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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锦瑟忆凉辰 > 100

100

情难自禁,他拥抱了她,一次,两次……很多次。

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带她走,却仍旧不安地,只敢许她一个连自己都觉得飘渺的承诺。

他怕,一直都怕,这不安从始至终地存在着,让他不能敞开心扉、撇尽一切地去给她一个未来。

不安由自那日在船舱中与庭燎晤面所语变得强烈,终于,在囚场上为救苏锦凉­性­命而被迫道出自己身份的一刻起,成为了现实。

那一刻,他不敢看她,他害怕将她那样澄澈美好的笑颜同冰冷死寂的皇墙联系在一起。

那一刻,顾临予觉得什么都死掉了,洒满阳光的前路,他只有她的未来。

冰冷冰冷的。

可明明前几日,他还在林中树下满怀欣喜地等她,他有许多话,是一直没开口的,想要亲口告诉她。他并不擅长说这样的话,心中有几分不符他的紧张,

他想对她说:我一直都是我,这不会变,我喜欢你,也不会变。

顾临予面­色­沉如玄冰,将长鞭捏得死死的,扬起,落下,他湮天的怒气全挥在了骏马疯狂的奔跑里。

月老祠,桃花树下,批命的夫人将他的命全划在他的手心里。

前世,今生。

他将自己的未来,自己的一切看得透彻清晰,命早早没有选择地摆在了那里,他有什么不死心的。

可这样就要放弃了么,他们的万里河山……他不甘心。

“驾!”

那一记马鞭落下,苏锦凉在厢内惊起,听得触目惊心。

她当然不可能知道他心里有这样诸多的想法,她只觉得马车跑得飞快。

就隔着薄薄的一层布帘,他在外边,已被自己的内心快逼至疯狂。

他带着对她的秘密的爱在深寂长路上孤独地奔跑。

*****

这样疯狂不知疲倦地策马行了好久,日头缓缓地滑过林梢。

顾临予望清眼前光景,忽而缰绳一勒,停了下来。

他凝了片刻,偏头向厢内轻道:“锦凉。”

喉口被凌风剐得层层尽尽,他的声音有些­干­哑。

“我在,你怎么了?”是她焦急的声音。

他心里一疼,像看见了世上最美丽的东西正在眼前死去。

“无事,你一会不要出来。”他淡淡道。

他又凝着杏黄的布帘看了好一会,像是能看见里边的她,好一会,他才转回身,驭动马车,缓缓地行。

林间碎日轻光,胭脂一样薄的黄昏,全抹在马蹄那一圈白毛上。

他将车停住,下车行步前去。

苏锦凉在厢内听见排山倒海的拜叩声“殿下千岁千千岁”。

她没料到,被这喊声吓得人身一颤,有一种在电视上看的鬼故事成真了的感觉。

余音久久才散,随后是他清淡的声音:“侄儿参见皇叔。”

安陵昌连连几步上前扶住顾临予躬身的双臂,他一手紧握着他的手,另一只稳稳扶住他的肩头。

久不得见,皆是激动不能语,好半天才闻得安陵昌吐一句:“予儿……受苦了。”

顾临予抬眼,将在队前列的众人通扫了一眼,又面不改­色­地将视线挪回了安陵昌的面上。

苏锦凉在厢内听着那声音总觉得耳熟,一时又不记得是在哪听过。

她紧挨着角落的墙壁坐着,生怕被谁发现了去一般,局促不安,一点声音也不敢有,盘算着一会自己该怎么逃。

她又零落听得几句话。

“殿下今日总算得归……皇上前些时日闻得喜讯,知帝子未丧,喜不自胜,一连几日都食寝不安,今日更是一早就遣了众殿下、百官在此侯驾。陛下本欲亲往,奈何身子……”是那个熟悉的声音,语带了几分欲言又止的伤神。

“六皇叔抬爱,侄儿惶受了……”顾临予淡淡的声音。

六王爷……原来是送她谢梦春画的那个王爷啊……

“四弟在路上盘桓许久,今日总算平安无事,待回宫后替你接风洗尘。”笃直硬磊的声音,硬邦邦,说得例行公事一般,并未听出多少感情。

“谢三哥。”

三皇子?就是宫里那个顽皮的小公主时常念着的很凶的三哥吧……

苏锦凉一个人凝神在厢里听着,倒也听得挺起劲,忽然觉得在场的她都勉强算是认识,人也没有那么局促,缩在壁角的ρi股往中间挪了挪。

再得一阵寒暄,大队人马以收买路钱的阵势横在路中间已很久了,当秘书的小官膝盖跪得失去知觉、再疼、再失去知觉已有好了几回,这才听见安陵昌于夕阳沉沦时的一句朗言:“摆驾回宫,圣上早设好洗尘之宴,贺迎殿下喜回。”

人­肉­仪仗队再次拜倒,声音震天震地:“吾皇英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史官在跪捧着的册子上飞快记了一笔。

苏锦凉翘着腿在车篷里听得心中好笑,这些人果真是能追捧,请自己儿子吃个饭也要说成英明。

她想得正是开心,整个人甚是不雅地躺在了座椅上,高高翘着二郎腿,听墙角听得进入状态了。

布帘“唰”地被拉开,她­射­箭般的速度“嗖”地从椅上了正了身子,端坐得贤良无比。

是顾临予淡笑着的脸,笑得有点勉强,向她伸出手:“下车。”

“啊?下……下车?这么多人……不是不……”

“别怕,没事……我也没想到接到了这里。”他瞧着苏锦凉局促不安的窘迫样子,复将手向前展了些,语调尽量地温柔,“来。”

其实那天来的人真的很多,一条长队洋洋洒洒地铺出去了好远。

太阳落山,都快辨不清什么光景,却硬生生被这群家伙华丽丽的衣服给耀亮。

苏锦凉飞快地扫了一眼,都不是什么好鸟……其实照她的­性­子是不怕这种场合的,大概是和顾临予扯上了关系,想着这就是他以后的亲戚、部下、勾心斗角的对象……等等等等,居然有这么一大班子人……苏锦凉想着,牙齿就清脆畅快地抖了起来。

再然后,她扫到人群里一抹刺眼的身影,小心肝颤了一颤还不够,又接着狂颤了三颤。

她把牙咬得快崩碎地小声问顾临予:“他……他怎么也在……是你……你的兄弟啊?”

“不知,不是。”顾临予明她所指,手里轻轻用力握了握她的,抚道,“别怕,没事,我在。”

那身绛红很是得意地,仔细专注地盯着苏锦凉,漂亮的桃花眼朝她眨了眨。

她这下连脚趾头都抖了。

顾临予牵着她的手走向前来,跪拜的诸官也不敢有何纷议,只在心里估摸着行情。

倒是安陵昌看清她后先笑了:“丫头,怎么又是你?”

苏锦凉还在庭燎那噩梦般的倾城一笑里没缓过劲来,结巴着答他:“王……爷,爷。”

她说完才想起自己方才极为不妥,回过头尴尬地问顾临予:“是不是还要行个礼下个跪什么的?”

顾临予淡淡一笑,轻轻抚了抚她的顶发,让她安下心来,“无事。”

安陵予怕是自己看花了眼,又俯□仔细地瞧了瞧她:“本王还道是自己认错了人……怎么上次那般傲气,今日却只得副小媳­妇­模样?”

“没……没有……”苏锦凉闪躲着低头,果然小结巴附体了。

“皇叔与她认识?”顾临予问。

“是啊……本王设的好好一个宴,被她把场砸得­干­­干­净净。”安陵昌笑得甚是玩味地低头瞧着她。

顾临予了然这是在说前阵传的颇为火热的滕王阁赋诗一事,知他全无恶意,便也笑了,笑毕侧首低道了句:“既是如此,还有一事烦请皇叔相助。”

“予儿请讲。”

顾临予侧头好颜对苏锦凉道:“你先上车。”

便与安陵昌踱去路边繁茂的桑椹林,借一步说话。

“我听闻你早几日被那独孤肃邀至府中,可有刁难?”安陵昌忽变了声音,没那一口官腔,在僻静的树下低声问他。

“无事。”顾临予淡道,“只谈了些无甚紧要的。”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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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好……多的我也不便问,你父皇已在宫里等着了,只是我须告诉你,此番回来并不比早些年轻松,人事你都许提防……本还要再等上几载才妥当接你回来的,何以你……”

“有些事迫不得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罢了。”顾临予淡淡道,“侄儿都懂,皇叔毋须太过­操­心。”

安陵昌颔首,想起什么才复问:“你方才说的所求之事?”

顾临予拱手作揖,诚恳道:“那位姑娘既是皇叔旧识,还请暂托于王爷府中……侄儿也安心。”

安陵昌笑道:“我还道何事……好说。”

他回头瞟了一眼苏锦凉,那丫头仍旧局促地在人堆里走得晃荡不安的:“你不打算让她进宫?”

顾临予皱眉。

“她确也不宜进宫……”安陵昌欲言又止,“不过你母妃之事……”

顾临予拧眉:“侄儿知道分寸,自然不会过分心急。”

安陵昌笑:“是我多虑了……那丫头就住我府上,我定好好待她。”

顾临予再次拱手,诚谢一二,复又嘱道:“还有几事须请皇叔记下,将她安置在西府我曾住过的那间暖阁里是最好,若是不得,也寻处避风日暖的,她身子畏寒。再来,还烦请皇叔花些心思,遣个信得过的大夫来看,最好不要是宫里的,她身子落了许多旧伤,如今手上又添了新的……”

顾临予一连串说了好多,直至方才才觉不妥,淡颔了首:“是侄儿考虑不周,只顾着说了……稍会详尽书于纸上,差人交由皇叔。”

安陵昌满意地笑:“我和你父皇还忧你从小背寡亲缘,会­性­子冷漠,看来是我们多虑了。”

顾临予颔首:“让皇叔见笑。”

安陵昌拂袖同他一起向长队行去,他想起什么又侧首问他:“可是你连这个都要瞒她知道?”

顾临予望了群山,眉目怅远,语气淡而寂寥:“既是前路未明,毋须过早强加忧虑于她。”

安陵昌淡笑,宽慰着拍了拍他的肩,再眺首望了望那个灵动的丫头。

苏锦凉脸烧得像个红心鸭蛋,不过饶是这样,也还是没有身边那笼绛红来得艳。

她逃命似地往前走,那人却信步从容,优雅随得寸步不离。

“你……你,这里人很多,你……别乱来。”苏锦凉咬着牙齿低头对庭燎道。

庭燎微微一笑,骨子里淌着坏水的调调再次让她的脚趾头抖了。

“小傻可是说那日之事?放心,今日闲杂人等太多,了无情趣,反正来日方长,我定于远日挑个时间与小傻一解相思。”

苏锦凉被这来日方长,一解相思惊得直抹汗,踉跄着跑了起来。

好死不死,他果真也追了上来,笑得体贴又周到地握住了她的手。

“哎呀……”苏锦凉吃痛地低叫了句。

“受伤了?”庭燎依旧笑眯眯的,“看来他没好好待你。”

苏锦凉吓得坏手也变成好的了,带力挣脱他,焦急四顾地往前走。

“小傻如此着急,可是有何处须我帮忙。”

“没……有。”苏锦凉摇头很快又点头,声音颤着打了好几个弯地问,“我该坐的车在哪?”

庭燎指着不远处一顶绛红的轿子,肯定地点了点头。

“多谢。”苏锦凉像踩着风火轮,嗖地就没影了。

她一股脑钻进去,终于在轿里坐定,还惊魂未甫地气沉了两回丹田,想着这次总算及时逃脱魔爪,没被占什么便宜。

糟糕的念头只持续了两秒,轿帘被掀开了,和轿帘一样红的人躬身挤了进来,在她身边坐下。

苏锦凉心里有些抖,奈何却安于一室,须臾间不敢妄动。

只见庭燎执起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摸了摸。

没摸够,又再摸了摸。

安然坐定了几秒,他笑:“其实挺像坐花轿的,就是挤了些,你说是不是?”

苏锦凉牙齿颤出声来,回头望他,一双美目,笑意盛得满满当当,潋滟流转地看她。

可她笑不出来,苏锦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硬朗些:“这不是我的轿子吗……难道你们还搞男女混合双打的?”

庭燎又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你是小傻还抵赖。”

他那笑容真真是纯善无害,叫一百个女人看也决计看不出什么坏心眼。

“我几时说过这是你的轿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要很久很久以后。。才打算剖析顾哥哥心里的。。

奈何最近讨伐倒戈声让我把持不住了……

我说…………你们真的都错怪他了……人家不三心二意呢……………………

80

80、73 讵有青马缄别句(二) ...

苏锦凉在顺王府西苑的暖晴阁里落了脚,春天来了,余寒还未散,她变得很赖床。

一是这床委实舒服,挨着枕头闻见气味便能沉沉睡过去。二是近来事情确有些纷杂,人疲软了。三便是……实在没什么事情好­干­。

每天喝几味药,见几个大夫丫鬟,完了便只能在府里逛逛。苑子修得很漂亮,华美又不失婉约,流觞曲水,雕梁画栋,很是诗意的地方。

人说六王爷一生追慕文人雅风,不爱佳人,看来有几分道理。

照理说这样的日子挺好,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的,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手没好,吃起东西不利索罢了。

但苏锦凉觉着还是颇不自在,许是没正儿八经住过什么“家”,也不知道什么是该­干­的,什么会冲了礼数,一切都奉行低调为上,不敢发疯撒野,三天不上房揭瓦骨头便痒了。

顾临予不来找她也就罢了,多年未归家,现下定有很多事是要忙的吧。

可竟连弱水那个专业宅男都空了竹楼,不知去向,自己又不敢回沉香苑,弄得陆翌凡他们也联系不上。

无聊到了极致人便会神思游走想许多事情,成天成日地想,今后该去哪呢,难不成真和陆翌凡一起打光棍了?俩人一起开个烟厂贩毒?

苏锦凉在脑子里构了一副极荒谬的图,又狠狠地批上了个叉。

未来想不出头绪,便倒回去想从前:这结伴而游的一路,宇文沂煊和洋鬼子谁能追到夏之呢……自己走得那么仓促,该把卫灼然气到了吧,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再然后……便是他了……

苏锦凉自己都被自己吓一大跳,怎么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心事,和从前……真是太不像了。

这日吃过晚饭,苏锦凉又照例绕府做圆规运动,心中盘算着顾临予如果还不给个信,老子就真卷铺盖走人了!

绕啊绕地就绕到一大片荷花池,春日还未有花,只得满塘翠萍,王府里多得是这种美景,也没什么好稀罕的,她不以为意地踏了水上石阶往亭子里行,再往前几步,巧了,碰上王爷了。

白玉阶,雕龙瑞祥云,吉鼓排开。

琉璃宫灯朱红的绦丝顺风轻摇,大红黄边纹龙长毯一泻而下、千里铺陈,一双织锦踏云靴沉稳步上。

杏黄的锦旗绣着山河日月,纹着华虫、宗彝的明黄袍子下摆翩翩,顾临予长发端整地绾起,束上金冠,信步踏上阶来。

他面­色­沉淡,这几日虽是一直忙碌劳累却见不得一点疲态,一路稳步向着永明宫去。

堆垒成山的事在脑子里飞速打着转,在踏进殿的前一刻,他还是想起了她。

这几日过得好不好?手上的伤怎么样了?吃饭一定不方便吧……这么多天闷着没人陪她闹一定要上房揭瓦了。

他这样想着步入殿内大厅,向那在床榻上坐躺着的,高高在上的皇帝,他的父亲,屈膝跪下。

“儿臣参见父皇。”

“不必多礼。”安陵昌瞧了眼跟前的丫头,拍了拍身边的石凳,又漫不经心将视线扫去了别处,“知道你是什么­性­子的丫头,也毋须在本王面前强充礼数。”

苏锦凉愣了愣,也不推辞,只未落座于他身边,择了亭中一条长椅坐下,扬着­唇­角笑了笑:“大家说六王爷惜才若宝果真没错啊,一定是觉着我肚子里还有两点墨水才对我这般宽厚吧。”

安陵昌扬了扬眉:“丫头倒未比往日减几分伶俐,怎地前几日在我那侄儿身边徒得了副­妇­人模样?”

苏锦凉楞了楞,不自觉地将双腿盘上了长凳:“我以前是那样么……”

她若有所思地想了会,眼眺着回廊上的飞龙衔檐,一会,傻笑起来:“好像真是,上次那回是挺嚣张,我都忘了……”

安陵昌瞧着她憨憨地摸了摸自己脑勺的样子,端起桌上一盏碧螺春,轮盏略吹了吹,淡笑:“予儿说得没错,你这般随­性­,确是不宜进宫。”

“宫里有什么好玩的……”苏锦凉随口跟了一句,片刻想起什么,回过头问道,“王爷,顾临予他这一辈子真就要锁在宫里了么?”

“再过得几日他就要做太子了,你说他一辈子在哪?”安陵昌不以为然。

“你呈来的折子朕都看了,办得不错……长风道长果是未少花心思,将予儿栽培得如此出挑,父皇甚是欣慰。”安陵广遣退了四下侍从,合着衣从榻上下了座。

顾临予略颔着首,未发一语。

“父皇本还有些许忧虑,你此次返得仓促,许多未待准备妥当……这一来倒也安心了,太子一事便无须搁置了。”

……

“父皇,此事可还有斟酌余地?”

“……何意?你虽从小不在朕身边,但继位一事也是在书信里早早言明的,早该有所准备了。”

“儿臣……志不在此。”顾临予垂首作揖,沉声应答。

“混账!”安陵广重一拍桌,震得瓷杯玉器低鸣不止,“你……”

他压低了声音怒道:“你此举将你母妃置于何处?!”

安陵广动了怒,原本染病沉沉的身子有些轻颤,握拳的臂膀因愠怒而震颤不止,片刻,更是猛然咳了起来。

顾临予忙一步上前扶住皇帝,护至榻边坐下,自己也挨着坐下,轻抚着他的背顺气。

好长的一会,安陵广的粗喘才渐渐缓下来,四下忽然有些静。

这一场突来的骤病拉近了生疏父子间的距离,安陵广觉得有些欣慰,心里涌起一股湿热,伸手欲轻轻拍拍儿子的手背。

顾临予冷冰冰的声音却突然毫无预兆地在殿内响起:“……父皇当初执意要娶娘,究竟是真心使然抑或只是利用?”

“我知道,他是为了娘吧。”苏锦凉择了个舒服的姿势,枕着长椅扶手,眯着眼睛望着亭顶的壁画,“他说……他爹将娘抢了过来便再没见过面,兴许是发生了什么,才迫不得已让娘进了冷宫。所以……他只有当皇帝,才可以让娘再出来……”

苏锦凉喃喃地念着,凝神瞧着壁画里投水成仙的女子,好一会才回过神问安陵昌:“是这样么……”

安陵昌淡笑:“我怎知皇上的意思,只是……做一个皇帝绝不可能只是为了一个女子这般简单。”

苏锦凉淡淡嗤鼻:“那是为了什么……他又不是当皇帝的料。”

“哦?”安陵昌生疑。

苏锦凉翻身从长椅上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皇帝要胸怀天下,以苍生众责为己任……你看他,成天就只爱盯着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瞧瞧。”

“我侄儿原来是这这般模样?”安陵昌扬眉。

“是啊……他那个人,没劲得很呢……”苏锦凉侧过身,趴在亭椅靠背上。

池塘里下起了薄雨,轻轻点点的,是一会就停的春雨。

“所以……不要让他­干­这个了……”苏锦凉呆呆望着水中溅动的涟漪,“他志不在此,一生要就这么被关着的话……好没意思啊。”

“这次就不多加责怪……朕当你是于宫外泊久了,天­性­无拘了些。”安陵广面­色­肃然,方才一番谈话想是耗了许多心力,额上沁了一层薄汗,起身想寻了茶来喝,“……你年纪也不小了,父皇是时考虑你的婚事,替你定定心。”

“儿臣已有中意之人。”

安陵广披衣欲起,闻着此言顿住了,片刻又坐回去,俯眼视他:“是和你一起回来的那个丫头?”

顾临予抬头,面容坚定,声音掷地有声,一字一顿:“我要娶她。”

“不知道他以后会娶什么样的姑娘……”苏锦凉伸出手觉了觉细雨,尔后闭着眼枕在臂上,“在那个位子上,今后定是要做许多身不由己的荒唐事吧。”

安陵昌闻得她一言一行笑了,轻放下杯盏:“丫头你就那么厌恶皇宫,将它说得同修罗炼狱一般。”

“有么?”苏锦凉没意识道,想了想,又说,“是吧……我觉得到处都是墙,将心关着,挺可怕的,做什么事要思前想后的顾虑算计,带着目的……”她勉强地笑了笑,笑容纯真又美好,“许是我想多了吧。”

“罢了,你有何想法便依着自己的来,既是有了喜欢的便娶了,父皇不多过问……只那事,无半点商量余地。”安陵广渐露疲态,裹着披衣起身,挥了挥手,“朕累了,你下去吧。”

顾临予又在原地跪了片刻,才面无表情起身,“谢父皇。”

夜晚垂落下来,永明宫里当差的宫女都被安陵广遣退,还未来得及点上烛台,窗棱间漏下一点光,偌大的宫殿空空寂寂,幽幽暗暗的。

顾临予推门之际,闻得身后父亲沉声的低语:“你今日既会同朕提这样的请求,也该了然朕当年迎娶眉儿的心意。”

他只觉心口一阵难扼的悲怆,手上用了用力,推开门。

亭外的雨停了,安陵昌起身,掂了掂袖子:“时辰不早了,同你这丫头说话倒也打发得快。”

苏锦凉亦了然起身:“王爷可是又要去会门客?”

顺王府上圈着许多门客,多是才高八斗的,亦有下人嚼舌根子时说:王爷就是这些文人墨客的见得太多了,才至今都未婚娶。

安陵昌噙着笑敲了敲苏锦凉的脑袋瓜:“你这丫头若肯来,可把我养的那圈没用的都给比下去。”

夜幕从天际上扯落下来,已有些辨不清人的表情,可她的笑容还是在这夜里熠熠发光:“王爷说笑了,我也就会些小聪明,磨磨嘴皮子。”

“小聪明好……本王走了。”安陵昌笑着开了步子,“你好些养伤,这几日予儿忙,等他得闲了就来看你,到时候别拖着个病手……那他该怨我这个做叔的没待好你了。”

他笑着还没走开两步,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对了……我听下人们说,你会摆弄种新巧的琴?”

苏锦凉楞了楞,想着应该是说她这几日闲来无事在房里弹的吉他,点头:“是啊。”

安陵昌笑了:“正好今日老三得了本新琴谱说要赠我,一会儿有人送过来,晚上我差人给你送去,你也弄个曲儿给本王听听开眼。”

苏锦凉点了点头,又忙招呼道:“好……王爷你快去吧,大家都早侯着你了。”

安陵昌走后,苏锦凉又一个人在亭子里坐了好一会。

方才同他的谈话让她想起了许多事,她是变了许多……变得不像她了。

从前只顾着要一直跟着他走,很久都没有停下来要看看自己,现在终于得一段清净时光,她却好像迷失了自己一般。

她跟着他走,却把自己弄丢了。

她有一搭没一搭凌乱地想着,又埋下头看塘里戏游萍的鱼,黑漆漆的什么也没瞧见。

“锦姑娘……锦姑娘。”

苏锦凉听见由远及近的叫唤,扭过头,胖管家歪歪扭扭地跑了过来。

他直喘着气地问她:“我方才……还见……王爷同姑娘在亭里说话,怎地……一晃就没影了?”

“哦……王爷去见他的门客了,王管家可是有事?”苏锦凉忧心忡忡地瞧着来人的身材,想着能长这么胖也真是难为他了。

“没啥大事……就是王爷要的琴谱送来了,我想请示他搁哪间阁子比较好?”

“琴谱?巧了,王爷才说晚上叫人给我送过来呢……那我去拿好了,省得人再辛苦跑一趟,正好也能提早琢磨琢磨弹给王爷听。”苏锦凉大大咧咧,不以为意地,“去哪拿呀?”

“这……”

王管家其实是想告诉王爷,今日那琴谱是庭燎公子亲自送来的,王爷是否要前去礼待一番,可现下王爷既在礼贤,又不好怠慢了苏锦凉……

胖管家陪着笑点了点头,满是歉意:“那有劳姑娘了,就在北边沁芳亭呢。”

苏锦凉点头应了就奔了过去,大概这是十几天来的头一桩差,她兴奋得竟然忘了自己是路痴的这回事。

在园子里绕来绕去折腾了大半个时辰的都没寻到,偏偏这会子又是下人们用膳的时候,她荡了好久才抓住一个活口将她领过去。

那边林里庭燎已是等得火冒三丈了,若要在自己地盘上定是直接把手下的桌子拍碎了走人。

他想着待会就算是安陵昌亲自来了都不给他什么好脸­色­看。

然后等啊等的,苏锦凉像个陀螺一般在梅林里晕头转向地挪进来了。

还隔着好远呢,她就开始点头哈腰,一口一个对不起,林子太大不认识路,让您等久了真是不好意思。

这一连串的抱歉到了跟前,抬眼一看是他,那两眼一翻,小身板抖了抖,就跟见了鬼似的。

庭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将琴谱往苏锦凉身上一甩,转身就走。

他微敞的衣襟压不住他烦怒的火气,随手一扯便将它拉开了些,月亮也升起来了,像是为他而来,为窥探他胸前袒露着的那段深狭的肌肤。

苏锦凉在原地挣扎了许久,想着虽然这个男人害她前阵子脚趾发抖了整个晚上,但今日她也让他在亭里没女人消遣地等了一个时辰。

呃……苏锦凉寻思着还是开口叫了他:“喂……喂!”

庭燎大步流星的背影当真是生风,苏锦凉追得飞快才赶上,忙着解释去拉他的袖子。

这一拉便是轻薄,更难作解释了。

苏锦凉也瞠目结舌的,这男人的衣服怎么比女人的还好脱,轻轻一拉便要滑大片肩膀的。

她望着眼前雪

80、73 讵有青马缄别句(二) ...

一般柔滑的肤,剑锋般硬朗的轮廓——很是销魂的一块肩膀,使劲吞了吞口水,然后茫然地抬起脸:“我什么都没­干­……它自己掉的。”

庭燎不耐烦地拉起衣襟,瞧着她:“还有什么事?”

苏锦凉楞了楞,大概是没料到他这样的反应:“没……没。”

庭燎二话不说又转身走了,许是心里的火气太盛,没走开两步觉着这是决计压不下的,怎么都该泄泄愤,还没人敢叫他庭燎等上整整一个时辰呢。

他转回头去,果然那丫头还傻呆呆地站在原地,大概是又忘记回去的路了。

“喂。”庭燎生硬地拍了拍苏锦凉的肩,想起自己这样子不大和善,又堆了抹不甚自然的笑。

“啊?”苏锦凉茫然地转过头,月光下,他俊秀­精­致的脸铺上了一层好看的银灰,如扇的长睫下是一双潋滟的眸子,直直视着她,不知为什么,好像今天看上去没那么可怕。

庭燎惋惜地叹了口气:“无事……我就是想着有些可惜。”

“啥?”苏锦凉挠了挠头。

庭燎执起她的手,目光恳切沉痛:“也不知这一事后……我俩还有没有一点缘分……”

苏锦凉这下要把头都挠烂了,没明白这厮这般深情的凝望是要­干­嘛。

“你知道……我是他的人,三殿下要­干­什么我是决计不能拦的……若你真有心于我也就罢了,好歹我能为了你拼一条命也算值得,可……”庭燎痛不欲生地别过脸去,泫然欲泣,“可你竟一心只念着那安陵予……”

苏锦凉看得一愣一愣的,好想问问他,自己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害的他这般伤心。

“我也没别的话好说了……只期若这一夜是我活了下来,你好歹今后能给我一个重来的机会……若是……若是我死了……”庭燎假惺惺地抬起袖子拭了把泪。

苏锦凉瞪大了眼睛:兄弟……真哭了啊……

“我只求你记住……要杀他并非我本愿……实在……实在是身不由己。”庭燎以爱这土地爱得深沉的口吻握住苏锦凉的手抖了一抖,终于含恨而去。

天地良心,苏锦凉发誓绝对看到那男人的眼圈是红了的。

她半天才回过神来,颇感世界真奇妙地往回去的路上走,想着这男人真不简单,说风就是雨的。

他刚才生离死别地同她说的一堆到底是什么,还“要杀他并非我本愿呢”,这不是逼良为娼么。

苏锦凉­干­笑了两声地走着,忽然脑子“唰”地闪过一道利芒。

杀,三殿下,安陵予,太子……

苏锦凉腿下发软地一连退了好几步,月光打在脸上,她的嘴­唇­和脸都是一片惨白。

她脑子里嗡嗡炸响,忽然猛地转身,拔腿就往林外跑。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现…………我把顾临予的内心一亮白…………他就像变了个人似地……

难道他应该一直神秘着……被误会着……最后沦为一个渣男……我再给他立一块革命烈士墓么………………

好悲壮的顾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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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74 讵有青马缄别句(三) ...

“求求你……让我进去吧……”苏锦凉眼泪都急了出来,把身上最后一点碎银子也掏了个­干­净,又抠了些在江研买的小玩意,七零八落地全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两个守门小兵看得一愣一愣地,但还是­色­厉内荏道:“姑娘,军令如山,闲杂人等不得入城。”

苏锦凉怒红了眼,把刺给抽了出来,奈何一只手又是废的。双刺跟着一起残废了,沮丧地暗骂了声:“妈的!”

她方才听了庭燎那席闪烁的话,便惊慌失措,一路跑出林子地路也不迷了,魂不守舍直至了安陵昌会客室外才定在原地。

不能找他!他是个王爷,三皇子也是他的侄子,顾临予也是,谁知道他的心偏着哪一边,弄不好反而会害了他!

苏锦凉想着又飞快地转身跑回去,一路小跑变为狂奔:还好……还好及时冷静了,未惊动他人,现在要怎么办……对……找他,这些人都不清楚底细,不可托付,自己要亲口告诉他!”

苏锦凉翻墙跃地,动作熟练得就像前日都还在做杀手,她飞快地往皇城方向赶,虽是不识路,却知道最宽的那条定是通往皇城的。

一路上倒也顺利,却在这门口被拦下了。

几位守门小哥估摸看着苏锦凉也不是什么恶人,单薄的身子哭得咬牙切齿的着实可怜,便有一位软了心肠,挠了挠头向她道:“姑娘,你别哭了,你要找谁,小的若认识进去帮你通报一声,叫他出来会你。”

苏锦凉楞了楞,那眼泪就跟断线的珠子似的落,自己这样残废着肯定也是打不过人家,可待他们这一趟跑下来,不知道会不会已经出事了……他妈的又没别的办法……

苏锦凉的脸­色­很凄切,倏地松开手,抹了把眼泪。

“那好,我找你们四皇子,安陵予。”她换了套故作镇定的表情,不想叫别人看出什么破绽,打草惊蛇。

小哥的腿软了一下,这来头大了,他有些犯晕。

犯晕的小哥还是很好心肠的提着他的红缨枪往宫城里头跑了。

苏锦凉靠着永乐门,拳头不停地抖,黑砺的墙壁磕的背生生的疼,她全顾不上,只一直念着不要有事……不要有事……

“锦凉?”

像过去了漫长的时间,她才听得一声低唤,回头见他立在一挑灯笼下,面­色­好好的,他好好的。

她忽然激动得涌落了两滴泪,很快又定下神来,没事就好,没事现在想办法,不慌就不会出什么岔子。

她上前紧握住他的手,声音有些抖:“你今晚要小心,有人……”

“回去再说。”顾临予蹙眉,执紧她的手把她向怀里带了些,一路向宫里快行。

传话的小哥仍旧有些紧张地挠了挠头,脸都红了。

对面的那位身子站得笔直,视线却随着二人直飘进了宫里,“原来这就是近日传得厉害的四皇子啊,看来命不同,过得和平民一样也是不同,果真一表人才。”

他回过头,瞧见仍在跟前红着一张脸的张勇,吆喝着唬他:“嗨!咋的,脸红得和一孙子似的!”

小哥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没事……就觉得挺好……有个媳­妇­儿挺好。”

*****

行了好久,才到顾临予的偏安殿。

一路上她好多次都忍不住要开口,全被顾临予淡淡拧眉止了。

“隔墙有耳。”

实在忍不住,门一推开,她便脱口而出:“顾临予……今晚……”

顾临予挥手,示意四下仆从都退下,直至雕花的黑桃木门被轻轻合上了,他才淡淡视着苏锦凉。

“说。”

苏锦凉急匆匆地道了一遍原委,她太紧张,有些语无伦次,顾临予听得不甚明白。

他背着身子在书桌前倒了杯茶,银白绦金的发带轻轻垂下来,金­色­的腰封束着,显得人愈发挺拔。

他把茶端给她:“你方才说的……红得很不要脸的那个……是说庭燎?”

“他叫庭燎?”苏锦凉气还没顺过来,没心思喝水,“我不知道……就是那个,我很不屑的……”

……

“他说他要来杀我?”顾临予笑。

他面上半点急的样子也看不出,转身又向着书桌走过去坐下了,展开方才急急离开未看完的折子,看了片刻,想起了什么好笑的,又轻轻勾了­唇­角。

苏锦凉急得人都楞了,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问:“你果真就坐在这等着他来杀么?”

顾临予翻过一页,没抬头:“他是我的人。”

苏锦凉没领悟过来:“什么意思?”

顾临予抬头淡淡道:“你毋须管,若以后碰了他,那话爱听不听,爱信不信,别放在心上便是了。”

她还想再问,是他先出了声:“过来,看看你的手。”

她低应了一句走过去,心思却仍全不在上边,自己一个人想了好久,又问了句:“那现在是没事了么?”

“恩,没事了。”他淡淡道,

她这才算回过神来,抬眼望他,发觉和他挨得很近。

他凝神瞧着她的手,样子熟悉又陌生地,她看了好一会才发觉他这是变了装束,往日随意散着的长发用银绦束起来了大半,穿的也不是旧来那般轻飘随意,是一身庄重的袍子。

苏锦凉仔细瞧了瞧:“顾临予,你这样子好奇怪。”

顾临予抬头,对上她认真的眼神,淡淡笑了笑:“我还是我,不过换了身衣裳,有什么奇怪的。”

“奇怪的。”苏锦凉又认真点头。

他还是那副神情,淡淡笑了笑,有点勉强,想起什么,又抬手合了折子,看向她:“我还没吃饭,一起吃个饭吧。”

苏锦凉大惊小怪:“你怎么能还不吃饭,那不早饿死了?”

顾临予唤来丫鬟,差御膳房做几个清淡的菜送过来,再回头轻轻揉着脑侧,应付她的张牙舞爪。

其实他不饿,是琢磨着她一路担忧过来,照那好吃的­性­子一会该饿了。

只过了盏茶便上菜了,确是清淡,全是羹肴素果的,她瞧一眼,便不想动勺子,坐在他身边没­精­打采。

“不是说手全好了么,吃啊。”顾临予冷冷看着她。

苏锦凉知道露馅了,陪着笑,傻傻地“嘿嘿”。

他端起碗,舀了勺白玉膳肴羹,轻轻吹一口送至她面前,神­色­淡淡的,一个字:“喝。”

苏锦凉低头浅抿一口,想起了什么,不及吞咽就抬头含糊不清地问:“我听王爷说……你要做……太子啊?”

他只轻轻动了一下眉,又舀起一勺,面无表情地:“恩。”

她张口吞了,入喉丝丝甜甜,已全被吹凉了,又自然地问:“那你想么……”

他沉默地喂了她几勺羹,瓷勺撞碗的声音有些惊乍,舀起、吹凉,他耐心重复这动作好片刻,不看她的眼神,半晌才道:“是。”

短促、有力、不容置疑。

丝滑的羹溜进喉管,尝到些错愕的滚烫,看来还是未尽凉却。

苏锦凉不动声­色­地拭了拭嘴,本以为他定是不会情愿的,那她就要好好问问他,此事还有没有可以周转的余地,不然下半辈子得活生生地困在这儿了,可不想他竟……

苏锦凉不觉有有些灰心,他若真是一直准备回宫接继这天下……那先前同她说的,一起踏遍万里河山,算什么……

空白得长了就要叫人看出尴尬,苏锦凉心内沮丧便无心去想那说辞,只顺水推舟地接了句:“那以后当了皇帝,要娶很多老婆吧。”

顾临予楞了片刻,笑了,重重“恩”了一句,瞧着她的眸子十分玩味,不甚好意。

待她反应过来,先有得半刻羞恼,再果决地从他手上将碗抢了来,伏在桌上“扑哧扑哧”不顾形象地一通猛喝。

她将脸埋进碗里,满嘴都是碧透的羹丝,闷吃了好半会,才愤懑着自言自语:“多了好!累死你!”

“什么?”他往她埋头的碟子前夹了几块豌豆黄,抬眼问她。

“我说……”苏锦凉深吸了口气道,“娶这么多老婆,你就不怕忙不过来,照顾不周?”

顾临予佯装自然地替她擦了嘴边一圈狼藉,忍着笑意道:“恩……这个,只要功夫好,别的都不是问题。”

他搁下筷子抬起眼,面前姑娘的脸,有趣地憋红了。

*****

夜晚把宫墙描成了暗红­色­,“哗啦啦”“哗啦啦”的叶诉声低语着延绵不绝,­阴­影摇摇晃晃地覆下来,蓬松而柔软,将他们笼在里边。

像是一湾叶做的海水,光影交错,软浪拍耳。

起了风,有点凉,他伸手牵住她,安静地穿过那一层层的浪潮。

一条长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他有很多次的欲言又止,呼吸在风里有些重,行了好久,眼前的光亮忽然盛了些,是永乐门的城墙上挑挂着的一长沓红灯笼。

顾临予停下步子,回头看她:“轿子在门外右拐五十步的古柳下侯着,你上去了直接回王府,不要再流连他处。”

她顺从地点点头,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回头问他,风轻轻从脚边卷了过去。

“是不是我今日走了,以后就难见到你了?”

她的眼神在黑暗里很明亮,跳着微光,看着他。

顾临予轻点了头:“不要常进宫来。”

“恩,知道了。”她微低着头,是早就料到的回答,却仍有些黯然。踟蹰开步子,又稍偏回头补了一句,“不过我今天是翻墙出来的……没惊动府里的人,如果还是给你添了麻烦,我很抱歉。”

顾临予狠狠皱了眉,大步赶上拉住她,衣袍凛凛作响。

“哗啦啦”,又淌来一阵叶浪,他拉住她,声音急而低:“不,你今日能来……我很高兴。”

初春的风,说冷不冷,但吹在身上还是有些凉。

刘攀挲了挲袖子,想着这四更早打过了,怎么换班的人还不来,守城的差真难当,一抬眼,张勇那没出息的又在往宫里头望。

刘攀也跟着望了望,远远树影下的两人,抵首相对,瞧那缠绵的样子,定是在说什么温软的情话罢,早见怪不怪了,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不过往日里,三皇子、七殿下瞧上了哪家小姐,也是没几日就大红花轿地送进宫的,像这般宫里宫外的倒也有些稀奇。

“那你见了危楼姐姐还那么紧张……”原来是女的就要吃醋。

顾临予笑了笑:“我瞧着你见到卫灼然也挺欢喜的不是?”

苏锦凉扬眉就想辩驳,但想了想好像的确是那么回事,但又……不完全是那么回事,神­色­恹恹的,百口莫辩地焉巴了下来。

顾临予从腰间扯下那块白玉,叠置她掌心,同她的手一齐握住了:“以后直接拿这个来找我,无须请示他人。”

“这东西不是很重要么……不能随便给人吧。”苏锦凉连忙推搡。

“一块破符罢了。”他轻皱了眉,淡淡地,让她宽心又补了句,“不过就是个表明身份的物什,现下我回来了还怕什么。”

苏锦凉觉得在理,便不推辞,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想起从前一大群人为了块假的拼得头破血流,身首异处的样子,真也挺可笑。

她拿着白玉符扬了扬,那笑容像是提前渡了阳春三月:“你说我现在把这块真的给我们门主,他会不会赏我个小楼主当当?”

她嘴咧得大大的,­唇­边还余着小点豌豆黄,是太草莽无拘的姑娘。

顾临予抬起手轻轻拭了,或许,他就是中意她这份洒脱,灵动无双,只期要长久以往的如此才好。

不经意,碰到了她的­唇­,他亦不避开,指腹轻摩着她下­唇­的一殷娇红,温暖、潮湿、柔软。

她微启着­唇­,好像有清芬渐吐,是方才豌豆黄的味道,是江研风雨的味道,是……青梅酒的味道。

顾临予俯□,轻轻贴上那小片柔软。

“洒洒洒”,层层繁茂的叶,摩挲声温柔而细小,绵长得涌动不止。

他们像融在这叶的深海里,影子投在地上,被摇得细碎斑驳,却始终交叠。

苏锦凉从来没想过顾临予的吻是这样的,又清又凉,像风里飘来的落酣泉的水,和着初春冰透的空气,让她只想闭上眼睛。

可,如若不看着他,怎能知道这不是自己的臆想。

面前的人轻阖着双目,面容安好和静,这双眼如果闭上,是永远觉不出他周身的凛冽锋芒,就像一个玉兰般清淡的少年,还只是个少年,亦需要柔软的爱,温暖的对待。

她看见有清浅的花,一小簇一小簇,间或被风卷落下来,净白细小,在风中跌宕。

是什么花呢?苏锦凉想,到了二月才开……可好歹也终是开了。

顾临予一手牵着她,一手轻轻捧住她的脸。

深深的皇墙院落,他拥着她站在一隅,脚下是碧­嫩­的青草,她的­唇­比涧泉还要柔软,浅尝轻探,就尝到沐风的甘甜。

风泠然卷过湿地,他环住她的腰,往怀里带了些,避去那些凉意。

如若不是在这深宫多好,没有嵯峨的宫墙,威严的红黄,他们在白墙青

81、74 讵有青马缄别句(三) ...

瓦、菁菁院落里,似这般,轻轻地相拥,安静的亲吻。

温存间,他轻蹙眉撤离,凉风又淌过二人之间。

苏锦凉睁开眼,心脏一下一下就像跳在耳边,她直视着他,怔怔地问:“你喜欢我么?”

声音轻轻的,有一小点儿哑。

他的手未离开她的面,一点一点,极有耐心地轻摩她的眉,纤细如柳下是坚强的眉骨。

他凝着她开口,淡却肯定:“信我。”

信你……你要我信你什么呢?

苏锦凉三步一回望地往城外走,墙上的大红灯笼映的桥洞里幽幽的。

你从来都不说,什么都不告诉我知道,叫我信你什么呢?她这样想。

那么漫长的时光里,苏锦凉只能靠自己的猜忌,一点点地摸索感应他的心里,依此懵懂前行,单她又想,她一路尾随他至此,其实也是因信他,才不计较这脚下的路是走到了哪儿。

顾临予瞧见她一步三回头,背影被灯笼微微染出了红­色­,直至那身影看不见了,听见了起轿时,轿沿清脆的铃铛声,他才转身,轻拂了衣摆往回走。

落叶匆匆卷过履下。

他要她信他什么呢,他想,这样轻飘的一句承诺。

不过如今,他能给她的除了一颗滚烫的真心,还有什么是可以肯定的。

顾临予皱了眉,眉间轻轻涌动不平。

那是烛幽殿凄森的窗棂,一张又一张纷沓至地上的素纸,朱门永闭,里边只有一个人,一个声音。

是娘在反复念纸上的最后一句:与君百日醉,愿渡浮生闲。

娘的手凉得不能再凉,握住他的不厌其烦地说和爹的故事,那个年轻的男人亦是秉着真心说:眉儿,今后愿与你共守这锦绣天下。

锦绣,天下。却终只得徒壁三寸,暗室凄凄。

而他的爹,在门外步履匆匆地走过多少回,却不能够将这扇门推开,看一眼这位曾说要共度浮生、共守天下的女子。

顾临予匆匆踏过榴芳苑的碎石小道,步子有些急。

他决不能让她若他娘一般,她应当永远无拘,自由,像他们初识时一样美好。

可他也想留住她,在身边,寸步不离,这只是爱一个人时,最自私的念头。

顾临予推开偏安殿的门,月亮高高升起,将他的影子拖得好长好长,单薄而寂寥。

那“吱悠”——重门转开的声音,就像谁,极轻极轻的一声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是困了写不完了……

啊啊。。这就当落落给大家的福利吧。。。补更的字是不要钱的。嘿嘿。。感谢大家的支持。mua~~~~~~

(已更完)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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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75 帝王旧迹今人赏(一) ...

三月阳春,建邺城里的排荫高树都添了一层新绿。

这一月,东齐发生了几件大事。

其一,前朝顺亲王后裔、拥兵久据碗灵岛的李子尧近日持军符入城,似有归顺之意,倘若此行得成,不仅剜去了东齐朝野上下的一块心病,更是为缓化今前两朝的恩怨因由积了一桩功德。

其二,当今圣上的旧疾愈显加重之势,已有几日不朝,皇子大臣举朝祭天,百姓焚衣洒酒,愿为陛下除却病魇。

焚衣洒酒乃是东齐民俗,烧掉一件陈年旧衣,除尽颓然之气,洒酒于门庭,可避浊秽,虽是无甚根据之举,但百姓能有此一心,已是难得。

其三,久悬不定的储君之位于这月初一终于归了主,是流于民间,身世坎坷又神秘的非官方人选四皇子安陵予。

立储那日,有踏青的年轻人瞧见埋没已久的柳陌古井上又腾起了紫烟瑞气,是个好兆头。于是不日便有传言流于市集坊间,当今太子是携寂世百年的南阳帝珠而归,帝珠重现,当世必得一位明君。

苏锦凉听弱水说完这些,颇感不踏街集三日便不知这市面上已沦落成了何种样貌。

一通牛饮,她掷了杯子,抹嘴向竹桌对面的青衣男子笑道:“重砂说得对,我果真总要糟蹋你的好茶。”

弱水轻淡一笑,拂袖又将茶盏满上,袅袅的馨香氤氲满室:“我知锦凉重的是那份人心情义,并不拘于此。”

苏锦凉巧颜一笑,忽又正了­色­:“我在做的这些,你不要告诉他哈……”

弱水颔首:“既已允诺,定当做到。”

苏锦凉摆弄着那只竹杯,愣愣地凝着自言自语道:“我也只是想帮帮他……哪怕一点也好……”

葱牙小指轻顺着竹杯上的纹路摩过去,她轻问了一句:“他近来很忙吧……”

弱水揭盖装盛茶叶的竹盒,和声道:“殿下既劳于政事又要挂心圣上病疾,自然智疲辛苦。”

苏锦凉连连摆手:“你别叫他殿下……我听着别扭。”

“在其位便身尽其职,此般亦算自在。”

“行行……你叫着……”苏锦凉嘟囔着站起来,“你那想法我向来是难以理解的。”

她拍了拍衣襟,又恢复神清气爽的样子:“那你快些把东西给他吧……也不知道急不急的,我去忙我的了,间谍真难当!”

她抱怨似地大大撑了个懒腰,低首一看,弱水又烹上了一竹好茶。

她好奇地盯着火苗瞧了瞧,突然冒出声来:“我瞧见那些风雅人士都爱集些新雪陈雪啥的来泡茶,怎没见你也弄弄。”

弱水淡笑:“原是有的,只是锦凉你体­性­畏寒,未摆来招待。”

苏锦凉楞了楞,展颜诚心笑道:“谢谢你,弱水。”

弱水依旧是淡若清风的浅笑,馨茶汩汩坠入杯底,茶叶在沸水中翻浮。

“我不期言谢,只求你将来莫要怨我便是好了。”冰润五指轻拈了一余新叶洒于水上,碧­嫩­与陈绿相映,又是一壶好茶。

这话弱水很早以前就已说过了,那时的她还远不是现在这模样。

苏锦凉笑了笑,推开竹门——弱水这些高深莫测的话,她是从来不会放在心上的。

她摸了摸门上丰圆的竹壁,喟叹道:“我是真喜欢你这竹楼,住在这里……什么都香了。”

她拍了拍碧竹:“走了。”

三月,煦阳明媚,苏锦凉走在竹径上,忽然感觉时间像过去了很久一般。可明明去年今日,她都还和陆翌凡在这草地上打过一架。

陆翌凡……前些日子听说他从外边回来了,近来忙得都没有时间去见见他。哎……还是先搁着吧,苏锦凉拨开一弄竹枝。

她抬手拦了拦强盛的日光,想起方才弱水同她说的争兵一事……

李子尧……还是一年前有缘得以一见,那时他还许诺……罢了……连姓名都没留一个的,全作无名英雄了,他应当亦是不记得自己了。

也不知他此行究为何意,瞧着是个不错的人,但愿不要同那安陵昊有什么关系才好。

苏锦凉脚下深深浅浅地走着,心里不甚踏实,总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会出什么岔子,思索再三,决定还是先去找庭燎问问,他也好久不来王府了。

想着,便折了个道,往三皇子安陵昊闲居之所行去。

这建邺城分三层守兵,把住各个城门,严督往来,将城里划为三区辖统。

第一层便是金陵的地界,城外还是通去各地的商道,城里便是灵杰宝地,百姓与高官同住,商人、文豪,还有蜿蜒而过的秦淮河里最多情的女儿,正是俗世雅韵并存的民生百态。

城中东南方再坐着一内城,沿城墙而行,一天不可尽,此为皇城。

皇城的把守虽亦严密,但只须持有通关的文牒,符令,便可通行,无须作人员往来的记录。各王爷府邸、他国来使,国子监,祭天坛便落于此。

每日,进奉宫中的巧物也是先送抵皇城进行甄选,再由宫中四司差人来取。这皇城里虽绝去市井民气,但亦热热闹闹的,各国来使风情,琳琅满目的贡品,品来也是另一般滋味。

入了皇城,往最深处走,愈见得路华叶茂,人声僻静,过了环兵严守的四门,便步入这金陵城中最后一城,也是最重一城——宫城。

当今圣上、六宫妃嫔、太子、及未封王的皇子、未婚嫁的公主便居于此,宫内幽静肃清,无半分吵嚷,行于其间,闻不得人声只入耳鞋履的匆匆,鸟雀的清鸣,御花园中偶听得几声出谷黄莺般的倩笑,是这东齐最美丽的女人们。

三皇子安陵昊虽未及封王,但太子已定,移居皇城也是早晚的事,况且安陵昊门客众多,平日里一般也是宿于皇城偏府的,庭燎便是这安陵昊诸多门客中的上座者,苏锦凉此刻形­色­恹恹地,就是向那皇城里行。

其实这三月对苏锦凉来说,亦有诸多变数。

情爱没谈上就不说了,和顾临予更是连面都没好好见过,只偶在宫中远远打过几个照面。好不容易有一次是六王爷的寿辰,他作为贤侄一名自是要来贺寿的,可这一来便齐刷刷地来了,众目睽睽之下,顾临予也不好有何妄举,两人只得隔着千万人地遥遥站着。

眉目传情这等需要风月情趣的事就更不指望他俩能­干­上了,于是便是金风玉露难相逢。

其实若单单只是如此也就罢了,苏锦凉等顾临予早也不是一两年的事了,偏偏她这会是一不在王府里闹腾,二不在人院子里撒泼的,正儿八经地­干­起了大事——当一名出­色­的女间谍。

怂恿她走上这条无间道的正是她从前的死对头——庭燎。

这事还得从那日沁芳亭之夜后说起,那日之后,庭燎时常会来王府教安陵昌抚琴,苏锦凉作为“­精­通音律”者,逼不得已也是要在席的。

一开始,她蹲旁边瞧着对面那倾城的脸总是坐立不安,但久了,她发现不知是这王爷的功效还是这琴的功效,庭燎那从来拧不直的脊椎骨这一道倒是挺得不错,坐在那儿如青松沐风似的,苏锦凉百无聊赖地也就跟着听了听他说琴。

烫金的焚香炉缓缓旋起一盘香雾,苏锦凉坐在对面听着他娓娓道来的沉音,瞧着那锦瑟朱弦上若蝴蝶翩飞一般的长指,不禁迷了眼,再抬起头时,见着那倾城之­色­,便似不识得眼前之人。

好像……这不是那躲在屏风后边敞衣坦胸,妖娆侧卧的狐媚男人,而是净身浴香,翩翩抚琴的儒雅公子一般,但,这绝对是幻觉!因每每苏锦凉想得入神之时,那厢里便会抛来一个一言难尽的甚为­淫­/荡的笑容,苏锦凉这半张脸还没明媚起来,迅速又黑了。

每次习琴毕,安陵昌总叫这琴艺超凡的两人多交流交流,尽管苏锦凉不知道吉他和古琴之间哪有半毛钱的关系。

于是她便担起了所有有关庭燎的送往迎来,比若送送公子出门,与公子一同去取个琴谱,就连给新琴上­色­都要陪着一同去选染木,服务周到得就差没送入洞房了。

两人同行的大部分时间里苏锦凉都是怕他的,底气不足地只肯跟在他后边,庭燎心情好便抓着她调戏一二,若无心便连个好脸­色­都不甩给她的,径自傲然拂袖离去。总之是不会有正常一日。

但渐渐地,苏锦凉也老爱往他身边贴了,因他时不时地会同她说些顾临予的新鲜事,比若立储那日的险事便是庭燎说的,苏锦凉听得顾临予在祖宗灵位前被自己的亲哥哥质疑血统之事,心里便怎么都不是滋味,禁不住问他“后来呢?”

后来,后来自然是高卢王子大战铁公­鸡­若­干­,将悖言一一驳回,以正其名。

那再后来呢……

于是,为了很多个她想听的后来,她没出息地沦为了庭燎的走狗。

其实也全不是为此,庭燎那一大堆话里有几句是在理的。

他原是三皇子安陵昊府上最尊贵的门客,一路平步青云,但不知何故,私下里竟找到顾临予,将安陵昊的意图打算和盘突出,意下便是要转投了。

话说到这里,苏锦凉多少有些好奇,因为听得弱水说过,庭燎与顾临予虽然是同门师兄弟,但在山上时就无几日好脸­色­给对方看,下山后更是从未有过往来。庭燎争强好胜,最最不愿输负便是顾临予。

这一倒投撇开风险不说,照他那不服输的­性­子就有些难以理解。但,这事既是顾临予亲允了的,苏锦凉也不好怀疑什么。

既然秘密当上­奸­细了,身为安陵昊手下要员,自然盯着他的人也不少,要与顾临予通气委实是有些困难,这便需要有一个无甚嫌疑的搭档来玩这一出无间道。

庭燎曾在苏锦凉面前假意叹道:“若是有一信得过的女子便好了,也省去许多风险麻烦。”

苏锦凉自然上钩,呈天线宝宝状托腮询问:“为什么要是女子?”

庭燎俯身­奸­笑:“我那门里来了什么都是要查,唯独女人……”

他欲言又止,一副你应当懂得的神情,苏锦凉眨了眨眼,顿悟一副活­色­生香的春宫图,她了然于胸地点头,然后问:“那你看我成么?”

“你?”庭燎凝重地思考了一下此女子与他房里扫地的丫鬟之间的异同,最后神思渺远地追忆了一番,勉强道,“你若打扮得像个女人些,露个胳膊腿儿肚儿­奶­儿的……”

于是苏锦凉一个拳头飞了过去。

第二日,安陵昊的偏院里便走着一个烟视媚行得吓人的女人,那水蛇腰简直如同山间巨蟒,疯狂地抽搐,径直向着最西头的海棠苑里去了。

于是众门客纷纷感慨,庭燎公子的口味是越来越重了。

苏锦凉今日走得急,没能好好地打扮风­骚­一番,但走路的劲儿还是没少使,扭得风生水起的,这还没摆到海棠苑呢,忽然有人拧住了她的手腕给一把拽了下来。

苏锦凉的手还没全好,“哎哟”叫着就栽了,回头一看,见着庭燎肃气的面容。

“你走成这样,驱邪呢!”庭燎横着眉。

苏锦凉揉了揉手腕,扬头就骂:“你使这么大劲,手一会弄断了又要医,敢情你这拆了装装了拆的好玩啊!”

苏锦凉近日手好得快,确要感谢庭燎,他瞧见她半死不活的手腕,拿过来摆了摆,骂了几声庸医,再过几日来时便拆了她手上的夹板,从从未遮拦紧过的胸襟里掏出一张泛黄的布贴,硬给她粘上了。

苏锦凉狐疑地探着手腕嗅了嗅,还可以闻见略为呛鼻的味道。

庭燎妖娆地绕了绕垂发,侧卧下去软语道:“本公子的灵药不轻易给人的,你要好好珍惜哦~”再附上媚眼一个。

苏锦凉本能就哆嗦着想撕了丢掉,但想起弱水曾说:自己所擅不过观星窥命之术,习医唯略懂皮毛,檀放师妹虽专修于此,但天资有限,未能卓尔。几弟子间,有一医术超群,堪比师傅的,便是庭燎。其技法,要言起死回生也不为过。

苏锦凉想了想,还是贴着吧,贴着,受一时之辱,等手好了,打起架来占得上风,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是?

眼看着要好了,前几天因庭燎说顾临予坏话时打的那一架又给折了,修养了两日,今天又杯具了。

苏锦凉那个气啊……一腾火还没发上来,庭燎今日竟出奇的识趣,握着她的手就揉住了,陪着笑道:“凉子我错了,是为夫的不好。”

庭燎总爱随着自己­性­子叫她,今日小傻明日呆花的,叫一个忘一个,最近在她手机上看了动画,学着小日本叫凉子了,但叫得实在和娘子似的……这在外人眼中,是一副多么伉俪情深的画面啊……

于是安陵昊又闻得消息,座下第一门客不再­干­招蜂引蝶、夜御数女的生活,谈起婚娶了,此乃府中第一奇事。

苏锦凉最怕庭燎这绵里金针的样子,立马把话题扯去了正事上,两人拣了个墙角说话。

“李子尧这次来朝,和安陵昊有什么暗通款曲么?”

庭燎听见是正事,才直了身子,但仍旧是不大正经的样子,懒懒地侧靠在墙上,漫不经心地:“他关心李子尧的事?”

苏锦凉扬眉:“别绕圈子,有是没有!”

庭燎轻离了墙,踱步漫道:“有是没有有何相­干­,他如今要在意的是青阳家的兵权最后

82、75 帝王旧迹今人赏(一) ...

落在谁手里,李子尧区区八千散兵成得了什么气候?”

“这­干­青阳家什么事?青阳将军不是没有异心么?”苏锦凉奇道。

庭燎随意拈下一朵海棠,嗅了嗅,什么也没嗅着,随手丢了,回头道:“眼下是没有,待那皇帝归了西,青阳将军再效忠谁就不一定了,再来,青阳将军如今已如斯岁数,儿子青阳恪又雄武有谋,子承父业是迟早的事。”

庭燎曾说过,原本推灭前朝,安陵广应是在长安城称帝,尽掌天下的,不知何故,竟舍了半壁江山,来了这金陵偏都,当时朝堂重员大多未随他至此,唯独只有青阳策将军,抛家傍路,帅十万大军渡河南下,硬生生在这建邺城上建起了金陵胜景,说起来,若要论算这十八年来的昌平盛世,青阳将军当是居功至伟,这一段毕生追随的衷心,据说还是因四十年前一段不为人知的情谊。

“青阳恪同三殿下是拜把子的关系,你说这兵权若要落到了他的手里,再加上原本就挺着三殿下的郑将军,他顾临予哪还有一点点胜算?”庭燎又前行了几步,“如今他不就是凭得他老子的照拂,才可暂且无忧么?你看待皇帝死了,这宫里哪会留他一点说话的分量,赶紧逃命是紧,还做什么八千散兵的打算!”

“庭燎!你怎么说话的!”苏锦凉听着他一口咒谁死,一口说顾临予没用的,甚是愤怒,简直想一巴掌轮上去给他砸扁了。

庭燎背着身子没瞧见她狰狞的表情,随手拈了片叶子,转着玩儿道:“所以,当下要紧的还是这青阳家的事儿,照我说,直接把青阳恪给杀了,让青阳将军只得把位子继给他们没用的老三,这样倒也方便了我们掌稳兵权。”

苏锦凉累了先前的气,再听得他这样中伤青阳炎,又草菅人命的,怒火中烧地上前狠踢了庭燎一脚。

庭燎回头见着苏锦凉是真生气了,才噤了声,拉着她手情意绵绵地摇:赔笑道:“凉子真生气啦?”

苏锦凉虽是嫌他那嘴贱,说话太没轻重,但字里行间的理据还是颇为真切的。

她一时面对这严峻的局面不知如何是好,又不好出声问他,以承认他方才说的都有理,只得憋过脸去,怒气沉沉道:“我就问你那李子尧和你上面的有没有勾搭。”

庭燎微笑:“有的。”

苏锦凉这心……“嗖”地就掉进了十二月的冰窖。

自古兵权才是硬道理,这茬儿她不上历史课也知道了,可这下一看来,竟没有哪一方是倒向顾临予的。就连青阳大将军都……

她愈想愈慌,仰头骂起那安陵昊泄愤:“你说他什么居心啊,那位子是给他亲弟弟的,又不是别人,这样他也要加害么!”

“说得好!”庭燎赞许一笑,偏头道,“你说,你毕生的理想与目标最后输在了自己亲弟弟手里,还是一个从未为此花过一分心思,只因父皇的一句话便允予了的亲弟弟,而那位独独只予了他的父皇,却是他们共同的父亲。”

“你说……”庭燎近了些视她,笑容有几分狡猾,“是你,你将作何感想?”

“况且,这也不是……”庭燎突然想起了什么,口中的话又止住了,浮起一抹更甚的调侃之意,捻着下巴琢磨道,“我看你对这顾临予当真是上心,他还安稳地在宫里呢,你就急成这样了……哎……不知道那远在战场的卫公子知道了,当作何想呢?”

苏锦凉正是慌神,听得他这一说还没立即放映过来那“卫公子”是谁,待得回神,已是一把抓住庭燎衣襟质问:“战场……他怎么会去战场!”

卫灼然上战场了……会不会有事……夏之呢……

庭燎点头赞许:“果真两个情郎一般重,一个都不落下。”

他瞧着苏锦凉面­色­发白,嘴­唇­泛­干­的失神样子,分明是无心再同他调笑,不由眯起眼睛打量她:这丫头平日虽火气大了易恼了些,但勉强也算好玩,挂心的人多,又心眼简单,甚好利用……不错不错。

他正想着下一步该怎么玩,瞥见院墙晃过的一抹金黄,机会就来了。

庭燎忽作一把收紧苏锦凉的腰,将她推按至墙上,一双美目转瞬不移,鼻尖亦点上了她的。

苏锦凉早已被那些纷沓的消息搅乱了心神,一双大眼慌张地视着他:“你­干­嘛……”

“三殿下驾到!”不远处,小厮高声朗道。

苏锦凉急乱地想脱身回头去看,却被庭燎箍得死死的。

庭燎笑嘻嘻的瞧着她:“你怕什么,演戏就当投入演像些。”

他将头埋进她的颈项,在衣襟微敞处深深嗅了一口,鼻尖顺着那玲珑曲线慢慢揉上来,直至她粉­嫩­白皙的小下巴。

这呼吸委实太过暧昧,喷在她的颊面鼻息,扰得人心愈发慌乱。

他贴得她紧紧地,似身上每一寸曲线都几欲相合,那一只手仍不嫌添乱地,顺着她的背摸索了上去。

庭燎的声音咬在她的耳垂畔,低沉而迷离:“我与女人们做这些事……殿下早已见惯不惯了……”

“所以……”他凝着她饱满的小­唇­,转神不离,像着迷了一般,手顺着腰肢愈来愈上。

“所以……”他呢喃着,再不多语,俯身即含吮住那两瓣娇红。

作者有话要说:燎哥就是个­色­狼。见人就揩油。大家要习惯。。

杯具的小苏。。不就是摸摸亲亲嘛……回头叫顾哥哥好好补偿你。。节哀。。阿米豆腐。。

83

83、76 帝王旧迹今人赏(二) ...

­奶­­奶­的!你这才消停了几日,又来了!

苏锦凉屈膝狠狠顶向庭燎下腹,这一现代女子防狼术搁在古代可能多少还是有些新奇,庭燎始料未及,吃痛低吟一声,从她­唇­上撤了下来。苏锦凉趁此绝地反击,按下他的背一顿暴打。

拳头还没落下两点,就听得“卡嚓”一声,右手已被庭燎只手反旋擒住,压去了墙上。

苏锦凉对这只废手翻来覆去的痛已然麻木了,倒是面前那人疼得有几许隐忍,面似忍痛又无处可抒的样子,压着苏锦凉低骂道:“装装样子会死么!我若从不与你做点什么,他安陵昊怎不生疑?”

苏锦凉怒了,亦咬牙切齿地低骂回去:“你这也叫装样子?!”

转眼,安陵昊一行便已到了跟前那条小径,庭燎见爱情动作片演不成了,便拉着苏锦凉的手换了套剧本,装似不经意转过身来,见着来人,讶异地行了个礼:“殿下。”

苏锦凉怒冲冲地,亦跟着随便鞠了个躬。

安陵昊微颔首:“公子随意,毋须拘礼。”语毕,未多作停留,一行人又向着前行了。

“庭燎恭送殿下。”庭燎牵着一头隐欲发飙的女狮子,躬身送行。

园里的桃花开了苞,不多几日便该芳菲满林。

安陵昊沉步前行,身边谋士跟了上来,附声道:“殿下对庭燎公子当真是宽厚。”

“有能者必当礼待。”安陵昊道。

一行人拐了个弯,向那西边去了。

“殿下……”许臾跟紧了些,继声道,“在下听得些传闻,说是庭燎公子近来颇为亲睐的女子与太子殿下有些瓜葛,很是亲厚。殿下……”

安陵昊扬眉,不悦阻断:“我知许臾何意,但我亦知公子为人,断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背叛于我。”

许臾面­色­有些讪讪的,却仍不死心,低补了句:“殿下果真是王者之风,待下士门客更是宽厚,明雅郡主之事连在下都为殿下……”

“大胆许臾!”侍从怒然拔剑。

安陵昊皱眉出手阻了,看向那许臾道:“我说了,此事不许人再提。不过区区一个女人……怎能因此坏了我与公子的情谊。”

安陵昊停下步子,身后一小队人亦随着停了步子。

“诸位若有谁将情看得命紧不舍的,可听我一句劝。”他回首沉声向列队随从道,“太重情者不可成就大事!我安陵家从来就不是情种,才可得天下霸业,只有前朝微生角那样的废物……”

安陵昊冷笑一声,身后亦嚷嚷跟着附笑了起来。

“走!”安陵昊拂袖一摆,一行人又跟着向前行了。

庭燎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托腮沉思了好一会,探究道:“哎……三殿下对我真不错,又有真本事,我为什么要帮那安陵予呢?”

苏锦凉低骂一声:“谁知道你,我走了……”她匆匆行了两步又回头朝庭燎狠狠一指,硬声道,“警告你!不要再动青阳家什么歪念头,人家一代功臣的忠心不是这么给你随便践踏的!”

*****

“既是如此,倒是苦了青阳将军了。”弱水垂袖立于桌前,淡淡道。

顾临予亦神­色­淡淡,手上半握着一本折子,没有说话。

桌上烛台一盏,烛心“嘭”地跳开,纷乱着燃了一会,又归于沉稳。

半个时辰前,兴庆殿里颁了一道秘旨,是给青阳策大将军的。

意旨很简单:诛郑坚。

再多一个字也没有了。当朝统兵七万的右翼大将军郑坚,权势显赫,一生荣耀,最后竟将死于一纸密令,而这密令上竟连一条敷衍的理由都无。

旨意是顾临予代颁的,不过他在颁这意旨的时候加了一语:于青阳府主厅朗宣圣旨。

由此,这便不再是一道只给青阳策的密旨。

弱水稍吟片刻,抬首淡道:“殿下此举可欠妥当?”

顾临予手中的折子在黑桃木桌上点了点,他深潭的双目里隐隐跳着些碎光,沉声笃言。

“我要用青阳炎。”

*****

这一局,初一落子便是好棋。

果然,青阳府当夜于正厅接了圣旨,跨马提长刀践令的便不再是青阳策大将军,而是他的长子——青阳恪。

丑时,有人提人头汹汹进宫面圣。

据说那颗血淋淋的人头便是平武八荒,名震天下的郑坚大将军。

青阳恪于皇上寝宫殿外长梯上久跪不起,称罪臣先斩后奏,藐越皇权,理应当诛,但——乱臣郑坚,密图谋反,臣觉其贼子之心,以为断不可恕,即将其挥斩于剑下,论罪如何,还请圣上定罚!

安陵广于寝宫内披衣惊起,步出殿外,那郑坚的颅血已是染地三尺,在昏沉沉的夜里刺目刺脾。

彼时,顾临予坐在书房内,听得外边安静的宫城忽地吵嚷了起来,推开朱窗,隐约可瞧得兴庆殿前的一盘火光。

顾临予淡淡望了片刻,又附手将那窗门合上了,回头道:“师兄。”

弱水从檀木华凳上站了起来,颔首行了个礼,亦是淡道:“恭喜殿下了。”

第二日早朝,朝堂上炸开锅了的便是这一耸人的骇闻。

虽然郑将军是死得太无凭无据,无一二点可以信服之处,但有太子、三殿下齐齐力保,再加之这犯事的是更位高权重的青阳将军府。

众大臣虽是有异议,却也无人敢提,只得皆望着那于阶下长跪不起的青阳恪,看圣上将如何定夺。

安陵昊虽已替青阳恪据理力争,但毕竟这先斩后奏又无甚凭据的事还是难以服众,皇上终是下令,青阳恪革职充军,发配塞北,五年。

青阳恪跪着叩谢圣恩,一拜再一拜。

而站在他身后的青阳策老将军,那一瞬间竟像是苍老了许多。

五年,青阳家的帅印怎么也只能落在游手好闲的青阳炎手上了,青阳将军麾下再并上如今落入手中的郑将军统令,整整二十万大军!如今竟全归于一人之手,闻来,怎么都是有些让帝王睡不着安稳觉的。

经此一夜,安陵昊最鼎力的支柱右翼郑坚覆灭。

青阳府亦再无可­操­控的希望。

三皇子安陵昊一夜火力尽丧,左臂右膀齐齐削断,势头大弱,再无与顾临予抗衡的筹码。

这一夜的棋,着落得险,但还是赢得大快人心。

*****

弱水从棋盘上将黑子一颗一颗拾了下来,置于棋盒里,忽而想起什么,望了望外边天­色­:“青阳恪此刻该行到哪了?”

顾临予落下一子,又从棋盒里拈起一枚新的,视线却是不分不离面前棋局:“不管他行到哪里,总之三年后我会让他回来的。”

“啪”,一子绝杀,这局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顾临予靠着椅背,看着弱水慢慢收拾残局,缓道:“这一步确是有愧于青阳将军……但三年换得二十万大军,朝野再无人出其右,还是划算。”

弱水淡笑:“殿下苦心,青阳将军父子当是明白,弱水只担心青阳炎能否胜任这一要职,就算代居其职,也当有镇住三军将领的气度。”

“师兄以为我要这青阳炎只是为了扶一个傀儡?”顾临予扬眉。

顾临予从椅上直起了身子,尔后­干­脆起了身,缓步踱去窗前,眼神深远:“青阳炎至今二十有一,生平吃喝玩乐,处世不恭,却独独做过一件漂亮事儿……”

“那场盐城水患灾情险峻,民情积怨,军心涣散……若不是青阳父子伐兵远征也定不会派他前去。”顾临予扣指在桦木朱窗沿栏上轻轻敲了敲,回过神来向弱水笃定道,“能将那事处理得­干­脆利落,其人必治军有方,行事雷霆,且……心细如尘明如镜。”

弱水闻言,亦是笑了笑:“既然如此,殿下果是眼神独到……是我多虑了。”

顾临予收袖走回来,俯身端起茶壶沏了两杯茶,淡笑:“既是私下里,师兄不必如此客气。”

弱水清笑:“习惯使之而已。”

棋面已被收拾­干­净,空落落的棋盘四四方方,像极了白玉台上的那一桌。顾临予放下杯盏,再抬起头来时已是改了两分神­色­:“她……近来还在为此事忙累?”

弱水颔首:“也就求个心安罢了……你毋须挂心,锦凉行事机灵亦有分寸,庭燎也未让她涉险。”

顾临予皱了皱眉:“我只怕她心思太简单……虽曾告诫过她,庭燎的话听一半抛一半的,但想来她该是全信了。”

弱水颔首附道:“锦凉就是这­性­子,但做起事来也是说一不二,倔得很……说起来我曾允过她不将此事告予你知道,这算是食言了。”

顾临予亦是笑了:“无妨,这事本也是我自己瞧见的,与师兄无关。”

殿外沉沉的夜­色­里,那一枝含苞的桃花像是要开了,顾临予往外瞧了瞧,回头向弱水道:“天­色­已晚,师兄今日辛苦了,早些休息罢。”

这房里一旦离了人,便显得很空。

宫城里一入夜便倍显安静。静悄悄地,就像一座死城。

顾临予负手站在窗边,瞧着天上那轮大大的月亮,想她现在该是在­干­嘛呢?应该不多时日便可接她进宫了罢……恩,等这局势定了,就接她进来。

这样的夜晚,他立在窗前,不知怎地就想起了万盏华灯的那天晚上,她抱着一坛桂花酿就像是捧着宝,喜重重地跑过许多条路。

顾临予想起她那面上神­色­就不由笑了,垂首更是淡笑出声来,一个人笑着笑着,忽然就很想见到她。

几更天了?她应当还没睡吧……顾临予想着便快步行去了门口。

门才一推开,当即就有丫鬟提着灯笼迎了过来——顾临予素来不喜欢房里有人侍候,都吩咐在门外,唤了方再进房。

“殿下这么晚了是要去哪?”丫鬟提着灯笼照着路,轻莲小脚飞快地跟着他的流行大步。

“出宫一趟。”顾临予淡淡道,月影枝丫,偶尔踩得一枝,生脆地响,他行得飞快。

“咚——咚——”安静沉睡的宫城里忽然骤响起浑厚撞钟声,顾临予脚下一滞,速然望向那钟鸣之处。

“咚——咚——”兴庆殿掌着的灯全亮起来了,紧接着,兴安殿、兴和殿、兴承殿、整个前殿、后宫……整座宫城都亮了。

丫鬟哆嗦着颤声问道:“殿下,殿下……这是……”

顾临予修眉骤锁,径直夺过丫鬟手上的灯笼,向着兴庆殿迅奔了过去。

这一夜,窗外枝上的桃花,勉勉强强,终于撑破了那嶙峋的骨朵,开出幽香来。

苏锦凉坐在窗下,痴痴地望着那渐放的桃花,想起明天便要去会那李子尧了,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记不记得他欠她一件必为奔走之事呢……

不管了,如果他不记得,死皮赖脸也得叫他给答应了。

苏锦凉想得信心十足,便咋咋呼呼地从桌前站了起来,想着今日还是早点睡吧,养­精­蓄锐地明日好谈判……可走到床边上了,往窗外一眺,不知怎地,突然又有些不甘心就这样睡下了……

她神思游荡地,襟前盘口还没解得几颗,忽然就听见王府外边亮堂起来了,那些提灯摇摇晃晃地,跑得到处都是。

她正好奇,忽然听得远远的撞钟声“咚——咚——咚”,警醒惊觉,发人深梦。

苏锦凉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忙随手扣上那两粒扣子,跟出门去,一探究竟。

这一出门,不得了……整个王府的人怕是都半夜起来了,这里那里,全跑着人,慌张急乱的,苏锦凉随手抓了一个下来,正是在厨房做事的小牛哥。

“小牛哥,今晚这是怎么了呀?”

小伙子回头一看,瞧着是苏锦凉,脚下的步子便又迈开了,边行边同她道:“锦姑娘,快跟我去前厅……国丧这事非同小可,怠慢了要掉脑袋的!”

苏锦凉有些迷茫,被他拽着手腕带着向前行:“国丧?啥意思?”

“嗨!你怎么这么糊涂,国丧都不明白啊!”小牛哥急得停了下来,气得一跺脚,生怕被别人听了去要落罪,附耳对苏锦凉小声道,“皇上归天啦……”

皇上……归天?!

苏锦凉看着满院的提灯,呆了。

作者有话要说:敬告大家!!!今日稍后会再更一章。为防盗章节实验版,并不是故事内容……呃……不会高科技的我只能实验实验摸索摸索了……所以大家先不要购买!!!

千万千万不要购买啊!!!!!!!!!!!!!!!!!!!!!!!!!!!!!!!!!!

等我打出已更完字样的时候。再购买…………阿弥陀佛。希望大家都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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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77 帝王旧迹今人赏(三) ...

昌平十八年二月初二,天极晴,­色­淡如玉,云絮清绵。

顾临予抬头的时候浅浅地皱了眉,这样的朗的天气,无端叫他看出落雪前的­阴­霾来。

落雪,她站在太湖上,脚下结了层厚实的冰,死命踩了也没踏破,她转回身跺脚捏着耳朵朝他喊,哈出的大块白气把雪花都给融销了,眉眼还是弯弯地,龇牙又咧嘴:“好冷啊,顾临予,好冷啊……”

“皇上……”安陵昌轻语,低颔首道。

顾临予闻声垂头,平了视线,片刻,正­色­敛眉,提衣摆上阶。

天子崩,新帝当立。

申时三刻,百官列队,高僧诵法,新天子拾千重长阶上祭天坛,焚香祭祖,诚心归灵,担天下之任。

天下,安陵广于寥寥无几中,最后一次握住顾临予的手,就轻易地将天下交予了他。

他说,父皇知你意不在此,但惟此才可保你一世平安无忧,还有你母妃……当年……朕逼不得已舍长安至于建邺,孤援立国,难免受制于人,往日之事,累你幼时受苦,是朕的错……至郑坚除,朝中已无大患,但你根基弱薄,遇事还须狠绝。

那个孩子……你若喜欢就将她留在身边……别的父皇相信你心里亦有计量,朕不多言,只这三件事……

长钟清鸣,百官行恭拜跪礼,高僧焚香颂经,帝王青鼎坐于前,顾临予立于祭天坛上,着白素丧服。

而在他面前展开的,是一身明黄的绣着山河日月、腾龙祥瑞的皇袍。

顾临予舒臂静立,面无表情。

“只这三件事……”

其一,朕知你心不在此,不求你为千古明君,只期无愧于天下百姓。

其二,尽孝母妃,珍重自己。

其三,手刃……

“啪”青天白日升起一腾紫烟再陡然炸开,皇袍尚未加身,阶下忽有人踏前高喊:“且慢!”

*****

二月初二,寅时,安陵昊府内仍旧灯火通明,正厅里,谋士焦急踱步来回不止,安陵昊自宫中悼丧刚归,坐于椅上,面­色­凝然,一言不发。

庭燎立于柱旁,淡笑着,同样未发一语。

安陵昊沉坐了半柱香,面对众士一再追问,终是禁不住开口,看向庭燎:“敢问公子,我是否应该再战?”

庭燎轻颜一笑:“依殿下的­性­子,定是与其输个痛快,也不愿缴械投降,屈居人下罢。”

“好!好!”安陵昊一连叹了几声好,从那座上走了下来,直至庭燎面前,闭目深吸口气,再睁眼时,又是透亮的两颗眸子,“公子果真懂我,那敢问公子,我现今可还有一二成扳回的机会?”

庭燎不看满座平庸颓然之­色­,踱步至于庭中,面上挂着春风杨柳的微笑:“只要殿下有意一战,何愁会无胜算?”

“殿下请看。”庭燎指向大厅正中悬着的那阵山河阵图,展袖而谈。

只见着安陵昊的眉头深锁,忽作展露空明,最后竟显悬疑不决之­色­,这在向来行事果决的安陵昊面上,确是难得一见。

“公子之意,便是取这八千­精­兵直引入皇城?”安陵昊面­色­有些凝郁,抿­唇­深思片刻,道,“可……于祭天坛前行此举是否有欠妥当,此法无异于……逼宫。”

庭燎笑,随意道:“如此当然是大逆不道之行,但若那安陵予先行罔纪,殿下此行可就为替天行道了。”

安陵昊双目一亮,作揖道:“愿闻其详。”

“只要安陵予不能如期登基,在下是指……因了他事耽误加冕,这在以后便是罔顾江山社稷,昏君所为,于祭天坛上更是为先帝祖宗看得一清二楚。”庭燎说得不紧不慢,娓娓道来,“殿下文韬武略,亦有凌云壮志,此番再一举而上,取而代之,不正是顺应天道?”

“公子说得轻巧,可八千兵士进了宫,那是自投罗网,不成功便成仁的事,判罪下来,可是谋反!”周武立于一旁,冷眼Сhā道。

“公子,恕我直言,此法听来确有些激进。”安陵昊忖道,“我安陵昊绝非贪慕皇位尊权一辈,实乃立志于此,并笃信吾能造福百姓,若此役不成,倒落得谋反的名声……”

“殿下……”庭燎阻他继出之言,悠然一笑,上前了几步,“殿下何不同我赌一赌,那安陵予会自行离开?”

“为何?”

“为何?”庭燎不知想着什么,神思有些渺远,最后竟轻然一笑道,“恐怕要叫殿下失望了,实在无趣地紧,为的是一名女子……”

庭燎笃言称,那苏锦凉是安陵予命紧之人,若以其安危相要,安陵予必定让步,只不过平日她长居于王爷府上,且看护颇严,无甚下手之机,然,己已于今日申时将其约至无想寺,只须将寺内一­干­人众清毕,要如何处置那丫头便全凭殿下一语了。安陵予若闻了信,必然亲往,届时正处大典,这登基之事便就……

安陵昊皱眉:“公子何以确信安陵予定会弃场离去?”

庭燎悠然踱步,至厅首案旁坐下,闲散端起一杯茶:“殿下除了信我,亦别无他法,不是么?”

“大胆庭燎,竟敢同殿下这般说话!”

庭燎那姿态委实是傲慢了些,便有人看不过眼喝言出声。他自己却不以为然,只端起碧螺春浅浅抿了一口。

安陵昊立于原地,面­色­沉凝地忖度了好一阵,最后自嘲一笑:没想到他竟会沦落至利用区区一介女流的份上,但确如庭燎所言,已别无他法,区区八千散兵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抗衡之力。

百般无奈,终只得取其法,安陵昊与庭燎约定,一旦伏袭之人得手,便鸣放紫烟,引安陵予离开,再以八千­精­兵师出有名,取而代之。

庭燎颔首,称如此甚好,遂又交予安陵昊一信物,若是安陵予未能入瓮,便出其示之,他断然速速离去。

最后,一­干­人众又商议了这分兵、夺权之事,直至天明才作散。

安陵昊辗转再三,终是觉得将全盘押至一女子身上太过草率,又留下庭燎详谈一二,庭燎亦略透了些许其中原委。

“原来如此……”安陵昊叹道,“原来公子与那女子相交是早有计较,是鄙人浅薄,以为公子耽于女­色­。”

“殿下谬赞。”庭燎正­色­回礼,心里却哗啦啦地酸了:就她那扭曲小样也能算是女­色­么,但面上还是装得颇为正道,“是殿下平日教导,成大事者不可拘于儿女情长,在下受教罢了。”

*****

“皇兄何事?”顾临予未回头看那扰言者,只稍稍侧颜淡道。

于登基之刻出言妨碍,实乃大不敬,阶下众臣都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想着宫里这两殿下暗潮汹涌这么久,终于还是对上了,迂腐大臣们不由颤了两颤,生怕一会有何政变。

“也无甚要紧的。”安陵昊掂了掂袖口,大方沉言,“只是想起殿下有件事儿忘了办。”

一般历朝历代,若是先帝已故,大臣们会立即参拜储君,称其圣上,这其实就已经算是继位,只不过差个正式的仪式而已,而安陵昊此刻称的是殿下而不是陛下,来意是何就甚为明显了。

顾临予闻言,缓缓转过身来,淡淡看他一眼:“皇兄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安陵昊向前走了几步,竟是兀自踏上了祭天坛,一步一步,在顾临予环身悠踱,缓言道,“不过念在手足情深,于情于理,我这个做哥哥的都应当提点一下皇弟,免得今后皇弟知道了,怨我的不是……”

他最后一句,语气虚了半分,眼却直直视着顾临予,一步踏在他近旁,尽是挑衅之意。

手足情深?天知道这是哪来的手足情深,在顾临予归祖立储那日,不知是哪位手足情深的好哥哥站出来,质指这十八年未归的弟弟不是皇上的嫡亲血脉,怎么听都是叫人心寒,如今未隔得几月,倒骨­肉­情深了。

底下大臣们再也按捺不住,纷纷交头接耳。

而安陵昊就这样肆无忌惮地盯着顾临予瞧,希望将那双淡敛的眸子看出波澜来。

直至阶下又有人发了话,笑叹着出了列队向前了两步:“三殿下与皇上兄弟情深,是我大齐之福,但殿下……”安陵昌笑得甚为熟稔,“这手足之情与国事不能混为一谈,殿下若有何要同皇上细说,大可另择他时、他地,上了这祭天坛……当算越矩无礼了。”

其实不应该这样堂皇地称其皇上,安陵昌作此称呼,也只是期望警醒安陵昊本分二字。

“啊!皇叔提点的是。”安陵昊作恍然大悟状,可那步子还一步未下又收了回去,看向顾临予,悠悠道,“只是这话晚了半刻不得,旁人听了不得,只能在此时此地说予我的好皇弟一个人听。”

安陵昊似笑非笑地盯着顾临予静视向前、淡然无澜的侧脸,忽然又想起什么补了一句:“啊,不过说起来,此事王爷兴许也能听听,毕竟是在王爷府上住着的人……”

顾临予长眉忽然皱了一下,听出他话中隐指,回头直视着安陵昊:“你究竟何事?”

安陵昊其实心中甚为紧张,总是不相信顾临予会为了区区一女子弃了全局,这才绕来绕去地说了诸多废话,此刻见着顾临予的神­色­,心中终于稍稍有了些谱,踏前一步视着他,低道:“我有样好东西拿给皇弟瞧瞧,只给瞧一次,皇弟可要瞧仔细了。”

说着,他便从袖中掏出那物,在顾临予眼前静然晃过。

这一来,竟是让顾临予面­色­大变,左手在袖下紧紧攥了个硬拳,骨节都脆出声响来,他强忍怒气,还是掩不平那些动荡,皱眉逼视着他,声音低怒:“你想怎样?”

“怎样?”安陵昊背手转过身去,这样的做法亦是让自己都感不齿,他抬眼看了面前的祭天坛与龙袍,神­色­淡淡的,“我并未要皇弟如何,只是她既已在我手里,诸事就需皇弟自己权衡了。”

顾临予一把攥起安陵昊胸前衣襟,紧拉至面前,忍不住怒目低斥:“我当你是磊落之人!敬你兄长,不料竟卑鄙至此!”

底下群臣哪能料到如此变动,纷纷­骚­动不止,安陵昌亦是猜出了七八分,皱眉召来领事的公公,快声吩咐几句,自己上前欲先稳稳这情形。

面对眼前着要打起来的架势,周遭交头接耳不止。

顾临予顾临予,你果真还是不淡定啊……庭燎列于长队中,秋水长目里只烙着那张情绪失控的脸,那一只紧紧攥住对方衣襟的手。

往日里不管看了怎样的风云动荡也不会有半分波澜的人,此刻居然真给激怒了……­唇­角轻轻扬了个几不可见的浅弧,庭燎不动声­色­地笑了,尔后竟又有些失望:以为是一个颇有分量的对手,居然如斯简单就把软肋给找到了?

安陵昊感觉到面前汹汹的愠怒,闭目长吸了气,眉间涌起隐痛,最终却只得自嘲地勾了­唇­角,复又睁开眼来,一双透亮双眸,什么话也没有说。

“她在哪!”顾临予又急又低地怒问。

他的五指攥得紧绷用力,两张脸贴得很近,不一样的表情,其实还是能看出几分相似的。

安陵昊动了动眉,自己果真还是要用这样卑劣的手段来争取……

他轻叹了口气,似万般无奈开口:“她在……”

话还未出,天际竟是又腾起一道紫烟,响亮地炸开,硬生生切断了他继出之语。

安陵昊回头,那烟依旧是在腾无想寺方向。他不由愣住,自己并未作何指令示意燃第二道紫烟,心下突生诸多不好预感。

庭燎瞧见自己目的已到,也该出来收个场,免得玩笑开大了,要把这事搞砸。

他落落大方地从列队中踱步而出,拾阶向前,群臣正值动乱,忽见有人似闲庭信步一般,阔步行在这无人长阶之中,面上挂着浅笑,不由纷议声更大,紧盯着他絮絮私语。

此时的庭燎还只是安陵昊府上的一位门客,无任何官品,只能作为未来参备居于长队之后,为臣下之臣。可自此,他一步一步,踏阶而上,自信满满,越过众人,行到了队伍的最前头。

这以后,庭燎便亦如今日一般,平步青云,满朝文武再无人处其右。

“三殿下。”庭燎言笑晏晏,径自行到了祭天坛下,与安陵昌平阶而立,停下步子视他,“想来是我疏忽,竟忘了告诉殿下一事,害得殿下多此一举……李公子前日说,想了想还是回他的仙岛,这俗事种种实在不是他一闲人能过问的,失敬的地方请殿下见谅了。”

“你!”安陵昊楞了两秒才错愕出声,视着面前笑得坦荡之人,忽转将什么都明白了。

他脸­色­苍白,惨笑了两声,继又转为大笑,片刻,垂目视向庭燎,眸光锋利,正­色­厉言:“我以真心待公子,不料公子竟待我若此!”

庭燎恭敬颔首,依旧挂着彬彬有礼的微笑:“燎某择良木而栖。”

“良木……”安陵昊冷笑,话音不落,忽地衣襟被人更大力地一扯。

顾临予已是不耐,怎再听得着二人碎言,大力拽着他,怒言出声:“说!人在何处!”

安陵昊一生虽不

84、77 帝王旧迹今人赏(三) ...

说多么的光明磊落,至少也是一堂堂男儿无愧天地,不想今日竟沦落至此等模样。

他立于祭天台上,向着朗朗乾坤,只觉天意难筹,实乃不公,不由纵声大笑。

“安陵予!你想救她?!”安陵昊笑毕,直目对着自己的亲弟弟,正­色­凛然,朗声高言,“十八年前,父皇为救他心爱的女子,经营一生,从未将我们当过他嫡亲之子!我天赋异禀、刻苦勤修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一场虚空!……真真可笑,他只当你一人是亲子,可不知谁才是那野种……可怜父皇,一生­精­明竟替别人养了好儿子……”

他话还未毕,忽然觉到喉上一阵骤然收紧的窒息,半个字也吐出不得,只能极力龇目,双手奋力摘掉擒住他的臂。

顾临予面­色­已是不好看,却竟出奇的冷静,只扼住他的喉,眸光冷冷地逼视,狠声道:“你若还有半句废话,今生休想再吐一字!”

安陵昊被大力推松开,踉跄了几步才至站稳,狼狈地粗喘着气,他抬目视着面前之人,又嘲讽笑了:“这又如何……父皇到最后还不是没能见她一面……”

“嗯……”胸腔一记沉痛的穿刺,安陵昊隐忍出声。是顾临予没有半分迟疑地,抽出身旁侍从的佩剑,大步向前,径直狠狠刺入。

“安陵昊!朕最后问你一次!说是不说!”顾临予修眉怒扬,剑又刺深几许,朗声高喝。

天台上突然一片死寂。

纷议的群臣不出声了,六王爷欲上前去的身形怔住在场,就连冷笑的安陵昊亦是僵了表情。

之前的许多猜度在那一句高喝中顿作消弭,所有人皆被其震慑,只得视着他的怒言,不得出声。

所谓王者之风,大抵便是如此。

庭燎亦是震惊,他视着面前之人已全然暴怒的神­色­,未免大感出乎意料。

其实他此举只是试探,之前对安陵昊说顾临予定会为了苏锦凉而去的话只是自己随口胡扯。

他与顾临予同门四年,所认识的他从来不会轻易被人抓住软肋,陷为被动,亦不会为谁牵绊心神,一别至今,他虽是能感觉到他的些许变化,但仍旧不敢相信他竟会为了她动荡到如斯地步。

这样的失控,就连在对杜危楼时亦是没有的。

“不用去了,你救不了她……”安陵昊面露苦涩,低语道,“她中的是青衣之毒……”

*****

苏锦凉仰头,呆呆地盯着天上愈淡消弭的紫雾,心中暗暗地想:这算不算上是帮上了他一件事呢……哪怕,他已经夺了先机,占得了优势,这八千散兵已算不上什么了……

她仰头望了好久,直至天空又恢复了一碧晴痕,才又垂下首来。

她想起昨夜,她扮成个小太监央着庭燎把她带进宫去,在兴庆殿见到的他隐忍低头的光景。

她隔着好多人瞧他,眼中只有他,耳边喃喃萦绕着听不懂的往生咒,哭泣声,低诉声……全部充盈在耳边,可她眼里就只烙着他低垂的眉眼,心被人攥得好紧好紧,涩得连呼吸都不能有。

他没有看见她,他不知道她在。

这没有关系,她只要远远地陪他站着,只期在他最难的岁月里,她可陪他一起走过,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一小段……就好……

可只得短短片刻,一圈太监便下去轮换来新的了,跨出门时她回望了一眼他的背影,匆匆地,就被拥挤层层的人群阻拦得只剩一个寥落的肩膀。

苏锦凉叹口气,蹲下来,凝着地上那一圈燃烧余下的灰烬。

说服李子尧成功的焰火已经放了,庭燎应当看到了吧。

本约今日与李子尧细细详谈,却不料皇上于昨晚驾崩,这事就显得燃眉之急,刻不容缓了。

庭燎勒令她:死皮赖脸都要把李子尧给拿下了。苏锦凉咬牙想这是自然。

但回想李子尧方才所言之事,那面上的神­色­,言语中的怅然,都还是有几分酸涩。

世间最叹惋的就是可惜二字,眼看要得到了,却又失去了……苏锦凉虽是伤怀却同时又用力地想,一定一定,要用力地握紧自己的幸福。

幸福……应该不远了吧,她想着想着就面露喜­色­,竟然还透了两分女儿家的不好意思来,渐渐地,也就松了方才的周身戒备,缓步踱去桃花树下。

城中的桃花今日是都开了,但这月老祠的桃花常年都开得这样好。

庭燎说,那李子尧是三殿下盯得紧的人物,你与他在青玉楼商谈,难免引人注意,怕有何不测,无想寺与青玉楼挨得近,事毕了就速去无想寺侯着,勿要四处乱走,我便去接你,以紫烟为信。

苏锦凉见着他如此关心自己的安危,心中还是有些感动,又不大情愿承认,就随口说了句:“那谢谢了啊。”

庭燎笑了,极其无赖:“我对凉子好吧……”然后又更无赖地贴过脸去,“那你亲我一下。”

苏锦凉想着就低骂了一句无耻,但还是又浅笑了起来。

她缓步在林间绕行,想这庭燎委实是­淫­/荡、风/­骚­、无赖,但好像……还是没那么坏的。

苏锦凉抬眼,又望见了满树红绦……好久没来了,上一次……还是大家一起,在这里求签祈福。卫灼然、夏之、宇文……

她仰头静静视着,落红轻轻飘下来,像是过去了好久的时间。

那次她抽了一条好怪的红绳啊,不伦不类的,早就说不该信的,要不是那小孩……对了,苏锦凉警觉四下张望,那日寺里都还有好些人,为何今日安安静静的,连解签的和尚都不见了……

她心中顿觉蹊跷,不由习惯地按向腰间双刺,这才发现因近日手受伤,使唤不上没把刺带出门,这下……苏锦凉紧张劲还没起来,突然又松了手,挠挠头,想自己这瞎担心什么,一会那风/­骚­燎就该来了。

于是,她便又开心地倚在桃花树下想起心事来。

走前,庭燎曾逮着她说,她这活­干­得漂亮的话,顾临予就该把她娶进宫当皇妃了。

她当时羞红了脸地骂他瞎说,但是自己一个人闲在府里的时候还是会偷偷地想:会不会呢……说不定会吧……那天,他都亲她了……

他现在又在­干­什么呢……应该已经登基了吧……要穿龙袍么……

虽然他穿得黄澄澄的是有些奇怪,但……还是蛮好看的。

绯红的桃花落下来,她的脸烧得像桃花一样红,想个傻丫头,一个人满足又惬意,在树下傻里傻气地笑个不停。

一只手,一张弓。

女子蒙着黑纱,于林后冷目视着树下那袭粉裳,不动声­色­地抽出一支箭。

缠紧黑带的手将弓拉满,对准右肩……片刻,又移向左肩。

十指因力而变得坚硬,将弓拉得更满,再陡然放空。

整个林间都是箭羽飕飕穿过的冷风声。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大家都不爱看政治神马的……其实我也不爱写。。太他妈费脑了。于是压缩成这三章,快快搞完,恩……接下来又是小年轻谈爱,多好啊……

由于我过分压缩了……所以看上去是不是有点仓促呀~是不是有点快呀~其实时间段还是蛮长的。。有好几个月了咧……

好吧。。为我终于把政治考完而欢呼!

85

85、78 行云荏苒事匆匆 ...

还在挣扎,不过手无寸铁,没有还手之力了。

姚黄于林后冷眼瞧着,出于多年的历练,她还是又抽出了一支箭。

不过致命的是这一次她放松了警惕,忘了敛去神息,这就叫苏锦凉听出了方向来,霎时出手。

姚黄弓还未拉满就中了镖,她低骂一声,抬手迅发一箭,这次力道极大,箭出之后,弓弦仍震鸣不止。

她瞥着那边已经倒地的身形,拉满弓从林中走出来。

苏锦凉左肩右膀均是中箭,摸了摸再没有力气使镖,只得咬牙切齿地横在地上。

卫灼然曾经说过,发箭者力大可碎骨,她惊悚地想着不会如此杯具吧,手还没好,肩又给废了。

姚黄持箭走至近旁,看清苏锦凉的脸,眸子里忽然闪过一丝震动,滞了步子。

竟然是她!那待会引来的人是……

这厢里,苏锦凉觉得自己没带刺,输得很冤屈,况且这么倒着的确很丢脸,就一直不情愿看那来人。待行到了跟前才迫不得已抬起头,这一望,忽然瞪大了眼睛:“怎么又是你!”

姚黄皱眉,自己当初并未被她瞧见面容,怎会……

苏锦凉随即又爆出一声怒斥:“魏紫!你如果要怪我给你脸上添了道疤,上次我也还了!你把我伤那么重,老子没吭半个字,你凭什么还缠着我不放!”

姚黄闻声,面上有半分波澜,片刻,又毫无表情地,松了弓,把面纱摘下来。

漂亮的脸,皮肤光洁无痕。

苏锦凉楞了一楞。

“我曾发誓,再见他定要将他挫骨扬灰,如此……便算你替他还了。”

风又轻又暖,姚黄语气淡淡地。

“什么意思?”苏锦凉没听明白。

姚黄长指动了动,收了弓回走,声音抛在身后,没有感情亦没有温度。

“你最好快些离开,我只接到在此侯他来的命令,不排除亦有他人伏袭。”

她背身出了寺门,寺中一院桃花开得俏丽,永远都似明春。

姚黄自负一生行事狠绝,从不手下留情,这是纵了头一次。

苏锦凉脑子里一片混乱,燕归楼、沉香苑、做过的任务千丝万缕地缠在了一起,一时竟像是结了一张巨大的网,她一路盲行至此,早就身在此局。

她似懂又不太懂,只知道自己中了套,要快些离开,不然会连累了顾临予。

苏锦凉努力爬起来,跌撞着前行,脑子愈来愈模糊,不出几步,就再没了意识地倒了下去。

桃花摇摇坠坠。

*****

像是被九天惊雷轰了心。

顾临予握剑之手松了半寸,低道:“你说什么……”

青衣?!庭燎闻声亦是惊愕抬头,万分没有料到。

安陵昊闭上眼,显露疲惫之态:“你坐上这皇位又如何,今后亦是护不住她,还不如今日……”安陵昊隐着疼痛,身子却是支撑不住,嘴角涌出一抹鲜血,吃力道,“你也是一场空,安陵家的人……注定都是一场空……”

“她在哪……”顾临予松开剑柄,袖口之下的五指因先前的用力,微微有些颤抖。

他的嘴­唇­有些白,声音又低又轻,像是什么被撞碎了,只得这样一句不甚有气力的话。

“我知道!”庭燎看向顾临予,急声出言。

像是一瞬间又回复了希望,顾临予径直踏下阶去,经过安陵昊身边时陡然抽出利剑,愤然击了他一拳,从那掌中将红木簪夺了过来,抛下一语:“押下去。”

他二人大步踏下汉白玉阶,直目向前,两道官员受着这汹汹之气,只得垂首噤声送行。

一尘不染的白玉阶,集天下清灵之气,今日却沾了鲜血、愤怨与哀愁。

安陵昊垂颓着首,胸前净是染红,­唇­角却还挂着笑,被人押送了下去。

“王爷,这……这现在该是如何?”丞相张公面露难­色­,作揖向安陵昌道。

安陵昌视着顾临予二人匆匆离去的背影,亦是满面忧心,不知该如何作答。

众臣纷乱,弱水立于队末一侧,向着无想寺方向,轻轻拈指算了算,然后蹙了直眉,面­色­凝然不展。

*****

其实如今之势,庭燎是当真没有料到的。

他以为安陵昊这种自大的,自诩只­干­大事的人,是决计不会对一个小姑娘下杀手。

这下栽了,好不容易抓到顾临予一个软肋,就这么给弄死了,今后哪还有半点利用之处?

他在路上赶得甚为焦急,脑中将各种利弊盘算万千,只恨不得将安陵昊千刀万剐。忽听得顾临予在前边稍撇过头,语气不重。

“青衣的毒,你有办法么?”

庭燎怔了片刻,吐道:“无。”

庭燎从前在山上,跟着师傅也算是把什么都学尽了,其中武学与医术最是了得,下山之后自己亦有修习,医术长进得天下无几人堪比,不过是害人的活做得比救人的多而已。

毒这一事,多为花草蛇虫提炼,一物生必有一物解,只不过有些难寻,有些已灭种,这样就有了几许甚为难解的毒,但总还是有办法。

只这青衣之毒,据传是一戏园女子欲与薄幸郎共赴黄泉,提粹天下百虫百草而成,物物相生相克,毒­性­至烈至极,中者必丧。

顾临予心中自是也清楚,什么都顾不得了地往这来,二人行得比尾随的车马列队要快上许多。

好在无想寺并不是很远,已远远瞥见了庙檐,顾临予心中慌乱,脚下勉强定住,踏进寺去。

庭燎疑生有伏,抽出软鞭尾随而入。

草­色­如碧,桃花与粉裳一般颜­色­,被风吹得片片坠坠,软软地飘下来。

她侧身倒在上边。胸前Сhā着两支箭羽。肩胛是单薄的形状,被乌发轻轻覆住,贴在冰冷的地上。

许是因没有觉到杀气,庭燎一眼望见苏锦凉时,手上就松了戒备,心里跳了一下。

前几日还耀武扬威的丫头就这么了无生气地倒在地上,焉巴巴的,像是枯萎了。

她要死了么?庭燎好像不能相信,眼睁睁地望着她。

不知怎地觉得有点可惜。

他还在怔神,想走过去扶起她,顾临予已快步踏上碧草,将她一环拥起。

“锦凉……锦凉!”他长眉紧锁,用力地唤她。

庭燎这才回过神,快步行过去:“她现在神智不明……”庭燎手脚麻利地折断箭羽,最后一支的声音脆得有些心惊,他抬起眼看他,声音犹豫,“然后心脉收缩……而死。”

顾临予紧紧捏了一个拳头,急促站起来的身形晃了晃,肩膀有些颤抖。

他把她抱得紧紧,大步前行。

他那样子很急,很匆忙,像要立刻去到什么地方,半会也等不了。

庭燎也忙赶了上去,他不知道为何,自己心里亦有些空。

像是一件曾颇为钟情的玩物要送人了,苦修了大半年的秘籍翻到了最后一页,再或者……是沉香苑里见过的,最美的一朵海棠……要谢了。

到最后,他会有些舍不得。

他突然有些冲动,上去拍拍那丫头的脸蛋,叫她起来了,再抓着她闹闹、亲亲?不,其实他也不总是这个样子,到最后了,他可能只是想同她好好说上几句话。

他就是觉得,他该做点什么,不应该只是这样,让她被顾临予一个人紧紧抱在怀里,而他跟在后面。

青衣之毒,他也曾用过,下给他极恨的一个人。

那一年,他尚不熟识天下毒物,只知这是最致命的,会让人感觉全身紧束难忍,直至心脉收缩至死。

最后,他亲手刨开他的胸膛,想挖出那颗心脏来。

十二岁的少年冷冰冰地站在满地的血泊中,满手都是鲜血,面­色­­阴­郁。

他冷冷地看着地上,死去的那个肥胖的男人,身体已至扭曲,面目狰狞。

而他的心脏,变得只有一粒桑葚的大小。

她也会这样么?

他想起她美好纯真的笑容,露出八颗小牙。

“你来啦……”苏锦凉努力试了试也没张开眼,只贴着这温度,气味,迷迷糊糊地感觉是他,她扬着嘴角,笑出声。

“锦凉!”顾临予见她恢复了些意识,又是欣喜又是怕,一面紧紧握住她的手,脚下走得更快。

“我们要快些回去,给陆翌凡送药,我这点伤没什么……”她喃喃地念叨,吐字模糊。

她中了毒,神智不甚清明,恍惚地以为是还在袅云山的日子。

顾临予心里像被凿开一样的疼,用力亲吻她的顶发,喃喃念着的,是在安慰她,却更像安慰自己。

“别怕……没事……没事……”

他每一步都落不太稳,但仍走得飞快,满脑的混乱,所有呼吸都在颤抖。

他不该,他是真的后悔了。

他以为自己可以,父皇做不到的他可以做到,他足够为她撑起屏障,让她在里边依旧是无忧无虑的样子。

他还妄谈,要给她自由,给她心中所想。全是屁话!他连她的安危都保护不了,竟然还曾信誓旦旦地向她承诺,要尽他所能,护她周全。

他就是自私,奢望把不该拥有的东西强留在身边!

顾临予用力得,忘记这样抱着她,会把她弄得很疼。

“等事情都完了以后……你再带我去看万盏华灯好吗……”她的声音越来越轻,陷在他的怀抱里,喃喃地问。

她心满意足地蹭了蹭脑袋,脸贴得滚烫。

他的胸膛好暖,有他清舒的味道,还可以听见心跳,是有力的“砰砰”声。

“砰砰”。

“砰砰”。

许是这味道太安心了,她又往里蹭了蹭,自顾自地念:“我有点累……先睡会……”

这样天真自然的语气,还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有怎样可怕的痛楚等着她。

可她却突然又转过头来,直愣愣地问他:我会死么?”

“不会!”顾临予收紧双臂,抱着她更快地往前行。

你也是一场空,安陵家的人……注定都是一场空……

顾临予拧眉视着前方,眼神冰冷狠绝,用尽了毕生气力咬牙道:“我不会让你死!”

苏锦凉点点头:“我信你。”

顾临予在那一刻,痛得几乎要掉下眼泪来。

我信你。

她还要有多傻?

一次一次为他受伤,只因为他随口的一语,他看得入眼的字画。

终于,终于这一次她把自己逼上了绝路,再也没有办法好起来了。

这不是在床上躺几个月,喝几碗她以为笑一笑就不会苦了的药便会好的了。

她几乎,都快要没有时间,剧痛过后,她会剩下一颗只有桑葚大小的心脏。

可就算在这样小的一颗心里,什么都容纳不下,她也记得她要信他。

要跟着他走。

顾临予脑中一片混乱地把她抱上车,周围的随侍七手八脚地涌了上来。

庭燎飞快翻身上马,驭动缰绳,匆匆回头:“我来赶。”

他已没有神思回答,他失去了所有的冷静。

紧紧搂住她坐在厢里,还怕失去了,要一遍一遍唤她的名字,抚摩她的臂,亲吻她的发,才像是真的。

而她已经沉沉睡了过去,这样奢侈的拥抱,这样甜美的梦境已维系不了多久。

然后是疼痛。

然后是死亡。

作者有话要说:姚黄魏紫:原指宋代洛阳两种名贵的牡丹品种。后泛指名贵的花卉。

这俩东西是一对,我懒得想名字就借过来用了。

PS:重大事情!杯具的我要被我爸丢回老家了,说你放假这么久都不回去看看爷爷­奶­­奶­么。。我想也是。。但杯具的重点是。。乡下没有电脑没有网。。我这一去…………好吧……会尽快回来的,要停更几天的。。就当我是采风了。

86

86、79 往事后期空记省 ...

“弱水公子,皇上他……”陈海细声细气地,面露忧­色­,止不住地往门里望。

弱水亦凝眉望向房内,天还没亮,宫城的远天处是一片浑浑噩噩的黯蓝­色­,只有些微­色­调偷进窗户来,与夜明珠红烛一起,辉映华房。

他像是陷在黑暗里,臂枕在榻上握住她的手,头疲累地埋着,高修挺拔的身形置于矮凳之中,极不相称。

“哎……”陈海也知这其中为难,重重叹了口气,但还是忍不住,又多了句嘴:“可兴庆殿那边……总也不是个事。”

弱水淡笑颔首:“有劳陈公公多担待了。”

“公子折煞老奴……”陈海亦连连作揖拂尘,弓腰应道,“上次若不是公子提点,老奴早已人头落地了。”

“公公且宽心……”弱水看向光影朦笼的房内,淡道,“若不声张,这南阳帝珠之事便独此中人知。”

陈海知又是自己多言,一揽浮尘,便噤声垂首,碎步退下去了。

红瓦琉檐,天将明未明,云被衬得黯黯的,卷得飞快。

弱水着一身素白的长衫,被天­色­笼得有几分青,他伸出手,将门推开了些。

“吱悠……”

顾临予眉轻皱了皱。

他醒了。

夜明珠的光泽本就生得有些冷,映在他的面上便更显寒意,侧脸一动不动,下颌凛冽的弧度。

她的手被他紧紧叠握着,身子安静地躺在那儿,亦是一动不动,连丝气也嗅不到,不知是活着还是死了。

弱水犹豫了片刻,侧头吩咐丫鬟端一碗参汤上来,自己拾起衫摆,步入殿里。

很安静,能听见风吹动轻纱帷幔的声音,薄而又薄。

可就在前两日,这屋子里还萦绕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吓得连乖巧的丫鬟都不敢再留在房里。

她最喜欢的人就在身后紧紧地拥住她,哄她,容­色­同她一般难看,声音与她一样难过,她却全听不见。

她只能像个孩子一样哇哇大哭,挣扎着双臂喊痛,丧失了其他所有的感觉,顾临予在身后再安抚,再紧张地关切,也丝毫缓解不了一点点。

弱水就远远地站着,听着锦凉的哭声,看着顾临予紧蹙张惶的眉目、庭燎茫然的神情,看着自己早就料到的一切……心里有一丝不忍,终是背过身去。

不过几日的光景,忽而什么都像变了模样,那些欢愉、热情、生命,还来不及盛放就只余下一地冷冰冰。

弱水在榻前停下来,薄­唇­动了动,风把轻透的纱帐挑起来,顾临予坐在其间,眉目被曳帘间或掩,间或显。

话到嘴边,见了他的寥落,还是轻改道:“临予……”

那日,顾临予抱着苏锦凉从浩浩的午门进来,大步跨上玉阶,直奔寝宫,连太医都没宣,便头也不回地命人速将南阳帝珠取来。

庭燎尾随步阶的身形明显一滞,惊愕抬头,顾临予却早已疾步跨入寝宫了。

陈海吓得大惊失­色­,连连叫唤:兹事体大,事牵国运龙脉,这该如何是好。

弱水淡转头,出声止了那莽撞愚昧的太监,这才未将此事声张。

庭燎与弱水四目相对,均是静默。

他二人不是不知这其中利害,顾临予时至今日仍能站稳脚跟,不是靠他的高才,甚至不是因为先帝的册立,只是因为那一颗帝王珠。

安陵一族最忌惮的是什么,是弑君篡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的皇位,哪怕当朝太平清忧,前朝民生疾苦,烙进有心之人的眼里,便只能瞧见所谓“平庸”的血统。

一句闲言,能掀起满城风雨,扰得高榻之上的帝王都睡不安稳。

而南阳帝珠的现世,无疑是最有用的百忧解。

早在顾临予刚返朝,于庙堂中认祖归宗之际,安陵昊一­干­人就以血统身份为由,向顾临予发难,企图于伊始便将这等闲杂人等清扫出局。

顾临予却从容不迫,三炷香敬毕了才淡然转回身来,简短几句话就让原本的咄咄逼人全噤了声。

好像一瞬间,再注视大厅中的这个人,身上便落满光辉,没有人敢再妄加菲薄,便是这天下正统无疑了。

如果要说这些饱读诗书、胸有丘壑之人会相信一颗破珠真能有什么神力的话,那是扯淡。

但是自古,远征的兵士便相信嵯峨的宫墙里定有灵丹能让最骁勇的战士复活。

大臣们都会做着一个梦浃汗惊醒,梦中却只有一块还抵不过自家镇纸名贵的御玺。

金陵城里,所有最美丽最平庸或是最丑陋的所有女人们,都相信一定会有什么容颜不老、青春永驻的法子,总有一天会让自己得到。

而让帝王魂牵梦萦求之不得的,便是这一颗南阳帝珠。

任何一样普通的东西,若是被描画了太多灵力的­色­彩,灌注了太多的渴望、追捧、抢夺,他本身是否真正具有这种传说中的神力已不再重要。

他俨然已上升为一种信仰,只要存在便能受万人膜拜。

或许是这帝珠能带来的权势、荣耀太过煊赫,让许多人都忘掉在流世千年的传说中,他还有能解百毒、起死回生这么一说,就如同其他所有传说一样的平庸无奇,不可相信。

可他们要怎么劝拦顾临予去告诉他知道,他俨然已经失去所有的冷静了。

他们不可能对他说,她的毒是无药可解,你就算用了这明珠估计也是凶多吉少,何苦毁了它得不偿失,还不知道要招出什么祸来,皇位不保,天下大乱。

他们都知道,他就算是要倾尽一切,孤注一掷,也要救她。

“临予……”弱水轻声叫他,如师兄弟间最平常不过的称呼。

顾临予没有反应,这两日,他一直在榻前握着她的手,滴水未进,不眠不休。

“有起­色­么?”朱窗被银栓栓住,北风吹出低低的呜咽声。

“不知道。”顾临予语气轻淡,面容似有些疲累,目光仍半分不转,锁在她苍白的面上。

“你勿要过分忧心,那宝珠平统天下之说虽然荒诞,但灵丹救人却是有迹可循的,流言于世定有他几分道理,你且宽心。”

顾临予没有答话,只是轻握着她素白的小手,手腕白得像要透明,轻轻地,细摩过去。

“她不会死。”他突然开腔,神­色­清淡,话音简短有力。

他将她的手放回柔被里掖好,声音在夜­色­里又恢复了如常的冷静,静得可怕。

“四年后,她会走。”

“你知道了?”弱水抬眼,是意料之外的,却也没太过惊讶。

“原是不知道的。”顾临予终于转过身来看他,面­色­平静,淡无波澜,“你知道早几月,我在无想寺遇到了谁?”

弱水清淡的眸子忽得一怔,奇道:“你见到她了?”

四年之期,原来顾临予一早就知道他们所能有的只有这短短四年。

苏锦凉原不是这世之人,因被于夏之误改了生死簿子,才篡来了这个时空,­阴­阳有司按期核查,那期换成|人间时日刚好就是四年。

四年,时日一到,待被查出这误迁,苏锦凉就必然要回到原来的世界,就算他顾临予本事再大,也是奈何不了这神鬼之事的。

“你若早知道了,也是好。”弱水知道这其中残忍,也不愿多提,只又道,“轮回有司按期查册,若得闲,提前翻了簿子也是有可能,若是锦凉这次……多半便是因这事棘手,判官造了个劫,提前将她领回去了……你能想开些是最好。”

顾临予眉梢有丝低落,不是往日俊逸长展的样子,在被褥下探了探苏锦凉的脉象,似也没在意他的话,淡淡道:“叫庭燎过来。”

弱水知他心意所在,颔首应了往外走,想起什么却还是于门前停下来,回过身:“你若想清楚了,还是早些处理别的事,你父皇……”

“我知道。”顾临予出声打断弱水的话,手却忍不住拂上她的额头,一点一点拂开她额前凌乱的细发,是苍白的肌肤,冰冰凉凉。

“再等等。”他自顾自地念,轻轻摸着她的额头,眉梢,眼角。

她总是没能把眼睛睁开。

面如苍雪,嘴­唇­也是苍白­色­,像一条­干­涸的河流。

他失了神,又像回到了他们自己的世界,轻轻抚着她的额头,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再等等……”

*****

苏锦凉很久没有梦到过这样的顾临予,她梦到的总是他平日里的样子,却将最早,她还不识得他时的几场“春梦”忘得一­干­二净。

这次,像是又来了,他穿回那身轻飘飘被风扬得老高的衣服,在天上的层烟冷竹里走,她看得迷迷蒙蒙,只觉得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只觉得,她好像不是她,他也不是顾临予,她只是在偷偷地跟着一个她要盲从的人。

梦里只有他一人,他在走,从这处到那处,她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她的视线一直挂在他身上,随他走了好多路。

后来,他踏进一缕紫雾,她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极不好极不好的预感,想要立刻拦下他,却不知他叫什么,情急之下,她只得大声喝他。

“顾临予!”

苏锦凉在一声惊天大喊中直挺挺地坐起身子,眼睛睁得老圆:“顾临予!”

轻粉的纱帐,摇摇曳曳,隐约间能瞧见对面的几案上摆着一盘铜镜,一盆矮海棠。

屋子里漫着一股好闻的香气,柔柔的,暖暖的,还有一小点儿清新,不甜腻。

有清脆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像雨后的无想寺,高塔飞檐下铃铛溅着露水的声音。

苏锦凉怔了好片刻才回过神来,转回头,抓住床边那人的手就是一顿猛摇。

“顾临予!顾临予!你看见顾临予去哪了吗!你叫他不要去!”

庭燎真是恨不得一巴掌把眼前的人拍晕,拍死才好!

瞎嚷嚷什么!衣服又给摇下来了。

苏锦凉倏地松了手,指着他光洁有力的胸膛,讪讪道:“是你自己没穿好,不怪我。”

庭燎不耐烦地把衣服挂上肩,极厌恶地瞅着她:“苏锦凉,你怎么没有死?”

苏锦凉没理会他的嘲讽,见他把衣服挂上身,又忘了刚才那事地摇他,锲而不舍:“他人呢?他在哪啊?”

庭燎心里突然腾起老大一把火,揪住她的衣领就炸了:“苏锦凉,你有没有眼睛?!我是谁!你对着我瞎嚷嚷别人名字­干­什么!”

庭燎生气地松开她的衣领,随便把人一推,就靠在椅背上冷着眼不看她了。

真是太可恶!他跟着破房子里陪她坐了一整天,人都没打理,也不知成什么邋遢样子了!她居然一醒来,就大喊着别的男人的名字!

她居然!只喊了别的男人的名字!居然!半个字也没有提到他!

庭燎气得简直想捶胸。

“庭燎。”苏锦凉像是才醒,脑子还不大好使,被他所逼,木木地喊了一句。

庭燎面­色­稍稍好看了点,人靠在椅上,手盘在胸前,装作不以为意地冷哼了一声。

谁知紧随其后,苏锦凉就很不识相地继续问他,声音有一二分试探:“那……那个,你知道顾临予在哪么……”

庭燎疯了,从椅上暴跳起来,勒住苏锦凉的脖子,一个劲地吼:“你为什么没死!为什么没死啊!你把我的珠子还给我!还给我!!!”

苏锦凉被这突然成魔的妖怪吓到了,呛了半天才挣脱他,跌跌撞撞地跑下床,不知前两天是­干­了嘛,腿一个劲地发软。

苏锦凉挣扎着跑到门口,眼看着那疯魔又要扑上来,她终于没站稳,栽在了门口,嘴里大喊“救命啊!!!……”

殿外树梢上扑腾开两只喜鹊,飞亘了一圈又盘桓回来,伫在更上的一层梢头上,啾啾叫个不停。

有几个丫鬟梳着宫髻,捧着银盆,好奇地往殿里望了一眼,匆匆又走远了。

尘烟轻扬,经过了一场恶战,庭燎没好气地理整衣服,苏锦凉如丧母一般悲痛无力地瘫在床上。

庭燎笑得很有几分无耻,拢上衣服盖住最后一块香肩后,拈着苏锦凉的下巴­阴­阳怪气道:“知道自己多少斤两了么?不乖乖从了我,一会再把你的衣服扒了!”

苏锦凉下意识地收了收领口,形容畏缩。

庭燎颇为得意,松开她的下巴,懒散靠在椅背上审视着她。

果然女人是靠­淫­的,管你平时再嚣张再虎的姑娘,扯上这事了都要让你八分。

苏锦凉实在耐不住庭燎那样风情万种的眼神,蓦地垂下头,好半天人才清醒过来,想了想,道:“那天我说服李子尧之后碰上了一点小麻烦……我本来想自己离开的,后来……我知道我大概是晕了,谢谢你来救我……你没有什么事吧?”

庭燎轻哼一声:“我怎么可能会有什么事。”

他却有两分心虚,说话间竟有些不敢看她,将目光投在案上那盆矮海棠上。

莺啼绕花,春光一片明媚大好,苏锦凉对那日之事记得有些模糊,那日之前的、之后的,都有些模糊。

庭燎见她不如往日一

86、79 往事后期空记省 ...

般闹腾,竟有几分安静地靠在榻上同他讲话,秉着那点歉意,庭燎亦头一遭好好答她,只是那话……就不太摸着良心。

鬼话的大意是这样的:庭燎我近日是委实的辛苦,不辞劳累衣不解带地照顾你,姓顾的混蛋显然不如我,连你的死活都不管,你不知道你当时病得可重了,差点就要死了,还好有我。

这一来,苏锦凉竟真真也觉得自己全身都疼,哪都疼,手上,腿上,心上。

她当时是差一点就要死了么……苏锦凉手心有些发虚。

她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绞着被子,被子质地真好啊,粉粉的还泛着华光,她于是又想,顾临予虽是没有来,心里还是待她极好的吧。

庭燎说得愈发起了兴致,站起来,在这明敞的屋子里踱来踱去,从前些时日的事情说起,到顾临予登基之事不了了之,再到今日青阳家的老三到位了,果然看上去是酒囊饭袋吊儿郎当一类的没用东西。

苏锦凉听他说着,渐渐也理清些思绪,那些纷杂模糊的事情逐渐没那么混沌了,脑中却反复映着那日芳菲的桃林,落英扑扑地像下了花雨,他疾步赶过来,眉头皱得展不开。

他穿的是一身白,像从前一样白,这样急匆匆地赶过来,是要带她走。

庭燎端着丫鬟刚奉上来的汤药时,见着苏锦凉病恹恹地靠在床上,眉目怔忪,不由扬了扬­唇­角,觉得这丫头今日看着格外的舒心顺眼。

他索­性­端着药碗坐了下来,今天爷高兴,就顺手喂你把药喝了吧。

庭燎私以为,像自己这般美的人亲手喂药,也是要修很多年才能修来的福气的,苏锦凉这是断了手,又搭着自己对不住她在先,才能有此美遇。

他忍不住又有些手痒,想上去调戏一二。

苏锦凉亦是自个想得入神,也没多计较,被他张罗着就傻傻迎上去喝了。

甫一入口,就倏地尽数全喷了出来。

苏锦凉飞快地扇着手,细眉紧蹙,断断续续囔:“烫……烫死了……”

庭燎才刚满起来的愉悦立马被这不识相的丫头扫得一­干­二净,还好他今日穿的是国丧间素白的丧服,若换了是平日最喜的那身绛袍,肯定就不止是扫兴这般简单了。

庭燎忍了忍,没发火,随便舀了一勺子极不耐烦地吹了吹。

真麻烦!女人真麻烦!喝个药还这么穷折腾!

他举了一勺子到她面前,声音失了平日里的风情,全是生硬:“喝!破药罐子!”

苏锦凉见着自己不受待见,也是恼,劈头回他:“谁叫你老动我的手!不然它早好了,你以为我情愿让你喂啊?!”

她看见庭燎烦躁地拭着自己衣襟,一副衣衫弄脏了很了不得的样子,不由又撇头补了句:“臭要美的!”

“臭美也是要长得美才行啊。”庭燎又笑得妖妖娆娆地靠上华椅的扶手,他这人只要一提到姿­色­一类的话题便是万分的自信,怎样也激怒不了的,此刻正灼灼凝着苏锦凉,­阴­阳怪气道,“哪像你啊……宫里随便拣个洗衣的姑娘都要比你标致,也难怪别人不爱上你这来啦……”

这话戳到了苏锦凉的痛处,她果然不还嘴了,恹恹地耷着头,默不作声。

庭燎就欢喜看她这弱受的小样,不带一根刺的,服服帖帖,挺好。

他不由又腾上来些欢喜,细细舀起一羹微黄的药,徐徐吹了吹,口中却是不停冷嘲热讽之能事,将勺子递到她面前。

“他才没有将你搁在心上一点半点,你看你这病得差点就起不来了,也没见他来看看你……是不是还是我对你好啊?这么大一个美人成日守着你,还端茶送水的……”

苏锦凉不悦地打断他,声音闷闷的:“他本来就忙嘛,你反正是个闲人……”

庭燎笑得如花美眷一般的容­色­凝了片刻,猛然垮下来,镶金琉璃碗被“砰”地大力打碎,苏锦凉吓得肩都跳了一跳。

庭燎腾地站了起来,气得面­色­发青,一拂袖摆指着她大喝:“苏锦凉!”

琅翠是恰巧进门来通报事情的,不想突闻见了这摔碗的动静,吓得腿一软就跪倒在地,哆嗦着哭腔连连叩首:“奴婢该死……该死……”

“何事?!”庭燎正在火头上,仍怒目盯着苏锦凉,也不看她一眼,只想叫这该死的丫鬟打哪来滚哪去,自己要把这不识趣的丫头片子给收拾了。

“奴婢……有两个人……弱水公子说是锦姑娘的朋友……在殿外……”

丫鬟说得吞吞吐吐,勉强才叫人听出了重点。

“我朋友?”苏锦凉全然没顾上庭燎在身旁那一窜旺盛的肝火,挠了挠脑袋:我还有什么朋友,弱水也知道的……难道是……

苏锦凉突然双目一亮,喜悦打心底里冒出来:“是不是陆翌凡他们!快叫他们进来!”

“你!”庭燎一步踏前,愠怒出声。

苏锦凉已然开心得昏了头,完完全全把庭燎撂在了一边,掀开被子就准备冲到门口去迎接故人。

“哐!”

苏锦凉下床的脚还没挨着地,忽闻见窗下的高脚圆几轰地被人拂倒了,上边的瓷器摔了个粉碎。

苏锦凉先前有注意到,那可是一碗大盘莲枝青瓷,流光溢彩的,一看就是上品。

这个庭燎还真是……

苏锦凉在心里还没塞责完,庭燎已是汹汹夺门而出,那名唤作琅翠的丫鬟被吓瘫在地上动弹不得,门口晃荡进来的蹦跶身影更是不看路地撞了上来,被庭燎撞得个人仰马翻。

作者有话要说:算命的说我今年忌口角,忌小人。

我上半年过得顺风顺水,不缺银子,吃好玩好,写了一文也有人看,写得也挺顺畅,不卡。

结果起因是我大吵了一架。

然后我开始层出不穷的卡文。生病。一路状况不断,卡文生病一起,停更了一个月。

然后我又吵了一架,这次猛了点,我的银行卡搁机里没取走,被人挖掉了700,电脑坏了,去学校差两分钟没赶上火车,卧铺变成坐票,挤得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好不容易到了学校了。又把手指给折了。不能直不能弯的……敲字敲得异常痛苦。

这又断更了一个月,绝非我本意。

到了前几天,蒙蒙才提醒我算命的说的金玉良言,我才幡然醒悟……但是……我要如何转运……

87

87、80 风影不定人初静 ...

陆翌凡狼狈地挺直身子,一个劲捂着脑门,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他回头望着庭燎拂袖远去的背影,恶狠狠道:“眼睛被狗吃啦!敢撞老子!”

“嚷嚷啥呀!又没撞到命根子……大惊小怪!”重砂随口接过话,像个钝物般接继撞进房来,又把陆翌凡撞去了门柱上。

她浑圆透亮的眼睛“咕噜”转了一圈,最后锁定苏锦凉欣喜难状的面上,嗓子一扯就吆喝开了,大惊小怪得比谁都厉害:“锦凉!你怎么瘦成这样啦?!”

陆翌凡一听,这才立刻从门上又挺直了身板,快步跟进房来。

两个人ρi股还没坐定,恶爪就急着伸向她苍白的面上一通拍拍打打,苏锦凉一口气没顺过来,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打闹间,语气是真正的关切。

他们说,她中的当真是很要命的毒,简直都不相信还有人能活过来。

重砂听到消息的时候,腿都吓软了,多亏寰照在旁边搀了一把,而陆翌凡就像丢了魂一样,半天也没能蹦出句话来。

重砂现在说起来,仍旧很是带怒,眉毛扬得剑拔弩张:“那顾小子接你进宫不是要带你享福,称霸后宫的么?!­奶­­奶­的!怎么会让你中这么重的毒!”

她气冲霄汉地一拍床板,铮铮扬言道:“姓顾的以后要是再敢连累你,我就把他的屋子给拆了!”

苏锦凉笑话她,他屋子这么大,你要怎么拆呀。还没笑得几句,身子不好又咳了起来。

重砂手忙脚乱地:“这……这……不是说已经好了吗,怎么又咳上了……我去叫人来……”

重砂“嗖”地就冲出了门,苏锦凉一面咳得要背气,一面想着这女的真没救了,莽撞到这份上,伸手帮她顺顺气不就好了么!

苏锦凉咳得欲/仙/欲/死之际,背上突然得了些轻力,拍了两下,她摇天恸地的咳嗽终于停了下来。

苏锦凉仰起头,陆翌凡正弓着腰帮她拍背,脑袋都快垂到她的肩膀上来。

他穿的是亘永不变的黑衣,腰间的布条系得很紧,胸襟略有些潦草,束发倒是工整了不少,可怎么看,还是一个王八蛋。

好久没见过了,苏锦凉看着他笑了一下,白白的牙,亮亮的眼,就是脸­色­有些苍,不好看。

陆翌凡不晓得怎么,被那璀璨的笑容晃得眼睛都疼了一下,又匆匆坐回位上,尴尬地挠了挠头。

方才重砂说话的时候,陆翌凡一直坐在旁边不大敢Сhā嘴,犹疑试探地反复看她。

苏锦凉的头发睡得很凌乱,一绺一绺不经打理地贴在面上,她目不转睛地听重砂说着话,看上去很憔悴消瘦。

苏锦凉见他没说话,就认真地盯着他瞧,重砂太闹腾,自他们进门以后,这才有机会把所有视线都挂在他一个人面上,看得陆翌凡有些不自在。

她真的清减了好多,本来以前就瘦,现在再去捏她的脸肯定更是捏不动了,陆翌凡这样想,手中下意识地去握剑柄,这才想起在进宫的时候,佩剑解下来交给漂亮的宫女妹妹了,手中怪空的,有点难受。

他只好摸了摸鼻子,又粗声粗气的:“喂,你可真是见­色­忘义啊,遇上这种麻烦事都不会找我们帮忙吗!”奇﹕书﹕网

“怎么,你改掉见­色­忘义的毛病啦?好意思说我?”苏锦凉笑了一下,甚未放在心上的样子,伸手轻轻敲了敲他的头,“说说,这么久,到底是有没有把飘飘追到手,老早就听你在说了,也领给我看看呀?”

飘飘?

陆翌凡忽然觉得有点奇怪,什么都奇怪。

飘飘是谁?说起来应该是自己很熟悉很挂念的人,却早早连她的样子都忘光,只记得一个空荡荡的名字。还有,疯丫头怎么会这样笑,轻轻淡淡的,按往日里的脾气,她不该是一个拳头就抡上来了么……好像,她忽然就变成了和寰照他们一样稳重的人,关心着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陆翌凡烦躁地挠了挠头:真是毫无意义,有意义的事不该就是在大日头下打两场酣畅淋漓的架,摘几个梨子解渴,再抽上一口烟么?

他想得甚是烦躁,甚不明白,可同时他也实在是懒,这么大一圈念头说起来得多费劲啊,于是陆翌凡往凳子上一靠,懒懒换了个话题:“上次在湘南分道的时候,你还挺得意的嘛,究竟是怎么落魄成这样的?”

苏锦凉只当陆翌凡是情路坎坷,有心逃避,也不深究,却不愿白白失了个这样调笑他的好机会,嬉皮笑脸道:“我这是因祸得福,那你呢,上次分手时你说要去蜀川的洞寨里寻宝,寻到了么?”

陆翌凡的脸顿时拉下来了,烧了圈火,愤愤道:“别说了!还不是怪你!”

“怪我?”苏锦凉莫名其妙。

“那南阳帝珠在姓顾的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害老子一顿好找!”

“你要找的是南阳帝珠?!”苏锦凉大惊失­色­,“我……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一定……那你有没有事!没完成任务有没有拿你怎么样……”

虽早不为沉香苑卖命,却好歹仍算是沉香苑的人,苑里的规矩苏锦凉是断不敢忘的:任务未完,便只有死路一条。

陆翌凡差一点就要撸袖管给她看了,但晃见她苍白的脸­色­,惊惶的面容,抬起来的手顺势在后脑勺上摸了摸,便哈哈笑道:“那帮小崽子才不敢拿我怎么样咧,寰照说,那劳什珠子只是个传说,就算门主亲自去找都不一定找得到,这事就算了呗。”

陆翌凡笑得极其夸张,难得扎整齐一回的头发又被他摸乱了。

其实后背还有些疼,在锁钥居领的七十道鞭子,疤都还没结全。

苏锦凉愤愤地敲了他的脑瓜顶,骂道:“算你命大!怎么!看我出了苑子,就拿我当外人,出什么任务都不告诉我了是吧!”

“没……没……”苏锦凉冒起火来比重砂差不了多少,陆翌凡很是怕她,连连摆手辩解。

苏锦凉往床背上一靠,叹气道:“其实你要是告诉我,这事我真能帮你的。因为……那珠子,本来是我的……”

陆翌凡瞪大了眼睛。

关于南阳帝珠,苏锦凉从未对人提过这东西的来历,因着自己并不稀罕这些宝贝,只是因为顾临予主动对她提起过的东西实在少之又少,他挂在心上的东西亦少之又少,于是只要他窥得一物,她便会尽力替他寻来。

很难想象,这样浩壮的一件宝贝竟然会有这么荒唐的一个来历。

大虎说,那宝贝原本不在他三兄弟这儿,他们只是在山头上做了个春秋大梦,一切还要从十五年前的那个冬雨深夜说起。

那个晚上,小结巴还没有结巴,只能从襁褓中咿咿呀呀、断断续续的哭声中听出些结巴的苗头。

十七岁的大虎抱紧小结巴、牵着二猛子,一路踮着泥逃命,不停慌张回头,稍不留神就狠狠地摔了个结实。再起来时,眼前已提满了一排明晃晃白森森的大刀,绑着红绸,像血的颜­色­。

大虎说到这总是要摇摇头,叹自己曾年纪轻轻就领着湘西匪寨几千弟兄,何其的威风!加之湘境内走的镖总是要经过他们枭匪寨,通门路也比别的寨子要修得宽敞,那风光劲,就是拿天王老子跟他换都不愿!可谁知……哎……

大虎说照理强盗就是做些打劫的勾当,结果他们祖上那辈却其实是伙农民,平日里­干­些锄地耕田的活计,因那时战乱,周边的强匪们都有些不安分,山头百姓的安全很是问题。于是山里几个有权望的凑到一起,想了个主意。

第二日,山头头上就用篱笆围圈了起来,Сhā上威风凛凛的大旗,赫赫写着神气的三个大字“枭匪寨”——俨然一窝土匪的样子。

混这行的也都讲个道义,从不窝里反,一致抗外劫镖银。果真,山头就此得了清净,再没有毛手毛脚的小强盗来添堵了。

再后来,走镖的就要远远地绕了这山头,有些避无可避的来了,竟意外地发现这可怕的匪寨里住着的是和气的良民,于是,走商路上给两个银子,匪商友好往来,祖上的老爷爷面对此情此景,壮怀激烈地临山指点:“这即将是打通我大晋朝钱贸往来的一条茶马古道!”

有了这茶马古道,枭匪寨迅速一跃成为湘西第一匪帮,祖上的爷爷又如是说,这枭匪寨之所以能有今天的成就,全靠名字取得好。想当年有多少不谙世事的热血小青年一个猛子地扎上山来……眼见着这寨子愈发壮大,农民和匪绞在了一起,成了工农杂兵,倒有了几分抵御外敌的真本事。

苏锦凉听大虎说了半天愣是没听出个关键来,不过他这人说话向来就没有重点,苏锦凉也早就习惯了,于是便不催他,听他慢慢地讲。

过了好半个时辰,才叫她听出端倪来。

大抵,便是因为那几年连着晋朝覆灭,新朝当替,再接着便是齐燮瓜分天下,四海战乱,局势动荡,大家生活得很不景气,湘西这一块也跟着愈发复杂混乱了起来。

好几个寨子连着几月连吊钱都没进账。于是,为了活命,他们便串结起来,一齐把目标瞄向了最肥裕的山头,想虏得那条最吸金的山道。

在大虎凌乱不清的描述里,苏锦凉隔着年代也能感觉到那种切肤的恐惧,战争的残酷。

飞溅的血,成山成垛的尸身,连同着战火绵延的阵阵马蹄,他们逃下山来。

在最后一把银刀落地的时候,等待着一个救命的英雄。

大抵英雄总是怪诞而神秘,就像传说一样存在着的。如同重砂遇到古怪神奇的弱水,以淡定正太之姿在沂河边救下她,葬了她娘,而大虎遇到的就是那个白衣无名的男子。

年轻俊朗的男人一划剑气,放倒众人过后,转回身看向瑟瑟发抖但仍算残存意志的大虎,他只看了他一瞬,就收了宝剑,当即答应送他回到山头,保村寨平安,只要……他做一件事。

“什么事?”陆翌凡忍不住奇问,他满脑子的热血都沸腾了起来,大侠!这可是大侠啊!他憧憬并想成为的大侠啊!

“回枭匪寨,守着一样宝贝,等那一个人来。”

“什么?”陆翌凡不敢相信,“就这样?!”

苏锦凉两手一摊:“反正他是这么说的。”

大虎说,那个男人只收了剑,背身肯定地告诉他:“总会来那样一个人,只要他出现,你便知……就是他了。”

大虎抱着小泥巴跪在雨里,二猛子已彻底猛掉了,瘫在一旁说不出话来。而大虎却忽猛地拔腿站起来,连连追出去,大声喝问:“那要是俺不知道咋办!要是那个人没来咋办!”

亮光透过合拢的锦盒隐隐散出些微光,银亮无匹。大虎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这八荒的战乱,四海的动荡,会不会……会不会就是为了这锦盒中的宝贝。

他觉得很可怕,打了一个骤寒的哆嗦,那感觉就像看见了枭匪寨满山的尸身一样,从脚底怕到心里。

这样的宝贝,再稀罕他也不要。

白衣人的声音在冷夜里渺远地传过来:“他一定会来……兴许,就是一个像今晚这样的冬雨夜吧……”

他的身影像冬夜里随时能起的寒雾一样消逝得无影无踪,无迹可循,而这件不可思议的事却是实实在在地烙进了枭匪寨的命运里。

像是突然有如神助,战火烧不到,抢掠虏不到,就连经过那次可怕的永康之役过后,枭匪寨仍能平安无事。可同时,寨子里的人也正为了各种莫名其妙的理由,一个一个地离开,不出几年功夫,偌大的山头就只剩下了他们兄弟三。

冥冥中,像是特意只要留下这兄弟三,为了守住这个宝贝而存在的——那个冬雨夜里的兄弟三。

陆翌凡挠挠头,想了想:“还有这等事?真是奇了!那……那那珠子最后怎么就落你手里了?”

苏锦凉瘪瘪嘴:“我也在想呢……大虎说他也没明白,原本他是个粗心思的人,想着等到冬天的雨夜,来了个什么看得顺眼的人,便把珠子给他好了,可奇就奇在这里……无论他之前想着要给第九十个来人也好,第九百个来人也好,到了跟前,他心里总像有个声音大声地喊:不是他!不是他!再等等!”

不是他……也不是他……那他究竟是谁?他还会不会来?

大虎会开始想他是不是已经死了,而他是不是还要信守诺言,报答救命之恩,在这山头上永远地等下去。

这一等,便是十五年。

十五年里,大虎只于仲夏时节出过一次门,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寻到那个人,把东西交给他。

而终于,在一个冬季的黄昏,苏锦凉一行人上了山。

大虎也不知道为什么,早早就觉得那天有事要发生,领了二猛子、小结巴提着大刀在山下埋伏。

那天山上起了大风,呼呼如猛虎下山般地扑,他心里的预感愈发强烈,那感觉驱使他要放下长刀,回到山上去,要亲手将守了十五年的锦盒交到她的手里。

尽管那时不是冬夜,也没有冬雨,大虎觉得就是她,一定是她!

一切就像隐喻一样不

87、80 风影不定人初静 ...

可思议。苏锦凉如是说。

陆翌凡听完后,傻楞了两秒,突然迸出巨大的笑声,上气不接下气地:“你说是人家白送你的……别臭美了……哈哈哈……就你长的那样!”

苏锦凉怒了,狠拍了陆翌凡脑门一巴掌:“笑什么笑!我可就告诉了你一人!爱信不信!”

还不解气,她又揪了他一辫子,撇过脸愤然暗骂:“头发长见识短!”

陆翌凡还在笑,直抹眼泪:“你也太蠢了,人家编个这个把戏也信,那那白衣大侠为什么不直接给你啊……还有,你不是说你不是这世的人吗!那十五年前这世上还没你呢!……哈哈哈……你也太好骗了,说不定是人家本来想勾搭你,结果见了你的真面目就立马断了念头,便想给你点好处快些打发你走了呢!”

苏锦凉暗暗觉得陆翌凡说得在理,可她怎么能承认这混小子的话会在理?!于是她还是负气地背着头不理他。

是啊……十五年前这世上还没她啊,怎么会……还是大虎给错了?等等……

大虎说,大侠曾嘱咐过一定要对宝珠之事守口如瓶,不能向外人透露半分,特别是一个簪黛蓝簪子的年轻女子,遇着了便更要小心。

黛蓝簪子……

“天下人的命批都在我这儿……可你是这天下之人么?”桃花树下,一女子手持画笔,沉吟浅笑,戏谑地看她。松软云鬓上漫不经心地簪着一支雀羽簪。

黛蓝­色­的。

苏锦凉心里猛然沉了一下,眼皮突突地跳,她慌张从榻上爬起来,跌撞着扶住床沿站稳。

“你……你起来­干­什么……又发什么神经……”陆翌凡匆忙起身扶住急急往外走的她,“你要去­干­嘛?”

“我要……”

“锦姑娘……锦姑娘……”

方才那个冒失的丫鬟琅翠忽然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扑”地拜倒在地,慌乱急道:“锦姑娘,方才……方才同这位……公子一起来的姑娘……她……她被禁军抓起来了……她……她要行刺皇上……要砍头!”

“什么?!”

“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刷刷刷……我要变勤劳……重庆的秋老虎来了,又是40度,好可怕……

88

88、81 春迟院落阑­干­雨 ...

重砂这姑娘运气挺背,头一次大大方方地进宫做客,结果坐进牢里去了。

她甚是狂躁,在四面徒壁内擂窗锤墙地吆喝了半天,结果狱门一开,丢进来俩人。

重砂定睛一看,然后乐了。

苏锦凉早该料到放任重砂在宫里溜达必然要出事,她前脚刚踏出枕云殿,就被偌大的皇宫绕晕了,怎么找也没找见个像大夫的,脾气一来就随手推开扇门闯了进去。

然后她傻眼了……天地神仙……这屋子多豪华呀!沉香苑的宅子固然是­精­秀,可这一比……啧啧……这纹龙柱……这气派……再随手推开一扇朱门,香炉……金鼎……秘­色­瓷壶……美女妹妹……

重砂流口水了,想起自己年幼无知出任务的时候曾屡屡顺手牵羊,顺走了多少的破铜烂铁!她竟也好意思诩为宝贝!今日一见,才知道自己从前真是瞎了狗眼。

重砂顿时深深地觉悟,功夫学得好,不如相公找得好,看看锦凉,多么出息能耐!这满屋的宝贝都是她的了!

既是她的,便也是自己的了!锦凉这丫头还是相当义气的!平日里,俩人好得胸罩都能换着穿!不过锦凉总嫌自己那个小,好吧……既然小,那就多塞点……

重砂面不改­色­跳心不跳地往胸前塞了个玲珑金塔,低头看了看,唔……好尖……于是她又往右边也藏了个含苞莲台,这下圆了。

后果便是屋里的丫鬟被这不知从哪闯来的野人吓坏了,忙出门叫侍卫捉贼,重砂哪肯­干­,一群人打了半天,女侠纵然英武,却也不能以少敌多。招来式去中,怀中的碧玉莲摔下来砸了个粉碎,重砂收势落地,眼见那碎了的宝贝和自己暴露的假胸,心疼劲一上来,就被侍卫给拿下了。

胡乱被摸了一通,身上搜出来几个流星镖,这便更是百口莫辩。二话不说,判为刺客丢进天牢,听候发落。

苏锦凉前去救人,却被不分青红皂白地认为同羽,无辜连坐,这会正黑着脸盯住重砂,陆翌凡亦是黑着脸。

重砂这莽姑娘没看出一点端倪,还不知死活地拍了拍苏锦凉的肩:“怎么……你也被关进来了?这地儿不是你的山头么?”

苏锦凉忍了又忍,实在是因为体力不支才没骂她,好声道:“不是……我只是个啥也不算的小啰啰,原本有块符能说得上话……可是搁在王爷府里了。”

“你啥也不算?!”重砂惊得跳了起来,“你这骗子!还说你们是一对!害得我跟那几个小兵说你是这宫里遮天的人物!得罪了我一定不得好死!难怪……难怪啊!他们说皇上才登基,在丧期,怎么可能有……难怪要把我当骗子抓起来!你你你!”

苏锦凉嘴角抽搐,预感极不好,抖声问她:“你说……我是什么人……”

“我说你是苏贵妃,是祸水,把皇上迷个半死,然后说风就是雨的那种……”

苏锦凉听毕,再没把持住自己,一句震天吼就炸了出来,陆翌凡也没看下去,两人齐齐将重砂乱棍打死。

事毕,三人疲累地靠在墙角等人来救。

庭燎说顾临予进皇陵替先皇守陵,这几日都是在闭关,断不可能来的。和那侍卫交涉失败之时,她条件反­射­便想找庭燎弱水求助,但好歹还算冷静,想起凡在宫中,没眼力些的人全只认个官品,那二人尚未封官,不可能有能力把她从牢里放出来。思量过后,苏锦凉飞快地叫送信丫头去找六王爷。

总算,苏锦凉这牢坐得有底气,王爷一知道定会派人来救她的,委实不必动气,冷静地坐着等就是了。

天牢里很幽暗,只有点点亮光能从天窗里漏下来,稻草被地弄得潮潮的,坐久了觉得骨头有些凉。

陆翌凡同重砂三言两语的说着话,吵了吵便没了激|情,苏锦凉一个人坐在中间,已不为这牢狱烦心,却是挂念着方才心悸之事。

“诶。”重砂捅了捅苏锦凉。

“恩?”苏锦凉正在想事,有些漫不经心。

“其实也没啥……等咱出去以后,把那些瞎眼的都给做了!”重砂说得兴致勃勃,“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你又知道啦?”陆翌凡斜眼看她。

重砂哼了一声,说得理直气壮:“本来就是,那顾小子是因为在丧期……这种事最烦人了,他既然喜欢咱们锦凉,就肯定要娶她的!横竖都是个做妃子的命,说不定还能捞个皇后当当呢!“

“我看过不了几月啊……咱们锦凉就要嫁人啦!”

“嫁人?”陆翌凡兀地愣住,脸上一片错愕,忽然又猛地哈哈大笑起来。

苏锦凉被笑得不自在,忍不住踹了他一脚:“有什么好笑的!老子就不能嫁人么?!”

“锦凉!”重砂突然大惊小怪地抓住她的手,“以后可千万别这么说话!”

“怎么?”苏锦凉被她那郑重的表情镇到了,陆翌凡亦是好奇。

“至少啊……在成亲之前可别这么说,成亲后,爱老子老子的随你!”重砂的声音低了半寸,“成亲前啊,你得先讨好他娘!”

“娘?”苏锦凉讶然出声,和陆翌凡面面相觑。

苏锦凉以为成亲过日子这是两个人的事,自己乐意就好了,压根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娘要顾及。

重砂似很老道地往墙上一靠:“这什么娘的最烦人了!老子以前就是被寰照他娘给磨的!说我这里粗鲁那里不像话!听都听烦了!”

一举将罪状列下来,听上去是个恶婆婆斗勇媳­妇­的故事。

“所以你们才一直没成亲?”陆翌凡Сhā了句嘴。

重砂压根没理,仍旧自顾自地说,那架势很像大姐大,就差没点上一根烟,苏锦凉听得心生恐惧,颤颤地问:“真有这么可怕?”

关于娘,苏锦凉不知该是什么样子,只觉得从前在歌儿里听着是极温柔极好的,却被重砂说得百般挑剔、恐怖。

“其实也没什么。”重砂总结了过后,觉得自己确实不像那一般人家的闺女,便安慰苏锦凉道,“当娘的都喜欢媳­妇­嘴巴甜,那一口一个娘叫得……你乖巧点,别乱嚷嚷,再把那些诗啊什么的给她来两段,保管她喜欢你……老子当年不就是吃了这个亏么!”

重砂见苏锦凉面­色­发白,只道是这傻丫头心里头怕,便又说了些好的安慰她,比若这嫁人后的好啦……锦凉你得瑟了,可别忘了我们……沉香苑好歹算半个娘家,顾小子是不是要多下点聘礼才行啊……

一番话听得苏锦凉云里雾里,飘飘欲仙,三个人都意/­淫­得很是开心,完全忘了自己是身在何处。

陆翌凡起先还为自己的黄金搭档就要嫁人之事困惑了小会,这会儿亦是真心实意地替她高兴。

他想起自己鼓捣做的烟在金陵城里也赚了好些银子,可以给疯丫头买份像样的嫁妆,这次不送簪子盒子这一类小把戏,他要送份登得上台面的,送什么呢……

看着苏锦凉的表情从不好意思到兴奋欣喜,他突然双目一亮,想起一件事情……

“有人来了。”重砂忽抬眼出声。

苏锦凉起身,往前了两步,听见长廊里响起的脚步声。

她闭上眼睛,仔细听了一会,地很潮湿,鞋履步在上边,声音有些粘稠。

“怎么,落魄了?”脚步声停在面前,很是轻佻的声音。

苏锦凉猛地睁开眼,面前那一双狭长美目正毫无游移地盯着自己。很近,甚至能感觉得到那温度,就隔着栏杆,嘲讽而得意。

“怎么是你?”苏锦凉讶然。

“怎么不是我?”庭燎轻蔑一笑,撇过头立刻换了副神­色­,居高临下道:“放人。”

“大人恕罪,刺客入牢须经过……”

“没听明白?”庭燎不耐挑眉,冷目瞧着他,“放人!”

“小的……”

一声闷响,苏锦凉睁大了眼睛。

“好快……”重砂在身后低讶吐声。

那年轻的兵卫话还未出口,便倒在了地上,一丝气儿也没有,却也没有伤痕。

在廊边候着的兵卫见此情景,愣了半晌,才大声喊着余下的兵卫,提枪快步跑过来。

还没到跟前,庭燎手腕一动,不知是从何处抽出的软剑,“哗”地在他颈上缠出一条细细的血痕,“咚”,又倒下去了一个。

“你……你­干­什么?”苏锦凉惊惶无措。

庭燎没有答话,只是缓转回身来,漫不经心地拭了剑,抬眼看向来人,冷声道:“爷没工夫陪你们耗,放了人快滚!”

几个兵士竖着长枪,紧张得面面相觑,哆嗦着双腿,不敢向前,也不敢放人,不知如何是好。

刺客这等罪乃是要判死刑,要保人出去至少也得是个亲王,这人……虽常常在皇上身边见得,却诚无任何官阶,说放人就放人,将来肯定是要掉脑袋……可现在,他那出神入化的剑法,开罪了也定是死路一条。

好半天,为首的才哆哆嗦吞吐出声:“小的若是放了,皇上必要……”

“蠢货!”庭燎一拂衣袖,指向黯淡的牢笼,怒声呵斥,“知道里面关的是谁吗!还以为你们能有活路?愚不可及!”

苏锦凉被惊得动了一下,平日里,庭燎虽然易怒,却也只是一般蛮横的模样,并不似今日这般可怕,像要置人于死地一样。

很久以后,当苏锦凉走近他,窥得他一些不为人常见的心思之时,才发现他是如此的敏感,任何一种轻蔑,猜忌、低看,都会让他竖起满身的防备,都会激起他致死的念头。

有些禁区,是他碰也不能碰的地方。

*****

“走啊……还看!”重砂搡了搡陆翌凡。

陆翌凡抱着刚完璧归赵的剑,俊朗的眉蹙得紧紧,他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声音有点不爽:“那男的凭什么抱着疯丫头!”

“你管他呢……”重砂随意敷衍,只想着快点离开,“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什么贴身侍卫吧……出手这么快,怕是苑子里也没人是他的对手……哎,这宫里倒也周到,侍卫还能当人力轿子使唤,只是动不动要往牢里去一趟挺烦人……”

陆翌凡仍是犹豫,总觉得不像重砂说得那么简单,小宫娥又在近旁催了一道,他才勉强提起步子往宫外的方向走。

直到出了第二重宫门,陆翌凡才猛然想起怔下脚步:“我……我忘了一件事。”

说着他就要往回跑。

他忘了告诉她,他终于赚到了小笔银子,以前说过,要一起去眉山看看的,现在他终于可以带她去了,得问问她,什么时候能走……

“什么事儿?”重砂有点不耐烦,尔又猛然想起,“哦,眉山是吧!你还记着呐,人家都要嫁人了,要紧着呢,谁有功夫和你出去瞎晃呀!再说了,以后要去还有顾小子呢!没你的事!”

陆翌凡心里挺不服气,谁说的!

笑红尘,做大侠,上眉山!这都是疯丫头亲口说的话,相公那姓顾的能做!可这大侠,这笑傲江湖的事,一定得自己来。

可他想着想着就有些心虚,再然后,就不提了,跟着重砂往宫外头走,悄悄回头望了一眼。

恢弘的层檐,磅礴的黄昏矮矮地压下来,红与黄无声地被凝成一样的­色­调。

他忽然不知道她在哪儿,在哪条一样的路径上,在哪一扇镂花的门后边,在哪一户璧屋里。

好像有些远。

重砂见他漫不经心,便挥了个拳头上来,他揉了揉脑袋,便又什么都不记得,提着剑前跑了几步,开心地无任何心事,同她并肩而行。

*****

苏锦凉只觉得很不自在,被人这样打横抱着,何况那人还是庭燎!

她悄悄抬头看了一眼,他漂亮的面上颜­色­还是很晦暗,不知是生什么气。

“你怎么了?”她轻声问了一句。

“他日,我不允再有一人将我看低。”

他的容­色­被朦暖的黄昏笼着,他在黄昏里,人有一种模糊的真实感,他自顾自地,说了一句不应该对她说的话。

那一刻,庭燎的面上隐忍而坚笃,没有半分玩笑,只是沉默地望着脚下的前路。

一时间,她竟不知做何反应。

庭燎却突然低下头,像初见时一样,额头亲昵地抵住她的,轻轻蹭了蹭,朝她狡黠一笑:“叫你听了不该听的话去……杀了你灭口又舍不得,只能做我心腹了。”

苏锦凉目瞪口呆的:“你压根没和我打商量!”

庭燎得意地笑了笑,俯身亲了她满嘴。

轻描淡写地,“我从不和你打商量。”

苏锦凉变成了瞠目结舌,半天才反应过来,扭打着要从他怀里蹦下来。

庭燎没那么好摆脱,仍旧稳稳地抱着她淡定地走,走了会儿,他才­奸­诈地扬起嘴角。

他俯身靠近她鬓发,附耳道:“闹了半天,这下我就是要放你下来走,你也走不动了罢……方才在牢里受了那么多寒气,怎么也不吭声?”

苏锦凉憋

88、81 春迟院落阑­干­雨 ...

了憋气,才道:“跟那两个没长脑子的说了有啥用啊……瞎担心。”

庭燎有点意外,一挑眉:“你对你的顾公子、卫公子的,也这样?”

苏锦凉随便哼哼了两句,懒得理他。

庭燎又俯头咬了口她鼻子,佯怒道:“今后你怎么待他们也要怎么待我!听见没有!”

苏锦凉再嚷嚷着什么,他都懒得听,自己一个人走得挺高兴,嘴角扬得漫不经心的真实。

苏锦凉抬起脸,只觉得庭燎似笑非笑,­唇­里像是模糊地说着什么,听不清楚。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满座衣冠似雪。”

“谁共我……醉明月。”

作者有话要说:我恨秋老虎!

89

89、82 人如风后入江云(一) ...

苏锦凉住在枕云殿的小许时日里,一推开窗,总能见到­干­­干­净净的风水,秀美而端妍,碧白中抽出­嫩­芽的茉莉,跳跃不止的灰黑鸟儿。

身子没全好,废掉的手却总算是好转了过来,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样子。

苏锦凉凝着窗外发了片刻呆,起身来沏一壶茶。

那日之后,屋子里原本唤作琅翠的小丫鬟不知上哪个角落里去了,这样更好,自己不喜欢有人服侍,亲力亲为的最舒坦。

苏锦凉揭开青花小盖深深嗅了一口,然后咧开嘴笑了,庭燎的喜好真的是不错。

这些日子,时常来看她的人是庭燎。

一扇窗,一乘花香,一壶茶,两人的关系像是好了不少,庭燎没有那般恶趣味,苏锦凉亦少了些锋芒。极少时会闹上一闹,也仅仅只是停留在斗嘴的层面上,无伤大雅。

大多数事情都是庭燎告诉她的,比若卫灼然已从战场平安归来,未听闻受过什么伤。

西燮的皇帝莫名一夜暴毙,而排行第六的顽劣皇子宇文沂渲被草草扶上帝位,无任何征兆,甚是荒诞。

苏锦凉听到这里的时候,不知为何竟猛然心生一凉,满盏茶水倏地泼了下来,罗裙浇得透湿。

那日,无想寺批命的女子曾断言宇文乃帝王命,众人一笑置之,今日却一语成谶。那夏之呢,卫灼然呢……

苏锦凉心头凛凛,蓦地想起那时暖风微熏,桃花树下,女子执着顾临予的手,推合着把那根黛蓝簪子给了他,他的眉头骤紧,再缓缓地舒开。

她心里有些极不好的预感,却又不敢确定,言谈间,神思已全不在这上边,三言两语地就把庭燎的兴致败了下去,推说自己困了,匆匆蜷进被里再不出声。

果然,只装睡了片刻,就听见庭燎起身走人的脚步声,房内甫静,她便倏地坐了起来。

窗外静悄悄的,偶有两声清脆的鸟啼,苏锦凉迟疑片刻,还是掀开华被步出殿去。

平日里若是碰上了自己不能解决的难题,苏锦凉总是会头一个想到弱水。

弱水现今暂宿在宫城西侧的采兰斋,离御书房颇近,顾临予入皇陵守孝,他便代为处理一些紧要政事,因这情况特殊,新帝初立,后宫尚无妃嫔,宫规什么的就放宽了些。

苏锦凉此刻正是紧了步子向西边走,皇宫极大,庄严恢弘,时而可见两三个宫婢太监碎步快行,苏锦凉不大认路,转了半天都没见到御书房的影子,有些焦躁,经过上回和重砂那一闹,尝到苦头,也不敢冒失行事。

她有些晕乎乎地在原地极目远眺,想搜出个御书房的影子,绕着殿墙脚跟一步一步向后退……

与此同时,采兰斋里亦是响起一声清脆的“哐当”,弱水心无旁骛展开一本折子,并未抬头看上一眼。

粗心的丫鬟赶忙把碰倒的景泰蓝高脚瓶扶起来,理了理里边的东西,像是些黄签,质地纹路不俗的样子,架子上还落出来了一只,拾起一瞧,上边是歪扭极丑的几个字:苏大王每日运势一鉴。

反过来,描了个好有意思的哭脸,同样丑丑地写着:苏锦凉,你今日又造什么孽了……

丫鬟忍不住“哧”地笑出声来,又怕惊动弱水务公,拿帕子悄悄拭过放回去了,心头还想着,没想到弱水公子平日里不喜言笑,却还有这样有意思的东西呢。

这厢里,弱水静淡的眉微皱了皱,狼毫悬而未落,抬起目来凝在那景泰蓝瓶上,片刻,把笔搁下了。

日光轻浮,苏锦凉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手慌乱地摆了摆,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一大堆太监都跪在跟前,七手八脚地拾拣地上刚刚被她撞碎的一片狼藉,为首的携了柄大拂尘,眼巴巴地盯着,那痛心的表情就跟死了娘似的,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屈着身子不停地颤抖。

这小太监叫张士,今儿是头一天升官当领班,才接的第一手差呢,就遇上了这横祸,凄楚的泪花瞧着滚到眼眶边上了却硬是淌不下来。

苏锦凉看得小心肝都颤了两颤,于心不忍地安慰他:“你……你别这样……我赔给你……”

张士回过神,气得吹胡子瞪眼,“我我你你”地结巴了半天,兰花指都快抖散架了,才尖声厉气蹦出一句:“你赔……你十条命也陪不起!”

苏锦凉瞧着地上那堆碎片寻思了会,大约是进贡的什么稀罕物,顾临予应该也不会太在意,便又好声宽慰道:“你别急呀……有什么罪我来顶就好了……”

“你……你以为你还能有命顶!一个小小宫婢……可我们……我们……”此刻,这太监姗姗来迟的眼泪才刷地落下来,举袖捂脸,嘤嘤地哭泣,“……可怜我们也要跟着掉脑袋了……”

地上那一群哑巴似的太监听见了,也才楞过神来,齐刷刷地丢了手中的碎片,全嘤嘤地跟着大哭起来。

苏锦凉觉得这尖声细气的哭声实在是要命,就像被丢进了新生儿产房里,一个头作两个大。

她在怀里掏了老半天,把东西掏出来往那太监面前一横:“别哭啦!你看这个,这是你们老大的贴身宝贝,他给我了,说明那是……呃,那是看得起我,自然也不会怪罪你们的!”

张士蓦地收住了哭,愣愣地探出指去,却也不敢碰,只得远远地隔着瞧。

白玉剔透莹润,似洗尘凝脂,这不是当今圣上的贴身袖宝,独一无二的白玉符么?一个小小宫婢怎生会有?难道……

张士这才想起近来在换班闲暇时常听小太监们聊起的锦姑娘,说就是那女人把新帝的登基大典给搅了,这就算了,竟迷得圣上连先帝的灵堂都不去了,说得神乎其神,他还以为是个怎样销魂的女人……没想到……

张士还是有些不信,又将一脸认真纯善的苏锦凉里外瞧了个遍,琢磨着万岁爷的审美大抵估摸就是如此可怜了,他定定心,突然哇地跪倒在地,大嚎道:“姑娘啊!您可得救救奴才啊!”

地上一群太监也匆忙起身,纷纷跟在他身后列队猛磕头。

苏锦凉满腔澎湃的英雄主义一股脑就出来了,扶起张士叫他有话好好说,天塌下来都有她罩着。

张士想着这是皇上的准女人,应该能保住命了,便顺顺气,把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这般那般又这般了一番,张士见无事,便欢天喜地地哈腰:“多谢姑娘,那奴才这就回了太后娘娘去,才奉懿旨从六王爷府上把宝贝请过来,可是太后她老人家仔细叮嘱不能出差错的……”

苏锦凉的脸白了一白,连声音都抖了:“你说这破玩意,是……是谁让你去请的?”

“回姑娘,是太后娘娘。”

苏锦凉眼睛一黑,有些气短。

她扶着墙摸了摸胸口,大脑飞速奔腾,定了老半天神才勉强装腔作势道:“是这样的……小……小同志,回话这事我看不急,太……太后她日理万机,估计也不大想得起这么个小东西……不如咱等皇上从陵里出来了……再……再说……”

张士看见苏锦凉的手在自己跟前抖啊抖的,跟方才淡定的样子判若两人,心里霎然也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他先异常智勇地擒住了想开溜的苏锦凉,施展太极神功与她周旋,一面抛了个眼­色­给小跟班,那小的立马就跑往祥凤殿报信了。

待苏锦凉觉悟过来早为时已晚,那帮小太监以太后召见、懿旨难违为由,硬是推搡着就把她架到了祥凤殿门口。

清秀的宫女俏生生立在面前,执着软帕的手轻轻一引,笑盈盈道:“姑娘,请了……”

此时此刻,这等温声软玉也像是厉鬼催命,苏锦凉嘴皮颤抖了好久,结结巴巴硬是不敢跨入殿去,她飞快转回身攥着张士的衣领哆嗦:“你不懂……我是真的不能去……不能去啊!”

打死她也不能去!重砂说婆婆是难搞定的,你一定要贤淑温婉,娇俏可人,冷静自持,聪慧有礼,琴棋书画、诗赋经韬,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一点错事也不能做,一句错话都不能吭……

她倒好,且不说能不能修炼到那样一个变形金刚的境界,这还没见面呢就捅了个大篓子,现在去不是黄继光堵枪口——找死么!

小太监紧张归紧张,脑袋还是很灵光,语气镇定不慌:“姑娘!别怕!太后娘娘惹不得,她的旨一定得遵,您只管先去顶着,奴才这就去求见皇上,皇上要是知道了还不心疼得十万火急赶来救您?吃不了亏的!”

苏锦凉还是不依,又唧唧歪歪地抖得他如筛糠。

张士已是裤子都快被吓湿了,他连请去见圣上这等骗人鬼话都说了还不能哄得苏锦凉进去,这么拖下去迟早大家完蛋,没办法了!张士眼一闭心一横,暗喝一声就把苏锦凉推进了殿去。

殿门有高槛,苏锦凉硬生生被推进去,绊过红木的门槛没找到重心,三步两步地就倒在了地上,揉着ρi股“哎哟”了一声。

祥凤殿里有柔和的熏香,苏锦凉侧头望去,只见面前摆了一张巨大的屏风,上边绣着锦绣牡丹连天,凤凰翱羽金台。

丫头立在两旁,有两声低笑,透过屏风些许空白的锦缎隐约可见深深的后殿,有人坐在榻上,端起一杯茶,茶盖轻拂,一下、再一下。

殿外天光大好,一片明媚,殿内有小些昏暗,幽深不见底。苏锦凉不自觉咽了口口水,恶狠狠瞪着外边对着自己磕头赔礼的张士,抬起脸来那一脸惨兮兮,为了斯大林的忠贞表情。

被逼上梁山就是如此这般了,苏锦凉又凶狠地指着他摆弄了几个杀人的动作,终于,无奈地站起身来。

她今日穿着身素白罗裙,上边绣着琼花暗纹,伶俐­干­净,瞧不出哪好看,只能勉强不算失礼。

磨蹭了好久,苏锦凉退无可退,匆匆抹了裙摆,顺着宫女的指引硬着头皮走进内殿去。

此刻的祥凤殿是沉沉的寂静,殿外偶有一两声单微的鸟鸣跳下树枝,余下的便只有不甚安定的脚步和擂得砰砰作响的心跳。

步过一段深暗的过廊,房内突然开阔了许多,阳光大盛。苏锦凉下意识抬眼,只见一华服夫人端坐在榻上,匆匆一瞥,连脸都没瞧见就不敢再看,死命低着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尴尬的气氛僵持了老半天,一旁的侍女终于看不下去,轻声斥道:“还不跪下。”

苏锦凉这才反应过来,“扑咚”一下跪得五体投地,“娘……太后娘娘……万岁……千岁……”

她低着头,表情扭曲得跟刚从滚筒洗衣机里捞出来的皱衣服一样,恨不得再给自己补上两个嘴巴。

清光朗朗,缕缕金线投在女孩微颤的背脊上,映得分外单薄。

甄眉突然觉得很失望,甚至还有一丝恼意。

她就这么看着跪在地上那个畏缩慌张的少女,心中本有的欣喜、期许、好奇一点点地冷了下去,甚至连叫她抬起头来的欲望都没有了。

那日,国丧的大钟敲响整座宫宇的时候,甄眉知道,这一天还是来了,她终于没见到他最后一面。

她等了整整两日,就坐在那间昏黑的小屋里,如今的门庭若市却是昔不可比,因为她的儿子,现在已是皇帝了。

太监丫鬟端茶送水,瑰宝珍馐耀得小屋蓬荜生辉,八抬大轿在门外候着要迎她移驾祥凤殿,她却端坐在那张桃木小椅上,一动不动,坚持要等顾临予亲自来迎。

两日,太监终于怕担不住罪责,斗胆告诉她:“皇上为位姑娘耽搁了,这连灵堂都没去呢……怕是一时半会地来不了,还是让奴才先恭迎您出去吧……”

她面上竟连丝变化也没有,仍固执地坐着,天由亮转黑,她依旧一动不动。

他没做到的事,他们的儿子,一定要替他做到。

顾临予来的时候,天­色­看不出影调,一如既往地像这冷宫一样昏昏暗暗。

十八岁的儿子跪在自己面前,金冠龙袍,脊背挺得笔直,他垂着头,墨发轻垂在纹龙前襟,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缕强忍的哽咽:“娘……”

甄眉直至此刻才落下泪来,伸出的手止不住迟疑,好久,才落在他漆黑的发上。

膝上五指蓦地收紧,顾临予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一语,隐忍了所有的悲喜:“孩儿不孝……让娘受苦了。”

甄眉闻言又是落下一行清泪,仍旧颤抖着轻抚,不能发一语。

顾临予骤抬起头,深潭双目就这样直直地望了进来,带着十八年的遥望,十八年的相思,十八年的孤独与寂寞。

霎时间,万水千山都在面前呼啸着闪过,夹着冰霜无情的削零,她在他的眼眸里又望见了那人的影子,他背身站在雪地里,白衫萧萧,万物苍茫,转过头来,眉眼温和沉淡,牵过她的手在皑皑的皓雪上走出一段长路,沉默而寡言。

有星点的灯光把雪地映亮,他走到了尽头,不舍地回转过身,大风夹着雪从两人中间呼啸而过,滚烫滚烫,他看着她,眼眸深沉如永寂的潭渊,隐隐有欲起的潮水,他吐出一口气,缓缓道出一语,隐忍了所有的重负、背叛,还有甘与天下为敌才换来的对未来的期许,静默道:“就是明天了……”

顾临予摒退了左右奴才,扶着甄眉在靠椅上坐

89、82 人如风后入江云(一) ...

下,长久未见,两人就在这闭门的昏屋里说话。

甄眉听着他说,从年少时的躲藏伪装、到入山的幽闭孤独,以及这十八年来从未中断过的刀光剑影,全被他轻描淡写地略带过去。甄眉湿着双眼细细凝着,时不时伸出手去替他拢那本就梳得端整无暇的墨发,顾临予的轮廓被­阴­影勾勒得深邃而凛冽,却带着安和安定的味道,稳握住自己的手。

他当真长成大男人了,而她,作为他的母亲,跳过了他的咿呀学语、竹马绕床,跳过了他青涩而美好的少年时光,一晃眼,立在自己面前的已是一个器宇轩昂,挺拔得当起天地的男儿。

顾临予一直带着静淡的微笑同母亲不徐不疾地说话,似生平都如他面上表情一般静好无忧、一帆风顺。甄眉想,他当真是像他的父亲,安陵广总是沉默坚毅地立在前方替她遮蔽掉所有的风雨,而他,则是翻手就轻描淡写地把那些乌云卷日换成碧空如洗。

甄眉只是一直静静地听,并不多话,顾临予以为她仍是因父亲的故去不能释怀,便想着法地说些高兴事情予她听。

甄眉自当了然自己儿子的意图,面上浮起丝柔和的笑,轻轻覆住顾临予清凉的手背,拍了拍:“娘都知道……娘从入这宫门第一刻起就料到了今日,没有什么是看不开的。”

顾临予视着前方,眉间轻蹙,紧抿薄­唇­,不发一语。

甄眉知他不能释怀,便又笑着动手整了整他的衣襟,儿子很高,就算是坐着,自己亦要把手抬高许多才能碰到了。

甄眉拂了拂他微皱的衣襟,淡笑起来,声音温柔似水:“倒是你,这些年娘没陪着你,你便有什么都瞒着娘了。”

顾临予回头凝着她,双目漆黑莹亮,笑容温和:“孩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未敢对娘有半句欺瞒。”

甄眉闻言也不恼,只了然一笑,阳光耀在她的眼角,冷宫多年萧索的环境给她添了许多风霜,可她仍旧这样美,举手投足间是难掩的绝代风华,端庄娴婉,一颦一笑都昭示着这个女子曾经艳动四海,将这天下一分为二的美丽。

她温柔地抚了抚顾临予的脸,轻笑道:“还未欺瞒?那为何连有了心上人这等大事都不告诉娘?我听陈海说,你可是为了她连你父皇都顶撞了,说非她不娶。”

甄眉轻覆住的手突然震动了一下,冰凉冰凉,顾临予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去,静视着前方,看似与方才无异,只是温和笑容已尽数收起,双目中动人的­色­泽也消失不见,只余下一脸面无表情,在阳光投­射­的­阴­影里,竟还有一分萧肃的严寒。

冷宫的小屋就算在如今这样金碧辉煌的辉映下还是会觉得冷,凉风透过每一寸窗棂逼进来,再温暖的心在这里都会尽寸变得凄寂。

而整座皇宫不过就是一个偌大的冷宫罢了,金砖玉阶,明宇轩廊,斥着形形­色­­色­的人,恭谨跪捧着红彤彤明艳艳的火盆,这些繁盛都不足以掩盖他景象下的满城凄骨。

在这里,再自由的心,终有一天也会重得飞不起来。

顾临予微眯着眼,静视前方,面­色­波澜不惊,像在陈述一个不容争辩的事实。

“那时是孩儿思虑不周,处事有欠妥当。她有伤在身,待伤愈后便送她出宫……从此相交寥寥,如此,便觉无甚必要告予娘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没更。最近出了好多事,也不和大家说了。只能说我很抱歉……哎。

来个喜庆点的事。今天貌似是叶叶的生日哈,生日快乐哈,早日嫁人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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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83 人如风后入江云(二) ...

“那时是孩儿思虑不周,处事有欠妥当。她有伤在身,伤愈后便会送她出宫……从此相交寥寥,如此,便未告予娘了。”

甄眉一愣,没料到是这样的回答,但很快,她便又莞尔一笑,轻轻拍了拍顾临予的手背:“说你两句还恼了?急什么,怎么都得先带给娘看看才是……”

“娘……”顾临予不耐出声打断。

“你别说话。”甄眉忽而变了语调,转过首认真凝着他,仍旧是那样一张倾城之颜,可先前的温柔婉转已全不见,只有寻常女子身上没有的坚定,“你是我儿子,娘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是什么样的心思。”

顾临予没有出声。

“娘知道你一直都不认同你父皇的决定,怨他当年一意孤行,可娘从未后悔过,也从来没有……”

“那不一样!”顾临予一拳震在桌上,青瓷杯盏被鸣得嗡嗡作响,他声音嘶哑,蕴着滔滔怒意,“就算他是为了护你!如何能将你弃在冷宫里十八年?!十八年来不闻不问?!”

顾临予的五指用力攥在一起,苍白的拳头过了好久才渐渐舒开。他面上的怒意被强压了下去,可仍旧闭着双目,俊眉微蹙,声音­干­涩:“你们的事孩儿不该过问……娘你识大体,聪慧坚韧,是女中英杰,可她不一样……她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

“我不知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只是这世上所有女人都一样,都只想陪在自己喜欢的人身边。”甄眉静静说着,静静看着他。

顾临予闻言一震,竟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娘自出生起,算计、名利、争权夺势,什么没见过?娘只想今后能远离这些过清净日子,从未想过有一天我竟会自己心甘情愿地再走进去……女人,只要碰对了人,去做的事是什么,就不那么重要了……”

甄眉轻握住他的手,好言慰道:“娘其实一直担心……娘的事会让你心里有包袱,予儿……今时不同往日,你父皇已替你铺好了路,如今兵权在手就不必受制于人,政事上又有皇叔帮你,娘相信以你之能,定能护得自己心爱之物。”

顾临予静视着前方,神情淡淡的,没有愤怒也没有悲喜。

窗外的树梢上又卷过一阵大风,有­嫩­绿的叶儿抽了出来,他好久才开了口:“不是不能,实为不愿……”

顾临予凝着前方,似是自嘲地笑了笑,轻勾了­唇­角,淡淡的:“我冒不起这个险。”

顾临予起了身,修长挺拔的身姿遮住小窗投进来短寸阳光,把一大片­阴­影都抛在身后,平直的双肩像是能撑开一片天宇。

甄眉看着看着,就不觉朦了双眼。

不是不能,实为不愿。

因为不愿,所以不能让她涉险分毫,那些­阴­谋算计、勾心斗角,都不能让她染指。

顾临予“呼啦”将门拉开,太监侍女整整齐齐地跪在跟前,伏叩天威。

初春的风带着细微的凉意倏地涌了进来,他背身站在阳光里,袍裾翻滚,墨丝翩飞,声音轻淡,却笃定有力:“摆驾。”

顾临予侧转过头,下颚被阳光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今日母后定也累了,朕先迎母后回宫。”

“再过几日,朕决定护先皇灵柩入皇陵,守陵数日,以尽孝道。”

他的语气虽轻,却是不容置喙的态度,眼神也是淡淡的,什么都看不透的样子。

甄眉还是忍不住,轻唤了他一句:“予儿……”

顾临予回过头,轻叶被风吹皱,有“沙沙”的层层低响。他又背过头去,声音平静无澜:“母后放心,朕是一国之君,自当知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就负手立在烛幽殿门口,眯着眼静静瞧着,丛草,小虫,不甚茂密的树,萧索的一派景象,甚是荒芜。

奴才们置好御驾凤銮,皆是在寒风中有些瑟瑟的样子,想快些离去。

顾临予扶甄眉上轿时,又回头望了这儿时自己曾冒九死一生之险硬要闯来的烛幽殿,可到了以后,却也只能隔着春深草木往那纸糊陋窗里远远地望上一眼。

想起什么,又摇了摇头,风轻轻地曳动他柔软的鬓发。顾临予半眯着双目,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不一样,她很怕冷……宫里的冬天太冷了,留不住她……”

*****

甄眉那盅茶在手里端了大半个时辰,热气都快凉透了,丫鬟又端了盏新的上来,低首恭敬道:“太后娘娘,那盏茶凉了,奴婢给您换一盅。”

甄眉扫了眼跟前,苏锦凉仍在那跪着,跪都跪得这么潦草,不像个样子……甄眉看了烦心,收回视线,淡淡“恩”了一声。

丫鬟一面奉茶,一面恭敬道:“这是刚从太湖进贡的碧螺春,才摘下来的新茶,是最鲜的时候……”

甄眉轻轻揭开盖子,果然幽香入鼻,沁人心腑。

“太后娘娘……春天不能喝绿茶。”

甄眉刚要饮,就听得座下蹦出脆生生一句话来,方才一直畏缩垂首的丫头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眉目清秀­干­净,说不上哪儿特别好看,但一双眼睛倒是很有灵气。

还是婢女先发了话,惑道:“绿茶?”

苏锦凉点点头,面上终于回了两分底气,不是方才畏缩的样子:“碧螺春、龙井、云雾这些都是绿茶,春天寒气还没散,喝绿茶对身子不好。”

“什么绿茶红茶的……”丫鬟揉了揉帕子,嗔怪道。

苏锦凉竟也认真地点了点头:“是有红茶……茶分六种:绿白黄红黑乌龙。”她很快又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脑袋,腼腆地笑了笑,“不过这些我就不太清楚了,我平时只爱喝绿茶。”

甄眉轻轻把杯盏放在桌上,抬眼看她:“那本宫该喝什么茶?”

“娘娘可以喝花茶,驱寒暖胃,宫里这么多花,很多泡茶都是很香的,百合、金盏……”苏锦凉一说就来了劲,眨巴着大眼睛,叽里呱啦地,压根就没管别人爱不爱听。

“夏天才喝绿茶,绿茶­性­凉,清火消暑,不过娘娘,不管什么茶,都不要图新鲜,一定要放上一个月才能喝,不然对身子不好的,有些茶啊是越新越好,但有些茶却是要陈的才香,像普洱、六堡啊就是这样……”

一旁的丫鬟是听傻了,心里有谱明天要去内事房领什么茶了。

一番滔滔不绝过后,苏大师关于茶文化的讲座终于告了段落。

“所以……秋天喝乌龙滋补,冬天喝红茶暖胃是么?”丫鬟偏着脑袋问她。

苏锦凉肯定地点了点头:“是的,像娘娘身子虚的话,还是多喝些红茶比较好。”

“记下了。”婢女笑得明眸皓齿,点了点头。

这小丫头人心收买得倒是快……甄眉悄悄勾了­唇­角,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掂了掂帕子,淡淡道:“你从何处见得本宫身子虚。”

婢女不由面­色­大变,立在甄眉身后望着苏锦凉,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

苏锦凉浑然不觉,竟一板一眼地分析了起来:“娘娘身娇体柔的,这在我们习武之人看来就有点不够健朗……

习武之人……这小子倒找了个跑江湖的……

丫鬟听着连连拿帕子抹汗,想这姑娘说话也太不避讳了,万一触了个霉头可怎么得了……而苏锦凉这边是压根不知道自己已被太后娘娘给算计了,仍旧起劲地滔滔不绝。

“我听说娘娘之前是住在冷宫,­阴­­阴­冷冷的,一定受了寒气,您年纪也不轻了,要趁早保养才是……”

住在冷宫……年轻不轻了……很好,安陵予你小子真是能­干­,这么会揭短的都给我找回来了。

甄眉招了招手,丫鬟忙奉上早就换好的新茶,只是手抖的厉害,是被苏锦凉的话给吓的,甄眉揭开盖子,徐徐吹了一口,才淡淡道:“赐座。”

苏锦凉站起来时,不敢有大动作,悄悄舒展了一通筋骨才安分坐下。

甄眉浅抿一口,淡淡抬眼看她:“你倒是见识深,都跟谁学的?”

苏锦凉在心里琢磨,是问她那茶的事呢还是看人的事呢?茶有许多是以前打工的时候在店里学的,但也有很多是孤儿院里的人教的,不管了……反正她都不认识,苏锦凉便含含混混道:“都是家里人教的。”

还是大家闺秀?甄眉波澜不惊地拂了拂茶盖,不像……怎么看都不是名门教出来的闺女。

“太后娘娘……今天那事……是我不小心,您如果要责罚就怪我吧……我……会努力想办法赔给你……”苏锦凉到底还是坐立不安,ρi股还没坐稳又忙站起来急声立志了。

甄眉依旧是不疾不徐地,看都没看她一眼,轻轻往茶杯里吹了口气,淡淡道:“恩。”

苏锦凉咬着牙想,这下自己麻烦可大了,重砂说婆婆都爱挑你的刺,可这位连刺都懒得挑了,是不是已经对自己绝望了……

她沮丧地坐了下来,简直想扇自己两巴掌,那悔恨的泪水啊,花花地在心里流:谁叫你要碰坏东西的,谁叫刚才那么多嘴的……矜持!淑女!涵养!怎么全忘了!

苏锦凉不知道甄眉此刻已将自己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看了个遍,连她骨头是几斤几两都给掂出来了,仍旧是自顾自地扎在自己思过的怨海里。

“你和皇上认识多久了?”甄眉淡淡看着她。

“皇上?”苏锦凉楞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说……顾临予啊?”

丫鬟立在后边又是不自在的一阵咳嗽。

“一年吧。”她摸摸头,暗想皇上这个称呼真是别扭又恶心。

甄眉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终于放下杯盏,面上浮起一丝浅笑看她:“在宫里这些时日还过得惯么?”

苏锦凉秉着积极热情好儿女的原则,连连点头,用力答道:“习惯的习惯的,宫里多好啊……又大又豪华,什么都有,宫里的人也挺好的,又漂亮又热心……”

其实苏锦凉就除了对宫里有钱有点兴趣,别的真没多大好感,但面子还是得替婆婆做足的。

甄眉又不咸不淡地问了些问题,有些是她自己的,有些是和顾临予一起的,苏锦凉都一一答了,说到高兴地方还会挥上两下子,丫鬟们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

言谈间,她的一双眼睛终于渐渐恢复了顾盼的神采,亮晶晶的,澄澈莹灿。

祥凤殿里好像起了一场大风,吹进来了自由的味道。

甄眉就这么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可惜。

她透过她璀亮的眼睛像是能看到另外的岁月,她看见了一个少年孤零零地长大,在她本该陪伴着他的岁月里馈赠给他的只有一片空白,而这个姑娘,却用着自己最大的热情一点一点努力使他温暖起来。

她看见了另外一个顾临予,不总是这样凛冽着的,也会无防备地朗笑,偶尔温柔,有时还会开两个让人恨得牙痒痒的玩笑。

他好像突然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少年郎,畅游山水,白衣萧然,自由如风,没有背负上这些名誉、责任、使命。

甄眉心中有些酸涩,不知是为顾临予还是为眼前这丫头,再或者是别的什么。

她心下一动,伸手招了招:“丫头,过来。”

苏锦凉说在兴头上,正是一楞,还是不敢怠慢地走了过去。

甄眉从那软锦袖口下执过她的手,拉着在榻上坐下了,苏锦凉有些意外,惊惶得不知是站还是坐的,反复都不安稳。甄眉像没瞧见,只是皱着眉头细细拉了她领口,轻责道:“手这么凉怎么还穿这么少,燕儿,把我那件新披肩拿过来。”

燕儿脆生生地应了,回房就端了件藕­色­披风出来,上边绣着鲤戏红莲,荷叶绕天。

燕儿在一旁掩嘴偷笑:“娘娘您不知道,姑娘这样穿得少些啊……看着标致。

苏锦凉连连摆手推辞说她没那个意思,甄眉也不理会,披风一抖就替她系上了,轻轻把带子挑了个结,自言自语道:“这么冒冒失失地,以后一个人出了宫要怎么好……”

“一个人出宫?”苏锦凉没听明白。

甄眉于心不忍,并未点破,只淡淡道:“之前听你说想去天下各处游历的……”

“哦……这没什么啊!”苏锦凉了然一笑,拍了拍胸脯,“宫外多好啊,有山有水,自由自在,想­干­嘛就­干­嘛的……我从小就习惯了一个人闯荡,根本不算什么!况且,现在有……”

苏锦凉脸红了一红,声音明显地弱了下来:“……现在有了很多好朋友,就不会再孤单了。”

甄眉有些微恍神,迷蒙的面上现出几分普通女人常有的缱绻温柔来。曾几何时,她也和一个人有过这样的畅想。

“太后娘娘……”苏锦凉试探地望了她一眼,像是犹豫不决的样子,好久,才咬咬嘴­唇­道,“其实……如果顾临予不做皇帝了……我是说如果啊……其

90、83 人如风后入江云(二) ...

实也挺好的,每天轻轻松松,一觉醒来就是天亮,将来还可以带娘娘去天下各处逍遥……”

“不做皇帝?”甄眉轻蹙了眉弯,她曾经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甄眉却什么都不能说,只能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苦笑:“什么话……一国之君怎能有如果?”

祥凤殿里点了一盘线香,袅袅地燃着安神的味道。

甄眉抬头瞟了眼亦是怅然的苏锦凉,换了副神­色­道:“你这丫头现在倒是不怕我了?”

苏锦凉瞪大眼睛装傻。

甄眉继续斜着眼睛瞥她:“方才是谁一口一个宫里好,现在又恨不得快长双翅膀飞出去了?”

苏锦凉只好摸着后脑勺嘿嘿地傻笑:“太后娘娘,我说了你别生气……是这样的……我朋友说婆婆都很麻烦挑剔,只爱听好话……所以……嘿嘿,我不知道娘娘你是这么大度的人,不然我一定不会……”

婆婆?

甄眉又好气又好笑的:“那也没见你那张伶俐嘴说了我什么好话啊?”

窗外墙下,一株太平花在阵阵淌来的水银般的笑声里结出了细小白­嫩­的花苞,岁月静好,现世太平,从含苞到盛放再到凋零还有一段漫漫长路。

苏锦凉见屋里大家都笑得开心,便亦壮了胆子,跟着一同傻笑了起来,方才说了好多话,这会才觉得口­干­舌燥,随手端起先前摆在桌上甄眉不要了的那盏碧螺春就“咕噜噜”一饮而尽。

甄眉挥手怪道:“你这丫头,方才还叫我不要喝,怎地自己又喝上了。”忙吩咐丫鬟去沏杯新的来。

苏锦凉摆手,笑着露出白白的牙齿:“不打紧,我不计较这些,能喝就成。”

甄眉亦笑着欲出言,忽而从屏风后走出个行­色­匆匆的年长丫鬟,附耳对甄眉道了些什么,甄眉眼神微漾了片刻,很快又归于平静,挥挥手叫她退下去了。

这厢里,苏锦凉刚接过燕儿端来的花茶,揭开盖子便是腾腾的热气,她果真是像个小孩子,一无所知的样子,捧着盏热茶就能乐呵呵了。

甄眉在旁凝着她,许久都未出声,她眼神一黯,还是正­色­道:“就算你和皇上交情好,日后见了还是要尊称皇上,不能亵渎圣威,知道么?”甄眉双目凝着她,又恢复了她太后的凤仪,“还有,你记住,皇上不姓顾……姓安陵。不要犯了大不敬。”

苏锦凉想,顾临予才不会计较这么多呢,她管他是谁,反正在她心里他是那个独一无二的顾临予就好了。她虽是这么想,表面上还是很乖地点了点头。

甄眉颔首,抿了绣帕清咳一声,神­色­轻淡道:“本宫有些累了,你退下吧。”

苏锦凉有些慌张,面对这皇家人翻脸比翻书还快的阵势显然有些没适应,只得捣蒜般点头道谢,起身从榻上退了下来。

“丫头。”

苏锦凉匆忙回过头,只见甄眉着素白华服端坐在榻上,清怡华贵,仪态大方。她眼角有细小的纹路,却更添了端庄。

阳光很盛,照亮她脚边些许沉浮不定的尘埃。

“你既然把我当作婆婆,那婆婆有几句话想告诉你,你记着。”

苏锦凉一愣,点点头。

甄眉静静瞧着她未染尘埃的双眸,心酸地想着这其中辛苦,罢了……谁人没有一些遗憾呢?

她轻闭上眼,把心底所有的可惜可叹都揉进了寥寥的话语里,最后让语调也平静得端不出一丝波澜,“今后不管在哪,遇上了什么,都要会相信自己。身为女子……也要自强、骄傲地活着,不要沮丧。”

甄眉的语气很平和,就像在阐述一般人生虚空道理一样:“不要总是太执着……”

她微转过头,视线投向窗下那株娇白的太平花,语速极慢极慢:“……有时候,执着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

苏锦凉听得不大明白:什么叫相信自己,又不要太执着呢?难道执着不应该就是相信自己么……她一头雾水,却也不敢多问,忙匆匆点头说知道了。

她又在跟前站了好一会,甄眉却只瞧着窗外一动不动,也不吩咐一语,苏锦凉心里犯着嘀咕,不知如何是好,胡思乱想间,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娘娘……今天我打碎的那个东西我还是想办法赔给您吧……不然我这……真是怎么都不安心的。”

“不必了……不是什么贵重东西。”阳光将柔白的太平花苞抹成了鹅黄|­色­,甄眉神­色­淡淡的,眼角的怅然一闪而过,“只是是予儿小时候亲手做的陶人说要送给我的,如今才得至我手罢了。”

苏锦凉一怔,才明白自己是闯了多大的祸,心里也跟着难受,却不知如何是好。

甄眉收回了视线,扶额撑在案上揉了揉,无力地挥了挥手,燕儿得了意思,立刻轻步走下来恭敬地把苏锦凉迎出去了。

苏锦凉道了谢,一个人往祥凤殿外走。

阳光大盛,她心里却空落落的,不仅仅是为自己打碎了那个十多年都没能让甄眉真正见上的陶人,更是为了那一对至亲骨­肉­却要生分两地的悲哀。

她心里沮丧却仍极力想着补救的办法,还好……还好历经辛苦,这呣子二人终于可以共享天伦了。

她心里稍稍舒畅了些,于是脚下的步子也轻快了,风一样地迈出了祥凤殿的大门,想着改明儿等顾临予回来了就让他再做个新的陶人,他如今的捏陶技术肯定比从前高了许多,做个更漂亮的送给太后,让她高兴高兴。

苏锦凉想着就开心地笑了起来,小跑着穿过宫廊,手划过朱窗门柱的纹路,发出清笃的撞击声。

“皇上驾到~~”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锦凉身形猛然一僵,于长廊尽头猝然回过头,只见那深深的门庭如同一道幽暗的闾巷,宫婢太监齐齐拜倒在两旁,伏身叩首,而自那人出现的一瞬间,像是带来了世上所有的光芒华彩。

明黄的衣裾翩决欲飞,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身姿挺拔如松,墨发被金冠束住,还是有余下的凌风翻涌。

长廊尽头被带起了一阵风,向着这一头延宕而抵。

他的眉目由深邃的轮廓逐渐被阳光勾勒得毫发毕现,远山峻眉微蹙,双目如幽潭,深不见底,英挺的削鼻下是紧抿的薄软嘴­唇­,他洁白的下巴被阳光耀得有些剔透,微微昂起,从前身上淡漠的疏离之气已尽数化作王者之风。

他走在最前边,身后是一片素白,而他的一身明黄像是世间唯一­色­彩,大步朝她走过来。

那一刻,苏锦凉沉睡了许久的心像是突然被人叫醒了,她喜极地站在长廊这头向他挥动着手臂,就像从前在袅云顶、在江研、在婺源,在无数次辛苦追随终于走到一起时那刻的欣喜一样。

她高声叫他。

“顾临予!”

四下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响,整座宫城里都回绕着她年轻、自由、清亮的声音。

他们重逢的姿态就像从前无数次中的每一次一样默契自然。

顾临予大步向着长廊这头走过来,尔后,提裾跨进了祥凤殿。

可是,他却跨进了祥凤殿里。

他竟没有给予她一句问候,一个拥抱,一个留恋的眼神,他甚至,没有看到她。

弱水亦大步随在他身后,也跟着跨进殿里了,侧身的瞬间他转头看了她,目光闪动,神­色­复杂。

一队随众鱼贯而入,苏锦凉手举得僵硬了,才缓缓地放了下来。

长廊空了人,又从尽头荡过来一阵风,轻轻吹起她的鬓发,片刻,又静了。

作者有话要说:漫长的过度终于完了..这是从江湖到伪皇宫的一个必要过程嘛..

好吧。。我发誓。这真的是我最后一次虐小苏了...以后...要虐也是虐别人了。

仰天长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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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84 独立小桥风满袖(一) ...

是没有看到她吗?苏锦凉觉得心里有个角落像是悄悄地陷下去了一小块。

她回头往自己身后望了望了,不会啊……明明只有这一条路……只有她一个人。

是自己不够显眼么?苏锦凉低头瞧了瞧,太后亲手给她披的披风还覆在身上,上边绣着鲤戏红莲,荷叶连天。

不知道怎么地,苏锦凉心里倏地就塌陷了一大块。

四下的奴婢仍旧跪在那儿,不敢起身。

到处都安安静静的。

她呆站了好一会儿,风吹得面上硬硬的疼,她像是应证一般在柔袖下握了握拳头,怎么都还是不能相信,踌躇迈出步子,向着殿门走过去。

脚步声一下一下,空荡荡地踩在心上,清脆而沉缓。

苏锦凉在祥凤殿门口停下来,转身望进殿里去。

凉风吹过来,将她的衣角掠了个卷儿,发丝有些纷乱,缭得眼睛不能完全睁开,苏锦凉半眯着往里瞧。

一鼎檀­色­的重铜香炉,袅幽的香徐徐升起来。

弱水立在后边,一身素衣被锦屏衬得愈发眉目如画,他静静地视着她,那双眸就如同往初所有的了然一般清澈。

苏锦凉很自然地向他走过去,扶住门楹,提起裙踞,一只绣兰小鞋跨进殿里。

弱水却忽的抬起了手,遥遥地阻住了她,尔后,向内殿里望去。

苏锦凉亦顺着望进去。

锦绣屏风,后面有模糊两个影子,一高一低,坐在榻上,中间一方矮几。

弱水忽然微皱了眉,回过头望住她,那目光似洞察一切般,寥着一小点儿可惜,他向她挥了挥手,示意:回去吧……

青天白日,苏锦凉生就生生停在这祥凤殿门前,殿门高高的,她人小小的。

一尺的门槛,看上去也不是那么高,她轻松地迈了进去,可另一只脚却是怎么也进不来了。

硬生生被划成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她隔着蒙蒙的熏香望着弱水。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在求证什么一般。

弱水亦静静地望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那日,顾临予传,在祥凤殿用午膳。到了酉时,又说晚膳也一道在这用了,宴毕再召几个会唱曲的,陪太后消遣消遣。

苏锦凉一直在祥凤殿外徘徊,直至日穷时分,才终于蹰步,戴月而归。

*****

匆匆日子又走过去了一月,这些光景里,苏锦凉每日都能瞧见顾临予匆匆的身影,从这处到那处。

可整整一个月,他们连一句像样的话都没有说上过。

他总是被许多人簇拥着,永远都行­色­匆匆的样子。有时她在宫廊这头早早的等着,地点是和庭燎或者青阳炎旁敲侧击问的他下朝时必经之路。发式衣衫也无可挑剔,是在昨天夜里就­精­心准备好了的。

她总是提前大半个时辰就在那儿候着,在他经过的时候立在一旁努力扬起一个阳光明媚的笑容,可他每次甚至连一眼都没有瞧上就匆匆走了。

还有几次,她埋伏在殿门的拐角或者门后,他经过时她便猛地跳出来吓他,大喝一声:“顾临予!”

他总是身形一震,很快又静下来,蹙眉渐渐归于平展,归于面无表情。

陈海被赶回家养老了,而那日打碎了东西的张士不知怎地就升官成了顾临予的跟班,年纪还小便不大懂事,见了苏锦凉在前边狰狞夸张的表情,也先是一吓,接着就和后边的宫女们忍不住低笑起来。

苏锦凉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傻笑。

她不是真想这样冲动,在众人面前拂逆顾临予的帝王尊严的,却是实在想他想得没有办法,只好用这样任­性­的方法赖住他,让他不得不直视她的胡闹,蛮横地要求他留下来。

她也会在心里强打起信心,理直气壮地想:这样又怎么了?不过就是任了个­性­么?古时候那些妃子还祸国呢……她不过为他们的私生活争取一点点空间罢了。

还在早前的好些时候,顾临予面对她这般模样若不是扬眉带笑地嘲上几句,便是一言不发地伸手将她揽在怀里。

可现在,顾临予却也只是将她看上一看,便又淡淡蹙了眉,抛下一句“朕还有事。”

留下她站在原地,方才面上挂着的夸张傻笑还没完全褪去,一行人便早不见踪影了。

更多的时候,便是她在宫中偶然见到一晃而过的身影,在千层台阶之上,在曲折的御花园中,她刚好也是匆匆,急着赶去某一个地方,却在见到他的一瞬,就忘记了所有的目的,停下来望住他。

他们之间或许隔了重重树枝掩蔽,或者是叠嶂的宫阁,可不变的是他永远步履匆匆的身影,她远远地将他望住,而他拐个弯儿就不见了。

她悄悄掉过两次泪,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天上只有朗朗的月亮。

皇宫好大好清,她一个人坐在长廊下边觉得很寂寞。

可也没有人来安慰她,从前那些温暖的陪伴、安心的力量,笃定的前行,好像都走远了。

怎样都只有她一个人,吃饭、睡觉……她只能每天如一日地在这皇宫里游荡,没有人拦她,没有人问她要去哪,就连她要出宫,一亮白玉符,兵士便恭敬撤枪了。

她来去得太自如,就像一个过客,就像一个于谁都无关紧要的人。

好一点有人搭理的时候便是庭燎和青阳炎跟在顾临予身后一起匆匆的时候,顾临予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青阳炎回过头一脸玩味地看着她,一副“好巧,但是你怎么又来了”的神情。

庭燎呢……则是想也不用想,永远是那张臭脸,盯着你的眼神又奚落又自傲,要多讨厌有多讨厌。

可他们毕竟也是忙的,青阳炎就算再吊儿郎当如今也是大将军了,庭燎和弱水双双升官做大员,雷厉风行,威风得不得了,成了顾临予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先行棋。

于是苏锦凉便想,大概顾临予也是很忙的吧……

尽管弱水曾认真地告诉过她:顾临予现在的确很忙,□乏术。她亦在心里这样默念了,可怎么都还是不能完全相信。

会有多忙呢……忙到连见她一面,说上一句话的功夫都没有么……

但是她却更不敢去想别的可能,于是便只好一厢情愿地以为……大概,真是挺忙的吧……

春末的夜晚,她在顾临予的书房墙角远远地立过几次,看见他俊朗的轮廓贴在薄薄的白绢窗上。

她的心跳得像那融融的烛心一样快,却也同这初夏风一样,嗖嗖地冷。

一瞬间,她觉得好像又回到了袅云顶,她在自己的房里推开窗,眼巴巴地望着对面他的屋子,一望就是一个下午,想着他会不会什么时候推门走出来,就看到她。

这样想便有点可笑,她追着他兜兜转转走了一年,原来竟还是在原地。

十年一觉扬州梦,苏锦凉在月末顿悟了一个道理,宁做行动的矮子,不做思想的巨人!

她在这想什么都是白想,既然顾临予忙,那她便快些陪他一起将事情忙完,一切便又都好了的吧。

于是她便又满怀热情地投入她新认定的事业当中,回回如此,不知疲倦。

她一直都觉得他们彼此,是存在某种微妙的默契的,甚至连顾临予亦觉得,自己平时不愿显露的山水,苏锦凉会感受到那些低伏。

可在漫长的时光里,他们却始终如此,一个人一厢情愿地千里追随,不计辛苦,不问前路。另一个,自以为是地替她遮蔽掉所有风雨,不问所求,独自前行。

他们这样不闻不问地各自往前走,却竟保持了惊人的一致,在两条路上总是平行同步,不管分开有多远,总是如影相随。

如果在这场感情里,有一个人,首先存了一丁点儿私心,也许便不会走这样一条风雨难行的路。

*****

三更天,采兰斋的雕花小案,一长沓宣纸铺开,上边堆满了奇形怪状的木头。

苏锦凉一脸考究地摆弄,时而又抬手描下几笔,弱水刚看完各地呈上来的折子,酌情分了类,端上几本紧急的就往外走。

一轮巨扇横在他面前,苏锦凉素白的脸从后边冒出来,两个眼圈有些发黑,她把木头往弱水手里一塞:“大师,再来帮我看看怎么把这些鬼东西拼到一起吧……”

说着,又从善如流地从弱水手里把折子抢了过来,两条腿翘上小案,随手拈了颗伶仃果,一边嚼一边翻开折子,皱了眉头。

“好酸。”她起身把盘子挪到一边,思索明天叫宫女别往顾临予那里送这批货了。

苏锦凉又左右翻了翻,青葱小指在明黄的锦折上敲了一轮,抬头看弱水:“这样很好呀,你就照你打算的先执行下去,明早再和他说吧,反正他也会同意的。”她瞧着窗外似是不满地撅了撅嘴,小声道,“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

弱水亦从那一堆杂物中抬头,不疾不徐:“这次新任命的一批官员名单需要定了,今晚还不披下明早董丞相就要……”

“知道知道……所以才叫你们要曲线救国搞科举的嘛!”苏锦凉不耐烦地打断他,又翻开了那本折子。

这次新任命的一批官员不是丞相的门生就是太尉的裙带,看来顾临予初一继位就给弱水封的从一品,庭燎的正三品把这帮老骨头给憾到了,都急急忙忙要做些动作。

越看就越不对劲,苏锦凉眉间从郁结变为疑惑……越来越深。

前边是洋洋洒洒几页的新晋官员名单,后边极不相符缀了一长沓字体不一的:太子正字刘表,太子校书恭长河、太子内方典直吴敬……

苏锦凉百思不得其解地翻到最后,看见上边龙飞凤舞的一个“燎”字,终于大彻大悟,猛地把折子往案上一砸,破口大骂:“庭燎他是想赚钱想疯了么!太子都还没出生呢!他就把这一堆鬼东西拿来卖钱啦?!”

弱水果是淡定,全然不顾苏锦凉的暴力行径,不动声­色­将折子拿了过来,翻到最前边几页:“这次百官联名引荐,不得不披……”他修长的食指划过奏折上沿,“但若披了这几个,皇权则实与架空无异了。”

“我说你们这些人就没有一点变通的意识么……”苏锦凉嘟囔着弯腰,从案下把一大沓纸捞了出来,推到弱水面前,上边是歪瓜裂枣的一堆图谱,还有丑丑的字。

“既然是他们不遵守比赛规则,那我们不妨也黑哨一把。”苏锦凉咧开嘴笑,眼圈黑黑的,牙白白的。

这些日子,苏锦凉满脑子围绕着的都是顾临予的国家大事,乱七八糟的折子翻多了,对这个国家一无所知也升华到了如今的知根知底。

她知道顾临予现今最大的问题就是在朝中孤立无援,哪个皇帝不是从小在宫中长大,什么太子太傅太师一类的人生导师、保镖、幕僚就可以为他竖起一道坚实的屏障,如今顾临予虽大患已除,却毫无根基,对官僚互佑的关系网无从下手,长久以往必将闭目闭听,被官员所左右。

既然他们大牌动不了,那就改改游戏规则。

于是雄才伟略的苏锦凉参照大唐盛世的三省六部制,结合具体国情,制定了一套顾临予特­色­的行政方针。

简单的说,就是丞相仍旧决策他的国家大事,司空仍作他的监察,只不过……从此就仅限于此了。

将一分而统集中在权臣手中的政事分为六部:吏户礼兵刑工。权利一分散,丞相自然管起来便心有余而力不从,只能任由六部各司其职了,而顾临予要做的就是将重要部门握在自己手里。

庭燎从前就理些官员调配的事,他那种招蜂引蝶的个­性­,加之在三皇子府上做过幕僚,朝中亦有些人脉,调去户部管钱,就等于同时掌了吏户两脉。青阳炎坐拥帅印,兵部自然该听他统领。

有权有钱有兵,顾临予这皇帝就做得底气十足了。

政事方面,丞相仍做他的决策者,那就只好委屈弱水一点,做作顾临予的小秘书,直接授圣意拟旨,恩……皇帝的意思有几个人敢背呢,丞相敢不批也要掂量着点来。

这样一来,不管百官如何更迭,改改制度,实权都握在自己的手里。

弱水配上苏锦凉生动的讲解,艰难地将那一堆鬼画符辨认完,终于抬头,面­色­迟疑道:“言下之意……”

“就是他们要当大官咱就让他当!加薪优待!那福都让他们享了……只好我们辛苦点为政事­操­劳了……”苏锦凉狡黠地眨眨眼,“总之一句话,不带他们玩了!”

弱水思虑片刻,释然一笑:“果然巧思……”

苏锦凉见他今晚不会去烦顾临予了,也松懈下来,做了个鬼脸:“都是老师教的,我拿来改了改而已……国家大事还得你们来……”她又低下头去摆弄那几个钝物,神­色­探究,“我现在啊……就关心怎么把我的风扇做出来,快大夏天了,他成天那么忙,到时候肯定会被热死……”

“对了!”苏锦凉忽猛地抬起头来,“那个还不是完全的方案,政体这个东西得与时俱进,我写了一点,还没写详细……”

她的表情忽的黯了些,有些严肃,盯着前方也不知在想什么。

91、84 独立小桥风满袖(一) ...

“庭燎这个人我总是有点不够放心……可能是因为三殿下的事在先,觉得不能完全相信吧……青阳炎多少还是有点傲气,顾临予既是走的这样一步险棋把他纳入麾下……”苏锦凉迟疑地敲了敲手中木头,表情怅淡,“我不确定他能不能心服口服地为他卖命。”

“只有你,弱水。”苏锦凉回过头朝他笑了笑,真诚自然,“想来想去信得过的人就只有你了。”

弱水清淡一笑,合了折子,抬眼瞧着她:“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再过几年,科举选出来的人该有一批了,挑些可塑可用的分管六部,你们也不用那么累,几年时间,应该可以把那些权臣给完全架空了吧,你们就能名正言顺地替上去了……到时候不给六部过问政事的权利,你下达指令,让六部执行,庭燎在后边把关,若有异议,再叫顾临予来斟酌,……不过有你牵制着,谅他也不会有什么大动作的。”

苏锦凉想着,面上终于露出些许欣慰之­色­:“这样,大家也能清闲一点,只好先辛苦这几年了……只是一定要快,再过三年,青阳恪就该回来了吧……”

当年因为扳倒三皇子,除郑坚,青阳恪替安陵家背了黑锅,去了塞北,安陵昊因谋反之罪处斩,不知青阳恪作何感想,他日归朝会不会有嫌隙?

曾听卫灼然说过,青阳家的大公子有勇有谋,本是执帅印的不二良将,若他归来,青阳炎还能否与他分庭抗礼呢?

苏锦凉想得有些头痛,这些国家大事,她从来是不懂的,如今勉强为之已经是拼了半条老命,可也仅仅是纸上谈兵,权当做了历史问答题罢了。

说到卫灼然,苏锦凉就更觉得头痛,若说东齐的政局叫麻烦的话,那西燮的就真不知道是什么了。

皇帝莫名其妙地死了,也不知道宇文沂煊是怎么窜上去的,他那个人,平时极度容易炸毛,游手好闲和她一般的不正经,哪有半分皇帝样?

苏锦凉在弱水那看了不少折子,也粗略了解一点,西燮最近因政局动荡,颇有想派使节来朝商榷邦交的意思。大约是宇文这个皇帝太不靠谱的缘故吧,底下的臣子们难免都跃跃欲试,其中最权霸一方的就是独孤肃大将军了。

苏锦凉一想到他就觉得顺不过气来,那样霸气的一个人,实在不是个好对手,也不知道宇文每天面对着那些权争暗涌、国事累累是怎么熬过来的……好在,有卫灼然会倾尽所有地帮他的吧……

可卫灼然又有谁可以依靠呢……

苏锦凉不敢再接着想,再想下去便是她无法回应的部分了。

自长安一别至今,苏锦凉一直抑制着自己不去想他,可有很多的细节却像是习惯一样,总在不经意间就会飘出来,他温润的双眼,初阳般的笑容,偶尔面对她时不怀好意微勾起的­唇­角。

她总是在想起他的时候,心底就蓦地会涌起一丝柔软的暖意,很快又被酸涩堵住了。

她知道他的心意,知他要毁了与独孤宛菡的一纸婚约不是儿戏,可她又能怎样呢?

这份爱越是丰沛,她便越无处藏身。她只能狼狈地逃逸,逃到哪算哪。

他滚烫的吻,炙灼的眼神差一点就要逼得她无路可退,她有时甚至会想,在那样温润平和的外表下怎么会有这样澎湃的一份情呢。

苏锦凉有些慌,忙闭上眼让自己赶快静下心来。

烛台上又添了一层新蜡,转眼天就要亮了。

弱水坐在对面静静瞧着苏锦凉,她轻闭着眼睛,面­色­有些苍,双眉微蹙,长睫不安地颤抖。

相交快二载了,她变了许多,可不该变的那些宝贵的东西,她总是在的。

弱水心下淌过一丝不忍,轻声唤她:“锦凉,去歇下吧,天要亮了。”

苏锦凉倏地睁开眼,清亮双眸里是深深的难过,可只有一瞬,便又换上了平日里毫不在意的神情,随手撑了一个懒腰:“也只能这样了……”

弱水瞧见她慢腾腾地往床榻走,青衣薄裙,都快消瘦得不成样子了。

这一月来,苏锦凉每日都要同他为了这些枯燥的事情忙到很晚,最后只能在窗前小榻上潦草睡下。

这样不计回报的付出,这样的辛苦,有几个姑娘家能做到呢……

弱水想着竟有些失神。

苏锦凉慢腾腾地在前边走,忽然想起什么停下来,回头望住他:“弱水。”

她的鼻子微微皱起,像在想一个很难办的问题,想了好久,才惑然问道:“我变了么?”

弱水清淡视着她,面­色­如水沉静:“为什么这么问?”

苏锦凉微微一叹,偏着头想道:“我觉得我最近掺和你们这种大事掺和多了,自己也总疑神疑鬼的,算计完这个算计那个……”

“你没变。”弱水打断她的话,静静直视着她。

他笼在微光里,面容被衬得愈发柔白,像竹楼后边的那株白茶,虽然沉静淡泊,可亦是傲骨铮铮。

他视着她的双眼,静静告诉她:“你只是太累了。”

苏锦凉听毕,松释一笑,又懒懒打了个哈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你总是最懂我的。”

她没走几步就倒去了榻上,随手把锦被扯上身来,面上是深深的疲惫,无意识地嘟囔:“快点把这些忙完了,我要好好睡一觉……一觉醒来又像以前一样开开心心的了。”

她翻了个身,择了个舒服的姿势就要沉沉睡过去,可她却又突然惊醒,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她像是在想什么很重大的事情,睁大眼睛想了好久,才终于得了确认般,浅浅一笑,朝着外堂大吼一声:“弱水明天辰时叫我!”

说罢倒头沾巾又睡。

弱水轻轻把纱窗都合上了,外面淅沥沥下了一层薄雨,起了些燥热的味道。

是夏天要来了。

弱水回过身视那轻纱帷帐,苏锦凉在里面又翻了个身,发丝被辗转得凌乱不堪,嘴里还喃喃地念叨:“辰时……顾临予在养心殿议事……”

作者有话要说:恩……预告一下,虐小苏的最后一把是要虐场大的,大家准备好……

哎哟。写得我眼睛花了。睡觉去。mua~~~

92

92、85 独立小桥风满袖(二) ...

苏锦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往曲折的林翳后眺了一眼,又靠回那株垂柳,继续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面上好像痒痒的,像是柔软的柳枝在若有似无地挠,但是却温温的。苏锦凉极度不情愿地睁开眼,就看见庭燎那一双秋风画瞳正含着漾漾的笑意凑在自己面前,温热痒鼻的就是他风­骚­无比的呼吸。

苏锦凉没忍住,“阿嚏!”一声就喷了出来,空中软绵绵地震下几片轻叶,浮泊在清水池塘上。

“苏锦凉!!!”

顾临予一抬手,方才步履匆匆尾随着的一行人,都纷纷遏了步子,毕恭毕敬地候在原地。

这是一条林荫小道,叠着层茂滴翠的枝条,顾临予剑眉微蹙,双目深深地绞上了前方的一扶古柳。

张士瞟了一眼,见情况不太对,忙凑上前去,小声道:“皇上,巳时一刻您要同辅国议事,三刻要接见西燮使臣……”

张士未说完便识趣地噤了声,顾临予背身立在前边,像是没听见,一言不发。

他的眼眸深处似有不明的暗潮涌动,良久,才抬手拨开视线前方横亘着的一枝斜出,立在遮天绿荫下静静望过去。

“不好意思,不是故意的嘛……”苏锦凉陪着笑脸扯着袖子往庭燎胸口一阵乱抹,最后还不忘很好心地替他紧了紧衣襟。

庭燎盯着她的眼神要多鄙夷有多鄙夷,一时间都忘了被弄脏的是自己的衣裳,粗声问她:“苏锦凉,你脏不脏?”

苏锦凉一愣。

庭燎又嫌弃地掂着两根手指把她的手从他的胸膛上摘下来,继续咄咄道:“脏成这样就别来碰我,哪个姑娘家不拿香帕的,你竟然……罢了罢了,反正就要看不到你了,眼不见为净……”

苏锦凉知道他古怪的脾气便也未放在心上,只好奇道:“你要死啦?”

庭燎一怒:“你才要死了!”

他妖妖娆娆地倚上了那扶古柳,散发了一下自己不太男­性­的荷尔蒙,状若无意道:“柔然的仗打完了,再过半月,皇上派我去谈谈归附的问题。哎……”他扬起了自己的阳春指,啧啧称赞了一番,继声道,“柔然王生了个好女儿,肌肤似雪,吹弹可破,长得是一等一的标致……­性­子又刚烈倔强,难以驯服……”

“好好好,你最美,全天下的女人都是你的……”苏锦凉知道接下来庭燎又要来他那一套了,便笑一笑,也不以为意,从怀里掏出个东西丢给他,“给你。”

庭燎皱着眉头,瞧着凭空砸来的脏东西,条件反­射­地想丢掉:“什么?”

“平安符,你不是要出远门嘛,我听说柔然那地方挺冷的,民风又彪悍,给你一个保平安吧。”苏锦凉笑眯眯的。

庭燎一脸不屑地放在手里掂了掂,瞟她一眼:“你想骗我钱?”

苏锦凉怒了,一拳挥了过去:“老娘亲自去庙里特意替你求的!谁要你钱了?!”

庭燎将那破破烂烂的三角黄包翻了个身,瞧见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一个燎字,心里像是嗖地被燃了一把火,暖暖的。

他又将她方才说的话翻出来想了一遍,那把火竟忽然大了,蹭蹭地窜了上来,他凝冰的面上燃过一丝红。

庭燎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只觉得有些心虚,没来由想要掩饰,便又拽着那黄包不甚大方地往苏锦凉面前一伸:“什么破东西,本侍郎……”

话还未落苏锦凉就恼了,一把就想抓回来,庭燎飞快地又收回去了,极是不耐道:“好吧好吧,就给你这个面子。”

她说是她特意替他求的,她竟时时刻刻都惦着他。

庭燎心里喜滋滋的,还有些飘飘然,但他还是得说点什么话好搪塞过去,他又拿着这小黄包不厌其烦地打量了一番,才勉强挤出句话:“字真丑。”

苏锦凉看见他那副欠打的嘴脸来了一肚子火,决定从今以后再也不送庭燎东西。

这平安符是前几日求的,苏锦凉听说甄眉身子总不大好,便想着去西边宝塔山上替她烧柱安康香。

宝塔寺里的各种符很灵验,求子求婚,各种各样,苏锦凉也凑在一旁看了,有些想求又不好意思,最好只好磨磨蹭蹭地求了平安符,玩得好的一人一个,数了数,九个,那便再凑一个吧,十全十美,图个吉利,于是便把庭燎搭上了。

庭燎不知,还满心欢喜不致疲倦地端着它瞧。

哼,他就知道这丫头对她有坏心思,自己这么美,她怎么可能对他不动心。

平安符微微翘了个边角,庭燎认真抚平了,心里还在念叨:她也想得太轻松了,就这么一个破符,脏兮兮皱巴巴的,就想把他庭燎收买了?开玩笑……好歹她也要打扮得倾城样貌,祸水身段的……

“喂,你怎么还在这儿,还不走?”苏锦凉见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终于忍不住出声了。

“走去哪儿?”庭燎将符放进怀里收好,抬起头盯着她。

现在瞧着好像也没那么不堪入目了,脸蛋小小的,白里透红,细眉像这随风柳叶一般纤巧,还有嘴­唇­,娇­嫩­欲滴的,他低下头就想咬一口。

苏锦凉烦躁地推开他,想想时间差不多了,还和他闹就要坏事了,便扯开嗓子赶他:“你快走吧,我在这里等人呢。”

庭燎吃人未成,不能善罢甘休地端起她的下巴,摩了摩:“你等谁?老在宫里碰见你,原来你是故意的!”

他­淫­­淫­一笑,心里非常满意,再度想咬上去。

“庭燎。”

庭燎被坏好事,甚是恼怒,扭头一看,只见顾临予立在自己面前,声音冰冷,面­色­也不大好看。

后面一长沓丫鬟太监小碎步忙快跑了上来,张士擦了圈冷汗,明明刚才皇上还在面前的,怎么一眨眼就上这来了。

庭燎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就是不想太顺着顾临予的意思,便懒懒地给他行了个礼:“参见皇上。”

苏锦凉站在他对面,两个人,面对面的,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这两月来的期盼与等待,到了嘴边竟化作了委屈,她觉得心里疼,鼻子酸,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后边张士装腔作势地咳了一声。

苏锦凉低头,声音小而生硬:“参见皇上。”

顾临予心头一震,这是苏锦凉头一回这样叫他,他转过头去看她,神­色­淡淡的,她紧抿着­唇­,微低着头,十分不服气的样子。

顾临予淡淡恩了一声,又回过头看着庭燎,冷冷道:“来御书房一趟。”

一行人便又匆匆走了。

庭燎望着顾临予离去的背影,冷哼一声,转过首只见苏锦凉垂头丧气的,也不说话,神情低落的样子。

庭燎没来由的烦躁,冲她没好气道:“你不是要等他吗?他来了你怎么什么都不说!”

苏锦凉还是没说话,她不知道为什么,在方才看见他的一瞬间,心都凉了几寸,好像很多事情,并不是她想的那样。

庭燎见她不说话,心里更是火,拽起她的手就吼:“我在问你话!”

苏锦凉被拽得动了几步,却还只是摇摇头:“你快去吧,他找你有事。”

“我不想去不去就是了!”庭燎皱眉,见她这样子,声音软下来几分,“你到底怎么了?”

好久,苏锦凉才低低吐出几个字,声音很轻:“……我们已经两个月没说过话了。”

“没说话就没说话,有什么了不起的!”庭燎恼了,说完还不解气,又道,“这样的日子多的是!他以后还要纳妃,你以为他还有空搭理你这个丑八怪?!”

“什么?”苏锦凉惊愕地抬起头,面­色­苍白,片刻,她又摇摇头,肯定道,“他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哪个男人不会?!”庭燎胸腔里像是旺着一团火,拖着苏锦凉就往前走,“我带你去问他会不会!”

“你­干­什么?!”苏锦凉被他拖着一路向前,急忙甩开他的手,“你这样会打扰他的!我不用问,他肯定不会的!”

“你就这么相信他?”他停下来,扼着她的腕,紧紧盯住她。

一双秋水长目冷冰冰的,里面不知是怒意还是什么,逼得寒气顿生。

他看着她深信不疑的面­色­,在心内冷笑,苏锦凉啊苏锦凉,你知不知道你喜欢上了怎样无情的一个男人,前一日还可以为了你奋不顾身,可一旦碰到了这权力的顶点,他便像所有人一样舍不得放手,嫌你是个累赘,丢之弃之了。

他想亲手把她丢到他面前,让她将现实看得清清楚楚,再来醒悟自己的幻想是有多可笑。

庭燎冷静下来,懒懒松开她的手,抱肘瞧着她:“我有办法带你去,不会打扰到他。”

“什么?”

“你要先答应听我的话,不准随便吭声,不给我添麻烦,不然我被怪罪下来,你可担不起。”

“好,我要是给你添堵了任你处置。”苏锦凉一口咬定。

庭燎满意一笑,踱步绕着她走了一圈,上下打量,尔后,又倒回来,再走了一圈。

“你这品相打扮,不用化妆就跟丫鬟没什么两样了。”庭燎一勾­唇­角,忽然拉起苏锦凉就大步而行,“就这么去吧。凉子~”

*****

御书房对庭燎、弱水、青阳炎这几个近臣,向来是开放的,顾临予做皇帝没什么架子,除了朝堂上要摆出一副帝王威严,在他们几人面前便又变成了平素里漠不关心的样子,几个人聚在书房里,不必拘君臣礼节,有什么说什么,很快就把政事解决了。

然而庭燎却同苏锦凉把那儿描绘成一个纪律森严之地,着实是诓得她不轻。

庭燎拉着苏锦凉的手跨进殿里时,别的人都已到齐了,顾临予正坐在上边,单手枕着额,翻看待定的领兵名单。

弱水淡淡道:“这批人里,私以为寰照领兵最为合适,行事稳重大气,有担当。”

苏锦凉立在门口,心底一惊,寰照要领兵?什么时候的事?他进朝为官了么?沉香苑没道理放人啊……

她被这个消息给镇住了,一时间忘了自己来的目的,倒是青阳炎微微一讶,看着他俩,举了举杯子。

庭燎挥挥手:“这是我娘子……”

青阳炎猛呛了口茶。

庭燎改口:“错了,是我新领的贴身丫鬟,叫凉子。”他拉着苏锦凉在自己席上坐下了,作全身酸疼状无奈地侧倚着案几,“最近肩疼得厉害,到哪都离不开凉子的一双巧手,凉子,快……”

他这一口一个凉子叫得那个熟稔脆生,顾临予坐在上首,虽未抬头,却是重重地掷了本折子,又拿起另一本。

青阳炎被那折子声震了一下,却也幸灾乐祸,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同庭燎打哈哈:“我说呢,燎兄这般风流人物,怎会这么早就娶了娘子,也要再多快活几载不是……你这小丫鬟不错啊,哪捞来的……我看着都想讨来了。”

青阳炎朝苏锦凉使坏地眨了眨眼睛,苏锦凉恶狠狠地瞪了回去,心里却还在想着那件事情:寰照怎么就参合进来了呢?不过也没什么,说不定是弱水引荐的呢,弱水早前就说过寰照是将星,真是神了……不过说实话,寰照之才绝对当了起领兵,沉香苑向来就有习兵书阵法之习惯,不是她吹……在苑子里随便拖一把人出来都能当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当然除了她和重砂、陆翌凡这等不务正业的。

苏锦凉越想越是得意,手上也按得起劲了些,这一帮兄弟终于有个人混出头来了,不用再做杀手的勾当,整天为­性­命担惊受怕了,寰照就是有出息!

庭燎被苏锦凉按得舒舒服服地,闭眼悠哉道:“我哪有青阳兄你潇洒,听说你明日又要新纳妾啦?”

青阳炎亦跟着笑了起来,两个男人笑得要多­淫­/荡有多­淫­/荡。

这二人往日虽没什么交集,但见面了却总有说不完的话,相互交流各自的风流经,庭燎昨夜又寻到了几个怎样极致的货­色­,青阳炎又瞧上了哪家好姑娘,要收回家做第几房小妾,交流起那档子事的两个人,总在一瞬间就拥有种说不出来的默契。

最后,新当上财政部长的庭燎财大气粗地一挥手:“近来国库宽裕,明日送份厚礼给青阳兄作压床喜礼了!”

青阳炎亦很不要脸地拱手:“那多谢燎兄美意了。”

苏锦凉看不下去这两个天天拿床第之私当孔孟之道在公共场合大肆谈论的无赖,在庭燎肩上用力拧了一下,庭燎这声哎哟还没叫出来,就听见“啪”地一声,顾临予将奏折重重地砸在了面前黑木长案上。

他面­色­沉寒,目光凌冷道:“你们领着俸禄,在朕的书房里就说些这个?”

庭燎装作没听明白,挥了挥手,示意苏锦凉不用按了,摇头晃脑地舒展了一下筋骨,懒散道:“臣下也是一番好意,皇上如今当朝已有数月,后宫空虚,为了我大齐龙脉昌盛,继往开来,皇上怕也要斟酌选妃之事了罢。”

苏锦凉饶是已有准备,听人这么说出来,心里还是咯噔跳了一下。

顾临予冷哼一声,翻开上手的折子,声音淡却是极度寒芒:“侍郎倒是有心。”

庭燎善解人意地报

92、85 独立小桥风满袖(二) ...

了个微笑:“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臣下只是尽分内之责罢了。”

顾临予一路将折子看下来,径直翻到了最后一页,面不改­色­道:“侍郎还是多想想今晚要去哪处寻花问柳,朕的事就不劳侍郎­操­心了。”

苏锦凉忽然在下边笑了出来,是如释重负的笑,真正的开心,她一巴掌拍了庭燎的肩膀,兴奋道:“我就说吧!你还不信我!我赢了!”

庭燎亦回过头,两只眼睛亮得像小孩一样,笑得比苏锦凉还开心,低头就在她­唇­上咬了一口:“你乱说话,你输了,以后每天都要给我亲一口!”

苏锦凉懵了,没反应过来,青阳炎瞪大了眼睛,也没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只有弱水坐在对面默默地收起了所有的折子,好好叠起来放在一角。

顾临予将笔杆捏得死死的,骨节是苍白­色­,像再用力一些就会碎掉一样。

他放下笔,紧抿着­唇­,面­色­玄冰地看着庭燎。

没人看见他方才书的那一个奏字,笔锋失控地拖出去了老长。

顾临予紧紧地盯着他,那目光就像冰山撞碎在暗礁上,簌簌落下的尖刀全都深深扎入了冰海里。

苏锦凉坐在后边,突然不知自己双手该往哪搁,该作何反应,她心里突然闪过这样一丝念头,竟有点小小的高兴:好像头一回觉得被庭燎占了便宜……竟然不是坏事。

就当青阳炎认定了顾临予这火今日是发定了,得把御书房拆了,庭燎的皮扒了,自己赶快端杯茶来看好戏的时候,西燮来的使臣不偏不倚地搅了这局。

顾临予面­色­凌然地听完张士的通报,仍旧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庭燎,却还是吐出一个寒霜冻天的字:“传!”

“传~~~”

“传西燮卫世子!”

作者有话要说:OH。燎哥坠入情网了……OH。我篊aoI 生。

93

93、86、梦迟春深巫山远 ...

苏锦凉没有想到近来闹得沸沸扬扬西燮要来的使臣会是卫灼然,所以在他跨进殿门来的时候,苏锦凉就很傻地张大了嘴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完全忘了方才这房子里,两个男人的目光差一点就要泰坦尼克撞冰山。

他永远笑得这样好看,在步入殿来的第一瞬,就望住了她。

没有多么久违的深情,那目光也不够热烈,就只是像刚升起的煦阳,笼在身上,柔和温暖。

他一直笑意沉沉地凝着她,眼眸似九天星辰,­唇­畔温柔的弧度熟悉得就似昨日还在身边,从未走远过一样。

他一路径直步入了殿中,仪态大方磊落,举手投足,都代表了西燮的容仪,无可挑剔,却把这一路的目光都只给了她一个人。

卫灼然今日着一身庄重的锦服,白底金边,从身后望去,只觉得挺拔玉立,俊朗不凡,他立于庭中,微微躬身行礼,朗言有力:“西燮卫灼然,参见齐皇,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是他清疏的声音。

卫灼然抬起头,墨瞳对上他的深潭,两个人都沉默无语地静望着。

一别至今,当真是没有想过再见面时会是如斯姿态。

片刻,才闻见顾临予淡淡的声音:“卫世子一路辛苦了,赐座。”

清风淡淡地将夏花的香气送进来殿来,丫鬟们摆上了美酒佳肴,卫灼然就落坐在苏锦凉的上席,苏锦凉不知怎么地,不大敢看他。

她只能闻见耳边他们的对话,他好听的声音一点点地没入了心里,像从前许多个珍惜陪伴着的日夜一样,只要听见便会觉得心内有一湾温暖的潮水,一股一股地轻刷上来,有种安定的力量。

苏锦凉在折子上大致也了解他的近况,他带兵外出与吐鲁浑打过一仗后,便一直在辅佐宇文沂煊于汹汹权斗中立稳根基,其中最大的对头,便是他昔日的老丈人——独孤肃。

她偷偷瞟过他几眼,看上去气定神闲,安和无恙的样子,应当一切顺利,没受什么伤害吧。

她只敢偷看上几眼,好在他也没有看她,只是一直笑容温和地回答顾临予的问题。

苏锦凉觉得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氛围,着实有些诡异,自己不应该心头一热地就着了庭燎的道掺和进来。

思索了半天,她决定借机人有三急早些撤退了的好,来日方长,旧可以到时候再慢慢叙,她想着就附过首去,小声地把自己心思向他道明了一二。

庭燎听毕,悠然一笑,极其不买账地就握住了苏锦凉的手,扬声道:“凉子……你这么心急着走是­干­什么,也不多陪陪我……”

苏锦凉听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忙回过头,只见卫灼然正笑意盎然地盯着自己,眼眸里有玩味还有包容,她亦只好讪讪一笑,朝他点了点头。

卫灼然提起玉箸,笑着瞧了庭燎一眼,道:“我不知大人已娶妻了?”

庭燎假惺惺一叹,又把苏锦凉的手放在手心里摸了摸:“我哪有世子这等福气,能娶得独孤小姐那等如花美眷,燎某孤家寡人一个罢了。”

卫灼然瞧见苏锦凉极力抖掉庭燎的手的样子瞧得好笑,闻见他的话也不生气,只淡淡道:“大人谬赞了,卫某并无婚娶之约,更无福攀上独孤小姐,大人怕是听错了传闻。”

对面青阳炎极不兄弟义气地一阵猛咳,拆完台了还装作什么事都没有一般,又拂了拂衣襟,正襟危坐,一脸大义凛然,你继续胡扯,我只当没听见一般的神情。

“哦?”庭燎扬眉,“既是如此,那我得和陛下好好说说了,卫世子一表人才,实在是难得佳婿,若能与哪位公主结亲,当真是齐燮两国的大喜事。”

卫灼然只清然一笑,淡道:“卫某已有意中人了。”

他说话的时候,极轻极淡了看了苏锦凉一眼,目光仍旧如往日一般温和了然,就好像只是随意一望而已,并没有任何所指的负担。

苏锦凉觉得有一团火烧到了耳朵,狼狈低下头去,狠狠地,一把拧了庭燎的大腿,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庭燎见卫灼然这样一副淡然的样子,心中总有些不能甘心,要彻底试探一番才能作罢。他长袖一拂,琉璃玉杯就翻了下来,琼浆玉液全泼在苏锦凉轻粉的罗裙上。

苏锦凉不知他意图,只当他又是劣根­性­发作,气急败坏地站起来,急忙忙地抖了抖裙子,怒斥他:“你­干­什么啊?”

“我­干­什么?”庭燎微眯了双目,枕着额,威慑地盯着她,“你弄翻了杯盏,弄湿了本大人的衣服,你问我­干­什么?”

“你!”

一只手轻轻将苏锦凉拉至身边,卫灼然面上仍旧是温和有理,只是没有了先前的温润,他静静瞧着庭燎:“大人这是……”

庭燎亦是不喜,眼神好像小飞刀,嗖嗖地朝卫灼然镖过去,声音倨傲:“燎某不过教训一下丫鬟罢了,做奴才得有做奴才的样子,惊了世子,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丫鬟?”卫灼然冷冷挑眉盯着他,又回过首,朝着上席的顾临予静静望了一眼,目光泠然似冰。

片刻,他才终于回过头,将苏锦凉完全拉至自己身后,朝庭燎极冷极淡掷下一语。

“大人若是眼力不好,那便由我来告诉大人。”卫灼然握紧了她的手,语气沉笃,不容回绝,“她是苏锦凉,不是你的什么丫鬟。”

那日,一向恶霸欺人的庭燎没能如愿以偿,他尖酸刻薄的话还没出来,顾临予就发话了。

他亦是冷冷地瞧着他,泠然道:“侍郎你今日的废话未免也太多了罢。”

而那日殿里最开心的人要数青阳炎,他目睹了三个男人都不约而同地化身冰山的故事,蔚然壮观,实在是一个下酒的好故事。

那宴饮毕,卫灼然执了苏锦凉的手离去,未给他人任何过问的机会。

顾临予从席上下来,也未多言,面­色­不大好看地,径自就回了寝宫,剩下的人都­干­嘛­干­嘛去了,只剩下庭燎一个人觉得心中郁结难抒,闷闷不乐地回了沉香苑。

他的苑子里有一弯池塘,晴天的时候便会耀着璀璨的金光,茫茫地花人眼睛。

庭燎倚在那树藤萝旁,妖冶的长枝垂曳下来,沉进冰凉的湖水里,他绛红的袍子被天边流云泼得绚烂无双。

苑子里,八姑娘又在满世界地追着小八子跑,到了庭燎脚边,他忽然没好气地踢了那肥兔子一脚,小八子眼前一黑,又瘫死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八姑娘不愧是恶萝莉,见此情景,叉腰尖嗓地就冲庭燎一顿乱吼,庭燎正在想心事,被人这么一打扰,只得不耐烦地又踢了踢那只肥兔子,果然它又识相地跳了起来,满苑子蹦跶了。

庭燎在漫漫藤萝下坐了一整个下午,觉得晚上与女人们共赴巫山的兴趣都没有了,他神­色­恹恹地,单手枕着额,直至红日就快没于远山,他起身时在那池金灿灿的池塘前看见了苏锦凉清澈的笑容,才恍然明白自己这一个下午魂不守舍的是在想什么。

他从怀里摸出那张泛黄的平安符,捏在手里是朴素的质感,修长的手指在粗糙的纹路上摩过去,夕阳将那个燎字熏得微红。

八姑娘抱着小八子走过来,瞧见自家主子从未有过的失神模样,不由好奇扬头:“庭燎大人,你怎么了?是还没想好今晚宠幸哪个女人吗?”

庭燎摇头:“比这个麻烦。”

八姑娘撑着小脑袋又用力想了想:“那是……是每一个都很难取舍,想要一起来吗?”

庭燎作挥泪状:“不是……主子我对她们都没有兴趣了……”

八姑娘实在费解,思索了好久才花容失­色­,抱紧小八子后退一步:“庭燎大人,难道你……你想对我们下毒手?!”

庭燎仰倒在青草之上,碧­嫩­的味道随着他胸腔的起伏一同沁入了肺腑,他的眼皮被这湖光夕阳潋滟得有些泛红,好久,他的声音才闷闷地出来:“主子突然只想对一个人好了……”

八姑娘惊愕地再后退了一步:“庭燎大人,我和小八子是要在一处的……”

清风轻轻吹动他的衣襟,露出白皙的颈口,他的面容沐在霞光中,褪去了往日的轻浮,竟像很是认真的样子。

“就像你眼里只有小八,小八眼里只有萝卜。”庭燎很费力地试图描绘那种陌生的情感,微微皱眉,眯着眼努力道,“主子突然也只想对一个人好了。”

八姑娘听到这里,突然仰头大哭起来:“庭燎大人,小八和小八子是生死分不开的啊,我们可以一同服侍大人……”

“行了行了……”庭燎不耐地翻身坐了起来,他宽大的袖摆上还粘了两根软草,他一脸嫌弃地盯着小八,“你还要乱叫我就把你那只肥兔子丢出墙去,给红萝喂狗。”

庭燎倚在藤萝架上静静地想,她那张脸真是不够漂亮,举手投足也没有风韵,成天对着他瞎嚷嚷,凶得不得了,他究竟是看上了她哪一点呢。

他手里捏着那张平安符,就像是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将他的心填得满满的。

他嘴角不自觉地就勾了起来,轻风把他漆黑的长发吹开,拂过他­精­致的锁骨,他却忽然又皱了眉,想到今日宴上那讨厌的一幕,卫灼然把她拉在身后,好像她是他所有一般。

他心中烦闷,开口道:“小八,如果有人要和你抢小八子,你会怎么办?”

“谁敢?!”八姑娘的眼睛瞪的像珍珠一样圆,“我天天都守着小八子,谁敢从我手上抢走?!不过……也不会有人和我抢小八的,它那么懒,离了窝边草就动不了了。”

也对……庭燎在最后一抹­色­彩中满意地闭上了双目,嘴角高高地扬起,是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

就她那个样儿,有谁会真的想要呢……就算有,他庭燎还怕谁来抢不成!

他不再说话了,夕阳沉下了山,他就躺在这青青的碧草之上,单手枕着头休息。

他好久没有像今日这样,撇下许多的重任与包袱,只想一些类似于小八喜欢小八子,小八子喜欢萝卜这样的问题。

黑夜沉了下来,满天的星光如银屑一般流泻了满地,他仍旧是躺在碧草上,夜凉如水,涌涌地袭了上来。

他胸口有一张平安符,便觉得前所未有的暖和,一个人,想着属于他的那根萝卜,在满是微香的藤萝架下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OH。我今日人品爆发了。更了两更。写得人好虚脱。

我爱大家!!!!

94

94、87、花重衣薄意阑珊 ...

庭燎单手枕着额,侧卧在一张黑木描金榻上,他微启了薄­唇­含入一颗美人亲喂的樱桃,­唇­­色­比樱桃还要娆红。

他稍一抬眼,才微蹙了眉头,身后两双玉手立刻移了羽扇,将烈日遮得半寸不留。庭燎索­性­不再往那江上看一眼,躺□来。

矮榻太窄,他只好单脚屈起,另一只懒懒踏至地上,曳了一垂红袍,像极一幅落拓邪美的画卷。

可就算闭上了眼,那讨厌嘈杂的吆喝声还是挥之不去。庭燎的胸膛起伏得有些焦躁。

顾临予那孙子肯定是故意的!从那宴以后,就再没让他有过清净日子,各式各样的公务,归他管的不归他管的,总有办法找上门,让他□乏术。

就好比今天,竟然叫他堂堂一个户部侍郎,跑来督查秦淮栈桥的建工进程!

庭燎越想越是怒气难抒,在心里把安陵家的祖坟上下里外地翻了个­干­净,终于掀袍而起。

美人在烈日头下捧了一整天的新鲜樱桃咕辘辘地滚进了秦淮河的江水里,绯红的颜­色­一瞬就没了影子,可庭燎却走得更快,这会儿,已是不见人了。

一炷香功夫,当庭燎第无数次来到枕云殿门口,第无数次听到丫鬟始终如一的回答后,终于忍不住指着人家姑娘鼻子怒斥:“下次那姓卫的再来!你就叫他打哪儿来滚哪儿回去!”

青天白日,卫大世子立在宫城的花荫小径上,突然没来由背脊一阵泛凉,举袖轻咳了起来。

苏锦凉停下手里的活,扭头看着他笑,神气地扬着嘴角:“怎么,心疼啦?”

卫灼然瞧着蹲在自己面前神采飞扬的少女,亦是收了折扇,眉眼稍融,笑容温和道:“本来就是送你的,只要你开心,怎样都好。”

苏锦凉点点头,又心满意足地回过首,继续掂着刷子在地上描,嘴里拖着软软的调子,不疾不徐地同他说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会摆弄这些胭脂水粉的,送给我也是糟蹋……下次再有就都留给夏之吧……”

夏光粲然,细碎的灿阳晃过层层叶影投筛在苍地上,斑驳而美好,苏锦凉穿着鹅黄轻衫,端着紫檀小盒,将那些绚烂至极的颜­色­都描在地上,石路太粗糙,她便很有耐心地反复描上好几次。

她头顶有繁复的花荫:榴花、蔷薇、锦葵,都是最明媚的颜­色­,重重地压下来,在她单薄的背上覆下大片­阴­影。卫灼然立在她身后,瞧见她单纯而满足的样子,心内便无声地静了下来,天地一下变得特别小,好像只剩下这方花海绿影逼仄下的一方田地、她的影子,之前数月的疲惫与争斗都作烟消。

好久,苏锦凉终于站起身来,撑了个懒腰,拍拍手审视自己的得意之作:“啊……没想到这胭脂什么的画起画来还这么好看……”

她看了半晌回过神来,转头对卫灼然粲然一笑:“你没玩过这种吧……我教你。”

“我见过你们这的小孩跳房子,和我们那儿的差不多。”苏锦凉四下搜罗趁手的石头,没瞧见合适的,便索­性­将发上的簪子拔了下来,在手上掂了掂,笑得舒畅开心,“但我们那啊,还有这样一种玩法……”

“哐当。”是簪子丢出去的清脆声音,苏锦凉弓下腰去,长发解了束,尽数散下来,覆住肩膀,在阳光下微微有些泛黄,她学着老爷爷的模样,把簪子捞起来放在背上,躬身在那窄窄的格子里一步一步向前走,声音如水银般清亮:“丢到了驼背,所以就要像驼背那样走路啦!”

卫灼然瞧见她一本正经的滑稽模样,忍不住低笑出声,拂了袖摆,倾身上前细看。

只见那一道道长格如七彩虹霞般绚烂,她灵动的身姿翩然轻巧,乌发覆住薄衫,桃花削面上沁出些莹亮的汗珠,她的表情专注而开心,再­精­妙的工笔水墨也难言其美。

苏锦凉正玩在兴头上,一遍遍地往返重复,不厌其烦。卫灼然看了看,只见那地上歪扭画着的符号,勉强可辨认有驼背、鸭子、拐杖等等,还有两个,极像是水和火的样子。

他不禁展扇问道:“若选到了这两个,当做何解?”

“你要是丢到了这个,不是被水淹死,就是被火烧死,当然就不能玩了得重来喽。”苏锦凉入戏极深,无比自然地回他,听得卫灼然哭笑不得。

“呀!”苏锦凉瞧着刚扔出去的簪子,皱了皱眉头,“没丢好,又是瞎子又是瘸子的,只好两个一起来啦。”

她用力闭上眼,细眉蹙得紧紧的,单屈一只腿,笨拙地跳了起来。

还没跳得几格,摇摇晃晃间,就被轻轻揽入了一个温和的怀抱,她闻见扑面而来的白芷清芬,舒心又自然,苏锦凉咧开嘴笑了,但还是没睁开眼,只自顾自道:“恩,瘸子也是该有根拐杖的。”

她能感觉到头顶沉沉的笑意,他握紧她的手,声音就像这七月的煦阳一样温暖:“来。”

他拥着她,充当一根有良好素养的拐杖,细心地告诉她下一步要怎样走,小心不要踩到线,苏锦凉觉得风凉凉的,他的呼吸温温的,满庭的花香缭上来,一个普通的跳房子游戏突然­精­彩得不可思议。

最后终于顺利过关,她开心得手舞足蹈,勾住他的脖子转了一圈,他亦笑容飞扬,不似往日里的寻常样子。

苏锦凉心满意足地瘫倒在地上,头枕着那些斑斓同他说话。

这些日子,他们虽时有见面,但她总因顾及着许多东西,并不能像往日那样肆无忌惮地对他,直至此刻,才像是放下了所有心结,坦然地面对一切。

卫灼然在她身旁俯身坐了下来,看着她闭着双目的满足模样,淡淡地笑。

“这玩意儿我其实玩得不多,没想到上手还挺快的。”苏锦凉得意地勾起­唇­角,“我也是小时候见别的小孩玩,心里痒痒的,但我们院子里大多是男孩儿,平时在一起都玩骑马打仗什么的,我也不好意思叫他们陪我玩这个……”

苏锦凉微眯着眼瞧头顶的繁盛,有些近乎赌气的认真:“总算现在都给补回来了……”

卫灼然听得心里有些难过,但仍旧什么也没说,只静静陪她坐着,两个人默默无语,在煦阳下度了好一会儿。

好久,才听得她低低的声音:“卫灼然……那次的事,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要说那些话。”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怕碰到什么,辗转了好久才说出口。

树影将浓郁抹在他缎白锦服、如玉之颜上,光影无声地淌过二人之间,他轻阖上眼,淡淡道:“我知道。”

她稍稍安了点心,仍旧小心翼翼地:“那次……我也不是故意要不辞而别。”

“你若是已思虑清楚,在做你认定之事,便毋须向我解释。”卫灼然眉梢淡淡的,夏风微醺,轻柔了他的衣襟,吹动了一点儿情绪。

苏锦凉知自己再不能说什么,便复又闭上眼,静静地躺着,满足于这奢侈的一尺夏光。

刚出了汗,这会儿躺在地上好像有些凉。

不知是过了多久,她在沉沉的香气中睡去又醒了过来,她皱眉抬头,仍见卫灼然正襟坐在身旁,笑容清润,低头望着她。

苏锦凉揉揉眼,坐了起来,叹道:“真舒服,居然就这么睡着了,花好香好醉人。”

她把覆在身上的外衫取下来还给卫灼然,意犹未尽地打哈欠:“好奇怪……往常走这条路,都没觉得这样香过……”她仰起头,将头顶茂密的花荫仔细打量了一番,咂舌道,“奇了怪了,居然还闻到玉兰的香味了……”

“是玉兰。”卫灼然淡笑颔首,回头望着她,“你说的……是这胭脂的味道。”

“胭脂?”

“那白­色­的就是玉兰,云台山上采的,香气清新怡人,别的亦都是由香花淬炼而来,故芳香袭人……绯­色­是大理的千瓣桃红,赫赤是洛阳的锦帐芙蓉,绛紫是云阳郡的朱藤……”

苏锦凉这才注意到那一地绚烂的­色­彩,笔笔都是惊艳不俗,她在现代将这些颜­色­见得寻常,却忘了在古代女子妆容的颜­色­其实是极少,这一盒胭脂该是有多珍贵,却这么被她信手涂鸦地给糟蹋了。

她腾地坐了起来,不安又愧疚,连连歉道:“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肯定……”

卫灼然抬手,淡淡笑着阻了她:“我说过,我送你只是想让你开心,看到你方才的样子,我还想幸好是没送错。”

苏锦凉愣愣地瞧着地上,半晌才使劲摇摇头:“还是不行的,我要早知道一定不会这样,一定好好收着,这多可惜啊……雨一冲就什么都没了,你没事­干­嘛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

卫灼然低头凝着她,目光清远,深处隐隐有不明的微光闪动,他瞧着她,还是有些不能相信:“你当真是不记得了?”

他直了身子,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枉我算着日子,日夜兼程地赶来,好歹没误了你的生辰……你竟是不记得了。”

苏锦凉亦是一怔,生辰?真是自己生辰?怎么会这么快……难道忙活忙到把自己生日都给忘了?

她忽然就明白了好多事情,总算知道了为何卫灼然会突然造访……原本以西燮如今的国情,他该是走不开身的,再加上之前打的那仗,一定也累了不少辛苦。

她心里有些震惊,有些不能相信,就愈发地不敢开口去回应什么,只觉得耳膜微微涨了起来,他的声音近在耳畔,却听得有些模糊。

“那时我诺过你,无论身在何方,何时何地,从今往后,这一天我都会不远万里,陪你共度。”他不知是想着什么,竟微微勾了­唇­角,淡笑起来,“不过挑礼物这事我是真的不在行,不知送什么给你才是好,还好……你尚算喜欢。”

他转过头看她,笑容温和:“我知你不喜胭脂水粉,这亦不是我本意,你好四方,期游历天下,踏遍河山……我想这也算是四海风物,­精­粹灵华罢。”

“你既将它信手涂抹了,也没什么可惜,许多东西你总是要失去的,只要在拥有时开心过便足矣。”他视着她,目光灼灼,“锦凉……”

她脑子有些懵,她在面对他时总是不知该如何回绝,甚至连逃避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听由他将那些她不敢面对的事情一一娓娓道来。

“我一早便说过,他若是待你不好,我无论如何也会将你抢过来。”

“我……他……没有……没……”苏锦凉忙不迭摆手,极力想要辩解。

卫灼然不予理会,只一把轻握住她的手,直视着她道:“锦凉,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没有什么会是你放不下的,你最多像如今这样,只是有些可惜……有许多事情,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可以陪你去做……”

苏锦凉猛地站起身来,蹭到头顶的一枝蔷薇,繁茂的花朵全簌簌落了下来,一地的娇红。

她面­色­有些苍白,极是局促不安的样子,妍红的花瓣落在她乌黑的发丝上,点点缀缀,更显单薄。

她已是慌乱,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连一个像样的理由都想不出来,只匆匆道:“我……我还有事……天­色­不早了,下次再见……”

她急转过身,落荒而逃,狼狈得不敢再回头看一眼。

那一地的绚烂虹霞,那纷纷而落的轻花,满池的叶影夏光,还有那个始终静伫在她身后安静等待的人。

她不知她为什么会这么怕……她可以在一条路上走得一往无前,撞上南墙都誓不回,却在另一条路上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她跑得很急,发丝被扰得凌乱不堪,焦躁地覆在肩背上。廊外仍是大好的天­色­,只是她已再无心欣赏。

她停下来,抚平自己鹅黄的轻衫,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

没事,回去后还有很多事情要等着她做,她的计划还没写完,还有很多的想法没有同弱水说……没事,不用想这些,不用……

苏锦凉试着让自己静下心来,才刚拐过回廊,突然有人大力一把拽住她的臂,不容分说就将她推按去了墙上。

作者有话要说:OH。最近的剧情会有一小点儿激动,我要给我自己打两针­鸡­血!

感恩节,大家感恩一把吧!吃个火­鸡­儿!

95

95、88、少年听雨歌楼上(一) ...

“说!你和他­干­了什么?!”

苏锦凉被撞得生生的疼,还来不及发飙就懵住了,伏袭自己的这人双目怒像要迸出火光来,她在这气势前没来由矮了大截,弱弱地问:“我­干­了什么……”

庭燎恨不得把她的肩膀都捏碎,咬牙切齿逼道:“还装?!苏锦凉我当真小看了你!”

苏锦凉感觉自己是突然被马锦涛给抖了一下,耳边都是他的暴怒:“光天化日,你和那姓卫的搂搂抱抱!真以为我不知道?!”

“你……知道?”苏锦凉被小马哥震傻了。

“你有脸问我?!你看你的头发!看你这不守­妇­道的样子!”庭燎骂得极为铿锵,关键处一把大力将她推开,气极不想再管她的样子。

苏锦凉慢慢恢复了些神志,照他所说瞧了瞧自己,取了簪子的长发是松散得很乱,但自己不过和卫灼然跳了个房子,­干­的都是磊落之事,便也回了底气昂首不屈:“那又怎样?”

庭燎炸了,他没想到苏锦凉竟已不要脸到如斯田地,满腔的热血都沸上了头顶,一把拽住她,力道大得能把骨头捏碎:“今后不准再对别的男人这样!”

“凭什么!”苏锦凉也怒了,一下子给他顶了回去,睁大眼睛瞪着他。

他气得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大力将她按倒在墙上,狠狠吻了下去,比哪一次都要重。

庭燎风流一世,万万没想到今日他被人戴了绿帽子后的第一念头不是一剑把那人给刺了,而是试图再把这帽子染红,这是何等奇耻大辱,更辱的是那人竟然还不买账!

他愈想愈气无可抒,眉头皱得像深渊一样,手上用了更大的力气,死死按住她的头,双臂钳住她的肩,恨不得将她嵌进这墙里,叫她再红杏出墙!

他把怒火尽数泄在她身上,­唇­暴戾地压下来,毫不留情地肆虐,她身上脂粉的香气沁进鼻息,愈是芬芳他愈觉得羞耻,只能尽数化作侵袭,将那涉世未深的柔软席卷得一­干­二净,似暴雨打过梨枝,一地的狼藉。

“你现在知道我凭什么!”他狠狠松开她,滚烫的鼻息喷上来,喘息不平。他双目隐着红丝,死死盯着她,像贪狼的星星。

苏锦凉尽全力推开他,连连退了几步,踉踉跄跄,实在忍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扶住廊柱蹲□来。

她肩背有些颤抖,想吐却又吐不出来。

方才好像就快被逼近窒息,她被压得死死的,长发被拽得切肤的疼,滚烫的欲望与掠夺急转直下,逼到了敏悸的喉口,是深深的压迫感,她不能呼吸,只能被迫接受他的滚烫。

苏锦凉不想再想,只觉得恶心极了,浑身都是另一个人的味道,挥之不去。

夏风吹在身上,突然变得特别凉。她打了个冷战,一眼都不想再看到他。

“怎么?没你的卫世子温柔体贴会疼人,受不了了?”庭燎目光冷冷,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好久,她才勉强平复下来,站起身子,仍有些颤抖。

她盯着庭燎,面­色­苍白,尽量抑制住心内的怒火,一字一顿:“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干­什么?”庭燎冷哼一声,从怀里抹出那个熏黄的符包,在手上扬了扬,“你下次还敢这样不知廉耻,就拿着你的破东西勾引别人去!”

苏锦凉被气得嘴­唇­泛白,双手握了个拳头,止不住颤抖:“是!我不要脸,我瞎了眼才要送给你!”

“我以后送谁都不会送给你!”

她掉头就走,廊外轻花被风吹得哗哗地落。

阳光在这下午变得分外刺眼,苏锦凉觉得心情糟糕透了。

庭燎立在回廊口,亦是被气得脸­色­发白。

他死死盯着她离开的背影,手中将那平安符捏到骨节发白,顷刻,再松手时,那熏黄已碎成了好几片,飘飘滚落至地上。

眨眼就被轻风飏上了高天,争先恐后地不见了。

*****

庭燎失恋了。

庭燎一失恋,全世界都跟着倒霉。

各式各样的折子雪花般飞到了侍郎府上,等着粮钱赈灾的,安民平乱的,还有东齐选调官员的首次科举……然而正主却不见了人,像消失一般,谁也找不到。

他是又钻进了他沉香苑的四方庭院里,池光藤萝陪他一同没了生气,整个沉香苑也跟着焉巴了,浩浩荡荡死了一批人,比试没过的,任务没完成的,杀得比哪一年都要勤快。

起初他是很生气,气她红杏出墙,气她面对别的男人时竟是对他从未有过的温柔乖巧,他更气,气那天他疯狂地吻她,可她居然吐了!

他庭燎吻过那么多女人,哪一个不是神志飘飘,欲/仙/欲/死,她苏锦凉他妈怎么敢吐!

可现在,他却有了一种深深的挫败感。

他总是想起那日下午,她说完那句话掉头就走的样子,他竟然没有上前扼住她,让她把话说个清楚,让她低头,让她臣服。

他反复想起的那一幕,她凌乱的发丝被风层层拂起,露出单薄的肩膀,她背身走在明光里,突然好像一只随时都有可能飞走碎掉的纸鸢,可长线却不在自己手里。

庭燎想到这里便会觉得心里很闷很空很难受,他为自己的心情竟受到一个女人的摆布而沮丧,更为自己对苏锦凉变得复杂莫名的感情而迷茫。

他整日闭门在房内,虚枕着头,卧在榻上,一副神­色­懒懒,谁也不想搭理的样子。

他就这么看小八追兔子跑看了三天,颓废够了,准备重振雄风,临幸天下女人的时候,八姑娘突然一语惊醒梦中人。

她抱着肥兔子,煞有其事地跟自己陷入情网的主子分析养兔心得:“庭燎大人,小八子吃不到萝卜的时候也会吃窝边草的,他懒嘛,窝边草吃起来又方便简单。但是只要有萝卜的话,那些歪脖子草他是看都不会看一眼的!”

庭燎瞬间顿悟了什么,想明白一定是自己近日忙得分/身乏术,苏锦凉才出于下策找上卫灼然这根歪脖子草。那些什么不要他只要别人的话都是气话,是浮云!

他终于醍醐灌顶,面­色­一凛就准备去把这些杂毛草都连根拔起,八姑娘却在关键时刻跳出身来,大喝一声:“错!”

从此八姑娘成了庭燎的兔头军事,以肥头兔子为参照,给他制定了一系列的萝卜战略。

第一步:没有萝卜,只有青草,幸福哪里找!

八姑娘说,庭燎大人你就是对那丫头太好,你几时这样待过谁?除了我!但不是谁都像小八我这样知恩图报的,你得狠狠折磨她才行。

折磨——这是一门庭燎深谙其道的艺术。

从此,庭燎每回在宫里见到她总是下巴扬到天上去,极度不屑的样子,冷哼一声,擦身就走,那神­色­中的鄙夷,好像再多看她一眼就会瞎掉一般。

但更多的时候,他却是沉心忙于政事,前几天心情欠奉,叫丫鬟把那些烦人的奏折都拿去当柴火烧了,这会又得辛苦地一个个补篓子,着实是累得不轻。

忙到疲惫不堪时,偶想起苏锦凉白天被他气得说不出话的样子,嘴角牵出一抹得意的笑,又趾高气昂地翻开下一本折子。

然而,庭燎这厮确实是又杯具了。

苏锦凉近日固然过得困扰,可和他是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自那日宴毕,苏锦凉就沉不住气了,就算她再相信与顾临予的那份情,但只要想起他对她时的态度,怎么看都知道是出了问题。

她反复寻思也没有结果,只好旁敲侧击地去问弱水,弱水不说,她就赖在他那儿,百无聊赖地帮他看折子,这一看,发现大问题了!

原来不止是庭燎!满朝的文武都存了坏心思,想向顾临予嫁女儿,苏锦凉翻着那堆垒如山的折子,心里又酸又气的。

顾临予一定压力也很大吧,所以才不能在这新立朝的节骨眼上站出来说要娶她,见了她也装成漠不关心的样子。

他这个人,总是做什么事都不让你知道,等将一切障碍都清毕了,才会出来轻描淡写地牵你的手,好像原本一切全都顺其自然一样。

她坐在弱水的水曲柳华椅上,心里幽怨地想:为何自己没有一个权贵靠山能上个折子推荐她呢……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所以为了公平起见,苏女侠当即就做了一个英武的决定,把这些相亲的折子全都偷了!

她又回去寻思了一遭,觉得只清除了弱水这里的小部分恶势力,心有不甘,反动的力量还是很大的。

于是,在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苏锦凉风风火火地冲到了内侍监,一脚踹开大门,目空一切地将那些衣不蔽体的非男人群扫了一番,也不脸红,大步跨进去,就将张士提了起来,一路拖出了内侍监。

可怜内侍监里的那群太监,虽已不是男人,但作为一群伪男人基本的尊严还是有,这会正大光明地被个毛丫头给看了人生最痛,纷纷都在里屋炸了锅。

张士立在幽暗的过道里,面对苏锦凉那双亮亮的眼睛羞红了面,他只穿了一条裤衩被提了出来,原本就底气不足,这会对上一个女人的霸气更是瑟缩。

“喂……你叫什么!”苏锦凉立在黑暗里,粗声粗气地跟他开口,这是她的惯用伎俩,要从一开始就在声势上压倒对方。

“张……张士。”

“问你,你们皇上相亲的折子都放在哪儿?就是那些要给他介绍对象的!”苏锦凉的语气十分不耐,好像一个不顺眼就能把他给做了一样。

“什么……什么相亲……”

“相亲你不懂吗?!信不信我杀了你!”苏锦凉炸毛了,一把拔出刺就逼上了他白­嫩­­嫩­的脖子。

张士吓得裤子立马湿了,哆嗦着把什么都招了:“都……都在皇上的书房,那些折子皇上看都不看,全叫奴才给丢到一边了……”

苏锦凉心里大喜,她就知道顾临予心里是只有她的,她手一摊,声音也高兴了几分:“那你给我偷出来!”

张士骇了大跳,怔怔道:“这怎么行……这是欺君……要杀头的……”

苏锦凉心急得再也装不下去了,一把搡了他,大喊道:“我不管!你这个柿子一定要给我偷出来!”

再后来的场景就比较混乱了,张士哭,苏锦凉闹的,直到整个内侍监的灯都要被他们吵得掌起来了,张士才在苏锦凉的­淫­威下被迫签订了不平等条约:他帮她偷折子,她教他讨顾临予的欢心。

关于顾临予,这简直是张士心中永远的痛,虽然他没有太多帝王的架子要求,但真没见过比他更难服侍的主,无论张士做了什么,他永远是一副冷淡不喜的神情,感觉再也不想见到他,让他有多远滚多远一般。

张士觉得自己让圣颜不悦了这么久,随时都有可能人头落地,所以横竖都是死,还不如搏一把。

第二天,张士就如约把反动折子都给偷了出来,两个人做贼似地躲在花丛后边,张士看着苏锦凉一边翻一边骂,腿直打哆嗦,只想找个借口快些回去。

忽然听见一声暴喝,苏锦凉“啪”地用奏折砸歪了一株绿香球,气得细眉怒拔:“他娘的!这庭燎真是活得不耐烦,跟我杠上了!纳妃纳妃!他怎么不给自个纳去!凭什么管别人的闲事!他……”

张士哆嗦着捂住苏锦凉的嘴,又被吓尿了裤子,决心以后找个更隐蔽的地方碰头,还得是离茅房近的。

因此待庭燎忙完了这一遭,想起苏锦凉这么个人来时,她已经和张士混成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整日里走得颇近。

大抵是因为张士实在连根歪脖子草都算不上,庭燎的醋意才没发作,有天刚好撞见了,便逮着他问最近鬼鬼祟祟地和苏锦凉在一起都­干­些什么,当然,那语气又是极度不屑的。

张士最近平步青云得很爽,想是官运来了挡也挡不住,连一向最趾高气昂的燎侍郎都同他说话了,得意时,嘴上便说了不少好话。

当然,他是绝对不敢把苏锦凉看折子时骂他的那一通话拿出来说的,就只睁眼说瞎话地道锦姑娘平日里总不断地跟他说燎大人的好,燎大人的俊美不凡,慢慢地那一系列行径吹捧成了少女思春。

想起庭燎平日见她总不太高兴的样子,张士又见风使舵地补上了句:“不过她好像有些怕大人您,总说要是能得到大人垂青就好了……”

庭燎心里颇为臭屁得意,满足矜贵地想你个丫头果然是贱骨头,但面上还是一脸不屑地挥挥手,叫张士退散了。

是时候了!庭燎决定实施小八的萝卜计划第二步:尝遍天下青草,才知道萝卜的好!

第二天,枕云殿里摆了满满一排,六大箱珍宝,财政部长出手泡妞果然不一样,财大气粗,连个箱子都比别人贵气。

苏锦凉挨个打开,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发簪步摇,配套齐全得连古时的­性­感内衣都有。

苏锦凉捏着礼帖,倒吸了一口冷气,片刻,转身去侍郎府上敲门。

“笃笃笃”。

庭燎妖娆邪美地半卧在榻上,见她来了,抬眼懒懒

95、88、少年听雨歌楼上(一) ...

一瞧,仍旧是一副傲气样。心想着,自己一出手果然让她拜倒了,姓卫的那盒破胭脂算什么!没出息!

苏锦凉那日的火也没消,再加上这几天看了他进谗言的折子,新仇加旧恨,便连他的门都不想进,硬着脸,冷冰冰道:“你东西送错地方了。”

等了片刻,见他没反应,苏锦凉大步向前一把将帖子扔在他身旁小案上,转身就走。

庭燎急了,关键时刻想起小八说的:主子你在必要时要放下些身段,虚与委蛇一番。要知道,像小八子这样有气节的兔子,偶尔也会宁死不屈,不为一根萝卜折腰的。

他快步走上前,拉住她的手,房门大开着,阳光大把大把地泼洒进来,他们在门口被映得特别明亮。

他声音低低的:“那次不该跟你发火。”

作者有话要说:OH。持续打­鸡­血中,你们看!我让他们传说中的深喉吻了!

最近比较激动,我要激|情四­射­。可能是星期五又到了的缘故,我总是特别勤奋。

96

96、89、少年听雨歌楼上(二) ...

他声音低低的:“那次不该跟你发火。”

实在说得太言不由衷,他是几乎是硬邦邦的一字一顿,怎么听怎么冷漠。

苏锦凉回头,破口大骂:“不该就完了吗!你每次都是这样!你什么时候有尊重过我!”

庭燎再忍,在心中咬牙切齿,看我今后不玩死你丫的,但面上仍冷冰冰,一字一顿道:“我错了。”

苏锦凉知他是自傲的人,几时见过他将姿态放低成这样,忙一半恐慌一半心软地说算了算了。

两个人又立在门口,庭燎虚情假意了一番后,大人有大量的苏锦凉冰释前嫌,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说东西还你,这次就不记仇了。

庭燎见苏锦凉不通晓世故的背影走远了,这才从嘴角牵出一抹冷笑来,想你个小东西和燎大爷我玩,还要回家练个百八十年。

再过了几日,大家都风平浪静的,庭燎继续上他的折子,苏锦凉继续偷她的折子,顾临予没事会会卫灼然,眉来眼去间敲定了齐燮友好邦交的事,一切看似皆大欢喜。

不知不觉,庭燎的萝卜计划已波澜不惊地行到了最后的收获阶段:

兔子明白了对萝卜的真爱,从此成了有贞烈­操­守的兔子,无论萝卜怎样虐待,它都忠贞不二。

庭燎要出行了,去会他美艳不可方物的柔然公主,他在走前有些舍不得他那只脏兮兮瘦寡寡的兔子。

但小八说,这是考验兔子对萝卜忠诚的关键时期,对此,自信心爆棚的庭燎向来是不会有任何怀疑的。

他眼睛都不眨地收了各阶品官员的喜礼,却谢绝了临行前夕的践行宴,颇为得意地想着把这个晚上留给那女人,她会不会激动得以身相许呢。

庭燎仰天大笑就出门下帖了,事情倒也顺利,苏锦凉爽快答应了,明日酉时三刻,惠风楼雅间。

明日,果然是明日,太阳极其艳丽,暖风吹得苏锦凉心花那个开。

刚从小柿子那刺探了敌情回来,一切都在她苏大王的运筹帷幄之中,苏锦凉哼着歌儿从顾临予书房背后跳了出来,一路拐着拐着地想回去补个觉,晚上再去会庭燎的约。

还没蹦跶到门口,她蓦地就停下来了。

枕云殿的高阶下,是一列清芬的茉莉,丛雪之上盛了一顶华盖,浅粉的花开得极好,扑扑坠下来,娇雪映霞,霎是好看。

那人就背身立在树下,背脊挺拔,月白的衣袂被柔风掠起,安静得同这绵长无尽的夏日一般。

见她来了,他回过头,嘴角噙着抹淡笑,手中展了一柄折扇,平淡无奇的样子,是在江研小镇买的。

有轻花落在那扇褶间,便添了几分不俗的安恬。

他将折扇收起,轻花簌簌地落去了脚下。

“等你好久了。”

苏锦凉张了张嘴,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自那日以后他们就没见过面,她虽有刻意的逃避,可他亦没再来找过她,她是怕麻烦的人,便也不去想其中细节,得过且过。

像是看出了她的犹豫,卫灼然轻涩一笑,淡道:“我明日便走了,想再见见你。”

阳光洒在他的眼角眉梢,柔和里有轻易不觉的忧伤,如这夏日微风一般,暖熏间不经意还淌着一丝凉。

苏锦凉心里一空,道:“就走?”

本就只是为了来见你一面,赴你之约,也该走了。卫灼然心内苦笑,却什么也没说,只扬扇淡道:“还有许多事要等我回去做。”

苏锦凉低下头,瞧着地上急匆匆爬过的一行蚂蚁:又要走了,明天果真是个出行的好日子。

见苏锦凉久不出声,卫灼然轻笑,自嘲道:“怎么?锦姑娘近日忙得连赏脸吃个饭的时间都没有了?”

苏锦凉回过神,知他是在拿自己开玩笑,忙摆手辩解:“没有没有,我这就回去换身衣服。”

“不用。”卫灼然叫住转身欲走的她,轻轻摇着那把清水折扇,视着她淡笑,“我不介意那些,你这样就很好……”

*****

辰时三刻,醉仙居,窗外淌过一条大河,江水无声。

他们面对面坐着,相对无言。

他第一次请她吃饭也是在这里,那日阳光大好,他瞧着她风卷残云,虽未动筷子,心里就被塞得满满。

十九年,从未哪一日如那天一般阳光灿烂,他以为,他就此寻到了一生所爱。

苏锦凉坐在对面,埋着头,满桌可口的菜亦有些下不去手,只努力持着筷子在白米上划出一个又一个圈。

短短一年,她竟也变了。

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蓝天流云,飞花逐水,楼上人来人往,小二吆喝不绝,不知何故,今日生意特别的好。

她寥寥同他说了好些不相­干­的话,不住地问他夏之、宇文,甚至还问到了利奥西斯,独不问他。

她其实是想说的,问他能不能不要这么快走,她总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可是却开不了口。

他手中握着杯茶,古木苍劲的杯身,不知茶水的滋味。

他神­色­一直淡淡的,她说什么他都认真答了,也无多话。

他其实并不想走,他这次来,是日夜兼程,想她极深。

兵戈铁马,朝堂算计,愈是辛苦就愈想念她的无邪。

她心内无他,她不辞而别,她所有的辛苦遭逢全只为了另一人,可他还是踏上这不远千里,只为见她一面。

来的路上,他一直跟自己说,这次去,若见得她好,他便走,便放手。

见到了,她不好,受了许多伤,他心疼至至,却要装作毫不知情。

他亦有满腔怒火,对苏锦凉,为她的毫不自怜,更对顾临予,他将他所珍所爱割舍给他,却被他弃如草芥。

却好歹总算有寥寥一丝安慰,这样,或许他独自的坚持便有了一个继续的理由。

卫灼然静默无语,握着的茶水已徐徐凉尽。

他想等她开口留他,只要她一句话,他便会有留下来的借口。

卫灼然这样想着,忽然对面走过来一个穿着苍蓝破衫的醉汉,摇摇坠坠地撞上桌来,“哐当”,碎了好几叠佳肴,其中一盘宋嫂鱼羹更是尽数泼在了苏锦凉的粉裳上。

他微一蹙眉,立刻便起身过来替她擦拭裙摆,问她有没有事。

苏锦凉连连摆手说没关系,抬起头,只见那醉汉慢悠悠转过来看了她一眼,花白的胡须,是个糟老头,早已喝得满面红光,他飘然看她一眼,又不以为意地荡向前去了。

她瞧见卫灼然俯身替她擦拭脏兮兮的裙子,心里不觉有点焦躁,刚想出声叫他不用忙了,就听见前边那老头扯着嗓子的一声粝喊:“给我拿最好的池阳春来!”

老头已醉得扑倒在柜台上,还是徐徐竖起两根指头,熏熏道:“我要两坛……”

“去去去!糟老头子!快滚出去!”伙计拿了掸子就来赶他,一脸厌恶,“我们醉仙居招待的都是贵客,你别在这浊了贵人的眼!”

苏锦凉隐隐皱了眉,她本对这老头心有不悦,但看见那伙计的嘴脸心里还是冒火,没钱又怎么了?!说话凭什么这么不尊重人!

她还未吭声,又听得那老头突然扬了调子,翻了个身仰倒在柜台上,仍旧是喝醉了的豪言乱语:“我有钱!给我拿最好的酒来!我是谢梦春!南府画郎……嗝……书画千金!”

这下,卫灼然亦是停下手里的活,转头朝他望了过去。

这空当,苏锦凉早已赶上柜前,一把扶住老头,惊喜问道:“你真是谢梦春?!”

老头抬头白了她一眼,一个响亮的嗝,喷了她满脸酒气,谩道:“关你何事?”

苏锦凉想起顾临予曾与她描述过此人一二,行径样貌倒也大体相符,她全顾不上这些,只艰难扶稳踉跄的他,急声道:“我请你喝酒,你把你的字画卖给我好不好?”

一双手臂稳稳扶住她,身后那人已快步随至,替她隔开些浑浊酒气。

谢老头豪迈不羁地一挥手,人都跳起来一丈,他不看她一眼,只高声喝道:“谁要你请我喝酒?!老夫是谢梦春!你算什么东西!”

卫灼然皱眉,横身将苏锦凉挡在身后,稳稳扶住谢老头,将他拉去了就近的­干­净方桌坐下。

苏锦凉看卫灼然面­色­有些不好,不知他意欲何为,紧随在身后,轻轻拉了拉他袖子,皱眉道:“我是真的想要……”

卫灼然淡淡回她,低道:“放心,我知道。”

他一拂衣摆,坐□来,不疾不徐地给谢梦春倒茶,随手端递给他:“谢前辈,池阳春已经差人去取了,上好的正快马加鞭从萧和郡送过来,您先喝这个润口。”

谢梦春眯着眼睛,一口饮了,咂嘴道:“什么破酒,味道也忒淡了……”

苏锦凉惴惴不安地在卫灼然身旁坐下来,担忧地看着泰然自若的他。

“谢前辈遍饮百酒,怎会不晓这是何珍酿?”卫灼然信手又倒了一流,递过去,“来,再饮一杯。”

一杯又一杯,谢酒鬼的酒气终于解了大半,可还是半醉半醒的,只微微通些世故。

卫灼然见他已有神志,便将酒杯推至一旁,敬然谈起正事:“谢前辈,我二人是真心想求墨迹一幅,还望您老人家不吝赐宝,若有所需,不论金银万载,斗酒千觞,定当双手奉上。”

谢老头怒了,拍案骂道:“什么金银!全是粪土!”随后又是一个嗝,浓浓的酒气卷过他的昏脑,复变得浑浑,“后生小儿……叫我给我就给,老夫不是太无面子!”

苏锦凉眼见这事要黄,情急之下忙摇醒他,连声歉道:“前辈前辈……是我们莽撞无礼了,我跟您赔罪,但我是真心想要求真迹一幅,您有什么要求只管提,我一定办到。”

“哼!不自量力。”谢老头摇摇晃晃地,端起那玉壶就着杯嘴就饮了下去,转瞬,连那茶壶都空了。

他扑倒在桌上,忽而又兴奋得直挺起身来,哈哈大笑,指着卫灼然道:“我知道了!这是荆南的白玉泉是不是!”

苏锦凉扶住谢酒鬼,急声道:“前辈……”

谢梦春皱了眉,粗声粗气地甩开苏锦凉的手:“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识趣,扫老夫的兴?!”

他态度极是不好,冲苏锦凉咄咄道:“说了不给就不给!你不死心是不是?!那好!我要繁星为灯,河神下菜,佛光为衣,长风为马!你若给我寻了来,我便赐你墨宝一幅!”

谢梦春这一席话说得声音洪大,楼上各座均是听得清晰入耳,众人本就嫌他狂妄多话,忽然闻得这惊世一语,更是纷纷侧目。

苏锦凉皱眉沉思了好久,终于一咬牙,应声道:“好,我去替你找了来,你说话要算话。”

“笑话!老夫还骗你这个­奶­娃娃?”谢老头又醉倒在了桌上,砸吧着嘴。

卫灼然俊眉紧蹙,握住她的手,阻了她的几欲离去:“锦凉……算了,他是有心刁难,我日后再替你想办法……”

苏锦凉摇摇头,轻然一笑:“没事,你放心,我有分寸。”

卫灼然凝着她,目光浓郁得像一泓吹不散的池水,好久,才转了淡,道:“那我去。”

苏锦凉刚想摇头,那谢老头就出声了,一把抓住卫灼然的袖口,晃悠着抬了头:“后生!你陪老夫喝酒!她说她要­干­!就让她去­干­!”

苏锦凉已不再犹豫,转身就“蹭蹭”下了楼,她早听说,这谢梦春脾气古怪,­性­子刁钻,字画是出了名的难求,今日这辛苦是少不了了。

她立在醉仙居门前,抬眼望见湛蓝的天,深吸了口气,便下定决心出发了。

卫灼然坐在上阁,瞧见窗下的她消失在丛丛人海里,单薄决绝的背影就像天边从不会为谁驻足的流云。

谢梦春晃着那玉瓶,闷声不悦:“后生,这酒怎么没了!来!再来!”

卫灼然提起一壶新茶替他斟满,神­色­淡淡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谢梦春醉得老夫聊发少年狂,嘻嘻哈哈地,醉眼朦胧间,瞧见卫灼然默然斟茶的样子,一把碰了他的杯子,悠道:“后生!怎么心事重重的样子!今朝有酒今朝醉!喝酒!”

卫灼然竟像是淡然默许了,只手端起杯盏送至­唇­边,他轻轻捏着这墨绿小杯,凝着窗外延沓排开的墨瓦市集,俊眉轻蹙不散。

“这一生,若能换得你此般为我,倒也无憾了……”他低涩一笑,抬头饮尽,­唇­角满是苦意,放下杯来。

谢梦春已是在对面倒头大睡,卫灼然静默无语,抬手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窗外流云急卷,闹声迭起,他自斟自饮,竟也在那清茶里尝出了白玉泉的味道,几番下来,亦有些醉了。

*****

整整过了四个时辰,才听见苏锦凉“蹭蹭”踏上楼的声音。

卫灼然心内骤紧,闻见那声音愈来愈近,她的脚步很重,一定是受了不少辛苦,那步子里又蕴着灵快轻巧,亦是急不可耐了。

谢梦春在对面怪里怪气地轻哼了

96、89、少年听雨歌楼上(二) ...

一声,抱肘望向窗外,布市的都陆续收摊了,再接下来就是夜市了。

这几个时辰里,谢梦春已醒了酒,知道自己是被个后生耍了,怎么都没有好脸­色­,对着卫灼然吹胡子瞪眼的,­干­坐到了现在。

苏锦凉才到面前,他就发火了,冲着她恶声恶气:“你这死丫头怎么才来!找来了没有!老夫要走了!”

卫灼然强压下心里的火气,尽量不予理会,只看向苏锦凉。

她一身狼狈,衣衫被勾得破破烂烂,面上也不甚­干­净,发结亦快散了。

卫灼然惊觉起身,上前连连问她是从何处累得这一身狼藉,有没有受伤?或是他人欺侮,受了委屈。

苏锦凉只咧嘴大笑,拍了拍胸脯说没事。

谢梦春此生最恨看小儿女在面前情长,胡须都要气飘了起来,瞪着苏锦凉怒声道:“东西在哪?!老夫可没工夫陪你磨蹭,我要走了!”

“找到了找到了!”苏锦凉连连哄他,“马上就好了。”

话毕,她也不耐起来,仆仆风尘的小脸望向窗外,细眉皱了起来:“那家伙……怎么还不来啊?”

“来了来了……”有人懒懒接过她的话,顷刻间,楼梯上现出一华服公子,青袍金云冠,松松负了手走来这桌边坐下,也不看他们一眼,伸手就给自己倒了杯茶,打了个哈欠,似还未睡醒的样子,兀自低语道,“两个人谈爱还要我来收拾烂摊子……”

青阳炎甫一落座没多久,楼梯上就响了大动静,不一会儿,浩浩荡荡的下人就抬着东西上楼来了。

苏锦凉眉梢一喜,忙迎上去清点。

一口大缸,一席长盒,还有一个华丽到叹为观止的大宝箱。

星星呢?河神呢?佛光清风又是在哪?谢梦春还没开口,就被身边那人抢了白。

“苏锦凉,你到底在耍什么把戏!今儿我府上被你折腾了一天,晚上我还新纳了妾呢!”

青阳炎这话还没说完,就闷哼了一声,卫灼然一记重扇狠狠敲在他胸口,他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冷冷道:“憋着!一晚死不了人。”

青阳炎摸着胸口,怪叫了几句“负心汉”,便也不再多语了。

苏锦凉瞧了瞧窗外,残阳还在垂死挣扎着最后一抹血­色­,便抱歉地笑了笑:“这会天还没黑,看繁星只有再等等了。”

谢梦春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屑地抚了抚长须。

苏锦凉见他不喜,忙赔礼道:“谢前辈您胸襟宽广,是道骨仙风的人物,繁星神明什么的想必也都不足为奇,后生就献丑了。”

这话是她故意说的,正中谢梦春下怀,顾临予曾言谢梦春常梦得神游四海,自己是仙姿飘然的神仙,掌星为灯,彩霞为衣,腾云而飞,好不快活!唯独却有一河神老跟他过不去,每每梦得春光大好,河神便怒涛而至,扰他的神仙梦。

谢梦春虽有心于天,无奈却醉于凡尘梦好,总离不开酒­肉­玩乐,一身的俗世味,此生头一次被赞仙风道骨,得意得又摸了两把胡须。

苏锦凉趁热打铁,投其所好,又夸赞了他两把:“前辈这把胡须真是神气极了,像是天上神仙才有的!”

青阳炎极不自在地猛咳了起来,卫灼然坐在一旁,虽是面­色­镇定如常,但仔细一看,还是有些内伤的。

谢梦春牛气得要飘到天上去,头都昂起来了,带劲地摸了摸:“那是自然!”

“所以……”苏锦凉嘿嘿地傻笑了起来,带着点不好好意,她转身从那大水缸里抱出了一只摇头摆尾、几欲蹦下来的大肥鱼,强词夺理道,“这鲶鱼长了副长须,虽不及您一半神气,但做个小小河神,还是绰绰有余的啦……”

像是觉得自己底气不足,苏锦凉抱着那胖河神,笑得要多谄媚有多谄媚,看楞了坐在对面的三个人。

可怜的谢神仙,仙云还没驾起,就从云头上栽下来了。

半晌,卫灼然才忍不住一阵憋笑,青阳炎比较不给面子,是大声就笑了出来。

谢梦春一个糟老头默默地坐在桌角,心中的懑愤无处可抒,只死死盯着她,憋气道:“下一个!”

苏锦凉见自己蒙混过关便开心得笑了,转身将胖头鱼丢进缸里就想将那宝箱打开。

手都搭上箱盖了,她又忽然煞有其事地直起身转过头来,一脸正­色­道:“接下来的这个是佛光法袍,那可是光芒大盛的!若是忽然打开,怕是会刺坏了眼睛……还请三位先把眼闭上,待我取了出来,再缓缓……缓缓地睁开……”

苏锦凉说得神乎其神就跟变魔术似的,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没有人肯如她所言闭上眼睛。

片刻,倒是卫灼然先笑了,把扇子搁在桌上就大方闭上了眼睛。

他神­色­泰然,嘴角笑意勾得浓浓的。

他知道,她那副表情一看就没安好心,倒要看看她又玩了什么把戏。

谢老头见状,也因着对神仙梦的迫不及待,赶忙跟着闭上了,他面­色­堕在黑暗里,额上有几道深深的沟壑,花白长须随着呼吸在黑暗里紧张地起伏。

青阳炎左顾右盼,低低嘟囔了一句莫名其妙,最后还是心有不甘地闭上了。

楼上寥寥几桌坐客也跟着好奇,跃跃欲试闭上了眼,小二搭着手巾在肩,靠在庭柱上,紧闭双目。那表情既兴奋又不耐,想等会儿仔细擦亮了眼将稀世珍宝一睹为快。

整个楼阁忽然变得静谧莫测,夜幕落下来了,江上的清风徐徐吹进室来,清舒无比。

苏锦凉轻步走过去,挑下了金灿灿的搭环,将那华美无双的宝箱缓缓打开。

作者有话要说:OH。写得眼疼脖子酸,但是心里很HI生!我果然还是完成了两更啊!

啊哈哈哈!仰天长啸!

亲爱的们!我爱你们!

97

97、90、晚来风雨卷苍云(一) ...

“好了。”

众人闻声,皆亟不可待地睁开双目,可定睛一看却是楞了。

只见苏锦凉笑盈盈地立在面前,表情里还带着十二万分的郑重,她手捧一托古檀华光匣,小心翼翼地护着,可匣盒里竟然什么都没有。

众人呆了片刻,还是谢老头先粗气出声,人都从靠椅上急起来了一寸:“袍子呢?!你个丫头耍我?!”

苏锦凉愣住,继作惊讶状,退后一步,不可置信地看了看盒子又看了看谢梦春,屏息道:“你……你没看见么?!”

说着她又将那檀盒往前一送。

这下,整楼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纷纷交头接耳了起来。

苏锦凉未闻这嘈杂碎语,仍作沉思状,不能相信地望着那匣盒,连连探究地摇头,好半天,才猛地抬起首,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

“那仙人赠我法袍时曾说,这仙袍是钟四宇清明之气所聚,只有慧根善良之人才能识得,那些心地污秽、愚笨不堪的人皆被蒙蔽混沌不可得见……只可惜,我遇上那仙人时是作的男儿打扮,这法袍自然也是男款,不敢妄穿,怕亵渎了灵气,只好取来赠予有缘之人,可是……”苏锦凉作出一副很困扰的样子,“谢前辈你是此等高人,没道理看不见啊……”

卫灼然瞧见她那般装模作样,已隐隐现了笑意,忍得很是难受,青阳炎愣了片刻,转尔也扶额低首,双肩颤动了起来。

苏锦凉觉得做戏还是该做到家些,便将那盒子往卫灼然面前一递,诚心求证的样子:“卫公子,你能瞧见么?”

卫灼然亦作泰然无私状,“刷”地展开折扇,缓摇了起来:“自然是瞧见了,此袍果然仙气缭绕,这云霞腾飞的绣功真乃人间不可得。”

他说得极度义正言辞,装腔作势,然望着苏锦凉的眼神却是诡秘无比。

青阳炎也是耐不住的主,长喝一声就站了起来,走至苏锦凉面前将那袍子抖开,认真地端详,那掂、拿、抖、展的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浑然天成,看得苏锦凉目瞪口呆,一时都不知作何反应。

青阳炎端着那仙气逼人的袍子端详了好久,剑眉蹙起,一副沉思的样子,好久才缓缓吐了一句:“真是奇珍。”可他却又突然扬了个八度,惊道,“这袍子上怎么还会有条狗?!”

卫灼然立刻起了身,走去他身旁,紧紧扣住他一只手,将袍子扯过来了一些,亦是好奇:“是吗,在哪儿?我看看。”

苏锦凉感到很迷茫,她望了望谢梦春,谢老头坐在后边望着前面两个钻研袍子的高大背影,亦是很迷茫。

两人将那仙袍研究了半天,最终青阳炎的手不知何故青了一块,以“原来是尊瑞兽”作了结果。

无耻的苏锦凉趁热打铁,转身向满楼的人展示了这威风凛凛的袍子:“大家都瞧见了么?”

众人点头的动作整齐划一,以小二哥为代表,点头点得格外铿锵有力,外带一副陶醉惊艳的神情。

苏锦凉很满意,转身将这子虚乌有的仙袍呈到谢梦春面前,青阳炎体贴地拍了拍袍上落的灰,同卫灼然立在一起,三人呈拷问之势。

苏锦凉试探道:“谢前辈,您再好生瞧瞧,当真看不……”

“啊!看见了看见了!”谢老头指着那袍子连连点到,“年纪大了,老眼花……啊,这瑞兽真是神气……”

苏锦凉又善解人意地道:“前辈既如此喜欢,不如现在换上,让我们大家都瞧瞧?”

“不用了不用了!”谢梦春避之不及,连连摆手,“老夫很喜欢,天­色­不早了,快……下一个下一个罢!”

苏锦凉粲然一笑,偏头道:“接下来的长风为马得前辈亲自试了才知道。”

她望了望窗外,漆黑的天空亮起缭乱的星星,苏锦凉眼睛弯弯的,里边落满了星辉。

“正好也天黑了,就一起去把繁星灯看了罢。”

楼座很空,窗棂被风刮得微微晃了几晃,满室的人都跟着跑去看繁星灯长风马了,卫灼然和青阳炎坐在桌旁,一个沉默无语,一个懒散地玩着杯子。

金陵城的夜晚弥漫着淡淡的脂粉香气,夜幕落下来,整座城也像陷入了柔软低语的怀抱,偶有几声朗笑从下边开阔的江边传来,是年轻女孩纯净自由的,还有老翁不羁豪情的,混着江风吹入室里,将什么都揉在了一起。

卫灼然起身,走去对面的窗边立着,他很高,这样挺拔地站起来,整个楼座顿时显得逼仄。

窗下有一棵高树,栽在巨大的景泰蓝瓷盆里,周身用上好的锦缎挡住江风,周围围了大群啧啧称奇的人们。

那树看起来与一般并无两样,只是通体的茂叶都泛着幽蓝的光泽,远远地望着,像是海水燃了起来。

再远些的地方便能看见少女轻盈的衣摆追着长风奔跑,而谢梦春也不知是踏着什么,双手负在身后,不用动就真像滑翔起来了一般,四下都是他们爽朗的笑声。

卫灼然的衣袂发带在柔风里翩翩轻扬,江边的吵嚷远远地传过来,他的声音在晚风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以后但凡她的事,你多留个心眼。”

青阳炎漫不经心地应了,把另一只手也摆上桌来,继续玩那杯子:“我听皇上说你明日就走?”

卫灼然不言,俊眉微微蹙了起来,她这样他怎能放心走呢?沉默片刻,他微转了头问:“他还是未理会她?”

“恩,两个月了,话都没说过。”青阳炎叹口气,也起了身,负首踱到窗边和他立在一起,顿时遮蔽了些许外边黯淡的天光。

他们曾是这天下最潇洒倜傥的公子哥,面上都是意气风发的笑容,还带着少年些许优越的傲气,后来,便与所有俗套的故事一样,在软玉楼为了红颜,渐渐将那些姿态磨成了另一种样子。

“我自幼时同你交好,少不得什么都要和你比,每每想到今后偕如花美眷笑谈风月,总想不出你钟情之人的模样,只知定不会是宛菡,不是寻常女子,我打小便执于此念,当真没想到是如她这般。”青阳炎抱肘笑笑,正了视线看他月白挺拔的背影,多少年的情谊,如今他们都已至要各守一方天地的年纪了。

“我倒是想到了你今日光景。”卫灼然微勾了­唇­,淡淡道。

青阳炎知他是在奚落,想起什么,神­色­里晃过一瞬悸动,很快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样子,吊儿郎当道:“我这样有什么不好?坐享齐人之福,和我的姑娘们恩爱得很,说起来,你还欠了我很多份喜礼。”

卫灼然笑了,转身拍拍他的肩:“先欠着,等青阳府装不下你的姑娘了,我再送座园子给你供着。”

楼下的繁星灯突然暴起一层莹蓝,像是噼里啪啦燃了一圈烟花,引得围人啧啧称奇。

卫灼然一扬眉,开口问道:“这些都是你帮她弄的?”

“我就帮了点小忙。”青阳炎也走去窗边,俯身撑在窗棂上看稀奇,“她今儿急匆匆来我府上,什么也没说,就叫去玄武湖里捞条最大的鲶鱼,再准备一个要多富贵有多富贵的箱子……”

青阳炎笑了一下,不怀好意地勾了­唇­角:“她倒是挺会骗人……”

卫灼然亦是笑了,想到什么,还轻摇了摇头,很无奈的样子。

“后来她丢下张图纸,叫我找个­精­巧木匠替她将东西做出来,大概就是那长风马吧,这树我就真不知道她是从哪寻来的了……”青阳炎的表情在夜­色­里也有些看不清,声音低了两分,“我看她急匆匆的样子,也没多问,就派了几个武功高强的侍卫随着,她去了整整三个时辰,回来的时候一身衣服都破了,我问她她也只说没事……那几个侍卫都受了些轻伤,我估计她也有……回头你替她好好看看,女孩子家,别落下什么病患的。”

卫灼然只低低应了一声。

两人说着说着,声音就渐渐弱了,向着楼梯迎了过去,那一老一少的声音早就爽朗地飘进店来,这会已行到了楼上,谢老头怀里抱着一块木板,下边有四个轮子,是从没见过的稀罕东西。

卫灼然几步上前,展扇一笑,自然问道:“怎样,前辈是否尽兴?”

“哈哈哈……”盏茶功夫,谢梦春已同苏锦凉成了至交一般,大力拍了拍她的肩,“今日开心!哈哈!女娃子有点本事……”

“谢前辈,这都是跟别人学来的把戏,没什么稀奇。”苏锦凉也早就笑开了,喜上眉梢,神采奕奕地,“虽然世人都说神仙好,但其实当个凡人也没什么呀,吃喝玩乐,快活自在。”

谢梦春双目微眯,神­色­变了变,复又大笑起来:“哈哈,都好都好!纸笔伺候!”

青阳炎潇洒地一挥手,随从们就将上好的烫金暗纹华纸奉了上来,苏锦凉又仔仔细细将拼迭在一起的桌子里外擦了个­干­净,这才铺下。

天黑了,室里看不清,便摆上四座夜明珠,供上一尊上好池阳春,一切只等南府画郎提笔。

“我可不可以……”苏锦凉仍不死心,试图讨价还价。

“不行!说了一副就一副!这么随便给你坏了门槛,以后老夫还怎么骗银子!”谢老头提着那壶池阳春喝得醉醺醺的,又成了那戾声戾气的样子,“快说,要字还是要画!”

苏锦凉心里愤愤的:今天下午为了给你个死老头找灯笼树把整个红山林都翻遍了!居然多写一副都不­干­!气归气,苏锦凉末了还是好声好气道:“那就写副字吧。”

谢梦春熏熏然蘸了蘸墨,提笔作势:“要哪位大家的啊?”

苏锦凉微眯了眼,窗外蒙蒙的夜­色­里隐约可见绵延无边的黑瓦房舍,她好像听见了许多的风声,呼啦拉,把心底所有的窗户都洞开。

她张张嘴,声音有些嘶哑模糊,神­色­淡淡的:“写我的吧。”

*****

苏锦凉抱着卷轴功成身退时已近亥时,她立在醉仙居门口,有些愣愣的,与上一次得到画时的欣喜不同,这一次总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她又赶忙将卷轴展开,看到上边狂草的几个大字“但愿人长久”才安下心来。

青阳炎凑过来,再次鉴定“字真丑”,便甩甩袖子说回去了,身为一个好丈夫是不能冷落妻子的,何况他还有一屋。

卫灼然轻轻护在她身旁,同她一起在这夜市上走,金陵城的夜非一般热闹,时辰已晚都还有飞快的马蹄,小脚的挑担在石板路上来来去去。

苏锦凉这才想起今日的许多事情来,谢老头像个孩子一样踩在滑板上哈哈大笑,还摔了好些个跟头,他也不能免俗地对着苏轼那首《水调歌头》大肆褒赞了一番,末了,不知是醉着还是醒了,仍记恨着卫灼然白日里拿茶水骗他作酒的事情,埋怨了他好多句,叫苏锦凉不要找他作相好。

苏锦凉想到这里,才木讷地咧开嘴傻笑了起来,复又想起谢梦春跟她说的,“郎在桥下住,春水绕白堤,燕巢衔泥暖,细雨柳依依”。

他那么一把年纪了怎么也好意思自称郎啊,苏锦凉好笑地摇头。

她正想得入神,忽然被人一臂揽住护进怀里,转瞬就有踏马飞快地奔了过去。

卫灼然松开她,却没松手,牵着她继续徐徐往前走,转头看着她笑:“想什么那么入神,路都不看了?”

苏锦凉挠挠头:“没什么”又觉得被他这样牵着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挣开,便随口问了句:“去哪?”

“随便走走。”卫灼然笑着看她,“好歹也要补偿一下。”

随便走走,便先去药店给苏锦凉下午伤了的手上药,又给她挑了身­干­净灵巧的衣裳换上,最后将这金陵城的一众小吃沿着街吃了下来,苏锦凉随便得很开心。

纵横的街道上有很多的商铺挂上了灯笼,红粉黄绿的,喜庆又好看,苏锦凉挑灯笼的时候和老板聊了一会儿,才知道这一年一度的万盏华灯又快要到了,她心里有些空落,但仍旧笑得疏朗地将灯笼一个个地把玩过去。

她虽看得投入,那画轴却不曾离手,一直牢牢握着,卫灼然便取了替她系在背上,苏锦凉不放心,自己又去紧了紧,然后抬头看他,笑得满足又傻气。

卫灼然见她那么宝贝的样子,心里突然就来了几分醋意,她上次为别人争剑,斗诗取画,这次又辛苦求字,以后会不会也这样对他。

他展了扇子,扇得不紧不慢,状若无意道:“其实我也喜欢一位高人的字画,可惜啊……他架子比谢梦春还大。”卫灼然甚为忧伤地叹了口气。

苏锦凉果然上道,好奇问他:“谁啊?没关系,下次我陪你去拿就好了。”

卫灼然心底一暖,嘴上却还在继续,又摇着他那把扇子,凑近了吓她:“那高人有个怪癖,好收集手指,一根指头一副字。”

苏锦凉人都颤了一下,表情木勒道:“那对不住不能帮你了,人还是比画重要的,如果是一把头发我还能考虑。”

卫灼然那小小的虚荣心终于得到了平衡满足,便没接下话去,只得意地笑了起来,苏锦凉被他笑得毛骨悚然,片刻,猛然醒悟过来自己受了骗,顿时暴起在大娘的灯笼摊前作势要打人。

卫灼然亦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任由苏锦凉拳打

97、90、晚来风雨卷苍云(一) ...

脚踢地发泄了,看得大娘都捂嘴笑了起来。

苏锦凉还没解气,暴力完了又开始进行言语上的暴力,指着他胡乱一通叽里呱啦。

卫灼然笑意缓了下来,回复绵长的呼吸,他凝着她,眼眸深处像亮起了光。

这个姑娘总是想着别人,记得陆翌凡要把剑,记得重砂喜欢吃什么,寰照说过一回想换个剑鞘她便一直惦念着要买了送他。她还说,如果见到绝版的书一定要给弱水带回去,而那种花就是檀放最喜欢的,在太阳下晒­干­了可以做成香囊,可惜不能回袅云山带给她。

她惦着的人那么多,也不知道懂不懂惦记着自己。

红艳艳的灯笼在他们面前挂了一排,亮着融融的灯,映得白肤都起了暖­色­,他在这沓温暖前一直深深地凝着她,目不转睛。

苏锦凉还在滔滔不绝,他突然就很想抱住她。

卫灼然伸出手拢了她细碎的鬓发,手还轻停在她的粉颊上,声音很低很低:“明日我走了,你……”

“苏。锦。凉。”

他要说的话被生生掐断在这关口,她闻得极冷极冰的一声掷地唤名,心下预感不好,忙扭过头去看。

这一看,心咯噔就停跳了半拍——完了……

她看见庭燎穿着一身绛袍,在黑夜里红得要烧起来,可他周身却又是那样严寒,一双冰厉长目冷冷地盯着,苏锦凉连半秒的直视都不敢有。

他桀骜地立在街角,衣摆被穿街的风凛凛扬起,七月的晴晚顿时变了天,风起云涌,疾扫落叶。

苏锦凉知道自己完了,千不该万不该忘了今晚要赴庭燎的约,明明下午去林子前还想到了的,怎么还是忘了……

苏锦凉又是懊悔又是愧疚,刚想开口去跟庭燎解释,就闻见他又冷又狠掷下一语。

“你到底是和谁借了多大的胆子!敢叫我等?”他冷冷地盯着她,像要叫她下地狱一般,“真要脸,竟又和这野男人在一起。”

“你说什么?!”卫灼然俊眉疾皱,一把将苏锦凉拉至身后,踏步上前冷颜看他。

庭燎缓缓从宽大袖摆里将那长鞭抖了出来,“飒”地击掷地上,他死死地盯住卫灼然紧牵着她的那只手,目光凌厉地昂首看他,“我叫你离她远点,有多远滚多远!”

苏锦凉完全没看清那两人是怎么打了起来,只知道四下的摊子觉到这强大的气场,全都在瞬间收得­干­­干­净净。

一纵长街变得空空荡荡,只在远处的屋檐下还挂着盏黯淡的灯笼,一红一白两道身形在当街之中上下影动,纠缠难分,风呜咽地穿梭,空气里满是肃杀之气。

苏锦凉急了,在一旁大声地冲他们喊,大声地劝架,可两个人都是怒冲霄汉,哪里听得见她半个字。

庭燎的长鞭极是凌厉狠绝,此刻更是杀红了眼,招招要至卫灼然于死地,卫灼然只手持一把三文银子的普通折扇,面对庭燎如此杀势,只能步步格回应对。

两人招招势势如惊鸿游龙,黑蛟腾海,看得人眼花缭乱。

苏锦凉见卫灼然手无利器,一直没占得上风,生怕当真出了什么岔子,便再也顾不得拦臂阻了上去。

庭燎见状怒极,恨不能一鞭剜进她骨子里,却还是生生收了回来,一挥打碎在风上,厉声大喝:“苏锦凉!”

苏锦凉只张开双臂站在二人中间,她无视庭燎的怒意,大声地冲他喊:“你不要打了!你听我说……”

庭燎再也听不下去半个字,他眼里只有横臂挡在他面前的苏锦凉和对面那个修眉怒扬的卫灼然,这二人方才亲热的动作一点不落地全入了他眼里,此刻看来就更是刺人,庭燎的怒火已全然烧尽了理智,长鞭再不留半点情面,狠狠挥了上去,只想将这二人一同击碎。

卫灼然眼中利芒一闪,疾拉过苏锦凉,二话不说又迎了上去。

庭燎杀得愈来愈狠,苏锦凉心头旺着一把火不知如何是好,她心一横,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大家一起拼了算了,可她才刚有了个出招的起势,庭燎已是怒不能遏,一鞭子挥了过来。

卫灼然见势不好,拽住苏锦凉的腕就是一个回身旋落,密不透风地将她护在他的怀抱之内。

劲鞭凌过长风,倏地击上十八根扇骨,轻薄的扇面顷刻就被撕开了一道粗粝的伤口。

“刷”,庭燎的长鞭毫不留情地抽在卫灼然面上,眨眼间,那如玉之颜上就生生现出了一道三寸血痕。

作者有话要说: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好激动!

破相了破相了!!!好伤心!

我的美人卫哥哥啊...你被毁容了该如何是好啊,得叫小苏赔你终身啊!!

98

98、91、晚来风雨卷苍云(二) ...

卫灼然微微侧了脸,俊眉紧紧蹙着,面­色­极不好看。

苏锦凉惊慌失措地回过身,看见卫灼然面上那么长一道血痕,吓得人都呆了,她踮起脚扶住他的臂,另一只手颤抖着摸上他的脸,想碰又不敢碰,断断续续地吞吐,“我……我……”

她的眼睛一下就湿掉了。

卫灼然抬臂一抹,手背上尽是烫人的鲜红,他气无可抒,将那折扇狠狠掷在地上,扬起头瞪着庭燎,眸子里是喷薄欲起的怒火。

苏锦凉深深凝着,真是心都要碎了,又心疼又愧疚,轻轻摸着卫灼然的面不知如何是好。

庭燎已快被气疯了,他看见她那么紧地偎在他怀里,用那么深情心疼的眼神看他,她居然还伸手摸他!

庭燎一鞭子抽了下去,指着她怒吼:“苏锦凉你还不过来,我就把你的心上人再抽个十道八道!”

“庭燎!”苏锦凉疾转过身就冲他咆哮,气得全身都在发抖,“你太过分了!”

卫灼然皱眉拉住了苏锦凉,可他亦在气头上,实在说不出什么好话安慰她,只紧抿着­唇­,面­色­难看地盯着庭燎。

“我过分?”庭燎冷笑,面­色­惨白,“到底谁过分?我明日便要走,只约你今晚共聚,你叫我在楼上等你几个时辰,自己却来和别的男人鬼混!你说我过分?!”

一句汹汹的质问被掷下地来,远处淌来几片败叶,在风中翻滚着扫过长街,他紧紧着盯着她的眼,像要望到最深的地方。

“这事是我不好,下次跟你解释。”苏锦凉微微低了头,额发遮住了她的眼睛,看不清表情,她拉紧卫灼然的手,声音冰凉,“先走了。”

她没走出几步,就被人挡住了去路,稍抬头,是庭燎雪­色­的胸膛,再仰起一点,就是他那张冰寒沉冷的脸。

“你走?”庭燎死死盯着她的眼睛,“那谁来给我交代?”

“那你打伤了人,谁来给我交代?”苏锦凉扬头怒视他。

庭燎一声冷哼,不屑道:“苏锦凉你果然没有半点教养,先来后到你不懂?”

卫灼然多年优秀的涵养今晚一再受到了挑衅,他实在遏不住心中的怒火,动身就要上前,苏锦凉急忙拦住了他,不住地劝:“灼然……灼然,没事。”

卫灼然望见她焦急的双目,勉强才努力镇定下来,可心里的怒气是怎样也消不了的,他紧紧盯着庭燎的眼,一字一顿:“你最好别做后悔事。”

庭燎冷笑一声:“卫世子好大口气,你……”

奇?“庭燎!”苏锦凉怒声打断,“你够了!”

书?风吹动她柔软的鬓发,苏锦凉的面上好像忽然卷了许多的疲惫,她未抬头看他,只冷漠开了口:“你要交代我就给你交代,只是我没什么家教,你最好别有太多指望。”

网?庭燎的表情霎时有了片刻晃动,很快又静下来,缓去许多厉­色­,看着她,淡淡道:“你过来。”

苏锦凉脚下刚迈,手就被人拉住了,她回过头瞧见卫灼然难看的脸­色­,心里愧疚难挡,转过身低低道:“我就过去一会,很快回来,晚上本来和他有约……我忘了,是我有错在先,我去解释一下。”

苏锦凉见握住自己的那只手仍旧紧紧的,一点不放,她抬起头,卫灼然正深深地望着自己,目光里是平日从未强加给过她的坚定。

她不敢去看,视线立刻低了半寸,落在他右颊上,她掂着袖口小心翼翼地替他拭了些血痕,又理了理方才争斗时挣乱的领口,她盯着他前襟的浅纹轻轻道:“就去一会儿……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她说完,扬起脸对他笑了一下,是他们初识时灿烂澄澈的笑容。他一下被晃了眼,手下意识就松了,再探出去时,只能虚无地握到她随他远去的背影。

庭燎占有般紧紧揽住她,他微侧过头,示威地扬起下颚看了卫灼然一眼,神­色­无比的轻蔑。

那一刻,卫灼然突然觉得起了前所未有的大风,把心里什么都吹走了,她就那样头也不回地跟着他走了,就连他伸手去留她,她也未留下。

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看着他拥住她向对街的巷子走过去。

这晚天上没有月亮,原本街市上挂着许多灯笼,便热热闹闹地,看不出一点颓­色­,这会所有的光芒都抽走了,才觉出萧索来。

苏锦凉沉默地跟着他走了好久,终于沉不住气粗声问他:“你到底要走去哪?”

庭燎回身看她,苏锦凉面上像凝云一样的沉,他想起她方才黯然的样子,心一下就软了,低头瞧她:“你生气了?”

苏锦凉扬头吼:“我怎么可能不生气!有你这样的人吗!话都不说一句就打人!”

“我错了。”庭燎像变了个人似地,拉住她的小手,轻轻摇了摇。

苏锦凉不耐甩开,不看他一眼:“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你要说什么快说。”

“凉子……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动手,不该惹你生气……”庭燎又去拉她的手,语气极度的可怜。

“你每次都来这一套,我不会再信你了。”苏锦凉仍旧背着身,语气冷冰冰的。

女人这一门艺术,庭燎绝对是属于无师自通且是其中翘楚,才几天功夫,他已经将如何哄得一个女人回心转意领悟得淋漓尽致。

他又拉着那只小手摇了摇,语气也很是黯然:“我今晚在惠风楼等了你两个时辰,怎么都不见你来,我以为你出事了,到处找你……”

这句话他说得半真半假,真的是他的确为了找她都快把整个金陵城翻过来了,假的便是他一早就咬定苏锦凉是去偷腥,他那出去寻人的气势简直是去杀人,等撞上了回府的青阳炎才卷了鞭子汹汹朝这处奔来。

苏锦凉最大的短处便是心软,听到这里心中当真起了许多歉意,回头看着他:“我……我没事,是下午有点忙就忘了……可是!”她一下子又拔高了语调,“就算这样这样你也不能打人啊!你还打的脸!庭燎你就是故意的!”

庭燎心想我就是故意的,把他打成丑八怪我看你以后还怎么找他偷腥,但嘴上还是很委屈:“刀剑无眼,不能怪我……”

苏锦凉真是被他梗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不容易才把气憋下去,尽量心平气和地看着他:“那你到底要怎样啊?”

庭燎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目光深情而滚烫:“我不想怎么样,我就是想你……”

苏锦凉看见他这副样子,不寒而栗地打了个哆嗦,转身就走:“你既然没事那我先走了。”

她还来不及走就被拥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他粗重的呼吸不怀好意地喷在她耳后,她的面也贴上了一片冰凉,是他那张倾城绝­色­的脸。

她听见他在她耳边轻喃的声音:“我这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柔然又冷又荒凉,还没有你……我很想你,再陪陪我吧。”

庭燎动情地说着一句假话,可到了最后竟像是当了真。

他本来真是很生气的,燎大美人特意将自己收拾了一番才出门,他得意地坐在惠风楼上,从满腔瑃情化为了怒气。

他找了她整夜,都快把这金陵城给掀了,直到猛然撞见她和卫灼然在灯笼摊前的那一刻,他牵着她的手,捧着她的脸,两人深情对望的样子,庭燎的小宇宙就这样不可抑止地爆发了。

庭燎的火气虽大,却也来得快去得快,他见她乖乖听话过来了,便觉得自己是最后的胜利者,好不得意,况且这里还没有那个讨厌的卫灼然,庭燎心情大悦,低头说了许多好话哄她。

大概月亮就是听了他那一席话才羞进了云里,苏同学被糊弄了,只能傻傻地答,庭燎的表情深情又摄魄,紧紧凝着,柔软地和她说话。

调戏渐入佳境,气氛无比美妙,以庭燎多年的经验来看,这个时候就应该有一个甜蜜的吻来代替所有的语言,他轻俯下头,将她抵在巷壁上,衔住她柔软的­唇­。

七月的江南,空气中有一种烟雨的潮湿,墨­色­古老的屋檐坠下来一滴入夜的露水,砸在他微屈的脊背上,他心中一动,便吻得更深,似雪的五指探入发里,轻轻地揉摸。

她的小舌是从未有过的慌乱,却太过稚­嫩­,尽力去逃也无处藏身。

庭燎从未如此醉心于一个吻,好像世上所有的芬芳、甘甜和幸福都在于此,他将所有的身心都放了进来,竭尽所能地想给她一个温柔而甜蜜的亲吻。

他专心致志得就像一个孩童,第一次碰到了心爱的玩具,饱涨着热情与欢喜,却又要小心翼翼地,怕碰坏了什么地对待她。

幽窄的小巷,他将她抵在冰凉的壁上,他温热的怀里,卑微地俯□去索取一个绵长而芬芳的亲吻。

他明日就要走了,远离南国暖絮纷飞的夏日,远离她,去往落雪陌生的荒凉,他心中忽然一窒,像什么呼吸都不能有,只能用力吻住她,不让她动,不让这夏日远走,永远温柔地驻足。

后来,她推开他,神­色­慌乱而躲闪,粉颊添了许多红,庭燎看见她死死低着头,觉出许多娇俏,心中幸福而满足,俯身又要去吻她,苏锦凉这次下了大力气,死命地将他推开,胡乱地拒绝:“好了好了!我要走了!”

庭燎虎下脸:“吻别都不行?”

苏锦凉瞪着他:“那你刚刚在­干­嘛?”

说完她已是明显地脸红了。

苏锦凉再也呆不下去了,焦躁胡乱地叮嘱了他几句,什么路上小心啊,去了那边多穿点衣服,照顾自己之类云云……

庭燎看着她笑得一脸­淫­/荡地一一应了,也是很甜蜜地叮嘱她,你也是喔,我不在的时候不准跟别的野男人跑了哟~

苏锦凉狼狈地挣开他跑了,那落荒而逃的路上还作势要抽上自己几个耳光,庭燎看着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巷口,这才满足地转回了身去。

他的心情真是太好,居然还哼起了小曲,他回想起方才那个芳甜的亲吻,她的柔软被他完整地占为己有,还有那个告别,甜蜜地就像一对难舍难分的热恋夫妻。

这下他可以心无遗憾地去柔然了。

月亮破开乌云浮了出来,静静画在天上,苏锦凉心中敲了面飞快的小鼓,一路狼狈地逃回去,她想庭燎这人真是不可接近,不是动手就是动口的,已经数不清是多少回被占便宜了。

狂奔到入街拐口时,她停下来,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不然卫灼然一定又要担心了,自己去了这么久,他一定着急了吧。

她猜得没错,卫灼然真的着急了,不仅如此,他也快被气疯了。

先是情话没说出口被人搅局,碰上庭燎这等来路不正的人,关于庭燎,卫灼然已看不爽很久了,算上那一次他对苏锦凉无理的事可谓新仇旧恨,这次见面便分外眼红,面对庭燎屡屡出言不逊,卫灼然纵是有再好的涵养也忍不住,天雷勾地火!架就是这么打起来的。

卫灼然越想越来火,架打输了就算了,自己的女人居然还就这么跟人跑了,去了那么久到现在都没回来!他满腔怒火不知往何处发,抬手去擦那道血痕,又碰得刀割一般的痛。

二十年来英俊潇洒,被众多少女倾慕的脸就这样破相了啊!

卫灼然低骂一声,站在这长街当中,愤怒简直要烧到头顶。

他死死盯着那长街巷口,如果苏锦凉还不过来,他怕是他真要忍不住去一刀把东齐的户部侍郎给杀了。

可当苏锦凉出现在巷口的那一刻,卫灼然才发现他之前想的那些都无足轻重,一个念头就能抛下。

他看见她纤巧的身影出现在巷口,被乍然浮现的月光照亮,他心中就像有惊天的潮水,汹涌喷薄而起,要把什么都冲破。

他突然觉得,他好像就要这样失去她了,彻底的,他生命中唯一真实的­色­彩,一直捂在胸口的温暖。

他直至此刻才明白他今生怎样都不可能将她舍下,她已成为他自小从书中画里描摹出来的梦想,成为那些动人的山水,成为他无人可碰却要尽毕生之力抵达的地方,他已在不经意间将她深深镌刻进他的血脉里,不为人知地流淌。

可就在那一瞬间,他好像要将这一切都失去了,有人要毫不留情地将她抢走。

苏锦凉快步走过来,一腔担忧还没问出来半个字,就被卫灼然一把抱入怀中。

卫灼然紧紧抱住她,耳边只有自己喷薄的心跳:“嫁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恩,这算是求婚么,算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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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92、今夜扁舟来诀汝(一) ...

空落的长街上挂着轮大大的月亮,他紧紧抱住她,失控出声。

“嫁给我。”

苏锦凉当场有些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卫灼然平日里是个很讲礼节的人,抱都很少抱她,亦鲜对她言喜欢一类的话,让她明白了心意后便不强加其他,只作温和的陪伴。

这次一把将她抱紧在怀里,说的不是我爱你,也不是跟我在一起之类的表白必须语,直接来了句“嫁给我”。

这阵仗有些大,苏锦凉反应不过来,果断地懵住了。

她紧紧贴在他胸膛上,感受到那些剧烈的起伏,她听见他飞快有力的心跳,清晰得就像要将耳膜震破。

她原本想开口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缄口沉默,任由卫灼然这样抱着,和他静静站在长街中央。

卫灼然渐渐平静了下来,那些激动,愤怒和害怕失去的瞬间,都在将她紧拥入怀的安心里平复了下去,良久,他将那些澎湃冷却,轻轻松开她。

苏锦凉什么也没问,只是摸着他的脸仔细凝着,关切地柔声问他:“还疼么?”

卫灼然鲜少有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从前和顾临予最多就是个心照不宣、貌合神离,这次面对庭燎的挑衅,不知为什么会这么失控,他紧抿着­唇­,让自己完全平静下来。

“对不起,方才是我唐突了。”他淡淡开口。

苏锦凉摇头,轻声道:“我们走吧,我给你上药。”

*****

她很笨拙,伤什么的她从来就不在意,小伤照旧蹦蹦跳跳,落了大伤连伤疤都没好就忘了疼,可这次伤在卫灼然身上,她竟有些不知所措。

客栈的窗户没关,烛火被风吹得明明灭灭,她额上沁出许多透亮的水珠,上药的手总是迟疑地不敢落下去,怕弄疼了他。

她不住地去看卫灼然的表情,小心翼翼,可他却一直是沉默的,面无表情的样子,她心里很没底,就不停地问他:“疼么?”

他总是说,不疼。

她心里一酸,就落下许多泪来,不住地小声愧疚:“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他握住她的手,温和地笑,告诉她没事,他不在意,调养得好是不会落疤的。

这道弧度牵扯了刺人的疼,他视着她的目光却还是一分差错都没有的温柔。

他不知道,他尽力笑出来的温和,在她眼里却那么地狰狞可怖,一道三寸长的伤口啊,那么深……

苏锦凉哭得更厉害了,卫灼然无奈地叹气,拿下她手里的药罐子,轻轻拥住她,柔声地哄。他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习武骑­射­,摔了不知多少次,可他连一个伤口都没有落。

他总是对她笑,好让她安心,可她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卫灼然有些不知怎么办了。

到了四更天的时候,才勉强将她哄睡下,临睡前苏锦凉还反复叮嘱了万一她睡过头他一定要将她叫醒来给他换药,勤换点,说不定会好得快些。

卫灼然将她的泪痕拭­干­,她在睡梦中也紧紧皱着眉头,很不安心。

他背身立在迎风的窗口,良久,才抬手将她替他上的药抹去。

直接上金疮药,不留疤才怪……卫灼然叹口气,想起她这样懵懂总有些不能安心。

他从袖摆里掏出一瓶雪莹露,拧开盖子轻轻擦在伤口上,他不住有抽气的声音,又不断地忍了回去,怕惊扰苏锦凉休憩。

他在这样反复的动作里,想起她方才替他上药时的温柔,她离他很近很近,贴得不过几寸的距离,不断关切看他,她芬香的味道、清和的温度入了他滚烫的呼吸里,他在这刺人的疼痛里竟觉出了甜蜜来。

一番折腾,卫灼然放下药罐时已经天明,他瞧着天边隐隐露出的白­色­,回头瞧着苏锦凉,竟浮出了一抹笑意。

他想他大概找到留下来的借口了。

*****

卫灼然第二日没有走,他说两国邦交,使臣回去若是被发现伤了颜面,指不准会出了什么岔子。

苏锦凉看着卫灼然凝重的面­色­,心里愈发地悔恨,忙说这不用他­操­心,他只管安心好好养伤,东齐这边她会想办法搞定,卫灼然一番斟酌便也允了,只是不能回青阳府,只好在这客栈中住下了。

这些时日,苏锦凉总是来替他上药,她虽很忙却不放心他人代劳,一定要自己亲自将那药抹上,这样才觉得卫灼然是在一天天地好起来,才能安心。

她不知道,每次她走了,卫灼然总还是要自己动手,再上一次。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顾临予了,每天忙完了必要的事就去了卫灼然那里,直到听见些风言风语,才猛然惊愕过来。

她向张士打听过许多次,张士每次都愁眉苦脸地说皇上很忙,真的很忙,每夜批折子不知要批到几点。

苏锦凉听得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便拿出很多好处贿赂,叫他行个方便,找个无人的空子让她去看看他。

御书房她去过了好几回,每次回来都抱膝坐在床上,夜不能寐。

她渐渐有些泄气,像满怀欣喜地将一粒石子投进了深井,紧张地附耳倾听,只为听到那一声遥远的回音。

她等了许久都没有闻见动静,她想她大概是有些累了。

这天晚上当值的宫女身子抱恙,小柿子便很是忠心地前来知会她。彼时她正披着薄衣坐在案前依着习惯给于夏之写信,得了消息便去了,还带了一托伶仃果。

红艳艳的颜­色­,很是饱满,每一颗都是她亲手挑的,盛在碧­色­的莲荷润玉托盏里,是从前在袅云山上,他最喜欢吃的。

每一次的欣喜总是能扫去她心中的倦怠,她又如回回踏入这殿来的心情一样,欣喜、紧张、又怕惊扰了他的小心翼翼。

她轻轻将托盏放在案上,尽量不弄出一点儿声音。

顾临予飞快地批着奏折,她便静静立在一旁屏息看他。

她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疲惫,尽管全被他藏在眉宇之后,金冠束得好好的,墨发工整,神­色­也是漠然历练的样子,可还是被她一一收入了心里。

终于,她忍不住在他取折子的空当里叫住了他,将那玉盏托起,轻声道;“你休息一下再改吧。”

顾临予未看她一眼,飞快将折子展开,迅速扫下来,淡淡道:“不用了。”

苏锦凉顷刻慌了,将那托盏送出去些,急急出声:“你不是最爱吃了么?”

仍旧没有一丝波澜,他只吐了一个字:“酸。”

她又急声解释:“这不是前几天的那些,这是新的,很甜,不信你尝尝。”

顾临予没有出声,只静静地将折子翻过去一页、再一页。

他不曾看上她一眼,也没有表态要不要,只是继续地批折子,飞快地写下一个准奏,再拿起另一本,就像她不存在似的。

苏锦凉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她傻站了一小会儿,将伶仃果轻轻放下,顾临予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她搓了搓衣角,便悄悄地走下阶去了。

顾临予下批的手突然停了,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接着,复握紧笔又速行如初。

苏锦凉行到殿中时,张士突然进来了,他碎步谨慎地快行过来,抬头犹豫地看了她一眼,还是没有办法,埋首恭敬禀报:“启禀皇上,徐监礼、刘侍郎等诸位大人命奴才启奏皇上选妃之事,事关国运龙脉,不可小觑。还望皇上无论如何斟酌一二。”

苏锦凉生生停了下来,她立在这大殿中央,眼睛睁得大大的,外边是磅礴皑皑数千座恢弘的殿宇,全部没入在夜­色­风里,她好像一下子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缓缓回过头,他亦正好在盯着她瞧,没有半分旁骛地看着她的眼睛,是这几个月来的头一次。

片刻,他又若无其事低下头去翻折子,她听见他平静的声音,就像他写下“准奏”时的自然一样。

“明日传董小姐进宫吧。”

“喳!”

张士欢天喜地应了,董丞相的女儿,那立的第一个至少是贵妃了,国之大喜啊!

她听见张士高兴的声音,低头诺了便退出殿去,只余下她站在着空殿中央静静望着他。

她再也不舍得眨一下眼睛,哪怕视线已经很模糊,她也要凝注那个朦胧的影子,可他却再没抬起过头来。

她觉得,她好像再也不能看清他了,她已经不知道他每一种动作的意思,每一种表情是要说什么。

她离他只有几步的距离,几步,她便可以上阶将他问个清楚。

但是她好像已经没有一丁点力气了,方才那盘伶仃果已耗尽了她所有的欢喜,也许只要像从前一样过了今夜,她又变成了假装什么事都没有的苏锦凉,傻笑着将一颗真心双手奉上,可就在刚才,他亲手将她滚烫的真心撵弃进了冰水里,她所有的热情都被熄灭了,再也暖不起来。

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她终于又将他看清楚,也将自己看清楚,她头也不回地跨出门去,抬手抹掉自己所有的软弱,余下一个坚强的背影给他,将别的所有都抛下在殿里。

夜深露重。

张士再次踏入殿来是子夜时分,他知道顾临予的习惯,如非必要不喜欢旁人在旁,他也是接得了侍卫几次消息,实在没办法了,才硬着头皮踏进门来。

他在殿外瞧见皇上一直悬着笔面对一本折子,迟迟未有落下,他知道皇上大概是碰上了什么难办的政事,心情一定不好,今儿这活罪是逃不了了,低首怯声道:“皇上……侍卫来报说,锦姑娘在引风台上,到现在还没下来……”

顾临予在苏锦凉入宫之时便派了亲卫暗中保护,不阻她的自由出入,只将她每日行踪禀告给他,张士不知他用意是何,但圣意,他是不敢妄加揣测的。

片刻,他才看见顾临予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冷声问他:“不知道找人送她回去吗?”

张士七魂被吓去了大半,低下头懦懦道:“侍卫说,锦姑娘好像喝了许多酒,没了意识,丫鬟怎么去劝都像没听不见,又不敢妄行,奴才斗胆……那引风台上寒气袭人,姑娘已上去了好几个时辰,若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明黄的袍子在身边一闪而过,再抬头时那宝座上已空了人,只余一本奏折被风翻得纷乱。

他低叹一声不好,立马追了出去,身后带着浩浩荡荡一群太监丫鬟。

张士急匆匆追上去替皇上系上披风,被他一把拽了过来不耐随手系上了,脚下连半分步子也未停。

张士怎么赶也不能赶上他,心想皇上这次是真火大了,这锦姑娘也真是的,就不能少弄点事么,还嫌皇上不够烦么?

作者有话要说:周五果然是人品爆发日,我决定,连更三章!

等下还有一章。

唔,我大概,是要开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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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3、今夜扁舟来诀汝(二) ...

顾临予一眼就望见了她,高台之上,她单薄的身影像要被风剪碎。

他一步也不敢停,飞快地踏了上去。

她的身子比他想象得还要凉,冷冰冰的,一点血­色­也没有,他将她拥在怀里,她已经完全醉倒了,站都站不稳,还说着些没有人能听清的胡话。

他皱着眉头,紧得像凝固了一样:“怎么喝这么多酒?”

张士吓得立刻乱七八糟地回了一通,却发现顾临予压根没理睬他,他心里惴惴的,那话是在问他么?

苏锦凉很不给面子,一口吐了出来,全脏在他的腾龙披风上。

张士吓得脸­色­都白了,一群下人七手八脚地哆嗦了上去,想将那披风解下来。

顾临予随手松了带子,打横将她抱起,头也不回地大步下了阶,张士腿还发着软,又不得不赶忙追上去,将一捧新的披风奉上。

顾临予随手扯过来,覆在她身上,冷声掷地:“滚回去,别跟着。”

张士吓得一动不动,这台上风大得惊人,他周身被吹得冰凉。

他瞧着顾临予大步下阶,纹龙衣摆被高高地扬起,顷刻就入了辽远的广场。

空旷的地方风总是很大,他抱着她大步而行,她吐出来后像好了许多,这会已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了。

他皱着眉,面­色­很是难看。

他想起在江研的那晚,天上开了漫漫芳华,她眼睛亮亮的,亮过所有头顶被耀亮的瞬间,她嘴咧得大大的看着他:“所以你看看,虽然我不喝酒,但是我喝起酒来还是很少醉的呀,只有开心的时候才醉!”

他心痛得不能自已,胡乱地推开枕云殿的门,大步跨了进去。

殿里没有点灯,异常的幽暗,丫鬟匆忙起身才看清来人,慌乱地全跪倒在地。

顾临予俯身将她轻放在榻上,低声斥道:“全都出去。”

夜凉如水,夏日里,被子是蚕丝薄薄的一层,她好久都未能暖起来,他便又将她扶起身,拥在怀里。

他的手比她的还要凉,却不自觉,只紧紧握着她。

她在他怀里了无生气地耷拉着头,侧脸苍白憔悴,顾临予看了好久好久,最后重重地叹气,极疲惫极寥落。

“你为什么不走呢?”

他的声音突然响在这清冷的殿里,极是­干­涩。

他拥紧她,让她昏睡的脑袋靠在他怀里,他低低地问她:“总是这么固执,难道真要我亲手赶你走么?”

他伸出手,轻轻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理好,冰凉的手指滑下来,触到她渐渐有了温度的面颊,他笑得很苦涩,一动不动地凝着她紧闭的双眼。

“我很自私,我做不到亲手把你推给别人。”

他紧紧闭上眼睛,长睫在夜­色­昏暗里止不住地轻颤。

“你知不知道她不是这世之人,轮回有司,天地有命,四年之期一到,她便要走?”

“你知不知道你今后要为她怎样?”

……

“若是不想,便要狠下心,绝情绝意。”

她将那根黛蓝簪子拔下来,推合着让他握住,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叹气道:“走吧……”

那时桃花高飘,日光晴好,他怎知,他今后会狠心不下,绝情不了。

他并未作他想,只愿陪她走过这余下两年,远远的,守她平安,护她自由。两年后,她回到她的世界,不要有无法割舍的牵挂。

他想做的不过如此简单,可每一下都像在心上凌迟,怎么下手都是错,怎样用力都会鲜血淋漓。

她在他怀里睡得无比安然,像一个浑然不知的孩童,做着一个甜美的梦。

她一无所知。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长夜应走去大半了罢,顾临予知道他该走了,再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会生出怎样的不舍来。

他替她掖紧被子,轻轻抚了抚她的脸,又仔细又小心。

天上有几颗缭乱的星子,像碎玉一样,光泽虽然黯淡,但已足够照亮一些东西了。

她大概是感觉到了那即将被抛下的恐惧,本能地在他离开之前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脸贴在他快要死去的心跳上,昏喃地叫他:“不要走……”

她每次只有在醉去或者昏睡时才敢开口留他。

第一次是在袅云顶,他替她拔了箭,扶她睡下,她突然拉住他欲去的手,呢喃着唤:“顾临予……”

他不知道为什么,竟就那样留下来,陪她坐了整夜。

第二次,秦淮河,她喝醉了,眼里有一层朦朦的亮光,天真地笑起来,嘴角扬得像小孩一样委屈:“顾临予,我真的好喜欢你……我可不可以不要走……”

他依旧不知道缘由,只是沉默地对着江风皓月,又陪她坐了一夜。

这一次,他终于知道了,可他却不能留下来了。

顾临予的手不可控制地颤了起来,握在她紧环住他的手上,怎么也用不下力去,他紧闭着眼,双眉蹙得如他再也无法释怀的牵挂一样。

他想起很多事,纷纷乱乱如大雪盲降。

那时他还穿着轻飘的白衣,靠在飞瀑溅潭的落酣泉边,握着一只笛口莹亮的玉笛,来去自由。

她背着一个重伤少年莽撞地闯进了视线里,头被压得抬不起来,怔怔地望着他,而他对今后发生一切浑然不觉,只不耐地皱着眉看她:“什么事?”

那日夕阳昏沉如海,她­祼­/露的肩膀被染着一片朦黄,他随手解下自己的外衣,“呼”地替她披上,在她胸前软软系了个结,一扬嘴角笑着看她:“信我你就完了。”

可那一次,却也是他自己一点一点抚摩她纤柳下坚强的眉骨,在安静的叶海里淡却肯定地告诉她:“信我。”

他曾经有许多次放手的机会,放手,离开,天涯海角总无关。

他记得最后一次是在江研,他诺她踏遍万水千山的江研,他愠怒汹汹地视着她:“你若要这样便跟他一道走,何苦随我走这尘路!”

她扬起头来,固执得就像他自始至终从未能改变过的一样,倔强看着他:“就是你以后穷得只剩下一碗面,一碗阳春面,我也要跟你走!”

顾临予看见了自己从前的许多样子,曾淡漠疏离,坚定不移,也有过要将她深深失去的恐惧慌张,可没有哪一次,他像这样无力过。

他觉得那个晚上就近在眼前。

寥寥几月前,他还是一个青涩的少年,昂然抬首,不信注定好的许多东西,他看见那时他的表情笃定而执着,望着天上的明月,立誓一般开口:“良辰、美景、佳期。”

他坚定地牵着她走,走上一条他再也无力回头的路,他是那样地坚信:平静、自然、既成事实般地告诉她:“但愿人长久。”

可他忘了在长久前面还有一个但愿。

他不死心地走了很远很远,直到亲手将那个曾踌躇满志的自己摔碎。

顾临予控制住自己的失态,按在她温热柔软的手上,沉沉的殿里陷入了一片永寂的黑暗,良久,他轻轻将环在自己腰间的温暖分开了。

多轻易的一个动作,他竟像是用了毕生力气。

他跨出殿时想回头去再看她一眼,他扶住壁立了良久,五指几欲将朱红抹去,还是头也不回地大步走掉了。

“我不会,我一直都会是我。”她的眼睛亮得他有些不敢看,出口的话几能将心捅破,“那你……也一直会是你么?”

他想他还是的,所以才要头也不回地走掉,像早应该做的那样西出阳关,就算现已不能天涯海角总无关,至少还能海角天涯,共望一­色­清辉。

顾临予在永明宫外立了一夜,凭栏的背影坚实挺拔,静望着这泱泱宫城由暗到明,从昏沉的夜­色­里漫漫辨出一些变化来。

他手里紧紧握着一只红木簪,普普通通、平淡无奇,却让他在登基的当口,不顾一切地弃天下所有而去。

弱水来的时候,他没回头,只淡淡道:“师兄。”

弱水从他身后走至近旁,他沉默了许久,终还是开口:“昙花再短也有刹那芳华,亦醉美难忘,你不该这么早走。”

他轻笑了一下,极轻极淡,松开手,手心里是被木簪剜出的鲜红,他眯起眼,云淡风轻道:“昙花灵气芳泽,我煞气太重,迟迟不走,既扰了他人兴致也怕花还未开就先败了。”

“你若是想,可叫她为你一人而开。”弱水的面­色­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就算败了,退而求其次,至少可守得一枝柔翠。”

“没有其次。”顾临予铮铮有力,不容回绝。

“我守她那么久,从含苞到待放,只为盛放时的芳华,若那不在了,我辛苦为何?”顾临予说得轻轻淡淡的,平静地同他描绘一枝夜昙的美丽,“她的灵气是她与生俱来的最宝贵的东西,纯真、剔透、美好,如今我已将她磨去了零星半点,你可以想象她今后,牵绊沉重得再轻盈不起来,被深宫打磨得平庸,善妒,怨艾……”

他语气里有许多遗憾,最终尽数化作了肯定:“不应该……她是风就要畅游山水,自由来去,不必为我而留。”

弱水沉默地立了很久,最后终于淡淡笑了,清和舒雅:“你总是一切都清楚,就像当年我于袅云顶上言你疏离独行,今后难免为情所累,你也只淡而又淡,一句‘累便累吧’便轻带过之,师傅未有言错,你当记得的。”

顾临予心中一震,复又静得没有波澜,他望着就要亮起的宫城,淡淡道:“找个日子,你让她出宫吧。”

“只怕我说她不愿。”弱水长眉轻蹙。

“她会来找我的。”顾临予坚定地望着什么,眉目里满是磊落,“等那一天,你就送她走。”

“你同意选妃了?”弱水诧然回头看他,“那她会不会……”

“她不会的。”顾临予面上平静无澜,静道,“她很坚强。”

*****

苏锦凉再也没过问过顾临予种种,除了每日去给卫灼然上药外,如无必要,她不出枕云殿半步。

张士殷勤地来找她,主动上报皇上行踪,她只是自顾自地去架上抱来要找的书,一一翻了喃喃念道“也不是这些”便又抱了回去,小柿子随着她走来走去,却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做着自己的事,他便也识趣得再不来了。

他曾在心里纠结要不要将那晚的事告诉她,还是不要吧……锦姑娘那么喜欢皇上,皇上那晚的公务被她搅了,整夜未眠,第二天也未多发一语,一定是被气得不得了,恨她至深……哎,算了,还是别说了,锦姑娘也是好人,免得她再伤心,这辛苦就自己替她扛着吧!

张士觉得自己是了不起的大好人,便心中宽慰而豪迈地走了。

弱水经常来看她,没空的时候便叫陆翌凡和重砂进宫来陪,他俩这一回得意了,威风神气,自己可是一品大人的座上客!特别是重砂,自己的夫君当领兵了……弱水说过,他将来可是要当大将军的!这还不够得意么?他们横行在宫里,两双眼睛简直就要长上脑袋顶。

枕云殿里总是吵吵闹闹的,被折腾得没有一点皇家的威严,丫鬟们路过时都神­色­匆匆,避之不及。

他们三个在一起总笑得很开心,特别是苏锦凉,哈哈大笑得眼泪都要出来,有时他们笑完了她还要好久才能停,揉着肚子说不行了不行了,真是太好笑了。

陆翌凡这时候就会有些愣愣地看着她。

他觉得疯丫头好像有点不一样了,虽然还是那么疯,可就有那么点儿不一样了,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陆翌凡同重砂说过几次,重砂每次都不以为然地挥挥手,说他大惊小怪。

此时的重砂已浑然提前修炼出了将军夫人的派头,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大惊小怪,她贵为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男人身后的女人,什么风雨阵仗没见过?任何事情都是浮云!

不管什么她都轻轻然一挥手,无比熟稔地点评:“大惊小怪!”

往常这个时候陆翌凡总认真点头附和,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自己贵为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男人身后的另一个男人,什么浮云没见过!

可这次他觉得不一样了。

她往常笑的时候,眼睛里总是亮亮的,望着他的样子自由得像要飞起来,然后猛地一拍他,叽叽喳喳地吵:“我告诉你啊!那个谁……”

好像永远有使不完的力气,开心不完的事。

现在有什么东西在她眼里好像黯下去了,她大笑完以后总是揉揉肚子,然后摆摆手说不行了,好久才能缓下来,再看着他们,神­色­期待地说继续。

那些不为人察觉的细小,全被最在意你的人镌刻进心里,成了一个恒永不变的模型,只要你变了,哪怕只有一点点,他在将你看进心里的时候,便会觉出异样来。

卫灼然不止一次地问过她,拉住她的手,用郑重不容逃避的目光看着她的眼睛。

她每次都满面愁容,抬起手轻轻碰他那道伤痕,皱眉道:“怎么还没有好?好像越来越深了,怎么办啊……”

卫灼然紧抿着­唇­,目光

100、93、今夜扁舟来诀汝(二) ...

依旧地锁着她。

她总能从善如流地应对下去,无比自然,无可挑剔。

苏锦凉想,她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她太久没有想过诸多的事情,譬如今后一个人的话要去哪里,去­干­什么……她从前盲从地跟着一个人走了好久,认定了那便是前方,是终点,现在那个永远明亮的路标消失了,她需要一点时间好好地想清楚。

那日,她照旧心平气和地在她的枕云殿过她的小日子,研究一些东齐的风土人情,想要怎样才可以让政体比较亲民,她不太擅长这些,便多下了些功夫。

那日,是皇上立妃之日,恩泽董丞相之女,这买卖做得再自然不过。

她也自然不过,起床,撑了个懒腰,伶俐地刷牙,望着殿外那一丛雪白茉莉,想着今日天气不错,阳光明媚,是个好日子。苏锦凉鼓着一口饱满的水漱了,便潇洒地回了屋。

那天大家看她的面­色­都有些小心翼翼,叫不上名字的宫女像送葬一样地目送她,欲言又止的重砂被皱眉的陆翌凡按住了手,而他望着她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关怀,苏锦凉吓得简直想上去敲诈。

弱水很沉默,卫灼然很凝重,只有张士最活泼,好几天不见,今日像猴子一样在她屋子里窜来窜去的,她便也乐得多了个帮手,每次他刚要开口讲话,她便以皇太后的口吻颐指气使:“那个谁……帮我把那个什么的……叫什么来着一下子忘了……就是第二层架子上右边那个……对,就是那个笔,拿过来……”

她拿过来就在琅琊郡的地标上又圆又润地画了个圈。

大家都是一副——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的神情。

她当然知道,今日是公历八月十六,换成东齐的时间她就不知道了,不过可以问问顾临予,作为一国之君,他当然是知道自个家里过到了什么日子的。

不过很不巧,他今天要结婚,可能有点忙,估计没空理她了。

苏锦凉又在左边点的盐海郡上专心致志地划了个圈。

她在她的工作室里坐了整日,直到太阳也快要下班了,她决定,­干­完最后一手活,就和太阳公公一起休息,去吃饭,晚饭的内容她也想好了,两菜一汤,她一个人吃还是很丰盛的。

就在她抱着厚厚一垒书,吃力地想那个柿子现在怎么不滚过来帮手忙的时候,身边就多出了个人形,她艰难地挪出半个脑袋往外看,瞧见弱水那张处世不惊的面浸在重重的黄昏里,他淡淡看着她:“锦凉。”

什么叫人品好的话想什么就来什么,这就是!苏锦凉顿露喜­色­,赶忙招呼:“弱水啊!你来得正好,是不是算到我有难了?我搬得要死了,你快……”

“我送你出宫吧。”

她突然不堪重荷,满手的书哗啦啦如倾山般全洒在地上。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叫你赶我走?”

弱水沉默地望着她,不置可否。

殿外的黄昏是一种不可调和的颜­色­,电影里那种再不能挽回的故事就总是发生在这样的情境里。

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来,视着他静静道:“他有他要做的事情了,有他的前路了,便要一脚把我踢开,和他的女人结婚,生一群孩子,再派你来跟我这个拦路的说白白了您哪?”

沉默如普天而落的黄昏般不言而喻地压下苍茫大地。

她忽然用力视着他,斩钉截铁、一字一顿:“他不可能就这样将我撇下!”

苏锦凉拿了谢梦春的那副字就果断奔出门,她在那轮陷落的巨日里慷慨而行,就像一个奋不顾身,一往无前的战士。

她迷失了很久,逃避了很久,她以为时间会等她慢慢想清楚,却没想到要逼着自己往前走了。

她想起从前的自己是多么勇敢,敢爱敢恨,慷慨磊落,何曾这样的软弱过?拿得起就要放得下,她这个样子,还敢不敢叫苏锦凉?!

她要去拦住他,亲口将他问个清楚,能就能,他便一心一意对她,叫那些莫名其妙的女人都滚蛋,他是她一个人的。不能的话自己就滚蛋,天下那么大,她不是离了一个他就走不下去的!

皇宫今日好热闹,宫女叽叽喳喳地走来走去,皇上好英俊,贵妃真美丽,太后今日难得一见地开心。

她自觉地过滤掉了所有的信息,只留住了那一句“皇上真是勤政爱民,今日纳妃都不忘政事,我刚刚还看见他领着张士向御书房走呢。”

御书房,宫里没有第三个人比她清楚那在哪儿,她有些不能按捺,在夕阳里跑了起来。

终于,她还是赶上了,他挺拔的背影只到了御书房那道长廊的拐角,她在夕­色­里大声唤他:“顾临予!”

他听见了,他轻震了一下,他没停。

苏锦凉站住,用命令般的语气掷地大喊:“顾!临!予!”

夕阳绵长浓墨地渲染了整片宫宇,天空在不经意间已由昏黄变作了漫天如血。

作者有话要说:自我是要不断突破的!三更鼓掌!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要说什么,只能说最近的剧情有点激动吧...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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