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凉一心赴约,不由烦闷地推阻这拦路的小东西:“有什么快说!别结巴结巴的。”
“我们有宝贝要送你!”大虎在身后字字坚声,稳持锦盒,“啪!”玉扣一挑,锦盒猛然被打开。
苏锦凉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亮芒,下意识地就抬手拦住眼。
“这是……”
冬天的林子有很多冻死的树,高耸入天,俊寒寂寥,每一株都孤独笔直地伫立,到死都没有谁懂得去躬身索求一个不甚温暖的怀抱。
他就像这些树一般,永是这样,挺拔又孤清地站在所有人都碰不到的地方,一个人安静地越过所有严寒。
她想要说的是,今后,他不要再是这些白杨或是桦树,他应当是孤儿院里那棵大大的老榕树,或者,是江研清风细雨里的那棵白榆,枝繁叶茂,可以收获许多的温暖。
如果他嫌这些都不够神气,那么木棉也可以,梧桐也可以,至少有温柔的叶可以触碰,有缠绵的根可以流连。
有那么多的温暖,都可以让我分给你。
还是,就让你作一株白玉兰,不是白玉台上的,千年盛放,千年孤独。你只是普通路边的普通一棵,安静地开,而我在你身边,亦是普通的开放。
你看得到的风景,都有我陪你。
“二猛子,你说老大到底是稀罕不稀罕咱们这宝贝?”大虎望着苏锦凉未留只言片语匆匆离去的背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
“小结巴,你说老大心中惦着的究竟是楼里那个俊公子还是今日新添的那个俊哑巴?”二猛子一向精明的脑瓜今日也有些转不灵光,敲着长指扣自己就快秃完全的脑门。
“唔……唔……”小结巴咬牙切齿地憋了好久,奶奶的,自己怎么就生成了个结巴?!
“呼啦”,她的衣襟被黄刺梅狠狠拽掉了一大截,她顾不上,步子愈来愈快地往前跑。
她按捺不住啊,她有好多话要对他说,现在就要说,一刻也等不得。
顾临予,我这人就是死心眼,那根红木簪丢了,我就永远也不想再有第二根,不过你今天说的也对,丢了便丢了,不是还有一大把?恩,我改改,你也改改,我不死磕着这一根,日后你天天替我梳头,再丑的我也戴。
她脚下跑得飞快,透过摇晃的树影,隐约能看见前边浮着一层微光的羽白。
有许多话,今日不想再藏着掖着,不再拐弯抹角,清清楚楚地让你知道,那么你也是一样,给我一个明明白白的回答。
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现在才想要放下好像有点难,那么你就顺水推舟地跟我走好了。
以后我不这么无赖,你也不要这么闷骚,我们继续游手好闲着,没钱抢钱,没房就跟地上干躺着,没有车,我们就自己走着去丈量每一寸山河。
其实我知道你也是想的,一定是的,对不对?那我们今日就来把话都说明白,你有什么心意都让我知道,我们,一步错过都不要有。
你不是担心会连累我?现在我们有了这件宝贝就什么都不怕了,我把它送给你,你跟我走,你说好不好?
“顾临予!”她隔了老远就亟不可待地叫他,林间月下,他转过身来,朗月照亮一身的清辉,他的笑容清舒又柔暖,美好得不真实。
她三步并两步地跑到跟前,俯□上气不接下气,粗喘着摆手示意:“让我……缓缓,一会……和你说……”
“怎么跑这么快?”他笑着摸摸她的头,眼眸里都是跳动的光芒,“话说成这样,我还以为来的是小结巴。”
月照当空,松鼠抱着果子躲在丛丫后边闪亮着眼睛偷看。
“以后一个人在外,不要再点杏仁了。”
“这些日子,你过得怎样?”
“其实漠北孤烟,秦中山岳,天下之大,美景不是只江南一处……若你想去,都可一道看看。”
“今后若是一直都很好……就一起走。”
“顾临予,这个送你!然后你先听我说了你再说!”苏锦凉站直身子将锦盒双手奉上,笑盈盈却语气笃定,不容争辩地看着他。
顾临予挑眉淡笑:“是不是收了礼我就要斟酌着答你话了?”他一手来接,一手将先前执着的东西收进衣襟里。
“那是什么?”苏锦凉瞧见他手中极力藏掩的那抹绯红,好奇出声。
“良辰,美景,佳期。”…… “我写的那句话你很熟。”
“恩?”
“但愿人长久。”
她好像什么都听不见,脑中是被轰过一样,空白盲目地往前跑。满林的鸟雀都吵嚷着齐飞起来,撼动整林桦树。
“哗啦啦”“哗啦啦”。
她跑出好远,才勉强俯在一株白桦上大口地喘气,觉得树太灼人,又倏地松了手,低就抓住黄刺梅粗粝的手臂。
她还是狼狈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能见到高天上黑压压飞起的惊鸟,把月亮都给遮蔽。
传说一点也没错,这南阳帝珠果真是好宝贝,他说那南阳帝珠啊,要比一千颗夜明珠还要明亮,没有鸟雀可以忍受它的光芒,所以他们得飞得很高很高,飞到月亮上去,才能够躲避那刺人的亮。
她喘着粗气,却怎样也平复不下来,努力地压制下去,片刻,胸腔又是剧烈的起伏。
双手抬起来,感觉不到刺痛也嗅不到甜腥,漏下的月光照得手中隐隐约约,是粗粝的树皮与妍丽的血红。
“那是……”苏锦凉看见他手中那抹绯红,心中好像被应证了什么,满腔喜悦都突作散了,只能听见自己心脏一下一下沉空的跳动。
“没什么……”他仍旧淡笑着伸手来接,笑容看不出一点瑕疵,岔话道,“你送的这是什么?”
“原来……是你……和危楼姐姐……”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话问出口的,只觉得那粗低的声音不是自己的,缓重的心跳也不是自己的。
原本不甚牢固的薄纸终被冷风捅破,顾临予忽双眉紧蹙,长指生生凝亘在鹅黄的锦盒上,猝然打断她,眼神凌厉,声音冰冷:“这是我的事,你不要管!”
脑子里全是翻了天的浆糊,滚烫滚烫,仅有的一个念头,是还好没将那些话说出口,还好没有那样毫无一点颜面地自取其辱。
跨过这一丛连翘,前边就是篱笆院落,就可以回去掩盖住所有的狼狈。
可她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握紧这丛粗粝的黄刺梅,半步也向不了前。
你可知道同心结?同心结同心绾,生则同裘,死则同|茓。
你可知道,两个人若是同心却不在一处,不妨可以把一颗心绞成两半,女子将红穗系在腕上,时时看见时时记起,男子便能将那一段长情揣在怀里,这样生生世世都会在心上。
你会不会兴许还知道,这一段同心里若不凑巧还站了另一个人,那么该将她摆在哪里?
哪里会有她一丁点的位置。
她的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两滴,很快又被反手抹掉。
有什么好哭,连一点点哭的资本都没有,没有被欺骗亦没有被辜负,那惺惺相惜的两颗心紧得没有一点罅隙,是她自己要硬热着心肠来淌这一路浑水。
原来他不是薄情,不是寡淡,心上一直都住了一个那么美那么好的人。
她忽然反手将头上那根簪子拔了下来,狠狠砸进地里,还嫌不够,又使劲在泥上反复碾踏,最后终于,松手软倒在那丛黄刺梅上。
他替她绾好的发披散下来,垂至没有一点香气的泥上,她空洞着眼睛痴痴地望天,月亮好大好圆。
明月几时有?千里共婵娟。
清辉半缕,影影绰绰地笼下来,顾临予躬身将急促滚落的明珠拣起,眉目里只得窥见一点冰冷,看不出半点表情。
他很少,会笑得像今日这样,撇去一身清敛,温暖无寒。可这样的笑容也只有一会,此刻就又谢了。
他面无表情地将那颗润珠举起来,举过头顶,静静地视着。
明光映亮他静好无双的脸,柔和了颚下所有凛冽的弧度,好像这样就可以假装忽略掉他所有的残忍。
深潭一般的双目,潮湿冰凉,没有一点温度,就这样静静地仰头看。
月又圆又亮,南阳帝珠也又圆又亮,它比月亮还要明亮。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这三个土匪的事情在上一卷就要写的,群众们纷纷表示等不及要顾哥出场,于是我就略过了,所以搁着显得有些乱,恩……我琢磨着改改。
下面,我正式地来谢罪,真的真的真的很抱歉,这么久没有更新,要杀要剐真的随你们了。
落落是碰上了考试周再碰上了生病再辗转着放假回家,所以延到了这个时候,从今天起正式进入暑假档,更新什么的都正常,绝对绝对不会像这次一样了……
360度的大鞠躬,我包含着热泪拜谢大家的谅解和支持……
73
73、67 此恨不关风与月(二) ...
雨下了整夜,滂沱大雨到了二日黄昏才有转小些的迹象,苏锦凉就一直躺在榻上,连个身也没有翻。
梦里一直睡不安稳,总有人来敲门,声音像是卫灼然的,一会又是于夏之的,偶尔有几次宇文沂煊的大嗓门差一点就要把她闹醒来。
可是梦魇太沉,压得她胸口重重的,怎么也挣不开,一会是杜危楼瞧见了碧落笙的失态模样,再眨眼,就是顾临予静伫在软玉楼前,紧锁长眉不展。
迷迷蒙蒙间,苏锦凉甚至还做了一出春梦,是她和他,在袅云顶他的房里。黑木的床,铺上一层柔絮,滚烫的身躯紧紧环抱在一起抵死缠绵,她面无表情地站在桌边,连一个要将他们分开的念头都没有。
她在噩梦里醒过来,空洞洞地望着天花板上的蛛网,忽然想起大家以前真心话大冒险玩疯了的时候,她竟然问过在座还有没有处男这样的问题。
她究竟要自取其辱到什么样的份上。
苏锦凉起了身,慢腾腾走去窗边,纸糊窗户,轻轻一推便“呼啦”全开了,冷风猛地荡灌进来,还夹了一层薄雨,她一下子打不开眼睛。
冬雨绵绵的天气很讨厌,连雨里也要带一股酸涩的味道,苏锦凉这样想着去揉眼睛,越揉越用力,最后直至把眼泪都给揉了出来,眼睛里还是涩涩的。
自己好可笑,哪一样都可笑,竟然会他妈很傻很天真地以为能牵着他的手长长久久走下去。
她抽了抽鼻子,吸了一大口冷气,现在好了,把大家都弄到这样尴尬的境地,一会要怎么出去见他呢,是装作没事人一样的打招呼还是冷冰冰地不同他讲话呢?
冬雨冰凉冰凉,潮湿地覆在面上,她想不明白问题只好沉默地闭眼站着,窗外连一只啼鸟也没有,光秃秃,静悄悄的下雨天。
“锦凉?”有人在叩门。
“笃笃。”又是一阵敲门声,她仍像着了魔一般在原地一动不动,只倏地睁开眼,呆呆望着对面鸡圈里嗜睡埋头的一垛垛蓬松丰羽。
门外,卫灼然轻挨着潮木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还是举起手再敲了敲,声音低沉:“锦凉,你一天没有出来过了,新熬了桂花羹,不要尝尝么?”
门“刷”地打开,苏锦凉顶着一蓬乱发虎着脸站在面前,眼睛红红的。
卫灼然楞了一下,诧然腾出一只手去探她,苏锦凉下意识地闪避了身子,把门掩了大半,冷下声音来:“卫公子,男女有别,还是别失了分寸的好。”
他沉默不语,目不转睛地视着她没有半分退让的脸,半晌才低低地问:“你怎么了?”
苏锦凉不答,一把将门推过来就要继续合上,卫灼然反手去挡,门板力气失衡撞抖了瓷碗,泼了他一袖子的桂花羹,“他走了!”卫灼然挡住汹汹关来那门,脱口而出。
手中的力气突然失了,门“咚”地被洞开,在空室里激起一阵风。
“什么……”她还是不敢相信,直愣愣地低视着他的衣摆,又轻轻地问了一句。
卫灼然看着她失神的样子,隐隐皱眉,不忍地开口:“他走了……昨天夜里就走了。”
昨天夜里,在那一场雷鸣大雨还没下起来之前,二猛子下山去打了一更油回来,老惯例,他要在返山路口的那桩粗木上揭榜来看。
往日里,那上边总要花里胡哨地画些和他一般不堪入目的丑脸,不是被通缉就是要被斩首,每每都看得他颈后发凉,这日奇了,上边居然是个天仙一般的美人。
“刷”,闪电一道霎亮了手中薄纸,二猛子定睛一看,咦?这美人他认识,可不就是软玉楼的头牌杜危楼么!真是奇怪了,美人怎么也要被砍头呢?
豆大的雨点熙攘着争落下来,二猛子赶忙将那布告往怀里揣了揣,提摸着油飞快地翻山了。
布告上说杜危楼屡屡毒害大燮国的命官,行事毒辣,罪应当诛,其形作风尘女子掩人耳目,实为前朝余孽,罪加一等,当株连九族,不日即将于长安城中斩首行刑。
卫灼然说,顾临予听了这消息当即就面色遽变,什么也没顾得上,飞快出门跨马走了。他说话时总忍不住要担心地看她几眼。
“可不是,那公子当真也是艺高人胆大,下着那么大的雨,他策马下山倒是一点都不含糊。”大虎没头脑地应和了一声,被二猛子给狠狠踩了一脚,眼里还要偷偷瞟着苏锦凉。
苏锦凉脸色很平静,可就是太静了,只嘴唇微微有些发白。她在原地呆站了片刻,忽然快步向门口走去。
卫灼然反应过来,亦是起身抢前,举臂一横,低头看她:“你去哪。”
“救人。”她头发蓬乱,眼睛红肿,咬着牙吐出这样两个字。
“救人?你救谁?”他的话里有几分挑衅,闷了片刻,终归还是不忍心又低声补了句:“他武功高强,用不着你救。”
苏锦凉抬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伸手就要去推,推不动,她就把整个身子都撞了上去。卫灼然依旧在面前纹丝不动,苏锦凉火大了,退了两步,双手将刺给抽了出来,扬头怒道:“卫灼然,你想打架?!”
那边桌上,宇文沂煊对打架一类的字眼十分敏感,听到这句倏地掷了筷子抬头,看见前边二人就要打起来的架势,啧啧奇道:“他们这是怎么了?”
于夏之虽是不知情,但看着从昨夜至今的种种情形也能估摸出个大概,她皱眉视着那二人的动静,只低声偏头阻了句:“你别管,别多嘴。”
“我很忙,你要没事就让开。”苏锦凉拢了掉下来的头发,面无表情地,尽量心平气和同跟他说话。
“下这么大雨,你现在要走去哪?”
她像是没听见,大步就跨进了雨里。
“你要怎么走?你知道长安在哪?你知道要去何处找他?!”身后传来他的大喊质问。
她猛然停下来,动弹不得。
有人快步赶了上来,从背后将她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声音低柔:“等雨停了再走,这里到长安,快马加鞭只须两日,三日后才行刑,来得及的。”
她被雨浇得眼睛有些打不开,好半晌才轻轻地问:“现在就走不成么?……我怕他会有事。”
心里轻轻被咬了一下,他还是环紧她好声劝慰:“你还不了解他么……没有把握的事情他怎么会做,一定不会有事的。”
苏锦凉觉得自己湿漉漉的额发被人拨开了,他轻舒的声音被雨浇得湿哒哒的,热气紧紧贴在耳边一同变得粘稠:“你看你这样子……”
卫灼然环过她的腰握紧她纤瘦又冰凉的臂,他华白的袖子已全湿掉了,却还是极有耐心地将她乱蓬蓬的头发拨弄好,不疾不徐地哄她:“你去找他,她自然也是在的,你难道不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怎么能这样狼狈地去呢?”
她像是受到了蛊惑,任由他从她手中将刺摘掉,丢兵弃甲地跟着他往房里走。
恩,是得好好收拾一下,顾临予不喜欢她狼狈不堪的样子……不能这样就输给她。
宇文沂煊傻傻地看着这俩人冲进雨里瞎折腾了一圈又什么事也没有地手拉着手回来,一时没明白这是在干嘛。
他傻摸了脑袋,想起苏锦凉曾经极有派头地在他面前翘个二郎腿教他要如何讨于夏之的欢心,其中“浪漫”两个字就曾被反复地提及,他头皮一阵发麻,转过头去问于夏之:“原来你们就喜欢这种玩意儿?这就叫浪漫?”
于夏之压根没打算再理他,白他一眼就转身去给那淋湿的两人熬汤了。
冬雨淅淅沥沥,苏锦凉愣愣地坐在窗前任由卫灼然替她把头发擦干,脑袋被摆布得左右晃荡的,每一下她都毫无反应,明光刺目地隔着窗子照进来,卫灼然将手巾掷在台上换拿了一把梳子,想替她理理这些躁乱的头发,可手还未碰到就被她极快地避开了。
她拢了好几下自己的头发,像是极宝贝的东西不让他碰。
她也不吭声,只是不厌其烦地用着手梳理表示对他的抗拒。
卫灼然顿了半晌,自嘲地笑了一下,又将梳子重新搁回窗台上了。
薄雨溅进梳齿的罅隙里,被剥得点点溅溅的。
他起身低头看她,风刮得他的声音有些模糊:“你早些休息吧,一觉过去雨就停了,休息好了,人才精神漂亮,在他面前才好看……”
“这事你不要急,长安城里我好歹也算是个说得上话的人,有我在……他不会有事的……”
苏锦凉像是没听见,仍旧目不转睛地瞧着窗外的飞雨,沉默了片刻,卫灼然将空碗、手巾都收拾进托盘里,端上轻步走了。
“我没想要和她争……”
卫灼然听见身后她轻轻的声音,停下步子。
“我……我只是想去亲眼看看,如果他心里真的没我,我就走。”
他只顿了片刻,又推门出去了,门掩上的瞬间他的墨瞳又映入她的样子,她仍旧抱膝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薄雨,长发散下来,覆住臂,人堕在光里,半明半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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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长安城外的时候是昏晚,果如卫灼然所言,两日,不多也不少。
还飘着细雨,恢弘的城墙静伫在湿润里,青砖红旗,更被洗迭出一种威严。
卫灼然牵了马示意苏锦凉好生跟着,踏着潮湿的石板路信步走过去。wωw奇Qìsuu書còm网
长安城外本最是热闹,小贩商人们总爱囤在城门口做些买卖,好赚些仰慕大燮国的外来客的银子,今日不知是何故,特别的静,哒哒的马蹄听得格外分明。
守城的兵士习惯地长枪一拦,看清来人才立忙收了,抱拳低首作揖:“世子。”
卫灼然轻一颔首示意受了,略环视了四周城墙挑眉问道:“城中可是出了什么事?何故加了一成守兵?”
“回世子的话,都是上边的吩咐,小的也不清楚。”守兵抱拳垂首,恭敬万分。
卫灼然轻一蹙眉:定是出什么大事了,连个小小兵士的口风都把得如斯之严,他虽是这样想,面上却还是温润淡笑,叫来人牵去饮马。
想来这怕也是卫灼然头一次作牵马的活计,因赶着来救人,就同苏锦凉先行一步,留下祁连护送宇文沂煊他们缓几日再过来。
“来。”卫灼然回身朝苏锦凉伸出手,淡笑道:“长安城里有些大,若不紧跟着我些,依你那不认路的性子定是要丢了的。”
风吹得人有点冷,苏锦凉仍旧微低着头站在原地,未多出半丝表情回应他微笑伸来的手,卫灼然也不恼,等了片刻,见她没有反应,便自行把手伸过去将她的牵住了。
“一会先带你回家,换身干净衣裳……”卫灼然极有耐心地柔声同她说话,不疾不徐地牵着她走,“这是你第一次来长安,我应要好好待你才是……你可以先在府里转转,我有个妹妹淘得很,唤作……”
“哗”,一杆笔直的枪挡下来,红璎摇晃,兵士面色坚厉,大声喝言:“将军有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城。”
冽风凛荡,卫灼然轻一挑眉,冷目视着来人:“几日不归,我竟不知这长安城是换了做主之人,几时连我也成闲杂人等了。”
小兵迅一收枪,俯身恭拜:“小的不敢,小的无意拦驾世子金尊,只是这位姑娘……”
“放肆!”卫灼然修眉怒扬。
“世子息怒。”一语和声由远及近,转眼一名持剑配甲的青年男子便到了跟前。
“世子息怒。”他又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扬脸笑得八面玲珑。
“吴统兵,你手下的奴才是愈发没了个眼力了。”卫灼然也不看他,只视着前方,笑意冷冷。
吴敬瞟了一眼面前二人紧握着的手,忙了然于胸地打着哈哈:“世子说笑了,小的们这也是怕上边怪罪不是……”他一人干笑了半天,见着卫灼然依旧笑意冷[奇]冷的样子,不由干咳[书]了两声,举拳压低[网]了嗓子道,“不知世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卫灼然隐一蹙眉,回身扶着苏锦凉的肩柔道了句“在这等我”,便拂袖同那吴敬过去了。
“卫世子,小的们当差也是苦啊……”还未行到那墙隅下,吴敬就倒起了苦水,“东齐那边来了个女刺客,一连将诸葛大人、申大人都给……哎……”吴敬悲恸地叹了口气,向着西边作了个揖。
“恩,此事我略有耳闻。”卫灼然淡淡道。
“那女贼是前朝余孽,世子知道圣上最忌惮这个……小的们难免要提防些,何况此事还是由独孤将军亲秉。”吴敬高一抱拳。
“独孤将军?”卫灼然心内一惊,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
“是啊,可见圣上将此事看得多紧要,竟然都劳驾到独孤将军了。”吴敬轻一瘪嘴,换了个玩味的调调,“好在明日就要去城外行刑了……兄弟们也可以缓口气……”
吴敬瞧见卫灼然正抬眼视着那边城门下同他一道行来的黄衫女子,语气忽然变得有些低猥:“那女贼人真是生了副倾国倾城的好样貌……听说性子倒是很刚烈……真是可惜了……”
卫灼然未理会他那一脸神往的淫/秽样子,展扇问道:“何故要在城外行刑?”
“哦。”吴敬漫不经心地拂了拂袖甲:“玉莲公主
73、67 此恨不关风与月(二) ...
不日要嫁了镇远大将军,城里见不得血光。”
卫灼然作恍悟状,报了两声恭喜,摇着扇子又同他笑了笑,合扇击于掌,回了话题道 :“吴统兵与我绕了这般久的圈子,是以还未告诉我何故不能带贵客进城呢?”
“这个……”吴敬一皱眉,思忖了半晌,终于还是凑近了些压低嗓子道:“宫里六殿下丢了,圣上正下令锁城寻人呢。”
“哦……”卫灼然又摇起了他的扇子,扇子后边轻勾了唇角,想着宇文沂煊也的确是出来了好些日子,该回去了。
“世子这事若要紧得很,何不去找独孤大将军,此事也是由他老人家着手的。”吴敬这才同卫灼然说了几句话,便笑成了一脸很熟络的样子,“独孤将军可是世子的老丈人,世子有什么事只消与将军通个气,小的这边也好办呀……”
他还想要再多嘀咕几句,却见着卫灼然视线已全不在此,都挂在了那姑娘身上。
那姑娘低首站在城门下,也不与人说话,只兀自站着,偶尔抬头望一两眼城门,片刻,忽然转身向着城外走了,她这前脚还没迈,身边卫灼然后脚就已跟了出去。
吴敬忙来了个大恭拜:“世子既与佳人有约,小的就不多加叨扰,告退了。”
卫灼然随意点头应了,快步追了上去。
“你去哪?”卫灼然快步上前拉住她的臂。
“你们的城不让我进去,我就自己找路进去。”苏锦凉面无表情地朝那高墙上指了一指。
卫灼然低低一笑,拉着她走:“跟我来。”
反正今日哪儿的人都少,卫灼然就随意拣了条巷子领了她进去,低首视着她笃言道:“他不在城里。”
他不等她奇问,又接着道:“明日是在城外执法,城内又把守森严,你说他会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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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高桥长街的尽头只立了一人,羽白的背影融在沉沉的黑夜里,除了风曳动的衣裳,半丝动静也没有。
不远的楼头上忽然翻下一人,黑夜里着着黑衣,快步踏夜而前,背身立着的那人却仍似没有闻到这动静,依旧站在那摇晃的灯笼下边,背影沉静。
黑衣人行到跟前,忽一步拜倒,举刀报道:“禀主子,事情都妥了。”
顾临予并未回头,只稍稍将视线移远了些,瞧见对街巷子口的一排疏柳,淡道:“人都齐了?”
“齐了。”
“那便回去吧。”顾临予只凝着远处那排垂柳民舍,简单却又动人,像一些天真到可笑的梦想。
“主子何日回……”
“回去吧。”顾临予打断他,语气仍旧淡淡的,不过换上了无半点回旋余地的口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冬日里的空气最好,足够冷,足够让人清醒。
明日,在一些东西或要成定局之前,他想再看一看自己许多年都未碰过的真心。
烛灯,客栈,卫灼然坐在长凳上又合上了一张信笺。
“还是没有消息?”她面色焦紧,黄晕晕的光在她脸上跳得局促不安。
卫灼然微微叹口气,伸手叠在她的手背上:“你不要着急……”
他的话还未落完全,苏锦凉就抽手腾地站了起来往门外跑,卫灼然亦起身快步赶了上去。
“我不急……不急……”苏锦凉匆忙回头跟他解释,脚上却是不停步子,“我只是想着你的人找也是找,我也是找,多一个人总是要快些。”
她匆匆忙地往每一个亮着光的小店里看,绣花小鞋脚不着地地点,湿了一层鞋尖。
他心里不免有一层低黯,随在她身后,轻声道了句:“你这样心念着他,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安危……劫囚不是件轻巧的事,你明知道他和她……这又是何苦。”
苏锦凉停□转过头看他,认真道:“卫灼然,就算没有这事,我也定是要来的,危楼姐姐待我很好……”她说着轻低下头去,浅道,“她是个好人……”
空气里忽而满是涩意,他怕她这样想着是要再难过,忙岔话轻环着她:“好了好了,我答应你不会让你们有事便会做到的。”他想到了什么蹙起了眉,很快又舒开,“你若担心他得紧,我就同你一起去寻吧,多个人总是要快些。”
苏锦凉悄无声息礼拒地推开他,笑着扬起头:“好,走。”
他们走了许多条巷子,每一处点灯的房子,每一弄漆黑的角落,她都要里外三层地望上好几遍。
卫灼然安慰她的她都知道,都懂:他是个稳重有分寸的人,没把握的事一定不会去做,断然是不会只身涉险,将自己逼入穷途困境的。
可,她还是没来由地要惦念着他,要为他寝食难安。
或许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哪怕他走的是康庄大道,你仍要担心那路上是否会冷不丁地盘出一峭荆棘。
杳无音信地从亥时奔走到了子夜,要在偌大的长安城外找到一个人简直就如同大海捞针,苏锦凉心急如焚,甚至进了几家赌坊,大冬天都有人打着赤膊热火朝天地掷骰子。
卫灼然领着她从那些杂乱的人里出来,大街上冷飕飕的,他很想抱抱她,替她暖暖手,暖暖身子,她很怕冷。
可她就像一阵风,眨眼又提腿向前去了。
行色匆匆间,苏锦凉被迎面来的一个醉汉撞倒,手里的酒坛泼了她一身。
她顾不得这么多,随手抹了抹又要向前走,酒?
酒!她忽然顿住了,片刻,返身快步向那醉汉扶起他:“你知不知道楼上楼在哪?!”
冬夜,一阵风可以畅游无阻地扫荡到很远。
她拉住他在夜里飞快地跑了起来:“卫灼然,带我去西郊!”
那时是在江研,河里有莲花灯,天上有七彩烟花,他强令她喝了一碗姜汤,她有些不满足,吵嚷着说要去喝酒。说今日开心,来个一醉方休。
他淡笑着不说话,只牵着她的手沿着河堤慢慢往回走。
杨柳摆得很轻很轻,四处闹声迭起,他们却像是在走一条很安静的路。
“等去了长安,我带你去楼上楼……那是在长安城郊,是我爹认识我娘的地方。”
“啪。”天上亮了朵烟花,好大好大。
“我爹同我娘喝了一坛百日醉,他们就爱上了……那是坛好酒,叫人生生醉了百日,百日过后,他们就谁也离不开谁。”
“恩,是坛好酒……那我们也去喝,唔……不对,等我开心的时候再去,恩……我开心的时候,才会醉。”
她在夜里飞跑,鞋子都像要飘起来。
她相信他在那里,他一定在。
他有一坛百日醉,等着她来,她开心的时候,便会去找他。
然后他们醉了,就再也没分开。
红辣辣的一串灯笼,映亮了招牌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楼上楼。
卫灼然摇着扇子仰头在下边绕了一圈,苏锦凉小立在旁,微微有些发愣。
她跌踉踉地至栏边,扶着站稳:怎么会不在,怎么会。
她失神地扫过镜湖,目光越过平澜的水面照到对面的一行疏柳,一排民舍,还有……还有!
脚下生了风,她飞快地踏过高桥,朝他跑过去。
卫灼然随至巷尾,又向前了两步,他想到了什么,终于还是停住了。
垂柳下,他的手里提了一坛酒,衣衫是羽白色,地上是封泥好看的大红色,看着就觉得开心。
她飞快地跑至他身后,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却突然停住了,呼吸也不敢大有地,轻轻接近他。
夜风就这样轻而易举地送来了她的味道,百日醉是好酒,他终于听见了他久违的真心。
顾临予回过头来的时候,的的确还是楞了一下,他的呼吸忽然就有些凝重,心跳也有点快。
像是还没有准备好要怎么面对她,他又匆匆背回身去。
苏锦凉急了,连忙上前了几步劝他,全然忘记了自己昨夜的狼狈。
“你不要急,危楼姐姐不会有事的,我们都会来帮你,明日……”
她在喋喋不休地念,他觉得脑子里很乱很乱。
夜风承载不住沉默的力量。
他突然转过身一把抱住她,另一只手直直地将坛子骤抛进了湖里。
“咚。”
卫灼然脚下猛然迈出两步,只两步,就又停下了,一同停下的还有手中的扇子,顿在刚要摇起来的当口。
他完完全全陷落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顾临予将她抱得紧紧的,柳条拼命地舞,因刚才受了他抛坛的力道。
湖面上的水波还未静,她的话也还没停,一直在他耳边念着,叫他不要担心云云,众人齐心可断金,一定不会有事之类之类。
“锦凉!”他呼吸急促,出声打断她。
夜里长风,周遭所有都萦着催醉的味道,厚厚的一层,是下过雨的潮湿。
他将她抱得紧紧的,是前所未有过的紧,好像,好像稍稍松一点,就会将她失去了。
他竟然紧张得,连嘴唇都在颤抖。
他紧皱着眉,极力地想对她说什么,努力地,想要将什么告诉她知道。
他在心中激荡了好久,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顾临予那天晚上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急紧、深切,用尽所有力气唤了她一声“锦凉”。
作者有话要说:呼,太久没写,有些找不到感觉,上一章写得很糟糕,落落知道。。
在努力把状态找回来,一点一点地好。。
谢谢大家体谅了。。
无力的我又通宵达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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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68 曾经沧海难为水(一) ...
下了几日雨,总算是出了晴阳。
大晴天,是刽子手最喜欢的天气,阳气重,能将自己手上的经手命债洗薄些。
卫灼然立在书房的窗下,一忍再忍,终于还是没有出门。
苏锦凉知他权势通达,昨夜央着他定要替他们想想法子,护他们周全,她想着,这在现代不过就是官官相护,是挺常有的事,况且他的官还比他们的都大。
卫灼然几乎是没有思索地就答应她了,她开口的事,不论是什么,他总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的。
他嘱咐她说:你只消照顾好自己的周全,别的都有我,这次监斩布军恐会有些严密,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要动手……杜危楼是前朝之人,将她斩首之事弄得如斯浩大,恐也是望引来她的同羽好一并制服,届时一定变数颇多,你定要小心。
室内袅袅盘起一绕烟线,卫灼然负手蹙眉,暗忖着独孤肃这老狐狸究竟想干什么?这次锁城怕也只是他拿六殿下失踪之事打个幌子,妄自为之。
锁城便锁了,哪有不让人进城的道理。
卫灼然心头满是烦闷,端起桌上的龙井大饮了一口。
原本搁上谁他自信都有脸面能和对方要个人下来,可这回是碰上了独孤肃!
前些日子才退了独孤宛菡的亲,这边他退亲的信文已经递了,那边却是半点动静都没有。独孤肃疼女儿是出了名的,逢上了这事定不会给他好过。
况且,况且现在还牵连到了苏锦凉,卫灼然不安地握紧了扇柄,以他和苏锦凉的那段风月传说,想是不用眼线,独孤肃也知道她是谁了。
卫灼然在窗下反复踱步,焦虑得修眉不展,忽而他猛的一拳重重砸在桌上,上好的青瓷溅起星水点点,黑桃木桌上深黯了一小块。
照晚端着盏燕窝进屋,瞧见自家公子出门数月,这一回来就摆着张如此坐立不安的脸,她不由不屑嗤道:“你果真还是别回来的好,也省了我们平日在家惦着你的心。”
她将燕窝有些用力地摆在他跟前,抖开帕子将桌上的水渍拭了,讽道:“难道真是像外边那些瞎眼睛传的,被烟花女子迷上了,作不得回来了?”
“你瞎说什么!快过来帮我研墨。”卫灼然拂了衣摆端坐下来,展纸执笔一路而下,他边书边偏头嘱咐照晚,“一会你拿着信吩咐下去,说是八百里加急。”
“什么事这么着紧?”照晚意识到此事非同一般玩笑,不由正了色,双手在裙布上抹干,看着卫灼然飞快地将那信提笔写就。
素白的信封,是他漂亮的行楷,写着:青阳炎亲启。
卫灼然掷了笔,快而郑重地将信递到她的手上:“记住,你要亲自吩咐下去。”
卫府里有许多的合欢树,高大又茂密,树影疏疏影影地投在他的窗上。
今日之事,他若露面是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万不能亲去,但如若她有事,就算来人是天王老子,他也不会让她涉险分毫。
******
晴天,烈阳高悬,一点一点向着正午爬过去。
顾临予拉着苏锦凉匿在人群里,他抿着单薄的唇,望向台上那人,俊眉紧蹙,不发一语。
那就是独孤大将军独孤肃,着着宽大的武官玄色麾袍,正悠散地靠在黑木太师椅上,未带礼冠,只束一发髻,随意而不失庄重。
他高坐于台上,浑身散着一股常年浸淫沙场之中的威严与沧桑。脸面棱角线条分明,身形坚毅挺拔,还只是远远地,就凭空漫上来一股压迫感。但若是仔细地瞧,还能瞧见他脸上有少许如刀镌般的皱纹,鹰般犀利的双目在台下人群里随意扫拣。
苏锦凉轻轻拉了拉顾临予示意他敛去些锋芒,她怕他那样毫无顾忌地锐视会引起台上那只鹰的注意。
片刻,人群里忽然来了一阵骚动,苏锦凉顺着人头涌动的方向望去,见着囚车缓缓地推了过来。
再看清的那一瞬,她的心像是突然被丢进了冰窖,视着囚车里的人再动弹不得,那是杜危楼啊……是软玉楼里最骄傲的凤凰,永远那样光鲜亮丽,明艳无双,怎么可以……
她心里很慌,匆忙扭过头去看顾临予,他静站在那儿,仍旧不发一语,只死死地凝着,视线随着囚车一同向那台上移动,一身寒气弥散开,双眉蹙得更紧。
苏锦凉都看在眼里,知道他此刻的心定如刀绞一般刺痛,她咬咬牙,用力握紧他的手:不用怕,怎么我都会在。
人群的闹意被嚷了起来,下头开始有些吵。起哄的,助兴的,有许多汉子看见台上这样一个绝色的美人正披散着长发跪在自己面前,双目兴奋地泛出红丝。
“记住我说的,不到最后一刻,你不要出来。”
苏锦凉连忙点头应了话,回头看他,顾临予只稍稍侧了些脸地叮嘱她,视线却是半分不离台上那一捧艳丽蔷薇,双目厉光如炬,狠而冷。
如鹰的男子直起了身子,堂而皇之地打了些官腔,他的声音犹如洪钟撞耳,苏锦凉却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估摸着就是些我大燮威武,前朝荒淫,孽党死有余辜一类的鬼话。
执刀的汉子懒洋洋的走上台来,听着底下兴奋的叫嚷更是热血沸腾。
西燮臣民多的是游牧出身,民风淳朴而粗犷,这种杀人见血的事情最是爱看,且不论男女老少,小孩妇孺。
苏锦凉站在这兴奋的呼喊里很是无措,气愤惊惶,极忍不住要冲出去堵了谁的嘴巴。
顾临予只是静站在侧,坚定而坚决。
阳光耀在明晃晃的大刀上刺人的眼,执刀的汉子扬起宽刀啐了口口水,满意地拭了拭。再熟悉不过的流程,不会出什么差错。
他伸出肥肠粗指捏起杜危楼翡翠般精细的下巴,是个太难得的美人,他忍不住用那哈喇满布的手在她面上流连了一把。
这是致命的,杜危楼当即一个冷然目光钉过去,扭身就脱了压制住她的臂膀站起来,她虽是被背负着手,却一点也不含糊,下盘疾扫就将那大汉狠狠撂在地上,足尖轻一拨了他下坠的大刀,抬脚借力点住下一踏。
底下齐齐一片倒抽冷气之声,台上那美艳的女囚正单脚踏着刀柄,长刀用力地钉过大汉粗壮的肚脾,血流如注,蜿蜒直漫下台。
囚犯当台杀死侩子手这可是闻所未闻,史前未见的啊!大燮国的臣民登时被燃了热情,兴奋着高嚷。
一同变了走势的还有不知从哪个角落杀出来的黑衣人,齐齐落在台上,一个飞剑就穿了正欲擒住杜危楼之人的肩背。
台上顿时乱作了一台,看热闹的人亦觉得逃命要紧,登时全散了。
独孤肃这会才不慌不忙慢慢地从台上站了起来,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切般,轻一扬手,齐刷刷,门宇围墙后边,着着铠甲的兵士步伐划一地迈了出来。
是他说不到最后一刻不要出来的,可究竟还是忍不住,一个翻身就上去了,快得苏锦凉都没有感觉到手中他的挣脱。
苏锦凉只是下意识地也上去了,身边空掉的那一块像有魔力,驱使着她上去。
她好歹还是有些眼力,偶瞥见了那边黑衣人的几个招式像是沉香苑中谁使过的。
她没有闲工夫顾忌这么多,双刺一回掠就又隔开了来人扫下来的剑雨,匆一回头,见着那边顾临予已经揽住杜危楼欲功成身去了,自己便也收了攻势准备伺机撤退。
才刚一将双刺落下,苏锦凉就忽感觉身后一背压风袭来,本能地抬手去格,还未能迎上就被深深扼住了双臂 ,苏锦凉被迫压得俯身动弹不得,只能强扭着身子回头瞟看一眼:趾高气昂的一张脸,刻满风霜与霸气,正是那独孤肃。
“放开她!”顾临予护着杜危楼落至地上,扬首怒视独孤肃,踏前一步喝道。
“听见了没有?放开我啊,老东西!”苏锦凉回过头无奈地叹了一句,话音还未落,就听见自己腕骨清脆的“卡啦”。
“小姑娘,嘴上还是积点德,老夫也好对你手下留情。”独孤肃皮笑肉不笑地视着她,话说着,手上又给加了三分力道。
苏锦凉被疼得龇牙咧嘴的,但又怕这唬着顾临予了,他会不淡定地做出什么毁灭全局的好事来,她琢磨着装了一个看上去不痛不痒的神情,还颇为入戏地又回头骂了句:“老头,你再这样勒着我,我咒你一辈子性无能!”
这次是彻底清脆的“卡嚓”声,苏锦凉觉得好像有啥东西断了,好像……还长在自己的臂上。
“独孤肃!”顾临予大步向前,踏上台来,凛然怒视他,“你有何资格伤她!”
“是于我地惩治前朝余孽罪党,当然死有余辜。”独孤肃衅然视着他,“年轻人,我提醒你,老夫官拜一品,乃西燮大将军,你见老夫当行三跪九叩之礼,以官爵恭称,是从何处得借了一条贱命,胆敢对老夫如此无礼?”
“笑话!”顾临予轻蔑一笑,“我乃堂堂大齐子民,未进你长安城,未荫你燮国风,我何须管你是哪处老匹夫!”顾临予凌然直视着他,无半分怯意,朗声坚道,“你放开她,我东齐子民,你无权过问,今日这踏台的每一个人你都无权染指!”
独孤肃冷哼一声,足尖一挑,横在地上的一把生铁剑就握于手中。
到底还是老道的人,知道怎样扼住对手的致命处,以最快的速度达到目的。
苏锦凉忍不住瞪着他低骂:“老头你不过就是私下记恨我抢了你女儿的夫婿,借机要来捅我一刀是吧。”
“哈哈哈哈!”独孤肃朗声笑了起来,笑了好半晌才低头视她,星炬般的目光威逼下来,压得她有些缓不过气:“笑话!我独孤肃的好女婿怎会看上你这种下三等的娃娃。”
他话音里狠狠加重了语气,一把捏紧苏锦凉的下颚,这下终于是疼得什么也话说不出,只能哇哇乱叫,整个嘴都像是要碎了。
“独孤肃!”顾临予的忍耐已经被逼到了极限上,怒目视着他,愠怒道,“你若胆敢再碰她一下,我定叫十万东齐铁骑踏平你长安城!”
“一届刁民有何资格同老夫说话!”独孤肃并不多言语,抄起那细剑就要刺下去。
“住手!”人群中有公子着华白锦服,临危而至。
同时喊着“住手”的还有顾临予,只不过他用的是一道符。
顾临予定然举起右臂,白衣似羽,挺拔慨然,面无微波,立于其中朗声高言:“吾乃大齐皇帝第四子,白玉符在此,谁人敢扰我大齐子民!”
顾临予手持白玉符,视着独孤肃,目中危光寸显,慨然无惧,尽彰王者之风。
******
那一瞬间,苏锦凉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一样叫听觉的东西。
她只是直愣愣地盯着他手上持着的那块白玉符。
是叫白玉符,她记得,她曾经从一个死去的人手里抢了过来,又被别人抢走,却竟然只是一块假的。
而就是为了这块假的,曾经差一点,差一点就要把陆翌凡的命都给搭进去。
就是那天晚上,月亮都似要没有光芒,她走投无路地撞见了卫灼然,从此就欠下了他一份比海还要深的情债。
再然后,她背着陆翌凡上山,再遇上他,再万劫不复地爱上他。
而现在,那块白玉符就好好地握在他手里,白剔透亮,莹润有泽,是真的那一块,举世无双,仅此一块。
而握着白玉符的他,现在站在她面前告诉她:我是东齐皇帝的第四子。
第四子?是,她记性足够好,记得第一次进宫同重砂与寰照去偷那本折子,里边不厌其烦地讲了一个母妃是如何失心发疯,亲手喂毒,掐死了自己的孩儿。对,那就是第四子,也就是那天,她像是遇上了魔,在开得妖妖娆娆的什样锦里撞见了那袭绛红,从此每每逢了他便会噩运连连。
这一切全部搅在一起,铺天盖地地打上她,打得她浑浑噩噩。
最后是他站出来,握着白玉符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她背负的不安,还不清的情债,还有离她那样近的,脆弱得差一点就要在她面前死掉的生命——都是因为他。
她觉得脑子乱极了,谁能给她一把梳子替她把思绪都理理清。
负在背后的手忽然释了,她软倒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左手的骨头大概是碎了吧,连人都撑扶不起。
轻绿的纱衣快步跑至她身边,苏锦凉抬眼茫然地视了她一眼,呆呆道:“夏之,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们有事,放心不下就也赶回来了。”于夏之搀着她站起来,关切地问,“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疼?”
有没有哪里疼?
苏锦凉听见这话,愣愣地看了顾临予一眼,他没有看她,苏锦凉觉得他是不敢看她。
她被扶着站了起来,卫灼然亦快步跟了上来,随至身边轻轻扶住她。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大脑空白了多久,只觉得一路辛苦走来的这些,像是被谁操控着的一个巨大的玩笑,她是其中最丑的一个小丑。
她迷迷糊糊什
74、68 曾经沧海难为水(一) ...
么也不记得地被他们搀着下了楼梯,隐约间好像听见顾临予又同独孤肃说了几句话,顾临予声音铮然,一身傲骨的样子,呵,真的挺像皇子的。
待她缓了良久,脑里那些温热的意识开始复苏,终于又将听觉、感觉、嗅觉都纳入自己思维里的时候,她看见的第一个画面,是他三步并两步地赶上她。
她哭了,她哭着甩开他的手,又被他一把揽住,全都紧紧拥入怀里,他紧紧地抱着她,全身都在颤抖。
他颤抖地抱着她,在她耳边紧张地唤她:“危危……”
作者有话要说:OH………………从昨天下午3天一直没睡地写到今天中午12点。我不行了要到底了。。已经辨别不清是不是有什么话写得神志不清…………
好吧筒子们……我像你们保证。。顾临予当他的伪皇子,我的文和啥啥的宫斗啥啥的没半点关系。。恩……尘世的美丽永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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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69 曾经沧海难为水(二) ...
十八年前,前朝覆灭还未足两日,长安永乐宫兴安殿的檐梁飞灰在大火的滚烫里还未殆至冰凉,安陵广就亟不可待地于金陵城中称了帝,建大齐,国号昌平。
续日,长安宇文氏于长安旧址继立燮国,自此,东齐西燮呈鼎立之势,以太阴山为界,各霸一方业土。
昌平元年,十月十二,颐华宫甄妃诞下一子。
奇~!甄妃产了两日,直至二日亥时,颐华宫里端盆子等训的宫女太监们才沸腾起来,吵嚷着奔走至殿外,向在那时刻守着如普通父亲一般焦急的皇帝报喜:是个小皇子。
书~!这是新帝登基后所得第一子。
网~!那日还是深秋,天上却已悄悄地降霜飘雪,无声无息地覆住了整个颐华宫。
年轻的皇帝用明黄的襁褓裹着这初生的孩子,推开宫门,踏下玉阶去。
天上有明繁的星,托得整个天宇无限弘广,他静伫在这一场来得特别早的瑞雪里同孩子讲话,怀中的孩子似是能听懂,一直睁着明亮的眼睛望他。
究竟世上有没有明珠可以形容那样澄透的眸光?比夜明珠还要明亮。
吵嚷的太监丫鬟静下来,全拥在殿门口不敢上前去,就连皇帝身边的跟班太监也不敢妄自揣测圣意,只是觉得这样的画面有致命的吸引力,必要一直凝神看着,才知日后不会错过一段传奇。
颐华殿里侯生的七七四十九盏烛焰燃出盛灿的光将一地雪白烘成了微黄|色,那对年轻的父子却远立在明光照不见的雪地,融陷在深深寂寂的黯蓝里,像这恢弘的宫,必要锁住心内许多最初最纯真的梦想。
安陵广面色平和而深敛,用平等的语气同这个才刚来世上的孩儿说话,身为皇子,有些事情必是一出生就要知道。
后来,安陵广从自己腰间解下了一块符令,通体圭白,色醇且沉。
四皇子安陵予与其他帝子标明身份的令符都不同,不是清一色的金牌令箭,而是一块上古的圭玉,虽未及金贵重,却能见出一份百里挑一的独特来,由此,朝野上下初初身为人臣的臣子们心里都有了些谱,知道以后该把着风往哪边吹。
可这风还未吹起来,四皇子就殁了。
*****
而今,四皇子重现于世,端上的,就是这件动辄牵连两国交战的事。
要捏死一个无名小卒,往往连半秒钟的犹豫都毋须有,拣着自己习惯的招式,怎么高兴怎么杀,但死的地方一定要选择慎重,比如前阵尧国和燕国开战,就只是因为在边境上,你国赶驴的把我国放羊的给撞了。
两国交兵,总是早早就在帐中运筹帷幄酿足,只欠一个出兵的借口。如今,苏锦凉成了这东风。
东风倒是来了,可要不要火烧赤壁,芭蕉扇还是握在他独孤肃手里。
两国相持鼎立从来就不能成为长久之势,必有一方要吞并另一方,独孤将军纵横沙场,从未打过怕的仗,从未遇过服的人,区区一个小皇子的震慑之言又何曾放在过眼里?若是忌惮,也只是忌惮这时机尚未成熟,西燮还有着些边国的隐患,东齐实力又不容小觑,两国看上去仍旧平和交好,皇帝并无征意。
说白了,有些君无意、臣有心的意思。
可独孤肃在听见顾临予自报身份时还是身形一震,手下稍松,苏锦凉就倒了下去。
他无暇顾忌这不相干的野民,只深深眯起那双猎鹰般的眼仔细地揣摩打量了对面的年轻人,二十左右的年纪,却已有了天赋异禀的气魄,特别是那双眼,如凛冽寒潭,勇危无惧,深幽沉敛。
毕竟还是老道的人,独孤肃漫不经心地卷了卷袖口,傲慢地开腔:“东齐四殿下被母妃迫饮鸩毒而薨,皇帝亲自讣告天下,举国哀悼,老夫虽不是齐国人,闻此等骇闻也是断不敢忘的,四殿下千秋至今已有十八年,期间从未听闻有何异谈,老夫凭甚要相信你?”
“上古圭白玉将军总是认得。”顾临予淡淡道,放下臂来持着那枚玉符,直视着他的眼“如若不信就劳请将军过来一验吧。”
彼时,苏锦凉有些跌撞地被于夏之搀起来往台下走,卫灼然亦快步行过来一同扶住她,踌躇着融进前排的人群里,苏锦凉像普通百姓一般仰视着他 。
她直愣愣地瞧着台上他的举手投足,一言一行,是他,每一点都是,可为什么突然就感觉好陌生,一点也识不得。
独孤肃近探了那枚玉符,神色有些复杂,又复凝着顾临予好久,同他低语了些什么。
顾临予神色有些许不悦,淡淡道了一语,独孤肃闻言只顿了一瞬,便托着流云宽袖略作了揖,转身收兵回府了。
兵士一撤走,百姓也觉得这戏该没啥下文了,纷纷散退回家说书:今天这戏儿还挺精彩,刽子手没杀成|人,倒叫杀人犯把他给杀了;头一回见着独孤将军亲自监斩,却拱手把犯人交给了劫囚的……奇得很,劫囚之人居然还是东齐那边死了好多年的皇子,当朝皇子救前朝孽党,啧啧,有趣了……
人潮在谈笑间散去好多,本是黑压压的大片突然间就空了,土地城墙原本的色泽又显露了出来,四野顿时无垠旷达。
见人走得差不多了,早先立于一旁的黑衣男子快步踏阶上台,摘掉蒙面,躬身拜问:“殿下,您怎么……”
他话还未吐完,就见顾临予出手拦言,未顾他半分的,匆匆下台追上那正欲离去的貌美女子。
她转身离开的背影似一只振翅翩翩的蝴蝶,顾临予飞快赶上拉她的手,被挣地甩开了,他再去拉,死死地。
杜危楼努力地想挣脱他,挣着挣着手上就自己失了力气,终于流下眼泪来,泪光里闪着许多的委屈和失神,她抬脸凄楚地问他:“为什么……”
他被她的眼泪撞碎了神魄,紧紧地一把将她揽进怀里,神色紧张,在她耳边颤抖着唤她:“危危……”
危危……危危……危危……
她终于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这样的画面其实很像电视里常见的:娴秀小姐与温柔公子分别数月,再相见时那一次和着眼泪、甜蜜与相思的缱绻相拥。
她本以为这样的表情是不会在那样骄傲的两个人面上出现的:失魂落魄,情难自禁,跌跌撞撞。真真就如相思苦短恨水长的才子佳人一般。
苏锦凉眼睛也不眨地凝了片刻,尔后伸出手,是好的那只,轻轻拉了拉卫灼然的袖口,仰脸问他:“我饿了,我们去吃东西好不好?”
*****
长安较之建邺,日光要盛得许多,行到哪都是亮堂的一片,可暖意却不比金陵,它干燥,多风,冬天里凉意刺骨。
苏锦凉坐在大堂正门口,光满当当照着的地方,一碗一碗地吃饭。白花花的米饭,她可以不就什么菜地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她不流眼泪,也全无半点伤心的神色,只是对手中捧着的碗特别地贪婪,一碗接着一碗,卫灼然看着,手中的筷子也不觉停下来了。
他蹙眉看于夏之忙不迭地给苏锦凉夹菜,一筷子还没落下去碗里就又被她扒光了。于夏之轻柔地抚她的背:“吃慢点呀……这不没人和你抢么……”
卫灼然知她心里堵,便不劝拦,只叫小二把米饭给换成粥,好歹能消化得快一些。
可粥刚呈上来,她扬起脖子,“咕噜咕噜”,碗底又是干干净净。
小二看得瞠目结舌的:“卫公子,您这朋友……当真海量……海量!”他边上菜,边把手巾往肩上一搭,“不过贵小姐,饭食七分饱,瞧您这小身段,还是别吃太多的好。”
卫灼然皱了皱眉,把她继欲捧起的碗拦了下来:“锦凉……”
“不能吃了吗?”苏锦凉抬起满是迷茫的脸,响亮地“嗝”了一声,意犹未尽地摸了摸肚子,“那好,不吃了。”
她“腾”地站起来,不知是不是吃太多了,人格外的精神,“蹭蹭蹭”地就往楼梯上跑。
卫灼然和于夏之皆没明白过来,对视一眼忙跟上去。
“你去哪?”卫灼然站在台阶上垂眼望她。
“开房睡觉呀……我不向来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的么?”苏锦凉抹了把嘴巴,好奇地看着他,“你干嘛这么看着我,跟我喝醉了似的……那粥里又没搀酒。”
她眨巴眨巴着眼睛,真诚又自然,看不出一点强打欢喜的模样。
卫灼然楞了片刻,继舒了笑拉她:“来了长安,哪还有叫你睡客栈的道理,跟我回去……卫府里那么多间屋子随意你睡哪间……”
她像条灵动的泥鳅,身形一动便跑了,消失在二楼的楼层之上。
他们跟着上去,却见小二领了银子出来,轻轻带上房门,卫灼然快步行过去接继推门而入,苏锦凉已经四仰八叉地倒床上了。
她随手扯来一张被子给自己盖上,困倦懒道:“我累啦,走不动去你府上了,就在这歇着了。”
简朴的室宇,唯一跳眼的是细颈瓶里的一束红梅,红得像要烧起来。
卫灼然在床边立了片刻,尔后俯□来替她把被子盖好,轻道:“也好,今日是累了,你早些休息,明日我一早来接你……”
“卫灼然……”苏锦凉一个翻身坐起来,苍蓝的被褥软软地垂耷下床沿,她困倦地揉着额头叹了口气,“真是困了……不过还是今日把话都说清楚吧。”
“你别打岔,听我一次说完,其实也不是今日才想起的,好早前就一直想着了。”苏锦凉低着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琢磨着我们最近走得也有些忒近了,实在是不合那些个礼数,比如现在……呐,好在有夏之,不然就是那啥的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了……我要这么长久以往地对着你,哪天没把持住自己把你给采了,那就太对不住独孤小姐了……”
她忙摆手示意他噤声,继续大大咧咧道:“所以以后还是好来往些的好,我知道你很忙,长安也不是我的地儿,随便玩玩就要走了……以后你就多保重呀,山远水长的,再见就难了……”
“所以没啥事的就不要再见了……啊……不过你和独孤小姐的喜酒我还是要来喝的。”苏锦凉笑嘻嘻的。
房里很静,阳光不吝啬地照入长安城的每一处角落。
卫灼然一瞬不瞬地凝着她,好半天才垂首将拖曳了一角的被褥拾起,淡淡道:“今日你累糊涂了,我就权当没听见这诨话,明日再来找你……”
“等等……我哪糊涂了,我说得多认真啊……”
“没糊涂你为何要说这等无情无义的话?!”卫灼然怒视着她。
“你别激动……我说的实在话……夏之你拉卫少爷去那边凳上坐着,我这实在是没力气起身了。”苏锦凉跟没事人一样地招呼立在窗边脸色难看得紧的于夏之,“我真全是心平气和同你讲的,没一点玩笑意思……你看……我同你本来也就不是一类人,你们金枝玉叶、身世显赫的我也攀不起,本不该有啥交集,能一起伴着走这么长全靠缘分。”
“可缘分也是有个数的是不是?”
“继续说……”卫灼然一拂衣摆,俯身在靠椅上坐了下来,冷笑道,“这样三言两语便可以将我打发了?”
“当然不……我还欠着你银子呐,当然得把钱给你还清了……不过八百两银子着实有些多,你有得等了。”
“你几时欠了我银两?”卫灼然挑眉惑然。
“那把剑啊……以前在青阳炎家和你讨来送陆翌凡的,那时不是就说好先欠着的么……那个……那个初夜的钱就不还了啊,那是你自个抽风,和我没关系……”苏锦凉吐了吐舌头、
“初夜的钱?”于夏之一脸的惊愕,突然觉得面前两人顿时没了清白,且……途径也不大合法。
卫灼然想了好一会才算想起来自己何时曾放过苏锦凉的债,忙道:“我早忘了……一点小钱不用还了,那时也是因为于你尚不熟识,怕送这样一份礼给你定是要被推辞,才随口胡诌的……”
“要还要还……拿人家手短呐……”
“你以为还了银子便能将我撇干净了么?”卫灼然打断她的嘻嘻哈哈,直目视着她,静静地问。
阳光很暖,不知为何透过窗户照在心上却有些凉凉的。
他的声音敲在心上,亦是冷冰冰的,寒气四溢。
苏锦凉楞了片刻,突然倒□去,卷过被子盖上,面对墙,背着他闷闷道:“跟你这人说话……好没意思啊……”
声音堵塞,分明拖着一缕哭腔。
于夏之预感到这事态不妙,忙过来拉卫灼然的手,可他却不愿走,仍旧站在原地直直瞧着她蜷缩的背影,似是定要等她的回答。
好一会,才听见她抽抽搭搭的泣声,于夏之听见了忙皱着眉更大力地推他,示意他快些出去,跟这也只有添乱。
闻见她的哭声,卫灼然的眉拧得打不开,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面色凝郁地看了她好一会,才终于回转了身,缓缓地向门口走。
“不管你听没听进去……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苏锦凉赶着开了腔,声音又哑又委屈,大声朝他喊,“我今日和你好,说
75、69 曾经沧海难为水(二) ...
不定哪天就崩了……所以还是别走太近,免得以后失望……”
他听得心内一片冰凉,离开的背影被钉在当下动弹不得,手用力地扶着门框,骨节屈白,他背着身子冷声问她:“所以最后……我们的情分说起来,要结算的只有那点银子?”
她咬着唇,小声努力地答他:“你就让我还吧……至少这还还得清……”,话说到一半终于还是没抑制住,哭出声来,哭声一阵压过一阵:“我怕以后再对着你,什么都要还不清了……”
“你快回去吧,今晚我在这陪着她睡……”于夏之见着卫灼然凝视那床榻的伤神样子,忙侧身掩去他大半视线,慌忙劝道:“你别气,锦凉那性子我再了解不过了……这会正是在了那难过的势头上,说的都是不当数的气话,让她缓缓就好了……”
她推着他向外走,岔开话题:“今日之事你一定也没少打点,这会怕也要给个交代,快些回去忙吧,别误了正事……”
“我不气……”卫灼然摇头,“我就是听着那话……有些心凉……”
他声音轻轻的,于夏之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我自然是不能同她计较,不将这胡话放在心上……”卫灼然微垂着眼,神色有些黯然,“只是再无所顾忌也禁不住她这样伤人的话……”
于夏之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闻着这客栈里的吵嚷,在他面前默默低头站着。
“好了……”卫灼然片刻便正了色,拂了拂衣襟,慰言她道,“那我回府了,你也早些休息,莫太过操劳,这一路赶来定也是累着了。”
“你宽心,我没事。”于夏之淡然一笑。
她立在长廊上瞧见卫灼然挺拔的背影一步一步下了台阶,心里微微有些发酸。
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同他兄妹相称,实则互引为知己。她以前见着的卫灼然从来都是潇洒无拘的。平日里像是没什么烦心的事,无论对着谁都是温润的笑,如沐春风般的舒心,如今……竟可以在他面上看到这样伤神黯然的神色。
于夏之叹了口气,回房轻轻掩上门:情之一字,果是伤人,可为什么就算是被伤害着……却还是放不下……她不懂他的,亦不懂自己的……
于夏之轻轻走进屋,走近床榻,明晃晃的光耀得她的眼睛有些疼。
她在床边坐下来,瞧见苏锦凉蜷身面着壁睡着,有些声响,小而隐忍。
于夏之微微叹口气,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是湿漉漉的一片。
“……他走了?”她隐忍哽咽的声音。
“走了。”于夏之点头。
适才点完,旋即就听见如狼嚎一般的哭声,催天动地的,要将她的苦胆水都哭出来。
“真是好久没见你哭了……”于夏之摸摸她的头,将她湿漉漉的鬓发都拨开,拨弄到耳后去,淡淡地笑,“上一次哭得这样伤心还是沉然走的时候吧……”
作者有话要说:………………流年不利的事情净堆一起来。。
落落外婆生病了,很严重的病。。叹气。。更新有些不定时,但是一周会保证绝对更新量的,大家可以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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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70 曾经沧海难为水(三) ...
“真是好久没见你哭了……”于夏之摸着她的头,将她湿漉漉的鬓发都拨弄到耳后,淡淡地笑,“上一次哭得这样伤心还是沉然走的时候吧……”
苏锦凉楞了片刻,突然“哇”地一声,哭得更猛了,一发不可收拾地,整个屋子里都是她惊天动地的哭声。
于夏之笑了,挺高兴地揉她的脑袋:“这样才对……我记得你那天也是这样,哭得像头小狼。”
苏锦凉上气不接下气,哭得一抽一抽地答她:“你这是……存心……不让我……好过……”
她卖力地哭着,正哭得起劲,忽然觉得身边被子轻了些,有个温热的身子睡了进来,伸出柔软的臂攀住她。凉滑肌肤贴上她潮湿的颈窝,痒痒的。
“这样的你好熟悉……好像以前那个吵吵闹闹无法无天的苏锦凉。”于夏之喃喃地念,搂住她会心一笑,安心地闭上眼,“哭吧……哭累了就睡,我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
苏锦凉楞着哑了哑嗓子,继而又扯开了放声大哭,休息片刻,再起声奋战,如此循环往复,惊得走廊上来往的客人以为住进了鬼店,纷纷下楼退房,而于夏之始终抱着这厉鬼,唇畔笑意满满。
过了好几个时辰,房里已是静悄悄的,月亮碾上窗外的杏枝,一夜春风涌进窗来,还是彻骨的凉意。
于夏之轻轻扭过头,瞧见银辉烁在黑木的窗棂上,树影随着窗一起被风拨弄得微微浮漾,她琢磨着要不要去关窗,苏锦凉是很怕冷的。正欲起身,臂弯里的人儿就动了,扭转过身看她。
“夏之,你还没睡?”黑暗里她眨巴着明亮的眼睛。
“睡了的,才醒……”于夏之淡笑。
苏锦凉挪了两□子,终于择对了舒服的姿势,平躺望着床顶,好久,才间或眨一下。
“我睡不着。”她双眸晶亮,深处像有璀璨迷人的光,一直凝着床顶,缓缓地开口,“我总想着上午的事。”
于夏之亦将身子挪过去了些,同她一起望着床顶。
“我想我那时大概真是懵了,都没想着要气要难过,这会过了好久了,才开始觉得难受。”她专心地凝着,认真开口,“真挺难受的,想起来觉得心里被凿似的疼……”
“其实……”
“你是不了解他们不知道……”苏锦凉打断她的话,自顾自地想着那时的画面,试图描绘,“……我从没见过他们面上也能有那么丰富的表情,真就跟一大活人似的……”
于夏之“哧”地笑了,偏头挨上她的:“你这说的什么话,好歹顾公子也算和我们同行了几月,我见着有血有肉。”
“没和你说笑,真的……我从前以为他当着别人不说话,惜字如金,能同我说笑已是很好,原来不是这样的……他也可以失了分寸,面色泫然,只是不是对我……”苏锦凉语气淡淡的,凉凉的,带着一丁点儿的寂寥。
声音轻轻浮上纱幔,周身好像绕着一潭如水的清凉。
“我以前同你说,他心里没我,全是我一厢情愿,追着他从山上到山下……其实不是,我那时还是自以为他有一点儿在乎我的,所以我每天拿热手去捂他的冷心,还捂得挺开心……”
“你别这样想,我看未必。”于夏之忙劝慰她,端了些被褥替她盖好,在手臂侧旁细心掖了掖,“我平日里虽是钝了些,但还是能看出顾公子对你颇是上心的。”
“你就鬼扯吧你!”苏锦凉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就你那榆木脑袋,自己身边俩男人对你有什么心思都看不出来,这会倒能看清我的了。”
“我这不是学着安慰你么……”于夏之笑着往被子里挤了挤,两个人睡着挺暖和,这下就不用去关窗了。
她挨着她温热的身子,像想起了什么,语气正经了几分,贴耳对苏锦凉道:“不过我说真的,顾公子今天那般行径确也是人之常情……若杜姑娘真是前朝公主且对当朝重臣恨之入骨,那顾公子如今的身份不正该受她亡国之恨么……我看她今日震惶的表情,想来从前也是不清楚他真实身份的,顾公子恐也只是怕她听了这消息会怨他从前不告予她实情,生被欺之感,才忙着解释吧……”
“不管怎么说,从前都曾相好过,如今……成了宿敌……”于夏之漂亮聪慧的双眸有些迷茫,“受到的震动应是很大,难免情绪有些失控吧……”
“这些我都懂……久别重逢,旧情余热……我都懂的。”苏锦凉仍旧用力凝着素净的床幔,清淡的语气有了一点波动,像是喉颈深处卡了根粗勒的鱼刺,吃力地吐气,“是我太小气了……我老想着……老想着……当时我也在那儿啊……我也受了伤,受了欺侮,他怎么就没看见我呢……”
于夏之扭过头看她,很近很近,她嘴角委屈地向下拉着,有一流透亮的眼泪从她眼角滑了下来,渗进乌密的鬓发里。
于夏之素来语拙,也不知再如何作答,只得轻轻环着她。这样子,很像上一世在欧阳家,在大得可怖的冷清房间里,苏锦凉也这样用纤瘦却坚强的手臂一直紧紧抱着自己。
“我是不是忒没出息了?”苏锦凉咬牙切齿地往脸上用力一抹,“奶奶的!这眼泪流得没完,烦死了。”
“是啊……以前的苏锦凉可是没人敢惹的小霸王,没人能让她哭鼻子。”于夏之抬手替她把眼泪拭了。
“嗳……我那都是瞎胡扯。”苏锦凉亦伸手在自己脸上胡乱抹了几把,抽了抽鼻子,冷冷的空气通进来,很快就不堵了。
她皱着眉头抱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奇怪……自己又不是没吃过苦的人,以前活成那样都不哭呢,怎么最近因为这么点小事就跟丢了魂似的……”
“我想着不过就是个喜欢的人么,谈不上拉倒,再找一个就是了,挺简单一道理,我也想的明白,可为什么每次一见他就把什么都忘了。”
“我也不懂……”于夏之长长地舒了口气,容色怅然,声音清丽,“上辈子和这一世,若叠算起来,我也活了三十几载了,可‘情’这个字真却还是一点也不懂……我眼见你们为它神伤,为它迷醉,我却全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本以为前世和安烨那就是真正的喜欢了,可去轮回司走了一遭,才发现好像什么也不是……”
“你都不懂?”苏锦凉不以为然地摸了摸鼻尖,“我还以为夏之人又美,追的人又多,该是个大情圣才对。”
“情圣?”于夏之笑了,“倒常有人说灼然是情圣,迷住那么多贵小姐还游刃有余的,可你看他……”
苏锦凉没有搭腔,房间里静静的。
“你当真……一点也不喜欢灼然?”于夏之试探地问她。
苏锦凉的视线终于从顶上的床帏落下来半寸,瞧住面前黝黑的壁,自顾自地说:“我今天对他说的话……是不是说重了?”
于夏之清淡一笑,也不急着答她,呼吸在夜里平缓地流淌。
“我并不是成心要对他说那样的狠话,只是突然就觉得……灰心极了。”
“你还记不记得,那位给我们批命的夫人说的话?”于夏之有些答非所问,只是扭过头去,淡笑着问她。
清幽的香气乘风漫开来,是女儿家身上柔暖的味道。
苏锦凉点头:“记得,她要我记住,求得,与求不得。”
“是啊……求得又如何,求不得又怎样,最后还不是要一道归了黄泉……”于夏之的眼圈微微有些发红, “人一旦入了轮回井,从前深爱的人……再刻骨铭心的感情,最后连个影儿都不会留下,你与其为他弄得这般辛苦,何不怜取眼前之人……”
手旁的臂轻轻震了一刹,于夏之握住她的手侧过身,枕着腮瞧她,轻轻叹气:“我并不是有心要偏袒他什么……只是你这么执着又是何苦……”
苏锦凉好艰难地闭着眼,如扇的湿睫止不住颤抖:“我不知道……也许真是我初历感情,还不够懂,总觉得只有对着他,那份情才是真的……退而求其次这种事,于我不愿,对卫灼然也不公平。”苏锦凉轻颤着睁开眼,努力平静地答她,“何况,他迟早也要同未婚妻成亲,我和他关系寡淡,是早晚的事。”
“灼然是怎样的人我再了解不过,他说要退亲就定不会拖泥带水。”于夏之轻轻将她眼泪拭了,缓缓道,“早前他就同我说过他对独孤小姐无意,也并不是因你的缘故,你不必自责。那门亲事是父母之命,他并无选择的权力,其实退了也没什么不好……”
于夏之躺下来,陷在暖柔的被子里,她枕着高高的枕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竟也落了一滴泪:“我听照晚说,卫夫人临终前老念着的就两件事:一是念瑶不要再这样闹腾,叫人不省心。二就是然儿年纪不小了,什么时候能看着他早日和宛菡完婚……”
苏锦凉心里陷了一块,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我本以为他那样孝顺,人又温润和善,虽对独孤小姐无意,却也一直无意中人……婚事大约就是如此了,心中多少还有些遗憾。”
于夏之淡淡地说着,午夜的风涌进来,吹拂着舞动纱幔,她的声音轻得一如这流涌的凉风。
“没想到那日再见,已是在夫人的灵堂之上,灼然才从东齐赶回来,未能见上娘亲最后一面……他就那样一个人跪在灵柩前整整几个时辰不发一语,面上虽是无甚表情,可我知道他定是极伤心极伤心的……”
“你知道么,那是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你……他说遇上了一个很好的女孩,脱俗、特别、不似凡间,我当时只想着该是一个怎样清秀温婉的佳人能让灼然心动至此,却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你这个小痞子……”于夏之舒开唇角笑了,可笑容还没展露完全就又敛了回去,神色怅淡。
“他跪在夫人的灵柩前,郑重地向她娘亲承诺定今生非你不娶,那画面我毕生都记得……他原本沉黯的神色也只得那时,才忽而有了神采……”
“别说了……”苏锦凉急促地打断她,复又小声喃喃地念,“别说了。”
清明的夜里,两个人有好长一阵的沉默,相互依偎着却什么也没说,只齐愣愣地盯着头顶的床帏,好像那里有满天星辰。
“夏之,我很想回家……”是苏锦凉先开了口,声音轻轻的,有一小点酸涩,“可我想了好久也不知哪儿才是我家……”
“从前没有家,现在就更没有了……”她咬着唇努力地同她说话,“我一直也没来得及想这个问题,觉得跟着他就好,想那么多干嘛……可现在,不能跟着他了,我才真正发现我其实无处可去。”
苏锦凉扭过头看她,一双清目在黑夜里怔怔的:“你说,我一个人要去哪儿呢……”
“不然你和我……”
“和你回卫府?”苏锦凉自嘲地笑了,“我当真永远都是寄人篱下……”
好半天,她摇了摇头,坚定道:“不管怎样落魄,都不能劳烦他的,我欠他的……已经够多了。”
于夏之只觉心口卷来一阵沉痛的酸涩,反身用力抱紧她,头埋进她深深的颈项里,声音哽咽而用力:“锦凉,无论如何,我都会永远陪着你……不管发生什么,你要记得有我在。”
“恩……”苏锦凉迟钝地点头,表情愣愣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就想回孤儿院,院门口有大榕树,邹伯伯做的阳春面,还有赵胖子……他被我反复打都还不上手。”
“我觉得……他们和我才是一类人,我该活在那样的世界里。”苏锦凉皱着眉,声音浮涌不清,闷在喉管里,好艰难才出来,“这样……好累……”
好累……
苏锦凉就在这样的呓语中睡过去了,噩梦般的一天,她被缠绕得整日都没有合上眼。
可于夏之却再也睡不着,一直侧身瞧着着她熟睡的容颜,抚摩着她柔软的鬓发,几欲落下泪来。
她这一生最在意的朋友,上一世孤零零地长大,吃尽了苦头却永远都挂着坚强的微笑,这辈子,好不容易有人把她捧在手心里关爱,偏偏她却承不了这份情。
她好气啊,好想代锦凉亲口问问顾临予,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把她摆在什么位置。
她握着苏锦凉的手用力地想:从前,是她蹦蹦跳跳地来到她身边,做了她十四年来第一个朋友,如今因为自己的一手之差,将她硬生生扯来了这个本不属于她的世界,历了这么多艰辛。
无论如何,无论是谁,从今往后她都不能让她再受这些莫名的委屈,她是那么好的姑娘,理应得到这世上最好的幸福。
于夏之靠着床棱不知坐了多久,脑海中一直想着从前与苏锦凉的点点滴滴,那些另一个世界的画面如今想起来就像做梦一般。
迷迷蒙蒙间,她听见叩门的声音。
于夏之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瞧了一眼苏锦凉熟睡的脸,把帷幔放下来,随手披了件衣服朝门口走过去。
“吱悠”,门开了,她愣住了。
是顾临予立在面前,面容清俊,神情淡然,瞧见是她微微颔首示意:“于姑娘。”
他听得里边一片安静,心知苏锦凉是在休憩,微敛了眉轻道:“我来找她……”
于夏之先前
76、70 曾经沧海难为水(三) ...
燎着的一把火“蹭”地旺了些,她回头瞧了一眼粉色的罗帐,苏锦凉还在里边睡得好好的,便把衣服勒紧了两寸,踏出走廊,将门轻轻合上。
适才合上门,转过身的她,顿时周身逼出两寸寒气,与平日的明淑端庄有些许出入。
于夏之瞥了顾临予一眼,起身向走廊那端走,头也不回地淡淡道:“夏之有些话要同顾公子说,烦请移驾少步了。”
作者有话要说:哎。。终于能抽出点笔墨。。写她俩的姐妹情了。。
两个死心眼的姑娘…………
晚点会有今日第二更。。。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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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71 曾经沧海难为水(四) ...
苏锦凉醒来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时分,窗外的杜鹃叫得甚欢,想是春天来了,比较亢奋。
于夏之靠着床头坐着,面上作有些发愣的形容,但一见着她醒来又马上恢复了一派自如的神色。
苏锦凉坐起来,撑地伸了个饱满的懒腰,笑眯眯地道了声响亮的“早!”
她看着她纯善的笑容,心底便暖了:这就是她认识的苏锦凉,无论前一夜是哪般伤心,一觉醒来又活泛得跟只小强似的,绝不会就此消沉。
于夏之瞧着她哼着小曲、边唱边扭穿着衣服的自在模样,不由得恶趣味横生了一把,声音淡淡,祥作无事道:“他今早来找你了。”
苏锦凉仍旧摇摆着随意“恩”了一句,忽猛然停了手里的动作,低声补问:“谁!”
果然……于夏之拍了拍被褥,将它叠起来,露出绣有兰花好看的一面:“他说他今日要回建邺了,过来接你,问你要不要和他一起回去。”
于夏之不动声色地瞟着她的反应,将叠好的被子推至床角。
苏锦凉那颗心“噗通噗通“地跳得床板都震了,人却仍旧愣愣地坐在床沿边不知该干嘛。
于夏之看不下去了,嫌弃地又拿起枕头拍了拍灰:“要不要走快点决定啊,人家在楼下等答复可从早上等到现在了。”
“腾”地一声,旁边那人飞快地就跑至窗边把窗户推开了,一眼还不信,又猛地把窗户打了个大开,完完全全把那人照入眼里才算甘心。
窗下榆树旁,一辆杏黄棚顶的马车静静伫立在长安城平常的街头,这一幕太平常,却青天白日地在她心里轰起千丈涟漪。
层层掩翳的绿影下边,他羽白的衣裳轻靠在驾车的前座,光影笼叠,侧影被这柔光衬勒得静好和满。
顾临予闻见这“呼啦”开窗的动静,抬起眼来。
有一只鹊鸟扑腾着翅膀惊飞远离。
他定定地将她望住,透过层层模糊朦胧的绿色。
是往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张脸,神色清淡又静敛,毫无保留地,将目光全落在她的身上。
苏锦凉飞快地合上窗户,心一下一下被砸得极响,像是瞥见了什么亏心事,撑在窗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在那一瞬迅速地落了滴泪,没敢叫于夏之瞧见。
是还没有准备好面对他么……还是在逃避,不敢面对什么……
苏锦凉下意识地将指甲都抠进了木棱里,盯着那盏薄窗不敢动弹,好半天才低声问得一句:“他什么时候来的……”
“七八点吧……”于夏之说得漫不经心,余光却总忍不住要瞟她两眼,语气不痛不痒的,“在底下站了好几个小时了。”
她瞥见苏锦凉那只手,颤巍巍向窗户伸过去,还未碰到就又顿住,收了回来。
试试探探,如此反复。
“想去就去啊,我又不会笑话你。”于夏之淡淡道。
苏锦凉低着头,也瞧不出什么神色来。
好久,才像下了大决心似的抬起头,语气小而嗫嚅:“不走的话……我也不知能去哪……”
于夏之笑起来,走上前去将她按坐在座位上:“去吧去吧……来帮你好好打扮打扮,可别叫他看了昨夜的笑话去,那该好得意了。”
“夏之……”
“今日这一走,怕是又要好久才能见了吧。”她的语气禁不住玩笑,不由得也有些酸涩。
苏锦凉飞快站起来,反身抱住她:“夏之,你要好好的,我……我不过多久,就来看你。”
于夏之笑着捏她的脸:“我能出什么事啊,你该说给自己听才是……快下去吧,人家等了很久了。”
光柔日好,苏锦凉重重地点了点头便往门前跑,没迈出两步又停下来回望她:“卫灼然……”
“我替你说……”于夏之笑着瞧她,半玩笑半真的语气,“只好叫他伤心一阵了。”
苏锦凉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什么没说,点点头指着外边:“那我走了。”
走吧,也许我不该管这么多,你是风,注定是要追逐所爱之人的,只是但愿……但愿他不会叫你失望。
苏锦凉站在树下仰头向窗里的于夏之挥手告别,转过身的时候还是有些不敢看他,一直低着头。
“上车。”他清敛的语气。
上车,掀开帘子,发现她也在。
苏锦凉楞了一下,笑得有些尴尬地踟蹰叫她:“好久不见。”
杜危楼倒是挺自然,淡笑着颔首:“确是好久了。”
坐进去,尴尬得一路无言。
马车慢悠悠行到了城郊,顾临予在前边驾车,留着她俩面对面坐在车厢里。
走着走着,苏锦凉心里边就越觉得这气氛有些诡异,她以前和杜危楼的关系不是还不错么,怎地这会子连句话也不吭气的,未免太做贼心虚了罢……
她这样想着,便决心找写什么同杜危楼聊一聊,不然这路上的几天都要这般相对无言,自己也忒小气了一点。
况且,杜危楼说不定还不知道她喜欢顾临予的这档子事……恩,想到这一点,苏锦凉便底气十足地去擂杜危楼心扉的大门了。
如今,她得知了这事情的真相,言谈间就难免想从对方身上看出一点被他钟爱的影子来。
美丽,独立,坚强,还有和他一般的骄傲……苏锦凉窥着窥着就泄了三分底气。
马车停了下来,车帘被掀开,是他清淡的侧脸:“才过了城郊,寻不着客栈,先下来在这茶寮将就喝些茶水罢。”
苏锦凉应了一声,与杜危楼一同往车外走,日光掩映,她突然很好奇自己在这一行三人里扮演的角色。
不是叫做小三吧……苏锦凉颇抬举自己地想着。
这一下车,才发现不远处黑压压侯着的一长沓军队,苏锦凉一不留神脚下没站稳,哆嗦着撞上了顾临予坚硬的脊背。
她的头也不软,顾临予有些难看的面色就是最好的证明。
苏锦凉揉着头异常尴尬地抱歉,一边凑过去小声地问:“这些人……不会全都是来杀你的吧……人太多了,有点搞不定。”
顾临予忧愁地瞧着她:“姑娘,若真是来打架的,我还会有心思带你喝茶?”
苏锦凉低低“哦”了一句,极没意思地揉着脑袋去对面桌上坐下了。
兵士着着铠甲在远处站着,并不上前来,他们三个优哉游哉地坐在茶寮里喝茶,林间竹叶轻摇,“哗啦啦”的一片声响。
当然,这只是看上去的假象,真正落到实处,气氛还是很尴尬的。
尴尬,尴尬,今日出镜率最高的便是尴尬,看来不要话钱的顺风车的的确不大好坐,特别是坐上一对正在热恋中的情侣的,好死不死,还撞了个头等大忌,居然是一堆久别重逢的热恋情侣。
苏锦凉摩挲着杯子,只等小二将那一壶热水送上来,自己就老老实实跟这喝茶,别的啥事也不要管。
“独孤肃倒是待你极好,这回程的阵仗礼数可是都尽了。”杜危楼冷笑道,言辞里有一两分讽意。
敢情她这还是在生气呐……哎,前尘恩怨什么的都是浮云,真心相爱才是王道啊姑娘!苏锦凉垂头暗暗地想着,忽然觉得自己很超脱。
“待出了燮国国境,我便遣他们回去。”顾临予蹙了眉,神似淡淡不悦,腰杆坐得笔直。
唔……看来小别胜新婚得不太顺利,也是……都四年了,也不是小别了。
三人一时无话,唯余林间清风阵阵。
果然是地方小,连茶寮都跟着没谱,过了好多盏茶的功夫,小二才慢悠悠地提着壶袅袅腾温的茶水过来。
苏锦凉终于找着救星,亲切地将它揽过来,右手轻轻触了一下又缩了回来,换左手吃力颤巍巍地将壶子提起来。
“手怎么了?”顾临予皱眉摘过她的手来。
“折了。”苏锦凉不以为然,泼泼洒洒地,终于也倒满了一杯茶。
“折了?!”顾临予将手仔细打量了一番,面色很是难看,蕴着怒气视她,“你这骨头就差没碎成粉了!……他们为何也不顾你!”
这一质问委实来得莫名其妙,苏锦凉瞪大了眼瞧他,你有脸来问我?还不是被你气的!哪有心思管谁的什么手啊!
顾临予复又小心端着她的手凝了凝,匆匆语道:“我去找东西替你把手定了。”
“不用不用。”苏锦凉极为豁达地伸出那只烂手朝他摆了摆。
顾临予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感觉到那逼人的寒气,苏锦凉迅速将手放下了,在茶桌上搁得好好的,就跟搁在砧板上似的。
她漏出八颗小牙,朝他傻笑了一下。
果真是地方太小太拿不出手,顾临予去寻几块夹手的板子都寻了好半天。
苏锦凉以打通任督二脉为目的,先从杜危楼下手,变着花样找话题同她说话。这自然就又要说到昨日是如何脱险之事,为何劫了囚车便真大大方方放她走了。
这不是个好话题,杜危楼又是那调带着讽刺的语气,冷言道:“还不是他四殿下面子大,与独孤将军小酌一夜便可销去我所有罪名了。”
苏锦凉瞧着她那样子,心中亦有些不是滋味,她知道,那么亲近,惦念在心上的那个人,一夜之间竟成了宿敌,定是很不好受吧……
厚云缓缓地压上竹林来,碧绿的修竹开始狂躁地舞动,茶寮老板抬头望了眼层云,自顾自念了句:“怕是要下雨……”
果然,顾临予回来的时候,天上已经打了好几声干雷,只是雨迟迟未有落下来。
顾临予执意要先替苏锦凉医手,一刻也等不得,苏锦凉眼见这倾盆大雨欲落,却又拗不过他,不知如何是好。
杜危楼坐在对面,淡淡开口:“你们车上去医,我来赶车便是。”
“不用不用……一点小伤,回头再瞧也没事,你们……”
“别动!”顾临予低叱着命令他,暗色里仍能瞧见他蹙起来的眉头,他轻轻扳开她的手指,一根一根,低声道,“我很快。”
没有半点拒绝余地地,他手上已开始动作起来,长指灵活又有力,缠绕的布条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可难免还是会迟缓片刻,失去了最流畅的节奏,是怕碰到那几处敏感的地方,会弄疼她。
他替她包扎的时候,她总忍不住要瞧他,哪怕正主就坐在对面,还是忍不住。
落大雨之前,总是要先起大风,她很怕冷,坐在风里不由有些瑟缩,好在他的手很温暖,轻轻触着她的,连带心里都暖了。
她的发被吹得凌乱不堪,他的也是。
她很冷,他手上的动作便又快了一分。
终于,在大雨下起来之前,苏锦凉多了一条丑陋的胳膊,不过顾临予说,这样会好得快。
整个林子里都呼啸着凉意,连带着竹林一起呜咽,天以不可想象的速度迅速黑下来,他们三个快步向马车行过去。
那是拔天掠地的大风,将茶寮的茅草顶都给掀了起来,在空中像是被炸开,满散着蓬草向四面八方胡乱飞舞。
他向她伸出手。
他在黑暗里回过头,向她伸出手。
“牵着我。”顾临予的眼眸在夜里一如既往的深,却是不可思议的明亮。
她懵懂地伸出手牵住那温暖,跌跌撞撞地同他一齐向前跑。
昏天暗地,短短的几十步像历了宇宙洪荒一般。
而手中的温暖,就那么牵着,怎么也不想放手。
满地劲草都被风拂弄着扫过她的脚踝,层层的浪,痒而温柔。
黑暗里,他扶抱着她上了车,他的气息在她耳边喷吐,有一些急促。
“顾临予……”她下意识地低唤了他。
“没事……很快就过去了……”他喘着气,搂过她,一下就又松开了,声音顺着下颚从她头顶上覆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在浩渺的大风里,苏锦凉觉得心底的感情像是要燃起来,把什么都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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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晚上,苏锦凉突然懂了许多,懂了顾临予过去的那段情,懂了,自己今后要怎样陪他走下去。
杜危楼坐在窗边,疾驰的马车和汹涌的风不断戏涌着杏黄的布帘,杜危楼一直正身坐在那儿,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她说,这段感情在当初放弃的时候,便没了任何回头的路。
顾临予坐在外边驾车,马车跑得飞快,在暴风里像发了疯,不管不顾地一直向前。
她说:锦凉你若真心地喜欢他,就把所有未来都交给他,让他带着你走,你要做的,就是坚定地跟着他走。
苏锦凉坐在四面来风里,不知为何听出了好多的凄楚。
一条不回头的路,她曾经也想和他一起走,可她太骄傲,她有那么多是放不下的,她终于是走上了另一条,也不能回头,她在那条路上愈走愈远,最后和他走成了敌手。
*****
刚一入东齐国境,杜危楼就同他们告别了,一个人,什么包袱也没有的,只背着一把剑,
77、71 曾经沧海难为水(四) ...
只身一人,下车走了。
顾临予说,他送送她。
苏锦凉坐在窗边,掀开布帘瞧见她如蔷薇蝴蝶一般的背影。
风已经不刮了,一切平静地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想起自己挽留她时,杜危楼面上怅淡的颜色,她摇摇头,淡淡道:“东齐亦有那么多人是死于我手,回去同样是一个死字……从今往后,唯有漂泊天涯。”
漂泊天涯,多么沉重的一句话,她一介女子,却这般清淡地就说出口。
那两个人行到了柳树古道的岔路口,护送的军队也早被顾临予遣走了。
小道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慢慢地走,顾临予牵着马,杜危楼在他身边,安好地就像这路程还未开始,他们要自此结伴同行一般。
最后,他们停在那株古柳前边,杜危楼“唰”地抽出剑,指在顾临予凛冽的下颚上。
苏锦凉的眼泪落了好大一滴,被她匆匆反手抹掉,一刻不离,瞪大眼睛凝神看着。
片刻,杜危楼收回剑,跨上马飞快走了,整片山林里都是她飒爽的策马声,只是不再轻盈。
顾临予在那扬尘小道上立了好一会,直至那些弥漫全都尘埃落定,才拔起步子回身往回走。
这一日,没有缠绵的夕阳,没有缱绻的流水,没有一个像样的告别。
*****
“也许。”他直视着她的眼睛,平静无澜地告诉她。
她冷笑一声,手腕一动,抽回剑来:“顾临予,这是最后一次。”
她如是说。
“如果我做得到。”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得有点模糊。。重要的以后会交代……
今日更了两章哦~大家不要漏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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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番外·杜危楼·杜鹃啼血 ...
暖水轻拍舫沿,七月流火时节,昏晚的时候便觉得有些凉,该添上一件薄衫。
金陵城的软玉楼里却永像明春,一抹抹色泽妍丽又出挑,水的身段,蛇一般的腰肢,婀婀娜娜,娇柔娉婷。
百花丛里有一簇开得最为俏丽的蔷薇,是蔷薇,美艳、妩媚,还有分言不尽的妖娆,如她一般。
每日梳妆毕,华灯晚上时分,她便懒懒地从阁子里下了楼来,每一踏步子都踮在楼下仰视的客人心上,她慵懒一笑,灯笼挑出来的光把腮红晕开,像把什么都给醉了。
她是软玉楼里最美的一捧蔷薇,可从前,她却是一只杜鹃。
在她心上,住了一个让她啼血的人。
*****
杜危楼遇见顾临予的那年,是六岁。
那日,她穿着件素青小袄,湘妃色绸鞋,缎面的。
鞋头上绣着只杜鹃,她一直低头看,看得很仔细,觉得刺眼,家乡满山的杜鹃花簇拥在一起都不及它刺眼。
娘亲拉着她到赶到袅云顶时,天上烧着绯红的火烧云,满天都是。
娘就是在那样绚烂的颜色里合了眼,直到咽气的最后一刻,她都还牵着她的小手,温度未尽退却。
师傅轻轻唤她,她便听话地把手松开了,不哭也不闹。
她已经送走了好些人,直至此刻,她送走了自己的娘亲,这世上再没有让她扶行一程的人了。
这一年,她六岁。
小危楼在红得火辣辣的颜色里一直专注地盯着自己的鞋面,最后一眼都不愿抬起来看她。
好一会,师傅才说,这从今以后你就跟着为师了,为师多的规矩也没有,便是下了山就再不能返门。
小危楼想:那在这里是待不了多久了,我总是要下山的,我要下山,替吴伯报仇,替锦哥哥报仇,替娘报仇。
师傅指着师兄师姐给她认识,都是些小孩子,她想,只抬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了。
最后,师傅说:“临予,你领着师妹回房,就住你边上那间吧。”
“不要葬了她?”男孩的语气淡淡的,视着静静躺在那里的妇人,像习以为常一般笃静。
要葬了她?小危楼心里大惊,抬起眼时望入一个小男孩,站得笔直,面色沉淡自若,腊八天气了却仍只穿件素白的单衣。
绯红的流云笼着他,眼皮都微微泛着红色。
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并未看她一眼。
小危楼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不知怎地,那句“还是小孩子”在心里竟怎么也吐不出来。
一年过去了,后山的花疏疏落落地全开了起来,檀放贪玩,时常要拉着两个师兄过去看。
她不去,她怕有杜鹃,家乡的杜鹃。
杜危楼出生在一个美丽的村落,娘说,是在逃命的时候生的她,来不及了便躲进了漫山遍野的杜鹃丛里。
她生得像娘一样美丽,像杜鹃一样美丽。她还有一个美丽的姓,娘说,这不是普通的姓,堇儿你要记牢了,你姓微生,这世上,真正的皇帝姓微生。
娘总是说着说着便会落下泪来,小危楼用小手替娘将眼泪都拭了,乖巧地答:娘不要哭,堇儿大了便替爹报仇,替锦哥哥报仇。
娘说,本来有很多哥哥姐姐可以陪自己玩闹新房,可是现在都不在了。
娘说了好多,可她却只记住了一个,因为那个哥哥也叫堇,在自己还未出生之时就隔着肚皮和自己打了招呼,他说堇儿你快些出来,锦哥哥带你去看世上最美的花。
可他终究还是没能够,她的小哥哥,死在了三天三夜的大火里,连一点灰都不留。
娘将锦哥哥本要亲手送给她的礼物转递给了她,她终于,还是看到了这世上最美的花——蔷薇花。
她本不懂娘口中所谓的仇恨,觉得身边有娘陪着,就很好。
可后来,便是无止境的逃亡,无之境的追杀,吴伯走了,慕容哥哥走了,最后,一直牵着她的娘也走了。
她突然想问她的小哥哥,死的时候会不会很疼,会不会很冷,小哥哥你去了天上,以后还能不能带堇儿去看蔷薇花。
六岁的孩子,第一次懂得了仇恨,冰凉从牵着死亡的手一直透到心底。
从那以后,杜危楼练功便特别刻苦,每日都要到月光洒了满身才肯回房,师傅只教些基本招式和心法,全靠自己领悟,师兄们平素也不常练功:弱水同师傅学些玄晦的功课,顾临予大多时候都一个人在房里看书,一套落英剑法她练了整整三月都无甚长进。
她心里很是苦闷,却从不多嘴,师兄们也不爱说话,饭桌上总是师傅一个人乐呵呵地说着,偶尔檀放会傻乎乎地应衬几句,倒显得师傅是小孩子,他们是大人。
而顾临予总会晚来些,他的身子像是不好,饭前总要吃许多味药。师傅招呼他时,他也只是淡淡道:“无妨,本也有许多菜是我要忌口,吃不得的。”
她退下席去的时候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一个人坐在那儿,端着碗,面色沉静,慢条斯理地动着筷子,腰杆依旧挺得笔直。
杜危楼想:真不像个小孩子。
整整一年里,杜危楼没有同顾临予说过一句话。
也并不是没有机会,虽然白日里鲜少碰面,可晚上却是频频相逢,她在袅云顶上练剑,总是听得门“吱悠”开的声音,他素白的身影便从光里走了出来。
他们这样打了一年的照面,每次顾临予神情都是淡淡的,见着她,看见了又像没看见,经过了也不停留,径自就去干自己的事,久而久之,杜危楼便习以为常地将这当做了他们招呼的方式。
第一次说话便是在一个这样的晚上,她的落英剑法练到第三成:染红初落,有了些长进,她心里挺高兴,咬咬牙,想快些将剑法练好了便下山。
她手上紧紧地挽了个剑花,身形一跃便刺了出去。
“太用力了,腕要松。”
她听见身后有声音,回头一看,瞧见那少年站在房内淌泄出的柔光里,腰身笔直,淡淡地看着她。
杜危楼顿了顿,亦站直了身子,柳眉一挑:“我凭什么信你?”
顾临予远远地点了点头:“我只是看着随便说说。”
语毕,便回身进房了。
杜危楼又在月下练了许久,后来,颇想不通地试着松了松腕。
那天晚上,三更天的时候,杜危楼将落英剑法练到了第五成。
第二日,顾临予刚起床,推开门,杜危楼便站在门外,娇小的身子,不甘示弱的表情,扬起头看他:“你教我练剑。”
那几年,顾临予就坐在门前的那方石床上看书,偶尔抬眼见了她几个招式,便指点几句,复又低下头去继续翻页。
他似乎,身子较之以前要好了些,经常也会同大家一起在饭桌上吃饭了,听见好笑的也会笑,逢了什么话题无人知道接答的也会言及一二,只是都是淡淡的,话仍旧不多。
那一年,杜危楼的落英剑法练到了第九成,她想着快了,快了,等练好了剑法,她便下山替娘报仇。
她迫不及待地想变强大,追杀的人却仍旧没有放过她,隔几月便会上山来见一场血光。
那一年,她十岁。纵然剑法再精妙,身躯却比不过来人的力道,尽管招架得吃力,索性身边一直有顾临予护着,未至受伤。
黄昏的时候,来人终于全被抹了脖子,顾临予却受了记极重的剑伤,右臂上,白森森的骨头都能瞧见。
彼时,檀放还是个糊涂的小丫头,眼泪鼻涕,手忙脚乱,扎药扎得他血愈发地流得猛,不要命似地往外冒,顾临予被人狠勒了几下胳膊,不由也紧皱了眉。
杜危楼歉疚地在一旁立了好久,瞧见他苍白的面色,终是看不过去,放了剑过去替他包扎。
她持着布小心地绕了绕,手环过他的胳膊,闻到清新的味道,扎了个结。
“好了。”她抬起桃花明眸近视着他的眼。
此役以后,师傅琢磨着几个孩子的功夫渐入佳境,不再需要这些定期便会自动送上们来替自己省功夫陪徒弟练剑的活靶子了,便拈了个诀,招来一卦迷雾阵,将袅云山锁了起来。
而那一伤之后,杜危楼就常去顾临予房里替他换药,她虽是头一遭做,却常见娘亲这样小心翼翼地给吴伯、慕容哥哥包扎。
她亦学着,每一次都动作轻盈,不会让他流血。
关系像是就这样微妙了起来,再以后,顾临予会陪杜危楼练练剑。
师傅说,多动动,伤好得快。
初夏的傍晚,顾临予同她练落英剑法第十式:锦绣天下。
他们一式一式地拆着剑招,很近的黄昏全蒙在他的脸上,杜危楼头一次散了心,神思跑去了他的面上。他的表情随意而专注,下巴和剑尖都是美好的颜色。
“唰”,他的剑轻易格掉她的,比上她的喉口,视线锋利而凛冽地直指入眼。
“当”,剑震落在地上,她心跳得像快要死一样,不能呼吸地凝着他。
顾临予松松地将剑收了回来,侧身凝着天边渐落的黄昏,随意道:“没上心?”
杜危楼回过神来,有些羞恼,抬头怨他:“为什么你说你平日里不练剑术,只修些防身功夫!”
云层渐渐厚了起来,掩了些本就不甚明亮的光线,顾临予拂了拂袖子,瞧了眼天色,迈下步子打算回房看书:“恩,我就练些防身功夫。”
杜危楼更恼:“那为何我练了五载,还是不成!”
顾临予回转过身瞧着她,竟像是淡淡勾了唇角,持起剑,冰凉的剑身在她漂亮的脸上轻轻拍了拍:“因为……你笨。”
他继转过身回房,身后却直直一记劲剑刺来,杜危楼拔剑而起,不甘示弱的盛颜,喝道:“再来!”
那天晚上,杜危楼终于练成了锦绣天下,落英剑法。
可是她却没有下山。
她爱上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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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再一载,山里的白玉兰长得愈发高直,不知是从哪一日起,他的花期竟是不谢了。
师傅说:山里的灵气好,这玉兰是汇灵成仙了。
此间的杜危楼已出落得愈发倾国倾城,柔美的身段就算穿着短打还是显得出来。
顾临予牵着她的手随便在四下逛逛。
一晃他已长成了高俊的少年,初见时的安和气息一直还在,只是多了几分闲散,经常梳着她的发同她开些玩笑。
他还是喜欢说她笨,他说起来的神情,自然又闲懒,还带了两分独我知晓的霸道。
他给她绾的发,亦总是很好看。
他们仍旧常在袅云顶上练剑,只没有从前那样拼命,黄昏的时候,顾临予会同她一起去落酣泉坐坐。
他有一只玉笛,可以吹起整山的林雀。
杜危楼很喜欢和他坐在一起,将头轻轻枕在他肩上。
他依然是平日的语调,总是不太上心的样子随意同她讲话,那日,他问她为什么那么拼命地练剑。
她闭着眼,极似没有忧虑的样子,自然地答他:“因为有要做的事。”
半晌,她有些枕不安稳,抬起眼来看他。
落酣泉的水哗啦啦地全敲下来,他坐在身旁淡视着前方,俊美无匹。
她视着视着,不自觉将唇角勾了起来。
她很喜欢看他,总盯着他看,从俊眉到深目,再是削鼻薄唇,越看越是欢喜。
她想幸好自己也很美,当得起他。
骄傲的人,你怎样我便要怎样,半分都不能输给你。
杜危楼看着这近旁的侧颜,只觉动心不已,勾手揽住他,将柔软的唇覆了上去。
哗啦啦的泉水,还有大风,两个背负了无法言说的宿命的少年,在潭边大石上,第一次尝到了幸福的味道。
那时杜危楼还小,动了心便给了自己这段情。
她想,她在这世上已一无所有,将来也是要抛却一切去赴死的人。那么……给自己一段情。不过分吧。
在短暂的生命里,燃烧着去爱一场……不过分吧。
可后来才知道,情。是她一生都不要妄想染指的,最奢侈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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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大半年过去,白玉兰的花仍旧没谢,确然是成仙了。
庭燎便是那一年入山的。
杜危楼进门后,师傅曾乐呵呵地说这就是关门弟子了。
可那一年,师傅云游四海归来,便带回了这个少年,凶冷,暴戾,不喜言辞。
师傅对着他,亦像变了个人,没有往日里那样爱玩,成日带着他修习剑法,每一招都极尽心力去教。
庭燎练剑比杜危楼还要拼命,没日没夜,她深夜醒来都能听见坪里挥剑的声音。
有一晚,她夜深梦醒,侧肘起身,盯着月光下的那个影子,微微有些发愣。
梦里,她又梦见了杜鹃花,满山满山的杜鹃花,红得要
78、番外·杜危楼·杜鹃啼血 ...
滴出血来。
她突然将手晃至床边,猛地拔出剑来。
“唰”,清亮的剑芒在黑夜里耀痛了眼睛。
“啪。”她砸下一滴泪。
第二日,杜危楼一推开门便看见顾临予和庭燎在比剑。
这一载里,庭燎练起功来就像玩命一样,他人性子暴戾,又冷漠寡淡,她也懒得寻思甚么机会同他说话。
只是深晚,她从榻上醒来,推开窗户看见那月下挥剑的人儿,心中就有些隐痛。
有什么东西,像蔓草一样,正在疯长……
两人的剑势步步相逼,招招致命,檀放很紧张地在旁边呐喊助威,临予哥哥临予哥哥地唤。
庭燎一自入门,就格外好强,顾临予修为出挑,他便明里暗里,里子面子都要赢他。
杜危楼淡淡扫了一眼,便径自去干自己的了。她知道,顾临予总是会赢的。
可那一日,却是庭燎赢了顾临予,他赢了他,便收了剑,什么也没拿,果断下山。
袅云顶上总是阴天,十日九阴。
庭燎走的每一步都深深钉在她心上。
她要走,她应该走,她的小哥哥,她的娘亲,还有她故乡的大片大片的杜鹃花。
不,那不是她的故乡,她的故乡在长安城,她有这世上最崇高的姓。
她姓微生。
杜危楼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方才比剑的铮铮铁声全碎在她心上,她扶着柱桩,大口大口地喘气。
那天晚上,杜危楼将身世告诉了顾临予。
他们躺在袅云顶上,身边摆着两把剑。
她尽数全告诉了她,身份,未来,以及她和他断了前路的路。
她说得很平静,很轻松,至少是听上去。
她不敢回头看他,怕多望一眼便会犹豫,只好一直盯着天上的星星。
满天都是,璀璨明亮。
“看,等了九日,总算明日是晴天。”杜危楼笑。
“所以,你这么拼命,是为了复国?”他静静的声音。
杜危楼摇头:“我从未想过复什么国,皇位是谁的,我并不稀罕。”
“只是那害了我至亲之人的,我定要一个一个将他们手刃。”杜危楼说得很用力,手指骨节攥得一片苍白。
袅云顶上好空旷,他们静躺在那儿,像宿命洪荒里的一叶扁舟,好渺小。
“第一次,是你告诉我要葬了娘。”
“我知道人死了要入土为安,可我总来不及送他们,所以那时听起来,好惊愕……”
“我的小哥哥死在大火里,灰飞烟灭,吴伯沉了衢水,慕容哥哥倒在了满山的杜鹃花丛,我都来不及……亲手给他们尽一抷土。”
“他日我若死了,我想回袅云山,在白玉兰底下。若是……若是师傅不让我回门,你能不能把我葬在青山绿水的地方,干干净净就好,只是……千万……千万不要有杜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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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危楼此生只见过两次那样大的火烧云,一次是来的时候,再一次,便是走。
她远远地站在黄昏里,握着一柄剑,竹绿的衣裳像要燃起来,她回过头看她,一脸的平静:“顾临予,我要走了。”
我要走了。
火红的霞光透过纸糊窗子漫进来,眼皮上,薄唇上,还有她褪尽了衣裳,那一痕雪脯上。
红红的霞光,酿了她满身。
她有些颤抖,却坚定地走过去,走至他面前。
他的眼神难得有些闪躲,仔细看竟有些许红,别过脸去,抿唇蹙眉道:“你……不必这样。”
她仍旧有些颤抖,执过他的手环在自己腰上,伏□,靠住他的肩膀,偎在他怀里。
她努力抑制着不让自己流出泪来,努力,想把这气味屏息带入腑脏,一生都不会忘掉。
他坚实的胸膛,清淡的怀抱,温热的脖颈,还有轻轻环着的手。
一生都不要忘掉。
可她终于还是哭了,哽咽着低道:“我只是想……如果以后……我不想……被别人糟蹋……至少第一次……”
他滚烫的吻堵了上来,一同落下的还有她滚烫的眼泪。
她拼命地拥紧他,已忘了如何去吻,涌入的全是酸涩,排山倒海滚下喉口。
她好像,还哭出了声音。
顾临予抱起她,怀抱紧而有力。
袅云顶,整个袅云顶,整座袅云山,只差一点就要烧起来。
那一年,她十四岁。
他们就像两个笨拙的孩子,只知道拼命地要,用力地,想要在一起。
床是黑木的,滚烫滚烫,触在一起的肌肤,覆在身上的红霞,还有那落在锦被上如杜鹃啼血的一斑红,灼得人再也打不开眼睛。
他右臂上的疤痕烙入她眼里,她颤抖着去亲吻它,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这是他为她留的伤,真好,这样,他一生都不能将她忘掉。
好久好久,世界才像是凉下来,袅云顶,终于静了。
杜危楼屏着息看他,他陷在黑暗里,他在梦中,紧蹙着眉。
她一点一点地触他,想替他将眉头抚平了,又怕弄醒了他。
这个男人,她曾经那么喜欢看他,越看心里越是欢喜。可现在,只觉怕再多流连一刻,以后便要恨他一世。
杜危楼走的时候,除了剑,只带走了一样东西。
顾临予贴身带着的东西只一样,他曾淡淡提过寥寥几句,是娘亲给的同心结。
杜危楼绞下来一半,带走了。
那夜,顾临予将她的手握得好紧好紧,她还是走了。
深秋的风,吹得透心凉。
杜危楼在下山路上落了好多的眼泪,在灌风里哭得声嘶力竭。
她为什么要看到红杜鹃,为什么要有一朵蔷薇花,为什么,要姓微生!
有那么一刻,她在心里想,如果顾临予许她一个未来,无论是什么样的未来,只要有他,她兴许便会留下来。
只一瞬,她便将那个念头熄灭了。
她是杜危楼,她不会因儿女情长忘掉她至亲的十几条生命。
所以,她要一个人走,谁也不能与她同行,就连顾临予也不行。
因为这是她一个人的事,只有她姓微生,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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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水轻拍舫沿,华灯晚上时分,她便懒懒地从阁子里下了楼来,每一踏步子都踮在楼下仰视的客人心上。
她对每一个客人都笑,送往迎来。
那只骄傲的杜鹃,死在了漫山遍野的火烧云下,再也,没能飞起来。
她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或美或丑,或胖或瘦,大多都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偶尔,也会遇到几颗真心,比若青阳炎。
可她早早地,在十四岁那年,就将所有的爱都燃烧了。
她有一朵蔷薇,她将它别在发上,时时刻刻,都不会忘记她刃仇之恨。
她有一段红丝绦,她将它系在腕上,好知道自己曾经,也那样燃烧过。
她好想,和他永生永世都在那袅云顶上,闲云静日,一切都像落酣泉里的流水一样自然。
可她只有一颗心,一条路。
此去经年,一生一世,她与他再无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我说………………
你们就原谅顾哥哥吧…………
他其实……也是个可怜滴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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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72 讵有青马缄别句(一) ...
顾临予的面色似有两分隐忍,从扬尘的远道走回来,略低着头,直至近旁了才发觉苏锦凉迎了上来。
他抬手轻轻拭掉她的泪,蹙眉:“怎么又哭了?”
“你怎么能就让她那么走了?”苏锦凉红着眼睛,哽咽着问他。
顾临予莫名地瞧了她一眼,想着这姑娘真奇怪,怎么成日琢磨着要把自己男人往别的女人怀里送。
他没有答,只撂开杏黄的布帘,两个字:“上车。”
苏锦凉没动,他就抱起她,将她送进了厢里,自己又坐在前座上,扬起鞭子。
她在车厢里总坐立不安,脑海中一直总浮现着方才杜危楼凄淡的神色,扬尘路上决然离去的萧瑟背影,坐不定,一只手扶着壁站起来。
马车颠簸得很厉害,她跌跌撞撞地掀开帘子。
“你为什么让她走?”她在风里低低地问。
苏锦凉,你到底成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顾临予握紧缰绳,心里一阵烦闷,还是头也不回地吐了句:“她有她要做的事,我也有。”
“可她是个女孩子啊,你怎么能让她一个人……”
顾临予飞快地转头怒视了她一眼,不及停地又继续扬鞭赶车:“我要跟她走了你怎么办?你不也是个女孩子?”
“我……”
马车跑得飞快,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在变幻匆匆的绿意里忽而涌动得有些模糊。
苏锦凉低下头,轻轻道了句:“我也要走了……”
林中日光荫翳,绿色剥落在衣裳上点点斑斑。
顾临予猛地勒紧缰绳,一声马嘶,车骤然停了下来,扬起一漫黄尘。
他顿了好一会,双眉轻轻动了动,才问:“去哪?”
“还没想好……但早晚要走的,先走着看看吧,应该也饿不死人的……”苏锦凉说这话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没底,这个时代女人如果要打工,估摸着也就只有杀手和小姐了,两个都给她试过了,总不至于又做回老本行……其实还可以当老板娘,但是她要上哪去找个老板?
顾临予拈着缰绳在手中掂了掂,轻轻一驭,车轮又缓缓转了起来,行得极是慢。
他皱着眉头,好半天,才淡淡道:“先跟我回去,有了去处再说。”
“你是……要回宫?”她低低问。
他极不情愿,也还是淡淡应了一句。
“那种地方……我去不大好吧……”她琢磨了好久,才摸着脑勺吞吐道。
顾临予没说话,双眉一直紧蹙着,马蹄悠闲而清脆的踱步声。
是……那不是她应该去的地方,墙太高,院太深……她所有的应该是薄雨稍洒的小巷,斜阳初落的旷野,是诸多他想陪她一起去的地方,总归……不是那冷冷几扇窗棂。
可如今他已……她一个人又能去哪呢,她在这世上没有一个家,没有一个可以长伴左右的人。
顾临予心中郁结盘亘不解,手下用力,将车赶快了些。
“我会替你寻一处干净宅子,你暂且先住下,闲时可遣了良友一同玩乐……以后的事,有了打算再说。”
他见着苏锦凉欲言又止的神色,头也不回地扬了马鞭,所有的不畅全泄在乘风的奔跑里,声音被刮得有些飘渺:“不必再推辞……外边风大,你先进去吧。”
她在身边踟蹰了好一会,他才听见布帘被掀开的声音。
顾临予双眉蹙成展不开的样子,“啪!”重重一鞭策下去,车被驭得飞快。
他心里很闷,风再大也不能将那些愁绪吹散。
有很多次,他都想将马车掉头。
不回金陵,不回那不属于他的偌大皇宫,他带她走,去江研,去漠北,去哪都好,他将他的心意尽数告诉她知道,他喜欢她,他想永远和她在一起。
可是他不能……
他和她挨得这样近,不过五步的距离,隔着薄薄一层布帘,竟然会有这样多的想法没让她知道。
他喜欢她,不知是怎样开始,从何时开始,可自从心里有她起,就再没有过别人。
不是没有挣扎过,要放下从前那段感情并不容易,他的心紧闭在那里,可她还是进来了。
努力着抗拒过,自己的未来已成定局,将同他的父亲一样锁在冷冰冰的宫宇里,他不可能再让她像他的娘亲,短暂地爱过一场,便永守着黑暗凄清的冷宫,咫尺天涯。
他将对她的感情全部幽闭在他幼年恐惧的回忆之下,可那些柔软生了触角,一次一次地要将他的心脏捅破。
他的自制力不算差,师傅在他幼时就说过,临予冷静思考起来,真真不像个嫩娃娃。
可有些笑容,你见过一次就不能再忘掉,有些温暖,有过一次就习惯着不断索取。
有些人,牵过一次就不想再放开。
他听她说那些青山绿水,漠北江南,忽而像是受到了蛊惑。
不回去,什么金陵城,什么皇宫,他的身份已替他死去了十八年,如今他是新的,是空白的,他要带她去看万里河山。
情难自禁,他拥抱了她,一次,两次……很多次。
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带她走,却仍旧不安地,只敢许她一个连自己都觉得飘渺的承诺。
他怕,一直都怕,这不安从始至终地存在着,让他不能敞开心扉、撇尽一切地去给她一个未来。
不安由自那日在船舱中与庭燎晤面所语变得强烈,终于,在囚场上为救苏锦凉性命而被迫道出自己身份的一刻起,成为了现实。
那一刻,他不敢看她,他害怕将她那样澄澈美好的笑颜同冰冷死寂的皇墙联系在一起。
那一刻,顾临予觉得什么都死掉了,洒满阳光的前路,他只有她的未来。
冰冷冰冷的。
可明明前几日,他还在林中树下满怀欣喜地等她,他有许多话,是一直没开口的,想要亲口告诉她。他并不擅长说这样的话,心中有几分不符他的紧张,
他想对她说:我一直都是我,这不会变,我喜欢你,也不会变。
顾临予面色沉如玄冰,将长鞭捏得死死的,扬起,落下,他湮天的怒气全挥在了骏马疯狂的奔跑里。
月老祠,桃花树下,批命的夫人将他的命全划在他的手心里。
前世,今生。
他将自己的未来,自己的一切看得透彻清晰,命早早没有选择地摆在了那里,他有什么不死心的。
可这样就要放弃了么,他们的万里河山……他不甘心。
“驾!”
那一记马鞭落下,苏锦凉在厢内惊起,听得触目惊心。
她当然不可能知道他心里有这样诸多的想法,她只觉得马车跑得飞快。
就隔着薄薄的一层布帘,他在外边,已被自己的内心快逼至疯狂。
他带着对她的秘密的爱在深寂长路上孤独地奔跑。
*****
这样疯狂不知疲倦地策马行了好久,日头缓缓地滑过林梢。
顾临予望清眼前光景,忽而缰绳一勒,停了下来。
他凝了片刻,偏头向厢内轻道:“锦凉。”
喉口被凌风剐得层层尽尽,他的声音有些干哑。
“我在,你怎么了?”是她焦急的声音。
他心里一疼,像看见了世上最美丽的东西正在眼前死去。
“无事,你一会不要出来。”他淡淡道。
他又凝着杏黄的布帘看了好一会,像是能看见里边的她,好一会,他才转回身,驭动马车,缓缓地行。
林间碎日轻光,胭脂一样薄的黄昏,全抹在马蹄那一圈白毛上。
他将车停住,下车行步前去。
苏锦凉在厢内听见排山倒海的拜叩声“殿下千岁千千岁”。
她没料到,被这喊声吓得人身一颤,有一种在电视上看的鬼故事成真了的感觉。
余音久久才散,随后是他清淡的声音:“侄儿参见皇叔。”
安陵昌连连几步上前扶住顾临予躬身的双臂,他一手紧握着他的手,另一只稳稳扶住他的肩头。
久不得见,皆是激动不能语,好半天才闻得安陵昌吐一句:“予儿……受苦了。”
顾临予抬眼,将在队前列的众人通扫了一眼,又面不改色地将视线挪回了安陵昌的面上。
苏锦凉在厢内听着那声音总觉得耳熟,一时又不记得是在哪听过。
她紧挨着角落的墙壁坐着,生怕被谁发现了去一般,局促不安,一点声音也不敢有,盘算着一会自己该怎么逃。
她又零落听得几句话。
“殿下今日总算得归……皇上前些时日闻得喜讯,知帝子未丧,喜不自胜,一连几日都食寝不安,今日更是一早就遣了众殿下、百官在此侯驾。陛下本欲亲往,奈何身子……”是那个熟悉的声音,语带了几分欲言又止的伤神。
“六皇叔抬爱,侄儿惶受了……”顾临予淡淡的声音。
六王爷……原来是送她谢梦春画的那个王爷啊……
“四弟在路上盘桓许久,今日总算平安无事,待回宫后替你接风洗尘。”笃直硬磊的声音,硬邦邦,说得例行公事一般,并未听出多少感情。
“谢三哥。”
三皇子?就是宫里那个顽皮的小公主时常念着的很凶的三哥吧……
苏锦凉一个人凝神在厢里听着,倒也听得挺起劲,忽然觉得在场的她都勉强算是认识,人也没有那么局促,缩在壁角的ρi股往中间挪了挪。
再得一阵寒暄,大队人马以收买路钱的阵势横在路中间已很久了,当秘书的小官膝盖跪得失去知觉、再疼、再失去知觉已有好了几回,这才听见安陵昌于夕阳沉沦时的一句朗言:“摆驾回宫,圣上早设好洗尘之宴,贺迎殿下喜回。”
人肉仪仗队再次拜倒,声音震天震地:“吾皇英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史官在跪捧着的册子上飞快记了一笔。
苏锦凉翘着腿在车篷里听得心中好笑,这些人果真是能追捧,请自己儿子吃个饭也要说成英明。
她想得正是开心,整个人甚是不雅地躺在了座椅上,高高翘着二郎腿,听墙角听得进入状态了。
布帘“唰”地被拉开,她射箭般的速度“嗖”地从椅上了正了身子,端坐得贤良无比。
是顾临予淡笑着的脸,笑得有点勉强,向她伸出手:“下车。”
“啊?下……下车?这么多人……不是不……”
“别怕,没事……我也没想到接到了这里。”他瞧着苏锦凉局促不安的窘迫样子,复将手向前展了些,语调尽量地温柔,“来。”
其实那天来的人真的很多,一条长队洋洋洒洒地铺出去了好远。
太阳落山,都快辨不清什么光景,却硬生生被这群家伙华丽丽的衣服给耀亮。
苏锦凉飞快地扫了一眼,都不是什么好鸟……其实照她的性子是不怕这种场合的,大概是和顾临予扯上了关系,想着这就是他以后的亲戚、部下、勾心斗角的对象……等等等等,居然有这么一大班子人……苏锦凉想着,牙齿就清脆畅快地抖了起来。
再然后,她扫到人群里一抹刺眼的身影,小心肝颤了一颤还不够,又接着狂颤了三颤。
她把牙咬得快崩碎地小声问顾临予:“他……他怎么也在……是你……你的兄弟啊?”
“不知,不是。”顾临予明她所指,手里轻轻用力握了握她的,抚道,“别怕,没事,我在。”
那身绛红很是得意地,仔细专注地盯着苏锦凉,漂亮的桃花眼朝她眨了眨。
她这下连脚趾头都抖了。
顾临予牵着她的手走向前来,跪拜的诸官也不敢有何纷议,只在心里估摸着行情。
倒是安陵昌看清她后先笑了:“丫头,怎么又是你?”
苏锦凉还在庭燎那噩梦般的倾城一笑里没缓过劲来,结巴着答他:“王……爷,爷。”
她说完才想起自己方才极为不妥,回过头尴尬地问顾临予:“是不是还要行个礼下个跪什么的?”
顾临予淡淡一笑,轻轻抚了抚她的顶发,让她安下心来,“无事。”
安陵予怕是自己看花了眼,又俯□仔细地瞧了瞧她:“本王还道是自己认错了人……怎么上次那般傲气,今日却只得副小媳妇模样?”
“没……没有……”苏锦凉闪躲着低头,果然小结巴附体了。
“皇叔与她认识?”顾临予问。
“是啊……本王设的好好一个宴,被她把场砸得干干净净。”安陵昌笑得甚是玩味地低头瞧着她。
顾临予了然这是在说前阵传的颇为火热的滕王阁赋诗一事,知他全无恶意,便也笑了,笑毕侧首低道了句:“既是如此,还有一事烦请皇叔相助。”
“予儿请讲。”
顾临予侧头好颜对苏锦凉道:“你先上车。”
便与安陵昌踱去路边繁茂的桑椹林,借一步说话。
“我听闻你早几日被那独孤肃邀至府中,可有刁难?”安陵昌忽变了声音,没那一口官腔,在僻静的树下低声问他。
“无事。”顾临予淡道,“只谈了些无甚紧要的。”
“那
79、72 讵有青马缄别句(一) ...
便好……多的我也不便问,你父皇已在宫里等着了,只是我须告诉你,此番回来并不比早些年轻松,人事你都许提防……本还要再等上几载才妥当接你回来的,何以你……”
“有些事迫不得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罢了。”顾临予淡淡道,“侄儿都懂,皇叔毋须太过操心。”
安陵昌颔首,想起什么才复问:“你方才说的所求之事?”
顾临予拱手作揖,诚恳道:“那位姑娘既是皇叔旧识,还请暂托于王爷府中……侄儿也安心。”
安陵昌笑道:“我还道何事……好说。”
他回头瞟了一眼苏锦凉,那丫头仍旧局促地在人堆里走得晃荡不安的:“你不打算让她进宫?”
顾临予皱眉。
“她确也不宜进宫……”安陵昌欲言又止,“不过你母妃之事……”
顾临予拧眉:“侄儿知道分寸,自然不会过分心急。”
安陵昌笑:“是我多虑了……那丫头就住我府上,我定好好待她。”
顾临予再次拱手,诚谢一二,复又嘱道:“还有几事须请皇叔记下,将她安置在西府我曾住过的那间暖阁里是最好,若是不得,也寻处避风日暖的,她身子畏寒。再来,还烦请皇叔花些心思,遣个信得过的大夫来看,最好不要是宫里的,她身子落了许多旧伤,如今手上又添了新的……”
顾临予一连串说了好多,直至方才才觉不妥,淡颔了首:“是侄儿考虑不周,只顾着说了……稍会详尽书于纸上,差人交由皇叔。”
安陵昌满意地笑:“我和你父皇还忧你从小背寡亲缘,会性子冷漠,看来是我们多虑了。”
顾临予颔首:“让皇叔见笑。”
安陵昌拂袖同他一起向长队行去,他想起什么又侧首问他:“可是你连这个都要瞒她知道?”
顾临予望了群山,眉目怅远,语气淡而寂寥:“既是前路未明,毋须过早强加忧虑于她。”
安陵昌淡笑,宽慰着拍了拍他的肩,再眺首望了望那个灵动的丫头。
苏锦凉脸烧得像个红心鸭蛋,不过饶是这样,也还是没有身边那笼绛红来得艳。
她逃命似地往前走,那人却信步从容,优雅随得寸步不离。
“你……你,这里人很多,你……别乱来。”苏锦凉咬着牙齿低头对庭燎道。
庭燎微微一笑,骨子里淌着坏水的调调再次让她的脚趾头抖了。
“小傻可是说那日之事?放心,今日闲杂人等太多,了无情趣,反正来日方长,我定于远日挑个时间与小傻一解相思。”
苏锦凉被这来日方长,一解相思惊得直抹汗,踉跄着跑了起来。
好死不死,他果真也追了上来,笑得体贴又周到地握住了她的手。
“哎呀……”苏锦凉吃痛地低叫了句。
“受伤了?”庭燎依旧笑眯眯的,“看来他没好好待你。”
苏锦凉吓得坏手也变成好的了,带力挣脱他,焦急四顾地往前走。
“小傻如此着急,可是有何处须我帮忙。”
“没……有。”苏锦凉摇头很快又点头,声音颤着打了好几个弯地问,“我该坐的车在哪?”
庭燎指着不远处一顶绛红的轿子,肯定地点了点头。
“多谢。”苏锦凉像踩着风火轮,嗖地就没影了。
她一股脑钻进去,终于在轿里坐定,还惊魂未甫地气沉了两回丹田,想着这次总算及时逃脱魔爪,没被占什么便宜。
糟糕的念头只持续了两秒,轿帘被掀开了,和轿帘一样红的人躬身挤了进来,在她身边坐下。
苏锦凉心里有些抖,奈何却安于一室,须臾间不敢妄动。
只见庭燎执起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摸了摸。
没摸够,又再摸了摸。
安然坐定了几秒,他笑:“其实挺像坐花轿的,就是挤了些,你说是不是?”
苏锦凉牙齿颤出声来,回头望他,一双美目,笑意盛得满满当当,潋滟流转地看她。
可她笑不出来,苏锦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硬朗些:“这不是我的轿子吗……难道你们还搞男女混合双打的?”
庭燎又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你是小傻还抵赖。”
他那笑容真真是纯善无害,叫一百个女人看也决计看不出什么坏心眼。
“我几时说过这是你的轿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要很久很久以后。。才打算剖析顾哥哥心里的。。
奈何最近讨伐倒戈声让我把持不住了……
我说…………你们真的都错怪他了……人家不三心二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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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73 讵有青马缄别句(二) ...
苏锦凉在顺王府西苑的暖晴阁里落了脚,春天来了,余寒还未散,她变得很赖床。
一是这床委实舒服,挨着枕头闻见气味便能沉沉睡过去。二是近来事情确有些纷杂,人疲软了。三便是……实在没什么事情好干。
每天喝几味药,见几个大夫丫鬟,完了便只能在府里逛逛。苑子修得很漂亮,华美又不失婉约,流觞曲水,雕梁画栋,很是诗意的地方。
人说六王爷一生追慕文人雅风,不爱佳人,看来有几分道理。
照理说这样的日子挺好,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的,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手没好,吃起东西不利索罢了。
但苏锦凉觉着还是颇不自在,许是没正儿八经住过什么“家”,也不知道什么是该干的,什么会冲了礼数,一切都奉行低调为上,不敢发疯撒野,三天不上房揭瓦骨头便痒了。
顾临予不来找她也就罢了,多年未归家,现下定有很多事是要忙的吧。
可竟连弱水那个专业宅男都空了竹楼,不知去向,自己又不敢回沉香苑,弄得陆翌凡他们也联系不上。
无聊到了极致人便会神思游走想许多事情,成天成日地想,今后该去哪呢,难不成真和陆翌凡一起打光棍了?俩人一起开个烟厂贩毒?
苏锦凉在脑子里构了一副极荒谬的图,又狠狠地批上了个叉。
未来想不出头绪,便倒回去想从前:这结伴而游的一路,宇文沂煊和洋鬼子谁能追到夏之呢……自己走得那么仓促,该把卫灼然气到了吧,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再然后……便是他了……
苏锦凉自己都被自己吓一大跳,怎么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心事,和从前……真是太不像了。
这日吃过晚饭,苏锦凉又照例绕府做圆规运动,心中盘算着顾临予如果还不给个信,老子就真卷铺盖走人了!
绕啊绕地就绕到一大片荷花池,春日还未有花,只得满塘翠萍,王府里多得是这种美景,也没什么好稀罕的,她不以为意地踏了水上石阶往亭子里行,再往前几步,巧了,碰上王爷了。
白玉阶,雕龙瑞祥云,吉鼓排开。
琉璃宫灯朱红的绦丝顺风轻摇,大红黄边纹龙长毯一泻而下、千里铺陈,一双织锦踏云靴沉稳步上。
杏黄的锦旗绣着山河日月,纹着华虫、宗彝的明黄袍子下摆翩翩,顾临予长发端整地绾起,束上金冠,信步踏上阶来。
他面色沉淡,这几日虽是一直忙碌劳累却见不得一点疲态,一路稳步向着永明宫去。
堆垒成山的事在脑子里飞速打着转,在踏进殿的前一刻,他还是想起了她。
这几日过得好不好?手上的伤怎么样了?吃饭一定不方便吧……这么多天闷着没人陪她闹一定要上房揭瓦了。
他这样想着步入殿内大厅,向那在床榻上坐躺着的,高高在上的皇帝,他的父亲,屈膝跪下。
“儿臣参见父皇。”
“不必多礼。”安陵昌瞧了眼跟前的丫头,拍了拍身边的石凳,又漫不经心将视线扫去了别处,“知道你是什么性子的丫头,也毋须在本王面前强充礼数。”
苏锦凉愣了愣,也不推辞,只未落座于他身边,择了亭中一条长椅坐下,扬着唇角笑了笑:“大家说六王爷惜才若宝果真没错啊,一定是觉着我肚子里还有两点墨水才对我这般宽厚吧。”
安陵昌扬了扬眉:“丫头倒未比往日减几分伶俐,怎地前几日在我那侄儿身边徒得了副妇人模样?”
苏锦凉楞了楞,不自觉地将双腿盘上了长凳:“我以前是那样么……”
她若有所思地想了会,眼眺着回廊上的飞龙衔檐,一会,傻笑起来:“好像真是,上次那回是挺嚣张,我都忘了……”
安陵昌瞧着她憨憨地摸了摸自己脑勺的样子,端起桌上一盏碧螺春,轮盏略吹了吹,淡笑:“予儿说得没错,你这般随性,确是不宜进宫。”
“宫里有什么好玩的……”苏锦凉随口跟了一句,片刻想起什么,回过头问道,“王爷,顾临予他这一辈子真就要锁在宫里了么?”
“再过得几日他就要做太子了,你说他一辈子在哪?”安陵昌不以为然。
“你呈来的折子朕都看了,办得不错……长风道长果是未少花心思,将予儿栽培得如此出挑,父皇甚是欣慰。”安陵广遣退了四下侍从,合着衣从榻上下了座。
顾临予略颔着首,未发一语。
“父皇本还有些许忧虑,你此次返得仓促,许多未待准备妥当……这一来倒也安心了,太子一事便无须搁置了。”
……
“父皇,此事可还有斟酌余地?”
“……何意?你虽从小不在朕身边,但继位一事也是在书信里早早言明的,早该有所准备了。”
“儿臣……志不在此。”顾临予垂首作揖,沉声应答。
“混账!”安陵广重一拍桌,震得瓷杯玉器低鸣不止,“你……”
他压低了声音怒道:“你此举将你母妃置于何处?!”
安陵广动了怒,原本染病沉沉的身子有些轻颤,握拳的臂膀因愠怒而震颤不止,片刻,更是猛然咳了起来。
顾临予忙一步上前扶住皇帝,护至榻边坐下,自己也挨着坐下,轻抚着他的背顺气。
好长的一会,安陵广的粗喘才渐渐缓下来,四下忽然有些静。
这一场突来的骤病拉近了生疏父子间的距离,安陵广觉得有些欣慰,心里涌起一股湿热,伸手欲轻轻拍拍儿子的手背。
顾临予冷冰冰的声音却突然毫无预兆地在殿内响起:“……父皇当初执意要娶娘,究竟是真心使然抑或只是利用?”
“我知道,他是为了娘吧。”苏锦凉择了个舒服的姿势,枕着长椅扶手,眯着眼睛望着亭顶的壁画,“他说……他爹将娘抢了过来便再没见过面,兴许是发生了什么,才迫不得已让娘进了冷宫。所以……他只有当皇帝,才可以让娘再出来……”
苏锦凉喃喃地念着,凝神瞧着壁画里投水成仙的女子,好一会才回过神问安陵昌:“是这样么……”
安陵昌淡笑:“我怎知皇上的意思,只是……做一个皇帝绝不可能只是为了一个女子这般简单。”
苏锦凉淡淡嗤鼻:“那是为了什么……他又不是当皇帝的料。”
“哦?”安陵昌生疑。
苏锦凉翻身从长椅上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皇帝要胸怀天下,以苍生众责为己任……你看他,成天就只爱盯着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瞧瞧。”
“我侄儿原来是这这般模样?”安陵昌扬眉。
“是啊……他那个人,没劲得很呢……”苏锦凉侧过身,趴在亭椅靠背上。
池塘里下起了薄雨,轻轻点点的,是一会就停的春雨。
“所以……不要让他干这个了……”苏锦凉呆呆望着水中溅动的涟漪,“他志不在此,一生要就这么被关着的话……好没意思啊。”
“这次就不多加责怪……朕当你是于宫外泊久了,天性无拘了些。”安陵广面色肃然,方才一番谈话想是耗了许多心力,额上沁了一层薄汗,起身想寻了茶来喝,“……你年纪也不小了,父皇是时考虑你的婚事,替你定定心。”
“儿臣已有中意之人。”
安陵广披衣欲起,闻着此言顿住了,片刻又坐回去,俯眼视他:“是和你一起回来的那个丫头?”
顾临予抬头,面容坚定,声音掷地有声,一字一顿:“我要娶她。”
“不知道他以后会娶什么样的姑娘……”苏锦凉伸出手觉了觉细雨,尔后闭着眼枕在臂上,“在那个位子上,今后定是要做许多身不由己的荒唐事吧。”
安陵昌闻得她一言一行笑了,轻放下杯盏:“丫头你就那么厌恶皇宫,将它说得同修罗炼狱一般。”
“有么?”苏锦凉没意识道,想了想,又说,“是吧……我觉得到处都是墙,将心关着,挺可怕的,做什么事要思前想后的顾虑算计,带着目的……”她勉强地笑了笑,笑容纯真又美好,“许是我想多了吧。”
“罢了,你有何想法便依着自己的来,既是有了喜欢的便娶了,父皇不多过问……只那事,无半点商量余地。”安陵广渐露疲态,裹着披衣起身,挥了挥手,“朕累了,你下去吧。”
顾临予又在原地跪了片刻,才面无表情起身,“谢父皇。”
夜晚垂落下来,永明宫里当差的宫女都被安陵广遣退,还未来得及点上烛台,窗棱间漏下一点光,偌大的宫殿空空寂寂,幽幽暗暗的。
顾临予推门之际,闻得身后父亲沉声的低语:“你今日既会同朕提这样的请求,也该了然朕当年迎娶眉儿的心意。”
他只觉心口一阵难扼的悲怆,手上用了用力,推开门。
亭外的雨停了,安陵昌起身,掂了掂袖子:“时辰不早了,同你这丫头说话倒也打发得快。”
苏锦凉亦了然起身:“王爷可是又要去会门客?”
顺王府上圈着许多门客,多是才高八斗的,亦有下人嚼舌根子时说:王爷就是这些文人墨客的见得太多了,才至今都未婚娶。
安陵昌噙着笑敲了敲苏锦凉的脑袋瓜:“你这丫头若肯来,可把我养的那圈没用的都给比下去。”
夜幕从天际上扯落下来,已有些辨不清人的表情,可她的笑容还是在这夜里熠熠发光:“王爷说笑了,我也就会些小聪明,磨磨嘴皮子。”
“小聪明好……本王走了。”安陵昌笑着开了步子,“你好些养伤,这几日予儿忙,等他得闲了就来看你,到时候别拖着个病手……那他该怨我这个做叔的没待好你了。”
他笑着还没走开两步,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对了……我听下人们说,你会摆弄种新巧的琴?”
苏锦凉楞了楞,想着应该是说她这几日闲来无事在房里弹的吉他,点头:“是啊。”
安陵昌笑了:“正好今日老三得了本新琴谱说要赠我,一会儿有人送过来,晚上我差人给你送去,你也弄个曲儿给本王听听开眼。”
苏锦凉点了点头,又忙招呼道:“好……王爷你快去吧,大家都早侯着你了。”
安陵昌走后,苏锦凉又一个人在亭子里坐了好一会。
方才同他的谈话让她想起了许多事,她是变了许多……变得不像她了。
从前只顾着要一直跟着他走,很久都没有停下来要看看自己,现在终于得一段清净时光,她却好像迷失了自己一般。
她跟着他走,却把自己弄丢了。
她有一搭没一搭凌乱地想着,又埋下头看塘里戏游萍的鱼,黑漆漆的什么也没瞧见。
“锦姑娘……锦姑娘。”
苏锦凉听见由远及近的叫唤,扭过头,胖管家歪歪扭扭地跑了过来。
他直喘着气地问她:“我方才……还见……王爷同姑娘在亭里说话,怎地……一晃就没影了?”
“哦……王爷去见他的门客了,王管家可是有事?”苏锦凉忧心忡忡地瞧着来人的身材,想着能长这么胖也真是难为他了。
“没啥大事……就是王爷要的琴谱送来了,我想请示他搁哪间阁子比较好?”
“琴谱?巧了,王爷才说晚上叫人给我送过来呢……那我去拿好了,省得人再辛苦跑一趟,正好也能提早琢磨琢磨弹给王爷听。”苏锦凉大大咧咧,不以为意地,“去哪拿呀?”
“这……”
王管家其实是想告诉王爷,今日那琴谱是庭燎公子亲自送来的,王爷是否要前去礼待一番,可现下王爷既在礼贤,又不好怠慢了苏锦凉……
胖管家陪着笑点了点头,满是歉意:“那有劳姑娘了,就在北边沁芳亭呢。”
苏锦凉点头应了就奔了过去,大概这是十几天来的头一桩差,她兴奋得竟然忘了自己是路痴的这回事。
在园子里绕来绕去折腾了大半个时辰的都没寻到,偏偏这会子又是下人们用膳的时候,她荡了好久才抓住一个活口将她领过去。
那边林里庭燎已是等得火冒三丈了,若要在自己地盘上定是直接把手下的桌子拍碎了走人。
他想着待会就算是安陵昌亲自来了都不给他什么好脸色看。
然后等啊等的,苏锦凉像个陀螺一般在梅林里晕头转向地挪进来了。
还隔着好远呢,她就开始点头哈腰,一口一个对不起,林子太大不认识路,让您等久了真是不好意思。
这一连串的抱歉到了跟前,抬眼一看是他,那两眼一翻,小身板抖了抖,就跟见了鬼似的。
庭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将琴谱往苏锦凉身上一甩,转身就走。
他微敞的衣襟压不住他烦怒的火气,随手一扯便将它拉开了些,月亮也升起来了,像是为他而来,为窥探他胸前袒露着的那段深狭的肌肤。
苏锦凉在原地挣扎了许久,想着虽然这个男人害她前阵子脚趾发抖了整个晚上,但今日她也让他在亭里没女人消遣地等了一个时辰。
呃……苏锦凉寻思着还是开口叫了他:“喂……喂!”
庭燎大步流星的背影当真是生风,苏锦凉追得飞快才赶上,忙着解释去拉他的袖子。
这一拉便是轻薄,更难作解释了。
苏锦凉也瞠目结舌的,这男人的衣服怎么比女人的还好脱,轻轻一拉便要滑大片肩膀的。
她望着眼前雪
80、73 讵有青马缄别句(二) ...
一般柔滑的肤,剑锋般硬朗的轮廓——很是销魂的一块肩膀,使劲吞了吞口水,然后茫然地抬起脸:“我什么都没干……它自己掉的。”
庭燎不耐烦地拉起衣襟,瞧着她:“还有什么事?”
苏锦凉楞了楞,大概是没料到他这样的反应:“没……没。”
庭燎二话不说又转身走了,许是心里的火气太盛,没走开两步觉着这是决计压不下的,怎么都该泄泄愤,还没人敢叫他庭燎等上整整一个时辰呢。
他转回头去,果然那丫头还傻呆呆地站在原地,大概是又忘记回去的路了。
“喂。”庭燎生硬地拍了拍苏锦凉的肩,想起自己这样子不大和善,又堆了抹不甚自然的笑。
“啊?”苏锦凉茫然地转过头,月光下,他俊秀精致的脸铺上了一层好看的银灰,如扇的长睫下是一双潋滟的眸子,直直视着她,不知为什么,好像今天看上去没那么可怕。
庭燎惋惜地叹了口气:“无事……我就是想着有些可惜。”
“啥?”苏锦凉挠了挠头。
庭燎执起她的手,目光恳切沉痛:“也不知这一事后……我俩还有没有一点缘分……”
苏锦凉这下要把头都挠烂了,没明白这厮这般深情的凝望是要干嘛。
“你知道……我是他的人,三殿下要干什么我是决计不能拦的……若你真有心于我也就罢了,好歹我能为了你拼一条命也算值得,可……”庭燎痛不欲生地别过脸去,泫然欲泣,“可你竟一心只念着那安陵予……”
苏锦凉看得一愣一愣的,好想问问他,自己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害的他这般伤心。
“我也没别的话好说了……只期若这一夜是我活了下来,你好歹今后能给我一个重来的机会……若是……若是我死了……”庭燎假惺惺地抬起袖子拭了把泪。
苏锦凉瞪大了眼睛:兄弟……真哭了啊……
“我只求你记住……要杀他并非我本愿……实在……实在是身不由己。”庭燎以爱这土地爱得深沉的口吻握住苏锦凉的手抖了一抖,终于含恨而去。
天地良心,苏锦凉发誓绝对看到那男人的眼圈是红了的。
她半天才回过神来,颇感世界真奇妙地往回去的路上走,想着这男人真不简单,说风就是雨的。
他刚才生离死别地同她说的一堆到底是什么,还“要杀他并非我本愿呢”,这不是逼良为娼么。
苏锦凉干笑了两声地走着,忽然脑子“唰”地闪过一道利芒。
杀,三殿下,安陵予,太子……
苏锦凉腿下发软地一连退了好几步,月光打在脸上,她的嘴唇和脸都是一片惨白。
她脑子里嗡嗡炸响,忽然猛地转身,拔腿就往林外跑。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现…………我把顾临予的内心一亮白…………他就像变了个人似地……
难道他应该一直神秘着……被误会着……最后沦为一个渣男……我再给他立一块革命烈士墓么………………
好悲壮的顾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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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74 讵有青马缄别句(三) ...
“求求你……让我进去吧……”苏锦凉眼泪都急了出来,把身上最后一点碎银子也掏了个干净,又抠了些在江研买的小玩意,七零八落地全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两个守门小兵看得一愣一愣地,但还是色厉内荏道:“姑娘,军令如山,闲杂人等不得入城。”
苏锦凉怒红了眼,把刺给抽了出来,奈何一只手又是废的。双刺跟着一起残废了,沮丧地暗骂了声:“妈的!”
她方才听了庭燎那席闪烁的话,便惊慌失措,一路跑出林子地路也不迷了,魂不守舍直至了安陵昌会客室外才定在原地。
不能找他!他是个王爷,三皇子也是他的侄子,顾临予也是,谁知道他的心偏着哪一边,弄不好反而会害了他!
苏锦凉想着又飞快地转身跑回去,一路小跑变为狂奔:还好……还好及时冷静了,未惊动他人,现在要怎么办……对……找他,这些人都不清楚底细,不可托付,自己要亲口告诉他!”
苏锦凉翻墙跃地,动作熟练得就像前日都还在做杀手,她飞快地往皇城方向赶,虽是不识路,却知道最宽的那条定是通往皇城的。
一路上倒也顺利,却在这门口被拦下了。
几位守门小哥估摸看着苏锦凉也不是什么恶人,单薄的身子哭得咬牙切齿的着实可怜,便有一位软了心肠,挠了挠头向她道:“姑娘,你别哭了,你要找谁,小的若认识进去帮你通报一声,叫他出来会你。”
苏锦凉楞了楞,那眼泪就跟断线的珠子似的落,自己这样残废着肯定也是打不过人家,可待他们这一趟跑下来,不知道会不会已经出事了……他妈的又没别的办法……
苏锦凉的脸色很凄切,倏地松开手,抹了把眼泪。
“那好,我找你们四皇子,安陵予。”她换了套故作镇定的表情,不想叫别人看出什么破绽,打草惊蛇。
小哥的腿软了一下,这来头大了,他有些犯晕。
犯晕的小哥还是很好心肠的提着他的红缨枪往宫城里头跑了。
苏锦凉靠着永乐门,拳头不停地抖,黑砺的墙壁磕的背生生的疼,她全顾不上,只一直念着不要有事……不要有事……
“锦凉?”
像过去了漫长的时间,她才听得一声低唤,回头见他立在一挑灯笼下,面色好好的,他好好的。
她忽然激动得涌落了两滴泪,很快又定下神来,没事就好,没事现在想办法,不慌就不会出什么岔子。
她上前紧握住他的手,声音有些抖:“你今晚要小心,有人……”
“回去再说。”顾临予蹙眉,执紧她的手把她向怀里带了些,一路向宫里快行。
传话的小哥仍旧有些紧张地挠了挠头,脸都红了。
对面的那位身子站得笔直,视线却随着二人直飘进了宫里,“原来这就是近日传得厉害的四皇子啊,看来命不同,过得和平民一样也是不同,果真一表人才。”
他回过头,瞧见仍在跟前红着一张脸的张勇,吆喝着唬他:“嗨!咋的,脸红得和一孙子似的!”
小哥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没事……就觉得挺好……有个媳妇儿挺好。”
*****
行了好久,才到顾临予的偏安殿。
一路上她好多次都忍不住要开口,全被顾临予淡淡拧眉止了。
“隔墙有耳。”
实在忍不住,门一推开,她便脱口而出:“顾临予……今晚……”
顾临予挥手,示意四下仆从都退下,直至雕花的黑桃木门被轻轻合上了,他才淡淡视着苏锦凉。
“说。”
苏锦凉急匆匆地道了一遍原委,她太紧张,有些语无伦次,顾临予听得不甚明白。
他背着身子在书桌前倒了杯茶,银白绦金的发带轻轻垂下来,金色的腰封束着,显得人愈发挺拔。
他把茶端给她:“你方才说的……红得很不要脸的那个……是说庭燎?”
“他叫庭燎?”苏锦凉气还没顺过来,没心思喝水,“我不知道……就是那个,我很不屑的……”
……
“他说他要来杀我?”顾临予笑。
他面上半点急的样子也看不出,转身又向着书桌走过去坐下了,展开方才急急离开未看完的折子,看了片刻,想起了什么好笑的,又轻轻勾了唇角。
苏锦凉急得人都楞了,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问:“你果真就坐在这等着他来杀么?”
顾临予翻过一页,没抬头:“他是我的人。”
苏锦凉没领悟过来:“什么意思?”
顾临予抬头淡淡道:“你毋须管,若以后碰了他,那话爱听不听,爱信不信,别放在心上便是了。”
她还想再问,是他先出了声:“过来,看看你的手。”
她低应了一句走过去,心思却仍全不在上边,自己一个人想了好久,又问了句:“那现在是没事了么?”
“恩,没事了。”他淡淡道,
她这才算回过神来,抬眼望他,发觉和他挨得很近。
他凝神瞧着她的手,样子熟悉又陌生地,她看了好一会才发觉他这是变了装束,往日随意散着的长发用银绦束起来了大半,穿的也不是旧来那般轻飘随意,是一身庄重的袍子。
苏锦凉仔细瞧了瞧:“顾临予,你这样子好奇怪。”
顾临予抬头,对上她认真的眼神,淡淡笑了笑:“我还是我,不过换了身衣裳,有什么奇怪的。”
“奇怪的。”苏锦凉又认真点头。
他还是那副神情,淡淡笑了笑,有点勉强,想起什么,又抬手合了折子,看向她:“我还没吃饭,一起吃个饭吧。”
苏锦凉大惊小怪:“你怎么能还不吃饭,那不早饿死了?”
顾临予唤来丫鬟,差御膳房做几个清淡的菜送过来,再回头轻轻揉着脑侧,应付她的张牙舞爪。
其实他不饿,是琢磨着她一路担忧过来,照那好吃的性子一会该饿了。
只过了盏茶便上菜了,确是清淡,全是羹肴素果的,她瞧一眼,便不想动勺子,坐在他身边没精打采。
“不是说手全好了么,吃啊。”顾临予冷冷看着她。
苏锦凉知道露馅了,陪着笑,傻傻地“嘿嘿”。
他端起碗,舀了勺白玉膳肴羹,轻轻吹一口送至她面前,神色淡淡的,一个字:“喝。”
苏锦凉低头浅抿一口,想起了什么,不及吞咽就抬头含糊不清地问:“我听王爷说……你要做……太子啊?”
他只轻轻动了一下眉,又舀起一勺,面无表情地:“恩。”
她张口吞了,入喉丝丝甜甜,已全被吹凉了,又自然地问:“那你想么……”
他沉默地喂了她几勺羹,瓷勺撞碗的声音有些惊乍,舀起、吹凉,他耐心重复这动作好片刻,不看她的眼神,半晌才道:“是。”
短促、有力、不容置疑。
丝滑的羹溜进喉管,尝到些错愕的滚烫,看来还是未尽凉却。
苏锦凉不动声色地拭了拭嘴,本以为他定是不会情愿的,那她就要好好问问他,此事还有没有可以周转的余地,不然下半辈子得活生生地困在这儿了,可不想他竟……
苏锦凉不觉有有些灰心,他若真是一直准备回宫接继这天下……那先前同她说的,一起踏遍万里河山,算什么……
空白得长了就要叫人看出尴尬,苏锦凉心内沮丧便无心去想那说辞,只顺水推舟地接了句:“那以后当了皇帝,要娶很多老婆吧。”
顾临予楞了片刻,笑了,重重“恩”了一句,瞧着她的眸子十分玩味,不甚好意。
待她反应过来,先有得半刻羞恼,再果决地从他手上将碗抢了来,伏在桌上“扑哧扑哧”不顾形象地一通猛喝。
她将脸埋进碗里,满嘴都是碧透的羹丝,闷吃了好半会,才愤懑着自言自语:“多了好!累死你!”
“什么?”他往她埋头的碟子前夹了几块豌豆黄,抬眼问她。
“我说……”苏锦凉深吸了口气道,“娶这么多老婆,你就不怕忙不过来,照顾不周?”
顾临予佯装自然地替她擦了嘴边一圈狼藉,忍着笑意道:“恩……这个,只要功夫好,别的都不是问题。”
他搁下筷子抬起眼,面前姑娘的脸,有趣地憋红了。
*****
夜晚把宫墙描成了暗红色,“哗啦啦”“哗啦啦”的叶诉声低语着延绵不绝,阴影摇摇晃晃地覆下来,蓬松而柔软,将他们笼在里边。
像是一湾叶做的海水,光影交错,软浪拍耳。
起了风,有点凉,他伸手牵住她,安静地穿过那一层层的浪潮。
一条长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他有很多次的欲言又止,呼吸在风里有些重,行了好久,眼前的光亮忽然盛了些,是永乐门的城墙上挑挂着的一长沓红灯笼。
顾临予停下步子,回头看她:“轿子在门外右拐五十步的古柳下侯着,你上去了直接回王府,不要再流连他处。”
她顺从地点点头,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回头问他,风轻轻从脚边卷了过去。
“是不是我今日走了,以后就难见到你了?”
她的眼神在黑暗里很明亮,跳着微光,看着他。
顾临予轻点了头:“不要常进宫来。”
“恩,知道了。”她微低着头,是早就料到的回答,却仍有些黯然。踟蹰开步子,又稍偏回头补了一句,“不过我今天是翻墙出来的……没惊动府里的人,如果还是给你添了麻烦,我很抱歉。”
顾临予狠狠皱了眉,大步赶上拉住她,衣袍凛凛作响。
“哗啦啦”,又淌来一阵叶浪,他拉住她,声音急而低:“不,你今日能来……我很高兴。”
初春的风,说冷不冷,但吹在身上还是有些凉。
刘攀挲了挲袖子,想着这四更早打过了,怎么换班的人还不来,守城的差真难当,一抬眼,张勇那没出息的又在往宫里头望。
刘攀也跟着望了望,远远树影下的两人,抵首相对,瞧那缠绵的样子,定是在说什么温软的情话罢,早见怪不怪了,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不过往日里,三皇子、七殿下瞧上了哪家小姐,也是没几日就大红花轿地送进宫的,像这般宫里宫外的倒也有些稀奇。
“那你见了危楼姐姐还那么紧张……”原来是女的就要吃醋。
顾临予笑了笑:“我瞧着你见到卫灼然也挺欢喜的不是?”
苏锦凉扬眉就想辩驳,但想了想好像的确是那么回事,但又……不完全是那么回事,神色恹恹的,百口莫辩地焉巴了下来。
顾临予从腰间扯下那块白玉,叠置她掌心,同她的手一齐握住了:“以后直接拿这个来找我,无须请示他人。”
“这东西不是很重要么……不能随便给人吧。”苏锦凉连忙推搡。
“一块破符罢了。”他轻皱了眉,淡淡地,让她宽心又补了句,“不过就是个表明身份的物什,现下我回来了还怕什么。”
苏锦凉觉得在理,便不推辞,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想起从前一大群人为了块假的拼得头破血流,身首异处的样子,真也挺可笑。
她拿着白玉符扬了扬,那笑容像是提前渡了阳春三月:“你说我现在把这块真的给我们门主,他会不会赏我个小楼主当当?”
她嘴咧得大大的,唇边还余着小点豌豆黄,是太草莽无拘的姑娘。
顾临予抬起手轻轻拭了,或许,他就是中意她这份洒脱,灵动无双,只期要长久以往的如此才好。
不经意,碰到了她的唇,他亦不避开,指腹轻摩着她下唇的一殷娇红,温暖、潮湿、柔软。
她微启着唇,好像有清芬渐吐,是方才豌豆黄的味道,是江研风雨的味道,是……青梅酒的味道。
顾临予俯□,轻轻贴上那小片柔软。
“洒洒洒”,层层繁茂的叶,摩挲声温柔而细小,绵长得涌动不止。
他们像融在这叶的深海里,影子投在地上,被摇得细碎斑驳,却始终交叠。
苏锦凉从来没想过顾临予的吻是这样的,又清又凉,像风里飘来的落酣泉的水,和着初春冰透的空气,让她只想闭上眼睛。
可,如若不看着他,怎能知道这不是自己的臆想。
面前的人轻阖着双目,面容安好和静,这双眼如果闭上,是永远觉不出他周身的凛冽锋芒,就像一个玉兰般清淡的少年,还只是个少年,亦需要柔软的爱,温暖的对待。
她看见有清浅的花,一小簇一小簇,间或被风卷落下来,净白细小,在风中跌宕。
是什么花呢?苏锦凉想,到了二月才开……可好歹也终是开了。
顾临予一手牵着她,一手轻轻捧住她的脸。
深深的皇墙院落,他拥着她站在一隅,脚下是碧嫩的青草,她的唇比涧泉还要柔软,浅尝轻探,就尝到沐风的甘甜。
风泠然卷过湿地,他环住她的腰,往怀里带了些,避去那些凉意。
如若不是在这深宫多好,没有嵯峨的宫墙,威严的红黄,他们在白墙青
81、74 讵有青马缄别句(三) ...
瓦、菁菁院落里,似这般,轻轻地相拥,安静的亲吻。
温存间,他轻蹙眉撤离,凉风又淌过二人之间。
苏锦凉睁开眼,心脏一下一下就像跳在耳边,她直视着他,怔怔地问:“你喜欢我么?”
声音轻轻的,有一小点儿哑。
他的手未离开她的面,一点一点,极有耐心地轻摩她的眉,纤细如柳下是坚强的眉骨。
他凝着她开口,淡却肯定:“信我。”
信你……你要我信你什么呢?
苏锦凉三步一回望地往城外走,墙上的大红灯笼映的桥洞里幽幽的。
你从来都不说,什么都不告诉我知道,叫我信你什么呢?她这样想。
那么漫长的时光里,苏锦凉只能靠自己的猜忌,一点点地摸索感应他的心里,依此懵懂前行,单她又想,她一路尾随他至此,其实也是因信他,才不计较这脚下的路是走到了哪儿。
顾临予瞧见她一步三回头,背影被灯笼微微染出了红色,直至那身影看不见了,听见了起轿时,轿沿清脆的铃铛声,他才转身,轻拂了衣摆往回走。
落叶匆匆卷过履下。
他要她信他什么呢,他想,这样轻飘的一句承诺。
不过如今,他能给她的除了一颗滚烫的真心,还有什么是可以肯定的。
顾临予皱了眉,眉间轻轻涌动不平。
那是烛幽殿凄森的窗棂,一张又一张纷沓至地上的素纸,朱门永闭,里边只有一个人,一个声音。
是娘在反复念纸上的最后一句:与君百日醉,愿渡浮生闲。
娘的手凉得不能再凉,握住他的不厌其烦地说和爹的故事,那个年轻的男人亦是秉着真心说:眉儿,今后愿与你共守这锦绣天下。
锦绣,天下。却终只得徒壁三寸,暗室凄凄。
而他的爹,在门外步履匆匆地走过多少回,却不能够将这扇门推开,看一眼这位曾说要共度浮生、共守天下的女子。
顾临予匆匆踏过榴芳苑的碎石小道,步子有些急。
他决不能让她若他娘一般,她应当永远无拘,自由,像他们初识时一样美好。
可他也想留住她,在身边,寸步不离,这只是爱一个人时,最自私的念头。
顾临予推开偏安殿的门,月亮高高升起,将他的影子拖得好长好长,单薄而寂寥。
那“吱悠”——重门转开的声音,就像谁,极轻极轻的一声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是困了写不完了……
啊啊。。这就当落落给大家的福利吧。。。补更的字是不要钱的。嘿嘿。。感谢大家的支持。mua~~~~~~
(已更完)mua~~~~~~~
82
82、75 帝王旧迹今人赏(一) ...
三月阳春,建邺城里的排荫高树都添了一层新绿。
这一月,东齐发生了几件大事。
其一,前朝顺亲王后裔、拥兵久据碗灵岛的李子尧近日持军符入城,似有归顺之意,倘若此行得成,不仅剜去了东齐朝野上下的一块心病,更是为缓化今前两朝的恩怨因由积了一桩功德。
其二,当今圣上的旧疾愈显加重之势,已有几日不朝,皇子大臣举朝祭天,百姓焚衣洒酒,愿为陛下除却病魇。
焚衣洒酒乃是东齐民俗,烧掉一件陈年旧衣,除尽颓然之气,洒酒于门庭,可避浊秽,虽是无甚根据之举,但百姓能有此一心,已是难得。
其三,久悬不定的储君之位于这月初一终于归了主,是流于民间,身世坎坷又神秘的非官方人选四皇子安陵予。
立储那日,有踏青的年轻人瞧见埋没已久的柳陌古井上又腾起了紫烟瑞气,是个好兆头。于是不日便有传言流于市集坊间,当今太子是携寂世百年的南阳帝珠而归,帝珠重现,当世必得一位明君。
苏锦凉听弱水说完这些,颇感不踏街集三日便不知这市面上已沦落成了何种样貌。
一通牛饮,她掷了杯子,抹嘴向竹桌对面的青衣男子笑道:“重砂说得对,我果真总要糟蹋你的好茶。”
弱水轻淡一笑,拂袖又将茶盏满上,袅袅的馨香氤氲满室:“我知锦凉重的是那份人心情义,并不拘于此。”
苏锦凉巧颜一笑,忽又正了色:“我在做的这些,你不要告诉他哈……”
弱水颔首:“既已允诺,定当做到。”
苏锦凉摆弄着那只竹杯,愣愣地凝着自言自语道:“我也只是想帮帮他……哪怕一点也好……”
葱牙小指轻顺着竹杯上的纹路摩过去,她轻问了一句:“他近来很忙吧……”
弱水揭盖装盛茶叶的竹盒,和声道:“殿下既劳于政事又要挂心圣上病疾,自然智疲辛苦。”
苏锦凉连连摆手:“你别叫他殿下……我听着别扭。”
“在其位便身尽其职,此般亦算自在。”
“行行……你叫着……”苏锦凉嘟囔着站起来,“你那想法我向来是难以理解的。”
她拍了拍衣襟,又恢复神清气爽的样子:“那你快些把东西给他吧……也不知道急不急的,我去忙我的了,间谍真难当!”
她抱怨似地大大撑了个懒腰,低首一看,弱水又烹上了一竹好茶。
她好奇地盯着火苗瞧了瞧,突然冒出声来:“我瞧见那些风雅人士都爱集些新雪陈雪啥的来泡茶,怎没见你也弄弄。”
弱水淡笑:“原是有的,只是锦凉你体性畏寒,未摆来招待。”
苏锦凉楞了楞,展颜诚心笑道:“谢谢你,弱水。”
弱水依旧是淡若清风的浅笑,馨茶汩汩坠入杯底,茶叶在沸水中翻浮。
“我不期言谢,只求你将来莫要怨我便是好了。”冰润五指轻拈了一余新叶洒于水上,碧嫩与陈绿相映,又是一壶好茶。
这话弱水很早以前就已说过了,那时的她还远不是现在这模样。
苏锦凉笑了笑,推开竹门——弱水这些高深莫测的话,她是从来不会放在心上的。
她摸了摸门上丰圆的竹壁,喟叹道:“我是真喜欢你这竹楼,住在这里……什么都香了。”
她拍了拍碧竹:“走了。”
三月,煦阳明媚,苏锦凉走在竹径上,忽然感觉时间像过去了很久一般。可明明去年今日,她都还和陆翌凡在这草地上打过一架。
陆翌凡……前些日子听说他从外边回来了,近来忙得都没有时间去见见他。哎……还是先搁着吧,苏锦凉拨开一弄竹枝。
她抬手拦了拦强盛的日光,想起方才弱水同她说的争兵一事……
李子尧……还是一年前有缘得以一见,那时他还许诺……罢了……连姓名都没留一个的,全作无名英雄了,他应当亦是不记得自己了。
也不知他此行究为何意,瞧着是个不错的人,但愿不要同那安陵昊有什么关系才好。
苏锦凉脚下深深浅浅地走着,心里不甚踏实,总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会出什么岔子,思索再三,决定还是先去找庭燎问问,他也好久不来王府了。
想着,便折了个道,往三皇子安陵昊闲居之所行去。
这建邺城分三层守兵,把住各个城门,严督往来,将城里划为三区辖统。
第一层便是金陵的地界,城外还是通去各地的商道,城里便是灵杰宝地,百姓与高官同住,商人、文豪,还有蜿蜒而过的秦淮河里最多情的女儿,正是俗世雅韵并存的民生百态。
城中东南方再坐着一内城,沿城墙而行,一天不可尽,此为皇城。
皇城的把守虽亦严密,但只须持有通关的文牒,符令,便可通行,无须作人员往来的记录。各王爷府邸、他国来使,国子监,祭天坛便落于此。
每日,进奉宫中的巧物也是先送抵皇城进行甄选,再由宫中四司差人来取。这皇城里虽绝去市井民气,但亦热热闹闹的,各国来使风情,琳琅满目的贡品,品来也是另一般滋味。
入了皇城,往最深处走,愈见得路华叶茂,人声僻静,过了环兵严守的四门,便步入这金陵城中最后一城,也是最重一城——宫城。
当今圣上、六宫妃嫔、太子、及未封王的皇子、未婚嫁的公主便居于此,宫内幽静肃清,无半分吵嚷,行于其间,闻不得人声只入耳鞋履的匆匆,鸟雀的清鸣,御花园中偶听得几声出谷黄莺般的倩笑,是这东齐最美丽的女人们。
三皇子安陵昊虽未及封王,但太子已定,移居皇城也是早晚的事,况且安陵昊门客众多,平日里一般也是宿于皇城偏府的,庭燎便是这安陵昊诸多门客中的上座者,苏锦凉此刻形色恹恹地,就是向那皇城里行。
其实这三月对苏锦凉来说,亦有诸多变数。
情爱没谈上就不说了,和顾临予更是连面都没好好见过,只偶在宫中远远打过几个照面。好不容易有一次是六王爷的寿辰,他作为贤侄一名自是要来贺寿的,可这一来便齐刷刷地来了,众目睽睽之下,顾临予也不好有何妄举,两人只得隔着千万人地遥遥站着。
眉目传情这等需要风月情趣的事就更不指望他俩能干上了,于是便是金风玉露难相逢。
其实若单单只是如此也就罢了,苏锦凉等顾临予早也不是一两年的事了,偏偏她这会是一不在王府里闹腾,二不在人院子里撒泼的,正儿八经地干起了大事——当一名出色的女间谍。
怂恿她走上这条无间道的正是她从前的死对头——庭燎。
这事还得从那日沁芳亭之夜后说起,那日之后,庭燎时常会来王府教安陵昌抚琴,苏锦凉作为“精通音律”者,逼不得已也是要在席的。
一开始,她蹲旁边瞧着对面那倾城的脸总是坐立不安,但久了,她发现不知是这王爷的功效还是这琴的功效,庭燎那从来拧不直的脊椎骨这一道倒是挺得不错,坐在那儿如青松沐风似的,苏锦凉百无聊赖地也就跟着听了听他说琴。
烫金的焚香炉缓缓旋起一盘香雾,苏锦凉坐在对面听着他娓娓道来的沉音,瞧着那锦瑟朱弦上若蝴蝶翩飞一般的长指,不禁迷了眼,再抬起头时,见着那倾城之色,便似不识得眼前之人。
好像……这不是那躲在屏风后边敞衣坦胸,妖娆侧卧的狐媚男人,而是净身浴香,翩翩抚琴的儒雅公子一般,但,这绝对是幻觉!因每每苏锦凉想得入神之时,那厢里便会抛来一个一言难尽的甚为淫/荡的笑容,苏锦凉这半张脸还没明媚起来,迅速又黑了。
每次习琴毕,安陵昌总叫这琴艺超凡的两人多交流交流,尽管苏锦凉不知道吉他和古琴之间哪有半毛钱的关系。
于是她便担起了所有有关庭燎的送往迎来,比若送送公子出门,与公子一同去取个琴谱,就连给新琴上色都要陪着一同去选染木,服务周到得就差没送入洞房了。
两人同行的大部分时间里苏锦凉都是怕他的,底气不足地只肯跟在他后边,庭燎心情好便抓着她调戏一二,若无心便连个好脸色都不甩给她的,径自傲然拂袖离去。总之是不会有正常一日。
但渐渐地,苏锦凉也老爱往他身边贴了,因他时不时地会同她说些顾临予的新鲜事,比若立储那日的险事便是庭燎说的,苏锦凉听得顾临予在祖宗灵位前被自己的亲哥哥质疑血统之事,心里便怎么都不是滋味,禁不住问他“后来呢?”
后来,后来自然是高卢王子大战铁公鸡若干,将悖言一一驳回,以正其名。
那再后来呢……
于是,为了很多个她想听的后来,她没出息地沦为了庭燎的走狗。
其实也全不是为此,庭燎那一大堆话里有几句是在理的。
他原是三皇子安陵昊府上最尊贵的门客,一路平步青云,但不知何故,私下里竟找到顾临予,将安陵昊的意图打算和盘突出,意下便是要转投了。
话说到这里,苏锦凉多少有些好奇,因为听得弱水说过,庭燎与顾临予虽然是同门师兄弟,但在山上时就无几日好脸色给对方看,下山后更是从未有过往来。庭燎争强好胜,最最不愿输负便是顾临予。
这一倒投撇开风险不说,照他那不服输的性子就有些难以理解。但,这事既是顾临予亲允了的,苏锦凉也不好怀疑什么。
既然秘密当上奸细了,身为安陵昊手下要员,自然盯着他的人也不少,要与顾临予通气委实是有些困难,这便需要有一个无甚嫌疑的搭档来玩这一出无间道。
庭燎曾在苏锦凉面前假意叹道:“若是有一信得过的女子便好了,也省去许多风险麻烦。”
苏锦凉自然上钩,呈天线宝宝状托腮询问:“为什么要是女子?”
庭燎俯身奸笑:“我那门里来了什么都是要查,唯独女人……”
他欲言又止,一副你应当懂得的神情,苏锦凉眨了眨眼,顿悟一副活色生香的春宫图,她了然于胸地点头,然后问:“那你看我成么?”
“你?”庭燎凝重地思考了一下此女子与他房里扫地的丫鬟之间的异同,最后神思渺远地追忆了一番,勉强道,“你若打扮得像个女人些,露个胳膊腿儿肚儿奶儿的……”
于是苏锦凉一个拳头飞了过去。
第二日,安陵昊的偏院里便走着一个烟视媚行得吓人的女人,那水蛇腰简直如同山间巨蟒,疯狂地抽搐,径直向着最西头的海棠苑里去了。
于是众门客纷纷感慨,庭燎公子的口味是越来越重了。
苏锦凉今日走得急,没能好好地打扮风骚一番,但走路的劲儿还是没少使,扭得风生水起的,这还没摆到海棠苑呢,忽然有人拧住了她的手腕给一把拽了下来。
苏锦凉的手还没全好,“哎哟”叫着就栽了,回头一看,见着庭燎肃气的面容。
“你走成这样,驱邪呢!”庭燎横着眉。
苏锦凉揉了揉手腕,扬头就骂:“你使这么大劲,手一会弄断了又要医,敢情你这拆了装装了拆的好玩啊!”
苏锦凉近日手好得快,确要感谢庭燎,他瞧见她半死不活的手腕,拿过来摆了摆,骂了几声庸医,再过几日来时便拆了她手上的夹板,从从未遮拦紧过的胸襟里掏出一张泛黄的布贴,硬给她粘上了。
苏锦凉狐疑地探着手腕嗅了嗅,还可以闻见略为呛鼻的味道。
庭燎妖娆地绕了绕垂发,侧卧下去软语道:“本公子的灵药不轻易给人的,你要好好珍惜哦~”再附上媚眼一个。
苏锦凉本能就哆嗦着想撕了丢掉,但想起弱水曾说:自己所擅不过观星窥命之术,习医唯略懂皮毛,檀放师妹虽专修于此,但天资有限,未能卓尔。几弟子间,有一医术超群,堪比师傅的,便是庭燎。其技法,要言起死回生也不为过。
苏锦凉想了想,还是贴着吧,贴着,受一时之辱,等手好了,打起架来占得上风,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是?
眼看着要好了,前几天因庭燎说顾临予坏话时打的那一架又给折了,修养了两日,今天又杯具了。
苏锦凉那个气啊……一腾火还没发上来,庭燎今日竟出奇的识趣,握着她的手就揉住了,陪着笑道:“凉子我错了,是为夫的不好。”
庭燎总爱随着自己性子叫她,今日小傻明日呆花的,叫一个忘一个,最近在她手机上看了动画,学着小日本叫凉子了,但叫得实在和娘子似的……这在外人眼中,是一副多么伉俪情深的画面啊……
于是安陵昊又闻得消息,座下第一门客不再干招蜂引蝶、夜御数女的生活,谈起婚娶了,此乃府中第一奇事。
苏锦凉最怕庭燎这绵里金针的样子,立马把话题扯去了正事上,两人拣了个墙角说话。
“李子尧这次来朝,和安陵昊有什么暗通款曲么?”
庭燎听见是正事,才直了身子,但仍旧是不大正经的样子,懒懒地侧靠在墙上,漫不经心地:“他关心李子尧的事?”
苏锦凉扬眉:“别绕圈子,有是没有!”
庭燎轻离了墙,踱步漫道:“有是没有有何相干,他如今要在意的是青阳家的兵权最后
82、75 帝王旧迹今人赏(一) ...
落在谁手里,李子尧区区八千散兵成得了什么气候?”
“这干青阳家什么事?青阳将军不是没有异心么?”苏锦凉奇道。
庭燎随意拈下一朵海棠,嗅了嗅,什么也没嗅着,随手丢了,回头道:“眼下是没有,待那皇帝归了西,青阳将军再效忠谁就不一定了,再来,青阳将军如今已如斯岁数,儿子青阳恪又雄武有谋,子承父业是迟早的事。”
庭燎曾说过,原本推灭前朝,安陵广应是在长安城称帝,尽掌天下的,不知何故,竟舍了半壁江山,来了这金陵偏都,当时朝堂重员大多未随他至此,唯独只有青阳策将军,抛家傍路,帅十万大军渡河南下,硬生生在这建邺城上建起了金陵胜景,说起来,若要论算这十八年来的昌平盛世,青阳将军当是居功至伟,这一段毕生追随的衷心,据说还是因四十年前一段不为人知的情谊。
“青阳恪同三殿下是拜把子的关系,你说这兵权若要落到了他的手里,再加上原本就挺着三殿下的郑将军,他顾临予哪还有一点点胜算?”庭燎又前行了几步,“如今他不就是凭得他老子的照拂,才可暂且无忧么?你看待皇帝死了,这宫里哪会留他一点说话的分量,赶紧逃命是紧,还做什么八千散兵的打算!”
“庭燎!你怎么说话的!”苏锦凉听着他一口咒谁死,一口说顾临予没用的,甚是愤怒,简直想一巴掌轮上去给他砸扁了。
庭燎背着身子没瞧见她狰狞的表情,随手拈了片叶子,转着玩儿道:“所以,当下要紧的还是这青阳家的事儿,照我说,直接把青阳恪给杀了,让青阳将军只得把位子继给他们没用的老三,这样倒也方便了我们掌稳兵权。”
苏锦凉累了先前的气,再听得他这样中伤青阳炎,又草菅人命的,怒火中烧地上前狠踢了庭燎一脚。
庭燎回头见着苏锦凉是真生气了,才噤了声,拉着她手情意绵绵地摇:赔笑道:“凉子真生气啦?”
苏锦凉虽是嫌他那嘴贱,说话太没轻重,但字里行间的理据还是颇为真切的。
她一时面对这严峻的局面不知如何是好,又不好出声问他,以承认他方才说的都有理,只得憋过脸去,怒气沉沉道:“我就问你那李子尧和你上面的有没有勾搭。”
庭燎微笑:“有的。”
苏锦凉这心……“嗖”地就掉进了十二月的冰窖。
自古兵权才是硬道理,这茬儿她不上历史课也知道了,可这下一看来,竟没有哪一方是倒向顾临予的。就连青阳大将军都……
她愈想愈慌,仰头骂起那安陵昊泄愤:“你说他什么居心啊,那位子是给他亲弟弟的,又不是别人,这样他也要加害么!”
“说得好!”庭燎赞许一笑,偏头道,“你说,你毕生的理想与目标最后输在了自己亲弟弟手里,还是一个从未为此花过一分心思,只因父皇的一句话便允予了的亲弟弟,而那位独独只予了他的父皇,却是他们共同的父亲。”
“你说……”庭燎近了些视她,笑容有几分狡猾,“是你,你将作何感想?”
“况且,这也不是……”庭燎突然想起了什么,口中的话又止住了,浮起一抹更甚的调侃之意,捻着下巴琢磨道,“我看你对这顾临予当真是上心,他还安稳地在宫里呢,你就急成这样了……哎……不知道那远在战场的卫公子知道了,当作何想呢?”
苏锦凉正是慌神,听得他这一说还没立即放映过来那“卫公子”是谁,待得回神,已是一把抓住庭燎衣襟质问:“战场……他怎么会去战场!”
卫灼然上战场了……会不会有事……夏之呢……
庭燎点头赞许:“果真两个情郎一般重,一个都不落下。”
他瞧着苏锦凉面色发白,嘴唇泛干的失神样子,分明是无心再同他调笑,不由眯起眼睛打量她:这丫头平日虽火气大了易恼了些,但勉强也算好玩,挂心的人多,又心眼简单,甚好利用……不错不错。
他正想着下一步该怎么玩,瞥见院墙晃过的一抹金黄,机会就来了。
庭燎忽作一把收紧苏锦凉的腰,将她推按至墙上,一双美目转瞬不移,鼻尖亦点上了她的。
苏锦凉早已被那些纷沓的消息搅乱了心神,一双大眼慌张地视着他:“你干嘛……”
“三殿下驾到!”不远处,小厮高声朗道。
苏锦凉急乱地想脱身回头去看,却被庭燎箍得死死的。
庭燎笑嘻嘻的瞧着她:“你怕什么,演戏就当投入演像些。”
他将头埋进她的颈项,在衣襟微敞处深深嗅了一口,鼻尖顺着那玲珑曲线慢慢揉上来,直至她粉嫩白皙的小下巴。
这呼吸委实太过暧昧,喷在她的颊面鼻息,扰得人心愈发慌乱。
他贴得她紧紧地,似身上每一寸曲线都几欲相合,那一只手仍不嫌添乱地,顺着她的背摸索了上去。
庭燎的声音咬在她的耳垂畔,低沉而迷离:“我与女人们做这些事……殿下早已见惯不惯了……”
“所以……”他凝着她饱满的小唇,转神不离,像着迷了一般,手顺着腰肢愈来愈上。
“所以……”他呢喃着,再不多语,俯身即含吮住那两瓣娇红。
作者有话要说:燎哥就是个色狼。见人就揩油。大家要习惯。。
杯具的小苏。。不就是摸摸亲亲嘛……回头叫顾哥哥好好补偿你。。节哀。。阿米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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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76 帝王旧迹今人赏(二) ...
奶奶的!你这才消停了几日,又来了!
苏锦凉屈膝狠狠顶向庭燎下腹,这一现代女子防狼术搁在古代可能多少还是有些新奇,庭燎始料未及,吃痛低吟一声,从她唇上撤了下来。苏锦凉趁此绝地反击,按下他的背一顿暴打。
拳头还没落下两点,就听得“卡嚓”一声,右手已被庭燎只手反旋擒住,压去了墙上。
苏锦凉对这只废手翻来覆去的痛已然麻木了,倒是面前那人疼得有几许隐忍,面似忍痛又无处可抒的样子,压着苏锦凉低骂道:“装装样子会死么!我若从不与你做点什么,他安陵昊怎不生疑?”
苏锦凉怒了,亦咬牙切齿地低骂回去:“你这也叫装样子?!”
转眼,安陵昊一行便已到了跟前那条小径,庭燎见爱情动作片演不成了,便拉着苏锦凉的手换了套剧本,装似不经意转过身来,见着来人,讶异地行了个礼:“殿下。”
苏锦凉怒冲冲地,亦跟着随便鞠了个躬。
安陵昊微颔首:“公子随意,毋须拘礼。”语毕,未多作停留,一行人又向着前行了。
“庭燎恭送殿下。”庭燎牵着一头隐欲发飙的女狮子,躬身送行。
园里的桃花开了苞,不多几日便该芳菲满林。
安陵昊沉步前行,身边谋士跟了上来,附声道:“殿下对庭燎公子当真是宽厚。”
“有能者必当礼待。”安陵昊道。
一行人拐了个弯,向那西边去了。
“殿下……”许臾跟紧了些,继声道,“在下听得些传闻,说是庭燎公子近来颇为亲睐的女子与太子殿下有些瓜葛,很是亲厚。殿下……”
安陵昊扬眉,不悦阻断:“我知许臾何意,但我亦知公子为人,断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背叛于我。”
许臾面色有些讪讪的,却仍不死心,低补了句:“殿下果真是王者之风,待下士门客更是宽厚,明雅郡主之事连在下都为殿下……”
“大胆许臾!”侍从怒然拔剑。
安陵昊皱眉出手阻了,看向那许臾道:“我说了,此事不许人再提。不过区区一个女人……怎能因此坏了我与公子的情谊。”
安陵昊停下步子,身后一小队人亦随着停了步子。
“诸位若有谁将情看得命紧不舍的,可听我一句劝。”他回首沉声向列队随从道,“太重情者不可成就大事!我安陵家从来就不是情种,才可得天下霸业,只有前朝微生角那样的废物……”
安陵昊冷笑一声,身后亦嚷嚷跟着附笑了起来。
“走!”安陵昊拂袖一摆,一行人又跟着向前行了。
庭燎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托腮沉思了好一会,探究道:“哎……三殿下对我真不错,又有真本事,我为什么要帮那安陵予呢?”
苏锦凉低骂一声:“谁知道你,我走了……”她匆匆行了两步又回头朝庭燎狠狠一指,硬声道,“警告你!不要再动青阳家什么歪念头,人家一代功臣的忠心不是这么给你随便践踏的!”
*****
“既是如此,倒是苦了青阳将军了。”弱水垂袖立于桌前,淡淡道。
顾临予亦神色淡淡,手上半握着一本折子,没有说话。
桌上烛台一盏,烛心“嘭”地跳开,纷乱着燃了一会,又归于沉稳。
半个时辰前,兴庆殿里颁了一道秘旨,是给青阳策大将军的。
意旨很简单:诛郑坚。
再多一个字也没有了。当朝统兵七万的右翼大将军郑坚,权势显赫,一生荣耀,最后竟将死于一纸密令,而这密令上竟连一条敷衍的理由都无。
旨意是顾临予代颁的,不过他在颁这意旨的时候加了一语:于青阳府主厅朗宣圣旨。
由此,这便不再是一道只给青阳策的密旨。
弱水稍吟片刻,抬首淡道:“殿下此举可欠妥当?”
顾临予手中的折子在黑桃木桌上点了点,他深潭的双目里隐隐跳着些碎光,沉声笃言。
“我要用青阳炎。”
*****
这一局,初一落子便是好棋。
果然,青阳府当夜于正厅接了圣旨,跨马提长刀践令的便不再是青阳策大将军,而是他的长子——青阳恪。
丑时,有人提人头汹汹进宫面圣。
据说那颗血淋淋的人头便是平武八荒,名震天下的郑坚大将军。
青阳恪于皇上寝宫殿外长梯上久跪不起,称罪臣先斩后奏,藐越皇权,理应当诛,但——乱臣郑坚,密图谋反,臣觉其贼子之心,以为断不可恕,即将其挥斩于剑下,论罪如何,还请圣上定罚!
安陵广于寝宫内披衣惊起,步出殿外,那郑坚的颅血已是染地三尺,在昏沉沉的夜里刺目刺脾。
彼时,顾临予坐在书房内,听得外边安静的宫城忽地吵嚷了起来,推开朱窗,隐约可瞧得兴庆殿前的一盘火光。
顾临予淡淡望了片刻,又附手将那窗门合上了,回头道:“师兄。”
弱水从檀木华凳上站了起来,颔首行了个礼,亦是淡道:“恭喜殿下了。”
第二日早朝,朝堂上炸开锅了的便是这一耸人的骇闻。
虽然郑将军是死得太无凭无据,无一二点可以信服之处,但有太子、三殿下齐齐力保,再加之这犯事的是更位高权重的青阳将军府。
众大臣虽是有异议,却也无人敢提,只得皆望着那于阶下长跪不起的青阳恪,看圣上将如何定夺。
安陵昊虽已替青阳恪据理力争,但毕竟这先斩后奏又无甚凭据的事还是难以服众,皇上终是下令,青阳恪革职充军,发配塞北,五年。
青阳恪跪着叩谢圣恩,一拜再一拜。
而站在他身后的青阳策老将军,那一瞬间竟像是苍老了许多。
五年,青阳家的帅印怎么也只能落在游手好闲的青阳炎手上了,青阳将军麾下再并上如今落入手中的郑将军统令,整整二十万大军!如今竟全归于一人之手,闻来,怎么都是有些让帝王睡不着安稳觉的。
经此一夜,安陵昊最鼎力的支柱右翼郑坚覆灭。
青阳府亦再无可操控的希望。
三皇子安陵昊一夜火力尽丧,左臂右膀齐齐削断,势头大弱,再无与顾临予抗衡的筹码。
这一夜的棋,着落得险,但还是赢得大快人心。
*****
弱水从棋盘上将黑子一颗一颗拾了下来,置于棋盒里,忽而想起什么,望了望外边天色:“青阳恪此刻该行到哪了?”
顾临予落下一子,又从棋盒里拈起一枚新的,视线却是不分不离面前棋局:“不管他行到哪里,总之三年后我会让他回来的。”
“啪”,一子绝杀,这局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顾临予靠着椅背,看着弱水慢慢收拾残局,缓道:“这一步确是有愧于青阳将军……但三年换得二十万大军,朝野再无人出其右,还是划算。”
弱水淡笑:“殿下苦心,青阳将军父子当是明白,弱水只担心青阳炎能否胜任这一要职,就算代居其职,也当有镇住三军将领的气度。”
“师兄以为我要这青阳炎只是为了扶一个傀儡?”顾临予扬眉。
顾临予从椅上直起了身子,尔后干脆起了身,缓步踱去窗前,眼神深远:“青阳炎至今二十有一,生平吃喝玩乐,处世不恭,却独独做过一件漂亮事儿……”
“那场盐城水患灾情险峻,民情积怨,军心涣散……若不是青阳父子伐兵远征也定不会派他前去。”顾临予扣指在桦木朱窗沿栏上轻轻敲了敲,回过神来向弱水笃定道,“能将那事处理得干脆利落,其人必治军有方,行事雷霆,且……心细如尘明如镜。”
弱水闻言,亦是笑了笑:“既然如此,殿下果是眼神独到……是我多虑了。”
顾临予收袖走回来,俯身端起茶壶沏了两杯茶,淡笑:“既是私下里,师兄不必如此客气。”
弱水清笑:“习惯使之而已。”
棋面已被收拾干净,空落落的棋盘四四方方,像极了白玉台上的那一桌。顾临予放下杯盏,再抬起头来时已是改了两分神色:“她……近来还在为此事忙累?”
弱水颔首:“也就求个心安罢了……你毋须挂心,锦凉行事机灵亦有分寸,庭燎也未让她涉险。”
顾临予皱了皱眉:“我只怕她心思太简单……虽曾告诫过她,庭燎的话听一半抛一半的,但想来她该是全信了。”
弱水颔首附道:“锦凉就是这性子,但做起事来也是说一不二,倔得很……说起来我曾允过她不将此事告予你知道,这算是食言了。”
顾临予亦是笑了:“无妨,这事本也是我自己瞧见的,与师兄无关。”
殿外沉沉的夜色里,那一枝含苞的桃花像是要开了,顾临予往外瞧了瞧,回头向弱水道:“天色已晚,师兄今日辛苦了,早些休息罢。”
这房里一旦离了人,便显得很空。
宫城里一入夜便倍显安静。静悄悄地,就像一座死城。
顾临予负手站在窗边,瞧着天上那轮大大的月亮,想她现在该是在干嘛呢?应该不多时日便可接她进宫了罢……恩,等这局势定了,就接她进来。
这样的夜晚,他立在窗前,不知怎地就想起了万盏华灯的那天晚上,她抱着一坛桂花酿就像是捧着宝,喜重重地跑过许多条路。
顾临予想起她那面上神色就不由笑了,垂首更是淡笑出声来,一个人笑着笑着,忽然就很想见到她。
几更天了?她应当还没睡吧……顾临予想着便快步行去了门口。
门才一推开,当即就有丫鬟提着灯笼迎了过来——顾临予素来不喜欢房里有人侍候,都吩咐在门外,唤了方再进房。
“殿下这么晚了是要去哪?”丫鬟提着灯笼照着路,轻莲小脚飞快地跟着他的流行大步。
“出宫一趟。”顾临予淡淡道,月影枝丫,偶尔踩得一枝,生脆地响,他行得飞快。
“咚——咚——”安静沉睡的宫城里忽然骤响起浑厚撞钟声,顾临予脚下一滞,速然望向那钟鸣之处。
“咚——咚——”兴庆殿掌着的灯全亮起来了,紧接着,兴安殿、兴和殿、兴承殿、整个前殿、后宫……整座宫城都亮了。
丫鬟哆嗦着颤声问道:“殿下,殿下……这是……”
顾临予修眉骤锁,径直夺过丫鬟手上的灯笼,向着兴庆殿迅奔了过去。
这一夜,窗外枝上的桃花,勉勉强强,终于撑破了那嶙峋的骨朵,开出幽香来。
苏锦凉坐在窗下,痴痴地望着那渐放的桃花,想起明天便要去会那李子尧了,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记不记得他欠她一件必为奔走之事呢……
不管了,如果他不记得,死皮赖脸也得叫他给答应了。
苏锦凉想得信心十足,便咋咋呼呼地从桌前站了起来,想着今日还是早点睡吧,养精蓄锐地明日好谈判……可走到床边上了,往窗外一眺,不知怎地,突然又有些不甘心就这样睡下了……
她神思游荡地,襟前盘口还没解得几颗,忽然就听见王府外边亮堂起来了,那些提灯摇摇晃晃地,跑得到处都是。
她正好奇,忽然听得远远的撞钟声“咚——咚——咚”,警醒惊觉,发人深梦。
苏锦凉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忙随手扣上那两粒扣子,跟出门去,一探究竟。
这一出门,不得了……整个王府的人怕是都半夜起来了,这里那里,全跑着人,慌张急乱的,苏锦凉随手抓了一个下来,正是在厨房做事的小牛哥。
“小牛哥,今晚这是怎么了呀?”
小伙子回头一看,瞧着是苏锦凉,脚下的步子便又迈开了,边行边同她道:“锦姑娘,快跟我去前厅……国丧这事非同小可,怠慢了要掉脑袋的!”
苏锦凉有些迷茫,被他拽着手腕带着向前行:“国丧?啥意思?”
“嗨!你怎么这么糊涂,国丧都不明白啊!”小牛哥急得停了下来,气得一跺脚,生怕被别人听了去要落罪,附耳对苏锦凉小声道,“皇上归天啦……”
皇上……归天?!
苏锦凉看着满院的提灯,呆了。
作者有话要说:敬告大家!!!今日稍后会再更一章。为防盗章节实验版,并不是故事内容……呃……不会高科技的我只能实验实验摸索摸索了……所以大家先不要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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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打出已更完字样的时候。再购买…………阿弥陀佛。希望大家都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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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77 帝王旧迹今人赏(三) ...
昌平十八年二月初二,天极晴,色淡如玉,云絮清绵。
顾临予抬头的时候浅浅地皱了眉,这样的朗的天气,无端叫他看出落雪前的阴霾来。
落雪,她站在太湖上,脚下结了层厚实的冰,死命踩了也没踏破,她转回身跺脚捏着耳朵朝他喊,哈出的大块白气把雪花都给融销了,眉眼还是弯弯地,龇牙又咧嘴:“好冷啊,顾临予,好冷啊……”
“皇上……”安陵昌轻语,低颔首道。
顾临予闻声垂头,平了视线,片刻,正色敛眉,提衣摆上阶。
天子崩,新帝当立。
申时三刻,百官列队,高僧诵法,新天子拾千重长阶上祭天坛,焚香祭祖,诚心归灵,担天下之任。
天下,安陵广于寥寥无几中,最后一次握住顾临予的手,就轻易地将天下交予了他。
他说,父皇知你意不在此,但惟此才可保你一世平安无忧,还有你母妃……当年……朕逼不得已舍长安至于建邺,孤援立国,难免受制于人,往日之事,累你幼时受苦,是朕的错……至郑坚除,朝中已无大患,但你根基弱薄,遇事还须狠绝。
那个孩子……你若喜欢就将她留在身边……别的父皇相信你心里亦有计量,朕不多言,只这三件事……
长钟清鸣,百官行恭拜跪礼,高僧焚香颂经,帝王青鼎坐于前,顾临予立于祭天坛上,着白素丧服。
而在他面前展开的,是一身明黄的绣着山河日月、腾龙祥瑞的皇袍。
顾临予舒臂静立,面无表情。
“只这三件事……”
其一,朕知你心不在此,不求你为千古明君,只期无愧于天下百姓。
其二,尽孝母妃,珍重自己。
其三,手刃……
“啪”青天白日升起一腾紫烟再陡然炸开,皇袍尚未加身,阶下忽有人踏前高喊:“且慢!”
*****
二月初二,寅时,安陵昊府内仍旧灯火通明,正厅里,谋士焦急踱步来回不止,安陵昊自宫中悼丧刚归,坐于椅上,面色凝然,一言不发。
庭燎立于柱旁,淡笑着,同样未发一语。
安陵昊沉坐了半柱香,面对众士一再追问,终是禁不住开口,看向庭燎:“敢问公子,我是否应该再战?”
庭燎轻颜一笑:“依殿下的性子,定是与其输个痛快,也不愿缴械投降,屈居人下罢。”
“好!好!”安陵昊一连叹了几声好,从那座上走了下来,直至庭燎面前,闭目深吸口气,再睁眼时,又是透亮的两颗眸子,“公子果真懂我,那敢问公子,我现今可还有一二成扳回的机会?”
庭燎不看满座平庸颓然之色,踱步至于庭中,面上挂着春风杨柳的微笑:“只要殿下有意一战,何愁会无胜算?”
“殿下请看。”庭燎指向大厅正中悬着的那阵山河阵图,展袖而谈。
只见着安陵昊的眉头深锁,忽作展露空明,最后竟显悬疑不决之色,这在向来行事果决的安陵昊面上,确是难得一见。
“公子之意,便是取这八千精兵直引入皇城?”安陵昊面色有些凝郁,抿唇深思片刻,道,“可……于祭天坛前行此举是否有欠妥当,此法无异于……逼宫。”
庭燎笑,随意道:“如此当然是大逆不道之行,但若那安陵予先行罔纪,殿下此行可就为替天行道了。”
安陵昊双目一亮,作揖道:“愿闻其详。”
“只要安陵予不能如期登基,在下是指……因了他事耽误加冕,这在以后便是罔顾江山社稷,昏君所为,于祭天坛上更是为先帝祖宗看得一清二楚。”庭燎说得不紧不慢,娓娓道来,“殿下文韬武略,亦有凌云壮志,此番再一举而上,取而代之,不正是顺应天道?”
“公子说得轻巧,可八千兵士进了宫,那是自投罗网,不成功便成仁的事,判罪下来,可是谋反!”周武立于一旁,冷眼Сhā道。
“公子,恕我直言,此法听来确有些激进。”安陵昊忖道,“我安陵昊绝非贪慕皇位尊权一辈,实乃立志于此,并笃信吾能造福百姓,若此役不成,倒落得谋反的名声……”
“殿下……”庭燎阻他继出之言,悠然一笑,上前了几步,“殿下何不同我赌一赌,那安陵予会自行离开?”
“为何?”
“为何?”庭燎不知想着什么,神思有些渺远,最后竟轻然一笑道,“恐怕要叫殿下失望了,实在无趣地紧,为的是一名女子……”
庭燎笃言称,那苏锦凉是安陵予命紧之人,若以其安危相要,安陵予必定让步,只不过平日她长居于王爷府上,且看护颇严,无甚下手之机,然,己已于今日申时将其约至无想寺,只须将寺内一干人众清毕,要如何处置那丫头便全凭殿下一语了。安陵予若闻了信,必然亲往,届时正处大典,这登基之事便就……
安陵昊皱眉:“公子何以确信安陵予定会弃场离去?”
庭燎悠然踱步,至厅首案旁坐下,闲散端起一杯茶:“殿下除了信我,亦别无他法,不是么?”
“大胆庭燎,竟敢同殿下这般说话!”
庭燎那姿态委实是傲慢了些,便有人看不过眼喝言出声。他自己却不以为然,只端起碧螺春浅浅抿了一口。
安陵昊立于原地,面色沉凝地忖度了好一阵,最后自嘲一笑:没想到他竟会沦落至利用区区一介女流的份上,但确如庭燎所言,已别无他法,区区八千散兵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抗衡之力。
百般无奈,终只得取其法,安陵昊与庭燎约定,一旦伏袭之人得手,便鸣放紫烟,引安陵予离开,再以八千精兵师出有名,取而代之。
庭燎颔首,称如此甚好,遂又交予安陵昊一信物,若是安陵予未能入瓮,便出其示之,他断然速速离去。
最后,一干人众又商议了这分兵、夺权之事,直至天明才作散。
安陵昊辗转再三,终是觉得将全盘押至一女子身上太过草率,又留下庭燎详谈一二,庭燎亦略透了些许其中原委。
“原来如此……”安陵昊叹道,“原来公子与那女子相交是早有计较,是鄙人浅薄,以为公子耽于女色。”
“殿下谬赞。”庭燎正色回礼,心里却哗啦啦地酸了:就她那扭曲小样也能算是女色么,但面上还是装得颇为正道,“是殿下平日教导,成大事者不可拘于儿女情长,在下受教罢了。”
*****
“皇兄何事?”顾临予未回头看那扰言者,只稍稍侧颜淡道。
于登基之刻出言妨碍,实乃大不敬,阶下众臣都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想着宫里这两殿下暗潮汹涌这么久,终于还是对上了,迂腐大臣们不由颤了两颤,生怕一会有何政变。
“也无甚要紧的。”安陵昊掂了掂袖口,大方沉言,“只是想起殿下有件事儿忘了办。”
一般历朝历代,若是先帝已故,大臣们会立即参拜储君,称其圣上,这其实就已经算是继位,只不过差个正式的仪式而已,而安陵昊此刻称的是殿下而不是陛下,来意是何就甚为明显了。
顾临予闻言,缓缓转过身来,淡淡看他一眼:“皇兄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安陵昊向前走了几步,竟是兀自踏上了祭天坛,一步一步,在顾临予环身悠踱,缓言道,“不过念在手足情深,于情于理,我这个做哥哥的都应当提点一下皇弟,免得今后皇弟知道了,怨我的不是……”
他最后一句,语气虚了半分,眼却直直视着顾临予,一步踏在他近旁,尽是挑衅之意。
手足情深?天知道这是哪来的手足情深,在顾临予归祖立储那日,不知是哪位手足情深的好哥哥站出来,质指这十八年未归的弟弟不是皇上的嫡亲血脉,怎么听都是叫人心寒,如今未隔得几月,倒骨肉情深了。
底下大臣们再也按捺不住,纷纷交头接耳。
而安陵昊就这样肆无忌惮地盯着顾临予瞧,希望将那双淡敛的眸子看出波澜来。
直至阶下又有人发了话,笑叹着出了列队向前了两步:“三殿下与皇上兄弟情深,是我大齐之福,但殿下……”安陵昌笑得甚为熟稔,“这手足之情与国事不能混为一谈,殿下若有何要同皇上细说,大可另择他时、他地,上了这祭天坛……当算越矩无礼了。”
其实不应该这样堂皇地称其皇上,安陵昌作此称呼,也只是期望警醒安陵昊本分二字。
“啊!皇叔提点的是。”安陵昊作恍然大悟状,可那步子还一步未下又收了回去,看向顾临予,悠悠道,“只是这话晚了半刻不得,旁人听了不得,只能在此时此地说予我的好皇弟一个人听。”
安陵昊似笑非笑地盯着顾临予静视向前、淡然无澜的侧脸,忽然又想起什么补了一句:“啊,不过说起来,此事王爷兴许也能听听,毕竟是在王爷府上住着的人……”
顾临予长眉忽然皱了一下,听出他话中隐指,回头直视着安陵昊:“你究竟何事?”
安陵昊其实心中甚为紧张,总是不相信顾临予会为了区区一女子弃了全局,这才绕来绕去地说了诸多废话,此刻见着顾临予的神色,心中终于稍稍有了些谱,踏前一步视着他,低道:“我有样好东西拿给皇弟瞧瞧,只给瞧一次,皇弟可要瞧仔细了。”
说着,他便从袖中掏出那物,在顾临予眼前静然晃过。
这一来,竟是让顾临予面色大变,左手在袖下紧紧攥了个硬拳,骨节都脆出声响来,他强忍怒气,还是掩不平那些动荡,皱眉逼视着他,声音低怒:“你想怎样?”
“怎样?”安陵昊背手转过身去,这样的做法亦是让自己都感不齿,他抬眼看了面前的祭天坛与龙袍,神色淡淡的,“我并未要皇弟如何,只是她既已在我手里,诸事就需皇弟自己权衡了。”
顾临予一把攥起安陵昊胸前衣襟,紧拉至面前,忍不住怒目低斥:“我当你是磊落之人!敬你兄长,不料竟卑鄙至此!”
底下群臣哪能料到如此变动,纷纷骚动不止,安陵昌亦是猜出了七八分,皱眉召来领事的公公,快声吩咐几句,自己上前欲先稳稳这情形。
面对眼前着要打起来的架势,周遭交头接耳不止。
顾临予顾临予,你果真还是不淡定啊……庭燎列于长队中,秋水长目里只烙着那张情绪失控的脸,那一只紧紧攥住对方衣襟的手。
往日里不管看了怎样的风云动荡也不会有半分波澜的人,此刻居然真给激怒了……唇角轻轻扬了个几不可见的浅弧,庭燎不动声色地笑了,尔后竟又有些失望:以为是一个颇有分量的对手,居然如斯简单就把软肋给找到了?
安陵昊感觉到面前汹汹的愠怒,闭目长吸了气,眉间涌起隐痛,最终却只得自嘲地勾了唇角,复又睁开眼来,一双透亮双眸,什么话也没有说。
“她在哪!”顾临予又急又低地怒问。
他的五指攥得紧绷用力,两张脸贴得很近,不一样的表情,其实还是能看出几分相似的。
安陵昊动了动眉,自己果真还是要用这样卑劣的手段来争取……
他轻叹了口气,似万般无奈开口:“她在……”
话还未出,天际竟是又腾起一道紫烟,响亮地炸开,硬生生切断了他继出之语。
安陵昊回头,那烟依旧是在腾无想寺方向。他不由愣住,自己并未作何指令示意燃第二道紫烟,心下突生诸多不好预感。
庭燎瞧见自己目的已到,也该出来收个场,免得玩笑开大了,要把这事搞砸。
他落落大方地从列队中踱步而出,拾阶向前,群臣正值动乱,忽见有人似闲庭信步一般,阔步行在这无人长阶之中,面上挂着浅笑,不由纷议声更大,紧盯着他絮絮私语。
此时的庭燎还只是安陵昊府上的一位门客,无任何官品,只能作为未来参备居于长队之后,为臣下之臣。可自此,他一步一步,踏阶而上,自信满满,越过众人,行到了队伍的最前头。
这以后,庭燎便亦如今日一般,平步青云,满朝文武再无人处其右。
“三殿下。”庭燎言笑晏晏,径自行到了祭天坛下,与安陵昌平阶而立,停下步子视他,“想来是我疏忽,竟忘了告诉殿下一事,害得殿下多此一举……李公子前日说,想了想还是回他的仙岛,这俗事种种实在不是他一闲人能过问的,失敬的地方请殿下见谅了。”
“你!”安陵昊楞了两秒才错愕出声,视着面前笑得坦荡之人,忽转将什么都明白了。
他脸色苍白,惨笑了两声,继又转为大笑,片刻,垂目视向庭燎,眸光锋利,正色厉言:“我以真心待公子,不料公子竟待我若此!”
庭燎恭敬颔首,依旧挂着彬彬有礼的微笑:“燎某择良木而栖。”
“良木……”安陵昊冷笑,话音不落,忽地衣襟被人更大力地一扯。
顾临予已是不耐,怎再听得着二人碎言,大力拽着他,怒言出声:“说!人在何处!”
安陵昊一生虽不
84、77 帝王旧迹今人赏(三) ...
说多么的光明磊落,至少也是一堂堂男儿无愧天地,不想今日竟沦落至此等模样。
他立于祭天台上,向着朗朗乾坤,只觉天意难筹,实乃不公,不由纵声大笑。
“安陵予!你想救她?!”安陵昊笑毕,直目对着自己的亲弟弟,正色凛然,朗声高言,“十八年前,父皇为救他心爱的女子,经营一生,从未将我们当过他嫡亲之子!我天赋异禀、刻苦勤修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一场虚空!……真真可笑,他只当你一人是亲子,可不知谁才是那野种……可怜父皇,一生精明竟替别人养了好儿子……”
他话还未毕,忽然觉到喉上一阵骤然收紧的窒息,半个字也吐出不得,只能极力龇目,双手奋力摘掉擒住他的臂。
顾临予面色已是不好看,却竟出奇的冷静,只扼住他的喉,眸光冷冷地逼视,狠声道:“你若还有半句废话,今生休想再吐一字!”
安陵昊被大力推松开,踉跄了几步才至站稳,狼狈地粗喘着气,他抬目视着面前之人,又嘲讽笑了:“这又如何……父皇到最后还不是没能见她一面……”
“嗯……”胸腔一记沉痛的穿刺,安陵昊隐忍出声。是顾临予没有半分迟疑地,抽出身旁侍从的佩剑,大步向前,径直狠狠刺入。
“安陵昊!朕最后问你一次!说是不说!”顾临予修眉怒扬,剑又刺深几许,朗声高喝。
天台上突然一片死寂。
纷议的群臣不出声了,六王爷欲上前去的身形怔住在场,就连冷笑的安陵昊亦是僵了表情。
之前的许多猜度在那一句高喝中顿作消弭,所有人皆被其震慑,只得视着他的怒言,不得出声。
所谓王者之风,大抵便是如此。
庭燎亦是震惊,他视着面前之人已全然暴怒的神色,未免大感出乎意料。
其实他此举只是试探,之前对安陵昊说顾临予定会为了苏锦凉而去的话只是自己随口胡扯。
他与顾临予同门四年,所认识的他从来不会轻易被人抓住软肋,陷为被动,亦不会为谁牵绊心神,一别至今,他虽是能感觉到他的些许变化,但仍旧不敢相信他竟会为了她动荡到如斯地步。
这样的失控,就连在对杜危楼时亦是没有的。
“不用去了,你救不了她……”安陵昊面露苦涩,低语道,“她中的是青衣之毒……”
*****
苏锦凉仰头,呆呆地盯着天上愈淡消弭的紫雾,心中暗暗地想:这算不算上是帮上了他一件事呢……哪怕,他已经夺了先机,占得了优势,这八千散兵已算不上什么了……
她仰头望了好久,直至天空又恢复了一碧晴痕,才又垂下首来。
她想起昨夜,她扮成个小太监央着庭燎把她带进宫去,在兴庆殿见到的他隐忍低头的光景。
她隔着好多人瞧他,眼中只有他,耳边喃喃萦绕着听不懂的往生咒,哭泣声,低诉声……全部充盈在耳边,可她眼里就只烙着他低垂的眉眼,心被人攥得好紧好紧,涩得连呼吸都不能有。
他没有看见她,他不知道她在。
这没有关系,她只要远远地陪他站着,只期在他最难的岁月里,她可陪他一起走过,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一小段……就好……
可只得短短片刻,一圈太监便下去轮换来新的了,跨出门时她回望了一眼他的背影,匆匆地,就被拥挤层层的人群阻拦得只剩一个寥落的肩膀。
苏锦凉叹口气,蹲下来,凝着地上那一圈燃烧余下的灰烬。
说服李子尧成功的焰火已经放了,庭燎应当看到了吧。
本约今日与李子尧细细详谈,却不料皇上于昨晚驾崩,这事就显得燃眉之急,刻不容缓了。
庭燎勒令她:死皮赖脸都要把李子尧给拿下了。苏锦凉咬牙想这是自然。
但回想李子尧方才所言之事,那面上的神色,言语中的怅然,都还是有几分酸涩。
世间最叹惋的就是可惜二字,眼看要得到了,却又失去了……苏锦凉虽是伤怀却同时又用力地想,一定一定,要用力地握紧自己的幸福。
幸福……应该不远了吧,她想着想着就面露喜色,竟然还透了两分女儿家的不好意思来,渐渐地,也就松了方才的周身戒备,缓步踱去桃花树下。
城中的桃花今日是都开了,但这月老祠的桃花常年都开得这样好。
庭燎说,那李子尧是三殿下盯得紧的人物,你与他在青玉楼商谈,难免引人注意,怕有何不测,无想寺与青玉楼挨得近,事毕了就速去无想寺侯着,勿要四处乱走,我便去接你,以紫烟为信。
苏锦凉见着他如此关心自己的安危,心中还是有些感动,又不大情愿承认,就随口说了句:“那谢谢了啊。”
庭燎笑了,极其无赖:“我对凉子好吧……”然后又更无赖地贴过脸去,“那你亲我一下。”
苏锦凉想着就低骂了一句无耻,但还是又浅笑了起来。
她缓步在林间绕行,想这庭燎委实是淫/荡、风/骚、无赖,但好像……还是没那么坏的。
苏锦凉抬眼,又望见了满树红绦……好久没来了,上一次……还是大家一起,在这里求签祈福。卫灼然、夏之、宇文……
她仰头静静视着,落红轻轻飘下来,像是过去了好久的时间。
那次她抽了一条好怪的红绳啊,不伦不类的,早就说不该信的,要不是那小孩……对了,苏锦凉警觉四下张望,那日寺里都还有好些人,为何今日安安静静的,连解签的和尚都不见了……
她心中顿觉蹊跷,不由习惯地按向腰间双刺,这才发现因近日手受伤,使唤不上没把刺带出门,这下……苏锦凉紧张劲还没起来,突然又松了手,挠挠头,想自己这瞎担心什么,一会那风/骚燎就该来了。
于是,她便又开心地倚在桃花树下想起心事来。
走前,庭燎曾逮着她说,她这活干得漂亮的话,顾临予就该把她娶进宫当皇妃了。
她当时羞红了脸地骂他瞎说,但是自己一个人闲在府里的时候还是会偷偷地想:会不会呢……说不定会吧……那天,他都亲她了……
他现在又在干什么呢……应该已经登基了吧……要穿龙袍么……
虽然他穿得黄澄澄的是有些奇怪,但……还是蛮好看的。
绯红的桃花落下来,她的脸烧得像桃花一样红,想个傻丫头,一个人满足又惬意,在树下傻里傻气地笑个不停。
一只手,一张弓。
女子蒙着黑纱,于林后冷目视着树下那袭粉裳,不动声色地抽出一支箭。
缠紧黑带的手将弓拉满,对准右肩……片刻,又移向左肩。
十指因力而变得坚硬,将弓拉得更满,再陡然放空。
整个林间都是箭羽飕飕穿过的冷风声。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大家都不爱看政治神马的……其实我也不爱写。。太他妈费脑了。于是压缩成这三章,快快搞完,恩……接下来又是小年轻谈爱,多好啊……
由于我过分压缩了……所以看上去是不是有点仓促呀~是不是有点快呀~其实时间段还是蛮长的。。有好几个月了咧……
好吧。。为我终于把政治考完而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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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78 行云荏苒事匆匆 ...
还在挣扎,不过手无寸铁,没有还手之力了。
姚黄于林后冷眼瞧着,出于多年的历练,她还是又抽出了一支箭。
不过致命的是这一次她放松了警惕,忘了敛去神息,这就叫苏锦凉听出了方向来,霎时出手。
姚黄弓还未拉满就中了镖,她低骂一声,抬手迅发一箭,这次力道极大,箭出之后,弓弦仍震鸣不止。
她瞥着那边已经倒地的身形,拉满弓从林中走出来。
苏锦凉左肩右膀均是中箭,摸了摸再没有力气使镖,只得咬牙切齿地横在地上。
卫灼然曾经说过,发箭者力大可碎骨,她惊悚地想着不会如此杯具吧,手还没好,肩又给废了。
姚黄持箭走至近旁,看清苏锦凉的脸,眸子里忽然闪过一丝震动,滞了步子。
竟然是她!那待会引来的人是……
这厢里,苏锦凉觉得自己没带刺,输得很冤屈,况且这么倒着的确很丢脸,就一直不情愿看那来人。待行到了跟前才迫不得已抬起头,这一望,忽然瞪大了眼睛:“怎么又是你!”
姚黄皱眉,自己当初并未被她瞧见面容,怎会……
苏锦凉随即又爆出一声怒斥:“魏紫!你如果要怪我给你脸上添了道疤,上次我也还了!你把我伤那么重,老子没吭半个字,你凭什么还缠着我不放!”
姚黄闻声,面上有半分波澜,片刻,又毫无表情地,松了弓,把面纱摘下来。
漂亮的脸,皮肤光洁无痕。
苏锦凉楞了一楞。
“我曾发誓,再见他定要将他挫骨扬灰,如此……便算你替他还了。”
风又轻又暖,姚黄语气淡淡地。
“什么意思?”苏锦凉没听明白。
姚黄长指动了动,收了弓回走,声音抛在身后,没有感情亦没有温度。
“你最好快些离开,我只接到在此侯他来的命令,不排除亦有他人伏袭。”
她背身出了寺门,寺中一院桃花开得俏丽,永远都似明春。
姚黄自负一生行事狠绝,从不手下留情,这是纵了头一次。
苏锦凉脑子里一片混乱,燕归楼、沉香苑、做过的任务千丝万缕地缠在了一起,一时竟像是结了一张巨大的网,她一路盲行至此,早就身在此局。
她似懂又不太懂,只知道自己中了套,要快些离开,不然会连累了顾临予。
苏锦凉努力爬起来,跌撞着前行,脑子愈来愈模糊,不出几步,就再没了意识地倒了下去。
桃花摇摇坠坠。
*****
像是被九天惊雷轰了心。
顾临予握剑之手松了半寸,低道:“你说什么……”
青衣?!庭燎闻声亦是惊愕抬头,万分没有料到。
安陵昊闭上眼,显露疲惫之态:“你坐上这皇位又如何,今后亦是护不住她,还不如今日……”安陵昊隐着疼痛,身子却是支撑不住,嘴角涌出一抹鲜血,吃力道,“你也是一场空,安陵家的人……注定都是一场空……”
“她在哪……”顾临予松开剑柄,袖口之下的五指因先前的用力,微微有些颤抖。
他的嘴唇有些白,声音又低又轻,像是什么被撞碎了,只得这样一句不甚有气力的话。
“我知道!”庭燎看向顾临予,急声出言。
像是一瞬间又回复了希望,顾临予径直踏下阶去,经过安陵昊身边时陡然抽出利剑,愤然击了他一拳,从那掌中将红木簪夺了过来,抛下一语:“押下去。”
他二人大步踏下汉白玉阶,直目向前,两道官员受着这汹汹之气,只得垂首噤声送行。
一尘不染的白玉阶,集天下清灵之气,今日却沾了鲜血、愤怨与哀愁。
安陵昊垂颓着首,胸前净是染红,唇角却还挂着笑,被人押送了下去。
“王爷,这……这现在该是如何?”丞相张公面露难色,作揖向安陵昌道。
安陵昌视着顾临予二人匆匆离去的背影,亦是满面忧心,不知该如何作答。
众臣纷乱,弱水立于队末一侧,向着无想寺方向,轻轻拈指算了算,然后蹙了直眉,面色凝然不展。
*****
其实如今之势,庭燎是当真没有料到的。
他以为安陵昊这种自大的,自诩只干大事的人,是决计不会对一个小姑娘下杀手。
这下栽了,好不容易抓到顾临予一个软肋,就这么给弄死了,今后哪还有半点利用之处?
他在路上赶得甚为焦急,脑中将各种利弊盘算万千,只恨不得将安陵昊千刀万剐。忽听得顾临予在前边稍撇过头,语气不重。
“青衣的毒,你有办法么?”
庭燎怔了片刻,吐道:“无。”
庭燎从前在山上,跟着师傅也算是把什么都学尽了,其中武学与医术最是了得,下山之后自己亦有修习,医术长进得天下无几人堪比,不过是害人的活做得比救人的多而已。
毒这一事,多为花草蛇虫提炼,一物生必有一物解,只不过有些难寻,有些已灭种,这样就有了几许甚为难解的毒,但总还是有办法。
只这青衣之毒,据传是一戏园女子欲与薄幸郎共赴黄泉,提粹天下百虫百草而成,物物相生相克,毒性至烈至极,中者必丧。
顾临予心中自是也清楚,什么都顾不得了地往这来,二人行得比尾随的车马列队要快上许多。
好在无想寺并不是很远,已远远瞥见了庙檐,顾临予心中慌乱,脚下勉强定住,踏进寺去。
庭燎疑生有伏,抽出软鞭尾随而入。
草色如碧,桃花与粉裳一般颜色,被风吹得片片坠坠,软软地飘下来。
她侧身倒在上边。胸前Сhā着两支箭羽。肩胛是单薄的形状,被乌发轻轻覆住,贴在冰冷的地上。
许是因没有觉到杀气,庭燎一眼望见苏锦凉时,手上就松了戒备,心里跳了一下。
前几日还耀武扬威的丫头就这么了无生气地倒在地上,焉巴巴的,像是枯萎了。
她要死了么?庭燎好像不能相信,眼睁睁地望着她。
不知怎地觉得有点可惜。
他还在怔神,想走过去扶起她,顾临予已快步踏上碧草,将她一环拥起。
“锦凉……锦凉!”他长眉紧锁,用力地唤她。
庭燎这才回过神,快步行过去:“她现在神智不明……”庭燎手脚麻利地折断箭羽,最后一支的声音脆得有些心惊,他抬起眼看他,声音犹豫,“然后心脉收缩……而死。”
顾临予紧紧捏了一个拳头,急促站起来的身形晃了晃,肩膀有些颤抖。
他把她抱得紧紧,大步前行。
他那样子很急,很匆忙,像要立刻去到什么地方,半会也等不了。
庭燎也忙赶了上去,他不知道为何,自己心里亦有些空。
像是一件曾颇为钟情的玩物要送人了,苦修了大半年的秘籍翻到了最后一页,再或者……是沉香苑里见过的,最美的一朵海棠……要谢了。
到最后,他会有些舍不得。
他突然有些冲动,上去拍拍那丫头的脸蛋,叫她起来了,再抓着她闹闹、亲亲?不,其实他也不总是这个样子,到最后了,他可能只是想同她好好说上几句话。
他就是觉得,他该做点什么,不应该只是这样,让她被顾临予一个人紧紧抱在怀里,而他跟在后面。
青衣之毒,他也曾用过,下给他极恨的一个人。
那一年,他尚不熟识天下毒物,只知这是最致命的,会让人感觉全身紧束难忍,直至心脉收缩至死。
最后,他亲手刨开他的胸膛,想挖出那颗心脏来。
十二岁的少年冷冰冰地站在满地的血泊中,满手都是鲜血,面色阴郁。
他冷冷地看着地上,死去的那个肥胖的男人,身体已至扭曲,面目狰狞。
而他的心脏,变得只有一粒桑葚的大小。
她也会这样么?
他想起她美好纯真的笑容,露出八颗小牙。
“你来啦……”苏锦凉努力试了试也没张开眼,只贴着这温度,气味,迷迷糊糊地感觉是他,她扬着嘴角,笑出声。
“锦凉!”顾临予见她恢复了些意识,又是欣喜又是怕,一面紧紧握住她的手,脚下走得更快。
“我们要快些回去,给陆翌凡送药,我这点伤没什么……”她喃喃地念叨,吐字模糊。
她中了毒,神智不甚清明,恍惚地以为是还在袅云山的日子。
顾临予心里像被凿开一样的疼,用力亲吻她的顶发,喃喃念着的,是在安慰她,却更像安慰自己。
“别怕……没事……没事……”
他每一步都落不太稳,但仍走得飞快,满脑的混乱,所有呼吸都在颤抖。
他不该,他是真的后悔了。
他以为自己可以,父皇做不到的他可以做到,他足够为她撑起屏障,让她在里边依旧是无忧无虑的样子。
他还妄谈,要给她自由,给她心中所想。全是屁话!他连她的安危都保护不了,竟然还曾信誓旦旦地向她承诺,要尽他所能,护她周全。
他就是自私,奢望把不该拥有的东西强留在身边!
顾临予用力得,忘记这样抱着她,会把她弄得很疼。
“等事情都完了以后……你再带我去看万盏华灯好吗……”她的声音越来越轻,陷在他的怀抱里,喃喃地问。
她心满意足地蹭了蹭脑袋,脸贴得滚烫。
他的胸膛好暖,有他清舒的味道,还可以听见心跳,是有力的“砰砰”声。
“砰砰”。
“砰砰”。
许是这味道太安心了,她又往里蹭了蹭,自顾自地念:“我有点累……先睡会……”
这样天真自然的语气,还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有怎样可怕的痛楚等着她。
可她却突然又转过头来,直愣愣地问他:我会死么?”
“不会!”顾临予收紧双臂,抱着她更快地往前行。
你也是一场空,安陵家的人……注定都是一场空……
顾临予拧眉视着前方,眼神冰冷狠绝,用尽了毕生气力咬牙道:“我不会让你死!”
苏锦凉点点头:“我信你。”
顾临予在那一刻,痛得几乎要掉下眼泪来。
我信你。
她还要有多傻?
一次一次为他受伤,只因为他随口的一语,他看得入眼的字画。
终于,终于这一次她把自己逼上了绝路,再也没有办法好起来了。
这不是在床上躺几个月,喝几碗她以为笑一笑就不会苦了的药便会好的了。
她几乎,都快要没有时间,剧痛过后,她会剩下一颗只有桑葚大小的心脏。
可就算在这样小的一颗心里,什么都容纳不下,她也记得她要信他。
要跟着他走。
顾临予脑中一片混乱地把她抱上车,周围的随侍七手八脚地涌了上来。
庭燎飞快翻身上马,驭动缰绳,匆匆回头:“我来赶。”
他已没有神思回答,他失去了所有的冷静。
紧紧搂住她坐在厢里,还怕失去了,要一遍一遍唤她的名字,抚摩她的臂,亲吻她的发,才像是真的。
而她已经沉沉睡了过去,这样奢侈的拥抱,这样甜美的梦境已维系不了多久。
然后是疼痛。
然后是死亡。
作者有话要说:姚黄魏紫:原指宋代洛阳两种名贵的牡丹品种。后泛指名贵的花卉。
这俩东西是一对,我懒得想名字就借过来用了。
PS:重大事情!杯具的我要被我爸丢回老家了,说你放假这么久都不回去看看爷爷奶奶么。。我想也是。。但杯具的重点是。。乡下没有电脑没有网。。我这一去…………好吧……会尽快回来的,要停更几天的。。就当我是采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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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79 往事后期空记省 ...
“弱水公子,皇上他……”陈海细声细气地,面露忧色,止不住地往门里望。
弱水亦凝眉望向房内,天还没亮,宫城的远天处是一片浑浑噩噩的黯蓝色,只有些微色调偷进窗户来,与夜明珠红烛一起,辉映华房。
他像是陷在黑暗里,臂枕在榻上握住她的手,头疲累地埋着,高修挺拔的身形置于矮凳之中,极不相称。
“哎……”陈海也知这其中为难,重重叹了口气,但还是忍不住,又多了句嘴:“可兴庆殿那边……总也不是个事。”
弱水淡笑颔首:“有劳陈公公多担待了。”
“公子折煞老奴……”陈海亦连连作揖拂尘,弓腰应道,“上次若不是公子提点,老奴早已人头落地了。”
“公公且宽心……”弱水看向光影朦笼的房内,淡道,“若不声张,这南阳帝珠之事便独此中人知。”
陈海知又是自己多言,一揽浮尘,便噤声垂首,碎步退下去了。
红瓦琉檐,天将明未明,云被衬得黯黯的,卷得飞快。
弱水着一身素白的长衫,被天色笼得有几分青,他伸出手,将门推开了些。
“吱悠……”
顾临予眉轻皱了皱。
他醒了。
夜明珠的光泽本就生得有些冷,映在他的面上便更显寒意,侧脸一动不动,下颌凛冽的弧度。
她的手被他紧紧叠握着,身子安静地躺在那儿,亦是一动不动,连丝气也嗅不到,不知是活着还是死了。
弱水犹豫了片刻,侧头吩咐丫鬟端一碗参汤上来,自己拾起衫摆,步入殿里。
很安静,能听见风吹动轻纱帷幔的声音,薄而又薄。
可就在前两日,这屋子里还萦绕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吓得连乖巧的丫鬟都不敢再留在房里。
她最喜欢的人就在身后紧紧地拥住她,哄她,容色同她一般难看,声音与她一样难过,她却全听不见。
她只能像个孩子一样哇哇大哭,挣扎着双臂喊痛,丧失了其他所有的感觉,顾临予在身后再安抚,再紧张地关切,也丝毫缓解不了一点点。
弱水就远远地站着,听着锦凉的哭声,看着顾临予紧蹙张惶的眉目、庭燎茫然的神情,看着自己早就料到的一切……心里有一丝不忍,终是背过身去。
不过几日的光景,忽而什么都像变了模样,那些欢愉、热情、生命,还来不及盛放就只余下一地冷冰冰。
弱水在榻前停下来,薄唇动了动,风把轻透的纱帐挑起来,顾临予坐在其间,眉目被曳帘间或掩,间或显。
话到嘴边,见了他的寥落,还是轻改道:“临予……”
那日,顾临予抱着苏锦凉从浩浩的午门进来,大步跨上玉阶,直奔寝宫,连太医都没宣,便头也不回地命人速将南阳帝珠取来。
庭燎尾随步阶的身形明显一滞,惊愕抬头,顾临予却早已疾步跨入寝宫了。
陈海吓得大惊失色,连连叫唤:兹事体大,事牵国运龙脉,这该如何是好。
弱水淡转头,出声止了那莽撞愚昧的太监,这才未将此事声张。
庭燎与弱水四目相对,均是静默。
他二人不是不知这其中利害,顾临予时至今日仍能站稳脚跟,不是靠他的高才,甚至不是因为先帝的册立,只是因为那一颗帝王珠。
安陵一族最忌惮的是什么,是弑君篡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的皇位,哪怕当朝太平清忧,前朝民生疾苦,烙进有心之人的眼里,便只能瞧见所谓“平庸”的血统。
一句闲言,能掀起满城风雨,扰得高榻之上的帝王都睡不安稳。
而南阳帝珠的现世,无疑是最有用的百忧解。
早在顾临予刚返朝,于庙堂中认祖归宗之际,安陵昊一干人就以血统身份为由,向顾临予发难,企图于伊始便将这等闲杂人等清扫出局。
顾临予却从容不迫,三炷香敬毕了才淡然转回身来,简短几句话就让原本的咄咄逼人全噤了声。
好像一瞬间,再注视大厅中的这个人,身上便落满光辉,没有人敢再妄加菲薄,便是这天下正统无疑了。
如果要说这些饱读诗书、胸有丘壑之人会相信一颗破珠真能有什么神力的话,那是扯淡。
但是自古,远征的兵士便相信嵯峨的宫墙里定有灵丹能让最骁勇的战士复活。
大臣们都会做着一个梦浃汗惊醒,梦中却只有一块还抵不过自家镇纸名贵的御玺。
金陵城里,所有最美丽最平庸或是最丑陋的所有女人们,都相信一定会有什么容颜不老、青春永驻的法子,总有一天会让自己得到。
而让帝王魂牵梦萦求之不得的,便是这一颗南阳帝珠。
任何一样普通的东西,若是被描画了太多灵力的色彩,灌注了太多的渴望、追捧、抢夺,他本身是否真正具有这种传说中的神力已不再重要。
他俨然已上升为一种信仰,只要存在便能受万人膜拜。
或许是这帝珠能带来的权势、荣耀太过煊赫,让许多人都忘掉在流世千年的传说中,他还有能解百毒、起死回生这么一说,就如同其他所有传说一样的平庸无奇,不可相信。
可他们要怎么劝拦顾临予去告诉他知道,他俨然已经失去所有的冷静了。
他们不可能对他说,她的毒是无药可解,你就算用了这明珠估计也是凶多吉少,何苦毁了它得不偿失,还不知道要招出什么祸来,皇位不保,天下大乱。
他们都知道,他就算是要倾尽一切,孤注一掷,也要救她。
“临予……”弱水轻声叫他,如师兄弟间最平常不过的称呼。
顾临予没有反应,这两日,他一直在榻前握着她的手,滴水未进,不眠不休。
“有起色么?”朱窗被银栓栓住,北风吹出低低的呜咽声。
“不知道。”顾临予语气轻淡,面容似有些疲累,目光仍半分不转,锁在她苍白的面上。
“你勿要过分忧心,那宝珠平统天下之说虽然荒诞,但灵丹救人却是有迹可循的,流言于世定有他几分道理,你且宽心。”
顾临予没有答话,只是轻握着她素白的小手,手腕白得像要透明,轻轻地,细摩过去。
“她不会死。”他突然开腔,神色清淡,话音简短有力。
他将她的手放回柔被里掖好,声音在夜色里又恢复了如常的冷静,静得可怕。
“四年后,她会走。”
“你知道了?”弱水抬眼,是意料之外的,却也没太过惊讶。
“原是不知道的。”顾临予终于转过身来看他,面色平静,淡无波澜,“你知道早几月,我在无想寺遇到了谁?”
弱水清淡的眸子忽得一怔,奇道:“你见到她了?”
四年之期,原来顾临予一早就知道他们所能有的只有这短短四年。
苏锦凉原不是这世之人,因被于夏之误改了生死簿子,才篡来了这个时空,阴阳有司按期核查,那期换成|人间时日刚好就是四年。
四年,时日一到,待被查出这误迁,苏锦凉就必然要回到原来的世界,就算他顾临予本事再大,也是奈何不了这神鬼之事的。
“你若早知道了,也是好。”弱水知道这其中残忍,也不愿多提,只又道,“轮回有司按期查册,若得闲,提前翻了簿子也是有可能,若是锦凉这次……多半便是因这事棘手,判官造了个劫,提前将她领回去了……你能想开些是最好。”
顾临予眉梢有丝低落,不是往日俊逸长展的样子,在被褥下探了探苏锦凉的脉象,似也没在意他的话,淡淡道:“叫庭燎过来。”
弱水知他心意所在,颔首应了往外走,想起什么却还是于门前停下来,回过身:“你若想清楚了,还是早些处理别的事,你父皇……”
“我知道。”顾临予出声打断弱水的话,手却忍不住拂上她的额头,一点一点拂开她额前凌乱的细发,是苍白的肌肤,冰冰凉凉。
“再等等。”他自顾自地念,轻轻摸着她的额头,眉梢,眼角。
她总是没能把眼睛睁开。
面如苍雪,嘴唇也是苍白色,像一条干涸的河流。
他失了神,又像回到了他们自己的世界,轻轻抚着她的额头,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再等等……”
*****
苏锦凉很久没有梦到过这样的顾临予,她梦到的总是他平日里的样子,却将最早,她还不识得他时的几场“春梦”忘得一干二净。
这次,像是又来了,他穿回那身轻飘飘被风扬得老高的衣服,在天上的层烟冷竹里走,她看得迷迷蒙蒙,只觉得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只觉得,她好像不是她,他也不是顾临予,她只是在偷偷地跟着一个她要盲从的人。
梦里只有他一人,他在走,从这处到那处,她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她的视线一直挂在他身上,随他走了好多路。
后来,他踏进一缕紫雾,她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极不好极不好的预感,想要立刻拦下他,却不知他叫什么,情急之下,她只得大声喝他。
“顾临予!”
苏锦凉在一声惊天大喊中直挺挺地坐起身子,眼睛睁得老圆:“顾临予!”
轻粉的纱帐,摇摇曳曳,隐约间能瞧见对面的几案上摆着一盘铜镜,一盆矮海棠。
屋子里漫着一股好闻的香气,柔柔的,暖暖的,还有一小点儿清新,不甜腻。
有清脆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像雨后的无想寺,高塔飞檐下铃铛溅着露水的声音。
苏锦凉怔了好片刻才回过神来,转回头,抓住床边那人的手就是一顿猛摇。
“顾临予!顾临予!你看见顾临予去哪了吗!你叫他不要去!”
庭燎真是恨不得一巴掌把眼前的人拍晕,拍死才好!
瞎嚷嚷什么!衣服又给摇下来了。
苏锦凉倏地松了手,指着他光洁有力的胸膛,讪讪道:“是你自己没穿好,不怪我。”
庭燎不耐烦地把衣服挂上肩,极厌恶地瞅着她:“苏锦凉,你怎么没有死?”
苏锦凉没理会他的嘲讽,见他把衣服挂上身,又忘了刚才那事地摇他,锲而不舍:“他人呢?他在哪啊?”
庭燎心里突然腾起老大一把火,揪住她的衣领就炸了:“苏锦凉,你有没有眼睛?!我是谁!你对着我瞎嚷嚷别人名字干什么!”
庭燎生气地松开她的衣领,随便把人一推,就靠在椅背上冷着眼不看她了。
真是太可恶!他跟着破房子里陪她坐了一整天,人都没打理,也不知成什么邋遢样子了!她居然一醒来,就大喊着别的男人的名字!
她居然!只喊了别的男人的名字!居然!半个字也没有提到他!
庭燎气得简直想捶胸。
“庭燎。”苏锦凉像是才醒,脑子还不大好使,被他所逼,木木地喊了一句。
庭燎面色稍稍好看了点,人靠在椅上,手盘在胸前,装作不以为意地冷哼了一声。
谁知紧随其后,苏锦凉就很不识相地继续问他,声音有一二分试探:“那……那个,你知道顾临予在哪么……”
庭燎疯了,从椅上暴跳起来,勒住苏锦凉的脖子,一个劲地吼:“你为什么没死!为什么没死啊!你把我的珠子还给我!还给我!!!”
苏锦凉被这突然成魔的妖怪吓到了,呛了半天才挣脱他,跌跌撞撞地跑下床,不知前两天是干了嘛,腿一个劲地发软。
苏锦凉挣扎着跑到门口,眼看着那疯魔又要扑上来,她终于没站稳,栽在了门口,嘴里大喊“救命啊!!!……”
殿外树梢上扑腾开两只喜鹊,飞亘了一圈又盘桓回来,伫在更上的一层梢头上,啾啾叫个不停。
有几个丫鬟梳着宫髻,捧着银盆,好奇地往殿里望了一眼,匆匆又走远了。
尘烟轻扬,经过了一场恶战,庭燎没好气地理整衣服,苏锦凉如丧母一般悲痛无力地瘫在床上。
庭燎笑得很有几分无耻,拢上衣服盖住最后一块香肩后,拈着苏锦凉的下巴阴阳怪气道:“知道自己多少斤两了么?不乖乖从了我,一会再把你的衣服扒了!”
苏锦凉下意识地收了收领口,形容畏缩。
庭燎颇为得意,松开她的下巴,懒散靠在椅背上审视着她。
果然女人是靠淫的,管你平时再嚣张再虎的姑娘,扯上这事了都要让你八分。
苏锦凉实在耐不住庭燎那样风情万种的眼神,蓦地垂下头,好半天人才清醒过来,想了想,道:“那天我说服李子尧之后碰上了一点小麻烦……我本来想自己离开的,后来……我知道我大概是晕了,谢谢你来救我……你没有什么事吧?”
庭燎轻哼一声:“我怎么可能会有什么事。”
他却有两分心虚,说话间竟有些不敢看她,将目光投在案上那盆矮海棠上。
莺啼绕花,春光一片明媚大好,苏锦凉对那日之事记得有些模糊,那日之前的、之后的,都有些模糊。
庭燎见她不如往日一
86、79 往事后期空记省 ...
般闹腾,竟有几分安静地靠在榻上同他讲话,秉着那点歉意,庭燎亦头一遭好好答她,只是那话……就不太摸着良心。
鬼话的大意是这样的:庭燎我近日是委实的辛苦,不辞劳累衣不解带地照顾你,姓顾的混蛋显然不如我,连你的死活都不管,你不知道你当时病得可重了,差点就要死了,还好有我。
这一来,苏锦凉竟真真也觉得自己全身都疼,哪都疼,手上,腿上,心上。
她当时是差一点就要死了么……苏锦凉手心有些发虚。
她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绞着被子,被子质地真好啊,粉粉的还泛着华光,她于是又想,顾临予虽是没有来,心里还是待她极好的吧。
庭燎说得愈发起了兴致,站起来,在这明敞的屋子里踱来踱去,从前些时日的事情说起,到顾临予登基之事不了了之,再到今日青阳家的老三到位了,果然看上去是酒囊饭袋吊儿郎当一类的没用东西。
苏锦凉听他说着,渐渐也理清些思绪,那些纷杂模糊的事情逐渐没那么混沌了,脑中却反复映着那日芳菲的桃林,落英扑扑地像下了花雨,他疾步赶过来,眉头皱得展不开。
他穿的是一身白,像从前一样白,这样急匆匆地赶过来,是要带她走。
庭燎端着丫鬟刚奉上来的汤药时,见着苏锦凉病恹恹地靠在床上,眉目怔忪,不由扬了扬唇角,觉得这丫头今日看着格外的舒心顺眼。
他索性端着药碗坐了下来,今天爷高兴,就顺手喂你把药喝了吧。
庭燎私以为,像自己这般美的人亲手喂药,也是要修很多年才能修来的福气的,苏锦凉这是断了手,又搭着自己对不住她在先,才能有此美遇。
他忍不住又有些手痒,想上去调戏一二。
苏锦凉亦是自个想得入神,也没多计较,被他张罗着就傻傻迎上去喝了。
甫一入口,就倏地尽数全喷了出来。
苏锦凉飞快地扇着手,细眉紧蹙,断断续续囔:“烫……烫死了……”
庭燎才刚满起来的愉悦立马被这不识相的丫头扫得一干二净,还好他今日穿的是国丧间素白的丧服,若换了是平日最喜的那身绛袍,肯定就不止是扫兴这般简单了。
庭燎忍了忍,没发火,随便舀了一勺子极不耐烦地吹了吹。
真麻烦!女人真麻烦!喝个药还这么穷折腾!
他举了一勺子到她面前,声音失了平日里的风情,全是生硬:“喝!破药罐子!”
苏锦凉见着自己不受待见,也是恼,劈头回他:“谁叫你老动我的手!不然它早好了,你以为我情愿让你喂啊?!”
她看见庭燎烦躁地拭着自己衣襟,一副衣衫弄脏了很了不得的样子,不由又撇头补了句:“臭要美的!”
“臭美也是要长得美才行啊。”庭燎又笑得妖妖娆娆地靠上华椅的扶手,他这人只要一提到姿色一类的话题便是万分的自信,怎样也激怒不了的,此刻正灼灼凝着苏锦凉,阴阳怪气道,“哪像你啊……宫里随便拣个洗衣的姑娘都要比你标致,也难怪别人不爱上你这来啦……”
这话戳到了苏锦凉的痛处,她果然不还嘴了,恹恹地耷着头,默不作声。
庭燎就欢喜看她这弱受的小样,不带一根刺的,服服帖帖,挺好。
他不由又腾上来些欢喜,细细舀起一羹微黄的药,徐徐吹了吹,口中却是不停冷嘲热讽之能事,将勺子递到她面前。
“他才没有将你搁在心上一点半点,你看你这病得差点就起不来了,也没见他来看看你……是不是还是我对你好啊?这么大一个美人成日守着你,还端茶送水的……”
苏锦凉不悦地打断他,声音闷闷的:“他本来就忙嘛,你反正是个闲人……”
庭燎笑得如花美眷一般的容色凝了片刻,猛然垮下来,镶金琉璃碗被“砰”地大力打碎,苏锦凉吓得肩都跳了一跳。
庭燎腾地站了起来,气得面色发青,一拂袖摆指着她大喝:“苏锦凉!”
琅翠是恰巧进门来通报事情的,不想突闻见了这摔碗的动静,吓得腿一软就跪倒在地,哆嗦着哭腔连连叩首:“奴婢该死……该死……”
“何事?!”庭燎正在火头上,仍怒目盯着苏锦凉,也不看她一眼,只想叫这该死的丫鬟打哪来滚哪去,自己要把这不识趣的丫头片子给收拾了。
“奴婢……有两个人……弱水公子说是锦姑娘的朋友……在殿外……”
丫鬟说得吞吞吐吐,勉强才叫人听出了重点。
“我朋友?”苏锦凉全然没顾上庭燎在身旁那一窜旺盛的肝火,挠了挠脑袋:我还有什么朋友,弱水也知道的……难道是……
苏锦凉突然双目一亮,喜悦打心底里冒出来:“是不是陆翌凡他们!快叫他们进来!”
“你!”庭燎一步踏前,愠怒出声。
苏锦凉已然开心得昏了头,完完全全把庭燎撂在了一边,掀开被子就准备冲到门口去迎接故人。
“哐!”
苏锦凉下床的脚还没挨着地,忽闻见窗下的高脚圆几轰地被人拂倒了,上边的瓷器摔了个粉碎。
苏锦凉先前有注意到,那可是一碗大盘莲枝青瓷,流光溢彩的,一看就是上品。
这个庭燎还真是……
苏锦凉在心里还没塞责完,庭燎已是汹汹夺门而出,那名唤作琅翠的丫鬟被吓瘫在地上动弹不得,门口晃荡进来的蹦跶身影更是不看路地撞了上来,被庭燎撞得个人仰马翻。
作者有话要说:算命的说我今年忌口角,忌小人。
我上半年过得顺风顺水,不缺银子,吃好玩好,写了一文也有人看,写得也挺顺畅,不卡。
结果起因是我大吵了一架。
然后我开始层出不穷的卡文。生病。一路状况不断,卡文生病一起,停更了一个月。
然后我又吵了一架,这次猛了点,我的银行卡搁机里没取走,被人挖掉了700,电脑坏了,去学校差两分钟没赶上火车,卧铺变成坐票,挤得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好不容易到了学校了。又把手指给折了。不能直不能弯的……敲字敲得异常痛苦。
这又断更了一个月,绝非我本意。
到了前几天,蒙蒙才提醒我算命的说的金玉良言,我才幡然醒悟……但是……我要如何转运……
87
87、80 风影不定人初静 ...
陆翌凡狼狈地挺直身子,一个劲捂着脑门,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他回头望着庭燎拂袖远去的背影,恶狠狠道:“眼睛被狗吃啦!敢撞老子!”
“嚷嚷啥呀!又没撞到命根子……大惊小怪!”重砂随口接过话,像个钝物般接继撞进房来,又把陆翌凡撞去了门柱上。
她浑圆透亮的眼睛“咕噜”转了一圈,最后锁定苏锦凉欣喜难状的面上,嗓子一扯就吆喝开了,大惊小怪得比谁都厉害:“锦凉!你怎么瘦成这样啦?!”
陆翌凡一听,这才立刻从门上又挺直了身板,快步跟进房来。
两个人ρi股还没坐定,恶爪就急着伸向她苍白的面上一通拍拍打打,苏锦凉一口气没顺过来,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打闹间,语气是真正的关切。
他们说,她中的当真是很要命的毒,简直都不相信还有人能活过来。
重砂听到消息的时候,腿都吓软了,多亏寰照在旁边搀了一把,而陆翌凡就像丢了魂一样,半天也没能蹦出句话来。
重砂现在说起来,仍旧很是带怒,眉毛扬得剑拔弩张:“那顾小子接你进宫不是要带你享福,称霸后宫的么?!奶奶的!怎么会让你中这么重的毒!”
她气冲霄汉地一拍床板,铮铮扬言道:“姓顾的以后要是再敢连累你,我就把他的屋子给拆了!”
苏锦凉笑话她,他屋子这么大,你要怎么拆呀。还没笑得几句,身子不好又咳了起来。
重砂手忙脚乱地:“这……这……不是说已经好了吗,怎么又咳上了……我去叫人来……”
重砂“嗖”地就冲出了门,苏锦凉一面咳得要背气,一面想着这女的真没救了,莽撞到这份上,伸手帮她顺顺气不就好了么!
苏锦凉咳得欲/仙/欲/死之际,背上突然得了些轻力,拍了两下,她摇天恸地的咳嗽终于停了下来。
苏锦凉仰起头,陆翌凡正弓着腰帮她拍背,脑袋都快垂到她的肩膀上来。
他穿的是亘永不变的黑衣,腰间的布条系得很紧,胸襟略有些潦草,束发倒是工整了不少,可怎么看,还是一个王八蛋。
好久没见过了,苏锦凉看着他笑了一下,白白的牙,亮亮的眼,就是脸色有些苍,不好看。
陆翌凡不晓得怎么,被那璀璨的笑容晃得眼睛都疼了一下,又匆匆坐回位上,尴尬地挠了挠头。
方才重砂说话的时候,陆翌凡一直坐在旁边不大敢Сhā嘴,犹疑试探地反复看她。
苏锦凉的头发睡得很凌乱,一绺一绺不经打理地贴在面上,她目不转睛地听重砂说着话,看上去很憔悴消瘦。
苏锦凉见他没说话,就认真地盯着他瞧,重砂太闹腾,自他们进门以后,这才有机会把所有视线都挂在他一个人面上,看得陆翌凡有些不自在。
她真的清减了好多,本来以前就瘦,现在再去捏她的脸肯定更是捏不动了,陆翌凡这样想,手中下意识地去握剑柄,这才想起在进宫的时候,佩剑解下来交给漂亮的宫女妹妹了,手中怪空的,有点难受。
他只好摸了摸鼻子,又粗声粗气的:“喂,你可真是见色忘义啊,遇上这种麻烦事都不会找我们帮忙吗!”奇﹕书﹕网
“怎么,你改掉见色忘义的毛病啦?好意思说我?”苏锦凉笑了一下,甚未放在心上的样子,伸手轻轻敲了敲他的头,“说说,这么久,到底是有没有把飘飘追到手,老早就听你在说了,也领给我看看呀?”
飘飘?
陆翌凡忽然觉得有点奇怪,什么都奇怪。
飘飘是谁?说起来应该是自己很熟悉很挂念的人,却早早连她的样子都忘光,只记得一个空荡荡的名字。还有,疯丫头怎么会这样笑,轻轻淡淡的,按往日里的脾气,她不该是一个拳头就抡上来了么……好像,她忽然就变成了和寰照他们一样稳重的人,关心着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陆翌凡烦躁地挠了挠头:真是毫无意义,有意义的事不该就是在大日头下打两场酣畅淋漓的架,摘几个梨子解渴,再抽上一口烟么?
他想得甚是烦躁,甚不明白,可同时他也实在是懒,这么大一圈念头说起来得多费劲啊,于是陆翌凡往凳子上一靠,懒懒换了个话题:“上次在湘南分道的时候,你还挺得意的嘛,究竟是怎么落魄成这样的?”
苏锦凉只当陆翌凡是情路坎坷,有心逃避,也不深究,却不愿白白失了个这样调笑他的好机会,嬉皮笑脸道:“我这是因祸得福,那你呢,上次分手时你说要去蜀川的洞寨里寻宝,寻到了么?”
陆翌凡的脸顿时拉下来了,烧了圈火,愤愤道:“别说了!还不是怪你!”
“怪我?”苏锦凉莫名其妙。
“那南阳帝珠在姓顾的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害老子一顿好找!”
“你要找的是南阳帝珠?!”苏锦凉大惊失色,“我……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一定……那你有没有事!没完成任务有没有拿你怎么样……”
虽早不为沉香苑卖命,却好歹仍算是沉香苑的人,苑里的规矩苏锦凉是断不敢忘的:任务未完,便只有死路一条。
陆翌凡差一点就要撸袖管给她看了,但晃见她苍白的脸色,惊惶的面容,抬起来的手顺势在后脑勺上摸了摸,便哈哈笑道:“那帮小崽子才不敢拿我怎么样咧,寰照说,那劳什珠子只是个传说,就算门主亲自去找都不一定找得到,这事就算了呗。”
陆翌凡笑得极其夸张,难得扎整齐一回的头发又被他摸乱了。
其实后背还有些疼,在锁钥居领的七十道鞭子,疤都还没结全。
苏锦凉愤愤地敲了他的脑瓜顶,骂道:“算你命大!怎么!看我出了苑子,就拿我当外人,出什么任务都不告诉我了是吧!”
“没……没……”苏锦凉冒起火来比重砂差不了多少,陆翌凡很是怕她,连连摆手辩解。
苏锦凉往床背上一靠,叹气道:“其实你要是告诉我,这事我真能帮你的。因为……那珠子,本来是我的……”
陆翌凡瞪大了眼睛。
关于南阳帝珠,苏锦凉从未对人提过这东西的来历,因着自己并不稀罕这些宝贝,只是因为顾临予主动对她提起过的东西实在少之又少,他挂在心上的东西亦少之又少,于是只要他窥得一物,她便会尽力替他寻来。
很难想象,这样浩壮的一件宝贝竟然会有这么荒唐的一个来历。
大虎说,那宝贝原本不在他三兄弟这儿,他们只是在山头上做了个春秋大梦,一切还要从十五年前的那个冬雨深夜说起。
那个晚上,小结巴还没有结巴,只能从襁褓中咿咿呀呀、断断续续的哭声中听出些结巴的苗头。
十七岁的大虎抱紧小结巴、牵着二猛子,一路踮着泥逃命,不停慌张回头,稍不留神就狠狠地摔了个结实。再起来时,眼前已提满了一排明晃晃白森森的大刀,绑着红绸,像血的颜色。
大虎说到这总是要摇摇头,叹自己曾年纪轻轻就领着湘西匪寨几千弟兄,何其的威风!加之湘境内走的镖总是要经过他们枭匪寨,通门路也比别的寨子要修得宽敞,那风光劲,就是拿天王老子跟他换都不愿!可谁知……哎……
大虎说照理强盗就是做些打劫的勾当,结果他们祖上那辈却其实是伙农民,平日里干些锄地耕田的活计,因那时战乱,周边的强匪们都有些不安分,山头百姓的安全很是问题。于是山里几个有权望的凑到一起,想了个主意。
第二日,山头头上就用篱笆围圈了起来,Сhā上威风凛凛的大旗,赫赫写着神气的三个大字“枭匪寨”——俨然一窝土匪的样子。
混这行的也都讲个道义,从不窝里反,一致抗外劫镖银。果真,山头就此得了清净,再没有毛手毛脚的小强盗来添堵了。
再后来,走镖的就要远远地绕了这山头,有些避无可避的来了,竟意外地发现这可怕的匪寨里住着的是和气的良民,于是,走商路上给两个银子,匪商友好往来,祖上的老爷爷面对此情此景,壮怀激烈地临山指点:“这即将是打通我大晋朝钱贸往来的一条茶马古道!”
有了这茶马古道,枭匪寨迅速一跃成为湘西第一匪帮,祖上的爷爷又如是说,这枭匪寨之所以能有今天的成就,全靠名字取得好。想当年有多少不谙世事的热血小青年一个猛子地扎上山来……眼见着这寨子愈发壮大,农民和匪绞在了一起,成了工农杂兵,倒有了几分抵御外敌的真本事。
苏锦凉听大虎说了半天愣是没听出个关键来,不过他这人说话向来就没有重点,苏锦凉也早就习惯了,于是便不催他,听他慢慢地讲。
过了好半个时辰,才叫她听出端倪来。
大抵,便是因为那几年连着晋朝覆灭,新朝当替,再接着便是齐燮瓜分天下,四海战乱,局势动荡,大家生活得很不景气,湘西这一块也跟着愈发复杂混乱了起来。
好几个寨子连着几月连吊钱都没进账。于是,为了活命,他们便串结起来,一齐把目标瞄向了最肥裕的山头,想虏得那条最吸金的山道。
在大虎凌乱不清的描述里,苏锦凉隔着年代也能感觉到那种切肤的恐惧,战争的残酷。
飞溅的血,成山成垛的尸身,连同着战火绵延的阵阵马蹄,他们逃下山来。
在最后一把银刀落地的时候,等待着一个救命的英雄。
大抵英雄总是怪诞而神秘,就像传说一样存在着的。如同重砂遇到古怪神奇的弱水,以淡定正太之姿在沂河边救下她,葬了她娘,而大虎遇到的就是那个白衣无名的男子。
年轻俊朗的男人一划剑气,放倒众人过后,转回身看向瑟瑟发抖但仍算残存意志的大虎,他只看了他一瞬,就收了宝剑,当即答应送他回到山头,保村寨平安,只要……他做一件事。
“什么事?”陆翌凡忍不住奇问,他满脑子的热血都沸腾了起来,大侠!这可是大侠啊!他憧憬并想成为的大侠啊!
“回枭匪寨,守着一样宝贝,等那一个人来。”
“什么?”陆翌凡不敢相信,“就这样?!”
苏锦凉两手一摊:“反正他是这么说的。”
大虎说,那个男人只收了剑,背身肯定地告诉他:“总会来那样一个人,只要他出现,你便知……就是他了。”
大虎抱着小泥巴跪在雨里,二猛子已彻底猛掉了,瘫在一旁说不出话来。而大虎却忽猛地拔腿站起来,连连追出去,大声喝问:“那要是俺不知道咋办!要是那个人没来咋办!”
亮光透过合拢的锦盒隐隐散出些微光,银亮无匹。大虎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这八荒的战乱,四海的动荡,会不会……会不会就是为了这锦盒中的宝贝。
他觉得很可怕,打了一个骤寒的哆嗦,那感觉就像看见了枭匪寨满山的尸身一样,从脚底怕到心里。
这样的宝贝,再稀罕他也不要。
白衣人的声音在冷夜里渺远地传过来:“他一定会来……兴许,就是一个像今晚这样的冬雨夜吧……”
他的身影像冬夜里随时能起的寒雾一样消逝得无影无踪,无迹可循,而这件不可思议的事却是实实在在地烙进了枭匪寨的命运里。
像是突然有如神助,战火烧不到,抢掠虏不到,就连经过那次可怕的永康之役过后,枭匪寨仍能平安无事。可同时,寨子里的人也正为了各种莫名其妙的理由,一个一个地离开,不出几年功夫,偌大的山头就只剩下了他们兄弟三。
冥冥中,像是特意只要留下这兄弟三,为了守住这个宝贝而存在的——那个冬雨夜里的兄弟三。
陆翌凡挠挠头,想了想:“还有这等事?真是奇了!那……那那珠子最后怎么就落你手里了?”
苏锦凉瘪瘪嘴:“我也在想呢……大虎说他也没明白,原本他是个粗心思的人,想着等到冬天的雨夜,来了个什么看得顺眼的人,便把珠子给他好了,可奇就奇在这里……无论他之前想着要给第九十个来人也好,第九百个来人也好,到了跟前,他心里总像有个声音大声地喊:不是他!不是他!再等等!”
不是他……也不是他……那他究竟是谁?他还会不会来?
大虎会开始想他是不是已经死了,而他是不是还要信守诺言,报答救命之恩,在这山头上永远地等下去。
这一等,便是十五年。
十五年里,大虎只于仲夏时节出过一次门,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寻到那个人,把东西交给他。
而终于,在一个冬季的黄昏,苏锦凉一行人上了山。
大虎也不知道为什么,早早就觉得那天有事要发生,领了二猛子、小结巴提着大刀在山下埋伏。
那天山上起了大风,呼呼如猛虎下山般地扑,他心里的预感愈发强烈,那感觉驱使他要放下长刀,回到山上去,要亲手将守了十五年的锦盒交到她的手里。
尽管那时不是冬夜,也没有冬雨,大虎觉得就是她,一定是她!
一切就像隐喻一样不
87、80 风影不定人初静 ...
可思议。苏锦凉如是说。
陆翌凡听完后,傻楞了两秒,突然迸出巨大的笑声,上气不接下气地:“你说是人家白送你的……别臭美了……哈哈哈……就你长的那样!”
苏锦凉怒了,狠拍了陆翌凡脑门一巴掌:“笑什么笑!我可就告诉了你一人!爱信不信!”
还不解气,她又揪了他一辫子,撇过脸愤然暗骂:“头发长见识短!”
陆翌凡还在笑,直抹眼泪:“你也太蠢了,人家编个这个把戏也信,那那白衣大侠为什么不直接给你啊……还有,你不是说你不是这世的人吗!那十五年前这世上还没你呢!……哈哈哈……你也太好骗了,说不定是人家本来想勾搭你,结果见了你的真面目就立马断了念头,便想给你点好处快些打发你走了呢!”
苏锦凉暗暗觉得陆翌凡说得在理,可她怎么能承认这混小子的话会在理?!于是她还是负气地背着头不理他。
是啊……十五年前这世上还没她啊,怎么会……还是大虎给错了?等等……
大虎说,大侠曾嘱咐过一定要对宝珠之事守口如瓶,不能向外人透露半分,特别是一个簪黛蓝簪子的年轻女子,遇着了便更要小心。
黛蓝簪子……
“天下人的命批都在我这儿……可你是这天下之人么?”桃花树下,一女子手持画笔,沉吟浅笑,戏谑地看她。松软云鬓上漫不经心地簪着一支雀羽簪。
黛蓝色的。
苏锦凉心里猛然沉了一下,眼皮突突地跳,她慌张从榻上爬起来,跌撞着扶住床沿站稳。
“你……你起来干什么……又发什么神经……”陆翌凡匆忙起身扶住急急往外走的她,“你要去干嘛?”
“我要……”
“锦姑娘……锦姑娘……”
方才那个冒失的丫鬟琅翠忽然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扑”地拜倒在地,慌乱急道:“锦姑娘,方才……方才同这位……公子一起来的姑娘……她……她被禁军抓起来了……她……她要行刺皇上……要砍头!”
“什么?!”
“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刷刷刷……我要变勤劳……重庆的秋老虎来了,又是40度,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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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81 春迟院落阑干雨 ...
重砂这姑娘运气挺背,头一次大大方方地进宫做客,结果坐进牢里去了。
她甚是狂躁,在四面徒壁内擂窗锤墙地吆喝了半天,结果狱门一开,丢进来俩人。
重砂定睛一看,然后乐了。
苏锦凉早该料到放任重砂在宫里溜达必然要出事,她前脚刚踏出枕云殿,就被偌大的皇宫绕晕了,怎么找也没找见个像大夫的,脾气一来就随手推开扇门闯了进去。
然后她傻眼了……天地神仙……这屋子多豪华呀!沉香苑的宅子固然是精秀,可这一比……啧啧……这纹龙柱……这气派……再随手推开一扇朱门,香炉……金鼎……秘色瓷壶……美女妹妹……
重砂流口水了,想起自己年幼无知出任务的时候曾屡屡顺手牵羊,顺走了多少的破铜烂铁!她竟也好意思诩为宝贝!今日一见,才知道自己从前真是瞎了狗眼。
重砂顿时深深地觉悟,功夫学得好,不如相公找得好,看看锦凉,多么出息能耐!这满屋的宝贝都是她的了!
既是她的,便也是自己的了!锦凉这丫头还是相当义气的!平日里,俩人好得胸罩都能换着穿!不过锦凉总嫌自己那个小,好吧……既然小,那就多塞点……
重砂面不改色跳心不跳地往胸前塞了个玲珑金塔,低头看了看,唔……好尖……于是她又往右边也藏了个含苞莲台,这下圆了。
后果便是屋里的丫鬟被这不知从哪闯来的野人吓坏了,忙出门叫侍卫捉贼,重砂哪肯干,一群人打了半天,女侠纵然英武,却也不能以少敌多。招来式去中,怀中的碧玉莲摔下来砸了个粉碎,重砂收势落地,眼见那碎了的宝贝和自己暴露的假胸,心疼劲一上来,就被侍卫给拿下了。
胡乱被摸了一通,身上搜出来几个流星镖,这便更是百口莫辩。二话不说,判为刺客丢进天牢,听候发落。
苏锦凉前去救人,却被不分青红皂白地认为同羽,无辜连坐,这会正黑着脸盯住重砂,陆翌凡亦是黑着脸。
重砂这莽姑娘没看出一点端倪,还不知死活地拍了拍苏锦凉的肩:“怎么……你也被关进来了?这地儿不是你的山头么?”
苏锦凉忍了又忍,实在是因为体力不支才没骂她,好声道:“不是……我只是个啥也不算的小啰啰,原本有块符能说得上话……可是搁在王爷府里了。”
“你啥也不算?!”重砂惊得跳了起来,“你这骗子!还说你们是一对!害得我跟那几个小兵说你是这宫里遮天的人物!得罪了我一定不得好死!难怪……难怪啊!他们说皇上才登基,在丧期,怎么可能有……难怪要把我当骗子抓起来!你你你!”
苏锦凉嘴角抽搐,预感极不好,抖声问她:“你说……我是什么人……”
“我说你是苏贵妃,是祸水,把皇上迷个半死,然后说风就是雨的那种……”
苏锦凉听毕,再没把持住自己,一句震天吼就炸了出来,陆翌凡也没看下去,两人齐齐将重砂乱棍打死。
事毕,三人疲累地靠在墙角等人来救。
庭燎说顾临予进皇陵替先皇守陵,这几日都是在闭关,断不可能来的。和那侍卫交涉失败之时,她条件反射便想找庭燎弱水求助,但好歹还算冷静,想起凡在宫中,没眼力些的人全只认个官品,那二人尚未封官,不可能有能力把她从牢里放出来。思量过后,苏锦凉飞快地叫送信丫头去找六王爷。
总算,苏锦凉这牢坐得有底气,王爷一知道定会派人来救她的,委实不必动气,冷静地坐着等就是了。
天牢里很幽暗,只有点点亮光能从天窗里漏下来,稻草被地弄得潮潮的,坐久了觉得骨头有些凉。
陆翌凡同重砂三言两语的说着话,吵了吵便没了激|情,苏锦凉一个人坐在中间,已不为这牢狱烦心,却是挂念着方才心悸之事。
“诶。”重砂捅了捅苏锦凉。
“恩?”苏锦凉正在想事,有些漫不经心。
“其实也没啥……等咱出去以后,把那些瞎眼的都给做了!”重砂说得兴致勃勃,“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你又知道啦?”陆翌凡斜眼看她。
重砂哼了一声,说得理直气壮:“本来就是,那顾小子是因为在丧期……这种事最烦人了,他既然喜欢咱们锦凉,就肯定要娶她的!横竖都是个做妃子的命,说不定还能捞个皇后当当呢!“
“我看过不了几月啊……咱们锦凉就要嫁人啦!”
“嫁人?”陆翌凡兀地愣住,脸上一片错愕,忽然又猛地哈哈大笑起来。
苏锦凉被笑得不自在,忍不住踹了他一脚:“有什么好笑的!老子就不能嫁人么?!”
“锦凉!”重砂突然大惊小怪地抓住她的手,“以后可千万别这么说话!”
“怎么?”苏锦凉被她那郑重的表情镇到了,陆翌凡亦是好奇。
“至少啊……在成亲之前可别这么说,成亲后,爱老子老子的随你!”重砂的声音低了半寸,“成亲前啊,你得先讨好他娘!”
“娘?”苏锦凉讶然出声,和陆翌凡面面相觑。
苏锦凉以为成亲过日子这是两个人的事,自己乐意就好了,压根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娘要顾及。
重砂似很老道地往墙上一靠:“这什么娘的最烦人了!老子以前就是被寰照他娘给磨的!说我这里粗鲁那里不像话!听都听烦了!”
一举将罪状列下来,听上去是个恶婆婆斗勇媳妇的故事。
“所以你们才一直没成亲?”陆翌凡Сhā了句嘴。
重砂压根没理,仍旧自顾自地说,那架势很像大姐大,就差没点上一根烟,苏锦凉听得心生恐惧,颤颤地问:“真有这么可怕?”
关于娘,苏锦凉不知该是什么样子,只觉得从前在歌儿里听着是极温柔极好的,却被重砂说得百般挑剔、恐怖。
“其实也没什么。”重砂总结了过后,觉得自己确实不像那一般人家的闺女,便安慰苏锦凉道,“当娘的都喜欢媳妇嘴巴甜,那一口一个娘叫得……你乖巧点,别乱嚷嚷,再把那些诗啊什么的给她来两段,保管她喜欢你……老子当年不就是吃了这个亏么!”
重砂见苏锦凉面色发白,只道是这傻丫头心里头怕,便又说了些好的安慰她,比若这嫁人后的好啦……锦凉你得瑟了,可别忘了我们……沉香苑好歹算半个娘家,顾小子是不是要多下点聘礼才行啊……
一番话听得苏锦凉云里雾里,飘飘欲仙,三个人都意/淫得很是开心,完全忘了自己是身在何处。
陆翌凡起先还为自己的黄金搭档就要嫁人之事困惑了小会,这会儿亦是真心实意地替她高兴。
他想起自己鼓捣做的烟在金陵城里也赚了好些银子,可以给疯丫头买份像样的嫁妆,这次不送簪子盒子这一类小把戏,他要送份登得上台面的,送什么呢……
看着苏锦凉的表情从不好意思到兴奋欣喜,他突然双目一亮,想起一件事情……
“有人来了。”重砂忽抬眼出声。
苏锦凉起身,往前了两步,听见长廊里响起的脚步声。
她闭上眼睛,仔细听了一会,地很潮湿,鞋履步在上边,声音有些粘稠。
“怎么,落魄了?”脚步声停在面前,很是轻佻的声音。
苏锦凉猛地睁开眼,面前那一双狭长美目正毫无游移地盯着自己。很近,甚至能感觉得到那温度,就隔着栏杆,嘲讽而得意。
“怎么是你?”苏锦凉讶然。
“怎么不是我?”庭燎轻蔑一笑,撇过头立刻换了副神色,居高临下道:“放人。”
“大人恕罪,刺客入牢须经过……”
“没听明白?”庭燎不耐挑眉,冷目瞧着他,“放人!”
“小的……”
一声闷响,苏锦凉睁大了眼睛。
“好快……”重砂在身后低讶吐声。
那年轻的兵卫话还未出口,便倒在了地上,一丝气儿也没有,却也没有伤痕。
在廊边候着的兵卫见此情景,愣了半晌,才大声喊着余下的兵卫,提枪快步跑过来。
还没到跟前,庭燎手腕一动,不知是从何处抽出的软剑,“哗”地在他颈上缠出一条细细的血痕,“咚”,又倒下去了一个。
“你……你干什么?”苏锦凉惊惶无措。
庭燎没有答话,只是缓转回身来,漫不经心地拭了剑,抬眼看向来人,冷声道:“爷没工夫陪你们耗,放了人快滚!”
几个兵士竖着长枪,紧张得面面相觑,哆嗦着双腿,不敢向前,也不敢放人,不知如何是好。
刺客这等罪乃是要判死刑,要保人出去至少也得是个亲王,这人……虽常常在皇上身边见得,却诚无任何官阶,说放人就放人,将来肯定是要掉脑袋……可现在,他那出神入化的剑法,开罪了也定是死路一条。
好半天,为首的才哆哆嗦吞吐出声:“小的若是放了,皇上必要……”
“蠢货!”庭燎一拂衣袖,指向黯淡的牢笼,怒声呵斥,“知道里面关的是谁吗!还以为你们能有活路?愚不可及!”
苏锦凉被惊得动了一下,平日里,庭燎虽然易怒,却也只是一般蛮横的模样,并不似今日这般可怕,像要置人于死地一样。
很久以后,当苏锦凉走近他,窥得他一些不为人常见的心思之时,才发现他是如此的敏感,任何一种轻蔑,猜忌、低看,都会让他竖起满身的防备,都会激起他致死的念头。
有些禁区,是他碰也不能碰的地方。
*****
“走啊……还看!”重砂搡了搡陆翌凡。
陆翌凡抱着刚完璧归赵的剑,俊朗的眉蹙得紧紧,他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声音有点不爽:“那男的凭什么抱着疯丫头!”
“你管他呢……”重砂随意敷衍,只想着快点离开,“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什么贴身侍卫吧……出手这么快,怕是苑子里也没人是他的对手……哎,这宫里倒也周到,侍卫还能当人力轿子使唤,只是动不动要往牢里去一趟挺烦人……”
陆翌凡仍是犹豫,总觉得不像重砂说得那么简单,小宫娥又在近旁催了一道,他才勉强提起步子往宫外的方向走。
直到出了第二重宫门,陆翌凡才猛然想起怔下脚步:“我……我忘了一件事。”
说着他就要往回跑。
他忘了告诉她,他终于赚到了小笔银子,以前说过,要一起去眉山看看的,现在他终于可以带她去了,得问问她,什么时候能走……
“什么事儿?”重砂有点不耐烦,尔又猛然想起,“哦,眉山是吧!你还记着呐,人家都要嫁人了,要紧着呢,谁有功夫和你出去瞎晃呀!再说了,以后要去还有顾小子呢!没你的事!”
陆翌凡心里挺不服气,谁说的!
笑红尘,做大侠,上眉山!这都是疯丫头亲口说的话,相公那姓顾的能做!可这大侠,这笑傲江湖的事,一定得自己来。
可他想着想着就有些心虚,再然后,就不提了,跟着重砂往宫外头走,悄悄回头望了一眼。
恢弘的层檐,磅礴的黄昏矮矮地压下来,红与黄无声地被凝成一样的色调。
他忽然不知道她在哪儿,在哪条一样的路径上,在哪一扇镂花的门后边,在哪一户璧屋里。
好像有些远。
重砂见他漫不经心,便挥了个拳头上来,他揉了揉脑袋,便又什么都不记得,提着剑前跑了几步,开心地无任何心事,同她并肩而行。
*****
苏锦凉只觉得很不自在,被人这样打横抱着,何况那人还是庭燎!
她悄悄抬头看了一眼,他漂亮的面上颜色还是很晦暗,不知是生什么气。
“你怎么了?”她轻声问了一句。
“他日,我不允再有一人将我看低。”
他的容色被朦暖的黄昏笼着,他在黄昏里,人有一种模糊的真实感,他自顾自地,说了一句不应该对她说的话。
那一刻,庭燎的面上隐忍而坚笃,没有半分玩笑,只是沉默地望着脚下的前路。
一时间,她竟不知做何反应。
庭燎却突然低下头,像初见时一样,额头亲昵地抵住她的,轻轻蹭了蹭,朝她狡黠一笑:“叫你听了不该听的话去……杀了你灭口又舍不得,只能做我心腹了。”
苏锦凉目瞪口呆的:“你压根没和我打商量!”
庭燎得意地笑了笑,俯身亲了她满嘴。
轻描淡写地,“我从不和你打商量。”
苏锦凉变成了瞠目结舌,半天才反应过来,扭打着要从他怀里蹦下来。
庭燎没那么好摆脱,仍旧稳稳地抱着她淡定地走,走了会儿,他才奸诈地扬起嘴角。
他俯身靠近她鬓发,附耳道:“闹了半天,这下我就是要放你下来走,你也走不动了罢……方才在牢里受了那么多寒气,怎么也不吭声?”
苏锦凉憋
88、81 春迟院落阑干雨 ...
了憋气,才道:“跟那两个没长脑子的说了有啥用啊……瞎担心。”
庭燎有点意外,一挑眉:“你对你的顾公子、卫公子的,也这样?”
苏锦凉随便哼哼了两句,懒得理他。
庭燎又俯头咬了口她鼻子,佯怒道:“今后你怎么待他们也要怎么待我!听见没有!”
苏锦凉再嚷嚷着什么,他都懒得听,自己一个人走得挺高兴,嘴角扬得漫不经心的真实。
苏锦凉抬起脸,只觉得庭燎似笑非笑,唇里像是模糊地说着什么,听不清楚。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满座衣冠似雪。”
“谁共我……醉明月。”
作者有话要说:我恨秋老虎!
89
89、82 人如风后入江云(一) ...
苏锦凉住在枕云殿的小许时日里,一推开窗,总能见到干干净净的风水,秀美而端妍,碧白中抽出嫩芽的茉莉,跳跃不止的灰黑鸟儿。
身子没全好,废掉的手却总算是好转了过来,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样子。
苏锦凉凝着窗外发了片刻呆,起身来沏一壶茶。
那日之后,屋子里原本唤作琅翠的小丫鬟不知上哪个角落里去了,这样更好,自己不喜欢有人服侍,亲力亲为的最舒坦。
苏锦凉揭开青花小盖深深嗅了一口,然后咧开嘴笑了,庭燎的喜好真的是不错。
这些日子,时常来看她的人是庭燎。
一扇窗,一乘花香,一壶茶,两人的关系像是好了不少,庭燎没有那般恶趣味,苏锦凉亦少了些锋芒。极少时会闹上一闹,也仅仅只是停留在斗嘴的层面上,无伤大雅。
大多数事情都是庭燎告诉她的,比若卫灼然已从战场平安归来,未听闻受过什么伤。
西燮的皇帝莫名一夜暴毙,而排行第六的顽劣皇子宇文沂渲被草草扶上帝位,无任何征兆,甚是荒诞。
苏锦凉听到这里的时候,不知为何竟猛然心生一凉,满盏茶水倏地泼了下来,罗裙浇得透湿。
那日,无想寺批命的女子曾断言宇文乃帝王命,众人一笑置之,今日却一语成谶。那夏之呢,卫灼然呢……
苏锦凉心头凛凛,蓦地想起那时暖风微熏,桃花树下,女子执着顾临予的手,推合着把那根黛蓝簪子给了他,他的眉头骤紧,再缓缓地舒开。
她心里有些极不好的预感,却又不敢确定,言谈间,神思已全不在这上边,三言两语地就把庭燎的兴致败了下去,推说自己困了,匆匆蜷进被里再不出声。
果然,只装睡了片刻,就听见庭燎起身走人的脚步声,房内甫静,她便倏地坐了起来。
窗外静悄悄的,偶有两声清脆的鸟啼,苏锦凉迟疑片刻,还是掀开华被步出殿去。
平日里若是碰上了自己不能解决的难题,苏锦凉总是会头一个想到弱水。
弱水现今暂宿在宫城西侧的采兰斋,离御书房颇近,顾临予入皇陵守孝,他便代为处理一些紧要政事,因这情况特殊,新帝初立,后宫尚无妃嫔,宫规什么的就放宽了些。
苏锦凉此刻正是紧了步子向西边走,皇宫极大,庄严恢弘,时而可见两三个宫婢太监碎步快行,苏锦凉不大认路,转了半天都没见到御书房的影子,有些焦躁,经过上回和重砂那一闹,尝到苦头,也不敢冒失行事。
她有些晕乎乎地在原地极目远眺,想搜出个御书房的影子,绕着殿墙脚跟一步一步向后退……
与此同时,采兰斋里亦是响起一声清脆的“哐当”,弱水心无旁骛展开一本折子,并未抬头看上一眼。
粗心的丫鬟赶忙把碰倒的景泰蓝高脚瓶扶起来,理了理里边的东西,像是些黄签,质地纹路不俗的样子,架子上还落出来了一只,拾起一瞧,上边是歪扭极丑的几个字:苏大王每日运势一鉴。
反过来,描了个好有意思的哭脸,同样丑丑地写着:苏锦凉,你今日又造什么孽了……
丫鬟忍不住“哧”地笑出声来,又怕惊动弱水务公,拿帕子悄悄拭过放回去了,心头还想着,没想到弱水公子平日里不喜言笑,却还有这样有意思的东西呢。
这厢里,弱水静淡的眉微皱了皱,狼毫悬而未落,抬起目来凝在那景泰蓝瓶上,片刻,把笔搁下了。
日光轻浮,苏锦凉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手慌乱地摆了摆,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一大堆太监都跪在跟前,七手八脚地拾拣地上刚刚被她撞碎的一片狼藉,为首的携了柄大拂尘,眼巴巴地盯着,那痛心的表情就跟死了娘似的,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屈着身子不停地颤抖。
这小太监叫张士,今儿是头一天升官当领班,才接的第一手差呢,就遇上了这横祸,凄楚的泪花瞧着滚到眼眶边上了却硬是淌不下来。
苏锦凉看得小心肝都颤了两颤,于心不忍地安慰他:“你……你别这样……我赔给你……”
张士回过神,气得吹胡子瞪眼,“我我你你”地结巴了半天,兰花指都快抖散架了,才尖声厉气蹦出一句:“你赔……你十条命也陪不起!”
苏锦凉瞧着地上那堆碎片寻思了会,大约是进贡的什么稀罕物,顾临予应该也不会太在意,便又好声宽慰道:“你别急呀……有什么罪我来顶就好了……”
“你……你以为你还能有命顶!一个小小宫婢……可我们……我们……”此刻,这太监姗姗来迟的眼泪才刷地落下来,举袖捂脸,嘤嘤地哭泣,“……可怜我们也要跟着掉脑袋了……”
地上那一群哑巴似的太监听见了,也才楞过神来,齐刷刷地丢了手中的碎片,全嘤嘤地跟着大哭起来。
苏锦凉觉得这尖声细气的哭声实在是要命,就像被丢进了新生儿产房里,一个头作两个大。
她在怀里掏了老半天,把东西掏出来往那太监面前一横:“别哭啦!你看这个,这是你们老大的贴身宝贝,他给我了,说明那是……呃,那是看得起我,自然也不会怪罪你们的!”
张士蓦地收住了哭,愣愣地探出指去,却也不敢碰,只得远远地隔着瞧。
白玉剔透莹润,似洗尘凝脂,这不是当今圣上的贴身袖宝,独一无二的白玉符么?一个小小宫婢怎生会有?难道……
张士这才想起近来在换班闲暇时常听小太监们聊起的锦姑娘,说就是那女人把新帝的登基大典给搅了,这就算了,竟迷得圣上连先帝的灵堂都不去了,说得神乎其神,他还以为是个怎样销魂的女人……没想到……
张士还是有些不信,又将一脸认真纯善的苏锦凉里外瞧了个遍,琢磨着万岁爷的审美大抵估摸就是如此可怜了,他定定心,突然哇地跪倒在地,大嚎道:“姑娘啊!您可得救救奴才啊!”
地上一群太监也匆忙起身,纷纷跟在他身后列队猛磕头。
苏锦凉满腔澎湃的英雄主义一股脑就出来了,扶起张士叫他有话好好说,天塌下来都有她罩着。
张士想着这是皇上的准女人,应该能保住命了,便顺顺气,把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这般那般又这般了一番,张士见无事,便欢天喜地地哈腰:“多谢姑娘,那奴才这就回了太后娘娘去,才奉懿旨从六王爷府上把宝贝请过来,可是太后她老人家仔细叮嘱不能出差错的……”
苏锦凉的脸白了一白,连声音都抖了:“你说这破玩意,是……是谁让你去请的?”
“回姑娘,是太后娘娘。”
苏锦凉眼睛一黑,有些气短。
她扶着墙摸了摸胸口,大脑飞速奔腾,定了老半天神才勉强装腔作势道:“是这样的……小……小同志,回话这事我看不急,太……太后她日理万机,估计也不大想得起这么个小东西……不如咱等皇上从陵里出来了……再……再说……”
张士看见苏锦凉的手在自己跟前抖啊抖的,跟方才淡定的样子判若两人,心里霎然也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他先异常智勇地擒住了想开溜的苏锦凉,施展太极神功与她周旋,一面抛了个眼色给小跟班,那小的立马就跑往祥凤殿报信了。
待苏锦凉觉悟过来早为时已晚,那帮小太监以太后召见、懿旨难违为由,硬是推搡着就把她架到了祥凤殿门口。
清秀的宫女俏生生立在面前,执着软帕的手轻轻一引,笑盈盈道:“姑娘,请了……”
此时此刻,这等温声软玉也像是厉鬼催命,苏锦凉嘴皮颤抖了好久,结结巴巴硬是不敢跨入殿去,她飞快转回身攥着张士的衣领哆嗦:“你不懂……我是真的不能去……不能去啊!”
打死她也不能去!重砂说婆婆是难搞定的,你一定要贤淑温婉,娇俏可人,冷静自持,聪慧有礼,琴棋书画、诗赋经韬,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一点错事也不能做,一句错话都不能吭……
她倒好,且不说能不能修炼到那样一个变形金刚的境界,这还没见面呢就捅了个大篓子,现在去不是黄继光堵枪口——找死么!
小太监紧张归紧张,脑袋还是很灵光,语气镇定不慌:“姑娘!别怕!太后娘娘惹不得,她的旨一定得遵,您只管先去顶着,奴才这就去求见皇上,皇上要是知道了还不心疼得十万火急赶来救您?吃不了亏的!”
苏锦凉还是不依,又唧唧歪歪地抖得他如筛糠。
张士已是裤子都快被吓湿了,他连请去见圣上这等骗人鬼话都说了还不能哄得苏锦凉进去,这么拖下去迟早大家完蛋,没办法了!张士眼一闭心一横,暗喝一声就把苏锦凉推进了殿去。
殿门有高槛,苏锦凉硬生生被推进去,绊过红木的门槛没找到重心,三步两步地就倒在了地上,揉着ρi股“哎哟”了一声。
祥凤殿里有柔和的熏香,苏锦凉侧头望去,只见面前摆了一张巨大的屏风,上边绣着锦绣牡丹连天,凤凰翱羽金台。
丫头立在两旁,有两声低笑,透过屏风些许空白的锦缎隐约可见深深的后殿,有人坐在榻上,端起一杯茶,茶盖轻拂,一下、再一下。
殿外天光大好,一片明媚,殿内有小些昏暗,幽深不见底。苏锦凉不自觉咽了口口水,恶狠狠瞪着外边对着自己磕头赔礼的张士,抬起脸来那一脸惨兮兮,为了斯大林的忠贞表情。
被逼上梁山就是如此这般了,苏锦凉又凶狠地指着他摆弄了几个杀人的动作,终于,无奈地站起身来。
她今日穿着身素白罗裙,上边绣着琼花暗纹,伶俐干净,瞧不出哪好看,只能勉强不算失礼。
磨蹭了好久,苏锦凉退无可退,匆匆抹了裙摆,顺着宫女的指引硬着头皮走进内殿去。
此刻的祥凤殿是沉沉的寂静,殿外偶有一两声单微的鸟鸣跳下树枝,余下的便只有不甚安定的脚步和擂得砰砰作响的心跳。
步过一段深暗的过廊,房内突然开阔了许多,阳光大盛。苏锦凉下意识抬眼,只见一华服夫人端坐在榻上,匆匆一瞥,连脸都没瞧见就不敢再看,死命低着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尴尬的气氛僵持了老半天,一旁的侍女终于看不下去,轻声斥道:“还不跪下。”
苏锦凉这才反应过来,“扑咚”一下跪得五体投地,“娘……太后娘娘……万岁……千岁……”
她低着头,表情扭曲得跟刚从滚筒洗衣机里捞出来的皱衣服一样,恨不得再给自己补上两个嘴巴。
清光朗朗,缕缕金线投在女孩微颤的背脊上,映得分外单薄。
甄眉突然觉得很失望,甚至还有一丝恼意。
她就这么看着跪在地上那个畏缩慌张的少女,心中本有的欣喜、期许、好奇一点点地冷了下去,甚至连叫她抬起头来的欲望都没有了。
那日,国丧的大钟敲响整座宫宇的时候,甄眉知道,这一天还是来了,她终于没见到他最后一面。
她等了整整两日,就坐在那间昏黑的小屋里,如今的门庭若市却是昔不可比,因为她的儿子,现在已是皇帝了。
太监丫鬟端茶送水,瑰宝珍馐耀得小屋蓬荜生辉,八抬大轿在门外候着要迎她移驾祥凤殿,她却端坐在那张桃木小椅上,一动不动,坚持要等顾临予亲自来迎。
两日,太监终于怕担不住罪责,斗胆告诉她:“皇上为位姑娘耽搁了,这连灵堂都没去呢……怕是一时半会地来不了,还是让奴才先恭迎您出去吧……”
她面上竟连丝变化也没有,仍固执地坐着,天由亮转黑,她依旧一动不动。
他没做到的事,他们的儿子,一定要替他做到。
顾临予来的时候,天色看不出影调,一如既往地像这冷宫一样昏昏暗暗。
十八岁的儿子跪在自己面前,金冠龙袍,脊背挺得笔直,他垂着头,墨发轻垂在纹龙前襟,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缕强忍的哽咽:“娘……”
甄眉直至此刻才落下泪来,伸出的手止不住迟疑,好久,才落在他漆黑的发上。
膝上五指蓦地收紧,顾临予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一语,隐忍了所有的悲喜:“孩儿不孝……让娘受苦了。”
甄眉闻言又是落下一行清泪,仍旧颤抖着轻抚,不能发一语。
顾临予骤抬起头,深潭双目就这样直直地望了进来,带着十八年的遥望,十八年的相思,十八年的孤独与寂寞。
霎时间,万水千山都在面前呼啸着闪过,夹着冰霜无情的削零,她在他的眼眸里又望见了那人的影子,他背身站在雪地里,白衫萧萧,万物苍茫,转过头来,眉眼温和沉淡,牵过她的手在皑皑的皓雪上走出一段长路,沉默而寡言。
有星点的灯光把雪地映亮,他走到了尽头,不舍地回转过身,大风夹着雪从两人中间呼啸而过,滚烫滚烫,他看着她,眼眸深沉如永寂的潭渊,隐隐有欲起的潮水,他吐出一口气,缓缓道出一语,隐忍了所有的重负、背叛,还有甘与天下为敌才换来的对未来的期许,静默道:“就是明天了……”
顾临予摒退了左右奴才,扶着甄眉在靠椅上坐
89、82 人如风后入江云(一) ...
下,长久未见,两人就在这闭门的昏屋里说话。
甄眉听着他说,从年少时的躲藏伪装、到入山的幽闭孤独,以及这十八年来从未中断过的刀光剑影,全被他轻描淡写地略带过去。甄眉湿着双眼细细凝着,时不时伸出手去替他拢那本就梳得端整无暇的墨发,顾临予的轮廓被阴影勾勒得深邃而凛冽,却带着安和安定的味道,稳握住自己的手。
他当真长成大男人了,而她,作为他的母亲,跳过了他的咿呀学语、竹马绕床,跳过了他青涩而美好的少年时光,一晃眼,立在自己面前的已是一个器宇轩昂,挺拔得当起天地的男儿。
顾临予一直带着静淡的微笑同母亲不徐不疾地说话,似生平都如他面上表情一般静好无忧、一帆风顺。甄眉想,他当真是像他的父亲,安陵广总是沉默坚毅地立在前方替她遮蔽掉所有的风雨,而他,则是翻手就轻描淡写地把那些乌云卷日换成碧空如洗。
甄眉只是一直静静地听,并不多话,顾临予以为她仍是因父亲的故去不能释怀,便想着法地说些高兴事情予她听。
甄眉自当了然自己儿子的意图,面上浮起丝柔和的笑,轻轻覆住顾临予清凉的手背,拍了拍:“娘都知道……娘从入这宫门第一刻起就料到了今日,没有什么是看不开的。”
顾临予视着前方,眉间轻蹙,紧抿薄唇,不发一语。
甄眉知他不能释怀,便又笑着动手整了整他的衣襟,儿子很高,就算是坐着,自己亦要把手抬高许多才能碰到了。
甄眉拂了拂他微皱的衣襟,淡笑起来,声音温柔似水:“倒是你,这些年娘没陪着你,你便有什么都瞒着娘了。”
顾临予回头凝着她,双目漆黑莹亮,笑容温和:“孩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未敢对娘有半句欺瞒。”
甄眉闻言也不恼,只了然一笑,阳光耀在她的眼角,冷宫多年萧索的环境给她添了许多风霜,可她仍旧这样美,举手投足间是难掩的绝代风华,端庄娴婉,一颦一笑都昭示着这个女子曾经艳动四海,将这天下一分为二的美丽。
她温柔地抚了抚顾临予的脸,轻笑道:“还未欺瞒?那为何连有了心上人这等大事都不告诉娘?我听陈海说,你可是为了她连你父皇都顶撞了,说非她不娶。”
甄眉轻覆住的手突然震动了一下,冰凉冰凉,顾临予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去,静视着前方,看似与方才无异,只是温和笑容已尽数收起,双目中动人的色泽也消失不见,只余下一脸面无表情,在阳光投射的阴影里,竟还有一分萧肃的严寒。
冷宫的小屋就算在如今这样金碧辉煌的辉映下还是会觉得冷,凉风透过每一寸窗棂逼进来,再温暖的心在这里都会尽寸变得凄寂。
而整座皇宫不过就是一个偌大的冷宫罢了,金砖玉阶,明宇轩廊,斥着形形色色的人,恭谨跪捧着红彤彤明艳艳的火盆,这些繁盛都不足以掩盖他景象下的满城凄骨。
在这里,再自由的心,终有一天也会重得飞不起来。
顾临予微眯着眼,静视前方,面色波澜不惊,像在陈述一个不容争辩的事实。
“那时是孩儿思虑不周,处事有欠妥当。她有伤在身,待伤愈后便送她出宫……从此相交寥寥,如此,便觉无甚必要告予娘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没更。最近出了好多事,也不和大家说了。只能说我很抱歉……哎。
来个喜庆点的事。今天貌似是叶叶的生日哈,生日快乐哈,早日嫁人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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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83 人如风后入江云(二) ...
“那时是孩儿思虑不周,处事有欠妥当。她有伤在身,伤愈后便会送她出宫……从此相交寥寥,如此,便未告予娘了。”
甄眉一愣,没料到是这样的回答,但很快,她便又莞尔一笑,轻轻拍了拍顾临予的手背:“说你两句还恼了?急什么,怎么都得先带给娘看看才是……”
“娘……”顾临予不耐出声打断。
“你别说话。”甄眉忽而变了语调,转过首认真凝着他,仍旧是那样一张倾城之颜,可先前的温柔婉转已全不见,只有寻常女子身上没有的坚定,“你是我儿子,娘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是什么样的心思。”
顾临予没有出声。
“娘知道你一直都不认同你父皇的决定,怨他当年一意孤行,可娘从未后悔过,也从来没有……”
“那不一样!”顾临予一拳震在桌上,青瓷杯盏被鸣得嗡嗡作响,他声音嘶哑,蕴着滔滔怒意,“就算他是为了护你!如何能将你弃在冷宫里十八年?!十八年来不闻不问?!”
顾临予的五指用力攥在一起,苍白的拳头过了好久才渐渐舒开。他面上的怒意被强压了下去,可仍旧闭着双目,俊眉微蹙,声音干涩:“你们的事孩儿不该过问……娘你识大体,聪慧坚韧,是女中英杰,可她不一样……她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
“我不知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只是这世上所有女人都一样,都只想陪在自己喜欢的人身边。”甄眉静静说着,静静看着他。
顾临予闻言一震,竟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娘自出生起,算计、名利、争权夺势,什么没见过?娘只想今后能远离这些过清净日子,从未想过有一天我竟会自己心甘情愿地再走进去……女人,只要碰对了人,去做的事是什么,就不那么重要了……”
甄眉轻握住他的手,好言慰道:“娘其实一直担心……娘的事会让你心里有包袱,予儿……今时不同往日,你父皇已替你铺好了路,如今兵权在手就不必受制于人,政事上又有皇叔帮你,娘相信以你之能,定能护得自己心爱之物。”
顾临予静视着前方,神情淡淡的,没有愤怒也没有悲喜。
窗外的树梢上又卷过一阵大风,有嫩绿的叶儿抽了出来,他好久才开了口:“不是不能,实为不愿……”
顾临予凝着前方,似是自嘲地笑了笑,轻勾了唇角,淡淡的:“我冒不起这个险。”
顾临予起了身,修长挺拔的身姿遮住小窗投进来短寸阳光,把一大片阴影都抛在身后,平直的双肩像是能撑开一片天宇。
甄眉看着看着,就不觉朦了双眼。
不是不能,实为不愿。
因为不愿,所以不能让她涉险分毫,那些阴谋算计、勾心斗角,都不能让她染指。
顾临予“呼啦”将门拉开,太监侍女整整齐齐地跪在跟前,伏叩天威。
初春的风带着细微的凉意倏地涌了进来,他背身站在阳光里,袍裾翻滚,墨丝翩飞,声音轻淡,却笃定有力:“摆驾。”
顾临予侧转过头,下颚被阳光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今日母后定也累了,朕先迎母后回宫。”
“再过几日,朕决定护先皇灵柩入皇陵,守陵数日,以尽孝道。”
他的语气虽轻,却是不容置喙的态度,眼神也是淡淡的,什么都看不透的样子。
甄眉还是忍不住,轻唤了他一句:“予儿……”
顾临予回过头,轻叶被风吹皱,有“沙沙”的层层低响。他又背过头去,声音平静无澜:“母后放心,朕是一国之君,自当知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就负手立在烛幽殿门口,眯着眼静静瞧着,丛草,小虫,不甚茂密的树,萧索的一派景象,甚是荒芜。
奴才们置好御驾凤銮,皆是在寒风中有些瑟瑟的样子,想快些离去。
顾临予扶甄眉上轿时,又回头望了这儿时自己曾冒九死一生之险硬要闯来的烛幽殿,可到了以后,却也只能隔着春深草木往那纸糊陋窗里远远地望上一眼。
想起什么,又摇了摇头,风轻轻地曳动他柔软的鬓发。顾临予半眯着双目,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不一样,她很怕冷……宫里的冬天太冷了,留不住她……”
*****
甄眉那盅茶在手里端了大半个时辰,热气都快凉透了,丫鬟又端了盏新的上来,低首恭敬道:“太后娘娘,那盏茶凉了,奴婢给您换一盅。”
甄眉扫了眼跟前,苏锦凉仍在那跪着,跪都跪得这么潦草,不像个样子……甄眉看了烦心,收回视线,淡淡“恩”了一声。
丫鬟一面奉茶,一面恭敬道:“这是刚从太湖进贡的碧螺春,才摘下来的新茶,是最鲜的时候……”
甄眉轻轻揭开盖子,果然幽香入鼻,沁人心腑。
“太后娘娘……春天不能喝绿茶。”
甄眉刚要饮,就听得座下蹦出脆生生一句话来,方才一直畏缩垂首的丫头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眉目清秀干净,说不上哪儿特别好看,但一双眼睛倒是很有灵气。
还是婢女先发了话,惑道:“绿茶?”
苏锦凉点点头,面上终于回了两分底气,不是方才畏缩的样子:“碧螺春、龙井、云雾这些都是绿茶,春天寒气还没散,喝绿茶对身子不好。”
“什么绿茶红茶的……”丫鬟揉了揉帕子,嗔怪道。
苏锦凉竟也认真地点了点头:“是有红茶……茶分六种:绿白黄红黑乌龙。”她很快又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脑袋,腼腆地笑了笑,“不过这些我就不太清楚了,我平时只爱喝绿茶。”
甄眉轻轻把杯盏放在桌上,抬眼看她:“那本宫该喝什么茶?”
“娘娘可以喝花茶,驱寒暖胃,宫里这么多花,很多泡茶都是很香的,百合、金盏……”苏锦凉一说就来了劲,眨巴着大眼睛,叽里呱啦地,压根就没管别人爱不爱听。
“夏天才喝绿茶,绿茶性凉,清火消暑,不过娘娘,不管什么茶,都不要图新鲜,一定要放上一个月才能喝,不然对身子不好的,有些茶啊是越新越好,但有些茶却是要陈的才香,像普洱、六堡啊就是这样……”
一旁的丫鬟是听傻了,心里有谱明天要去内事房领什么茶了。
一番滔滔不绝过后,苏大师关于茶文化的讲座终于告了段落。
“所以……秋天喝乌龙滋补,冬天喝红茶暖胃是么?”丫鬟偏着脑袋问她。
苏锦凉肯定地点了点头:“是的,像娘娘身子虚的话,还是多喝些红茶比较好。”
“记下了。”婢女笑得明眸皓齿,点了点头。
这小丫头人心收买得倒是快……甄眉悄悄勾了唇角,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掂了掂帕子,淡淡道:“你从何处见得本宫身子虚。”
婢女不由面色大变,立在甄眉身后望着苏锦凉,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
苏锦凉浑然不觉,竟一板一眼地分析了起来:“娘娘身娇体柔的,这在我们习武之人看来就有点不够健朗……
习武之人……这小子倒找了个跑江湖的……
丫鬟听着连连拿帕子抹汗,想这姑娘说话也太不避讳了,万一触了个霉头可怎么得了……而苏锦凉这边是压根不知道自己已被太后娘娘给算计了,仍旧起劲地滔滔不绝。
“我听说娘娘之前是住在冷宫,阴阴冷冷的,一定受了寒气,您年纪也不轻了,要趁早保养才是……”
住在冷宫……年轻不轻了……很好,安陵予你小子真是能干,这么会揭短的都给我找回来了。
甄眉招了招手,丫鬟忙奉上早就换好的新茶,只是手抖的厉害,是被苏锦凉的话给吓的,甄眉揭开盖子,徐徐吹了一口,才淡淡道:“赐座。”
苏锦凉站起来时,不敢有大动作,悄悄舒展了一通筋骨才安分坐下。
甄眉浅抿一口,淡淡抬眼看她:“你倒是见识深,都跟谁学的?”
苏锦凉在心里琢磨,是问她那茶的事呢还是看人的事呢?茶有许多是以前打工的时候在店里学的,但也有很多是孤儿院里的人教的,不管了……反正她都不认识,苏锦凉便含含混混道:“都是家里人教的。”
还是大家闺秀?甄眉波澜不惊地拂了拂茶盖,不像……怎么看都不是名门教出来的闺女。
“太后娘娘……今天那事……是我不小心,您如果要责罚就怪我吧……我……会努力想办法赔给你……”苏锦凉到底还是坐立不安,ρi股还没坐稳又忙站起来急声立志了。
甄眉依旧是不疾不徐地,看都没看她一眼,轻轻往茶杯里吹了口气,淡淡道:“恩。”
苏锦凉咬着牙想,这下自己麻烦可大了,重砂说婆婆都爱挑你的刺,可这位连刺都懒得挑了,是不是已经对自己绝望了……
她沮丧地坐了下来,简直想扇自己两巴掌,那悔恨的泪水啊,花花地在心里流:谁叫你要碰坏东西的,谁叫刚才那么多嘴的……矜持!淑女!涵养!怎么全忘了!
苏锦凉不知道甄眉此刻已将自己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看了个遍,连她骨头是几斤几两都给掂出来了,仍旧是自顾自地扎在自己思过的怨海里。
“你和皇上认识多久了?”甄眉淡淡看着她。
“皇上?”苏锦凉楞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说……顾临予啊?”
丫鬟立在后边又是不自在的一阵咳嗽。
“一年吧。”她摸摸头,暗想皇上这个称呼真是别扭又恶心。
甄眉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终于放下杯盏,面上浮起一丝浅笑看她:“在宫里这些时日还过得惯么?”
苏锦凉秉着积极热情好儿女的原则,连连点头,用力答道:“习惯的习惯的,宫里多好啊……又大又豪华,什么都有,宫里的人也挺好的,又漂亮又热心……”
其实苏锦凉就除了对宫里有钱有点兴趣,别的真没多大好感,但面子还是得替婆婆做足的。
甄眉又不咸不淡地问了些问题,有些是她自己的,有些是和顾临予一起的,苏锦凉都一一答了,说到高兴地方还会挥上两下子,丫鬟们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
言谈间,她的一双眼睛终于渐渐恢复了顾盼的神采,亮晶晶的,澄澈莹灿。
祥凤殿里好像起了一场大风,吹进来了自由的味道。
甄眉就这么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可惜。
她透过她璀亮的眼睛像是能看到另外的岁月,她看见了一个少年孤零零地长大,在她本该陪伴着他的岁月里馈赠给他的只有一片空白,而这个姑娘,却用着自己最大的热情一点一点努力使他温暖起来。
她看见了另外一个顾临予,不总是这样凛冽着的,也会无防备地朗笑,偶尔温柔,有时还会开两个让人恨得牙痒痒的玩笑。
他好像突然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少年郎,畅游山水,白衣萧然,自由如风,没有背负上这些名誉、责任、使命。
甄眉心中有些酸涩,不知是为顾临予还是为眼前这丫头,再或者是别的什么。
她心下一动,伸手招了招:“丫头,过来。”
苏锦凉说在兴头上,正是一楞,还是不敢怠慢地走了过去。
甄眉从那软锦袖口下执过她的手,拉着在榻上坐下了,苏锦凉有些意外,惊惶得不知是站还是坐的,反复都不安稳。甄眉像没瞧见,只是皱着眉头细细拉了她领口,轻责道:“手这么凉怎么还穿这么少,燕儿,把我那件新披肩拿过来。”
燕儿脆生生地应了,回房就端了件藕色披风出来,上边绣着鲤戏红莲,荷叶绕天。
燕儿在一旁掩嘴偷笑:“娘娘您不知道,姑娘这样穿得少些啊……看着标致。
苏锦凉连连摆手推辞说她没那个意思,甄眉也不理会,披风一抖就替她系上了,轻轻把带子挑了个结,自言自语道:“这么冒冒失失地,以后一个人出了宫要怎么好……”
“一个人出宫?”苏锦凉没听明白。
甄眉于心不忍,并未点破,只淡淡道:“之前听你说想去天下各处游历的……”
“哦……这没什么啊!”苏锦凉了然一笑,拍了拍胸脯,“宫外多好啊,有山有水,自由自在,想干嘛就干嘛的……我从小就习惯了一个人闯荡,根本不算什么!况且,现在有……”
苏锦凉脸红了一红,声音明显地弱了下来:“……现在有了很多好朋友,就不会再孤单了。”
甄眉有些微恍神,迷蒙的面上现出几分普通女人常有的缱绻温柔来。曾几何时,她也和一个人有过这样的畅想。
“太后娘娘……”苏锦凉试探地望了她一眼,像是犹豫不决的样子,好久,才咬咬嘴唇道,“其实……如果顾临予不做皇帝了……我是说如果啊……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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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也挺好的,每天轻轻松松,一觉醒来就是天亮,将来还可以带娘娘去天下各处逍遥……”
“不做皇帝?”甄眉轻蹙了眉弯,她曾经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甄眉却什么都不能说,只能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苦笑:“什么话……一国之君怎能有如果?”
祥凤殿里点了一盘线香,袅袅地燃着安神的味道。
甄眉抬头瞟了眼亦是怅然的苏锦凉,换了副神色道:“你这丫头现在倒是不怕我了?”
苏锦凉瞪大眼睛装傻。
甄眉继续斜着眼睛瞥她:“方才是谁一口一个宫里好,现在又恨不得快长双翅膀飞出去了?”
苏锦凉只好摸着后脑勺嘿嘿地傻笑:“太后娘娘,我说了你别生气……是这样的……我朋友说婆婆都很麻烦挑剔,只爱听好话……所以……嘿嘿,我不知道娘娘你是这么大度的人,不然我一定不会……”
婆婆?
甄眉又好气又好笑的:“那也没见你那张伶俐嘴说了我什么好话啊?”
窗外墙下,一株太平花在阵阵淌来的水银般的笑声里结出了细小白嫩的花苞,岁月静好,现世太平,从含苞到盛放再到凋零还有一段漫漫长路。
苏锦凉见屋里大家都笑得开心,便亦壮了胆子,跟着一同傻笑了起来,方才说了好多话,这会才觉得口干舌燥,随手端起先前摆在桌上甄眉不要了的那盏碧螺春就“咕噜噜”一饮而尽。
甄眉挥手怪道:“你这丫头,方才还叫我不要喝,怎地自己又喝上了。”忙吩咐丫鬟去沏杯新的来。
苏锦凉摆手,笑着露出白白的牙齿:“不打紧,我不计较这些,能喝就成。”
甄眉亦笑着欲出言,忽而从屏风后走出个行色匆匆的年长丫鬟,附耳对甄眉道了些什么,甄眉眼神微漾了片刻,很快又归于平静,挥挥手叫她退下去了。
这厢里,苏锦凉刚接过燕儿端来的花茶,揭开盖子便是腾腾的热气,她果真是像个小孩子,一无所知的样子,捧着盏热茶就能乐呵呵了。
甄眉在旁凝着她,许久都未出声,她眼神一黯,还是正色道:“就算你和皇上交情好,日后见了还是要尊称皇上,不能亵渎圣威,知道么?”甄眉双目凝着她,又恢复了她太后的凤仪,“还有,你记住,皇上不姓顾……姓安陵。不要犯了大不敬。”
苏锦凉想,顾临予才不会计较这么多呢,她管他是谁,反正在她心里他是那个独一无二的顾临予就好了。她虽是这么想,表面上还是很乖地点了点头。
甄眉颔首,抿了绣帕清咳一声,神色轻淡道:“本宫有些累了,你退下吧。”
苏锦凉有些慌张,面对这皇家人翻脸比翻书还快的阵势显然有些没适应,只得捣蒜般点头道谢,起身从榻上退了下来。
“丫头。”
苏锦凉匆忙回过头,只见甄眉着素白华服端坐在榻上,清怡华贵,仪态大方。她眼角有细小的纹路,却更添了端庄。
阳光很盛,照亮她脚边些许沉浮不定的尘埃。
“你既然把我当作婆婆,那婆婆有几句话想告诉你,你记着。”
苏锦凉一愣,点点头。
甄眉静静瞧着她未染尘埃的双眸,心酸地想着这其中辛苦,罢了……谁人没有一些遗憾呢?
她轻闭上眼,把心底所有的可惜可叹都揉进了寥寥的话语里,最后让语调也平静得端不出一丝波澜,“今后不管在哪,遇上了什么,都要会相信自己。身为女子……也要自强、骄傲地活着,不要沮丧。”
甄眉的语气很平和,就像在阐述一般人生虚空道理一样:“不要总是太执着……”
她微转过头,视线投向窗下那株娇白的太平花,语速极慢极慢:“……有时候,执着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
苏锦凉听得不大明白:什么叫相信自己,又不要太执着呢?难道执着不应该就是相信自己么……她一头雾水,却也不敢多问,忙匆匆点头说知道了。
她又在跟前站了好一会,甄眉却只瞧着窗外一动不动,也不吩咐一语,苏锦凉心里犯着嘀咕,不知如何是好,胡思乱想间,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娘娘……今天我打碎的那个东西我还是想办法赔给您吧……不然我这……真是怎么都不安心的。”
“不必了……不是什么贵重东西。”阳光将柔白的太平花苞抹成了鹅黄|色,甄眉神色淡淡的,眼角的怅然一闪而过,“只是是予儿小时候亲手做的陶人说要送给我的,如今才得至我手罢了。”
苏锦凉一怔,才明白自己是闯了多大的祸,心里也跟着难受,却不知如何是好。
甄眉收回了视线,扶额撑在案上揉了揉,无力地挥了挥手,燕儿得了意思,立刻轻步走下来恭敬地把苏锦凉迎出去了。
苏锦凉道了谢,一个人往祥凤殿外走。
阳光大盛,她心里却空落落的,不仅仅是为自己打碎了那个十多年都没能让甄眉真正见上的陶人,更是为了那一对至亲骨肉却要生分两地的悲哀。
她心里沮丧却仍极力想着补救的办法,还好……还好历经辛苦,这呣子二人终于可以共享天伦了。
她心里稍稍舒畅了些,于是脚下的步子也轻快了,风一样地迈出了祥凤殿的大门,想着改明儿等顾临予回来了就让他再做个新的陶人,他如今的捏陶技术肯定比从前高了许多,做个更漂亮的送给太后,让她高兴高兴。
苏锦凉想着就开心地笑了起来,小跑着穿过宫廊,手划过朱窗门柱的纹路,发出清笃的撞击声。
“皇上驾到~~”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锦凉身形猛然一僵,于长廊尽头猝然回过头,只见那深深的门庭如同一道幽暗的闾巷,宫婢太监齐齐拜倒在两旁,伏身叩首,而自那人出现的一瞬间,像是带来了世上所有的光芒华彩。
明黄的衣裾翩决欲飞,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身姿挺拔如松,墨发被金冠束住,还是有余下的凌风翻涌。
长廊尽头被带起了一阵风,向着这一头延宕而抵。
他的眉目由深邃的轮廓逐渐被阳光勾勒得毫发毕现,远山峻眉微蹙,双目如幽潭,深不见底,英挺的削鼻下是紧抿的薄软嘴唇,他洁白的下巴被阳光耀得有些剔透,微微昂起,从前身上淡漠的疏离之气已尽数化作王者之风。
他走在最前边,身后是一片素白,而他的一身明黄像是世间唯一色彩,大步朝她走过来。
那一刻,苏锦凉沉睡了许久的心像是突然被人叫醒了,她喜极地站在长廊这头向他挥动着手臂,就像从前在袅云顶、在江研、在婺源,在无数次辛苦追随终于走到一起时那刻的欣喜一样。
她高声叫他。
“顾临予!”
四下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响,整座宫城里都回绕着她年轻、自由、清亮的声音。
他们重逢的姿态就像从前无数次中的每一次一样默契自然。
顾临予大步向着长廊这头走过来,尔后,提裾跨进了祥凤殿。
可是,他却跨进了祥凤殿里。
他竟没有给予她一句问候,一个拥抱,一个留恋的眼神,他甚至,没有看到她。
弱水亦大步随在他身后,也跟着跨进殿里了,侧身的瞬间他转头看了她,目光闪动,神色复杂。
一队随众鱼贯而入,苏锦凉手举得僵硬了,才缓缓地放了下来。
长廊空了人,又从尽头荡过来一阵风,轻轻吹起她的鬓发,片刻,又静了。
作者有话要说:漫长的过度终于完了..这是从江湖到伪皇宫的一个必要过程嘛..
好吧。。我发誓。这真的是我最后一次虐小苏了...以后...要虐也是虐别人了。
仰天长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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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84 独立小桥风满袖(一) ...
是没有看到她吗?苏锦凉觉得心里有个角落像是悄悄地陷下去了一小块。
她回头往自己身后望了望了,不会啊……明明只有这一条路……只有她一个人。
是自己不够显眼么?苏锦凉低头瞧了瞧,太后亲手给她披的披风还覆在身上,上边绣着鲤戏红莲,荷叶连天。
不知道怎么地,苏锦凉心里倏地就塌陷了一大块。
四下的奴婢仍旧跪在那儿,不敢起身。
到处都安安静静的。
她呆站了好一会儿,风吹得面上硬硬的疼,她像是应证一般在柔袖下握了握拳头,怎么都还是不能相信,踌躇迈出步子,向着殿门走过去。
脚步声一下一下,空荡荡地踩在心上,清脆而沉缓。
苏锦凉在祥凤殿门口停下来,转身望进殿里去。
凉风吹过来,将她的衣角掠了个卷儿,发丝有些纷乱,缭得眼睛不能完全睁开,苏锦凉半眯着往里瞧。
一鼎檀色的重铜香炉,袅幽的香徐徐升起来。
弱水立在后边,一身素衣被锦屏衬得愈发眉目如画,他静静地视着她,那双眸就如同往初所有的了然一般清澈。
苏锦凉很自然地向他走过去,扶住门楹,提起裙踞,一只绣兰小鞋跨进殿里。
弱水却忽的抬起了手,遥遥地阻住了她,尔后,向内殿里望去。
苏锦凉亦顺着望进去。
锦绣屏风,后面有模糊两个影子,一高一低,坐在榻上,中间一方矮几。
弱水忽然微皱了眉,回过头望住她,那目光似洞察一切般,寥着一小点儿可惜,他向她挥了挥手,示意:回去吧……
青天白日,苏锦凉生就生生停在这祥凤殿门前,殿门高高的,她人小小的。
一尺的门槛,看上去也不是那么高,她轻松地迈了进去,可另一只脚却是怎么也进不来了。
硬生生被划成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她隔着蒙蒙的熏香望着弱水。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在求证什么一般。
弱水亦静静地望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那日,顾临予传,在祥凤殿用午膳。到了酉时,又说晚膳也一道在这用了,宴毕再召几个会唱曲的,陪太后消遣消遣。
苏锦凉一直在祥凤殿外徘徊,直至日穷时分,才终于蹰步,戴月而归。
*****
匆匆日子又走过去了一月,这些光景里,苏锦凉每日都能瞧见顾临予匆匆的身影,从这处到那处。
可整整一个月,他们连一句像样的话都没有说上过。
他总是被许多人簇拥着,永远都行色匆匆的样子。有时她在宫廊这头早早的等着,地点是和庭燎或者青阳炎旁敲侧击问的他下朝时必经之路。发式衣衫也无可挑剔,是在昨天夜里就精心准备好了的。
她总是提前大半个时辰就在那儿候着,在他经过的时候立在一旁努力扬起一个阳光明媚的笑容,可他每次甚至连一眼都没有瞧上就匆匆走了。
还有几次,她埋伏在殿门的拐角或者门后,他经过时她便猛地跳出来吓他,大喝一声:“顾临予!”
他总是身形一震,很快又静下来,蹙眉渐渐归于平展,归于面无表情。
陈海被赶回家养老了,而那日打碎了东西的张士不知怎地就升官成了顾临予的跟班,年纪还小便不大懂事,见了苏锦凉在前边狰狞夸张的表情,也先是一吓,接着就和后边的宫女们忍不住低笑起来。
苏锦凉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傻笑。
她不是真想这样冲动,在众人面前拂逆顾临予的帝王尊严的,却是实在想他想得没有办法,只好用这样任性的方法赖住他,让他不得不直视她的胡闹,蛮横地要求他留下来。
她也会在心里强打起信心,理直气壮地想:这样又怎么了?不过就是任了个性么?古时候那些妃子还祸国呢……她不过为他们的私生活争取一点点空间罢了。
还在早前的好些时候,顾临予面对她这般模样若不是扬眉带笑地嘲上几句,便是一言不发地伸手将她揽在怀里。
可现在,顾临予却也只是将她看上一看,便又淡淡蹙了眉,抛下一句“朕还有事。”
留下她站在原地,方才面上挂着的夸张傻笑还没完全褪去,一行人便早不见踪影了。
更多的时候,便是她在宫中偶然见到一晃而过的身影,在千层台阶之上,在曲折的御花园中,她刚好也是匆匆,急着赶去某一个地方,却在见到他的一瞬,就忘记了所有的目的,停下来望住他。
他们之间或许隔了重重树枝掩蔽,或者是叠嶂的宫阁,可不变的是他永远步履匆匆的身影,她远远地将他望住,而他拐个弯儿就不见了。
她悄悄掉过两次泪,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天上只有朗朗的月亮。
皇宫好大好清,她一个人坐在长廊下边觉得很寂寞。
可也没有人来安慰她,从前那些温暖的陪伴、安心的力量,笃定的前行,好像都走远了。
怎样都只有她一个人,吃饭、睡觉……她只能每天如一日地在这皇宫里游荡,没有人拦她,没有人问她要去哪,就连她要出宫,一亮白玉符,兵士便恭敬撤枪了。
她来去得太自如,就像一个过客,就像一个于谁都无关紧要的人。
好一点有人搭理的时候便是庭燎和青阳炎跟在顾临予身后一起匆匆的时候,顾临予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青阳炎回过头一脸玩味地看着她,一副“好巧,但是你怎么又来了”的神情。
庭燎呢……则是想也不用想,永远是那张臭脸,盯着你的眼神又奚落又自傲,要多讨厌有多讨厌。
可他们毕竟也是忙的,青阳炎就算再吊儿郎当如今也是大将军了,庭燎和弱水双双升官做大员,雷厉风行,威风得不得了,成了顾临予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先行棋。
于是苏锦凉便想,大概顾临予也是很忙的吧……
尽管弱水曾认真地告诉过她:顾临予现在的确很忙,□乏术。她亦在心里这样默念了,可怎么都还是不能完全相信。
会有多忙呢……忙到连见她一面,说上一句话的功夫都没有么……
但是她却更不敢去想别的可能,于是便只好一厢情愿地以为……大概,真是挺忙的吧……
春末的夜晚,她在顾临予的书房墙角远远地立过几次,看见他俊朗的轮廓贴在薄薄的白绢窗上。
她的心跳得像那融融的烛心一样快,却也同这初夏风一样,嗖嗖地冷。
一瞬间,她觉得好像又回到了袅云顶,她在自己的房里推开窗,眼巴巴地望着对面他的屋子,一望就是一个下午,想着他会不会什么时候推门走出来,就看到她。
这样想便有点可笑,她追着他兜兜转转走了一年,原来竟还是在原地。
十年一觉扬州梦,苏锦凉在月末顿悟了一个道理,宁做行动的矮子,不做思想的巨人!
她在这想什么都是白想,既然顾临予忙,那她便快些陪他一起将事情忙完,一切便又都好了的吧。
于是她便又满怀热情地投入她新认定的事业当中,回回如此,不知疲倦。
她一直都觉得他们彼此,是存在某种微妙的默契的,甚至连顾临予亦觉得,自己平时不愿显露的山水,苏锦凉会感受到那些低伏。
可在漫长的时光里,他们却始终如此,一个人一厢情愿地千里追随,不计辛苦,不问前路。另一个,自以为是地替她遮蔽掉所有风雨,不问所求,独自前行。
他们这样不闻不问地各自往前走,却竟保持了惊人的一致,在两条路上总是平行同步,不管分开有多远,总是如影相随。
如果在这场感情里,有一个人,首先存了一丁点儿私心,也许便不会走这样一条风雨难行的路。
*****
三更天,采兰斋的雕花小案,一长沓宣纸铺开,上边堆满了奇形怪状的木头。
苏锦凉一脸考究地摆弄,时而又抬手描下几笔,弱水刚看完各地呈上来的折子,酌情分了类,端上几本紧急的就往外走。
一轮巨扇横在他面前,苏锦凉素白的脸从后边冒出来,两个眼圈有些发黑,她把木头往弱水手里一塞:“大师,再来帮我看看怎么把这些鬼东西拼到一起吧……”
说着,又从善如流地从弱水手里把折子抢了过来,两条腿翘上小案,随手拈了颗伶仃果,一边嚼一边翻开折子,皱了眉头。
“好酸。”她起身把盘子挪到一边,思索明天叫宫女别往顾临予那里送这批货了。
苏锦凉又左右翻了翻,青葱小指在明黄的锦折上敲了一轮,抬头看弱水:“这样很好呀,你就照你打算的先执行下去,明早再和他说吧,反正他也会同意的。”她瞧着窗外似是不满地撅了撅嘴,小声道,“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
弱水亦从那一堆杂物中抬头,不疾不徐:“这次新任命的一批官员名单需要定了,今晚还不披下明早董丞相就要……”
“知道知道……所以才叫你们要曲线救国搞科举的嘛!”苏锦凉不耐烦地打断他,又翻开了那本折子。
这次新任命的一批官员不是丞相的门生就是太尉的裙带,看来顾临予初一继位就给弱水封的从一品,庭燎的正三品把这帮老骨头给憾到了,都急急忙忙要做些动作。
越看就越不对劲,苏锦凉眉间从郁结变为疑惑……越来越深。
前边是洋洋洒洒几页的新晋官员名单,后边极不相符缀了一长沓字体不一的:太子正字刘表,太子校书恭长河、太子内方典直吴敬……
苏锦凉百思不得其解地翻到最后,看见上边龙飞凤舞的一个“燎”字,终于大彻大悟,猛地把折子往案上一砸,破口大骂:“庭燎他是想赚钱想疯了么!太子都还没出生呢!他就把这一堆鬼东西拿来卖钱啦?!”
弱水果是淡定,全然不顾苏锦凉的暴力行径,不动声色将折子拿了过来,翻到最前边几页:“这次百官联名引荐,不得不披……”他修长的食指划过奏折上沿,“但若披了这几个,皇权则实与架空无异了。”
“我说你们这些人就没有一点变通的意识么……”苏锦凉嘟囔着弯腰,从案下把一大沓纸捞了出来,推到弱水面前,上边是歪瓜裂枣的一堆图谱,还有丑丑的字。
“既然是他们不遵守比赛规则,那我们不妨也黑哨一把。”苏锦凉咧开嘴笑,眼圈黑黑的,牙白白的。
这些日子,苏锦凉满脑子围绕着的都是顾临予的国家大事,乱七八糟的折子翻多了,对这个国家一无所知也升华到了如今的知根知底。
她知道顾临予现今最大的问题就是在朝中孤立无援,哪个皇帝不是从小在宫中长大,什么太子太傅太师一类的人生导师、保镖、幕僚就可以为他竖起一道坚实的屏障,如今顾临予虽大患已除,却毫无根基,对官僚互佑的关系网无从下手,长久以往必将闭目闭听,被官员所左右。
既然他们大牌动不了,那就改改游戏规则。
于是雄才伟略的苏锦凉参照大唐盛世的三省六部制,结合具体国情,制定了一套顾临予特色的行政方针。
简单的说,就是丞相仍旧决策他的国家大事,司空仍作他的监察,只不过……从此就仅限于此了。
将一分而统集中在权臣手中的政事分为六部:吏户礼兵刑工。权利一分散,丞相自然管起来便心有余而力不从,只能任由六部各司其职了,而顾临予要做的就是将重要部门握在自己手里。
庭燎从前就理些官员调配的事,他那种招蜂引蝶的个性,加之在三皇子府上做过幕僚,朝中亦有些人脉,调去户部管钱,就等于同时掌了吏户两脉。青阳炎坐拥帅印,兵部自然该听他统领。
有权有钱有兵,顾临予这皇帝就做得底气十足了。
政事方面,丞相仍做他的决策者,那就只好委屈弱水一点,做作顾临予的小秘书,直接授圣意拟旨,恩……皇帝的意思有几个人敢背呢,丞相敢不批也要掂量着点来。
这样一来,不管百官如何更迭,改改制度,实权都握在自己的手里。
弱水配上苏锦凉生动的讲解,艰难地将那一堆鬼画符辨认完,终于抬头,面色迟疑道:“言下之意……”
“就是他们要当大官咱就让他当!加薪优待!那福都让他们享了……只好我们辛苦点为政事操劳了……”苏锦凉狡黠地眨眨眼,“总之一句话,不带他们玩了!”
弱水思虑片刻,释然一笑:“果然巧思……”
苏锦凉见他今晚不会去烦顾临予了,也松懈下来,做了个鬼脸:“都是老师教的,我拿来改了改而已……国家大事还得你们来……”她又低下头去摆弄那几个钝物,神色探究,“我现在啊……就关心怎么把我的风扇做出来,快大夏天了,他成天那么忙,到时候肯定会被热死……”
“对了!”苏锦凉忽猛地抬起头来,“那个还不是完全的方案,政体这个东西得与时俱进,我写了一点,还没写详细……”
她的表情忽的黯了些,有些严肃,盯着前方也不知在想什么。
91、84 独立小桥风满袖(一) ...
“庭燎这个人我总是有点不够放心……可能是因为三殿下的事在先,觉得不能完全相信吧……青阳炎多少还是有点傲气,顾临予既是走的这样一步险棋把他纳入麾下……”苏锦凉迟疑地敲了敲手中木头,表情怅淡,“我不确定他能不能心服口服地为他卖命。”
“只有你,弱水。”苏锦凉回过头朝他笑了笑,真诚自然,“想来想去信得过的人就只有你了。”
弱水清淡一笑,合了折子,抬眼瞧着她:“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再过几年,科举选出来的人该有一批了,挑些可塑可用的分管六部,你们也不用那么累,几年时间,应该可以把那些权臣给完全架空了吧,你们就能名正言顺地替上去了……到时候不给六部过问政事的权利,你下达指令,让六部执行,庭燎在后边把关,若有异议,再叫顾临予来斟酌,……不过有你牵制着,谅他也不会有什么大动作的。”
苏锦凉想着,面上终于露出些许欣慰之色:“这样,大家也能清闲一点,只好先辛苦这几年了……只是一定要快,再过三年,青阳恪就该回来了吧……”
当年因为扳倒三皇子,除郑坚,青阳恪替安陵家背了黑锅,去了塞北,安陵昊因谋反之罪处斩,不知青阳恪作何感想,他日归朝会不会有嫌隙?
曾听卫灼然说过,青阳家的大公子有勇有谋,本是执帅印的不二良将,若他归来,青阳炎还能否与他分庭抗礼呢?
苏锦凉想得有些头痛,这些国家大事,她从来是不懂的,如今勉强为之已经是拼了半条老命,可也仅仅是纸上谈兵,权当做了历史问答题罢了。
说到卫灼然,苏锦凉就更觉得头痛,若说东齐的政局叫麻烦的话,那西燮的就真不知道是什么了。
皇帝莫名其妙地死了,也不知道宇文沂煊是怎么窜上去的,他那个人,平时极度容易炸毛,游手好闲和她一般的不正经,哪有半分皇帝样?
苏锦凉在弱水那看了不少折子,也粗略了解一点,西燮最近因政局动荡,颇有想派使节来朝商榷邦交的意思。大约是宇文这个皇帝太不靠谱的缘故吧,底下的臣子们难免都跃跃欲试,其中最权霸一方的就是独孤肃大将军了。
苏锦凉一想到他就觉得顺不过气来,那样霸气的一个人,实在不是个好对手,也不知道宇文每天面对着那些权争暗涌、国事累累是怎么熬过来的……好在,有卫灼然会倾尽所有地帮他的吧……
可卫灼然又有谁可以依靠呢……
苏锦凉不敢再接着想,再想下去便是她无法回应的部分了。
自长安一别至今,苏锦凉一直抑制着自己不去想他,可有很多的细节却像是习惯一样,总在不经意间就会飘出来,他温润的双眼,初阳般的笑容,偶尔面对她时不怀好意微勾起的唇角。
她总是在想起他的时候,心底就蓦地会涌起一丝柔软的暖意,很快又被酸涩堵住了。
她知道他的心意,知他要毁了与独孤宛菡的一纸婚约不是儿戏,可她又能怎样呢?
这份爱越是丰沛,她便越无处藏身。她只能狼狈地逃逸,逃到哪算哪。
他滚烫的吻,炙灼的眼神差一点就要逼得她无路可退,她有时甚至会想,在那样温润平和的外表下怎么会有这样澎湃的一份情呢。
苏锦凉有些慌,忙闭上眼让自己赶快静下心来。
烛台上又添了一层新蜡,转眼天就要亮了。
弱水坐在对面静静瞧着苏锦凉,她轻闭着眼睛,面色有些苍,双眉微蹙,长睫不安地颤抖。
相交快二载了,她变了许多,可不该变的那些宝贵的东西,她总是在的。
弱水心下淌过一丝不忍,轻声唤她:“锦凉,去歇下吧,天要亮了。”
苏锦凉倏地睁开眼,清亮双眸里是深深的难过,可只有一瞬,便又换上了平日里毫不在意的神情,随手撑了一个懒腰:“也只能这样了……”
弱水瞧见她慢腾腾地往床榻走,青衣薄裙,都快消瘦得不成样子了。
这一月来,苏锦凉每日都要同他为了这些枯燥的事情忙到很晚,最后只能在窗前小榻上潦草睡下。
这样不计回报的付出,这样的辛苦,有几个姑娘家能做到呢……
弱水想着竟有些失神。
苏锦凉慢腾腾地在前边走,忽然想起什么停下来,回头望住他:“弱水。”
她的鼻子微微皱起,像在想一个很难办的问题,想了好久,才惑然问道:“我变了么?”
弱水清淡视着她,面色如水沉静:“为什么这么问?”
苏锦凉微微一叹,偏着头想道:“我觉得我最近掺和你们这种大事掺和多了,自己也总疑神疑鬼的,算计完这个算计那个……”
“你没变。”弱水打断她的话,静静直视着她。
他笼在微光里,面容被衬得愈发柔白,像竹楼后边的那株白茶,虽然沉静淡泊,可亦是傲骨铮铮。
他视着她的双眼,静静告诉她:“你只是太累了。”
苏锦凉听毕,松释一笑,又懒懒打了个哈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你总是最懂我的。”
她没走几步就倒去了榻上,随手把锦被扯上身来,面上是深深的疲惫,无意识地嘟囔:“快点把这些忙完了,我要好好睡一觉……一觉醒来又像以前一样开开心心的了。”
她翻了个身,择了个舒服的姿势就要沉沉睡过去,可她却又突然惊醒,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她像是在想什么很重大的事情,睁大眼睛想了好久,才终于得了确认般,浅浅一笑,朝着外堂大吼一声:“弱水明天辰时叫我!”
说罢倒头沾巾又睡。
弱水轻轻把纱窗都合上了,外面淅沥沥下了一层薄雨,起了些燥热的味道。
是夏天要来了。
弱水回过身视那轻纱帷帐,苏锦凉在里面又翻了个身,发丝被辗转得凌乱不堪,嘴里还喃喃地念叨:“辰时……顾临予在养心殿议事……”
作者有话要说:恩……预告一下,虐小苏的最后一把是要虐场大的,大家准备好……
哎哟。写得我眼睛花了。睡觉去。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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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85 独立小桥风满袖(二) ...
苏锦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往曲折的林翳后眺了一眼,又靠回那株垂柳,继续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面上好像痒痒的,像是柔软的柳枝在若有似无地挠,但是却温温的。苏锦凉极度不情愿地睁开眼,就看见庭燎那一双秋风画瞳正含着漾漾的笑意凑在自己面前,温热痒鼻的就是他风骚无比的呼吸。
苏锦凉没忍住,“阿嚏!”一声就喷了出来,空中软绵绵地震下几片轻叶,浮泊在清水池塘上。
“苏锦凉!!!”
顾临予一抬手,方才步履匆匆尾随着的一行人,都纷纷遏了步子,毕恭毕敬地候在原地。
这是一条林荫小道,叠着层茂滴翠的枝条,顾临予剑眉微蹙,双目深深地绞上了前方的一扶古柳。
张士瞟了一眼,见情况不太对,忙凑上前去,小声道:“皇上,巳时一刻您要同辅国议事,三刻要接见西燮使臣……”
张士未说完便识趣地噤了声,顾临予背身立在前边,像是没听见,一言不发。
他的眼眸深处似有不明的暗潮涌动,良久,才抬手拨开视线前方横亘着的一枝斜出,立在遮天绿荫下静静望过去。
“不好意思,不是故意的嘛……”苏锦凉陪着笑脸扯着袖子往庭燎胸口一阵乱抹,最后还不忘很好心地替他紧了紧衣襟。
庭燎盯着她的眼神要多鄙夷有多鄙夷,一时间都忘了被弄脏的是自己的衣裳,粗声问她:“苏锦凉,你脏不脏?”
苏锦凉一愣。
庭燎又嫌弃地掂着两根手指把她的手从他的胸膛上摘下来,继续咄咄道:“脏成这样就别来碰我,哪个姑娘家不拿香帕的,你竟然……罢了罢了,反正就要看不到你了,眼不见为净……”
苏锦凉知道他古怪的脾气便也未放在心上,只好奇道:“你要死啦?”
庭燎一怒:“你才要死了!”
他妖妖娆娆地倚上了那扶古柳,散发了一下自己不太男性的荷尔蒙,状若无意道:“柔然的仗打完了,再过半月,皇上派我去谈谈归附的问题。哎……”他扬起了自己的阳春指,啧啧称赞了一番,继声道,“柔然王生了个好女儿,肌肤似雪,吹弹可破,长得是一等一的标致……性子又刚烈倔强,难以驯服……”
“好好好,你最美,全天下的女人都是你的……”苏锦凉知道接下来庭燎又要来他那一套了,便笑一笑,也不以为意,从怀里掏出个东西丢给他,“给你。”
庭燎皱着眉头,瞧着凭空砸来的脏东西,条件反射地想丢掉:“什么?”
“平安符,你不是要出远门嘛,我听说柔然那地方挺冷的,民风又彪悍,给你一个保平安吧。”苏锦凉笑眯眯的。
庭燎一脸不屑地放在手里掂了掂,瞟她一眼:“你想骗我钱?”
苏锦凉怒了,一拳挥了过去:“老娘亲自去庙里特意替你求的!谁要你钱了?!”
庭燎将那破破烂烂的三角黄包翻了个身,瞧见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一个燎字,心里像是嗖地被燃了一把火,暖暖的。
他又将她方才说的话翻出来想了一遍,那把火竟忽然大了,蹭蹭地窜了上来,他凝冰的面上燃过一丝红。
庭燎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只觉得有些心虚,没来由想要掩饰,便又拽着那黄包不甚大方地往苏锦凉面前一伸:“什么破东西,本侍郎……”
话还未落苏锦凉就恼了,一把就想抓回来,庭燎飞快地又收回去了,极是不耐道:“好吧好吧,就给你这个面子。”
她说是她特意替他求的,她竟时时刻刻都惦着他。
庭燎心里喜滋滋的,还有些飘飘然,但他还是得说点什么话好搪塞过去,他又拿着这小黄包不厌其烦地打量了一番,才勉强挤出句话:“字真丑。”
苏锦凉看见他那副欠打的嘴脸来了一肚子火,决定从今以后再也不送庭燎东西。
这平安符是前几日求的,苏锦凉听说甄眉身子总不大好,便想着去西边宝塔山上替她烧柱安康香。
宝塔寺里的各种符很灵验,求子求婚,各种各样,苏锦凉也凑在一旁看了,有些想求又不好意思,最好只好磨磨蹭蹭地求了平安符,玩得好的一人一个,数了数,九个,那便再凑一个吧,十全十美,图个吉利,于是便把庭燎搭上了。
庭燎不知,还满心欢喜不致疲倦地端着它瞧。
哼,他就知道这丫头对她有坏心思,自己这么美,她怎么可能对他不动心。
平安符微微翘了个边角,庭燎认真抚平了,心里还在念叨:她也想得太轻松了,就这么一个破符,脏兮兮皱巴巴的,就想把他庭燎收买了?开玩笑……好歹她也要打扮得倾城样貌,祸水身段的……
“喂,你怎么还在这儿,还不走?”苏锦凉见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终于忍不住出声了。
“走去哪儿?”庭燎将符放进怀里收好,抬起头盯着她。
现在瞧着好像也没那么不堪入目了,脸蛋小小的,白里透红,细眉像这随风柳叶一般纤巧,还有嘴唇,娇嫩欲滴的,他低下头就想咬一口。
苏锦凉烦躁地推开他,想想时间差不多了,还和他闹就要坏事了,便扯开嗓子赶他:“你快走吧,我在这里等人呢。”
庭燎吃人未成,不能善罢甘休地端起她的下巴,摩了摩:“你等谁?老在宫里碰见你,原来你是故意的!”
他淫淫一笑,心里非常满意,再度想咬上去。
“庭燎。”
庭燎被坏好事,甚是恼怒,扭头一看,只见顾临予立在自己面前,声音冰冷,面色也不大好看。
后面一长沓丫鬟太监小碎步忙快跑了上来,张士擦了圈冷汗,明明刚才皇上还在面前的,怎么一眨眼就上这来了。
庭燎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就是不想太顺着顾临予的意思,便懒懒地给他行了个礼:“参见皇上。”
苏锦凉站在他对面,两个人,面对面的,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这两月来的期盼与等待,到了嘴边竟化作了委屈,她觉得心里疼,鼻子酸,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后边张士装腔作势地咳了一声。
苏锦凉低头,声音小而生硬:“参见皇上。”
顾临予心头一震,这是苏锦凉头一回这样叫他,他转过头去看她,神色淡淡的,她紧抿着唇,微低着头,十分不服气的样子。
顾临予淡淡恩了一声,又回过头看着庭燎,冷冷道:“来御书房一趟。”
一行人便又匆匆走了。
庭燎望着顾临予离去的背影,冷哼一声,转过首只见苏锦凉垂头丧气的,也不说话,神情低落的样子。
庭燎没来由的烦躁,冲她没好气道:“你不是要等他吗?他来了你怎么什么都不说!”
苏锦凉还是没说话,她不知道为什么,在方才看见他的一瞬间,心都凉了几寸,好像很多事情,并不是她想的那样。
庭燎见她不说话,心里更是火,拽起她的手就吼:“我在问你话!”
苏锦凉被拽得动了几步,却还只是摇摇头:“你快去吧,他找你有事。”
“我不想去不去就是了!”庭燎皱眉,见她这样子,声音软下来几分,“你到底怎么了?”
好久,苏锦凉才低低吐出几个字,声音很轻:“……我们已经两个月没说过话了。”
“没说话就没说话,有什么了不起的!”庭燎恼了,说完还不解气,又道,“这样的日子多的是!他以后还要纳妃,你以为他还有空搭理你这个丑八怪?!”
“什么?”苏锦凉惊愕地抬起头,面色苍白,片刻,她又摇摇头,肯定道,“他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哪个男人不会?!”庭燎胸腔里像是旺着一团火,拖着苏锦凉就往前走,“我带你去问他会不会!”
“你干什么?!”苏锦凉被他拖着一路向前,急忙甩开他的手,“你这样会打扰他的!我不用问,他肯定不会的!”
“你就这么相信他?”他停下来,扼着她的腕,紧紧盯住她。
一双秋水长目冷冰冰的,里面不知是怒意还是什么,逼得寒气顿生。
他看着她深信不疑的面色,在心内冷笑,苏锦凉啊苏锦凉,你知不知道你喜欢上了怎样无情的一个男人,前一日还可以为了你奋不顾身,可一旦碰到了这权力的顶点,他便像所有人一样舍不得放手,嫌你是个累赘,丢之弃之了。
他想亲手把她丢到他面前,让她将现实看得清清楚楚,再来醒悟自己的幻想是有多可笑。
庭燎冷静下来,懒懒松开她的手,抱肘瞧着她:“我有办法带你去,不会打扰到他。”
“什么?”
“你要先答应听我的话,不准随便吭声,不给我添麻烦,不然我被怪罪下来,你可担不起。”
“好,我要是给你添堵了任你处置。”苏锦凉一口咬定。
庭燎满意一笑,踱步绕着她走了一圈,上下打量,尔后,又倒回来,再走了一圈。
“你这品相打扮,不用化妆就跟丫鬟没什么两样了。”庭燎一勾唇角,忽然拉起苏锦凉就大步而行,“就这么去吧。凉子~”
*****
御书房对庭燎、弱水、青阳炎这几个近臣,向来是开放的,顾临予做皇帝没什么架子,除了朝堂上要摆出一副帝王威严,在他们几人面前便又变成了平素里漠不关心的样子,几个人聚在书房里,不必拘君臣礼节,有什么说什么,很快就把政事解决了。
然而庭燎却同苏锦凉把那儿描绘成一个纪律森严之地,着实是诓得她不轻。
庭燎拉着苏锦凉的手跨进殿里时,别的人都已到齐了,顾临予正坐在上边,单手枕着额,翻看待定的领兵名单。
弱水淡淡道:“这批人里,私以为寰照领兵最为合适,行事稳重大气,有担当。”
苏锦凉立在门口,心底一惊,寰照要领兵?什么时候的事?他进朝为官了么?沉香苑没道理放人啊……
她被这个消息给镇住了,一时间忘了自己来的目的,倒是青阳炎微微一讶,看着他俩,举了举杯子。
庭燎挥挥手:“这是我娘子……”
青阳炎猛呛了口茶。
庭燎改口:“错了,是我新领的贴身丫鬟,叫凉子。”他拉着苏锦凉在自己席上坐下了,作全身酸疼状无奈地侧倚着案几,“最近肩疼得厉害,到哪都离不开凉子的一双巧手,凉子,快……”
他这一口一个凉子叫得那个熟稔脆生,顾临予坐在上首,虽未抬头,却是重重地掷了本折子,又拿起另一本。
青阳炎被那折子声震了一下,却也幸灾乐祸,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同庭燎打哈哈:“我说呢,燎兄这般风流人物,怎会这么早就娶了娘子,也要再多快活几载不是……你这小丫鬟不错啊,哪捞来的……我看着都想讨来了。”
青阳炎朝苏锦凉使坏地眨了眨眼睛,苏锦凉恶狠狠地瞪了回去,心里却还在想着那件事情:寰照怎么就参合进来了呢?不过也没什么,说不定是弱水引荐的呢,弱水早前就说过寰照是将星,真是神了……不过说实话,寰照之才绝对当了起领兵,沉香苑向来就有习兵书阵法之习惯,不是她吹……在苑子里随便拖一把人出来都能当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当然除了她和重砂、陆翌凡这等不务正业的。
苏锦凉越想越是得意,手上也按得起劲了些,这一帮兄弟终于有个人混出头来了,不用再做杀手的勾当,整天为性命担惊受怕了,寰照就是有出息!
庭燎被苏锦凉按得舒舒服服地,闭眼悠哉道:“我哪有青阳兄你潇洒,听说你明日又要新纳妾啦?”
青阳炎亦跟着笑了起来,两个男人笑得要多淫/荡有多淫/荡。
这二人往日虽没什么交集,但见面了却总有说不完的话,相互交流各自的风流经,庭燎昨夜又寻到了几个怎样极致的货色,青阳炎又瞧上了哪家好姑娘,要收回家做第几房小妾,交流起那档子事的两个人,总在一瞬间就拥有种说不出来的默契。
最后,新当上财政部长的庭燎财大气粗地一挥手:“近来国库宽裕,明日送份厚礼给青阳兄作压床喜礼了!”
青阳炎亦很不要脸地拱手:“那多谢燎兄美意了。”
苏锦凉看不下去这两个天天拿床第之私当孔孟之道在公共场合大肆谈论的无赖,在庭燎肩上用力拧了一下,庭燎这声哎哟还没叫出来,就听见“啪”地一声,顾临予将奏折重重地砸在了面前黑木长案上。
他面色沉寒,目光凌冷道:“你们领着俸禄,在朕的书房里就说些这个?”
庭燎装作没听明白,挥了挥手,示意苏锦凉不用按了,摇头晃脑地舒展了一下筋骨,懒散道:“臣下也是一番好意,皇上如今当朝已有数月,后宫空虚,为了我大齐龙脉昌盛,继往开来,皇上怕也要斟酌选妃之事了罢。”
苏锦凉饶是已有准备,听人这么说出来,心里还是咯噔跳了一下。
顾临予冷哼一声,翻开上手的折子,声音淡却是极度寒芒:“侍郎倒是有心。”
庭燎善解人意地报
92、85 独立小桥风满袖(二) ...
了个微笑:“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臣下只是尽分内之责罢了。”
顾临予一路将折子看下来,径直翻到了最后一页,面不改色道:“侍郎还是多想想今晚要去哪处寻花问柳,朕的事就不劳侍郎操心了。”
苏锦凉忽然在下边笑了出来,是如释重负的笑,真正的开心,她一巴掌拍了庭燎的肩膀,兴奋道:“我就说吧!你还不信我!我赢了!”
庭燎亦回过头,两只眼睛亮得像小孩一样,笑得比苏锦凉还开心,低头就在她唇上咬了一口:“你乱说话,你输了,以后每天都要给我亲一口!”
苏锦凉懵了,没反应过来,青阳炎瞪大了眼睛,也没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只有弱水坐在对面默默地收起了所有的折子,好好叠起来放在一角。
顾临予将笔杆捏得死死的,骨节是苍白色,像再用力一些就会碎掉一样。
他放下笔,紧抿着唇,面色玄冰地看着庭燎。
没人看见他方才书的那一个奏字,笔锋失控地拖出去了老长。
顾临予紧紧地盯着他,那目光就像冰山撞碎在暗礁上,簌簌落下的尖刀全都深深扎入了冰海里。
苏锦凉坐在后边,突然不知自己双手该往哪搁,该作何反应,她心里突然闪过这样一丝念头,竟有点小小的高兴:好像头一回觉得被庭燎占了便宜……竟然不是坏事。
就当青阳炎认定了顾临予这火今日是发定了,得把御书房拆了,庭燎的皮扒了,自己赶快端杯茶来看好戏的时候,西燮来的使臣不偏不倚地搅了这局。
顾临予面色凌然地听完张士的通报,仍旧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庭燎,却还是吐出一个寒霜冻天的字:“传!”
“传~~~”
“传西燮卫世子!”
作者有话要说:OH。燎哥坠入情网了……OH。我篊aoI 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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