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燎单手枕着额,侧卧在一张黑木描金榻上,他微启了薄唇含入一颗美人亲喂的樱桃,唇色比樱桃还要娆红。
他稍一抬眼,才微蹙了眉头,身后两双玉手立刻移了羽扇,将烈日遮得半寸不留。庭燎索性不再往那江上看一眼,躺□来。
矮榻太窄,他只好单脚屈起,另一只懒懒踏至地上,曳了一垂红袍,像极一幅落拓邪美的画卷。
可就算闭上了眼,那讨厌嘈杂的吆喝声还是挥之不去。庭燎的胸膛起伏得有些焦躁。
顾临予那孙子肯定是故意的!从那宴以后,就再没让他有过清净日子,各式各样的公务,归他管的不归他管的,总有办法找上门,让他□乏术。
就好比今天,竟然叫他堂堂一个户部侍郎,跑来督查秦淮栈桥的建工进程!
庭燎越想越是怒气难抒,在心里把安陵家的祖坟上下里外地翻了个干净,终于掀袍而起。
美人在烈日头下捧了一整天的新鲜樱桃咕辘辘地滚进了秦淮河的江水里,绯红的颜色一瞬就没了影子,可庭燎却走得更快,这会儿,已是不见人了。
一炷香功夫,当庭燎第无数次来到枕云殿门口,第无数次听到丫鬟始终如一的回答后,终于忍不住指着人家姑娘鼻子怒斥:“下次那姓卫的再来!你就叫他打哪儿来滚哪儿回去!”
青天白日,卫大世子立在宫城的花荫小径上,突然没来由背脊一阵泛凉,举袖轻咳了起来。
苏锦凉停下手里的活,扭头看着他笑,神气地扬着嘴角:“怎么,心疼啦?”
卫灼然瞧着蹲在自己面前神采飞扬的少女,亦是收了折扇,眉眼稍融,笑容温和道:“本来就是送你的,只要你开心,怎样都好。”
苏锦凉点点头,又心满意足地回过首,继续掂着刷子在地上描,嘴里拖着软软的调子,不疾不徐地同他说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会摆弄这些胭脂水粉的,送给我也是糟蹋……下次再有就都留给夏之吧……”
夏光粲然,细碎的灿阳晃过层层叶影投筛在苍地上,斑驳而美好,苏锦凉穿着鹅黄轻衫,端着紫檀小盒,将那些绚烂至极的颜色都描在地上,石路太粗糙,她便很有耐心地反复描上好几次。
她头顶有繁复的花荫:榴花、蔷薇、锦葵,都是最明媚的颜色,重重地压下来,在她单薄的背上覆下大片阴影。卫灼然立在她身后,瞧见她单纯而满足的样子,心内便无声地静了下来,天地一下变得特别小,好像只剩下这方花海绿影逼仄下的一方田地、她的影子,之前数月的疲惫与争斗都作烟消。
好久,苏锦凉终于站起身来,撑了个懒腰,拍拍手审视自己的得意之作:“啊……没想到这胭脂什么的画起画来还这么好看……”
她看了半晌回过神来,转头对卫灼然粲然一笑:“你没玩过这种吧……我教你。”
“我见过你们这的小孩跳房子,和我们那儿的差不多。”苏锦凉四下搜罗趁手的石头,没瞧见合适的,便索性将发上的簪子拔了下来,在手上掂了掂,笑得舒畅开心,“但我们那啊,还有这样一种玩法……”
“哐当。”是簪子丢出去的清脆声音,苏锦凉弓下腰去,长发解了束,尽数散下来,覆住肩膀,在阳光下微微有些泛黄,她学着老爷爷的模样,把簪子捞起来放在背上,躬身在那窄窄的格子里一步一步向前走,声音如水银般清亮:“丢到了驼背,所以就要像驼背那样走路啦!”
卫灼然瞧见她一本正经的滑稽模样,忍不住低笑出声,拂了袖摆,倾身上前细看。
只见那一道道长格如七彩虹霞般绚烂,她灵动的身姿翩然轻巧,乌发覆住薄衫,桃花削面上沁出些莹亮的汗珠,她的表情专注而开心,再精妙的工笔水墨也难言其美。
苏锦凉正玩在兴头上,一遍遍地往返重复,不厌其烦。卫灼然看了看,只见那地上歪扭画着的符号,勉强可辨认有驼背、鸭子、拐杖等等,还有两个,极像是水和火的样子。
他不禁展扇问道:“若选到了这两个,当做何解?”
“你要是丢到了这个,不是被水淹死,就是被火烧死,当然就不能玩了得重来喽。”苏锦凉入戏极深,无比自然地回他,听得卫灼然哭笑不得。
“呀!”苏锦凉瞧着刚扔出去的簪子,皱了皱眉头,“没丢好,又是瞎子又是瘸子的,只好两个一起来啦。”
她用力闭上眼,细眉蹙得紧紧的,单屈一只腿,笨拙地跳了起来。
还没跳得几格,摇摇晃晃间,就被轻轻揽入了一个温和的怀抱,她闻见扑面而来的白芷清芬,舒心又自然,苏锦凉咧开嘴笑了,但还是没睁开眼,只自顾自道:“恩,瘸子也是该有根拐杖的。”
她能感觉到头顶沉沉的笑意,他握紧她的手,声音就像这七月的煦阳一样温暖:“来。”
他拥着她,充当一根有良好素养的拐杖,细心地告诉她下一步要怎样走,小心不要踩到线,苏锦凉觉得风凉凉的,他的呼吸温温的,满庭的花香缭上来,一个普通的跳房子游戏突然精彩得不可思议。
最后终于顺利过关,她开心得手舞足蹈,勾住他的脖子转了一圈,他亦笑容飞扬,不似往日里的寻常样子。
苏锦凉心满意足地瘫倒在地上,头枕着那些斑斓同他说话。
这些日子,他们虽时有见面,但她总因顾及着许多东西,并不能像往日那样肆无忌惮地对他,直至此刻,才像是放下了所有心结,坦然地面对一切。
卫灼然在她身旁俯身坐了下来,看着她闭着双目的满足模样,淡淡地笑。
“这玩意儿我其实玩得不多,没想到上手还挺快的。”苏锦凉得意地勾起唇角,“我也是小时候见别的小孩玩,心里痒痒的,但我们院子里大多是男孩儿,平时在一起都玩骑马打仗什么的,我也不好意思叫他们陪我玩这个……”
苏锦凉微眯着眼瞧头顶的繁盛,有些近乎赌气的认真:“总算现在都给补回来了……”
卫灼然听得心里有些难过,但仍旧什么也没说,只静静陪她坐着,两个人默默无语,在煦阳下度了好一会儿。
好久,才听得她低低的声音:“卫灼然……那次的事,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要说那些话。”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怕碰到什么,辗转了好久才说出口。
树影将浓郁抹在他缎白锦服、如玉之颜上,光影无声地淌过二人之间,他轻阖上眼,淡淡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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