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怕你。因为……我写了一家人:老娘自私透了,刻得很;儿子呢,三十岁娶不上亲,又穷又懒;一个姑娘呢,二十多岁了,成天劳动,还做着团支书的工作,因为队里穷,家里穷,她一年四季都穿着又厚又粗的衣服,布的颜色又老,想买一件的确良衬衫吧,没这笔开支。有一次,在供销社看见那种雪白的薄薄的|乳罩,她多想买一副回去戴起来呀!可就是……”
“去去去……别说了。”容儿狠狠地拧了她一把。
巧巧哎哟一声笑道:“偏说!不怕你了,还没说完呢!”
容儿捂着耳朵:“我不听……”
“好,你不听算了,”巧巧还哧哧地笑着,“后面还……”
容儿是个诚实的女子,从小过惯了俭朴的日子,对于生活上吃喝穿戴的事,不挑剔,不计较,更不嫉妒人家。有些事情,过了,她也不再去想。可是,巧巧此刻突然提起一件过去的小事来,事情是再小不过了,却是这样的使她难为情……两年前的事了,那一天她和巧巧去公社开会,经过供销社的时候,巧巧拉她进去,巧巧向她介绍戴上|乳罩的种种好处。那时候她们都是十八九岁的姑娘。她在柜台前站了一阵,心里好难受、好委屈呵!她那时是队里科研小组组长,一年挣三千多分,不算少了,可是一年四季她手上没有一个零钱。队里穷,家里也穷,为了哥哥的婚姻大事,母亲把每一分钱,每一个鸡蛋换来的钱,全都积攒起来;要不,又有什么办法呢!做妹妹的甘愿为哥哥的事吃苦。然而,当时她多么希望自己有那样一件小玩意儿呵!她离开柜台时,心里很不平静,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委屈”的苦涩味。过了两个年头了,生活也有了不小的变化,农村姑娘需用的一些小玩意儿,对于容儿来说,早已不是个问题,哥哥又十分的体谅她,有了收入,总是不忘记给妹妹一点钱,由她去支配。但是,这一切都是怎么样在变化呢?每走一步,都需要回头去看一看么?对于一个农村姑娘,也有这个必要么?容儿什么时候变得“贪心”了,“不知足”了?她很不满意自己有这种情绪。她轻轻叹了口气。月亮在水田里慢慢移动,伴着她缓缓的脚步。巧巧侧过脸去看她,只见她那双十分好看的眼睛里噙着泪,亮晶晶的。她发现巧巧在窥视着自己,忙扭过头去。月亮在水田里变成模糊的、破碎的了。
巧巧说道:“嗨,你哭啦?刚才你拧我一把,这会儿还痛呢!我都没哭,你倒……”
容儿打断她的话:“讨厌!哪个哭了?”
巧巧说:“你别不认账哪,哭了就哭了,怕什么?我这人爱笑又爱哭,可你呢,不爱笑,不爱哭,把什么都装在心里,怕人知道了,也不嫌闷得难受么!”
容儿不言语。她加快了脚步。
转过一个田角,容儿隐约听到山边的麦桩地里传来一种熟悉的响声:嚓——嚓——嚓。有人还在那儿挖地。巧巧没有听见,只顾说话:
“容儿,你真的在想什么呀?”她见容儿依然不理她,便紧追着又问:“想出嫁了,是不是?”
容儿轻声回答:“不。哎,别那么没得出息吧。嫁了人,不见得能够把一切问题都解决了。要是能够……”她住了嘴。
巧巧吃惊地望着容儿,等着她往下说。
容儿叹了口气,低头拢一拢自己乌黑的头发,说:“真讨厌!”
“你骂我?”
“不,我骂我自己。我都快变成个老太婆了。”
巧巧疑惑地望着容儿。
和巧巧比,容儿更丰满结实,干地里的农活,力气也更大些,可以干小伙子们能干的一切粗活、力气活。巧巧不知道她为什么说出这种丧气话来。幸好静静的月夜里,没有谁听见。
三
麦桩地里站着一个男的,光着膀子,拄着一把锄头。月光下,他显得很矫健。其实呢,他的相貌平常,个子也不高,是不能用一般的“英俊”二字去形容的。
他的下颚宽大,显得坚强而又笨拙。笑起来,嘴巴比常人都更大些。这会儿,他已经认出了容儿和巧巧。他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是很难看的,他笑着,招呼道:
“喂,二位……到哪儿去呀?”
容儿有些吃惊地站住了。她没有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他。巧巧的嘴不让人,忙说:“你招呼的什么?‘二位’……什么二位三位的,难听死了!”她接着又责备道,“嗨,你才好哩!你亲妹子明天就出嫁了,今天来了那么多客人,你不在家里帮帮忙,叫你老妈妈累死呀?你呀……真是个‘大人物’!”
那人依然笑着,大嘴里露出两排坚实的发亮的牙齿。容儿想问:“你为什么在这儿挖地呀?这不是你们家的包产地……”他们两家不在一个生产队。但她知道他家的包产地都在山坡上,不在水田边。小翠告诉过她:“我哥假积极,没人包的山坡地,他包。累死我了。哪个姑娘嫁到我们家来,只有跟着他受累。”
容儿远远地站立着,什么也没有问。她望着他。月影朦胧,他不知道容儿在盯着自己。
“没得客人。小翠这几天不知为啥不高兴,几家亲戚要来赶礼,她早早地就把人家推了。小翠做事就是这样……”
他这样回答巧巧。容儿听了一愣,想问:“为什么啦?”但她仍然没有开口。
巧巧又说了:“是后悔了吧。当初就不该那么急急忙忙作决定。明全哥,你说是不是?”
明全摇摇头回答:“明摆着嘛,还用问。你们二位……是给小翠告别去的吧?”
“是呀,”巧巧说。她望了一眼容儿,容儿忙说道:“是的,我们看小翠去。”
“好吧,快去吧,一会儿转来,我还有几件事要给你们说。”
巧巧说:“好的。”
容儿却说:“什么事,现在就说吧。”
“也好,我们在田埂边坐一会儿吧。”明全说着,把单衣披在肩上。
三人坐在田坎上。明全点燃一支纸烟。他悠闲地吐着烟圈儿。巧巧靠着容儿的肩膀,催促明全快说。容儿两眼盯着面前的水田,她又看见水里的月亮了。刚才,她走,月儿也跟着走。这阵她坐下,月儿也不走了,就这么静静地守候在身旁,等待着她。
明全皱起眉头,开言道:“自从生产责任制搞起来以后,大家都不再缺口粮了,这是第一步。现在……”
巧巧打断他的话:“我猜你要说点啥子新鲜的,却还是那个责任制,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我们不想听这个。走吧。”
容儿轻轻捏捏巧巧的腿。巧巧终于没有站起来。
明全又笑了,说:“我晓得,你们二位在实行责任制问题上一直是反对派。”
“什么?‘反动派’?你这帽儿才不小呢!”巧巧大声抗辩。
“不,我是说的‘反对派’……不,不,用词不当。你们是属于‘忧虑派’。对了,忧虑派……哈哈哈。”
巧巧还是不依:“你是帽子公司,你是‘四人帮’流毒,你是冒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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