虬髯客传
『本篇为唐代通俗故事,以人物描写深刻,对白明快,脍炙人口。作者料系杜光庭(纪元八五○~九三三年),杜为一杰出之道士,著述甚丰。本篇载于太平广记,为第一九三篇,但仍有其他版本,文字小异,或称作者为张说。稗史中多有描写李靖故事,本书中“龙宫一夜宿”亦记李靖布衣时事。太原店中若干细节系本人增入者。』
那是个豪侠冒险,英雄美人的时代,是勇心决战和远征异域的时代——奇人奇迹,在大唐开国年间,比比皆是。那个伟大时代的伟大人物,说来也怪,都是身材魁梧,想像高强,心胸开阔,行为瑰奇的英雄豪杰。由于隋朝衰弱日甚,豪杰之士,自然蜂拥而起。人们不惜冒大险,赌命运,巧与巧比,智与智斗。而且有偏见,有迷信,有毒狠,有赤诚。但也时或有一两个铁汉,具菩萨般心肠。
那天正是晚上九点钟,李靖,这三十几岁的青年,长得高大雄伟,肩膊方阔,颈项英挺,吃完了晚饭,头发蓬松着,正躺在床上,因为感觉又烦恼,又困惑,一肚子怒气,无处发泄,就懒洋洋的抽动着胳膊上的筋腱。因为他特有一种能力,不用弯胳膊,就能使肌肉跳动。他胸怀大志,精力充沛,却深感无处施展。
那天早晨,他曾去拜谒杨索,呈献救国方策。不过他后来却看出那个肥胖的将军决不会读他的方策,因此就懊悔着不该多此一举。现在皇帝正偕同嫔妃南游金陵,他虽受命留守西京,负的责任极其重大,但却倚偎于卧榻之上,巧言令色,以富贵骄人。他的脸就像一块大猪肉,嘴唇外努,下眼皮突出,在双下巴颏上面,粗大的鼻孔,均匀的呼吸着。二十个青春美女分列两旁,手持茶杯、茶托、糖果、痰盂,拂尘侍候着。
拂尘那光泽如丝的白马尾,轻轻的摆拂着,显得十分悠闲自在。
那时李靖立在那儿,默默无言,仿佛心不在焉,他两眼出神,想着社稷正如一个过熟而又腐烂的苹果,势将倾落。全国叛乱群起,而这里却只是环绕着妇人肉屏的肥肉一块。
杨素将军看了一下他的名片,又厌倦又不耐烦的说,“你是谁呀?”
“一介小民而已。只是天下滔滔,将军应当收罗有志有为之士,尤其应当礼贤下士。”
“请坐,对不起。”杨素说。
就在此时,不知何处突然起了一声轻轻的气息,仿佛是一声低低的惊叹,而一个拂尘竟差点儿掉在地下,李靖抬头一看,见一个身材颀长而苗条的红衣女子正赶着把拂尘抓牢,但她的两个漆黑的眸子,却惊奇的望着他。
“你有何所求?”
“我什么都不要,大人有何所求呢?”
“我?”对李靖的无礼,杨素稍感不快。
“我的意思是将军是不是要寻求什么。比如救国的方策,豪杰之士……”
“方策?”杨素思索了一下,十分勉强的说:“好吧。”
于是他从衣袋里掏出来他拟好的方策,递了过去。接着他看见杨素把他的方策平平正正的放在右边的一个小矮桌上,勉强谦恭的说:“没有别的了吗?”
李靖回答道:“是”。于是起身而退。
在他说话的时候,那个红衣女郎不眨限的望着他,两人的眼光曾经几次碰到了一起。因此当他一转身走出屋子,她的拂尘竟不经心的掉在地上了。
他这次谒见杨素最令他快意的就是得以看见这做执拂的红衣女郎,现在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想着她注视自己的模样,不由得咯咯的笑起来。
可是,突然卧室门上有人轻敲了一下。李靖不觉有点惊讶。这种时候还有什么人来呢?难道是杨索读了他的方策?
他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陌主的人。但见他身披紫斗篷,头戴紫帽子,肩上扛着一根木棍,棍端挂着一个布口袋。
“你是谁?”
“我是杨府里的执拂女郎。”她悄声的说。“我可以进来吗?”
李靖赶紧披上布袍,请她进来。她神秘的拜访和她的乔装,大使李靖吃惊。她——看来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把斗篷和帽子脱下,放在一旁,露在身上的绣花短褂和下身云彩图案的红裙,以及一个柔软轻盈的身材。李靖于是出神的凝视着这个美丽不安的梦中人。
“求先生务必原谅。”她玉面低垂,何李靖屈膝为礼,解释说:“今天早晨先生谒见杨将军的时候,我看见了你。后来在你的名片上,又发见了你的住址,所以特来拜访。”
“唔,原来如此!”
他系好袍子外面的长带,向窗外窥探了一下。她的眼睛不住的随着他。
“李先生,我是私奔来的。”
“私奔,他们不会追踪你吗?”
“不要耽心。”女郎说,并甜蜜妩媚的笑了笑。“我有一个年轻的女朋友,老早就想谋求我的位置。所以我这次就决定让给她,另外,那尸居余气的杨将军,也决不会想念我的。府里的情形就跟现在的国家一样。谁也不忠于主子——事实上可以说,谁都恨他,只想尽量找他些便宜而已。”
李靖请她坐在最好的椅子上,那女郎的眼睛仍然不住的瞧着他。“李光生,我看过了你的文章。”
“你看过了!你的意见如何?”
“我觉得真是以珠弹雀。”
李靖觉得她的话很有趣,“他没有看吗?”
“没有。”
从她的一双胖子里,李靖看出她那特殊的智慧,于是就向他微微的笑着,“所以你就想逃跑了,是不是?”
“得让我解释一下。”她说。于是慢慢的坐在椅子上。“谁也知道国家将亡,天下将乱,只有那个行尸走肉还迷迷糊糊的活着。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所以早都在各自打主意了。”他停了停又说:“已经逃跑了不少。今天早晨我一见你,就很愿意跟你认谶。”
李靖仔细打量这个女郎,觉得她的美貌,还不如她的逃走计划和她的智慧、远见,更为动人。他也知道,一旦战事波及京都,杨素逃走或是被擒之后,像她这样一个女子会有什么遭遇。那就是如不被乱兵所执,遭遇污辱,就会被卖为奴婢的。
她的身材心颀长苗条,两眼稍偏左右,因此比常人的眼微微长些;颧骨略高,但配上微长的脸蛋,却显得更动人些。
“李先生,你说,我们女人能干些什么呢?”她带着点哀伤说。
“可是我还没请教小姐贵姓呢?”李靖说。
“姓张。”
“名字呢?”
她沉思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你就叫我红拂吧。”说罢,目不转睛的看着李靖。
“我见过千百个拜谒杨将军的人,但没有一个像你的。”她显然是有意一逃不返,而且要择他而嫁。因此李靖就告诉她,他决不是不愿意娶她。
“将来可要受苦哇。”他说,“你想,跟着武人过日子,东一个月,西一个月,行军,打仗,那有舒服日子呢?”
“这个我一读你的方策就知道了。”
“你今天早晨才看见我,就觉得我是你的终身伴侣吗?”
“将军失礼,你能使他道歉,从来没有人有这样胆量,因此我就对自己说,正是这样的人哪。现在你若肯答应,我就回去最后料理一下。”
自然李靖毫无犹豫的答应了,而一点钟过后,她果然又悄悄的返来,使李靖不能自信的感到又快乐,又发愁,因为自己正客居异地,手下又不充裕。过几分钟他就向窗外窥探一下,看会不会有人追来。
奇怪的是,红拂倒很镇定,她的大眼不停的盯着他,流露出无限柔情。
“你没有亲戚吗?”李靖说。
“没有,若有,我也不会到府里了——不过我现在很快乐。”他脱口而出,把她那双胖子里这半天蕴藏的兴奋之情,一语道尽了。
“我没有职业,你知道。”
“不过你雄心万丈,早晚必成大业。”
“你怎么看出来的?”
“由方策可见。”
“唔,不错。只是那篇方策。”他苦笑了一下,这并不是他轻视自己的文章。他是博学之士,天资过人,他的战略陈述得清晰有力,明快异常。“说正经的,你不会是爱上了它吧?”
“是的,我爱上了它——不过,那更应当说,我爱上了写那篇文章的人。只是将军交臂失之,说来可惜。”
后来,她终于告诉李靖,使她那么倾心的,实在是他那英俊的仪表,头胪方正,颈项结实,肩膊宽阔英挺,眼睛秀气清亮,全身看来,无一分不威武,无一分不雄壮。
几天之后,李靖听人谣传,杨素的卫士正在各处搜寻她。虽然搜寻只是敷衍了事,但李靖仍不得不让她女扮男装,乘马逃走。
“我们到那儿去呢?”她说。
“到太原去看个朋友。”
在那种兵慌马乱的年月,旅行原是很危险的事。不过有武艺自卫,李靖倒也毫无畏惧。只要不遭人暗算,他对付十几个人,毫无问题。他是那些豪侠勇敢胸怀大志的武士之流,眼看隋朝行将崩溃,于是结交朋友,研讨政局,观察地势,一俟时机到来,便可举兵起事。那时,像他这样的人很多,他们大都乔装旅行,秘密行动,寻求天下忠心耿耿勇敢可靠之士,结为知已。
“你相信命运吗?”李靖一面骑马向前走,一面问她说。
“你是什么意思呢?”
“我说是相信天命。有个青年人,是太原留守李渊之子。我的朋友刘文静和他相交很深,正跟他秘密计划,要瞒着他父亲举兵起事呢。文静很信仰他,相信他是真龙天子。”
“真龙天子!”红拂倒吸了一口气。
“是,一点儿也不错。”李靖的眼睛显得很严肃。“他大概总有一天会身登宝座的。他生得气宇不凡。你相信相法吗?”
“当然相信。不然我怎么能选择了你呢?”红拂说。“他究竟生得怎么个特别样子呢?”
“我没法儿说。当然他生得英俊魁梧,回然异乎常人,但却无法形容。他一进屋子,你立刻会觉察到他的威仪,不知道是怎样从他身上发射出来,就好像发自天生的人主似的。我真愿你能见他一下。到时你自然知道我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他叫什么名字?”
“李世民。可是人们又叫他二郎,因为他是留守的第二个见子。”
李世民,当然,这个大唐开国的人,是近千年来最受人民爱戴的君主,英勇,智慧,仁德,他在位的那几十年,是历史上的太平盛世。这种人的特点之美,能在相法上显示出来,自属当然。他自然是非常之人,才能成此非常之功,他的脸上一定有非常的威仪。
在灵石的一家小店里,李靖和红拂住下来。床榻已经铺好,屋角摆着个小泥火炉,火着得正旺,锅里炖的东西正滚着。红拂这时已经脱掉男装,正梳她那秀美的长发。长发下端垂在床上,李靖则在屋子外头刷马。
这时候,一个生了一脸红色虬状髯须,中等身材的男人,骑着一匹瘦驴进了小店。他毫无礼貌,也不管有无女人在前,就把一只皮口袋扔在地下,权作枕头,两腿一伸就躺在地下了。但目光却炯炯的看着红拂,他的无礼立刻把李靖惹恼了。可是他仍旧不动声色的刷马,只是一边用眼睛扫着那个陌生汉。
红拂也偷瞥了那个人几眼,见他生得脸色如铜,身穿皮衣裤,一把刀斜挂在腰间。是一副神圣威严得不可侵犯的模样。于是她就侧转身子,用左手握着头发,右手向李靖示意,教他不要生气,也不要理他。
于是她一梳完头发,就走到那个陌生人面前,客气的向他请教。那个人慢慢抬起头来,告诉她姓张,行三。
“我也姓张,”她温柔的说,“那么我们是一家呢。”
“你行几呢?”那个陌生人问。
“我年最长。”红拂回答。
“那么我该叫你大妹妹了。今天遇见一个你这样的同宗妹妹,可喜可贺。”
说着,李靖走进了屋子。
“李靖,来见三哥。”红拂道。
那个陌生人态度很友好,语声尖脆,很像是个老江湖,举止十分得体。他用眼睛扫了李靖和红拂一下,对他俩的情形,仿佛立刻得了给论。李靖观察了一下那个陌生人的态度,打扮,也已经了然他是个江湖豪杰,跟他自己是同属一流的人物。他曾经盼望能遇到像自己这样的人,豁达洒脱,言谈痛快,礼貌简捷,卑视那些拘谨温顺,惯于过平凡安稳日子的人;希望遇到些人,一俟时机到来,便能共同携手,挺身起事,铜肩铁臂,赤赡忠心,与朋友共甘苦,向仇人拚死活。
“锅里煮的什么?”虬髯客问。
“羊肉。”红拂答道。
“我饿啦。”
于是,李靖就走出去买回来几个烧饼,三人共进午餐。虬髯客抽出尖刀切肉,将脆骨切碎喂了驴,毫不拘束。
“你们这一对真有趣啊!”他同红拂说,“穷而浪漫,是不是?你怎么挑选得他呢?你的一切我全能说得出来,你不是正式结婚,你是从什么地方私奔的。我说得对不对?不对吗?大妹妹,不用害怕。”虬髯客的语气带着亲热。
李靖不眨眼,可是心里却纳闷为什么他会知道。是从脸上看出来的吗?也许是红拂的长指甲泄露了秘密,显得她过去是在富贵人家过活的。
“恐怕你是说对了。”李靖说罢大笑,他和虬髯客的眼光碰在一起。他有意窥测这个陌生人的企图,于是又笑着说:“她挑选了我,正跟你说的一样。不过不要看不起女人,她也知道天下洪水将至了。”
“洪水将至?”他的眼睛光棱四射。
“当然是个譬喻。”
虬髯客的眼睛向红拂一扫,不禁射出了敬佩的光芒。
“你们从那儿来?”
“京里。”李靖泰然自若,眼睛盯着他。
“有酒没有?”
“隔壁有酒铺儿。”
虬髯客起身出去。
“你为什么告诉他呢?”红拂不解的说。
“不用耽心,江湖好汉比为官作吏的更讲义气。一见他我就觉得和他意气相投。”
“我讨厌你在的时候他那么切肉,也不问我一下就把剩下的丢掉,仿佛肉是他买的一样。”
“这正是他的好处。如果他很谦恭,假热情,我倒着急了。这种人那会在乎一两口肉呢?他分明很喜欢你的。”
“我也看得出来。”
虬髯客买了酒回来,脸色通红,说起话来,鬓角上的紫筋暴露,声音嘶哑而低沉,但语句却迂徐清楚,丝毫不草率。他对当时揭旗举事的群雄,没有什么推崇,那是因为他觉得没有一个像样子的。李靖一边听一边想,他一定也在图谋大举呢。
“你觉得杨素怎样?”李靖要试探一下他的识见。
虬髯客把刀呛啷一声刺入了桌子,就哈哈大笑起来。锋利的刀刃刺入桌面,一边震颤一边响,银光闪烁,老半天才慢慢停下来。
“提他干嘛!”
“我是要听听你的意见。”李靖随即把谒见杨素的经过,和红拂私奔的事全盘告诉了他。
“那你们打算上那儿呢?”
“往太原,在那儿暂时躲避一下。”
“你想可以吗?你曾听说太原有个奇人吗?”
李靖于是说他知道有个李世民,是无人不知的真龙天子。
“你觉得他怎么样?”
“的确不凡。”
虬髯客的脸色立刻显得严肃起来。过了一会儿又问道、“我可以见他一下吗?”
“我的朋友刘文静跟他很要好,可以让他介绍。为什么你要见他呢?”
“我相面相得很不错。”
李靖没想到自己答应了决定人家命运的一次会见。
他们于是决定在到达太原的第二天黎明,在汾阳桥相见。虬髯客争着付了店钱,并且说这是为大妹妹付的。然后跨上他的瘦驴,转眼便不见了。
“我相信他要见真龙天子,一定有什么特别重要的道理,”回店的时候李靖跟红拂说,“他真是个奇人哪。”
在约定的时间,李靖和虬髯客见了面,两个黑影儿在雾气迷蒙的早晨。在汾阳桥的桥头随便吃了一些早点,李靖便挽着他走往刘家。路上,两人一语不发,肚子里各有一种此友谊还深挚的东西——一个共同的目标。李靖身材高些,显得强壮魁梧。但虬髯客则行动轻快矫捷,像一个干练的老剑侠,两腿似有无穷的气力,行数百里,仿佛不算一回事似的。
“你相信相面吗?”李靖心里想着真龙天子。
“一个人的骨相气色,是他个性的表现。眼睛、嘴唇、鼻子、下巴、耳朵、脸上的神情和气色,以及气色的深浅和浓淡——样样都能表现这个人的遭遇和成就,就如一本书一样清楚准确,只要你会读。一个人是强、是弱、狡猾、诚实,或是果断、残忍,或是机敏、诡诈——全可以一目了然。这种学问最深奥。这是因为人的个性,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各式各样综合相杂的都有。”
“那么说,一个人的命运,一降生就决定了?”
“差不多。他之不能逃脱命运,就跟不能逃脱他的个性一样。没有两个脸型相同,一个人心里怎样想,脸上就会怎样表示出来。毫厘不爽。一个人活者,就会有事情碰到他,但是外来的决不如自招的多。”
快到刘家的时候,李靖发觉虬髯客紧张得有点呼吸紧促。
到了刘家门口,李靖先进去说,“我有个朋友,他想见一下李二郎。他是位名相家。现在就在门口呢。”
“赶紧请进。”刘文静说。李靖连忙出去欢迎进虬髯客。这时刘文静已经和李世民计议起事了。所以一听见有人善观气色,预知命运,就很高兴会晤。虬髯客进去后,刘文静先请他俩稍候,一面吩咐准备午餐,一面便差人去请李世民来。
不一会儿,虬髯客看见一个青年人走进屋里来,敞着皮袄,挺颈扬头,身材高大,面带愉快之色,热诚精壮,单说英俊似乎并不适当。他一进来,就仿佛光芒四射,目不转睛,屋里的一切早已一目了然。他的鼻子笔直,鼻梁隆起,鼻尖尖锐,鼻下红髯硬挺,向上翻卷,仿佛力能悬弓。李靖看见虬髯客目似鹰隼,不停的向这高大的人物打量看。
“如果道兄能在这儿看一下就好啦。”午饭后,虬髯客对李靖说。
这也许令人不相信,可是事实上,当他们离去的时候,虬髯客脸上的神气大有异样,就像谁给了他一下子致命的打击一样,使他垂头丧气忐忑不安。
“你觉得李世民怎么样?”李靖问他说。但却一连两次都得不到他的回答。
可是,慢慢的,虬髯客喃喃的说话了,但那神态就像是自言自语。“我已经看出十之八九,他的确是个真龙天子,不过还得教道兄看一下。你暂时住在哪儿呢?”
李靖告诉他准备住在一家小店里。
“那么跟我来。”
虬髯客于是带他到一家绸缎店门口。过了一会儿,他出来递给李靖一个纸包,里头有些散碎银子,大概三四十两。他说:“拿这个去给大妹妹找个好房子住吧。”
李靖不觉大惊。
“不必介意,拿着吧。”
“是你在这铺子里抢来的吗?”李靖说。
虬髯客听了,不觉大笑起来,“店主人是我的一个朋友。你够不够呢?我已向他留下话口你随时来拿吧,我知道你现在的景况不好,我不愿教大妹妹受委屈。我想你不会在这儿住得太久的。到洛阳去跟我一块儿住吧。一个月后我在那儿等候。”他抬起头来,屈指计算了一下。“二月初三,我可以回来,你到东门里一个马棚东边的一家小酒馆,要是看见我这匹驴和一匹黑骡子拴在外面,那就是我和道兄在楼上呢,你就一直上楼。”
回到了小店,虬髯客还不预备告辞,随着李靖一同进去,他待红拂就像待自己的亲妹妹,待李靖就像待自己的弟兄一样。那天晚上,他叫了一桌丰盛的宴席请李靖夫妇同饮,全没有要走的模样。如此,三个人一直谈到深夜。
“大妹妹,不要客气,你先睡吧。”他还是逗留不走,而且毫无倦容。红拂上了床,困得已睁不开眼,但虬髯客还不走。到了黎明前,李靖已经困得在打瞌睡了,可是他一个人还在那里滔滔不绝的说话呢。
早晨,虬髯客把李靖唤醒。
“我先到五台山去,二月初三,回洛阳。你千万不要忘记,到时带大妹妹去。”
李靖夫妇按期到了洛阳,找到了所说的那个酒馆。一看果然有两匹牲口拴在外面,便走上楼去。
“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的。”虬髯客说着起身欢迎,把他俩介绍给道兄——那位道士精研法术、天文、相法,与决定祸福的那伟大而不可见的力量有关的学问。他为人很温和,说话很少,即便打量李靖夫妇,他俩也并不怎么觉察。他虽然沉静,却很热情。
“你是一个重武轻文的人?”他突然向李靖说道。
“不错,这种时代需要武力,不需要书本。”
道士一言中的,李靖颇为惊讶。李靖是个博览群书的人。他说他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对究竟从文从武,曾经大费过踌躇。
虬髯客跟着便领他俩到一间屋子里。“你们可以住在这里,保证绝对安全,不必耽心。这个铺子是我的。楼上有钱,你们随意花用,可以给妹妹买点讲究的东西。”
于是李靖就住在这家酒馆的楼上。虬髯客常来看他们,往往对坐长谈,讲论行军用兵之道,使李靖获益不浅,这也就是李靖后来带兵打仗所应用的兵法,而且用的精妙非常。如此讨论研究,往往时过半夜。但那道士则忙于观察太原方面的天象,寻求星斗之会合,云气的变化。这个,虬髯客和李靖都不了解。
几十天之后,道士说要去看李世民。
“请把我的朋友介绍给李世民吧,”虬髯客说,“我愿意他告诉我李世民究竟是不是真龙天子。他一言决疑之后,种种事情也就可以决定了。”
“如果他是真龙天子,你怎么办呢?跟他打呢?还是跟他联合?”
“我不与命运争。”
“那么跟他联合。”
“呆子!”虬髯客打断他的讨论,大笑起来,他引用一个谚语说,“宁为鸡头,不为牛后。”
于是他们一同向太原出发。到后,他们把道士以一个能预言将来的大星相家引荐给刘文静。刘文静这时正在跟朋友下棋,于是便请道士坐下跟他的朋友对棋。他自己起身写了一封信,派人去请李世民来看下棋,虬髯客跟李靖也站在一旁观战。
不一会儿,李世民来了,静静坐在棋盘旁,一言不发,这原是观棋的规矩。虬髯客暗中用手触触李靖。虽然当时正是背刀佩剑的英雄武士的时代,但是真龙天子,毕竟与众不同。道士虽然分明全神贯注在棋盘上,但实际都在观察真龙天子的一呼一吸,对他辐射的帝王之气,加以考验、估计。李世民岸然端坐,两肩垂直,两手摆在岔开的两膝之上,两目注视着棋盘,黑眉毛偶尔动弹一下,两眼内就有一种光芒射出,仿佛能看透一切,了然一切似的。五分钟后,道士推开棋盘,向刘文静说:
“这盘棋全输了,输定了。已经无法补救。你这卒子用得妙,太妙了,我不下了。”
不过,实际上,这局棋并非像道士说的那么不可救药,但是他显然已经决定不再白费气力。他从坐位上立起来,叹息了一下。
三个客人向主人道谢后辞出。
到了外面,道士对虬髯客说,“你输定了,有命之士,正在里面。不必枉费气力。不过,你还可以去征服别的地方。”
李靖头一次看见虬髯客的两肩松软下来。虬髯客遭到了一种内心的变化。
“大势既然改变,我的计划恐怕也要改变了。你在洛阳等我吧。半个月后我就回来。”虬髯客说完,便一个人走了。
李靖不愿多问,跟道士回到洛阳。
虬髯客回家之后,就对红拂说:“我愿意你去看看我的内人。大妹妹,我有些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你和李靖。”
李靖始终还不知这虬髯客的住所,所以对他的行动总是感到惊异。当他被带到一所房子的进口时,只见那是一个矮小的木格子门。可是进了第一层院子,便看见一座大厅,布置得很富丽堂皇,数十个仆婢,环站在左右。他俩被引入东间——是客人的盥洗室。里面的化装台、古镜、铜盆、水晶灯、衣柜、围屏,无不精绝。其中若干,更是无价之宝。
过了一会儿,虬髯客和他的夫人一同走了出来,他把夫人介绍给李靖夫妇。她是一个二十许的妇人,妍丽异常。她和丈夫殷勤招待,热诚万分。
进膳时,乐女开始奏乐,歌曲十分奇妙悦耳,为李靖前所未闻。宴会将毕,仆人进入,抬着十个硬木盘子,上面盖着黄绸子,全摆在东墙脚下的一排矮凳子上。一切放妥之后,虬髯客便向李靖税,“有点东西给你看看。”
他把绸子掀起来,李靖一看,原来盘子里全是文件、契约、记录册子,和几个大钥匙。
虬髯客说,“连这些钻石珠宝在内,这里大概值十万两,全送给你,尚请万勿推却。我原来立好一个计划,才筹了这笔钱,一俟时机到来,组织军队,购买武器,打算成就大业。但现在不用这些东西了。太原李二郎,我深信,必是真龙天子。你把这些东西拿去,辅佐他成就他命中注定的丰功伟业吧。你应当辅佐他。不要忘记我传授你的兵法。五年或十年之后,李世民就会征服整个中国,你要忠心保他,必可同享富贵,我自己因另有所图。十二年之后,你如果听说在中国边疆以外,有人征服异域,建国称王,那就是你的老朋友,那时候,你要和大妹妹向东南,为我快饮一杯。”
接着他转向男女仆婢和所有的家人说道:“从今以后,李先生就是你们的主人了,我所有的东西都归他,我的妹妹就是你们的女主人。”
虬髯客正式嘱咐之后,进去换上旅行服装,就同他的太太骑马而去,只有一个男仆跟随。以后就没有再见。
此后几年,李靖忙着东征西战,为大唐统一了全国。李世民称帝后,天下太平,李靖深受倚畀,身为三军统帅。
一天,他阅读军中公文,有人在中国以南,带兵四五万人,自海中登陆扶余国,征服全国称帝了。虬髯客宁愿在国内没没无闻,远至异域,称王一方,不肯屈居人下,令人几乎不能置信,他曾经立定志愿,要在一方称王,如今果然如愿以偿了。
那天晚上,李靖回到家里,就把这事告诉了红拂。
“不错,他是个了不起的豪杰。”
李靖夫妇不忘老友临别的话。晚饭时,点上两支红腊烛,来到院子里,两人朝东南站着向老朋友遥遥举杯,敬致庆贺之忱。
“你不能给他尽点力——比方说,向皇上说明,求皇上颁赐封号给他吗?”红拂说。
“不要多此一举。皇上的封赐是会使他不痛快的。不管在什么地方,他总是至高无上的。”
白猿传
『本篇为太平广记第四四四篇,作者不详。原题名“补江总白猿传”。江总(五一九~五九四)将白猿之子隐藏,救得其性命,据称唐大书法家欧阳询(五五七~五九四)貌丑如猿,本文之作,盖以讽询也。或传询节即自猿之子。据此,本篇当写于第七世纪之初。
重编本篇之时,余将欧阳将军失妻于白猿做为本篇之主题。所增番人风俗材料得自唐宋三本志书:一为唐段公陆之背葫籚,一为宋范成大之“桂虞衡志”及朱复之“七蛮丛夏”。
清平山堂丛书中,亦有一中国将军在广东山中失妻故事,名为“陈巡检梅岭失妻记”。』
当然谁也听说过,欧阳将军怎样在战场上被擒斩首,怎样在纪元后五百六十九年降贼的时候他的全家灭门。不过,人们的看法并不一致。有人说他罪有应得,因为他历代受朝廷恩宠倚卑,可惋惜的只是他父子一代名将,功勋彪炳,后来竟落得身败名裂,横遭奇祸。别的人,像江总就很同情他,相信他被陷从贼,势非得已。因为当时皇帝对他在南方的兵权,颇存疑虑,其实这些,全非切题之论。他在三十几岁的时候,遭遇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大大改变了他的脾气,他的情绪颇受打击。这位春秋鼎盛的镇南将军一变而成为一个阴郁、暴燥的苦命人了。他的朋友江总救了他的儿子,而且暗中把他扶养成|人,江总在他的小说“白猿傅”里说到这位将军,但据将军的随员广东雷某——他是将军的一个老幕僚——说江总所记,以是故事的片段。欧阳将军是羞愤而死的。本篇是雷某所说的,他曾亲眼看见过。雷某如今已经是六十岁的老翁了。
下面就是雷某所述的故事:
自从欧阳将军的父亲去世后,将军就世袭了他父亲的爵位,我就在他的部下。因为是他父亲的老部下,我深得他信任。将军有一位年轻的妻子,容貌美丽,出自名门。一天,她突然被抢走了。我们都知道,大家也都以为一定是那个白猿又来了。早饭的时候,将军一人闷坐,我真怕看他的脸色。
我们那时正驻扎在长乐。曾经有人警告过欧阳将军,远征南方土人的区域,不要带着年轻貌美的夫人;因为女人一经失去,便杳无琮迹。将军的住所四围,无论昼夜,都是遍布岗哨,为了特别戒备,有些使女睡在夫人的屋里,男仆睡在前房。在那夜两三点钟的当儿,一个使女醒来,听到一声喧嚷,将军夫人就不见了。谁也不知道白猿怎么进去的,因为门都是锁着的。使女的尖声喊叫把我吵醒,她一溜烟似的跑了出去,衣裳还没扣,大声喊说:“夫人没有啦!”
我们立刻就追。我们住的房子是在人们熟知的一条山路上的军营里,在一个百尺高的悬崖边缘上,下临深涧;对面峭壁突起,苔藓蒙覆,正对着我们的房门。约有五十尺远。那天大清早晨,浓雾弥漫,二十尺外,景物不辨。沿着雾遮的峭壁追寻那个绑匪,真是危险之极。一失足,错转一个弯儿,就是直堕深谷,立即丧命。徒然追寻了半点钟,只好作罢。
将军和我们回来之后,简直急疯了,向使女仔细盘问。他两手攒着使女的两肩,推掇着她说:“你看见什么啦?”
使女哭着说:“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听到一声吵嚷,醒来的时候,夫人已经不见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将军发脾气。他用巴掌打使女的头。我们从没看见过他那么疯狂。他一向是个正直的人。我们这一些老参谋见过他领导远征西兴,大家都很钦佩他。
“你们有人见过白猿吗?”他问。
我们谁也没有见过。但是我告诉他,在百里以外,一些相距很远的城市里,很多人都见过他。有的樵夫曾看见他在远处,一个白的身形攀登藤蔓丛生的峭壁,消失在白云遮盖的山峰之间。
“你想,他是不是个土人呢?这是不是来报复呢?”将军这样问是因为在最近几次战役里,将军把一些不同种族的番人羁困在叫做“山洞”的地方。
“我不知道。城里的人说,他常常到城里规规矩矩的作生意。带着一只鹿,几张狸子皮,或是公野猪的牙,有时候儿也拿一两块麝香,他换菜刀,肉刀,木匠用的家俱和盐。中国话说得很流利,买卖很公道,但是绝不容谁欺骗了他,谁要欺骗了他,第二天或是下星期以内,就会有人发现那个人背上中箭而死。”
“他怎么个长相儿呢?”
生在本地的王参谋说,他不像苗人,也不像猺,也不像贺老,因为他是皮肤黑,身材小,年轻轻的,脸上也有皱纹。见过白猿的人都说他有五尺十寸高,粗圆的肩膊,两臂坚强有力,显然是没有脖子。最惊人的特点是眉毛雪白,眼毛、满长在胸膛胳膊和腿上的毛也是白的。跑的时候功脚底总是着地;这么一来,跑的步态,很像猿猴摇摇摆摆的样子。究竟这是不是由于爬走岩石的山路养成的习惯,不得而知;不过他的步态,他的岔开很远的大的脚趾头和他那显得瘦一点儿的腿,腿上还生着柔软光泽的白毛,总使人觉得他长得很古怪,怪可怕的。
“他只要姑娘和年轻的妇人。”王参谋又说。
欧阳将军坐着,下巴低垂在胸膛前,一呼一吸都听得出来。“有人曾经找到过他抢去的女人吗?找到过抢去的女人的尸体吗?”
“没有。这就是不可思义的事了。”王参课说:“假如他强Jian了那些女人,并且任由他们死活,总会有寻路回来,不然她们的尸体也会找得到的。”
“他也抢孩子吗?”
“不,母亲们光是喊白猿吓唬孩子们。我们听说抢去的女人大多是十八岁到二十二岁的。”王参谋迟疑了一下。接着又说:“并且,将军,也很少抢有孩子的太太们。这个我没法解释,但是在这一带,大家都相信,有了孩子的女人他决不抢,有的女人说白猿喜欢孩子。”
欧阳将军觉得很可耻,但又一筹莫展。我们也弄不清楚白猿究竟是为了报复呢,还是和这位中国将军开玩笑。除去失去了爱妻,他还觉得自己的体面和中国军队的名誉势将扫地。
他真是遇到了无比的强敌,怎么能追捕这个独行的绑匪呢?照一般人说来,他有超人的精力,狡诈,忍耐力;这和运筹一次战役是不相同的。士兵们被派到一二十里以外去,高至巉岩,低至深涧,找寻夫人的踪迹,寻找线索,希望能把夫人找回来。
大概过了半个月,一个人回来说找到了一只女人穿的红绣花鞋,在离我们驻处三十里外一棵树的枝子上找到的。欧阳夫人决不会在路上走,白猿一定背着她走的。鞋送呈给将军看。鞋已经被雨水湿透了,又软又瘪,已经退了颜色。将军和使女都认得这只鞋。大家断定她一定还活着,还被囚禁,可是到那儿去找这个白猿呢?
我们真为欧阳将军伤心,他整个下午孤独的坐着。一个副官说,他坐下要吃晚饭了,又把饭推开。那一天,谁也不敢跟他说什么。
第二天清早,将军找我,还没吃晚饭。他说:“雷参谋,我们今天去寻找夫人。我已经决定,战事先暂时停止推进。挑选二十几个人一块儿去。必需的食粮都带好。说不定要露营一个月,谁敢说一定呢?当然王参谋得一块儿去。”
我遵命办理。挑选了二十四个年轻的小伙子,有几个是本地的神箭手,刀剑武艺精通的。我们不用带很多的食粮,因为路上果子很多,山上的苦橘子都长野了。我们知道怎么挖野芋在露天火灰里烤。武器食粮都带妥当了,我们没有什么可怕的。将军本人剑法超群,百尺之外,箭穿橘心。
其实,高地之行倒是件乐事。一路山水奇绝。我们经过山、原始林、瀑布、树木丛生的地方,满是巨藤,虎尾枞,百尺高的湘妃竹,还有珍禽异兽可猎取。一路并不怕什么人,也不怕野兽,遇到的土人都认识我们。专实上那些人都是世界上最慷慨好客的,只要让他们跟中国人和平相处就行了。当然,假如真是一件报仇的事情,背后一刀把人杀死,他们认为也算不了什么。他们以打猎种田为生,只要对他们公公道道,他们绝不与人争吵。但是要想从他们嘴里打听一点儿白猿的事情,却是绝不可能。他们异口同声的说:“不知道!”因此,将军疑心白猿不但跟他们处的很好,一定还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呢。
我们一直西南走,再往前就是欧阳将军从没来到过的地方了。前面地势豁然开朗,一带宽阔的河底,早已经干涸。茂密的森林,到此全然停止,一带干枯的石山,迤逦蜿蜓,横亘在前面,只有灌莽斑斑,点缀其间而已,圆滑的巨石,足证当年这里是肥沃的豁谷,曾有巨水洪流,自山而下。后来,仿佛是造物主念头一转,把河道改到别处去了。西方地平线上,危岩耸峙,矗立如柱,怵目惊心。真是人所稀见。说是危岩如柱,并没有错,因为这些石灰石的山丘,受风雨潮湿浸蚀了几千万年,现在已经成了垂直的柱子,或是直立的塔一样,面目狰狞,如同锯齿,高耸在天际。这时举目四望,不见人烟。太阳西沉在这些危岩巨柱之后,明暗相间的影子,瘦长古怪,横卧在宽阔寥落的山谷之中。这样荒漠的地方找水喝,真是艰难的很。现在我们已经从驻扎的地方走出了一百多里地。这一带沙漠似乎正是我们止步之处,寻觅白猿之行恐怕是枉然无功了。
欧阳将军却迷恋这奇怪的地形,不愿折回。横过了河床,地势渐渐隆起,三四里以后。草木出现,并且越发茂密,稍偏西南,锯齿形的山陵渐渐停止,而继之以雄山峻岭,险不可越。在绚烂的日光之中,峻峰危岩,金光闪耀,仿佛山岭城市,神密不可臆测。这时,一群白鹭,在高空之中,朝山陵飞去,那里一定是他们栖止的地方。
将军也有意沿着枯干的河床走向源头,他的心里,仍然有个指望,所以还命令我们向山里行进。白昼很长,如果我们着实的脚步不停,日头西沉下不久,我们会找得到一个扎营的地方的。在人迹不到的河岸上,行进了一个钟头以后——那河岸上全是水磨得圆滑的石头子儿——我们到了绿草茸茸的山麓。
“看!”小罗喊说。小罗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聪明伶俐,是将军的一个随员。
我们看见一堆烟熏火燎的石头,四旁都是灰烬,一定有人在这里支帐篷做过饭。有些干橘子皮和香蕉皮乱扔花地上。经适整整两天,我们始终没碰见一个人影儿,一堆营火灰烬可让我们从新感觉到还没有离开这个人类世界。小罗四处走;检查地上。忽然又喊道:“看哪!”我们全跑了过去。小罗指给我们一条黑带子,女人縳头发用的。
小罗说:“这一定是夫人的。”
我们当然显意相信他的话,可是无法相信这条女人的带子就一定是欧阳夫人的。欧阳将军也不能说究竟是不是,只是凝视着带子叹气。每当人的追求徒劳无功而前途又黯淡无望的时候,人总是不顾实际,任意想像,当时的气氛的确很紧张,我们都盼望找到白猿,较量一番。当然我们也知道,强敌当前,非同小可;但是鏖战一场,总比无聊的长途跋涉痛快得多。
在星光之下,我们扎营过夜。炎热的六月天在太阳灼热的河道上行进,我们老于行伍的人也觉得够累的,当天晚上,大家都睡得很甜。
第二天早晨,我们又赶程前进,一直攀登山路。两个钟头以内,我们又赶了三千尺。只有一绦小溪流在深谷底下流动滴沥,最后又消失在地下,巨大的白石头子儿,由下向上反射出强烈的热火,一股熟气,直冒上来。树木丛生的山坡上,野鸡很多,常可以看见鲜丽的羽毛出没在枝桠之间。像拳头粗的藤罗处处蜿蜓,正好供人攀援。空气已经渐渐稀薄,我们又在高地之上了。
到了山岭,我们看见一片惊人的景象。在一带山岭后面,有一道用巨大的圆石和斧子斫成的石块建成的水坝。那究竟是什么年月,用什么方法,由什么人们建成的?简直令人无法想像,因为石头那么巨大,如果没有适当的工具,只有超人的巨灵才能搬的动。这条水坝,显然是山里边的人们修来转变水道的,因为这里有一道很深的激流向左方流去,直泻入下面的池塘。一个角儿上立着一通石碑,下一半已经埋入土中,上面刻着蛮人的怪字。在我们部下当兵的一个蛮人告诉我们说,那字的意思是“苍天保佑之地”。且不管这个荒弃沉沦的石碑吧。我们总是又远离人境了。
我们侦察了一下,才看出来这条泻入下面山涧的激流,正横在我们站的地方和对面无法越过的沟崭。环山若千里,纵目不见桥梁,不论石桥木桥,一概无有。对面全是峭壁矗立,纵然有桥,也无用处。仿佛山地人修建水坝,主要为了军地防御,目的并不怎样在于种田,而是要把这一带山构成一座坚不可破的保垒。
可是在北面,总应当有一个进口才对。我们向右转弯,逆流而上。走了不远,荆榛过于浓密。我们竟会失迷了水道,走出了灌莽之后,看见一道五百尺高的花岗石的墙垣,拔地而起,状如山城的壁垒,形势天成。巨岩之间一条缝隙里,有石头台阶。段段可见,那段石阶最后消失在巨石的阴影之中。亳无疑问,我们已经寻到进口了。可是前进势必万分危险,我们面面相觑,立了一会儿。
将军说:“这个,看来很古怪,背后是什么,真不敢说。要打算进入这个天然的城池,恐怕不是专靠膂方可成的。如果只用枪箭交战,不论跟谁比,我们也没有逊色,可是现在就要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连出路都不知道的地方作战了。这里的人一定不欢迎外人随便闯进去,这当然毫无疑问。不过,我还是要探查一番。如果白猿真在里头,当然要有一场恶战,如果不在里头,土人一定会很和善。你们意下如何?”
我们都赞成探查一下这条进路。
走到了石头台阶的顶头,我们才发现那是个陷人牢——一块宽约三十尺的平坦的地方,正受上面射下的枪箭,唯一可掩蔽之处,只是一块大石头下的数尺之地而已。在大石头之间,一条小径蜿蜒约十步之远,然后通到一个用硬木做的沉重的门,门从里面按装得很牢固。每次只有一个人能通过这个门道。再没有堡垒修得这么好,设计得这么巧妙了。
我们敲了几下门,没人答应,仔细一听,远处有女人孩子说笑的声首。我们又邦邦打了几下,又喊了几声。大约二十分钟以后,岩石上面露出了一个人头,问我们是什么人。王参谋用本地土话告诉他说,我们是一群猎人,找路往南方去的。那个人头缩回之后,不久,里头一片嘈杂。等我们仰头一看,有十三支箭已经向我们瞄准。将军告诉他们我们并无恶意。请他们开门。
我们已经身陷绝境,无计可施。门开了以后,王参谋首先立在门前。他用眼四下一扫,有二十支箭排成两列,摆好架势,指向门道。第一排人跪着。第二排人站着。王参谋一看,自己正是箭垛。跟前又有五六个人,各执短刀在手,分立门旁。不受欢迎的外来人,只要把头往里一伸,便会刀起头落,情况如此紧张,随机应变,才是真勇。王参谋含笑向前,几个提刀的人也一齐迎近,拔刀出鞘,正在这个当儿,有两个人先后自内跑出。于是刀声叮当,羽箭飞起,我们之中有三四个人,应声倒地。
蓦的一声叫喊,喊杀立停。我们抬头一望,近处岩石顶头,正是白猿,站在上面,威风凛凛。
欧阳将军迈步向前,白猿下阶相迎。
“这全是误会!”欧阳将军说。“我们现在打算往南方去,如蒙假道通过,不胜感激。”将军自行介绍了一下。
“我真是荣幸之至!”白猿回答说。别的酋长,不论是谁,由于欧阳将军的威望,都会特加崇敬的,可是白猿却以一个骄傲的主人身份,对待将军,如同对待路人。他的头发挽成圆圈儿,跟别的土人完全一样,赤着两足。虽然眉毛白得吓人,却别有泰然自若的威严。“因为你是我的客人,我得请你命令你的部下,放下刀枪弓箭。你看,我是寸铁不带的。”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都是好朋友哇,”白猿又说:“你是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国家,一定高兴游历一番的。”
欧阳将军吩咐我们放下武器,白猿一见,非常高兴,对我们极端热诚,受伤的人也都搀扶起来。
我看见了他这个国家,心头的感觉真是难以言喻。一带广阔的高原上,高峰环峙,橘树成荫,棕榈掩映处处稻田,看来不啻仙乡宝地。空气清和宜人,与外面的炎热大不相同。山谷之中,清朗明快,花果树叶,鲜丽非常,使人心旷神怡,逸兴遄飞,好像突然到了一个新奇的世界。处处用苏方木修盖的茅屋,上面覆盖着干枯的树叶子,地板离地面有数尺之高、女人和半赤祼的孩子们在阳光里嬉笑玩耍。雪白和朱红的小鹦鹉,在树上飞来飞去。这么美妙的世界上,真无法相信会有罪恶。
“贵国风光真好!”欧阳将军很客气很真诚的说:“真令人羡慕啊!”
“并且边疆险要的很,是不是?”白猿爽朗的笑着说。
白猿住的屋子是用沉重的木料盖的,粗糙木板铺作地板。有些木板用作凳子,一块黄硬木大板子用树干支着当桌子,此外,屋里说不上有什么家俱。这时已经有一大群好奇的人们,咭咭呱呱的笑着,来看我们这群生客。他们之中,我们看见有中国女人。天已经晌午。他们预备的饭是米饭,菜的味道辛辣香美,好像是炖菜,里头杂有蔬菜、香料、猪肠儿。
白猿有好几个妻子,都叫“美娘”,并不像在中国社会上那么深居寡出。将军自己并不提起失去的爱妻。不过我看得出来,在午饭席上,他和主人在谈笑的时候,他是很紧张的。白猿提议在午饮后带着将军往外面看一看。
也许白猿要向客人或是俘虏(我不知道我们究竟是客还是俘虏),表示逃跑无望吧。这一怪东西,虽然重有二百磅,行动却敏捷轻松。身体上半沉重,两腿微微瘦些,特别适于在山林中攀援行走,所以他对丛林生活特别适宜。不知道什么缘故,这谷峡中的光线色彩,竟使他那棕红色的面容上的白眉毛,显得没有想像中那么可怕。嘴和两颊周围的深纹,筋腱发达的两臂,宽厚的背膀,全表现出他的矫健勇武。他得意洋洋,愉快之至,好像丝毫不亏负什接东西——简直好像他并没有绑架客人的妻子一样。
酋长和将军在前面走,王参谋、我、别的人们在后面跟养。将军看见一个年约三十岁的女人,带着孩子在门口站着,他跟白猿说:“我相信他是个中国人吧。”
“不错,我们这里有些中国女人。你喜欢漂亮的女人吗?”白猿若不经意的问。
那个女人默默的望着我们,我们继续往前走。“中国女人的孩子长得要好看些,”白猿还继续的接着说,“你看,什么也再没有比得过漂亮的女人作妻子,更使我国的男人快乐了。我愿意让我的人民快快活活的。我的国里什么东西都有——鱼、可猎的禽兽、鸡、鸭、米。我们用不着钱,我也不向人民征税。他们捞着大鱼,就吃大鱼;捞着小鱼,就吃小鱼。如果你愿意住到明天早晨,我以可带你去看我们打鱼的地方。我们就缺之盐、女人——还缺乏刀。”
“说缺乏女人是怎么回事呢?我看见这儿女人很多呀。”将军问道。我明白将军正慎重的转移话题。
“不够啊!我们有三百多男人,女人只有两百多一点儿。你看,这肥沃的高原至少能养活一千多人呢,我愿意看见这整个的国家,”他说着用手一挥,又说,“满是人民,漂亮的人民,健壮的人民。我们的女人不够。”
“这是怎么回事呢?”将军惊问道。
“我们这里大概有三百女人,如果你连年老的也算在内的话。可是我不。因为女人只从十八岁到四十五岁之间才能生孩子。中国女人生得孩子很多,有一个我十年前带回来的女人,她一连生了七个孩子,都长得很好。我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的女人只生两三个孩子。我特别喜欢你们的女人。”
“你怎么弄来的呢?绑架她们吗?”将军的话锋渐渐切题了。
“不是绑架,我只是把她们带回来的。如果别的人也能的话,他们也可以来把我们的女人带回去。可是,让他们试试看。”白猿停住话头儿,笑了一下。“你们的人们真可笑。我说这话休别见怪。你们男女全由父母作主缔结婚姻,我真是莫名其妙。若不是我亲自把新娘弄到屋里来,我就不要她。”
“那么你觉得你们的办法是比较好了?”
白猿很惊奇的看着将军说:“这样多么热闹有趣呀。比方,你看见一个姑娘,你喜爱她,你求父母设法,把她安安静静的弄到家来,新郎什么事情都没有,多么没意思!”
将军觉得很烦,跟白猿辨论抢亲,岂不是白费唇舌?
“你用暴力把中国的女人抢来的吗?你要知道,我们的政府是不许可的呀。”
白猿笑起来。好像中国政府准不准与他毫无关系一样。
说到这里,我们已经走到邱陵的顶上了。这个高原的形势,在这里可以一览无余。对岸草木的颜色与这边浓淡不同,河道自然就可以看得出来,东西两面河水,环绕高原奔流,而止于危岩之处,亦即西部北部石山开始之地。如果白猿真有意暗示我们他的地势险要,无法攻取,他是如愿以偿了。
当天晚上,白猿设宴相待。席上有珍珠鸡、野雉、最后是甲鱼,他极某郑重将事,身穿黄褐色的东腰紧身皮褂,外套漆红的象皮坎肩儿,细块儿皮子连缀起来,包裹两臂。整个看来,形如铠甲,确是刀箭不入。十二个人手执长枪,背墙而立。白猿的女人们,来来往往的往桌子上端菜。
我们不敢向村民打听白猿的妻子,恐怕我们的任务被人识破。不过白猿一定也早已知道我们的来意了,虽然他还是殷殷勤勤的款待我们。全席由始至终,欧阳将军是焦急万分,白猿也仿佛显出曾绑架将军的妻子了。
突然间,我们听见女人尖声一叫,将军听出是他的妻子,立刻站起来。原来别的女人正忙的当儿,将军夫人看到了逃跑的机会,刚一跑出来,又被别的女人拉了回去,她一看见丈夫,就跑到他怀里,哭得好可怜。将军极力安慰她,教她先要安静,白猿只在一旁观望。
“这位夫人是我的妻子。”欧阳将军说,静待不测的来临。
“不,不是!”白猿假做吃惊说,“这件事情不好办哪。”
“酋长,我来到贵处,像个朋友;我离开贵处,也要像个朋友。你一定要让我把妻子带回去。”
“我既得之物,永不给人。你不能把她带走,她就是我的。我不能退回,太不吉利。”
白猿的脸,突然显得狰狞可怕,手按刀鞘。
“卫士”他喊了一声,卫士们立刻抽出了刀。
“别忘记,我是你的客人。”欧阳将军斩钉截铁的说,眼睛盯着敌人,他知道对客人优礼,是土人们一条极严格的规矩。
白猿的手又垂了下来。他走到将军跟前说:“这件事情发生,我很抱歉。不过我在敞处统辖,正像将军在贵处一样,我劝你不要想把她抢回去。可是,你是个神箭手,是不是?”
“马马虎虎吧。”将军傲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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