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安气得要死。
员工餐厅厨房、服务生、几个护理站、急诊室……都有人报告:有个女记者打听金家的人和事。
“她怎么混进医院来的?”他怒间。
谁也没见过金大少发脾气。他不发则已,一发,发得是大雷霆。
“医院又不是法院,有人进来还要出示身分证件,才准通过。”任君说。
“我最痛恨记者,他们无孔不入,专门造谣生事。”
“你得承认,世上若没有记者,世界会变得多么单调无聊。”
“把这个女记者找出来,赶出医院,派安全人员专门封锁她,不准她走进‘长青’。”
大家心里明白,金少安如此大动肝火,记者在医院到处探询金家隐私,是原因之一。
另一件事——众人也十分纳闷——是,金永铨竟不要心脏外科权威,他的嫡亲孙子金少安,为他诊治。他指定要脑科外科主任康任君。
而不论少安如何向任君问他爷爷的情况,任君皆三缄其口。
“我奉命不得吐露一个字。金老的病情列为最高机密。”
“任君,你有没有搞错?他是我爷爷呀!”
“你是他爷爷也没用。金老吩咐,除非院长本人,他谁也不见。除非院长本人,我不得和第三者讨论金老的病情。”
“第三者!”少安大叫。“院长是他儿子,我是他儿子的儿子。”
“抱歉啦,我奉有圣旨。”
少安只能乾瞪眼。
“怪不得他明明心脏病发作,却偏要你这个脑科医生。我看他是高血压高过了头,头脑不清了。”
“这一点我可以证实,金老和我说话时,神志是十分清楚的。”
“你不是不能和第三者讨论他的病情吗?”
“我没有啊。”
任君溜之大吉。
少安决定亲自把那个记者揪出来,丢出医院。
爷爷人院不到十个小时,报纸已用斗大的标题登在第一版。
“长青”医院创始人,“金氏”集团大金主,金永铨病危
又说金永铨突然心脏病猝发,“可能”与外传“金氏”面临倒闭有关云云。
还写道:金超群,“金氏”现任总裁,“长青”挂名院长,避不见面,人影无踪等等。
更绘声绘影描述“长青”自金超群出国,即形成一个空壳子。没有院长驻院执事,行政功能早已架空。
“好像他们派有奸细在医院卧底。”少安气咻咻的咕哝,“‘长青’早已架空,这么多医生、护士、病人,每天在这里面干嘛?野餐吗?”
没有人执事?他没有挂上院长的名而已。
“没事把个医院盖这么大做什么?”
他找不到那个记者,火大万分。
“长青”共三栋大楼,每一栋都有十几层高。
“在自己医院里找个小小记者,竟如人海茫茫。”
他不晓得他第一次承认了医院是他的。
换言之,“金氏”的兴亡,他有责任关心和维护。
孟廷已经筋疲力尽。
她打电话回去向老编抱怨。
“我到底是记者,还是间谍、包打听、密探、情报员?”
“不容易,你终于懂了‘记者’的注解了。”
“我可以毕业了?”她充满希望地问。
“你给我待在那。”
“老大,我想你的情报来源有误。金永铨根本不在‘长青’。”
“你做过地毯式搜寻?”
“我连男厕都去找过了。”
“金永铨会需要去用公共厕所吗?他的头等病房里的厕所马桶不通?你检查过了?”
“呃……‘金氏’不是面临倒闭?他也许住不起头等病房了。”
“金超群的儿子呢?”
“他也心脏病发住进了医院?”
“我快被你气得心脏病发了,你在急诊室叫人给我留个床位!”
孟廷赶快挂上电话,揉揉似乎还在震动的耳朵。
她走到附近的护理站。
“对不起,小姐,打扰你一下。”
柜台后面伏案忙著的护士抬起头,露出微笑。
“什么事?”
“我要探访一位病人。”
“叫什么名字?”
“金永铨。”
护士的表情变谨慎。
“你知道他住哪一间病房吗?”
“金先生的病房禁止访客。”
啊,他果然在这。
“我不是访客,我是记者。”孟廷拿出记者证。
护士的笑容消失了,冷起脸孔。
“我只是要看看金先生,我不会骚扰他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金先生。这里没有这个病人。”
“你刚刚才说金先生的病房……”
“这里有好几位金先生,院长、董事长也姓金,医院负责人也姓金。”
孟廷看一眼护士胸前的名牌:许芳华。
“许小姐,我真的没有恶意。我只要……”
“我很忙。你最好赶快离开,不然我要叫警卫来了。”
孟廷沮丧地走开。
起码她现在确定了金永铨是在医院。
数百间病房,他会在哪里呢?
“芳华,你有没有一块钱?”
芳华给少安的脸色更冷。“哟,金大少连一块钱也来找我借,岂不要笑掉人大牙。”
“先借给我,再去笑掉大牙,医院里有现成的牙科医生。”
芳华不高兴地拿出小皮包。“借一块干嘛?”
“难不成当牙签剔牙呀?当然是打电话。”
“你办公室的电话怎么了?谈情说爱太久,烧坏啦?”她损他。
“我怕我的电话被装了窃听器。”他悻悻说。
芳华的讽刺、冷漠变关心。“谣言是真的吗?”
“谣言止于智者。”
“哼,我是智者,便不会被你诱骗了。”
“你恨我一辈子好了,只要你会比较快活。”
“你打电话给谁?你的‘所爱’?”
他的确要打给孟廷。
“你这会儿倒是智者了。”
芳华没好气。“你爷爷命在旦夕,记者都要钻到他病房去等那历史性的一刻,好回去写第一手报导了,你还有心情和女人甜言蜜语。”
“你怎么知道?”已走开了两步,少安闻言马上折回来。“你看到那个记者了?”
“哟,我多久没得到你的全副注意力了?”
“帮我逮到那个记者,我站在你面前,给你二十四小时的注意力。”
“神经病啊?谁希罕你的二十四小时?那个女记者刚刚来打听你爷爷的病房,你来之前她才走开。”
“哎呀,怎么不早说!她往哪去了?你告诉她我爷爷的病房了?”
“那一会儿我也是智者。她朝那头去了。”
少安拔脚急追。
尽管他心急于向孟廷解释,此刻她只好暂列次要。
孟廷来过这层外科头等病房。
上次来,没有这个“清洁消毒中,暂停使用,请勿通行”的牌子。
欲盖弥彰。哈!
她左顾右看,四下无人。
嘿,记者还有另一个注解:贼溜溜。
“喂,小姐,那边不能……”
“廖医生。”
阿本咧开嘴。“金医生的女朋友,嘻嘻,你好。”
“这里真的在清洁消毒啊?”
“没有啦。你是金医生的女朋友,告诉你没关系。”虽然整层楼只有他们两个人,阿本仍十分神秘的很小声地对她说:“金医生的爷爷住在这边,怕被记者发现,所以放这个牌子,叫我在这边看著啦。”
少安的爷爷?
哗,一个清洁工组长的爷爷生病住进来,便受此礼遇?“长青”对员工可真好。
既然她来到此,何不去探望、看看少安的爷爷?
“廖医生,少安的爷爷住在哪一间?”
这女记者跑得真快。
他生平只见过一个跑起来似旋风的女人。
金少安,你就停个片刻别想她行不行?保护爷爷要紧。他斥駡自己。
孟廷举手欲敲门,想想,敲了说不定反而不得其门而人。
她轻轻悄悄转开门把。
接著,盂廷目瞪口呆。
一位老先生在里面,半蹲在地上玩弹珠。
忽然感觉到门被打开,老先生一把抓起弹珠放进上衣口袋,跳了起来。
发现是个漂亮的女人,他张大眼睛。
“你是谁?”
“我?我叫孟廷。”
“孟廷。孟廷。孟廷。”金永铨喃喃念著。“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他全身上下打量孟廷。
“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我……你是少安的爷爷吗?”
他咧咧嘴,状似老顽童。
“少安会喜欢听到这个。他烦死了听人说‘你是金永铨的孙子’。”
“我不知道少安有爷爷呢。他从来没提过。不过我们每次见面都好匆忙。你看起来很好嘛,不像有病……”
孟廷顿住。怔住,呆住。
“金……金永铨的……的孙子。”她结结巴巴指著老人。“你是……少安是……”
“少安是我孙子,他倒向我提过你。你会不会玩弹珠?”
“玩……弹珠?会。可是……你……他……”
“嘴巴别张那么大,你陪我玩弹珠,我给你说故事。咳,待在这儿无聊得快得老人痴呆症了。希望我儿子中计,赶快回来。”
“中计?你儿子?”
“就是少安的爸爸。你要听故事,得先陪我玩一把弹珠。不许诈输来讨好我啊,玩诡诈我可是一流高手。”
少安到了爷爷病房门口,想敲门,又怕吵醒爷爷。
他也轻轻旋开门。
熟睡中的爷爷面色红润,呼吸平稳。
他呼出一口气。一方面,爷爷显然没有大碍;二方面,阿本告诉他,他女朋友来看他爷爷,吓得他三魂少了七魄。
爷爷没醒,想来孟廷没和老人家说到话,打到照面,没惊动爷爷,便回去了。
爷爷既然没事,少安再次叮嘱阿本莫放陌生人进来,又回去找芳华,借他刚才忘了拿的铜板,好打电话给孟廷。
孟廷也来打电话,要告诉社长,她没找到金永铨,已证实金永铨不在医院,说他病危的消息是假的。
真的是假的嘛。老先生好好儿的。
她准备打完电话再去找他算帐的人,正拿了铜板朝公用电话走来。
而她转身往反方向而去。
犹不甘心的尾随少安、要听他说情话的芳华,先看见孟廷。
她指著孟廷,大叫:“就是她,少安,她就是那个记者!”
听到有人叫少安的名字,孟廷转头。
“孟廷!”
“少安!”
两人同时跑向对方。
同时站住,瞪著对方。
惊愕的眼睛对著愤怒的眼睛。
“你是记者?”
“我该称呼你什么?金医生?清洁工头?”
“我没说过我是工头。”
“喝,那是我抬举你了,金大医生!”
“原来你竟是记者!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你假冒大企业家来接近我!”
“抱歉哦,我慧眼不识金主,今天才知道你的真面目。你纡尊降贵所为何来?有何居心?”
“当然是打算骗财骗色,你以为呢?”
“哈,恭喜你人财两失。你这个大骗子!”
“你才是披著羊皮的狼。你自始至终都在利用我、玩弄我。”
“是又怎样?顺便告诉你,你并不好玩。”
“你乏味透顶!”
“你……你……”孟廷现在气的是自己如此伤心。“要不是答应了你爷爷,我就把你的恶行公诸于世。”
“不必伪善,我不领你的情。爷爷?”少安惊喘一口气,“你见过我爷爷了?”
“不但见遇,我还听了个精采的故事,足可以让我扬名立万。”
“你敢!你敢写关于金家半个字!”
“我何止要写半个字,你等著瞧吧!”
少安一把攫住她。
“你哪儿也不许去。”
芳华大乐。“我去报警。”
“不要报警!”他们俩齐声大喊。
然后又互瞪。
“你敢扣留我,我告你妨害自由。”
“你敢乱写,我告你毁谤。”
“你先欺骗我。”
“你好诚实哦。”
“我不是有意的。”
“我也没有预谋。”
“你有很多机会可以对我说实话。”
“你就没有吗?你根本没打算对我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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