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落在凄厉呜咽着的寒风里,将洇湿的长发沾吹舞得满脸都是。
黑色的天空,黑色的森林,黑色的夜鹰。
但,河中的水却是红色的。
冰凉的恐惧不期而至,伴随着令人惊悚的血色河水一脉一脉向四周荡漾开去,落尽眼底的,便只剩身陷囹圄地沦落在漫无边际的一滩死寂的河水中。
我埋头向下看去。
无数血肉模糊的身形在水下挣扎着向我伸出手来。
想要将我拖入更为幽暗的炼狱。
啊!
我惊惶地惨叫着,从镂刻瑞征灵芝的黄杨木炕上弹跳而起,惊魂未定间一把撩开绸青色帐幔,没命地向外喊道。
‘来人,来人啊。。。‘
灵儿闻声而入,一手将桌上的掐丝缀花金镶碧玺烛台点亮。甫一见情状便知是梦魇了,忙从壶中倒出一碗热茶,捧在手里喂与我喝下。
‘小主,莫怕,莫怕,灵儿在这呢!不过是一个噩梦罢了。‘灵儿将我的一把被汗水粘结在一块的如瀑青丝在身后丝丝捋顺,轻拍我的后背柔声安抚道。
我动了动眼皮,紧紧捉住她的手半刻不离,方才相信她的话全然属实。只是心底张惶难安的悸动一时难以纾解,面色难免苍白,额上止不住地虚汗涔涔。
我按住胸口,稳了稳心神,望着显映在窗格上蒙蒙地曙光,长长地吁了口气。
‘外头什么时辰了?‘
‘回小主的话,卯时刚过。‘
我似是听着她的话,脑子里却依旧迷迷怔怔的,浮动的思绪总也落不到个实处。
灵儿觉察到我贴身的亵衣已被汗水濡湿尽透了,忙捧来干爽的衣物替我换上,我完全失去感知似的配合她操作着。不消半刻。便置换停当。她又拿了绢帕来帮我拭汗,打眼瞧着我的情状,眸色疑困愈深。
‘怎样的噩梦,竟致小主惊惧若此?‘
望着眼前摇曳的烛光,我倍感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按了按隐痛阵阵的前额。总不能将前世带来的不祥记忆向个未经世事的小丫头和盘托出吧?指不定倒教她认为我魔怔了。
‘也没什么,大概是白日里想太多了。‘我摇头。
灵儿将一道桃红色的暖缎腹兜轻罩在我已然隆起似小山丘的小腹上。又用略带几分胆怯而又显好奇地目光可劲地打量着。
她一脸好奇的神色倒教我心头一松。舒展了容颜,冲她点点头。她接收到我的默许,这才胆怯地伸手过来,放上我小腹仔细而轻柔地摩挲着。
‘听太医院的崔太医说。这有了身子的人,成日里多梦盗汗也是常有的事,唯有当事人自己放宽了心,才得克乏了去。‘
想了想,又兀自说道。
‘自打小主有了身孕,便与皇上再无缘得见,小主莫不是在为这事吃心么?‘
我没有回应,清目生辉,却悄然无波。
‘小主须得明白。男人有些想法。是女人总也理解不了的。好在成日里汤汁羹水啥的都还照例往咱这里送着,一日不断,说明皇上他终究存着惦念小主的这份心意。更何况,皇上称病不搭理嫔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竟连最有资历的懿贵妃近几个月亦未敢踏近养心殿半步。小主直须宽心。不止咱一个,合宫皆如此,便是再合理不过的事实了。‘
听着她的话,我心下烦闷,眼下想要会一会那位生性怪僻的皇上竟比登天还要难,想要完成黄子睿交托的弑君大计怕是更加不可能了罢!
我扯过湘绣着昙花的羽丝被角,黛眉轻凝,幽叹出声。
‘小主休要烦心,您想啊您是第一次做额娘,可皇上却并非第一次做阿玛啊!先前膝下早诞育了几位格格,皇上必是懂得这怀孕之人前几个月的辛苦重要,若是贸然行房事,这对您和肚里的胎儿极为不利,兼有滑胎之险。所以,为避免见到您,引起不必要的欲念,干脆选择隐忍不见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论从前还是今后,我家小主后宫之中独宠优渥的地位必是谁也动摇不得的。皇上呢,又是个心思细腻之人,怕是籍着此种方式向小主表白专一的心迹,亦未可知呢!‘灵儿托着腮,微笑地宽慰道。
我略松了一口气,含笑地打量确认着刚刚一番历经情事的宽慰之词是出自面前这张有着稚嫩的二八姿容的少女之口。
‘小丫头片子,别成日里故作老成,什么都懂似的,当心明个没人敢聘了你去!‘
‘没人下聘更好,灵儿原本便是要守着小主过一辈子的。‘灵儿娇羞一笑,眸光又再次回落到我蜡黄虚乏的面容上,逡巡不已。
‘不过小主,近来,您这成日成夜里的噩梦连连总也不是办法,倒白白虚耗了许多精神气去,血气不足,这腹中的胎儿又如何能强壮得起来?!灵儿依稀记得您的那只喜鹊登梅的红漆描金妆奁中不是有块色泽温润的红玉么?据说玉石最具消灾辟邪宁心静神之功效,不若拿来系挂于脖颈之间,也好为小主及腹中胎儿求个周全保个平安。‘
我面色一凛,心下不由哀叹,这腹中的胎儿合该知道那是他阿玛为他额娘留下的唯一念想吧!适才近来才让她娘亲如此的心绪难安。也罢!至少他让他娘亲知晓他是一个情深意重不忘亲爹的孩儿。
我敛起黯然神伤的愁绪,尽量跳脱退避在灵儿的视线范围之外,好不教她轻易瞧出来。只轻声吩咐与她,将那只喜鹊登梅的妆奁为我取来。
拉开镂刻描金的最下格抽屉,指尖划过那块通体透红,温润细腻的玉块表面,有关那个人纠结缠绵的记忆,犹如汹涌的潮水纷沓而至。鼻头微酸,眼睫之间便觉冰凉一片。我连忙扭头一把抓过,胡乱地塞于灵儿手上。
‘原先用丝带编结制成的挂绳早已疏散了,你帮本宫重结一个新的吧!‘
灵儿答应着,取过针龛丝线便埋头坐于床前制了起来。
就在我打算关合上妆奁的一霎那,指尖传来一阵刺痛,似被某件锋利的器物给划到了,我复拉开那格抽屉,只见那只湖蓝色的鎏金玉珏凤簪被其他首饰压着,一端横翘在抽屉底。
幸好只是伤及表皮,我揉着微痛的手指,狐疑道。
‘本宫记得那日离开暴室之前,曾允诺那个小个子狱卒,另挑几只做工精湛的簪子打赏与他内人,这都好几个月过去了。灵儿,那狱卒后来可曾来过?‘
灵儿专注于手上的挂绳,并未抬眼,完全不以为意地回道。
‘好像没有,也没听咱们这的人说起过。怕是那狱卒得咱们的东西本来就心虚,没胆来了罢!抑或事多繁忙,浑忘了这事也是有可能的。‘
就手归置好凤簪,关合上妆奁,我神色释然地交代道。
‘毕竟人家在咱们最危难的时候出手帮了咱们,无论出自怎样的私心、动机下。那簪既是我亲口允诺打赏于他,便不得食言。明儿你抽空往他那儿跑一趟,挑拣些平日本宫用不上的金银器物并几只发簪一并打赏了他去,亦算兑现本宫言出必行的一番许诺。‘
‘是,是,是,知道我家小主好品性,明个我便送去。不过,眼下小主也要顾忌着自个的身子才是,这些个劳什子的碎事啥时候交托下来都不迟。‘灵儿嗔怪着,将编结好红玉的黑褐色锦绳套挂于我脖颈之间。
第五十九 孤星泪(一)
人道天孤星
时辰若逢此天孤,六亲兄弟有如无,空作空门清静客,总有家人情分疏。
此星照命,主一生孤独,女人得之,克子妨夫。孤星犯重者,反不为孤,必为半僧半俗。若得权福贵寿星相助,乃上命也,亦不免少年刑克……。
节自《达摩一掌经》
次日,因着又是一宿不安稳的浅眠,我醒得格外的早。索性披衣起身,信步窗前,推开雕有繁复花纹的漆木窗格,目光所及,远近的景物都笼罩在了迷蒙的雨雾之中。
用罢早膳,外头那缠绵似烟的春纱细雨依旧没有停,却也没有再下大,总以那不紧不慢的节奏淅淅沥沥地飘洒着。灵儿见我愁眉深锁,唯恐我仍记挂着打赏兑现的那桩琐事,为解我心头烦扰,遂将我交托蝶儿伺候着,自个饶是撑起油伞埋头没入湿漉漉的雨雾中。
眼瞧着灵儿的身影去得远了,蝶儿才似恍若不经意的问起。
‘这雨一时半刻还止不住,小主这又是遣灵儿往哪里去呢?‘
‘哦,却原来也不是多大的事。无非之前受困于暴室之际,曾受到一个小个子看守的照拂恩惠,本宫答应日后好好打赏他一番,眼见一晃大好几个月过去,那人却一直未曾露面,本宫便让灵儿将打赏的物什送过去略表谢意罢了。‘我顺嘴答到。
‘那……那个看守可是叫萧应的?‘蝶儿略显踌躇地追问道。
‘他究竟叫什么本宫未曾留意过,只记得个头却是不高。‘
听得这一句,蝶儿面上的疑虑便更深重了一层。
我微一扬眸,定定地望向她的面容。
‘可有何不妥?‘
蝶儿替我暖手的怀炉里重新拢上炭火,又往黄杨木小几上的茶壶里新添了茶水,道:‘蝶儿听闻暴室里当差的一名叫萧应的看守前些时候刚好殁了,或许原本便是我多心而已,并非同一个人。‘蝶儿说完,和缓了神色。
我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终,倦倦地笑了笑。
‘蝶儿是有多久没再留意过本宫的事了呢?‘
闻言,蝶儿垂首,微赭了娇颜。
‘小主何出此言?事关小主,奴婢从来未敢有半刻怠慢。只是小主素知这深宫大内,若凡事溢于言表唯恐惹人非议,王爷适才安排口舌伶俐憨厚单纯的灵儿上位,在小主近前服侍着,以避外人洞悉奴婢和小主过于亲厚的关系。‘
见四下里无人,我唤她近前,轻拉过她的双手。
‘可,总有些东西疏离了。这个,你知道。‘
蝶儿幽幽地吐了口气,从我的掌心轻轻地抽回她的那双略带了些薄茧的葇夷。
‘有些事便这么不可逆转的发生了,你与我都只能身不由己地活在当下。祺妃,若你扪心自问,自打你入宫以来,是有多久没有抬头仰望过天了?那天上太阳透过云彩的光,无论你仰视或是无视,它都真实地存在……。‘
‘若在宫外,你我重新认识一场,或许……,可能……,你知道……,也许……,不会……,只是……。‘
第五十九 孤星泪(二)
她眼神闪躲语不成章地艰难地表述着,几乎每吐一个词,面上便变幻出一种无可奈何地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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