌惮这时机尚未成熟,西燮还有着些边国的隐患,东齐实力又不容小觑,两国看上去仍旧平和交好,皇帝并无征意。
说白了,有些君无意、臣有心的意思。
可独孤肃在听见顾临予自报身份时还是身形一震,手下稍松,苏锦凉就倒了下去。
他无暇顾忌这不相干的野民,只深深眯起那双猎鹰般的眼仔细地揣摩打量了对面的年轻人,二十左右的年纪,却已有了天赋异禀的气魄,特别是那双眼,如凛冽寒潭,勇危无惧,深幽沉敛。
毕竟还是老道的人,独孤肃漫不经心地卷了卷袖口,傲慢地开腔:“东齐四殿下被母妃迫饮鸩毒而薨,皇帝亲自讣告天下,举国哀悼,老夫虽不是齐国人,闻此等骇闻也是断不敢忘的,四殿下千秋至今已有十八年,期间从未听闻有何异谈,老夫凭甚要相信你?”
“上古圭白玉将军总是认得。”顾临予淡淡道,放下臂来持着那枚玉符,直视着他的眼“如若不信就劳请将军过来一验吧。”
彼时,苏锦凉有些跌撞地被于夏之搀起来往台下走,卫灼然亦快步行过来一同扶住她,踌躇着融进前排的人群里,苏锦凉像普通百姓一般仰视着他 。
她直愣愣地瞧着台上他的举手投足,一言一行,是他,每一点都是,可为什么突然就感觉好陌生,一点也识不得。
独孤肃近探了那枚玉符,神色有些复杂,又复凝着顾临予好久,同他低语了些什么。
顾临予神色有些许不悦,淡淡道了一语,独孤肃闻言只顿了一瞬,便托着流云宽袖略作了揖,转身收兵回府了。
兵士一撤走,百姓也觉得这戏该没啥下文了,纷纷散退回家说书:今天这戏儿还挺精彩,刽子手没杀成|人,倒叫杀人犯把他给杀了;头一回见着独孤将军亲自监斩,却拱手把犯人交给了劫囚的……奇得很,劫囚之人居然还是东齐那边死了好多年的皇子,当朝皇子救前朝孽党,啧啧,有趣了……
人潮在谈笑间散去好多,本是黑压压的大片突然间就空了,土地城墙原本的色泽又显露了出来,四野顿时无垠旷达。
见人走得差不多了,早先立于一旁的黑衣男子快步踏阶上台,摘掉蒙面,躬身拜问:“殿下,您怎么……”
他话还未吐完,就见顾临予出手拦言,未顾他半分的,匆匆下台追上那正欲离去的貌美女子。
她转身离开的背影似一只振翅翩翩的蝴蝶,顾临予飞快赶上拉她的手,被挣地甩开了,他再去拉,死死地。
杜危楼努力地想挣脱他,挣着挣着手上就自己失了力气,终于流下眼泪来,泪光里闪着许多的委屈和失神,她抬脸凄楚地问他:“为什么……”
他被她的眼泪撞碎了神魄,紧紧地一把将她揽进怀里,神色紧张,在她耳边颤抖着唤她:“危危……”
危危……危危……危危……
她终于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这样的画面其实很像电视里常见的:娴秀小姐与温柔公子分别数月,再相见时那一次和着眼泪、甜蜜与相思的缱绻相拥。
她本以为这样的表情是不会在那样骄傲的两个人面上出现的:失魂落魄,情难自禁,跌跌撞撞。真真就如相思苦短恨水长的才子佳人一般。
苏锦凉眼睛也不眨地凝了片刻,尔后伸出手,是好的那只,轻轻拉了拉卫灼然的袖口,仰脸问他:“我饿了,我们去吃东西好不好?”
*****
长安较之建邺,日光要盛得许多,行到哪都是亮堂的一片,可暖意却不比金陵,它干燥,多风,冬天里凉意刺骨。
苏锦凉坐在大堂正门口,光满当当照着的地方,一碗一碗地吃饭。白花花的米饭,她可以不就什么菜地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她不流眼泪,也全无半点伤心的神色,只是对手中捧着的碗特别地贪婪,一碗接着一碗,卫灼然看着,手中的筷子也不觉停下来了。
他蹙眉看于夏之忙不迭地给苏锦凉夹菜,一筷子还没落下去碗里就又被她扒光了。于夏之轻柔地抚她的背:“吃慢点呀……这不没人和你抢么……”
卫灼然知她心里堵,便不劝拦,只叫小二把米饭给换成粥,好歹能消化得快一些。
可粥刚呈上来,她扬起脖子,“咕噜咕噜”,碗底又是干干净净。
小二看得瞠目结舌的:“卫公子,您这朋友……当真海量……海量!”他边上菜,边把手巾往肩上一搭,“不过贵小姐,饭食七分饱,瞧您这小身段,还是别吃太多的好。”
卫灼然皱了皱眉,把她继欲捧起的碗拦了下来:“锦凉……”
“不能吃了吗?”苏锦凉抬起满是迷茫的脸,响亮地“嗝”了一声,意犹未尽地摸了摸肚子,“那好,不吃了。”
她“腾”地站起来,不知是不是吃太多了,人格外的精神,“蹭蹭蹭”地就往楼梯上跑。
卫灼然和于夏之皆没明白过来,对视一眼忙跟上去。
“你去哪?”卫灼然站在台阶上垂眼望她。
“开房睡觉呀……我不向来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的么?”苏锦凉抹了把嘴巴,好奇地看着他,“你干嘛这么看着我,跟我喝醉了似的……那粥里又没搀酒。”
她眨巴眨巴着眼睛,真诚又自然,看不出一点强打欢喜的模样。
卫灼然楞了片刻,继舒了笑拉她:“来了长安,哪还有叫你睡客栈的道理,跟我回去……卫府里那么多间屋子随意你睡哪间……”
她像条灵动的泥鳅,身形一动便跑了,消失在二楼的楼层之上。
他们跟着上去,却见小二领了银子出来,轻轻带上房门,卫灼然快步行过去接继推门而入,苏锦凉已经四仰八叉地倒床上了。
她随手扯来一张被子给自己盖上,困倦懒道:“我累啦,走不动去你府上了,就在这歇着了。”
简朴的室宇,唯一跳眼的是细颈瓶里的一束红梅,红得像要烧起来。
卫灼然在床边立了片刻,尔后俯□来替她把被子盖好,轻道:“也好,今日是累了,你早些休息,明日我一早来接你……”
“卫灼然……”苏锦凉一个翻身坐起来,苍蓝的被褥软软地垂耷下床沿,她困倦地揉着额头叹了口气,“真是困了……不过还是今日把话都说清楚吧。”
“你别打岔,听我一次说完,其实也不是今日才想起的,好早前就一直想着了。”苏锦凉低着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琢磨着我们最近走得也有些忒近了,实在是不合那些个礼数,比如现在……呐,好在有夏之,不然就是那啥的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了……我要这么长久以往地对着你,哪天没把持住自己把你给采了,那就太对不住独孤小姐了……”
她忙摆手示意他噤声,继续大大咧咧道:“所以以后还是好来往些的好,我知道你很忙,长安也不是我的地儿,随便玩玩就要走了……以后你就多保重呀,山远水长的,再见就难了……”
“所以没啥事的就不要再见了……啊……不过你和独孤小姐的喜酒我还是要来喝的。”苏锦凉笑嘻嘻的。
房里很静,阳光不吝啬地照入长安城的每一处角落。
卫灼然一瞬不瞬地凝着她,好半天才垂首将拖曳了一角的被褥拾起,淡淡道:“今日你累糊涂了,我就权当没听见这诨话,明日再来找你……”
“等等……我哪糊涂了,我说得多认真啊……”
“没糊涂你为何要说这等无情无义的话?!”卫灼然怒视着她。
“你别激动……我说的实在话……夏之你拉卫少爷去那边凳上坐着,我这实在是没力气起身了。”苏锦凉跟没事人一样地招呼立在窗边脸色难看得紧的于夏之,“我真全是心平气和同你讲的,没一点玩笑意思……你看……我同你本来也就不是一类人,你们金枝玉叶、身世显赫的我也攀不起,本不该有啥交集,能一起伴着走这么长全靠缘分。”
“可缘分也是有个数的是不是?”
“继续说……”卫灼然一拂衣摆,俯身在靠椅上坐了下来,冷笑道,“这样三言两语便可以将我打发了?”
“当然不……我还欠着你银子呐,当然得把钱给你还清了……不过八百两银子着实有些多,你有得等了。”
“你几时欠了我银两?”卫灼然挑眉惑然。
“那把剑啊……以前在青阳炎家和你讨来送陆翌凡的,那时不是就说好先欠着的么……那个……那个初夜的钱就不还了啊,那是你自个抽风,和我没关系……”苏锦凉吐了吐舌头、
“初夜的钱?”于夏之一脸的惊愕,突然觉得面前两人顿时没了清白,且……途径也不大合法。
卫灼然想了好一会才算想起来自己何时曾放过苏锦凉的债,忙道:“我早忘了……一点小钱不用还了,那时也是因为于你尚不熟识,怕送这样一份礼给你定是要被推辞,才随口胡诌的……”
“要还要还……拿人家手短呐……”
“你以为还了银子便能将我撇干净了么?”卫灼然打断她的嘻嘻哈哈,直目视着她,静静地问。
阳光很暖,不知为何透过窗户照在心上却有些凉凉的。
他的声音敲在心上,亦是冷冰冰的,寒气四溢。
苏锦凉楞了片刻,突然倒□去,卷过被子盖上,面对墙,背着他闷闷道:“跟你这人说话……好没意思啊……”
声音堵塞,分明拖着一缕哭腔。
于夏之预感到这事态不妙,忙过来拉卫灼然的手,可他却不愿走,仍旧站在原地直直瞧着她蜷缩的背影,似是定要等她的回答。
好一会,才听见她抽抽搭搭的泣声,于夏之听见了忙皱着眉更大力地推他,示意他快些出去,跟这也只有添乱。
闻见她的哭声,卫灼然的眉拧得打不开,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面色凝郁地看了她好一会,才终于回转了身,缓缓地向门口走。
“不管你听没听进去……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苏锦凉赶着开了腔,声音又哑又委屈,大声朝他喊,“我今日和你好,说
75、69 曾经沧海难为水(二) ...
不定哪天就崩了……所以还是别走太近,免得以后失望……”
他听得心内一片冰凉,离开的背影被钉在当下动弹不得,手用力地扶着门框,骨节屈白,他背着身子冷声问她:“所以最后……我们的情分说起来,要结算的只有那点银子?”
她咬着唇,小声努力地答他:“你就让我还吧……至少这还还得清……”,话说到一半终于还是没抑制住,哭出声来,哭声一阵压过一阵:“我怕以后再对着你,什么都要还不清了……”
“你快回去吧,今晚我在这陪着她睡……”于夏之见着卫灼然凝视那床榻的伤神样子,忙侧身掩去他大半视线,慌忙劝道:“你别气,锦凉那性子我再了解不过了……这会正是在了那难过的势头上,说的都是不当数的气话,让她缓缓就好了……”
她推着他向外走,岔开话题:“今日之事你一定也没少打点,这会怕也要给个交代,快些回去忙吧,别误了正事……”
“我不气……”卫灼然摇头,“我就是听着那话……有些心凉……”
他声音轻轻的,于夏之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我自然是不能同她计较,不将这胡话放在心上……”卫灼然微垂着眼,神色有些黯然,“只是再无所顾忌也禁不住她这样伤人的话……”
于夏之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闻着这客栈里的吵嚷,在他面前默默低头站着。
“好了……”卫灼然片刻便正了色,拂了拂衣襟,慰言她道,“那我回府了,你也早些休息,莫太过操劳,这一路赶来定也是累着了。”
“你宽心,我没事。”于夏之淡然一笑。
她立在长廊上瞧见卫灼然挺拔的背影一步一步下了台阶,心里微微有些发酸。
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同他兄妹相称,实则互引为知己。她以前见着的卫灼然从来都是潇洒无拘的。平日里像是没什么烦心的事,无论对着谁都是温润的笑,如沐春风般的舒心,如今……竟可以在他面上看到这样伤神黯然的神色。
于夏之叹了口气,回房轻轻掩上门:情之一字,果是伤人,可为什么就算是被伤害着……却还是放不下……她不懂他的,亦不懂自己的……
于夏之轻轻走进屋,走近床榻,明晃晃的光耀得她的眼睛有些疼。
她在床边坐下来,瞧见苏锦凉蜷身面着壁睡着,有些声响,小而隐忍。
于夏之微微叹口气,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是湿漉漉的一片。
“……他走了?”她隐忍哽咽的声音。
“走了。”于夏之点头。
适才点完,旋即就听见如狼嚎一般的哭声,催天动地的,要将她的苦胆水都哭出来。
“真是好久没见你哭了……”于夏之摸摸她的头,将她湿漉漉的鬓发都拨开,拨弄到耳后去,淡淡地笑,“上一次哭得这样伤心还是沉然走的时候吧……”
作者有话要说:………………流年不利的事情净堆一起来。。
落落外婆生病了,很严重的病。。叹气。。更新有些不定时,但是一周会保证绝对更新量的,大家可以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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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70 曾经沧海难为水(三) ...
“真是好久没见你哭了……”于夏之摸着她的头,将她湿漉漉的鬓发都拨弄到耳后,淡淡地笑,“上一次哭得这样伤心还是沉然走的时候吧……”
苏锦凉楞了片刻,突然“哇”地一声,哭得更猛了,一发不可收拾地,整个屋子里都是她惊天动地的哭声。
于夏之笑了,挺高兴地揉她的脑袋:“这样才对……我记得你那天也是这样,哭得像头小狼。”
苏锦凉上气不接下气,哭得一抽一抽地答她:“你这是……存心……不让我……好过……”
她卖力地哭着,正哭得起劲,忽然觉得身边被子轻了些,有个温热的身子睡了进来,伸出柔软的臂攀住她。凉滑肌肤贴上她潮湿的颈窝,痒痒的。
“这样的你好熟悉……好像以前那个吵吵闹闹无法无天的苏锦凉。”于夏之喃喃地念,搂住她会心一笑,安心地闭上眼,“哭吧……哭累了就睡,我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
苏锦凉楞着哑了哑嗓子,继而又扯开了放声大哭,休息片刻,再起声奋战,如此循环往复,惊得走廊上来往的客人以为住进了鬼店,纷纷下楼退房,而于夏之始终抱着这厉鬼,唇畔笑意满满。
过了好几个时辰,房里已是静悄悄的,月亮碾上窗外的杏枝,一夜春风涌进窗来,还是彻骨的凉意。
于夏之轻轻扭过头,瞧见银辉烁在黑木的窗棂上,树影随着窗一起被风拨弄得微微浮漾,她琢磨着要不要去关窗,苏锦凉是很怕冷的。正欲起身,臂弯里的人儿就动了,扭转过身看她。
“夏之,你还没睡?”黑暗里她眨巴着明亮的眼睛。
“睡了的,才醒……”于夏之淡笑。
苏锦凉挪了两□子,终于择对了舒服的姿势,平躺望着床顶,好久,才间或眨一下。
“我睡不着。”她双眸晶亮,深处像有璀璨迷人的光,一直凝着床顶,缓缓地开口,“我总想着上午的事。”
于夏之亦将身子挪过去了些,同她一起望着床顶。
“我想我那时大概真是懵了,都没想着要气要难过,这会过了好久了,才开始觉得难受。”她专心地凝着,认真开口,“真挺难受的,想起来觉得心里被凿似的疼……”
“其实……”
“你是不了解他们不知道……”苏锦凉打断她的话,自顾自地想着那时的画面,试图描绘,“……我从没见过他们面上也能有那么丰富的表情,真就跟一大活人似的……”
于夏之“哧”地笑了,偏头挨上她的:“你这说的什么话,好歹顾公子也算和我们同行了几月,我见着有血有肉。”
“没和你说笑,真的……我从前以为他当着别人不说话,惜字如金,能同我说笑已是很好,原来不是这样的……他也可以失了分寸,面色泫然,只是不是对我……”苏锦凉语气淡淡的,凉凉的,带着一丁点儿的寂寥。
声音轻轻浮上纱幔,周身好像绕着一潭如水的清凉。
“我以前同你说,他心里没我,全是我一厢情愿,追着他从山上到山下……其实不是,我那时还是自以为他有一点儿在乎我的,所以我每天拿热手去捂他的冷心,还捂得挺开心……”
“你别这样想,我看未必。”于夏之忙劝慰她,端了些被褥替她盖好,在手臂侧旁细心掖了掖,“我平日里虽是钝了些,但还是能看出顾公子对你颇是上心的。”
“你就鬼扯吧你!”苏锦凉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就你那榆木脑袋,自己身边俩男人对你有什么心思都看不出来,这会倒能看清我的了。”
“我这不是学着安慰你么……”于夏之笑着往被子里挤了挤,两个人睡着挺暖和,这下就不用去关窗了。
她挨着她温热的身子,像想起了什么,语气正经了几分,贴耳对苏锦凉道:“不过我说真的,顾公子今天那般行径确也是人之常情……若杜姑娘真是前朝公主且对当朝重臣恨之入骨,那顾公子如今的身份不正该受她亡国之恨么……我看她今日震惶的表情,想来从前也是不清楚他真实身份的,顾公子恐也只是怕她听了这消息会怨他从前不告予她实情,生被欺之感,才忙着解释吧……”
“不管怎么说,从前都曾相好过,如今……成了宿敌……”于夏之漂亮聪慧的双眸有些迷茫,“受到的震动应是很大,难免情绪有些失控吧……”
“这些我都懂……久别重逢,旧情余热……我都懂的。”苏锦凉仍旧用力凝着素净的床幔,清淡的语气有了一点波动,像是喉颈深处卡了根粗勒的鱼刺,吃力地吐气,“是我太小气了……我老想着……老想着……当时我也在那儿啊……我也受了伤,受了欺侮,他怎么就没看见我呢……”
于夏之扭过头看她,很近很近,她嘴角委屈地向下拉着,有一流透亮的眼泪从她眼角滑了下来,渗进乌密的鬓发里。
于夏之素来语拙,也不知再如何作答,只得轻轻环着她。这样子,很像上一世在欧阳家,在大得可怖的冷清房间里,苏锦凉也这样用纤瘦却坚强的手臂一直紧紧抱着自己。
“我是不是忒没出息了?”苏锦凉咬牙切齿地往脸上用力一抹,“奶奶的!这眼泪流得没完,烦死了。”
“是啊……以前的苏锦凉可是没人敢惹的小霸王,没人能让她哭鼻子。”于夏之抬手替她把眼泪拭了。
“嗳……我那都是瞎胡扯。”苏锦凉亦伸手在自己脸上胡乱抹了几把,抽了抽鼻子,冷冷的空气通进来,很快就不堵了。
她皱着眉头抱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奇怪……自己又不是没吃过苦的人,以前活成那样都不哭呢,怎么最近因为这么点小事就跟丢了魂似的……”
“我想着不过就是个喜欢的人么,谈不上拉倒,再找一个就是了,挺简单一道理,我也想的明白,可为什么每次一见他就把什么都忘了。”
“我也不懂……”于夏之长长地舒了口气,容色怅然,声音清丽,“上辈子和这一世,若叠算起来,我也活了三十几载了,可‘情’这个字真却还是一点也不懂……我眼见你们为它神伤,为它迷醉,我却全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本以为前世和安烨那就是真正的喜欢了,可去轮回司走了一遭,才发现好像什么也不是……”
“你都不懂?”苏锦凉不以为然地摸了摸鼻尖,“我还以为夏之人又美,追的人又多,该是个大情圣才对。”
“情圣?”于夏之笑了,“倒常有人说灼然是情圣,迷住那么多贵小姐还游刃有余的,可你看他……”
苏锦凉没有搭腔,房间里静静的。
“你当真……一点也不喜欢灼然?”于夏之试探地问她。
苏锦凉的视线终于从顶上的床帏落下来半寸,瞧住面前黝黑的壁,自顾自地说:“我今天对他说的话……是不是说重了?”
于夏之清淡一笑,也不急着答她,呼吸在夜里平缓地流淌。
“我并不是成心要对他说那样的狠话,只是突然就觉得……灰心极了。”
“你还记不记得,那位给我们批命的夫人说的话?”于夏之有些答非所问,只是扭过头去,淡笑着问她。
清幽的香气乘风漫开来,是女儿家身上柔暖的味道。
苏锦凉点头:“记得,她要我记住,求得,与求不得。”
“是啊……求得又如何,求不得又怎样,最后还不是要一道归了黄泉……”于夏之的眼圈微微有些发红, “人一旦入了轮回井,从前深爱的人……再刻骨铭心的感情,最后连个影儿都不会留下,你与其为他弄得这般辛苦,何不怜取眼前之人……”
手旁的臂轻轻震了一刹,于夏之握住她的手侧过身,枕着腮瞧她,轻轻叹气:“我并不是有心要偏袒他什么……只是你这么执着又是何苦……”
苏锦凉好艰难地闭着眼,如扇的湿睫止不住颤抖:“我不知道……也许真是我初历感情,还不够懂,总觉得只有对着他,那份情才是真的……退而求其次这种事,于我不愿,对卫灼然也不公平。”苏锦凉轻颤着睁开眼,努力平静地答她,“何况,他迟早也要同未婚妻成亲,我和他关系寡淡,是早晚的事。”
“灼然是怎样的人我再了解不过,他说要退亲就定不会拖泥带水。”于夏之轻轻将她眼泪拭了,缓缓道,“早前他就同我说过他对独孤小姐无意,也并不是因你的缘故,你不必自责。那门亲事是父母之命,他并无选择的权力,其实退了也没什么不好……”
于夏之躺下来,陷在暖柔的被子里,她枕着高高的枕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竟也落了一滴泪:“我听照晚说,卫夫人临终前老念着的就两件事:一是念瑶不要再这样闹腾,叫人不省心。二就是然儿年纪不小了,什么时候能看着他早日和宛菡完婚……”
苏锦凉心里陷了一块,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我本以为他那样孝顺,人又温润和善,虽对独孤小姐无意,却也一直无意中人……婚事大约就是如此了,心中多少还有些遗憾。”
于夏之淡淡地说着,午夜的风涌进来,吹拂着舞动纱幔,她的声音轻得一如这流涌的凉风。
“没想到那日再见,已是在夫人的灵堂之上,灼然才从东齐赶回来,未能见上娘亲最后一面……他就那样一个人跪在灵柩前整整几个时辰不发一语,面上虽是无甚表情,可我知道他定是极伤心极伤心的……”
“你知道么,那是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你……他说遇上了一个很好的女孩,脱俗、特别、不似凡间,我当时只想着该是一个怎样清秀温婉的佳人能让灼然心动至此,却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你这个小痞子……”于夏之舒开唇角笑了,可笑容还没展露完全就又敛了回去,神色怅淡。
“他跪在夫人的灵柩前,郑重地向她娘亲承诺定今生非你不娶,那画面我毕生都记得……他原本沉黯的神色也只得那时,才忽而有了神采……”
“别说了……”苏锦凉急促地打断她,复又小声喃喃地念,“别说了。”
清明的夜里,两个人有好长一阵的沉默,相互依偎着却什么也没说,只齐愣愣地盯着头顶的床帏,好像那里有满天星辰。
“夏之,我很想回家……”是苏锦凉先开了口,声音轻轻的,有一小点酸涩,“可我想了好久也不知哪儿才是我家……”
“从前没有家,现在就更没有了……”她咬着唇努力地同她说话,“我一直也没来得及想这个问题,觉得跟着他就好,想那么多干嘛……可现在,不能跟着他了,我才真正发现我其实无处可去。”
苏锦凉扭过头看她,一双清目在黑夜里怔怔的:“你说,我一个人要去哪儿呢……”
“不然你和我……”
“和你回卫府?”苏锦凉自嘲地笑了,“我当真永远都是寄人篱下……”
好半天,她摇了摇头,坚定道:“不管怎样落魄,都不能劳烦他的,我欠他的……已经够多了。”
于夏之只觉心口卷来一阵沉痛的酸涩,反身用力抱紧她,头埋进她深深的颈项里,声音哽咽而用力:“锦凉,无论如何,我都会永远陪着你……不管发生什么,你要记得有我在。”
“恩……”苏锦凉迟钝地点头,表情愣愣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就想回孤儿院,院门口有大榕树,邹伯伯做的阳春面,还有赵胖子……他被我反复打都还不上手。”
“我觉得……他们和我才是一类人,我该活在那样的世界里。”苏锦凉皱着眉,声音浮涌不清,闷在喉管里,好艰难才出来,“这样……好累……”
好累……
苏锦凉就在这样的呓语中睡过去了,噩梦般的一天,她被缠绕得整日都没有合上眼。
可于夏之却再也睡不着,一直侧身瞧着着她熟睡的容颜,抚摩着她柔软的鬓发,几欲落下泪来。
她这一生最在意的朋友,上一世孤零零地长大,吃尽了苦头却永远都挂着坚强的微笑,这辈子,好不容易有人把她捧在手心里关爱,偏偏她却承不了这份情。
她好气啊,好想代锦凉亲口问问顾临予,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把她摆在什么位置。
她握着苏锦凉的手用力地想:从前,是她蹦蹦跳跳地来到她身边,做了她十四年来第一个朋友,如今因为自己的一手之差,将她硬生生扯来了这个本不属于她的世界,历了这么多艰辛。
无论如何,无论是谁,从今往后她都不能让她再受这些莫名的委屈,她是那么好的姑娘,理应得到这世上最好的幸福。
于夏之靠着床棱不知坐了多久,脑海中一直想着从前与苏锦凉的点点滴滴,那些另一个世界的画面如今想起来就像做梦一般。
迷迷蒙蒙间,她听见叩门的声音。
于夏之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瞧了一眼苏锦凉熟睡的脸,把帷幔放下来,随手披了件衣服朝门口走过去。
“吱悠”,门开了,她愣住了。
是顾临予立在面前,面容清俊,神情淡然,瞧见是她微微颔首示意:“于姑娘。”
他听得里边一片安静,心知苏锦凉是在休憩,微敛了眉轻道:“我来找她……”
于夏之先前
76、70 曾经沧海难为水(三) ...
燎着的一把火“蹭”地旺了些,她回头瞧了一眼粉色的罗帐,苏锦凉还在里边睡得好好的,便把衣服勒紧了两寸,踏出走廊,将门轻轻合上。
适才合上门,转过身的她,顿时周身逼出两寸寒气,与平日的明淑端庄有些许出入。
于夏之瞥了顾临予一眼,起身向走廊那端走,头也不回地淡淡道:“夏之有些话要同顾公子说,烦请移驾少步了。”
作者有话要说:哎。。终于能抽出点笔墨。。写她俩的姐妹情了。。
两个死心眼的姑娘…………
晚点会有今日第二更。。。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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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71 曾经沧海难为水(四) ...
苏锦凉醒来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时分,窗外的杜鹃叫得甚欢,想是春天来了,比较亢奋。
于夏之靠着床头坐着,面上作有些发愣的形容,但一见着她醒来又马上恢复了一派自如的神色。
苏锦凉坐起来,撑地伸了个饱满的懒腰,笑眯眯地道了声响亮的“早!”
她看着她纯善的笑容,心底便暖了:这就是她认识的苏锦凉,无论前一夜是哪般伤心,一觉醒来又活泛得跟只小强似的,绝不会就此消沉。
于夏之瞧着她哼着小曲、边唱边扭穿着衣服的自在模样,不由得恶趣味横生了一把,声音淡淡,祥作无事道:“他今早来找你了。”
苏锦凉仍旧摇摆着随意“恩”了一句,忽猛然停了手里的动作,低声补问:“谁!”
果然……于夏之拍了拍被褥,将它叠起来,露出绣有兰花好看的一面:“他说他今日要回建邺了,过来接你,问你要不要和他一起回去。”
于夏之不动声色地瞟着她的反应,将叠好的被子推至床角。
苏锦凉那颗心“噗通噗通“地跳得床板都震了,人却仍旧愣愣地坐在床沿边不知该干嘛。
于夏之看不下去了,嫌弃地又拿起枕头拍了拍灰:“要不要走快点决定啊,人家在楼下等答复可从早上等到现在了。”
“腾”地一声,旁边那人飞快地就跑至窗边把窗户推开了,一眼还不信,又猛地把窗户打了个大开,完完全全把那人照入眼里才算甘心。
窗下榆树旁,一辆杏黄棚顶的马车静静伫立在长安城平常的街头,这一幕太平常,却青天白日地在她心里轰起千丈涟漪。
层层掩翳的绿影下边,他羽白的衣裳轻靠在驾车的前座,光影笼叠,侧影被这柔光衬勒得静好和满。
顾临予闻见这“呼啦”开窗的动静,抬起眼来。
有一只鹊鸟扑腾着翅膀惊飞远离。
他定定地将她望住,透过层层模糊朦胧的绿色。
是往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张脸,神色清淡又静敛,毫无保留地,将目光全落在她的身上。
苏锦凉飞快地合上窗户,心一下一下被砸得极响,像是瞥见了什么亏心事,撑在窗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在那一瞬迅速地落了滴泪,没敢叫于夏之瞧见。
是还没有准备好面对他么……还是在逃避,不敢面对什么……
苏锦凉下意识地将指甲都抠进了木棱里,盯着那盏薄窗不敢动弹,好半天才低声问得一句:“他什么时候来的……”
“七八点吧……”于夏之说得漫不经心,余光却总忍不住要瞟她两眼,语气不痛不痒的,“在底下站了好几个小时了。”
她瞥见苏锦凉那只手,颤巍巍向窗户伸过去,还未碰到就又顿住,收了回来。
试试探探,如此反复。
“想去就去啊,我又不会笑话你。”于夏之淡淡道。
苏锦凉低着头,也瞧不出什么神色来。
好久,才像下了大决心似的抬起头,语气小而嗫嚅:“不走的话……我也不知能去哪……”
于夏之笑起来,走上前去将她按坐在座位上:“去吧去吧……来帮你好好打扮打扮,可别叫他看了昨夜的笑话去,那该好得意了。”
“夏之……”
“今日这一走,怕是又要好久才能见了吧。”她的语气禁不住玩笑,不由得也有些酸涩。
苏锦凉飞快站起来,反身抱住她:“夏之,你要好好的,我……我不过多久,就来看你。”
于夏之笑着捏她的脸:“我能出什么事啊,你该说给自己听才是……快下去吧,人家等了很久了。”
光柔日好,苏锦凉重重地点了点头便往门前跑,没迈出两步又停下来回望她:“卫灼然……”
“我替你说……”于夏之笑着瞧她,半玩笑半真的语气,“只好叫他伤心一阵了。”
苏锦凉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什么没说,点点头指着外边:“那我走了。”
走吧,也许我不该管这么多,你是风,注定是要追逐所爱之人的,只是但愿……但愿他不会叫你失望。
苏锦凉站在树下仰头向窗里的于夏之挥手告别,转过身的时候还是有些不敢看他,一直低着头。
“上车。”他清敛的语气。
上车,掀开帘子,发现她也在。
苏锦凉楞了一下,笑得有些尴尬地踟蹰叫她:“好久不见。”
杜危楼倒是挺自然,淡笑着颔首:“确是好久了。”
坐进去,尴尬得一路无言。
马车慢悠悠行到了城郊,顾临予在前边驾车,留着她俩面对面坐在车厢里。
走着走着,苏锦凉心里边就越觉得这气氛有些诡异,她以前和杜危楼的关系不是还不错么,怎地这会子连句话也不吭气的,未免太做贼心虚了罢……
她这样想着,便决心找写什么同杜危楼聊一聊,不然这路上的几天都要这般相对无言,自己也忒小气了一点。
况且,杜危楼说不定还不知道她喜欢顾临予的这档子事……恩,想到这一点,苏锦凉便底气十足地去擂杜危楼心扉的大门了。
如今,她得知了这事情的真相,言谈间就难免想从对方身上看出一点被他钟爱的影子来。
美丽,独立,坚强,还有和他一般的骄傲……苏锦凉窥着窥着就泄了三分底气。
马车停了下来,车帘被掀开,是他清淡的侧脸:“才过了城郊,寻不着客栈,先下来在这茶寮将就喝些茶水罢。”
苏锦凉应了一声,与杜危楼一同往车外走,日光掩映,她突然很好奇自己在这一行三人里扮演的角色。
不是叫做小三吧……苏锦凉颇抬举自己地想着。
这一下车,才发现不远处黑压压侯着的一长沓军队,苏锦凉一不留神脚下没站稳,哆嗦着撞上了顾临予坚硬的脊背。
她的头也不软,顾临予有些难看的面色就是最好的证明。
苏锦凉揉着头异常尴尬地抱歉,一边凑过去小声地问:“这些人……不会全都是来杀你的吧……人太多了,有点搞不定。”
顾临予忧愁地瞧着她:“姑娘,若真是来打架的,我还会有心思带你喝茶?”
苏锦凉低低“哦”了一句,极没意思地揉着脑袋去对面桌上坐下了。
兵士着着铠甲在远处站着,并不上前来,他们三个优哉游哉地坐在茶寮里喝茶,林间竹叶轻摇,“哗啦啦”的一片声响。
当然,这只是看上去的假象,真正落到实处,气氛还是很尴尬的。
尴尬,尴尬,今日出镜率最高的便是尴尬,看来不要话钱的顺风车的的确不大好坐,特别是坐上一对正在热恋中的情侣的,好死不死,还撞了个头等大忌,居然是一堆久别重逢的热恋情侣。
苏锦凉摩挲着杯子,只等小二将那一壶热水送上来,自己就老老实实跟这喝茶,别的啥事也不要管。
“独孤肃倒是待你极好,这回程的阵仗礼数可是都尽了。”杜危楼冷笑道,言辞里有一两分讽意。
敢情她这还是在生气呐……哎,前尘恩怨什么的都是浮云,真心相爱才是王道啊姑娘!苏锦凉垂头暗暗地想着,忽然觉得自己很超脱。
“待出了燮国国境,我便遣他们回去。”顾临予蹙了眉,神似淡淡不悦,腰杆坐得笔直。
唔……看来小别胜新婚得不太顺利,也是……都四年了,也不是小别了。
三人一时无话,唯余林间清风阵阵。
果然是地方小,连茶寮都跟着没谱,过了好多盏茶的功夫,小二才慢悠悠地提着壶袅袅腾温的茶水过来。
苏锦凉终于找着救星,亲切地将它揽过来,右手轻轻触了一下又缩了回来,换左手吃力颤巍巍地将壶子提起来。
“手怎么了?”顾临予皱眉摘过她的手来。
“折了。”苏锦凉不以为然,泼泼洒洒地,终于也倒满了一杯茶。
“折了?!”顾临予将手仔细打量了一番,面色很是难看,蕴着怒气视她,“你这骨头就差没碎成粉了!……他们为何也不顾你!”
这一质问委实来得莫名其妙,苏锦凉瞪大了眼瞧他,你有脸来问我?还不是被你气的!哪有心思管谁的什么手啊!
顾临予复又小心端着她的手凝了凝,匆匆语道:“我去找东西替你把手定了。”
“不用不用。”苏锦凉极为豁达地伸出那只烂手朝他摆了摆。
顾临予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感觉到那逼人的寒气,苏锦凉迅速将手放下了,在茶桌上搁得好好的,就跟搁在砧板上似的。
她漏出八颗小牙,朝他傻笑了一下。
果真是地方太小太拿不出手,顾临予去寻几块夹手的板子都寻了好半天。
苏锦凉以打通任督二脉为目的,先从杜危楼下手,变着花样找话题同她说话。这自然就又要说到昨日是如何脱险之事,为何劫了囚车便真大大方方放她走了。
这不是个好话题,杜危楼又是那调带着讽刺的语气,冷言道:“还不是他四殿下面子大,与独孤将军小酌一夜便可销去我所有罪名了。”
苏锦凉瞧着她那样子,心中亦有些不是滋味,她知道,那么亲近,惦念在心上的那个人,一夜之间竟成了宿敌,定是很不好受吧……
厚云缓缓地压上竹林来,碧绿的修竹开始狂躁地舞动,茶寮老板抬头望了眼层云,自顾自念了句:“怕是要下雨……”
果然,顾临予回来的时候,天上已经打了好几声干雷,只是雨迟迟未有落下来。
顾临予执意要先替苏锦凉医手,一刻也等不得,苏锦凉眼见这倾盆大雨欲落,却又拗不过他,不知如何是好。
杜危楼坐在对面,淡淡开口:“你们车上去医,我来赶车便是。”
“不用不用……一点小伤,回头再瞧也没事,你们……”
“别动!”顾临予低叱着命令他,暗色里仍能瞧见他蹙起来的眉头,他轻轻扳开她的手指,一根一根,低声道,“我很快。”
没有半点拒绝余地地,他手上已开始动作起来,长指灵活又有力,缠绕的布条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可难免还是会迟缓片刻,失去了最流畅的节奏,是怕碰到那几处敏感的地方,会弄疼她。
他替她包扎的时候,她总忍不住要瞧他,哪怕正主就坐在对面,还是忍不住。
落大雨之前,总是要先起大风,她很怕冷,坐在风里不由有些瑟缩,好在他的手很温暖,轻轻触着她的,连带心里都暖了。
她的发被吹得凌乱不堪,他的也是。
她很冷,他手上的动作便又快了一分。
终于,在大雨下起来之前,苏锦凉多了一条丑陋的胳膊,不过顾临予说,这样会好得快。
整个林子里都呼啸着凉意,连带着竹林一起呜咽,天以不可想象的速度迅速黑下来,他们三个快步向马车行过去。
那是拔天掠地的大风,将茶寮的茅草顶都给掀了起来,在空中像是被炸开,满散着蓬草向四面八方胡乱飞舞。
他向她伸出手。
他在黑暗里回过头,向她伸出手。
“牵着我。”顾临予的眼眸在夜里一如既往的深,却是不可思议的明亮。
她懵懂地伸出手牵住那温暖,跌跌撞撞地同他一齐向前跑。
昏天暗地,短短的几十步像历了宇宙洪荒一般。
而手中的温暖,就那么牵着,怎么也不想放手。
满地劲草都被风拂弄着扫过她的脚踝,层层的浪,痒而温柔。
黑暗里,他扶抱着她上了车,他的气息在她耳边喷吐,有一些急促。
“顾临予……”她下意识地低唤了他。
“没事……很快就过去了……”他喘着气,搂过她,一下就又松开了,声音顺着下颚从她头顶上覆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在浩渺的大风里,苏锦凉觉得心底的感情像是要燃起来,把什么都烧着。
*****
那个晚上,苏锦凉突然懂了许多,懂了顾临予过去的那段情,懂了,自己今后要怎样陪他走下去。
杜危楼坐在窗边,疾驰的马车和汹涌的风不断戏涌着杏黄的布帘,杜危楼一直正身坐在那儿,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她说,这段感情在当初放弃的时候,便没了任何回头的路。
顾临予坐在外边驾车,马车跑得飞快,在暴风里像发了疯,不管不顾地一直向前。
她说:锦凉你若真心地喜欢他,就把所有未来都交给他,让他带着你走,你要做的,就是坚定地跟着他走。
苏锦凉坐在四面来风里,不知为何听出了好多的凄楚。
一条不回头的路,她曾经也想和他一起走,可她太骄傲,她有那么多是放不下的,她终于是走上了另一条,也不能回头,她在那条路上愈走愈远,最后和他走成了敌手。
*****
刚一入东齐国境,杜危楼就同他们告别了,一个人,什么包袱也没有的,只背着一把剑,
77、71 曾经沧海难为水(四) ...
只身一人,下车走了。
顾临予说,他送送她。
苏锦凉坐在窗边,掀开布帘瞧见她如蔷薇蝴蝶一般的背影。
风已经不刮了,一切平静地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想起自己挽留她时,杜危楼面上怅淡的颜色,她摇摇头,淡淡道:“东齐亦有那么多人是死于我手,回去同样是一个死字……从今往后,唯有漂泊天涯。”
漂泊天涯,多么沉重的一句话,她一介女子,却这般清淡地就说出口。
那两个人行到了柳树古道的岔路口,护送的军队也早被顾临予遣走了。
小道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慢慢地走,顾临予牵着马,杜危楼在他身边,安好地就像这路程还未开始,他们要自此结伴同行一般。
最后,他们停在那株古柳前边,杜危楼“唰”地抽出剑,指在顾临予凛冽的下颚上。
苏锦凉的眼泪落了好大一滴,被她匆匆反手抹掉,一刻不离,瞪大眼睛凝神看着。
片刻,杜危楼收回剑,跨上马飞快走了,整片山林里都是她飒爽的策马声,只是不再轻盈。
顾临予在那扬尘小道上立了好一会,直至那些弥漫全都尘埃落定,才拔起步子回身往回走。
这一日,没有缠绵的夕阳,没有缱绻的流水,没有一个像样的告别。
*****
“也许。”他直视着她的眼睛,平静无澜地告诉她。
她冷笑一声,手腕一动,抽回剑来:“顾临予,这是最后一次。”
她如是说。
“如果我做得到。”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得有点模糊。。重要的以后会交代……
今日更了两章哦~大家不要漏看了!
78
78、番外·杜危楼·杜鹃啼血 ...
暖水轻拍舫沿,七月流火时节,昏晚的时候便觉得有些凉,该添上一件薄衫。
金陵城的软玉楼里却永像明春,一抹抹色泽妍丽又出挑,水的身段,蛇一般的腰肢,婀婀娜娜,娇柔娉婷。
百花丛里有一簇开得最为俏丽的蔷薇,是蔷薇,美艳、妩媚,还有分言不尽的妖娆,如她一般。
每日梳妆毕,华灯晚上时分,她便懒懒地从阁子里下了楼来,每一踏步子都踮在楼下仰视的客人心上,她慵懒一笑,灯笼挑出来的光把腮红晕开,像把什么都给醉了。
她是软玉楼里最美的一捧蔷薇,可从前,她却是一只杜鹃。
在她心上,住了一个让她啼血的人。
*****
杜危楼遇见顾临予的那年,是六岁。
那日,她穿着件素青小袄,湘妃色绸鞋,缎面的。
鞋头上绣着只杜鹃,她一直低头看,看得很仔细,觉得刺眼,家乡满山的杜鹃花簇拥在一起都不及它刺眼。
娘亲拉着她到赶到袅云顶时,天上烧着绯红的火烧云,满天都是。
娘就是在那样绚烂的颜色里合了眼,直到咽气的最后一刻,她都还牵着她的小手,温度未尽退却。
师傅轻轻唤她,她便听话地把手松开了,不哭也不闹。
她已经送走了好些人,直至此刻,她送走了自己的娘亲,这世上再没有让她扶行一程的人了。
这一年,她六岁。
小危楼在红得火辣辣的颜色里一直专注地盯着自己的鞋面,最后一眼都不愿抬起来看她。
好一会,师傅才说,这从今以后你就跟着为师了,为师多的规矩也没有,便是下了山就再不能返门。
小危楼想:那在这里是待不了多久了,我总是要下山的,我要下山,替吴伯报仇,替锦哥哥报仇,替娘报仇。
师傅指着师兄师姐给她认识,都是些小孩子,她想,只抬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了。
最后,师傅说:“临予,你领着师妹回房,就住你边上那间吧。”
“不要葬了她?”男孩的语气淡淡的,视着静静躺在那里的妇人,像习以为常一般笃静。
要葬了她?小危楼心里大惊,抬起眼时望入一个小男孩,站得笔直,面色沉淡自若,腊八天气了却仍只穿件素白的单衣。
绯红的流云笼着他,眼皮都微微泛着红色。
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并未看她一眼。
小危楼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不知怎地,那句“还是小孩子”在心里竟怎么也吐不出来。
一年过去了,后山的花疏疏落落地全开了起来,檀放贪玩,时常要拉着两个师兄过去看。
她不去,她怕有杜鹃,家乡的杜鹃。
杜危楼出生在一个美丽的村落,娘说,是在逃命的时候生的她,来不及了便躲进了漫山遍野的杜鹃丛里。
她生得像娘一样美丽,像杜鹃一样美丽。她还有一个美丽的姓,娘说,这不是普通的姓,堇儿你要记牢了,你姓微生,这世上,真正的皇帝姓微生。
娘总是说着说着便会落下泪来,小危楼用小手替娘将眼泪都拭了,乖巧地答:娘不要哭,堇儿大了便替爹报仇,替锦哥哥报仇。
娘说,本来有很多哥哥姐姐可以陪自己玩闹新房,可是现在都不在了。
娘说了好多,可她却只记住了一个,因为那个哥哥也叫堇,在自己还未出生之时就隔着肚皮和自己打了招呼,他说堇儿你快些出来,锦哥哥带你去看世上最美的花。
可他终究还是没能够,她的小哥哥,死在了三天三夜的大火里,连一点灰都不留。
娘将锦哥哥本要亲手送给她的礼物转递给了她,她终于,还是看到了这世上最美的花——蔷薇花。
她本不懂娘口中所谓的仇恨,觉得身边有娘陪着,就很好。
可后来,便是无止境的逃亡,无之境的追杀,吴伯走了,慕容哥哥走了,最后,一直牵着她的娘也走了。
她突然想问她的小哥哥,死的时候会不会很疼,会不会很冷,小哥哥你去了天上,以后还能不能带堇儿去看蔷薇花。
六岁的孩子,第一次懂得了仇恨,冰凉从牵着死亡的手一直透到心底。
从那以后,杜危楼练功便特别刻苦,每日都要到月光洒了满身才肯回房,师傅只教些基本招式和心法,全靠自己领悟,师兄们平素也不常练功:弱水同师傅学些玄晦的功课,顾临予大多时候都一个人在房里看书,一套落英剑法她练了整整三月都无甚长进。
她心里很是苦闷,却从不多嘴,师兄们也不爱说话,饭桌上总是师傅一个人乐呵呵地说着,偶尔檀放会傻乎乎地应衬几句,倒显得师傅是小孩子,他们是大人。
而顾临予总会晚来些,他的身子像是不好,饭前总要吃许多味药。师傅招呼他时,他也只是淡淡道:“无妨,本也有许多菜是我要忌口,吃不得的。”
她退下席去的时候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一个人坐在那儿,端着碗,面色沉静,慢条斯理地动着筷子,腰杆依旧挺得笔直。
杜危楼想:真不像个小孩子。
整整一年里,杜危楼没有同顾临予说过一句话。
也并不是没有机会,虽然白日里鲜少碰面,可晚上却是频频相逢,她在袅云顶上练剑,总是听得门“吱悠”开的声音,他素白的身影便从光里走了出来。
他们这样打了一年的照面,每次顾临予神情都是淡淡的,见着她,看见了又像没看见,经过了也不停留,径自就去干自己的事,久而久之,杜危楼便习以为常地将这当做了他们招呼的方式。
第一次说话便是在一个这样的晚上,她的落英剑法练到第三成:染红初落,有了些长进,她心里挺高兴,咬咬牙,想快些将剑法练好了便下山。
她手上紧紧地挽了个剑花,身形一跃便刺了出去。
“太用力了,腕要松。”
她听见身后有声音,回头一看,瞧见那少年站在房内淌泄出的柔光里,腰身笔直,淡淡地看着她。
杜危楼顿了顿,亦站直了身子,柳眉一挑:“我凭什么信你?”
顾临予远远地点了点头:“我只是看着随便说说。”
语毕,便回身进房了。
杜危楼又在月下练了许久,后来,颇想不通地试着松了松腕。
那天晚上,三更天的时候,杜危楼将落英剑法练到了第五成。
第二日,顾临予刚起床,推开门,杜危楼便站在门外,娇小的身子,不甘示弱的表情,扬起头看他:“你教我练剑。”
那几年,顾临予就坐在门前的那方石床上看书,偶尔抬眼见了她几个招式,便指点几句,复又低下头去继续翻页。
他似乎,身子较之以前要好了些,经常也会同大家一起在饭桌上吃饭了,听见好笑的也会笑,逢了什么话题无人知道接答的也会言及一二,只是都是淡淡的,话仍旧不多。
那一年,杜危楼的落英剑法练到了第九成,她想着快了,快了,等练好了剑法,她便下山替娘报仇。
她迫不及待地想变强大,追杀的人却仍旧没有放过她,隔几月便会上山来见一场血光。
那一年,她十岁。纵然剑法再精妙,身躯却比不过来人的力道,尽管招架得吃力,索性身边一直有顾临予护着,未至受伤。
黄昏的时候,来人终于全被抹了脖子,顾临予却受了记极重的剑伤,右臂上,白森森的骨头都能瞧见。
彼时,檀放还是个糊涂的小丫头,眼泪鼻涕,手忙脚乱,扎药扎得他血愈发地流得猛,不要命似地往外冒,顾临予被人狠勒了几下胳膊,不由也紧皱了眉。
杜危楼歉疚地在一旁立了好久,瞧见他苍白的面色,终是看不过去,放了剑过去替他包扎。
她持着布小心地绕了绕,手环过他的胳膊,闻到清新的味道,扎了个结。
“好了。”她抬起桃花明眸近视着他的眼。
此役以后,师傅琢磨着几个孩子的功夫渐入佳境,不再需要这些定期便会自动送上们来替自己省功夫陪徒弟练剑的活靶子了,便拈了个诀,招来一卦迷雾阵,将袅云山锁了起来。
而那一伤之后,杜危楼就常去顾临予房里替他换药,她虽是头一遭做,却常见娘亲这样小心翼翼地给吴伯、慕容哥哥包扎。
她亦学着,每一次都动作轻盈,不会让他流血。
关系像是就这样微妙了起来,再以后,顾临予会陪杜危楼练练剑。
师傅说,多动动,伤好得快。
初夏的傍晚,顾临予同她练落英剑法第十式:锦绣天下。
他们一式一式地拆着剑招,很近的黄昏全蒙在他的脸上,杜危楼头一次散了心,神思跑去了他的面上。他的表情随意而专注,下巴和剑尖都是美好的颜色。
“唰”,他的剑轻易格掉她的,比上她的喉口,视线锋利而凛冽地直指入眼。
“当”,剑震落在地上,她心跳得像快要死一样,不能呼吸地凝着他。
顾临予松松地将剑收了回来,侧身凝着天边渐落的黄昏,随意道:“没上心?”
杜危楼回过神来,有些羞恼,抬头怨他:“为什么你说你平日里不练剑术,只修些防身功夫!”
云层渐渐厚了起来,掩了些本就不甚明亮的光线,顾临予拂了拂袖子,瞧了眼天色,迈下步子打算回房看书:“恩,我就练些防身功夫。”
杜危楼更恼:“那为何我练了五载,还是不成!”
顾临予回转过身瞧着她,竟像是淡淡勾了唇角,持起剑,冰凉的剑身在她漂亮的脸上轻轻拍了拍:“因为……你笨。”
他继转过身回房,身后却直直一记劲剑刺来,杜危楼拔剑而起,不甘示弱的盛颜,喝道:“再来!”
那天晚上,杜危楼终于练成了锦绣天下,落英剑法。
可是她却没有下山。
她爱上了一个人。
******
一晃再一载,山里的白玉兰长得愈发高直,不知是从哪一日起,他的花期竟是不谢了。
师傅说:山里的灵气好,这玉兰是汇灵成仙了。
此间的杜危楼已出落得愈发倾国倾城,柔美的身段就算穿着短打还是显得出来。
顾临予牵着她的手随便在四下逛逛。
一晃他已长成了高俊的少年,初见时的安和气息一直还在,只是多了几分闲散,经常梳着她的发同她开些玩笑。
他还是喜欢说她笨,他说起来的神情,自然又闲懒,还带了两分独我知晓的霸道。
他给她绾的发,亦总是很好看。
他们仍旧常在袅云顶上练剑,只没有从前那样拼命,黄昏的时候,顾临予会同她一起去落酣泉坐坐。
他有一只玉笛,可以吹起整山的林雀。
杜危楼很喜欢和他坐在一起,将头轻轻枕在他肩上。
他依然是平日的语调,总是不太上心的样子随意同她讲话,那日,他问她为什么那么拼命地练剑。
她闭着眼,极似没有忧虑的样子,自然地答他:“因为有要做的事。”
半晌,她有些枕不安稳,抬起眼来看他。
落酣泉的水哗啦啦地全敲下来,他坐在身旁淡视着前方,俊美无匹。
她视着视着,不自觉将唇角勾了起来。
她很喜欢看他,总盯着他看,从俊眉到深目,再是削鼻薄唇,越看越是欢喜。
她想幸好自己也很美,当得起他。
骄傲的人,你怎样我便要怎样,半分都不能输给你。
杜危楼看着这近旁的侧颜,只觉动心不已,勾手揽住他,将柔软的唇覆了上去。
哗啦啦的泉水,还有大风,两个背负了无法言说的宿命的少年,在潭边大石上,第一次尝到了幸福的味道。
那时杜危楼还小,动了心便给了自己这段情。
她想,她在这世上已一无所有,将来也是要抛却一切去赴死的人。那么……给自己一段情。不过分吧。
在短暂的生命里,燃烧着去爱一场……不过分吧。
可后来才知道,情。是她一生都不要妄想染指的,最奢侈的东西。
*****
果真,大半年过去,白玉兰的花仍旧没谢,确然是成仙了。
庭燎便是那一年入山的。
杜危楼进门后,师傅曾乐呵呵地说这就是关门弟子了。
可那一年,师傅云游四海归来,便带回了这个少年,凶冷,暴戾,不喜言辞。
师傅对着他,亦像变了个人,没有往日里那样爱玩,成日带着他修习剑法,每一招都极尽心力去教。
庭燎练剑比杜危楼还要拼命,没日没夜,她深夜醒来都能听见坪里挥剑的声音。
有一晚,她夜深梦醒,侧肘起身,盯着月光下的那个影子,微微有些发愣。
梦里,她又梦见了杜鹃花,满山满山的杜鹃花,红得要
78、番外·杜危楼·杜鹃啼血 ...
滴出血来。
她突然将手晃至床边,猛地拔出剑来。
“唰”,清亮的剑芒在黑夜里耀痛了眼睛。
“啪。”她砸下一滴泪。
第二日,杜危楼一推开门便看见顾临予和庭燎在比剑。
这一载里,庭燎练起功来就像玩命一样,他人性子暴戾,又冷漠寡淡,她也懒得寻思甚么机会同他说话。
只是深晚,她从榻上醒来,推开窗户看见那月下挥剑的人儿,心中就有些隐痛。
有什么东西,像蔓草一样,正在疯长……
两人的剑势步步相逼,招招致命,檀放很紧张地在旁边呐喊助威,临予哥哥临予哥哥地唤。
庭燎一自入门,就格外好强,顾临予修为出挑,他便明里暗里,里子面子都要赢他。
杜危楼淡淡扫了一眼,便径自去干自己的了。她知道,顾临予总是会赢的。
可那一日,却是庭燎赢了顾临予,他赢了他,便收了剑,什么也没拿,果断下山。
袅云顶上总是阴天,十日九阴。
庭燎走的每一步都深深钉在她心上。
她要走,她应该走,她的小哥哥,她的娘亲,还有她故乡的大片大片的杜鹃花。
不,那不是她的故乡,她的故乡在长安城,她有这世上最崇高的姓。
她姓微生。
杜危楼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方才比剑的铮铮铁声全碎在她心上,她扶着柱桩,大口大口地喘气。
那天晚上,杜危楼将身世告诉了顾临予。
他们躺在袅云顶上,身边摆着两把剑。
她尽数全告诉了她,身份,未来,以及她和他断了前路的路。
她说得很平静,很轻松,至少是听上去。
她不敢回头看他,怕多望一眼便会犹豫,只好一直盯着天上的星星。
满天都是,璀璨明亮。
“看,等了九日,总算明日是晴天。”杜危楼笑。
“所以,你这么拼命,是为了复国?”他静静的声音。
杜危楼摇头:“我从未想过复什么国,皇位是谁的,我并不稀罕。”
“只是那害了我至亲之人的,我定要一个一个将他们手刃。”杜危楼说得很用力,手指骨节攥得一片苍白。
袅云顶上好空旷,他们静躺在那儿,像宿命洪荒里的一叶扁舟,好渺小。
“第一次,是你告诉我要葬了娘。”
“我知道人死了要入土为安,可我总来不及送他们,所以那时听起来,好惊愕……”
“我的小哥哥死在大火里,灰飞烟灭,吴伯沉了衢水,慕容哥哥倒在了满山的杜鹃花丛,我都来不及……亲手给他们尽一抷土。”
“他日我若死了,我想回袅云山,在白玉兰底下。若是……若是师傅不让我回门,你能不能把我葬在青山绿水的地方,干干净净就好,只是……千万……千万不要有杜鹃花。”
*****
杜危楼此生只见过两次那样大的火烧云,一次是来的时候,再一次,便是走。
她远远地站在黄昏里,握着一柄剑,竹绿的衣裳像要燃起来,她回过头看她,一脸的平静:“顾临予,我要走了。”
我要走了。
火红的霞光透过纸糊窗子漫进来,眼皮上,薄唇上,还有她褪尽了衣裳,那一痕雪脯上。
红红的霞光,酿了她满身。
她有些颤抖,却坚定地走过去,走至他面前。
他的眼神难得有些闪躲,仔细看竟有些许红,别过脸去,抿唇蹙眉道:“你……不必这样。”
她仍旧有些颤抖,执过他的手环在自己腰上,伏□,靠住他的肩膀,偎在他怀里。
她努力抑制着不让自己流出泪来,努力,想把这气味屏息带入腑脏,一生都不会忘掉。
他坚实的胸膛,清淡的怀抱,温热的脖颈,还有轻轻环着的手。
一生都不要忘掉。
可她终于还是哭了,哽咽着低道:“我只是想……如果以后……我不想……被别人糟蹋……至少第一次……”
他滚烫的吻堵了上来,一同落下的还有她滚烫的眼泪。
她拼命地拥紧他,已忘了如何去吻,涌入的全是酸涩,排山倒海滚下喉口。
她好像,还哭出了声音。
顾临予抱起她,怀抱紧而有力。
袅云顶,整个袅云顶,整座袅云山,只差一点就要烧起来。
那一年,她十四岁。
他们就像两个笨拙的孩子,只知道拼命地要,用力地,想要在一起。
床是黑木的,滚烫滚烫,触在一起的肌肤,覆在身上的红霞,还有那落在锦被上如杜鹃啼血的一斑红,灼得人再也打不开眼睛。
他右臂上的疤痕烙入她眼里,她颤抖着去亲吻它,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这是他为她留的伤,真好,这样,他一生都不能将她忘掉。
好久好久,世界才像是凉下来,袅云顶,终于静了。
杜危楼屏着息看他,他陷在黑暗里,他在梦中,紧蹙着眉。
她一点一点地触他,想替他将眉头抚平了,又怕弄醒了他。
这个男人,她曾经那么喜欢看他,越看心里越是欢喜。可现在,只觉怕再多流连一刻,以后便要恨他一世。
杜危楼走的时候,除了剑,只带走了一样东西。
顾临予贴身带着的东西只一样,他曾淡淡提过寥寥几句,是娘亲给的同心结。
杜危楼绞下来一半,带走了。
那夜,顾临予将她的手握得好紧好紧,她还是走了。
深秋的风,吹得透心凉。
杜危楼在下山路上落了好多的眼泪,在灌风里哭得声嘶力竭。
她为什么要看到红杜鹃,为什么要有一朵蔷薇花,为什么,要姓微生!
有那么一刻,她在心里想,如果顾临予许她一个未来,无论是什么样的未来,只要有他,她兴许便会留下来。
只一瞬,她便将那个念头熄灭了。
她是杜危楼,她不会因儿女情长忘掉她至亲的十几条生命。
所以,她要一个人走,谁也不能与她同行,就连顾临予也不行。
因为这是她一个人的事,只有她姓微生,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姓。
*****
暖水轻拍舫沿,华灯晚上时分,她便懒懒地从阁子里下了楼来,每一踏步子都踮在楼下仰视的客人心上。
她对每一个客人都笑,送往迎来。
那只骄傲的杜鹃,死在了漫山遍野的火烧云下,再也,没能飞起来。
她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或美或丑,或胖或瘦,大多都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偶尔,也会遇到几颗真心,比若青阳炎。
可她早早地,在十四岁那年,就将所有的爱都燃烧了。
她有一朵蔷薇,她将它别在发上,时时刻刻,都不会忘记她刃仇之恨。
她有一段红丝绦,她将它系在腕上,好知道自己曾经,也那样燃烧过。
她好想,和他永生永世都在那袅云顶上,闲云静日,一切都像落酣泉里的流水一样自然。
可她只有一颗心,一条路。
此去经年,一生一世,她与他再无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我说………………
你们就原谅顾哥哥吧…………
他其实……也是个可怜滴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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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72 讵有青马缄别句(一) ...
顾临予的面色似有两分隐忍,从扬尘的远道走回来,略低着头,直至近旁了才发觉苏锦凉迎了上来。
他抬手轻轻拭掉她的泪,蹙眉:“怎么又哭了?”
“你怎么能就让她那么走了?”苏锦凉红着眼睛,哽咽着问他。
顾临予莫名地瞧了她一眼,想着这姑娘真奇怪,怎么成日琢磨着要把自己男人往别的女人怀里送。
他没有答,只撂开杏黄的布帘,两个字:“上车。”
苏锦凉没动,他就抱起她,将她送进了厢里,自己又坐在前座上,扬起鞭子。
她在车厢里总坐立不安,脑海中一直总浮现着方才杜危楼凄淡的神色,扬尘路上决然离去的萧瑟背影,坐不定,一只手扶着壁站起来。
马车颠簸得很厉害,她跌跌撞撞地掀开帘子。
“你为什么让她走?”她在风里低低地问。
苏锦凉,你到底成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顾临予握紧缰绳,心里一阵烦闷,还是头也不回地吐了句:“她有她要做的事,我也有。”
“可她是个女孩子啊,你怎么能让她一个人……”
顾临予飞快地转头怒视了她一眼,不及停地又继续扬鞭赶车:“我要跟她走了你怎么办?你不也是个女孩子?”
“我……”
马车跑得飞快,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在变幻匆匆的绿意里忽而涌动得有些模糊。
苏锦凉低下头,轻轻道了句:“我也要走了……”
林中日光荫翳,绿色剥落在衣裳上点点斑斑。
顾临予猛地勒紧缰绳,一声马嘶,车骤然停了下来,扬起一漫黄尘。
他顿了好一会,双眉轻轻动了动,才问:“去哪?”
“还没想好……但早晚要走的,先走着看看吧,应该也饿不死人的……”苏锦凉说这话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没底,这个时代女人如果要打工,估摸着也就只有杀手和小姐了,两个都给她试过了,总不至于又做回老本行……其实还可以当老板娘,但是她要上哪去找个老板?
顾临予拈着缰绳在手中掂了掂,轻轻一驭,车轮又缓缓转了起来,行得极是慢。
他皱着眉头,好半天,才淡淡道:“先跟我回去,有了去处再说。”
“你是……要回宫?”她低低问。
他极不情愿,也还是淡淡应了一句。
“那种地方……我去不大好吧……”她琢磨了好久,才摸着脑勺吞吐道。
顾临予没说话,双眉一直紧蹙着,马蹄悠闲而清脆的踱步声。
是……那不是她应该去的地方,墙太高,院太深……她所有的应该是薄雨稍洒的小巷,斜阳初落的旷野,是诸多他想陪她一起去的地方,总归……不是那冷冷几扇窗棂。
可如今他已……她一个人又能去哪呢,她在这世上没有一个家,没有一个可以长伴左右的人。
顾临予心中郁结盘亘不解,手下用力,将车赶快了些。
“我会替你寻一处干净宅子,你暂且先住下,闲时可遣了良友一同玩乐……以后的事,有了打算再说。”
他见着苏锦凉欲言又止的神色,头也不回地扬了马鞭,所有的不畅全泄在乘风的奔跑里,声音被刮得有些飘渺:“不必再推辞……外边风大,你先进去吧。”
她在身边踟蹰了好一会,他才听见布帘被掀开的声音。
顾临予双眉蹙成展不开的样子,“啪!”重重一鞭策下去,车被驭得飞快。
他心里很闷,风再大也不能将那些愁绪吹散。
有很多次,他都想将马车掉头。
不回金陵,不回那不属于他的偌大皇宫,他带她走,去江研,去漠北,去哪都好,他将他的心意尽数告诉她知道,他喜欢她,他想永远和她在一起。
可是他不能……
他和她挨得这样近,不过五步的距离,隔着薄薄一层布帘,竟然会有这样多的想法没让她知道。
他喜欢她,不知是怎样开始,从何时开始,可自从心里有她起,就再没有过别人。
不是没有挣扎过,要放下从前那段感情并不容易,他的心紧闭在那里,可她还是进来了。
努力着抗拒过,自己的未来已成定局,将同他的父亲一样锁在冷冰冰的宫宇里,他不可能再让她像他的娘亲,短暂地爱过一场,便永守着黑暗凄清的冷宫,咫尺天涯。
他将对她的感情全部幽闭在他幼年恐惧的回忆之下,可那些柔软生了触角,一次一次地要将他的心脏捅破。
他的自制力不算差,师傅在他幼时就说过,临予冷静思考起来,真真不像个嫩娃娃。
可有些笑容,你见过一次就不能再忘掉,有些温暖,有过一次就习惯着不断索取。
有些人,牵过一次就不想再放开。
他听她说那些青山绿水,漠北江南,忽而像是受到了蛊惑。
不回去,什么金陵城,什么皇宫,他的身份已替他死去了十八年,如今他是新的,是空白的,他要带她去看万里河山。
情难自禁,他拥抱了她,一次,两次……很多次。
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带她走,却仍旧不安地,只敢许她一个连自己都觉得飘渺的承诺。
他怕,一直都怕,这不安从始至终地存在着,让他不能敞开心扉、撇尽一切地去给她一个未来。
不安由自那日在船舱中与庭燎晤面所语变得强烈,终于,在囚场上为救苏锦凉性命而被迫道出自己身份的一刻起,成为了现实。
那一刻,他不敢看她,他害怕将她那样澄澈美好的笑颜同冰冷死寂的皇墙联系在一起。
那一刻,顾临予觉得什么都死掉了,洒满阳光的前路,他只有她的未来。
冰冷冰冷的。
可明明前几日,他还在林中树下满怀欣喜地等她,他有许多话,是一直没开口的,想要亲口告诉她。他并不擅长说这样的话,心中有几分不符他的紧张,
他想对她说:我一直都是我,这不会变,我喜欢你,也不会变。
顾临予面色沉如玄冰,将长鞭捏得死死的,扬起,落下,他湮天的怒气全挥在了骏马疯狂的奔跑里。
月老祠,桃花树下,批命的夫人将他的命全划在他的手心里。
前世,今生。
他将自己的未来,自己的一切看得透彻清晰,命早早没有选择地摆在了那里,他有什么不死心的。
可这样就要放弃了么,他们的万里河山……他不甘心。
“驾!”
那一记马鞭落下,苏锦凉在厢内惊起,听得触目惊心。
她当然不可能知道他心里有这样诸多的想法,她只觉得马车跑得飞快。
就隔着薄薄的一层布帘,他在外边,已被自己的内心快逼至疯狂。
他带着对她的秘密的爱在深寂长路上孤独地奔跑。
*****
这样疯狂不知疲倦地策马行了好久,日头缓缓地滑过林梢。
顾临予望清眼前光景,忽而缰绳一勒,停了下来。
他凝了片刻,偏头向厢内轻道:“锦凉。”
喉口被凌风剐得层层尽尽,他的声音有些干哑。
“我在,你怎么了?”是她焦急的声音。
他心里一疼,像看见了世上最美丽的东西正在眼前死去。
“无事,你一会不要出来。”他淡淡道。
他又凝着杏黄的布帘看了好一会,像是能看见里边的她,好一会,他才转回身,驭动马车,缓缓地行。
林间碎日轻光,胭脂一样薄的黄昏,全抹在马蹄那一圈白毛上。
他将车停住,下车行步前去。
苏锦凉在厢内听见排山倒海的拜叩声“殿下千岁千千岁”。
她没料到,被这喊声吓得人身一颤,有一种在电视上看的鬼故事成真了的感觉。
余音久久才散,随后是他清淡的声音:“侄儿参见皇叔。”
安陵昌连连几步上前扶住顾临予躬身的双臂,他一手紧握着他的手,另一只稳稳扶住他的肩头。
久不得见,皆是激动不能语,好半天才闻得安陵昌吐一句:“予儿……受苦了。”
顾临予抬眼,将在队前列的众人通扫了一眼,又面不改色地将视线挪回了安陵昌的面上。
苏锦凉在厢内听着那声音总觉得耳熟,一时又不记得是在哪听过。
她紧挨着角落的墙壁坐着,生怕被谁发现了去一般,局促不安,一点声音也不敢有,盘算着一会自己该怎么逃。
她又零落听得几句话。
“殿下今日总算得归……皇上前些时日闻得喜讯,知帝子未丧,喜不自胜,一连几日都食寝不安,今日更是一早就遣了众殿下、百官在此侯驾。陛下本欲亲往,奈何身子……”是那个熟悉的声音,语带了几分欲言又止的伤神。
“六皇叔抬爱,侄儿惶受了……”顾临予淡淡的声音。
六王爷……原来是送她谢梦春画的那个王爷啊……
“四弟在路上盘桓许久,今日总算平安无事,待回宫后替你接风洗尘。”笃直硬磊的声音,硬邦邦,说得例行公事一般,并未听出多少感情。
“谢三哥。”
三皇子?就是宫里那个顽皮的小公主时常念着的很凶的三哥吧……
苏锦凉一个人凝神在厢里听着,倒也听得挺起劲,忽然觉得在场的她都勉强算是认识,人也没有那么局促,缩在壁角的ρi股往中间挪了挪。
再得一阵寒暄,大队人马以收买路钱的阵势横在路中间已很久了,当秘书的小官膝盖跪得失去知觉、再疼、再失去知觉已有好了几回,这才听见安陵昌于夕阳沉沦时的一句朗言:“摆驾回宫,圣上早设好洗尘之宴,贺迎殿下喜回。”
人肉仪仗队再次拜倒,声音震天震地:“吾皇英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史官在跪捧着的册子上飞快记了一笔。
苏锦凉翘着腿在车篷里听得心中好笑,这些人果真是能追捧,请自己儿子吃个饭也要说成英明。
她想得正是开心,整个人甚是不雅地躺在了座椅上,高高翘着二郎腿,听墙角听得进入状态了。
布帘“唰”地被拉开,她射箭般的速度“嗖”地从椅上了正了身子,端坐得贤良无比。
是顾临予淡笑着的脸,笑得有点勉强,向她伸出手:“下车。”
“啊?下……下车?这么多人……不是不……”
“别怕,没事……我也没想到接到了这里。”他瞧着苏锦凉局促不安的窘迫样子,复将手向前展了些,语调尽量地温柔,“来。”
其实那天来的人真的很多,一条长队洋洋洒洒地铺出去了好远。
太阳落山,都快辨不清什么光景,却硬生生被这群家伙华丽丽的衣服给耀亮。
苏锦凉飞快地扫了一眼,都不是什么好鸟……其实照她的性子是不怕这种场合的,大概是和顾临予扯上了关系,想着这就是他以后的亲戚、部下、勾心斗角的对象……等等等等,居然有这么一大班子人……苏锦凉想着,牙齿就清脆畅快地抖了起来。
再然后,她扫到人群里一抹刺眼的身影,小心肝颤了一颤还不够,又接着狂颤了三颤。
她把牙咬得快崩碎地小声问顾临予:“他……他怎么也在……是你……你的兄弟啊?”
“不知,不是。”顾临予明她所指,手里轻轻用力握了握她的,抚道,“别怕,没事,我在。”
那身绛红很是得意地,仔细专注地盯着苏锦凉,漂亮的桃花眼朝她眨了眨。
她这下连脚趾头都抖了。
顾临予牵着她的手走向前来,跪拜的诸官也不敢有何纷议,只在心里估摸着行情。
倒是安陵昌看清她后先笑了:“丫头,怎么又是你?”
苏锦凉还在庭燎那噩梦般的倾城一笑里没缓过劲来,结巴着答他:“王……爷,爷。”
她说完才想起自己方才极为不妥,回过头尴尬地问顾临予:“是不是还要行个礼下个跪什么的?”
顾临予淡淡一笑,轻轻抚了抚她的顶发,让她安下心来,“无事。”
安陵予怕是自己看花了眼,又俯□仔细地瞧了瞧她:“本王还道是自己认错了人……怎么上次那般傲气,今日却只得副小媳妇模样?”
“没……没有……”苏锦凉闪躲着低头,果然小结巴附体了。
“皇叔与她认识?”顾临予问。
“是啊……本王设的好好一个宴,被她把场砸得干干净净。”安陵昌笑得甚是玩味地低头瞧着她。
顾临予了然这是在说前阵传的颇为火热的滕王阁赋诗一事,知他全无恶意,便也笑了,笑毕侧首低道了句:“既是如此,还有一事烦请皇叔相助。”
“予儿请讲。”
顾临予侧头好颜对苏锦凉道:“你先上车。”
便与安陵昌踱去路边繁茂的桑椹林,借一步说话。
“我听闻你早几日被那独孤肃邀至府中,可有刁难?”安陵昌忽变了声音,没那一口官腔,在僻静的树下低声问他。
“无事。”顾临予淡道,“只谈了些无甚紧要的。”
“那
79、72 讵有青马缄别句(一) ...
便好……多的我也不便问,你父皇已在宫里等着了,只是我须告诉你,此番回来并不比早些年轻松,人事你都许提防……本还要再等上几载才妥当接你回来的,何以你……”
“有些事迫不得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罢了。”顾临予淡淡道,“侄儿都懂,皇叔毋须太过操心。”
安陵昌颔首,想起什么才复问:“你方才说的所求之事?”
顾临予拱手作揖,诚恳道:“那位姑娘既是皇叔旧识,还请暂托于王爷府中……侄儿也安心。”
安陵昌笑道:“我还道何事……好说。”
他回头瞟了一眼苏锦凉,那丫头仍旧局促地在人堆里走得晃荡不安的:“你不打算让她进宫?”
顾临予皱眉。
“她确也不宜进宫……”安陵昌欲言又止,“不过你母妃之事……”
顾临予拧眉:“侄儿知道分寸,自然不会过分心急。”
安陵昌笑:“是我多虑了……那丫头就住我府上,我定好好待她。”
顾临予再次拱手,诚谢一二,复又嘱道:“还有几事须请皇叔记下,将她安置在西府我曾住过的那间暖阁里是最好,若是不得,也寻处避风日暖的,她身子畏寒。再来,还烦请皇叔花些心思,遣个信得过的大夫来看,最好不要是宫里的,她身子落了许多旧伤,如今手上又添了新的……”
顾临予一连串说了好多,直至方才才觉不妥,淡颔了首:“是侄儿考虑不周,只顾着说了……稍会详尽书于纸上,差人交由皇叔。”
安陵昌满意地笑:“我和你父皇还忧你从小背寡亲缘,会性子冷漠,看来是我们多虑了。”
顾临予颔首:“让皇叔见笑。”
安陵昌拂袖同他一起向长队行去,他想起什么又侧首问他:“可是你连这个都要瞒她知道?”
顾临予望了群山,眉目怅远,语气淡而寂寥:“既是前路未明,毋须过早强加忧虑于她。”
安陵昌淡笑,宽慰着拍了拍他的肩,再眺首望了望那个灵动的丫头。
苏锦凉脸烧得像个红心鸭蛋,不过饶是这样,也还是没有身边那笼绛红来得艳。
她逃命似地往前走,那人却信步从容,优雅随得寸步不离。
“你……你,这里人很多,你……别乱来。”苏锦凉咬着牙齿低头对庭燎道。
庭燎微微一笑,骨子里淌着坏水的调调再次让她的脚趾头抖了。
“小傻可是说那日之事?放心,今日闲杂人等太多,了无情趣,反正来日方长,我定于远日挑个时间与小傻一解相思。”
苏锦凉被这来日方长,一解相思惊得直抹汗,踉跄着跑了起来。
好死不死,他果真也追了上来,笑得体贴又周到地握住了她的手。
“哎呀……”苏锦凉吃痛地低叫了句。
“受伤了?”庭燎依旧笑眯眯的,“看来他没好好待你。”
苏锦凉吓得坏手也变成好的了,带力挣脱他,焦急四顾地往前走。
“小傻如此着急,可是有何处须我帮忙。”
“没……有。”苏锦凉摇头很快又点头,声音颤着打了好几个弯地问,“我该坐的车在哪?”
庭燎指着不远处一顶绛红的轿子,肯定地点了点头。
“多谢。”苏锦凉像踩着风火轮,嗖地就没影了。
她一股脑钻进去,终于在轿里坐定,还惊魂未甫地气沉了两回丹田,想着这次总算及时逃脱魔爪,没被占什么便宜。
糟糕的念头只持续了两秒,轿帘被掀开了,和轿帘一样红的人躬身挤了进来,在她身边坐下。
苏锦凉心里有些抖,奈何却安于一室,须臾间不敢妄动。
只见庭燎执起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摸了摸。
没摸够,又再摸了摸。
安然坐定了几秒,他笑:“其实挺像坐花轿的,就是挤了些,你说是不是?”
苏锦凉牙齿颤出声来,回头望他,一双美目,笑意盛得满满当当,潋滟流转地看她。
可她笑不出来,苏锦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硬朗些:“这不是我的轿子吗……难道你们还搞男女混合双打的?”
庭燎又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你是小傻还抵赖。”
他那笑容真真是纯善无害,叫一百个女人看也决计看不出什么坏心眼。
“我几时说过这是你的轿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要很久很久以后。。才打算剖析顾哥哥心里的。。
奈何最近讨伐倒戈声让我把持不住了……
我说…………你们真的都错怪他了……人家不三心二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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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73 讵有青马缄别句(二) ...
苏锦凉在顺王府西苑的暖晴阁里落了脚,春天来了,余寒还未散,她变得很赖床。
一是这床委实舒服,挨着枕头闻见气味便能沉沉睡过去。二是近来事情确有些纷杂,人疲软了。三便是……实在没什么事情好干。
每天喝几味药,见几个大夫丫鬟,完了便只能在府里逛逛。苑子修得很漂亮,华美又不失婉约,流觞曲水,雕梁画栋,很是诗意的地方。
人说六王爷一生追慕文人雅风,不爱佳人,看来有几分道理。
照理说这样的日子挺好,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的,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手没好,吃起东西不利索罢了。
但苏锦凉觉着还是颇不自在,许是没正儿八经住过什么“家”,也不知道什么是该干的,什么会冲了礼数,一切都奉行低调为上,不敢发疯撒野,三天不上房揭瓦骨头便痒了。
顾临予不来找她也就罢了,多年未归家,现下定有很多事是要忙的吧。
可竟连弱水那个专业宅男都空了竹楼,不知去向,自己又不敢回沉香苑,弄得陆翌凡他们也联系不上。
无聊到了极致人便会神思游走想许多事情,成天成日地想,今后该去哪呢,难不成真和陆翌凡一起打光棍了?俩人一起开个烟厂贩毒?
苏锦凉在脑子里构了一副极荒谬的图,又狠狠地批上了个叉。
未来想不出头绪,便倒回去想从前:这结伴而游的一路,宇文沂煊和洋鬼子谁能追到夏之呢……自己走得那么仓促,该把卫灼然气到了吧,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再然后……便是他了……
苏锦凉自己都被自己吓一大跳,怎么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心事,和从前……真是太不像了。
这日吃过晚饭,苏锦凉又照例绕府做圆规运动,心中盘算着顾临予如果还不给个信,老子就真卷铺盖走人了!
绕啊绕地就绕到一大片荷花池,春日还未有花,只得满塘翠萍,王府里多得是这种美景,也没什么好稀罕的,她不以为意地踏了水上石阶往亭子里行,再往前几步,巧了,碰上王爷了。
白玉阶,雕龙瑞祥云,吉鼓排开。
琉璃宫灯朱红的绦丝顺风轻摇,大红黄边纹龙长毯一泻而下、千里铺陈,一双织锦踏云靴沉稳步上。
杏黄的锦旗绣着山河日月,纹着华虫、宗彝的明黄袍子下摆翩翩,顾临予长发端整地绾起,束上金冠,信步踏上阶来。
他面色沉淡,这几日虽是一直忙碌劳累却见不得一点疲态,一路稳步向着永明宫去。
堆垒成山的事在脑子里飞速打着转,在踏进殿的前一刻,他还是想起了她。
这几日过得好不好?手上的伤怎么样了?吃饭一定不方便吧……这么多天闷着没人陪她闹一定要上房揭瓦了。
他这样想着步入殿内大厅,向那在床榻上坐躺着的,高高在上的皇帝,他的父亲,屈膝跪下。
“儿臣参见父皇。”
“不必多礼。”安陵昌瞧了眼跟前的丫头,拍了拍身边的石凳,又漫不经心将视线扫去了别处,“知道你是什么性子的丫头,也毋须在本王面前强充礼数。”
苏锦凉愣了愣,也不推辞,只未落座于他身边,择了亭中一条长椅坐下,扬着唇角笑了笑:“大家说六王爷惜才若宝果真没错啊,一定是觉着我肚子里还有两点墨水才对我这般宽厚吧。”
安陵昌扬了扬眉:“丫头倒未比往日减几分伶俐,怎地前几日在我那侄儿身边徒得了副妇人模样?”
苏锦凉楞了楞,不自觉地将双腿盘上了长凳:“我以前是那样么……”
她若有所思地想了会,眼眺着回廊上的飞龙衔檐,一会,傻笑起来:“好像真是,上次那回是挺嚣张,我都忘了……”
安陵昌瞧着她憨憨地摸了摸自己脑勺的样子,端起桌上一盏碧螺春,轮盏略吹了吹,淡笑:“予儿说得没错,你这般随性,确是不宜进宫。”
“宫里有什么好玩的……”苏锦凉随口跟了一句,片刻想起什么,回过头问道,“王爷,顾临予他这一辈子真就要锁在宫里了么?”
“再过得几日他就要做太子了,你说他一辈子在哪?”安陵昌不以为然。
“你呈来的折子朕都看了,办得不错……长风道长果是未少花心思,将予儿栽培得如此出挑,父皇甚是欣慰。”安陵广遣退了四下侍从,合着衣从榻上下了座。
顾临予略颔着首,未发一语。
“父皇本还有些许忧虑,你此次返得仓促,许多未待准备妥当……这一来倒也安心了,太子一事便无须搁置了。”
……
“父皇,此事可还有斟酌余地?”
“……何意?你虽从小不在朕身边,但继位一事也是在书信里早早言明的,早该有所准备了。”
“儿臣……志不在此。”顾临予垂首作揖,沉声应答。
“混账!”安陵广重一拍桌,震得瓷杯玉器低鸣不止,“你……”
他压低了声音怒道:“你此举将你母妃置于何处?!”
安陵广动了怒,原本染病沉沉的身子有些轻颤,握拳的臂膀因愠怒而震颤不止,片刻,更是猛然咳了起来。
顾临予忙一步上前扶住皇帝,护至榻边坐下,自己也挨着坐下,轻抚着他的背顺气。
好长的一会,安陵广的粗喘才渐渐缓下来,四下忽然有些静。
这一场突来的骤病拉近了生疏父子间的距离,安陵广觉得有些欣慰,心里涌起一股湿热,伸手欲轻轻拍拍儿子的手背。
顾临予冷冰冰的声音却突然毫无预兆地在殿内响起:“……父皇当初执意要娶娘,究竟是真心使然抑或只是利用?”
“我知道,他是为了娘吧。”苏锦凉择了个舒服的姿势,枕着长椅扶手,眯着眼睛望着亭顶的壁画,“他说……他爹将娘抢了过来便再没见过面,兴许是发生了什么,才迫不得已让娘进了冷宫。所以……他只有当皇帝,才可以让娘再出来……”
苏锦凉喃喃地念着,凝神瞧着壁画里投水成仙的女子,好一会才回过神问安陵昌:“是这样么……”
安陵昌淡笑:“我怎知皇上的意思,只是……做一个皇帝绝不可能只是为了一个女子这般简单。”
苏锦凉淡淡嗤鼻:“那是为了什么……他又不是当皇帝的料。”
“哦?”安陵昌生疑。
苏锦凉翻身从长椅上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皇帝要胸怀天下,以苍生众责为己任……你看他,成天就只爱盯着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瞧瞧。”
“我侄儿原来是这这般模样?”安陵昌扬眉。
“是啊……他那个人,没劲得很呢……”苏锦凉侧过身,趴在亭椅靠背上。
池塘里下起了薄雨,轻轻点点的,是一会就停的春雨。
“所以……不要让他干这个了……”苏锦凉呆呆望着水中溅动的涟漪,“他志不在此,一生要就这么被关着的话……好没意思啊。”
“这次就不多加责怪……朕当你是于宫外泊久了,天性无拘了些。”安陵广面色肃然,方才一番谈话想是耗了许多心力,额上沁了一层薄汗,起身想寻了茶来喝,“……你年纪也不小了,父皇是时考虑你的婚事,替你定定心。”
“儿臣已有中意之人。”
安陵广披衣欲起,闻着此言顿住了,片刻又坐回去,俯眼视他:“是和你一起回来的那个丫头?”
顾临予抬头,面容坚定,声音掷地有声,一字一顿:“我要娶她。”
“不知道他以后会娶什么样的姑娘……”苏锦凉伸出手觉了觉细雨,尔后闭着眼枕在臂上,“在那个位子上,今后定是要做许多身不由己的荒唐事吧。”
安陵昌闻得她一言一行笑了,轻放下杯盏:“丫头你就那么厌恶皇宫,将它说得同修罗炼狱一般。”
“有么?”苏锦凉没意识道,想了想,又说,“是吧……我觉得到处都是墙,将心关着,挺可怕的,做什么事要思前想后的顾虑算计,带着目的……”她勉强地笑了笑,笑容纯真又美好,“许是我想多了吧。”
“罢了,你有何想法便依着自己的来,既是有了喜欢的便娶了,父皇不多过问……只那事,无半点商量余地。”安陵广渐露疲态,裹着披衣起身,挥了挥手,“朕累了,你下去吧。”
顾临予又在原地跪了片刻,才面无表情起身,“谢父皇。”
夜晚垂落下来,永明宫里当差的宫女都被安陵广遣退,还未来得及点上烛台,窗棱间漏下一点光,偌大的宫殿空空寂寂,幽幽暗暗的。
顾临予推门之际,闻得身后父亲沉声的低语:“你今日既会同朕提这样的请求,也该了然朕当年迎娶眉儿的心意。”
他只觉心口一阵难扼的悲怆,手上用了用力,推开门。
亭外的雨停了,安陵昌起身,掂了掂袖子:“时辰不早了,同你这丫头说话倒也打发得快。”
苏锦凉亦了然起身:“王爷可是又要去会门客?”
顺王府上圈着许多门客,多是才高八斗的,亦有下人嚼舌根子时说:王爷就是这些文人墨客的见得太多了,才至今都未婚娶。
安陵昌噙着笑敲了敲苏锦凉的脑袋瓜:“你这丫头若肯来,可把我养的那圈没用的都给比下去。”
夜幕从天际上扯落下来,已有些辨不清人的表情,可她的笑容还是在这夜里熠熠发光:“王爷说笑了,我也就会些小聪明,磨磨嘴皮子。”
“小聪明好……本王走了。”安陵昌笑着开了步子,“你好些养伤,这几日予儿忙,等他得闲了就来看你,到时候别拖着个病手……那他该怨我这个做叔的没待好你了。”
他笑着还没走开两步,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对了……我听下人们说,你会摆弄种新巧的琴?”
苏锦凉楞了楞,想着应该是说她这几日闲来无事在房里弹的吉他,点头:“是啊。”
安陵昌笑了:“正好今日老三得了本新琴谱说要赠我,一会儿有人送过来,晚上我差人给你送去,你也弄个曲儿给本王听听开眼。”
苏锦凉点了点头,又忙招呼道:“好……王爷你快去吧,大家都早侯着你了。”
安陵昌走后,苏锦凉又一个人在亭子里坐了好一会。
方才同他的谈话让她想起了许多事,她是变了许多……变得不像她了。
从前只顾着要一直跟着他走,很久都没有停下来要看看自己,现在终于得一段清净时光,她却好像迷失了自己一般。
她跟着他走,却把自己弄丢了。
她有一搭没一搭凌乱地想着,又埋下头看塘里戏游萍的鱼,黑漆漆的什么也没瞧见。
“锦姑娘……锦姑娘。”
苏锦凉听见由远及近的叫唤,扭过头,胖管家歪歪扭扭地跑了过来。
他直喘着气地问她:“我方才……还见……王爷同姑娘在亭里说话,怎地……一晃就没影了?”
“哦……王爷去见他的门客了,王管家可是有事?”苏锦凉忧心忡忡地瞧着来人的身材,想着能长这么胖也真是难为他了。
“没啥大事……就是王爷要的琴谱送来了,我想请示他搁哪间阁子比较好?”
“琴谱?巧了,王爷才说晚上叫人给我送过来呢……那我去拿好了,省得人再辛苦跑一趟,正好也能提早琢磨琢磨弹给王爷听。”苏锦凉大大咧咧,不以为意地,“去哪拿呀?”
“这……”
王管家其实是想告诉王爷,今日那琴谱是庭燎公子亲自送来的,王爷是否要前去礼待一番,可现下王爷既在礼贤,又不好怠慢了苏锦凉……
胖管家陪着笑点了点头,满是歉意:“那有劳姑娘了,就在北边沁芳亭呢。”
苏锦凉点头应了就奔了过去,大概这是十几天来的头一桩差,她兴奋得竟然忘了自己是路痴的这回事。
在园子里绕来绕去折腾了大半个时辰的都没寻到,偏偏这会子又是下人们用膳的时候,她荡了好久才抓住一个活口将她领过去。
那边林里庭燎已是等得火冒三丈了,若要在自己地盘上定是直接把手下的桌子拍碎了走人。
他想着待会就算是安陵昌亲自来了都不给他什么好脸色看。
然后等啊等的,苏锦凉像个陀螺一般在梅林里晕头转向地挪进来了。
还隔着好远呢,她就开始点头哈腰,一口一个对不起,林子太大不认识路,让您等久了真是不好意思。
这一连串的抱歉到了跟前,抬眼一看是他,那两眼一翻,小身板抖了抖,就跟见了鬼似的。
庭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将琴谱往苏锦凉身上一甩,转身就走。
他微敞的衣襟压不住他烦怒的火气,随手一扯便将它拉开了些,月亮也升起来了,像是为他而来,为窥探他胸前袒露着的那段深狭的肌肤。
苏锦凉在原地挣扎了许久,想着虽然这个男人害她前阵子脚趾发抖了整个晚上,但今日她也让他在亭里没女人消遣地等了一个时辰。
呃……苏锦凉寻思着还是开口叫了他:“喂……喂!”
庭燎大步流星的背影当真是生风,苏锦凉追得飞快才赶上,忙着解释去拉他的袖子。
这一拉便是轻薄,更难作解释了。
苏锦凉也瞠目结舌的,这男人的衣服怎么比女人的还好脱,轻轻一拉便要滑大片肩膀的。
她望着眼前雪
80、73 讵有青马缄别句(二) ...
一般柔滑的肤,剑锋般硬朗的轮廓——很是销魂的一块肩膀,使劲吞了吞口水,然后茫然地抬起脸:“我什么都没干……它自己掉的。”
庭燎不耐烦地拉起衣襟,瞧着她:“还有什么事?”
苏锦凉楞了楞,大概是没料到他这样的反应:“没……没。”
庭燎二话不说又转身走了,许是心里的火气太盛,没走开两步觉着这是决计压不下的,怎么都该泄泄愤,还没人敢叫他庭燎等上整整一个时辰呢。
他转回头去,果然那丫头还傻呆呆地站在原地,大概是又忘记回去的路了。
“喂。”庭燎生硬地拍了拍苏锦凉的肩,想起自己这样子不大和善,又堆了抹不甚自然的笑。
“啊?”苏锦凉茫然地转过头,月光下,他俊秀精致的脸铺上了一层好看的银灰,如扇的长睫下是一双潋滟的眸子,直直视着她,不知为什么,好像今天看上去没那么可怕。
庭燎惋惜地叹了口气:“无事……我就是想着有些可惜。”
“啥?”苏锦凉挠了挠头。
庭燎执起她的手,目光恳切沉痛:“也不知这一事后……我俩还有没有一点缘分……”
苏锦凉这下要把头都挠烂了,没明白这厮这般深情的凝望是要干嘛。
“你知道……我是他的人,三殿下要干什么我是决计不能拦的……若你真有心于我也就罢了,好歹我能为了你拼一条命也算值得,可……”庭燎痛不欲生地别过脸去,泫然欲泣,“可你竟一心只念着那安陵予……”
苏锦凉看得一愣一愣的,好想问问他,自己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害的他这般伤心。
“我也没别的话好说了……只期若这一夜是我活了下来,你好歹今后能给我一个重来的机会……若是……若是我死了……”庭燎假惺惺地抬起袖子拭了把泪。
苏锦凉瞪大了眼睛:兄弟……真哭了啊……
“我只求你记住……要杀他并非我本愿……实在……实在是身不由己。”庭燎以爱这土地爱得深沉的口吻握住苏锦凉的手抖了一抖,终于含恨而去。
天地良心,苏锦凉发誓绝对看到那男人的眼圈是红了的。
她半天才回过神来,颇感世界真奇妙地往回去的路上走,想着这男人真不简单,说风就是雨的。
他刚才生离死别地同她说的一堆到底是什么,还“要杀他并非我本愿呢”,这不是逼良为娼么。
苏锦凉干笑了两声地走着,忽然脑子“唰”地闪过一道利芒。
杀,三殿下,安陵予,太子……
苏锦凉腿下发软地一连退了好几步,月光打在脸上,她的嘴唇和脸都是一片惨白。
她脑子里嗡嗡炸响,忽然猛地转身,拔腿就往林外跑。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现…………我把顾临予的内心一亮白…………他就像变了个人似地……
难道他应该一直神秘着……被误会着……最后沦为一个渣男……我再给他立一块革命烈士墓么………………
好悲壮的顾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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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74 讵有青马缄别句(三) ...
“求求你……让我进去吧……”苏锦凉眼泪都急了出来,把身上最后一点碎银子也掏了个干净,又抠了些在江研买的小玩意,七零八落地全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两个守门小兵看得一愣一愣地,但还是色厉内荏道:“姑娘,军令如山,闲杂人等不得入城。”
苏锦凉怒红了眼,把刺给抽了出来,奈何一只手又是废的。双刺跟着一起残废了,沮丧地暗骂了声:“妈的!”
她方才听了庭燎那席闪烁的话,便惊慌失措,一路跑出林子地路也不迷了,魂不守舍直至了安陵昌会客室外才定在原地。
不能找他!他是个王爷,三皇子也是他的侄子,顾临予也是,谁知道他的心偏着哪一边,弄不好反而会害了他!
苏锦凉想着又飞快地转身跑回去,一路小跑变为狂奔:还好……还好及时冷静了,未惊动他人,现在要怎么办……对……找他,这些人都不清楚底细,不可托付,自己要亲口告诉他!”
苏锦凉翻墙跃地,动作熟练得就像前日都还在做杀手,她飞快地往皇城方向赶,虽是不识路,却知道最宽的那条定是通往皇城的。
一路上倒也顺利,却在这门口被拦下了。
几位守门小哥估摸看着苏锦凉也不是什么恶人,单薄的身子哭得咬牙切齿的着实可怜,便有一位软了心肠,挠了挠头向她道:“姑娘,你别哭了,你要找谁,小的若认识进去帮你通报一声,叫他出来会你。”
苏锦凉楞了楞,那眼泪就跟断线的珠子似的落,自己这样残废着肯定也是打不过人家,可待他们这一趟跑下来,不知道会不会已经出事了……他妈的又没别的办法……
苏锦凉的脸色很凄切,倏地松开手,抹了把眼泪。
“那好,我找你们四皇子,安陵予。”她换了套故作镇定的表情,不想叫别人看出什么破绽,打草惊蛇。
小哥的腿软了一下,这来头大了,他有些犯晕。
犯晕的小哥还是很好心肠的提着他的红缨枪往宫城里头跑了。
苏锦凉靠着永乐门,拳头不停地抖,黑砺的墙壁磕的背生生的疼,她全顾不上,只一直念着不要有事……不要有事……
“锦凉?”
像过去了漫长的时间,她才听得一声低唤,回头见他立在一挑灯笼下,面色好好的,他好好的。
她忽然激动得涌落了两滴泪,很快又定下神来,没事就好,没事现在想办法,不慌就不会出什么岔子。
她上前紧握住他的手,声音有些抖:“你今晚要小心,有人……”
“回去再说。”顾临予蹙眉,执紧她的手把她向怀里带了些,一路向宫里快行。
传话的小哥仍旧有些紧张地挠了挠头,脸都红了。
对面的那位身子站得笔直,视线却随着二人直飘进了宫里,“原来这就是近日传得厉害的四皇子啊,看来命不同,过得和平民一样也是不同,果真一表人才。”
他回过头,瞧见仍在跟前红着一张脸的张勇,吆喝着唬他:“嗨!咋的,脸红得和一孙子似的!”
小哥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没事……就觉得挺好……有个媳妇儿挺好。”
*****
行了好久,才到顾临予的偏安殿。
一路上她好多次都忍不住要开口,全被顾临予淡淡拧眉止了。
“隔墙有耳。”
实在忍不住,门一推开,她便脱口而出:“顾临予……今晚……”
顾临予挥手,示意四下仆从都退下,直至雕花的黑桃木门被轻轻合上了,他才淡淡视着苏锦凉。
“说。”
苏锦凉急匆匆地道了一遍原委,她太紧张,有些语无伦次,顾临予听得不甚明白。
他背着身子在书桌前倒了杯茶,银白绦金的发带轻轻垂下来,金色的腰封束着,显得人愈发挺拔。
他把茶端给她:“你方才说的……红得很不要脸的那个……是说庭燎?”
“他叫庭燎?”苏锦凉气还没顺过来,没心思喝水,“我不知道……就是那个,我很不屑的……”
……
“他说他要来杀我?”顾临予笑。
他面上半点急的样子也看不出,转身又向着书桌走过去坐下了,展开方才急急离开未看完的折子,看了片刻,想起了什么好笑的,又轻轻勾了唇角。
苏锦凉急得人都楞了,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问:“你果真就坐在这等着他来杀么?”
顾临予翻过一页,没抬头:“他是我的人。”
苏锦凉没领悟过来:“什么意思?”
顾临予抬头淡淡道:“你毋须管,若以后碰了他,那话爱听不听,爱信不信,别放在心上便是了。”
她还想再问,是他先出了声:“过来,看看你的手。”
她低应了一句走过去,心思却仍全不在上边,自己一个人想了好久,又问了句:“那现在是没事了么?”
“恩,没事了。”他淡淡道,
她这才算回过神来,抬眼望他,发觉和他挨得很近。
他凝神瞧着她的手,样子熟悉又陌生地,她看了好一会才发觉他这是变了装束,往日随意散着的长发用银绦束起来了大半,穿的也不是旧来那般轻飘随意,是一身庄重的袍子。
苏锦凉仔细瞧了瞧:“顾临予,你这样子好奇怪。”
顾临予抬头,对上她认真的眼神,淡淡笑了笑:“我还是我,不过换了身衣裳,有什么奇怪的。”
“奇怪的。”苏锦凉又认真点头。
他还是那副神情,淡淡笑了笑,有点勉强,想起什么,又抬手合了折子,看向她:“我还没吃饭,一起吃个饭吧。”
苏锦凉大惊小怪:“你怎么能还不吃饭,那不早饿死了?”
顾临予唤来丫鬟,差御膳房做几个清淡的菜送过来,再回头轻轻揉着脑侧,应付她的张牙舞爪。
其实他不饿,是琢磨着她一路担忧过来,照那好吃的性子一会该饿了。
只过了盏茶便上菜了,确是清淡,全是羹肴素果的,她瞧一眼,便不想动勺子,坐在他身边没精打采。
“不是说手全好了么,吃啊。”顾临予冷冷看着她。
苏锦凉知道露馅了,陪着笑,傻傻地“嘿嘿”。
他端起碗,舀了勺白玉膳肴羹,轻轻吹一口送至她面前,神色淡淡的,一个字:“喝。”
苏锦凉低头浅抿一口,想起了什么,不及吞咽就抬头含糊不清地问:“我听王爷说……你要做……太子啊?”
他只轻轻动了一下眉,又舀起一勺,面无表情地:“恩。”
她张口吞了,入喉丝丝甜甜,已全被吹凉了,又自然地问:“那你想么……”
他沉默地喂了她几勺羹,瓷勺撞碗的声音有些惊乍,舀起、吹凉,他耐心重复这动作好片刻,不看她的眼神,半晌才道:“是。”
短促、有力、不容置疑。
丝滑的羹溜进喉管,尝到些错愕的滚烫,看来还是未尽凉却。
苏锦凉不动声色地拭了拭嘴,本以为他定是不会情愿的,那她就要好好问问他,此事还有没有可以周转的余地,不然下半辈子得活生生地困在这儿了,可不想他竟……
苏锦凉不觉有有些灰心,他若真是一直准备回宫接继这天下……那先前同她说的,一起踏遍万里河山,算什么……
空白得长了就要叫人看出尴尬,苏锦凉心内沮丧便无心去想那说辞,只顺水推舟地接了句:“那以后当了皇帝,要娶很多老婆吧。”
顾临予楞了片刻,笑了,重重“恩”了一句,瞧着她的眸子十分玩味,不甚好意。
待她反应过来,先有得半刻羞恼,再果决地从他手上将碗抢了来,伏在桌上“扑哧扑哧”不顾形象地一通猛喝。
她将脸埋进碗里,满嘴都是碧透的羹丝,闷吃了好半会,才愤懑着自言自语:“多了好!累死你!”
“什么?”他往她埋头的碟子前夹了几块豌豆黄,抬眼问她。
“我说……”苏锦凉深吸了口气道,“娶这么多老婆,你就不怕忙不过来,照顾不周?”
顾临予佯装自然地替她擦了嘴边一圈狼藉,忍着笑意道:“恩……这个,只要功夫好,别的都不是问题。”
他搁下筷子抬起眼,面前姑娘的脸,有趣地憋红了。
*****
夜晚把宫墙描成了暗红色,“哗啦啦”“哗啦啦”的叶诉声低语着延绵不绝,阴影摇摇晃晃地覆下来,蓬松而柔软,将他们笼在里边。
像是一湾叶做的海水,光影交错,软浪拍耳。
起了风,有点凉,他伸手牵住她,安静地穿过那一层层的浪潮。
一条长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他有很多次的欲言又止,呼吸在风里有些重,行了好久,眼前的光亮忽然盛了些,是永乐门的城墙上挑挂着的一长沓红灯笼。
顾临予停下步子,回头看她:“轿子在门外右拐五十步的古柳下侯着,你上去了直接回王府,不要再流连他处。”
她顺从地点点头,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回头问他,风轻轻从脚边卷了过去。
“是不是我今日走了,以后就难见到你了?”
她的眼神在黑暗里很明亮,跳着微光,看着他。
顾临予轻点了头:“不要常进宫来。”
“恩,知道了。”她微低着头,是早就料到的回答,却仍有些黯然。踟蹰开步子,又稍偏回头补了一句,“不过我今天是翻墙出来的……没惊动府里的人,如果还是给你添了麻烦,我很抱歉。”
顾临予狠狠皱了眉,大步赶上拉住她,衣袍凛凛作响。
“哗啦啦”,又淌来一阵叶浪,他拉住她,声音急而低:“不,你今日能来……我很高兴。”
初春的风,说冷不冷,但吹在身上还是有些凉。
刘攀挲了挲袖子,想着这四更早打过了,怎么换班的人还不来,守城的差真难当,一抬眼,张勇那没出息的又在往宫里头望。
刘攀也跟着望了望,远远树影下的两人,抵首相对,瞧那缠绵的样子,定是在说什么温软的情话罢,早见怪不怪了,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不过往日里,三皇子、七殿下瞧上了哪家小姐,也是没几日就大红花轿地送进宫的,像这般宫里宫外的倒也有些稀奇。
“那你见了危楼姐姐还那么紧张……”原来是女的就要吃醋。
顾临予笑了笑:“我瞧着你见到卫灼然也挺欢喜的不是?”
苏锦凉扬眉就想辩驳,但想了想好像的确是那么回事,但又……不完全是那么回事,神色恹恹的,百口莫辩地焉巴了下来。
顾临予从腰间扯下那块白玉,叠置她掌心,同她的手一齐握住了:“以后直接拿这个来找我,无须请示他人。”
“这东西不是很重要么……不能随便给人吧。”苏锦凉连忙推搡。
“一块破符罢了。”他轻皱了眉,淡淡地,让她宽心又补了句,“不过就是个表明身份的物什,现下我回来了还怕什么。”
苏锦凉觉得在理,便不推辞,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想起从前一大群人为了块假的拼得头破血流,身首异处的样子,真也挺可笑。
她拿着白玉符扬了扬,那笑容像是提前渡了阳春三月:“你说我现在把这块真的给我们门主,他会不会赏我个小楼主当当?”
她嘴咧得大大的,唇边还余着小点豌豆黄,是太草莽无拘的姑娘。
顾临予抬起手轻轻拭了,或许,他就是中意她这份洒脱,灵动无双,只期要长久以往的如此才好。
不经意,碰到了她的唇,他亦不避开,指腹轻摩着她下唇的一殷娇红,温暖、潮湿、柔软。
她微启着唇,好像有清芬渐吐,是方才豌豆黄的味道,是江研风雨的味道,是……青梅酒的味道。
顾临予俯□,轻轻贴上那小片柔软。
“洒洒洒”,层层繁茂的叶,摩挲声温柔而细小,绵长得涌动不止。
他们像融在这叶的深海里,影子投在地上,被摇得细碎斑驳,却始终交叠。
苏锦凉从来没想过顾临予的吻是这样的,又清又凉,像风里飘来的落酣泉的水,和着初春冰透的空气,让她只想闭上眼睛。
可,如若不看着他,怎能知道这不是自己的臆想。
面前的人轻阖着双目,面容安好和静,这双眼如果闭上,是永远觉不出他周身的凛冽锋芒,就像一个玉兰般清淡的少年,还只是个少年,亦需要柔软的爱,温暖的对待。
她看见有清浅的花,一小簇一小簇,间或被风卷落下来,净白细小,在风中跌宕。
是什么花呢?苏锦凉想,到了二月才开……可好歹也终是开了。
顾临予一手牵着她,一手轻轻捧住她的脸。
深深的皇墙院落,他拥着她站在一隅,脚下是碧嫩的青草,她的唇比涧泉还要柔软,浅尝轻探,就尝到沐风的甘甜。
风泠然卷过湿地,他环住她的腰,往怀里带了些,避去那些凉意。
如若不是在这深宫多好,没有嵯峨的宫墙,威严的红黄,他们在白墙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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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菁菁院落里,似这般,轻轻地相拥,安静的亲吻。
温存间,他轻蹙眉撤离,凉风又淌过二人之间。
苏锦凉睁开眼,心脏一下一下就像跳在耳边,她直视着他,怔怔地问:“你喜欢我么?”
声音轻轻的,有一小点儿哑。
他的手未离开她的面,一点一点,极有耐心地轻摩她的眉,纤细如柳下是坚强的眉骨。
他凝着她开口,淡却肯定:“信我。”
信你……你要我信你什么呢?
苏锦凉三步一回望地往城外走,墙上的大红灯笼映的桥洞里幽幽的。
你从来都不说,什么都不告诉我知道,叫我信你什么呢?她这样想。
那么漫长的时光里,苏锦凉只能靠自己的猜忌,一点点地摸索感应他的心里,依此懵懂前行,单她又想,她一路尾随他至此,其实也是因信他,才不计较这脚下的路是走到了哪儿。
顾临予瞧见她一步三回头,背影被灯笼微微染出了红色,直至那身影看不见了,听见了起轿时,轿沿清脆的铃铛声,他才转身,轻拂了衣摆往回走。
落叶匆匆卷过履下。
他要她信他什么呢,他想,这样轻飘的一句承诺。
不过如今,他能给她的除了一颗滚烫的真心,还有什么是可以肯定的。
顾临予皱了眉,眉间轻轻涌动不平。
那是烛幽殿凄森的窗棂,一张又一张纷沓至地上的素纸,朱门永闭,里边只有一个人,一个声音。
是娘在反复念纸上的最后一句:与君百日醉,愿渡浮生闲。
娘的手凉得不能再凉,握住他的不厌其烦地说和爹的故事,那个年轻的男人亦是秉着真心说:眉儿,今后愿与你共守这锦绣天下。
锦绣,天下。却终只得徒壁三寸,暗室凄凄。
而他的爹,在门外步履匆匆地走过多少回,却不能够将这扇门推开,看一眼这位曾说要共度浮生、共守天下的女子。
顾临予匆匆踏过榴芳苑的碎石小道,步子有些急。
他决不能让她若他娘一般,她应当永远无拘,自由,像他们初识时一样美好。
可他也想留住她,在身边,寸步不离,这只是爱一个人时,最自私的念头。
顾临予推开偏安殿的门,月亮高高升起,将他的影子拖得好长好长,单薄而寂寥。
那“吱悠”——重门转开的声音,就像谁,极轻极轻的一声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是困了写不完了……
啊啊。。这就当落落给大家的福利吧。。。补更的字是不要钱的。嘿嘿。。感谢大家的支持。mua~~~~~~
(已更完)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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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75 帝王旧迹今人赏(一) ...
三月阳春,建邺城里的排荫高树都添了一层新绿。
这一月,东齐发生了几件大事。
其一,前朝顺亲王后裔、拥兵久据碗灵岛的李子尧近日持军符入城,似有归顺之意,倘若此行得成,不仅剜去了东齐朝野上下的一块心病,更是为缓化今前两朝的恩怨因由积了一桩功德。
其二,当今圣上的旧疾愈显加重之势,已有几日不朝,皇子大臣举朝祭天,百姓焚衣洒酒,愿为陛下除却病魇。
焚衣洒酒乃是东齐民俗,烧掉一件陈年旧衣,除尽颓然之气,洒酒于门庭,可避浊秽,虽是无甚根据之举,但百姓能有此一心,已是难得。
其三,久悬不定的储君之位于这月初一终于归了主,是流于民间,身世坎坷又神秘的非官方人选四皇子安陵予。
立储那日,有踏青的年轻人瞧见埋没已久的柳陌古井上又腾起了紫烟瑞气,是个好兆头。于是不日便有传言流于市集坊间,当今太子是携寂世百年的南阳帝珠而归,帝珠重现,当世必得一位明君。
苏锦凉听弱水说完这些,颇感不踏街集三日便不知这市面上已沦落成了何种样貌。
一通牛饮,她掷了杯子,抹嘴向竹桌对面的青衣男子笑道:“重砂说得对,我果真总要糟蹋你的好茶。”
弱水轻淡一笑,拂袖又将茶盏满上,袅袅的馨香氤氲满室:“我知锦凉重的是那份人心情义,并不拘于此。”
苏锦凉巧颜一笑,忽又正了色:“我在做的这些,你不要告诉他哈……”
弱水颔首:“既已允诺,定当做到。”
苏锦凉摆弄着那只竹杯,愣愣地凝着自言自语道:“我也只是想帮帮他……哪怕一点也好……”
葱牙小指轻顺着竹杯上的纹路摩过去,她轻问了一句:“他近来很忙吧……”
弱水揭盖装盛茶叶的竹盒,和声道:“殿下既劳于政事又要挂心圣上病疾,自然智疲辛苦。”
苏锦凉连连摆手:“你别叫他殿下……我听着别扭。”
“在其位便身尽其职,此般亦算自在。”
“行行……你叫着……”苏锦凉嘟囔着站起来,“你那想法我向来是难以理解的。”
她拍了拍衣襟,又恢复神清气爽的样子:“那你快些把东西给他吧……也不知道急不急的,我去忙我的了,间谍真难当!”
她抱怨似地大大撑了个懒腰,低首一看,弱水又烹上了一竹好茶。
她好奇地盯着火苗瞧了瞧,突然冒出声来:“我瞧见那些风雅人士都爱集些新雪陈雪啥的来泡茶,怎没见你也弄弄。”
弱水淡笑:“原是有的,只是锦凉你体性畏寒,未摆来招待。”
苏锦凉楞了楞,展颜诚心笑道:“谢谢你,弱水。”
弱水依旧是淡若清风的浅笑,馨茶汩汩坠入杯底,茶叶在沸水中翻浮。
“我不期言谢,只求你将来莫要怨我便是好了。”冰润五指轻拈了一余新叶洒于水上,碧嫩与陈绿相映,又是一壶好茶。
这话弱水很早以前就已说过了,那时的她还远不是现在这模样。
苏锦凉笑了笑,推开竹门——弱水这些高深莫测的话,她是从来不会放在心上的。
她摸了摸门上丰圆的竹壁,喟叹道:“我是真喜欢你这竹楼,住在这里……什么都香了。”
她拍了拍碧竹:“走了。”
三月,煦阳明媚,苏锦凉走在竹径上,忽然感觉时间像过去了很久一般。可明明去年今日,她都还和陆翌凡在这草地上打过一架。
陆翌凡……前些日子听说他从外边回来了,近来忙得都没有时间去见见他。哎……还是先搁着吧,苏锦凉拨开一弄竹枝。
她抬手拦了拦强盛的日光,想起方才弱水同她说的争兵一事……
李子尧……还是一年前有缘得以一见,那时他还许诺……罢了……连姓名都没留一个的,全作无名英雄了,他应当亦是不记得自己了。
也不知他此行究为何意,瞧着是个不错的人,但愿不要同那安陵昊有什么关系才好。
苏锦凉脚下深深浅浅地走着,心里不甚踏实,总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会出什么岔子,思索再三,决定还是先去找庭燎问问,他也好久不来王府了。
想着,便折了个道,往三皇子安陵昊闲居之所行去。
这建邺城分三层守兵,把住各个城门,严督往来,将城里划为三区辖统。
第一层便是金陵的地界,城外还是通去各地的商道,城里便是灵杰宝地,百姓与高官同住,商人、文豪,还有蜿蜒而过的秦淮河里最多情的女儿,正是俗世雅韵并存的民生百态。
城中东南方再坐着一内城,沿城墙而行,一天不可尽,此为皇城。
皇城的把守虽亦严密,但只须持有通关的文牒,符令,便可通行,无须作人员往来的记录。各王爷府邸、他国来使,国子监,祭天坛便落于此。
每日,进奉宫中的巧物也是先送抵皇城进行甄选,再由宫中四司差人来取。这皇城里虽绝去市井民气,但亦热热闹闹的,各国来使风情,琳琅满目的贡品,品来也是另一般滋味。
入了皇城,往最深处走,愈见得路华叶茂,人声僻静,过了环兵严守的四门,便步入这金陵城中最后一城,也是最重一城——宫城。
当今圣上、六宫妃嫔、太子、及未封王的皇子、未婚嫁的公主便居于此,宫内幽静肃清,无半分吵嚷,行于其间,闻不得人声只入耳鞋履的匆匆,鸟雀的清鸣,御花园中偶听得几声出谷黄莺般的倩笑,是这东齐最美丽的女人们。
三皇子安陵昊虽未及封王,但太子已定,移居皇城也是早晚的事,况且安陵昊门客众多,平日里一般也是宿于皇城偏府的,庭燎便是这安陵昊诸多门客中的上座者,苏锦凉此刻形色恹恹地,就是向那皇城里行。
其实这三月对苏锦凉来说,亦有诸多变数。
情爱没谈上就不说了,和顾临予更是连面都没好好见过,只偶在宫中远远打过几个照面。好不容易有一次是六王爷的寿辰,他作为贤侄一名自是要来贺寿的,可这一来便齐刷刷地来了,众目睽睽之下,顾临予也不好有何妄举,两人只得隔着千万人地遥遥站着。
眉目传情这等需要风月情趣的事就更不指望他俩能干上了,于是便是金风玉露难相逢。
其实若单单只是如此也就罢了,苏锦凉等顾临予早也不是一两年的事了,偏偏她这会是一不在王府里闹腾,二不在人院子里撒泼的,正儿八经地干起了大事——当一名出色的女间谍。
怂恿她走上这条无间道的正是她从前的死对头——庭燎。
这事还得从那日沁芳亭之夜后说起,那日之后,庭燎时常会来王府教安陵昌抚琴,苏锦凉作为“精通音律”者,逼不得已也是要在席的。
一开始,她蹲旁边瞧着对面那倾城的脸总是坐立不安,但久了,她发现不知是这王爷的功效还是这琴的功效,庭燎那从来拧不直的脊椎骨这一道倒是挺得不错,坐在那儿如青松沐风似的,苏锦凉百无聊赖地也就跟着听了听他说琴。
烫金的焚香炉缓缓旋起一盘香雾,苏锦凉坐在对面听着他娓娓道来的沉音,瞧着那锦瑟朱弦上若蝴蝶翩飞一般的长指,不禁迷了眼,再抬起头时,见着那倾城之色,便似不识得眼前之人。
好像……这不是那躲在屏风后边敞衣坦胸,妖娆侧卧的狐媚男人,而是净身浴香,翩翩抚琴的儒雅公子一般,但,这绝对是幻觉!因每每苏锦凉想得入神之时,那厢里便会抛来一个一言难尽的甚为淫/荡的笑容,苏锦凉这半张脸还没明媚起来,迅速又黑了。
每次习琴毕,安陵昌总叫这琴艺超凡的两人多交流交流,尽管苏锦凉不知道吉他和古琴之间哪有半毛钱的关系。
于是她便担起了所有有关庭燎的送往迎来,比若送送公子出门,与公子一同去取个琴谱,就连给新琴上色都要陪着一同去选染木,服务周到得就差没送入洞房了。
两人同行的大部分时间里苏锦凉都是怕他的,底气不足地只肯跟在他后边,庭燎心情好便抓着她调戏一二,若无心便连个好脸色都不甩给她的,径自傲然拂袖离去。总之是不会有正常一日。
但渐渐地,苏锦凉也老爱往他身边贴了,因他时不时地会同她说些顾临予的新鲜事,比若立储那日的险事便是庭燎说的,苏锦凉听得顾临予在祖宗灵位前被自己的亲哥哥质疑血统之事,心里便怎么都不是滋味,禁不住问他“后来呢?”
后来,后来自然是高卢王子大战铁公鸡若干,将悖言一一驳回,以正其名。
那再后来呢……
于是,为了很多个她想听的后来,她没出息地沦为了庭燎的走狗。
其实也全不是为此,庭燎那一大堆话里有几句是在理的。
他原是三皇子安陵昊府上最尊贵的门客,一路平步青云,但不知何故,私下里竟找到顾临予,将安陵昊的意图打算和盘突出,意下便是要转投了。
话说到这里,苏锦凉多少有些好奇,因为听得弱水说过,庭燎与顾临予虽然是同门师兄弟,但在山上时就无几日好脸色给对方看,下山后更是从未有过往来。庭燎争强好胜,最最不愿输负便是顾临予。
这一倒投撇开风险不说,照他那不服输的性子就有些难以理解。但,这事既是顾临予亲允了的,苏锦凉也不好怀疑什么。
既然秘密当上奸细了,身为安陵昊手下要员,自然盯着他的人也不少,要与顾临予通气委实是有些困难,这便需要有一个无甚嫌疑的搭档来玩这一出无间道。
庭燎曾在苏锦凉面前假意叹道:“若是有一信得过的女子便好了,也省去许多风险麻烦。”
苏锦凉自然上钩,呈天线宝宝状托腮询问:“为什么要是女子?”
庭燎俯身奸笑:“我那门里来了什么都是要查,唯独女人……”
他欲言又止,一副你应当懂得的神情,苏锦凉眨了眨眼,顿悟一副活色生香的春宫图,她了然于胸地点头,然后问:“那你看我成么?”
“你?”庭燎凝重地思考了一下此女子与他房里扫地的丫鬟之间的异同,最后神思渺远地追忆了一番,勉强道,“你若打扮得像个女人些,露个胳膊腿儿肚儿奶儿的……”
于是苏锦凉一个拳头飞了过去。
第二日,安陵昊的偏院里便走着一个烟视媚行得吓人的女人,那水蛇腰简直如同山间巨蟒,疯狂地抽搐,径直向着最西头的海棠苑里去了。
于是众门客纷纷感慨,庭燎公子的口味是越来越重了。
苏锦凉今日走得急,没能好好地打扮风骚一番,但走路的劲儿还是没少使,扭得风生水起的,这还没摆到海棠苑呢,忽然有人拧住了她的手腕给一把拽了下来。
苏锦凉的手还没全好,“哎哟”叫着就栽了,回头一看,见着庭燎肃气的面容。
“你走成这样,驱邪呢!”庭燎横着眉。
苏锦凉揉了揉手腕,扬头就骂:“你使这么大劲,手一会弄断了又要医,敢情你这拆了装装了拆的好玩啊!”
苏锦凉近日手好得快,确要感谢庭燎,他瞧见她半死不活的手腕,拿过来摆了摆,骂了几声庸医,再过几日来时便拆了她手上的夹板,从从未遮拦紧过的胸襟里掏出一张泛黄的布贴,硬给她粘上了。
苏锦凉狐疑地探着手腕嗅了嗅,还可以闻见略为呛鼻的味道。
庭燎妖娆地绕了绕垂发,侧卧下去软语道:“本公子的灵药不轻易给人的,你要好好珍惜哦~”再附上媚眼一个。
苏锦凉本能就哆嗦着想撕了丢掉,但想起弱水曾说:自己所擅不过观星窥命之术,习医唯略懂皮毛,檀放师妹虽专修于此,但天资有限,未能卓尔。几弟子间,有一医术超群,堪比师傅的,便是庭燎。其技法,要言起死回生也不为过。
苏锦凉想了想,还是贴着吧,贴着,受一时之辱,等手好了,打起架来占得上风,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是?
眼看着要好了,前几天因庭燎说顾临予坏话时打的那一架又给折了,修养了两日,今天又杯具了。
苏锦凉那个气啊……一腾火还没发上来,庭燎今日竟出奇的识趣,握着她的手就揉住了,陪着笑道:“凉子我错了,是为夫的不好。”
庭燎总爱随着自己性子叫她,今日小傻明日呆花的,叫一个忘一个,最近在她手机上看了动画,学着小日本叫凉子了,但叫得实在和娘子似的……这在外人眼中,是一副多么伉俪情深的画面啊……
于是安陵昊又闻得消息,座下第一门客不再干招蜂引蝶、夜御数女的生活,谈起婚娶了,此乃府中第一奇事。
苏锦凉最怕庭燎这绵里金针的样子,立马把话题扯去了正事上,两人拣了个墙角说话。
“李子尧这次来朝,和安陵昊有什么暗通款曲么?”
庭燎听见是正事,才直了身子,但仍旧是不大正经的样子,懒懒地侧靠在墙上,漫不经心地:“他关心李子尧的事?”
苏锦凉扬眉:“别绕圈子,有是没有!”
庭燎轻离了墙,踱步漫道:“有是没有有何相干,他如今要在意的是青阳家的兵权最后
82、75 帝王旧迹今人赏(一) ...
落在谁手里,李子尧区区八千散兵成得了什么气候?”
“这干青阳家什么事?青阳将军不是没有异心么?”苏锦凉奇道。
庭燎随意拈下一朵海棠,嗅了嗅,什么也没嗅着,随手丢了,回头道:“眼下是没有,待那皇帝归了西,青阳将军再效忠谁就不一定了,再来,青阳将军如今已如斯岁数,儿子青阳恪又雄武有谋,子承父业是迟早的事。”
庭燎曾说过,原本推灭前朝,安陵广应是在长安城称帝,尽掌天下的,不知何故,竟舍了半壁江山,来了这金陵偏都,当时朝堂重员大多未随他至此,唯独只有青阳策将军,抛家傍路,帅十万大军渡河南下,硬生生在这建邺城上建起了金陵胜景,说起来,若要论算这十八年来的昌平盛世,青阳将军当是居功至伟,这一段毕生追随的衷心,据说还是因四十年前一段不为人知的情谊。
“青阳恪同三殿下是拜把子的关系,你说这兵权若要落到了他的手里,再加上原本就挺着三殿下的郑将军,他顾临予哪还有一点点胜算?”庭燎又前行了几步,“如今他不就是凭得他老子的照拂,才可暂且无忧么?你看待皇帝死了,这宫里哪会留他一点说话的分量,赶紧逃命是紧,还做什么八千散兵的打算!”
“庭燎!你怎么说话的!”苏锦凉听着他一口咒谁死,一口说顾临予没用的,甚是愤怒,简直想一巴掌轮上去给他砸扁了。
庭燎背着身子没瞧见她狰狞的表情,随手拈了片叶子,转着玩儿道:“所以,当下要紧的还是这青阳家的事儿,照我说,直接把青阳恪给杀了,让青阳将军只得把位子继给他们没用的老三,这样倒也方便了我们掌稳兵权。”
苏锦凉累了先前的气,再听得他这样中伤青阳炎,又草菅人命的,怒火中烧地上前狠踢了庭燎一脚。
庭燎回头见着苏锦凉是真生气了,才噤了声,拉着她手情意绵绵地摇:赔笑道:“凉子真生气啦?”
苏锦凉虽是嫌他那嘴贱,说话太没轻重,但字里行间的理据还是颇为真切的。
她一时面对这严峻的局面不知如何是好,又不好出声问他,以承认他方才说的都有理,只得憋过脸去,怒气沉沉道:“我就问你那李子尧和你上面的有没有勾搭。”
庭燎微笑:“有的。”
苏锦凉这心……“嗖”地就掉进了十二月的冰窖。
自古兵权才是硬道理,这茬儿她不上历史课也知道了,可这下一看来,竟没有哪一方是倒向顾临予的。就连青阳大将军都……
她愈想愈慌,仰头骂起那安陵昊泄愤:“你说他什么居心啊,那位子是给他亲弟弟的,又不是别人,这样他也要加害么!”
“说得好!”庭燎赞许一笑,偏头道,“你说,你毕生的理想与目标最后输在了自己亲弟弟手里,还是一个从未为此花过一分心思,只因父皇的一句话便允予了的亲弟弟,而那位独独只予了他的父皇,却是他们共同的父亲。”
“你说……”庭燎近了些视她,笑容有几分狡猾,“是你,你将作何感想?”
“况且,这也不是……”庭燎突然想起了什么,口中的话又止住了,浮起一抹更甚的调侃之意,捻着下巴琢磨道,“我看你对这顾临予当真是上心,他还安稳地在宫里呢,你就急成这样了……哎……不知道那远在战场的卫公子知道了,当作何想呢?”
苏锦凉正是慌神,听得他这一说还没立即放映过来那“卫公子”是谁,待得回神,已是一把抓住庭燎衣襟质问:“战场……他怎么会去战场!”
卫灼然上战场了……会不会有事……夏之呢……
庭燎点头赞许:“果真两个情郎一般重,一个都不落下。”
他瞧着苏锦凉面色发白,嘴唇泛干的失神样子,分明是无心再同他调笑,不由眯起眼睛打量她:这丫头平日虽火气大了易恼了些,但勉强也算好玩,挂心的人多,又心眼简单,甚好利用……不错不错。
他正想着下一步该怎么玩,瞥见院墙晃过的一抹金黄,机会就来了。
庭燎忽作一把收紧苏锦凉的腰,将她推按至墙上,一双美目转瞬不移,鼻尖亦点上了她的。
苏锦凉早已被那些纷沓的消息搅乱了心神,一双大眼慌张地视着他:“你干嘛……”
“三殿下驾到!”不远处,小厮高声朗道。
苏锦凉急乱地想脱身回头去看,却被庭燎箍得死死的。
庭燎笑嘻嘻的瞧着她:“你怕什么,演戏就当投入演像些。”
他将头埋进她的颈项,在衣襟微敞处深深嗅了一口,鼻尖顺着那玲珑曲线慢慢揉上来,直至她粉嫩白皙的小下巴。
这呼吸委实太过暧昧,喷在她的颊面鼻息,扰得人心愈发慌乱。
他贴得她紧紧地,似身上每一寸曲线都几欲相合,那一只手仍不嫌添乱地,顺着她的背摸索了上去。
庭燎的声音咬在她的耳垂畔,低沉而迷离:“我与女人们做这些事……殿下早已见惯不惯了……”
“所以……”他凝着她饱满的小唇,转神不离,像着迷了一般,手顺着腰肢愈来愈上。
“所以……”他呢喃着,再不多语,俯身即含吮住那两瓣娇红。
作者有话要说:燎哥就是个色狼。见人就揩油。大家要习惯。。
杯具的小苏。。不就是摸摸亲亲嘛……回头叫顾哥哥好好补偿你。。节哀。。阿米豆腐。。
83
83、76 帝王旧迹今人赏(二) ...
奶奶的!你这才消停了几日,又来了!
苏锦凉屈膝狠狠顶向庭燎下腹,这一现代女子防狼术搁在古代可能多少还是有些新奇,庭燎始料未及,吃痛低吟一声,从她唇上撤了下来。苏锦凉趁此绝地反击,按下他的背一顿暴打。
拳头还没落下两点,就听得“卡嚓”一声,右手已被庭燎只手反旋擒住,压去了墙上。
苏锦凉对这只废手翻来覆去的痛已然麻木了,倒是面前那人疼得有几许隐忍,面似忍痛又无处可抒的样子,压着苏锦凉低骂道:“装装样子会死么!我若从不与你做点什么,他安陵昊怎不生疑?”
苏锦凉怒了,亦咬牙切齿地低骂回去:“你这也叫装样子?!”
转眼,安陵昊一行便已到了跟前那条小径,庭燎见爱情动作片演不成了,便拉着苏锦凉的手换了套剧本,装似不经意转过身来,见着来人,讶异地行了个礼:“殿下。”
苏锦凉怒冲冲地,亦跟着随便鞠了个躬。
安陵昊微颔首:“公子随意,毋须拘礼。”语毕,未多作停留,一行人又向着前行了。
“庭燎恭送殿下。”庭燎牵着一头隐欲发飙的女狮子,躬身送行。
园里的桃花开了苞,不多几日便该芳菲满林。
安陵昊沉步前行,身边谋士跟了上来,附声道:“殿下对庭燎公子当真是宽厚。”
“有能者必当礼待。”安陵昊道。
一行人拐了个弯,向那西边去了。
“殿下……”许臾跟紧了些,继声道,“在下听得些传闻,说是庭燎公子近来颇为亲睐的女子与太子殿下有些瓜葛,很是亲厚。殿下……”
安陵昊扬眉,不悦阻断:“我知许臾何意,但我亦知公子为人,断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背叛于我。”
许臾面色有些讪讪的,却仍不死心,低补了句:“殿下果真是王者之风,待下士门客更是宽厚,明雅郡主之事连在下都为殿下……”
“大胆许臾!”侍从怒然拔剑。
安陵昊皱眉出手阻了,看向那许臾道:“我说了,此事不许人再提。不过区区一个女人……怎能因此坏了我与公子的情谊。”
安陵昊停下步子,身后一小队人亦随着停了步子。
“诸位若有谁将情看得命紧不舍的,可听我一句劝。”他回首沉声向列队随从道,“太重情者不可成就大事!我安陵家从来就不是情种,才可得天下霸业,只有前朝微生角那样的废物……”
安陵昊冷笑一声,身后亦嚷嚷跟着附笑了起来。
“走!”安陵昊拂袖一摆,一行人又跟着向前行了。
庭燎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托腮沉思了好一会,探究道:“哎……三殿下对我真不错,又有真本事,我为什么要帮那安陵予呢?”
苏锦凉低骂一声:“谁知道你,我走了……”她匆匆行了两步又回头朝庭燎狠狠一指,硬声道,“警告你!不要再动青阳家什么歪念头,人家一代功臣的忠心不是这么给你随便践踏的!”
*****
“既是如此,倒是苦了青阳将军了。”弱水垂袖立于桌前,淡淡道。
顾临予亦神色淡淡,手上半握着一本折子,没有说话。
桌上烛台一盏,烛心“嘭”地跳开,纷乱着燃了一会,又归于沉稳。
半个时辰前,兴庆殿里颁了一道秘旨,是给青阳策大将军的。
意旨很简单:诛郑坚。
再多一个字也没有了。当朝统兵七万的右翼大将军郑坚,权势显赫,一生荣耀,最后竟将死于一纸密令,而这密令上竟连一条敷衍的理由都无。
旨意是顾临予代颁的,不过他在颁这意旨的时候加了一语:于青阳府主厅朗宣圣旨。
由此,这便不再是一道只给青阳策的密旨。
弱水稍吟片刻,抬首淡道:“殿下此举可欠妥当?”
顾临予手中的折子在黑桃木桌上点了点,他深潭的双目里隐隐跳着些碎光,沉声笃言。
“我要用青阳炎。”
*****
这一局,初一落子便是好棋。
果然,青阳府当夜于正厅接了圣旨,跨马提长刀践令的便不再是青阳策大将军,而是他的长子——青阳恪。
丑时,有人提人头汹汹进宫面圣。
据说那颗血淋淋的人头便是平武八荒,名震天下的郑坚大将军。
青阳恪于皇上寝宫殿外长梯上久跪不起,称罪臣先斩后奏,藐越皇权,理应当诛,但——乱臣郑坚,密图谋反,臣觉其贼子之心,以为断不可恕,即将其挥斩于剑下,论罪如何,还请圣上定罚!
安陵广于寝宫内披衣惊起,步出殿外,那郑坚的颅血已是染地三尺,在昏沉沉的夜里刺目刺脾。
彼时,顾临予坐在书房内,听得外边安静的宫城忽地吵嚷了起来,推开朱窗,隐约可瞧得兴庆殿前的一盘火光。
顾临予淡淡望了片刻,又附手将那窗门合上了,回头道:“师兄。”
弱水从檀木华凳上站了起来,颔首行了个礼,亦是淡道:“恭喜殿下了。”
第二日早朝,朝堂上炸开锅了的便是这一耸人的骇闻。
虽然郑将军是死得太无凭无据,无一二点可以信服之处,但有太子、三殿下齐齐力保,再加之这犯事的是更位高权重的青阳将军府。
众大臣虽是有异议,却也无人敢提,只得皆望着那于阶下长跪不起的青阳恪,看圣上将如何定夺。
安陵昊虽已替青阳恪据理力争,但毕竟这先斩后奏又无甚凭据的事还是难以服众,皇上终是下令,青阳恪革职充军,发配塞北,五年。
青阳恪跪着叩谢圣恩,一拜再一拜。
而站在他身后的青阳策老将军,那一瞬间竟像是苍老了许多。
五年,青阳家的帅印怎么也只能落在游手好闲的青阳炎手上了,青阳将军麾下再并上如今落入手中的郑将军统令,整整二十万大军!如今竟全归于一人之手,闻来,怎么都是有些让帝王睡不着安稳觉的。
经此一夜,安陵昊最鼎力的支柱右翼郑坚覆灭。
青阳府亦再无可操控的希望。
三皇子安陵昊一夜火力尽丧,左臂右膀齐齐削断,势头大弱,再无与顾临予抗衡的筹码。
这一夜的棋,着落得险,但还是赢得大快人心。
*****
弱水从棋盘上将黑子一颗一颗拾了下来,置于棋盒里,忽而想起什么,望了望外边天色:“青阳恪此刻该行到哪了?”
顾临予落下一子,又从棋盒里拈起一枚新的,视线却是不分不离面前棋局:“不管他行到哪里,总之三年后我会让他回来的。”
“啪”,一子绝杀,这局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顾临予靠着椅背,看着弱水慢慢收拾残局,缓道:“这一步确是有愧于青阳将军……但三年换得二十万大军,朝野再无人出其右,还是划算。”
弱水淡笑:“殿下苦心,青阳将军父子当是明白,弱水只担心青阳炎能否胜任这一要职,就算代居其职,也当有镇住三军将领的气度。”
“师兄以为我要这青阳炎只是为了扶一个傀儡?”顾临予扬眉。
顾临予从椅上直起了身子,尔后干脆起了身,缓步踱去窗前,眼神深远:“青阳炎至今二十有一,生平吃喝玩乐,处世不恭,却独独做过一件漂亮事儿……”
“那场盐城水患灾情险峻,民情积怨,军心涣散……若不是青阳父子伐兵远征也定不会派他前去。”顾临予扣指在桦木朱窗沿栏上轻轻敲了敲,回过神来向弱水笃定道,“能将那事处理得干脆利落,其人必治军有方,行事雷霆,且……心细如尘明如镜。”
弱水闻言,亦是笑了笑:“既然如此,殿下果是眼神独到……是我多虑了。”
顾临予收袖走回来,俯身端起茶壶沏了两杯茶,淡笑:“既是私下里,师兄不必如此客气。”
弱水清笑:“习惯使之而已。”
棋面已被收拾干净,空落落的棋盘四四方方,像极了白玉台上的那一桌。顾临予放下杯盏,再抬起头来时已是改了两分神色:“她……近来还在为此事忙累?”
弱水颔首:“也就求个心安罢了……你毋须挂心,锦凉行事机灵亦有分寸,庭燎也未让她涉险。”
顾临予皱了皱眉:“我只怕她心思太简单……虽曾告诫过她,庭燎的话听一半抛一半的,但想来她该是全信了。”
弱水颔首附道:“锦凉就是这性子,但做起事来也是说一不二,倔得很……说起来我曾允过她不将此事告予你知道,这算是食言了。”
顾临予亦是笑了:“无妨,这事本也是我自己瞧见的,与师兄无关。”
殿外沉沉的夜色里,那一枝含苞的桃花像是要开了,顾临予往外瞧了瞧,回头向弱水道:“天色已晚,师兄今日辛苦了,早些休息罢。”
这房里一旦离了人,便显得很空。
宫城里一入夜便倍显安静。静悄悄地,就像一座死城。
顾临予负手站在窗边,瞧着天上那轮大大的月亮,想她现在该是在干嘛呢?应该不多时日便可接她进宫了罢……恩,等这局势定了,就接她进来。
这样的夜晚,他立在窗前,不知怎地就想起了万盏华灯的那天晚上,她抱着一坛桂花酿就像是捧着宝,喜重重地跑过许多条路。
顾临予想起她那面上神色就不由笑了,垂首更是淡笑出声来,一个人笑着笑着,忽然就很想见到她。
几更天了?她应当还没睡吧……顾临予想着便快步行去了门口。
门才一推开,当即就有丫鬟提着灯笼迎了过来——顾临予素来不喜欢房里有人侍候,都吩咐在门外,唤了方再进房。
“殿下这么晚了是要去哪?”丫鬟提着灯笼照着路,轻莲小脚飞快地跟着他的流行大步。
“出宫一趟。”顾临予淡淡道,月影枝丫,偶尔踩得一枝,生脆地响,他行得飞快。
“咚——咚——”安静沉睡的宫城里忽然骤响起浑厚撞钟声,顾临予脚下一滞,速然望向那钟鸣之处。
“咚——咚——”兴庆殿掌着的灯全亮起来了,紧接着,兴安殿、兴和殿、兴承殿、整个前殿、后宫……整座宫城都亮了。
丫鬟哆嗦着颤声问道:“殿下,殿下……这是……”
顾临予修眉骤锁,径直夺过丫鬟手上的灯笼,向着兴庆殿迅奔了过去。
这一夜,窗外枝上的桃花,勉勉强强,终于撑破了那嶙峋的骨朵,开出幽香来。
苏锦凉坐在窗下,痴痴地望着那渐放的桃花,想起明天便要去会那李子尧了,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记不记得他欠她一件必为奔走之事呢……
不管了,如果他不记得,死皮赖脸也得叫他给答应了。
苏锦凉想得信心十足,便咋咋呼呼地从桌前站了起来,想着今日还是早点睡吧,养精蓄锐地明日好谈判……可走到床边上了,往窗外一眺,不知怎地,突然又有些不甘心就这样睡下了……
她神思游荡地,襟前盘口还没解得几颗,忽然就听见王府外边亮堂起来了,那些提灯摇摇晃晃地,跑得到处都是。
她正好奇,忽然听得远远的撞钟声“咚——咚——咚”,警醒惊觉,发人深梦。
苏锦凉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忙随手扣上那两粒扣子,跟出门去,一探究竟。
这一出门,不得了……整个王府的人怕是都半夜起来了,这里那里,全跑着人,慌张急乱的,苏锦凉随手抓了一个下来,正是在厨房做事的小牛哥。
“小牛哥,今晚这是怎么了呀?”
小伙子回头一看,瞧着是苏锦凉,脚下的步子便又迈开了,边行边同她道:“锦姑娘,快跟我去前厅……国丧这事非同小可,怠慢了要掉脑袋的!”
苏锦凉有些迷茫,被他拽着手腕带着向前行:“国丧?啥意思?”
“嗨!你怎么这么糊涂,国丧都不明白啊!”小牛哥急得停了下来,气得一跺脚,生怕被别人听了去要落罪,附耳对苏锦凉小声道,“皇上归天啦……”
皇上……归天?!
苏锦凉看着满院的提灯,呆了。
作者有话要说:敬告大家!!!今日稍后会再更一章。为防盗章节实验版,并不是故事内容……呃……不会高科技的我只能实验实验摸索摸索了……所以大家先不要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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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77 帝王旧迹今人赏(三) ...
昌平十八年二月初二,天极晴,色淡如玉,云絮清绵。
顾临予抬头的时候浅浅地皱了眉,这样的朗的天气,无端叫他看出落雪前的阴霾来。
落雪,她站在太湖上,脚下结了层厚实的冰,死命踩了也没踏破,她转回身跺脚捏着耳朵朝他喊,哈出的大块白气把雪花都给融销了,眉眼还是弯弯地,龇牙又咧嘴:“好冷啊,顾临予,好冷啊……”
“皇上……”安陵昌轻语,低颔首道。
顾临予闻声垂头,平了视线,片刻,正色敛眉,提衣摆上阶。
天子崩,新帝当立。
申时三刻,百官列队,高僧诵法,新天子拾千重长阶上祭天坛,焚香祭祖,诚心归灵,担天下之任。
天下,安陵广于寥寥无几中,最后一次握住顾临予的手,就轻易地将天下交予了他。
他说,父皇知你意不在此,但惟此才可保你一世平安无忧,还有你母妃……当年……朕逼不得已舍长安至于建邺,孤援立国,难免受制于人,往日之事,累你幼时受苦,是朕的错……至郑坚除,朝中已无大患,但你根基弱薄,遇事还须狠绝。
那个孩子……你若喜欢就将她留在身边……别的父皇相信你心里亦有计量,朕不多言,只这三件事……
长钟清鸣,百官行恭拜跪礼,高僧焚香颂经,帝王青鼎坐于前,顾临予立于祭天坛上,着白素丧服。
而在他面前展开的,是一身明黄的绣着山河日月、腾龙祥瑞的皇袍。
顾临予舒臂静立,面无表情。
“只这三件事……”
其一,朕知你心不在此,不求你为千古明君,只期无愧于天下百姓。
其二,尽孝母妃,珍重自己。
其三,手刃……
“啪”青天白日升起一腾紫烟再陡然炸开,皇袍尚未加身,阶下忽有人踏前高喊:“且慢!”
*****
二月初二,寅时,安陵昊府内仍旧灯火通明,正厅里,谋士焦急踱步来回不止,安陵昊自宫中悼丧刚归,坐于椅上,面色凝然,一言不发。
庭燎立于柱旁,淡笑着,同样未发一语。
安陵昊沉坐了半柱香,面对众士一再追问,终是禁不住开口,看向庭燎:“敢问公子,我是否应该再战?”
庭燎轻颜一笑:“依殿下的性子,定是与其输个痛快,也不愿缴械投降,屈居人下罢。”
“好!好!”安陵昊一连叹了几声好,从那座上走了下来,直至庭燎面前,闭目深吸口气,再睁眼时,又是透亮的两颗眸子,“公子果真懂我,那敢问公子,我现今可还有一二成扳回的机会?”
庭燎不看满座平庸颓然之色,踱步至于庭中,面上挂着春风杨柳的微笑:“只要殿下有意一战,何愁会无胜算?”
“殿下请看。”庭燎指向大厅正中悬着的那阵山河阵图,展袖而谈。
只见着安陵昊的眉头深锁,忽作展露空明,最后竟显悬疑不决之色,这在向来行事果决的安陵昊面上,确是难得一见。
“公子之意,便是取这八千精兵直引入皇城?”安陵昊面色有些凝郁,抿唇深思片刻,道,“可……于祭天坛前行此举是否有欠妥当,此法无异于……逼宫。”
庭燎笑,随意道:“如此当然是大逆不道之行,但若那安陵予先行罔纪,殿下此行可就为替天行道了。”
安陵昊双目一亮,作揖道:“愿闻其详。”
“只要安陵予不能如期登基,在下是指……因了他事耽误加冕,这在以后便是罔顾江山社稷,昏君所为,于祭天坛上更是为先帝祖宗看得一清二楚。”庭燎说得不紧不慢,娓娓道来,“殿下文韬武略,亦有凌云壮志,此番再一举而上,取而代之,不正是顺应天道?”
“公子说得轻巧,可八千兵士进了宫,那是自投罗网,不成功便成仁的事,判罪下来,可是谋反!”周武立于一旁,冷眼Сhā道。
“公子,恕我直言,此法听来确有些激进。”安陵昊忖道,“我安陵昊绝非贪慕皇位尊权一辈,实乃立志于此,并笃信吾能造福百姓,若此役不成,倒落得谋反的名声……”
“殿下……”庭燎阻他继出之言,悠然一笑,上前了几步,“殿下何不同我赌一赌,那安陵予会自行离开?”
“为何?”
“为何?”庭燎不知想着什么,神思有些渺远,最后竟轻然一笑道,“恐怕要叫殿下失望了,实在无趣地紧,为的是一名女子……”
庭燎笃言称,那苏锦凉是安陵予命紧之人,若以其安危相要,安陵予必定让步,只不过平日她长居于王爷府上,且看护颇严,无甚下手之机,然,己已于今日申时将其约至无想寺,只须将寺内一干人众清毕,要如何处置那丫头便全凭殿下一语了。安陵予若闻了信,必然亲往,届时正处大典,这登基之事便就……
安陵昊皱眉:“公子何以确信安陵予定会弃场离去?”
庭燎悠然踱步,至厅首案旁坐下,闲散端起一杯茶:“殿下除了信我,亦别无他法,不是么?”
“大胆庭燎,竟敢同殿下这般说话!”
庭燎那姿态委实是傲慢了些,便有人看不过眼喝言出声。他自己却不以为然,只端起碧螺春浅浅抿了一口。
安陵昊立于原地,面色沉凝地忖度了好一阵,最后自嘲一笑:没想到他竟会沦落至利用区区一介女流的份上,但确如庭燎所言,已别无他法,区区八千散兵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抗衡之力。
百般无奈,终只得取其法,安陵昊与庭燎约定,一旦伏袭之人得手,便鸣放紫烟,引安陵予离开,再以八千精兵师出有名,取而代之。
庭燎颔首,称如此甚好,遂又交予安陵昊一信物,若是安陵予未能入瓮,便出其示之,他断然速速离去。
最后,一干人众又商议了这分兵、夺权之事,直至天明才作散。
安陵昊辗转再三,终是觉得将全盘押至一女子身上太过草率,又留下庭燎详谈一二,庭燎亦略透了些许其中原委。
“原来如此……”安陵昊叹道,“原来公子与那女子相交是早有计较,是鄙人浅薄,以为公子耽于女色。”
“殿下谬赞。”庭燎正色回礼,心里却哗啦啦地酸了:就她那扭曲小样也能算是女色么,但面上还是装得颇为正道,“是殿下平日教导,成大事者不可拘于儿女情长,在下受教罢了。”
*****
“皇兄何事?”顾临予未回头看那扰言者,只稍稍侧颜淡道。
于登基之刻出言妨碍,实乃大不敬,阶下众臣都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想着宫里这两殿下暗潮汹涌这么久,终于还是对上了,迂腐大臣们不由颤了两颤,生怕一会有何政变。
“也无甚要紧的。”安陵昊掂了掂袖口,大方沉言,“只是想起殿下有件事儿忘了办。”
一般历朝历代,若是先帝已故,大臣们会立即参拜储君,称其圣上,这其实就已经算是继位,只不过差个正式的仪式而已,而安陵昊此刻称的是殿下而不是陛下,来意是何就甚为明显了。
顾临予闻言,缓缓转过身来,淡淡看他一眼:“皇兄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安陵昊向前走了几步,竟是兀自踏上了祭天坛,一步一步,在顾临予环身悠踱,缓言道,“不过念在手足情深,于情于理,我这个做哥哥的都应当提点一下皇弟,免得今后皇弟知道了,怨我的不是……”
他最后一句,语气虚了半分,眼却直直视着顾临予,一步踏在他近旁,尽是挑衅之意。
手足情深?天知道这是哪来的手足情深,在顾临予归祖立储那日,不知是哪位手足情深的好哥哥站出来,质指这十八年未归的弟弟不是皇上的嫡亲血脉,怎么听都是叫人心寒,如今未隔得几月,倒骨肉情深了。
底下大臣们再也按捺不住,纷纷交头接耳。
而安陵昊就这样肆无忌惮地盯着顾临予瞧,希望将那双淡敛的眸子看出波澜来。
直至阶下又有人发了话,笑叹着出了列队向前了两步:“三殿下与皇上兄弟情深,是我大齐之福,但殿下……”安陵昌笑得甚为熟稔,“这手足之情与国事不能混为一谈,殿下若有何要同皇上细说,大可另择他时、他地,上了这祭天坛……当算越矩无礼了。”
其实不应该这样堂皇地称其皇上,安陵昌作此称呼,也只是期望警醒安陵昊本分二字。
“啊!皇叔提点的是。”安陵昊作恍然大悟状,可那步子还一步未下又收了回去,看向顾临予,悠悠道,“只是这话晚了半刻不得,旁人听了不得,只能在此时此地说予我的好皇弟一个人听。”
安陵昊似笑非笑地盯着顾临予静视向前、淡然无澜的侧脸,忽然又想起什么补了一句:“啊,不过说起来,此事王爷兴许也能听听,毕竟是在王爷府上住着的人……”
顾临予长眉忽然皱了一下,听出他话中隐指,回头直视着安陵昊:“你究竟何事?”
安陵昊其实心中甚为紧张,总是不相信顾临予会为了区区一女子弃了全局,这才绕来绕去地说了诸多废话,此刻见着顾临予的神色,心中终于稍稍有了些谱,踏前一步视着他,低道:“我有样好东西拿给皇弟瞧瞧,只给瞧一次,皇弟可要瞧仔细了。”
说着,他便从袖中掏出那物,在顾临予眼前静然晃过。
这一来,竟是让顾临予面色大变,左手在袖下紧紧攥了个硬拳,骨节都脆出声响来,他强忍怒气,还是掩不平那些动荡,皱眉逼视着他,声音低怒:“你想怎样?”
“怎样?”安陵昊背手转过身去,这样的做法亦是让自己都感不齿,他抬眼看了面前的祭天坛与龙袍,神色淡淡的,“我并未要皇弟如何,只是她既已在我手里,诸事就需皇弟自己权衡了。”
顾临予一把攥起安陵昊胸前衣襟,紧拉至面前,忍不住怒目低斥:“我当你是磊落之人!敬你兄长,不料竟卑鄙至此!”
底下群臣哪能料到如此变动,纷纷骚动不止,安陵昌亦是猜出了七八分,皱眉召来领事的公公,快声吩咐几句,自己上前欲先稳稳这情形。
面对眼前着要打起来的架势,周遭交头接耳不止。
顾临予顾临予,你果真还是不淡定啊……庭燎列于长队中,秋水长目里只烙着那张情绪失控的脸,那一只紧紧攥住对方衣襟的手。
往日里不管看了怎样的风云动荡也不会有半分波澜的人,此刻居然真给激怒了……唇角轻轻扬了个几不可见的浅弧,庭燎不动声色地笑了,尔后竟又有些失望:以为是一个颇有分量的对手,居然如斯简单就把软肋给找到了?
安陵昊感觉到面前汹汹的愠怒,闭目长吸了气,眉间涌起隐痛,最终却只得自嘲地勾了唇角,复又睁开眼来,一双透亮双眸,什么话也没有说。
“她在哪!”顾临予又急又低地怒问。
他的五指攥得紧绷用力,两张脸贴得很近,不一样的表情,其实还是能看出几分相似的。
安陵昊动了动眉,自己果真还是要用这样卑劣的手段来争取……
他轻叹了口气,似万般无奈开口:“她在……”
话还未出,天际竟是又腾起一道紫烟,响亮地炸开,硬生生切断了他继出之语。
安陵昊回头,那烟依旧是在腾无想寺方向。他不由愣住,自己并未作何指令示意燃第二道紫烟,心下突生诸多不好预感。
庭燎瞧见自己目的已到,也该出来收个场,免得玩笑开大了,要把这事搞砸。
他落落大方地从列队中踱步而出,拾阶向前,群臣正值动乱,忽见有人似闲庭信步一般,阔步行在这无人长阶之中,面上挂着浅笑,不由纷议声更大,紧盯着他絮絮私语。
此时的庭燎还只是安陵昊府上的一位门客,无任何官品,只能作为未来参备居于长队之后,为臣下之臣。可自此,他一步一步,踏阶而上,自信满满,越过众人,行到了队伍的最前头。
这以后,庭燎便亦如今日一般,平步青云,满朝文武再无人处其右。
“三殿下。”庭燎言笑晏晏,径自行到了祭天坛下,与安陵昌平阶而立,停下步子视他,“想来是我疏忽,竟忘了告诉殿下一事,害得殿下多此一举……李公子前日说,想了想还是回他的仙岛,这俗事种种实在不是他一闲人能过问的,失敬的地方请殿下见谅了。”
“你!”安陵昊楞了两秒才错愕出声,视着面前笑得坦荡之人,忽转将什么都明白了。
他脸色苍白,惨笑了两声,继又转为大笑,片刻,垂目视向庭燎,眸光锋利,正色厉言:“我以真心待公子,不料公子竟待我若此!”
庭燎恭敬颔首,依旧挂着彬彬有礼的微笑:“燎某择良木而栖。”
“良木……”安陵昊冷笑,话音不落,忽地衣襟被人更大力地一扯。
顾临予已是不耐,怎再听得着二人碎言,大力拽着他,怒言出声:“说!人在何处!”
安陵昊一生虽不
84、77 帝王旧迹今人赏(三) ...
说多么的光明磊落,至少也是一堂堂男儿无愧天地,不想今日竟沦落至此等模样。
他立于祭天台上,向着朗朗乾坤,只觉天意难筹,实乃不公,不由纵声大笑。
“安陵予!你想救她?!”安陵昊笑毕,直目对着自己的亲弟弟,正色凛然,朗声高言,“十八年前,父皇为救他心爱的女子,经营一生,从未将我们当过他嫡亲之子!我天赋异禀、刻苦勤修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一场虚空!……真真可笑,他只当你一人是亲子,可不知谁才是那野种……可怜父皇,一生精明竟替别人养了好儿子……”
他话还未毕,忽然觉到喉上一阵骤然收紧的窒息,半个字也吐出不得,只能极力龇目,双手奋力摘掉擒住他的臂。
顾临予面色已是不好看,却竟出奇的冷静,只扼住他的喉,眸光冷冷地逼视,狠声道:“你若还有半句废话,今生休想再吐一字!”
安陵昊被大力推松开,踉跄了几步才至站稳,狼狈地粗喘着气,他抬目视着面前之人,又嘲讽笑了:“这又如何……父皇到最后还不是没能见她一面……”
“嗯……”胸腔一记沉痛的穿刺,安陵昊隐忍出声。是顾临予没有半分迟疑地,抽出身旁侍从的佩剑,大步向前,径直狠狠刺入。
“安陵昊!朕最后问你一次!说是不说!”顾临予修眉怒扬,剑又刺深几许,朗声高喝。
天台上突然一片死寂。
纷议的群臣不出声了,六王爷欲上前去的身形怔住在场,就连冷笑的安陵昊亦是僵了表情。
之前的许多猜度在那一句高喝中顿作消弭,所有人皆被其震慑,只得视着他的怒言,不得出声。
所谓王者之风,大抵便是如此。
庭燎亦是震惊,他视着面前之人已全然暴怒的神色,未免大感出乎意料。
其实他此举只是试探,之前对安陵昊说顾临予定会为了苏锦凉而去的话只是自己随口胡扯。
他与顾临予同门四年,所认识的他从来不会轻易被人抓住软肋,陷为被动,亦不会为谁牵绊心神,一别至今,他虽是能感觉到他的些许变化,但仍旧不敢相信他竟会为了她动荡到如斯地步。
这样的失控,就连在对杜危楼时亦是没有的。
“不用去了,你救不了她……”安陵昊面露苦涩,低语道,“她中的是青衣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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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凉仰头,呆呆地盯着天上愈淡消弭的紫雾,心中暗暗地想:这算不算上是帮上了他一件事呢……哪怕,他已经夺了先机,占得了优势,这八千散兵已算不上什么了……
她仰头望了好久,直至天空又恢复了一碧晴痕,才又垂下首来。
她想起昨夜,她扮成个小太监央着庭燎把她带进宫去,在兴庆殿见到的他隐忍低头的光景。
她隔着好多人瞧他,眼中只有他,耳边喃喃萦绕着听不懂的往生咒,哭泣声,低诉声……全部充盈在耳边,可她眼里就只烙着他低垂的眉眼,心被人攥得好紧好紧,涩得连呼吸都不能有。
他没有看见她,他不知道她在。
这没有关系,她只要远远地陪他站着,只期在他最难的岁月里,她可陪他一起走过,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一小段……就好……
可只得短短片刻,一圈太监便下去轮换来新的了,跨出门时她回望了一眼他的背影,匆匆地,就被拥挤层层的人群阻拦得只剩一个寥落的肩膀。
苏锦凉叹口气,蹲下来,凝着地上那一圈燃烧余下的灰烬。
说服李子尧成功的焰火已经放了,庭燎应当看到了吧。
本约今日与李子尧细细详谈,却不料皇上于昨晚驾崩,这事就显得燃眉之急,刻不容缓了。
庭燎勒令她:死皮赖脸都要把李子尧给拿下了。苏锦凉咬牙想这是自然。
但回想李子尧方才所言之事,那面上的神色,言语中的怅然,都还是有几分酸涩。
世间最叹惋的就是可惜二字,眼看要得到了,却又失去了……苏锦凉虽是伤怀却同时又用力地想,一定一定,要用力地握紧自己的幸福。
幸福……应该不远了吧,她想着想着就面露喜色,竟然还透了两分女儿家的不好意思来,渐渐地,也就松了方才的周身戒备,缓步踱去桃花树下。
城中的桃花今日是都开了,但这月老祠的桃花常年都开得这样好。
庭燎说,那李子尧是三殿下盯得紧的人物,你与他在青玉楼商谈,难免引人注意,怕有何不测,无想寺与青玉楼挨得近,事毕了就速去无想寺侯着,勿要四处乱走,我便去接你,以紫烟为信。
苏锦凉见着他如此关心自己的安危,心中还是有些感动,又不大情愿承认,就随口说了句:“那谢谢了啊。”
庭燎笑了,极其无赖:“我对凉子好吧……”然后又更无赖地贴过脸去,“那你亲我一下。”
苏锦凉想着就低骂了一句无耻,但还是又浅笑了起来。
她缓步在林间绕行,想这庭燎委实是淫/荡、风/骚、无赖,但好像……还是没那么坏的。
苏锦凉抬眼,又望见了满树红绦……好久没来了,上一次……还是大家一起,在这里求签祈福。卫灼然、夏之、宇文……
她仰头静静视着,落红轻轻飘下来,像是过去了好久的时间。
那次她抽了一条好怪的红绳啊,不伦不类的,早就说不该信的,要不是那小孩……对了,苏锦凉警觉四下张望,那日寺里都还有好些人,为何今日安安静静的,连解签的和尚都不见了……
她心中顿觉蹊跷,不由习惯地按向腰间双刺,这才发现因近日手受伤,使唤不上没把刺带出门,这下……苏锦凉紧张劲还没起来,突然又松了手,挠挠头,想自己这瞎担心什么,一会那风/骚燎就该来了。
于是,她便又开心地倚在桃花树下想起心事来。
走前,庭燎曾逮着她说,她这活干得漂亮的话,顾临予就该把她娶进宫当皇妃了。
她当时羞红了脸地骂他瞎说,但是自己一个人闲在府里的时候还是会偷偷地想:会不会呢……说不定会吧……那天,他都亲她了……
他现在又在干什么呢……应该已经登基了吧……要穿龙袍么……
虽然他穿得黄澄澄的是有些奇怪,但……还是蛮好看的。
绯红的桃花落下来,她的脸烧得像桃花一样红,想个傻丫头,一个人满足又惬意,在树下傻里傻气地笑个不停。
一只手,一张弓。
女子蒙着黑纱,于林后冷目视着树下那袭粉裳,不动声色地抽出一支箭。
缠紧黑带的手将弓拉满,对准右肩……片刻,又移向左肩。
十指因力而变得坚硬,将弓拉得更满,再陡然放空。
整个林间都是箭羽飕飕穿过的冷风声。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大家都不爱看政治神马的……其实我也不爱写。。太他妈费脑了。于是压缩成这三章,快快搞完,恩……接下来又是小年轻谈爱,多好啊……
由于我过分压缩了……所以看上去是不是有点仓促呀~是不是有点快呀~其实时间段还是蛮长的。。有好几个月了咧……
好吧。。为我终于把政治考完而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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