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采采的丈夫名叫杨文林,文林有个绰号叫“野牛儿”。
在粉碎“四人帮”以后的一段时间里,这一对患难的新婚夫妇,日子过得像蜜一样甜。野牛儿再也不野了,因为他在一九七六年曾经蹲过“四人帮”的监牢,杨家山的社员们都尊敬他,谁也不再去计较他过去的那些小缺点;庄稼人都是豁达大度的,他们真心实意地相信每一个有进步表现的青年。那些看着他长大的老人都说:“莫看这娃犟头犟脑的,还真是个人才呢!”正好那阵他们的生产队长调到大队当农科队队长去了,公社的干部就指定杨文林当了生产队长。
采采呢,看着乡亲们这样爱戴她的丈夫,脸面上也觉得光彩,心里更是舒畅极了。她在娘家的时候就入了党,是一个又诚实,又本分的姑娘。论容貌,一点儿不丑,论性情,再温厚不过了,论心地么,热情、善良。总之,这个女子外表看去有点傻乎乎的,心却有针尖儿那样细。她爱她的丈夫,甚至于比没结婚的时候更爱!她觉得自己为他担了那么多的惊,受了那么多的怕,朝朝暮暮的等呵,盼呵,望穿了秋水,全是值得的!……不知不觉中日子过得飞快。采采有身孕了。但她把这件喜事瞒着丈夫,仍像平时一样的干活,一来是怕丈夫为这件事分心,影响工作,二来是要多出勤,搞好队里的生产,多挣点工分,贴补将来坐月子的费用。
哪知,好景不长!就在这时候,沉睡了两年的“野牛”性子一天比一天明显地在杨文林身上苏醒过来了。先是强迫命令耍威风,把一个小名叫全全的青年社员打了个半死,全全的父母向大队支书告了状,支书狠狠地批评文林,少不了采采上门去替自己丈夫道歉赔礼,还到医院去服侍全全,医好以后,采采卖了自家的小猪付了医药费。接着,杨文林开始在家里发脾气,摔盆子打碗,一会儿说采采煮的饭稀了,一会儿又骂她炒的菜咸了,采采心中暗自思量,丈夫的不快活,多半是因为他的入党申请没有被批准吧,她就对他轻言细语地说:“组织上不是都说了嘛!你有许多优点,可是还有一些缺点没改正,目前还不够党员条件,你对群众的团结性不好,组织性也不强,主要的是对党的认识还不够……”文林听了气呼呼地顶她:“你们党员有能力,来当队长试试看!今年增了产,不是我的功劳?‘条件’不够!……你们谁蹲过‘四人帮’的黑房子?没有蹲过吧?可偏偏就你们的条件够!”采采批评他这种糊涂认识,他便一句比一句“愣撑”地吵闹起来。
采采不好和他吵。她怕吵架的事传到别人耳朵里,人家会说:“这个党员!连自己的男人都团结不好,怎么团结群众呵!”她想:党的威信要紧,仅仅因为自己个人的不是,却叫人家去埋怨党不好,这怎么行呢!因此两口子每一次在家里顶了嘴的事,她总是藏在肚子里,纹丝儿不向外吐露,在地里干活,还照样跟大伙儿说说笑笑,比赛着干劲儿。收了工,又急急忙忙往家跑,把一切家务事全做得巴巴实实,手脚麻利得很!等男人回来时,洗脚水、饭菜都准备齐全了。
但是,不行。日子长了,也叫人难受呢?忍着,憋着一肚子气,出门还得装笑脸,这怎么叫人受得了呀!就是修养得再好的党员也受不了呢!……加上肚子里的小物件一天一天地长,不久,容貌像花朵儿一般的采采,额头上就出现了两条皱纹,人也一天天憔悴下来了。
终于发生了更叫人痛心的事件!
冬天快要过去,一九七九年的春天正在到来的时候,一天,大队会计老张到三小队来检查大春生产计划的落实情况。老张问干部、社员们对大队安排的种植面积有什么意见,如果有意见就提出来再进行研究,他特别说明:“今年要采取民主办法订生产计划,三上三下,充分尊重生产队的自主权。”干部、社员们反映说:“这样做真是太好了;可惜我们还不晓得那个计划是什么样呵!”老张说:“前天大队开会,表格不是交给了杨队长么!”队干部说:“你们交给文林,怕都叫他擦了ρi股了吧。”老张说:“那儿的话!要交群众充分讨论……”接着忙问道:“文林上哪儿去了呀?”大家说不知道。老张便走了。来到四小队的地界,远远地望见山坡上那个沙凼里有几个人头在晃动,他想:那是干什么的呵?便蹑着脚走过去,近了才看清楚,是几个小伙子蹲在那儿耍牌。老张大喝一声:“嗨!你们搞赌博呀!”小伙子们一惊,忙爬起来四下里跑散了,只有杨文林没跑,他站起来,眼珠儿向上翻着,瞅着老张,那意思是:“你要怎么样!”老张气得牙巴打战,说:“好呀!你还是队长呢!这两年谁还搞这个名堂?你……我们检查计划,队里不见你的影子!……”杨文林说:“什么计划?你凭什么‘检查’?如今讲民主自由,我有自主权!你凭哪样来多管闲事!”老张说:“你连计划都不交给群众讨论,跑到这儿来搞违法乱纪,你这是什么民主自由?我看你是……旧病复发了吧!……”杨文林一步跳上地坝子,像一尊黑塔似的立在老张面前,老张也不示弱,胸脯向前一挺:“走!到大队说道理去!”“啪!”杨文林的大手板一扬,老张的右脸颊顿时热辣辣的痛起来……
这件事当天下午就轰动了全大队。
采采心里好苦!真是哪有脸见人?
夜里,党小组长秦大娘到采采家,对她说:“这会儿老支书和大队长正在跟杨文林谈话,对他进行帮助……现在群众也意见纷纷,看样儿,这个队长,十有八九他是不能再当下去了!支书有话,叫给你打个招呼,今后要多多的帮助文林,别让他滑得更远了!……”
采采一下扑在秦大娘怀里,痛哭起来。
“哎,莫哭呵!这也不能怪你,我们大家都有责任,对文林教育帮助不够。可这事儿我们真应该好好想想,为什么这个当年斗‘四人帮’有坚决性的青年,而今会犯这个错误?这原因又在哪儿呀?……”
秦大娘走了以后好一阵子,杨文林才回来。只见他懒洋洋地站在屋子中央,像一根青冈棒棒。采采瞧着他,真是满腹委屈,满肚气愤!
要在往常,丈夫多迟不回,她多迟不上床睡觉,总是坐在灯下一边做针线,一边等着他,只要听见丈夫那噔噔的脚步声,她便立即起身迎到门口去,当他进屋往方桌前一坐,她就把温在锅里的饭菜端来了。可是今夜,她没有这样做!她是太气愤,太委屈了!
杨文林也不往她那里望一眼,像钉子钉在当地似的。脸色煞白,呼呼地喘气。
过了好一会,采采到底心软了。她起身去端饭。把饭菜摆上桌子以后,对着文林长叹口气说道:
“快吃饭吧!吃过饭,我们再好好说一说,平时里,都怪我没有帮助你,今后……”
杨文林向她转过脸去,把眼珠往上翻,头颈昂昂地,那么凶狠狠地盯着妻子。采采看着这副样子,又惊又怕,差点儿叫起来。这副陌生的形象,立即使她想起“野牛儿”的绰号,心里又不由得一阵阵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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