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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 29

29

“没有。”S说。

“那你还罗嗦什么?”

还是沾沾自喜,还是微笑,S回答:“瞧,我们知道这事怎么处置。你给主治医生或某

个部长或者某个人写封信,表说你收回前言,他将答应不泄漏出去,不羞辱作者。是不是这

样?”

托马斯耸耸肩,让S继续说下去。

“可是,即使那个声明已经安全归档,作者也知道,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将其公之于众

的。于是,从那以后,他便不开口了,再不会说长道短,再不会有丝毫异议。只要他一露

头,声明就会变成铅字,他就臭名远扬。总之,这是个相当好的办法,没有比这更好了。”

“是呵,真是个好办法,”托马斯说,“但麻烦你告诉我,是谁对你说我同意写那玩意

儿?”

S耸耸肩,脸上始终带着笑。

托马斯突然捕捉了一个奇怪的事实:人人都朝他笑,人人都希望他写那个收回声明,人

人都会因此而高兴!第一种人高兴,是因为他将他们的懦弱抬高身价,使他们过去的行为看

来是小事一桩,能归还他们失去的名声。第二种人高兴,是因为他们能视自己的荣耀为特

权,决不愿意让出,甚至会慢慢培养出一种对懦弱者的暗暗喜爱。要是没有这些懦弱者,他

们的英勇将会立即变成一种无人景仰羡慕的苦差事,平凡而单调。

托马斯受不了这些笑。他认为自己处处都看见这种笑,连街上陌生人的脸上也莫不如

此。他开始失眠。事情能这样吗?他真的那么仰仗那些人吗?不,他对他们没好话可说,自

己居然让他们的眼­色­搞得如此不安,实在使他气愤。这是完全不合逻辑的。一个这么不在乎

别人的人怎么会这样受制于别人的想法呢?

也许,这种根深蒂固的对人的不信任感(他怀疑那些人有权决定他的命运和对他给予评

判),在他选择职业时起了作用。眼下的职业使他可以回避公开露面。比方说,一个选择政

治家职业的人,当然会乐意去当众指手划脚评头品足,怀着幼稚的自信,以为如此会获得民

众的欢心。如果群众表示了不赞同,那只会刺激他继续­干­下去力争做得更多更好。同样,托

马斯也受到刺激,不过他的刺激来自疾病的诊断难点。

一个医生不象政治家,也不象演员,只是被他的病人以及同行医生所评价,就是说,是

一种关上门后个人对个人的评价。面对那些品评者的目光,他能立即用自己的目光回答他

们,为自己解释或者辩护。现在,托马斯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陷入了困境,数不清的目光都

凝聚在他身上,他无法接应它们,既不能用目光也不能用言语来回答它们。他听任每一个人

的摆布,听任人们在医院内外议论着他(其时紧张的布拉格正谣言四起,谁背叛,谁告密,

谁勾结,传谣速度快如电报不可思议)。他虽然知道但毫无办法。他对谣言如此不堪忍受感

到惊奇,对自己如此病苦焦灼感到不可理解。他们对他的兴趣令人不快,如同你碰我撞的挤

迫,如同噩梦中一伙人七手八脚将我们的衣服撕扯。

他去了主治医生那里,告诉对方他不会写一个字。

主治医生异乎寻常地用力跟他握了握手,说他对托马斯的决定早有预料。

“即使没有那个声明,也许您也能有办法留我继续工作吧。”托马斯竭力暗示对方,他

的解雇足以使所有的同事以辞职来威胁当局。

但他的同事做梦也没想到要用辞职来吓唬谁。不久(主治医生比前次更为有力地握了,

握他的手——几天来他的手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他被迫离开了医院。

开始,他在一家离布拉格约五十英里的乡村诊所里混,每天乘火车往返两地,回家就­精­

疲力尽了。一年后,他设法找一个强些的差事,得到的却是布拉格郊外某个诊所里更低的职

位。他在那里不可能­干­自己的外科本行,成了什么都­干­的通用品。候诊室里总是挤成一团

糟,他对付每一个病人还不要五分钟,无非是告诉他们吃多少阿斯匹林,给他们开开病假

条,送他们去找某些专科大夫。他看自己与其是医生,还不如说是个管家仆人。

一天,门诊时间完了,一个约摸五十岁的男人拜访了他,那人举止的庄重增添了几分高

贵气。他自我介绍,是国家内务部的代表,想邀请托马斯到马路那边去喝一杯。

他要了一杯葡萄酒,托马斯表示拒绝:“我还得开车回家,他们发现我喝了酒,会没收

我的执照。”内务部的人笑着说:“真要碰上什么事,给他们看看这个就行了。”他递给托

马斯一张名片(显然那不是他真正的名字),上面还有部里的电话号码。

然后,他大谈特谈他如何钦佩托马斯,大谈特谈整个部里的人如何难过,不忍心想到一

位受人尊敬助外科医生竞在一所偏远的小诊所里分发阿斯匹林。他让托马斯懂得,虽然他不

能出来说话,警察是不同意采用这么严厉的措施,把专家们从自己的岗位上赶走的。

从来没有谁想到过要表扬托马斯,于是他非常仔细地听这位胖官员的讲话,对那人在医

学方面的知识­精­确和细节熟悉感到惊讶。当我们面对奉承时,是多么没有防备啊!托马斯无

法使自己不把部里官员的话当成一回事。

这不只是出于虚荣,更重要的是托马斯缺乏经验。当你对面坐着一个使人愉快、值得尊

敬、有礼貌的人时,你要提醒自己说,他说的都不是实话,没有一句出自真诚,是不容易

的。保持不相信(经常地、完备地、毫不犹豫地),需要有极大的努力和适当的训练——换句

话说,要常常经受警察的盘问。而托马斯缺乏这种训练。

部里来的人继续说:“我们知道,你在苏黎世有极好的职位,我们非常赞赏你的回国。

这是一种高尚的行为,你认识到了你的岗位在这里。”他又象责怪托马斯似的说:“可你的

岗位应该在手术台上才对!”

“我太同意了。”托马斯说。

稍停了一下,部里来的人用悲哀的语调说:“那么告诉我,大夫,你真的认为共产党员

应该挖掉自己

的眼睛吗?你,一位给那么多人赐予过健康的人,会这么认为吗?”

“太荒谬了!”托马斯自卫地吼道,“你为什么不去读读我写的东西?”

“我读过的。”部里来的人说。声音听起来似乎非常难受。

“我写了共产党员应该把眼睛挖去么?”

“人人都是这么理解的。”部里来的人说。声音变得越来越悲哀。

“你去读全部的文章,我原先写的那样。你不会谈到它的,登出来的文章被删掉了一

些。”

“是吗?”部里来的人警觉起来,“你是说他们不是按你写的那样发表的吗?”

“他们删节了。”

“很多吗?”

“大约三分之一。”

部里来的人看来真的吃了一惊:“他们这样做是非常不合适的。”

托马斯耸了耸肩。

“你应该抗议!他们责无旁贷地应该迅速刊登原稿。”

“俄国人来以前,我还有闲工夫想想这事,那以后,我还有其它事要想。”

“但你总不愿意人们认为你,一个医生,要剥夺人看东西的权利吧!”

“你想想,你懂吗?这是一封给编辑的信,藏在报纸的角落里,没有人注意它,除了俄

国使馆的人员。只有他们才去找它。”

“别那么说!别那么想!我亲自与很多人谈过,他们读过你的文章,对你这么写感到吃

惊。可你现在对我说,那文章与你写的不相符合,有很多地方不对,是他们让你写的吗?”

“你是说那篇文章?不,我自己写了交给他们的。”

“你认识那里的人吗?”

“什么人?”

“给你登文章的人呀。”

“不。”

“你是说你从未跟他们说过话?”

“他们叫我亲自去过一次。”

“­干­嘛?”

“还是关于文章。”

“你跟谁谈的?”

“一位编辑。”

“他叫什么名字?”

直到这时,托马斯才意识到自已是在被审讯。他马上明白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有可能

使某个人陷入危险。他显然知道那位编辑的名字,却否认了:“我不清楚。”

“好啦,好啦,”那人的声音中透出对托马斯不老实的恼怒,“你总不能说,他连自我

介绍都没有?”

这真是令人哭笑不得的事实,我们良好的教养竟成了秘密警察的帮凶。我们不知道如何

撤谎。我们的爸爸妈妈们老是命令我们“说实话”。这种思想灌输变成了一种如此自觉的行

为,以至我仍在审讯中对秘密警察撒谎都感到羞耻。对我们来说,与他争一场或骂一顿(我

们可以无动于衷),比当着他的面撤谎(这是唯一可行的),要简单得多。

部里的人指责他不老实时,托马斯几乎要感到内疚了,他不得不逾越道德的障碍来坚持

谎言:“我想,他的确作了介绍,但他的名字不响亮,我马上就给忘了。”

“他什么样子?”

他打交道的那位编缉是一个浅棕­色­头发、剪平头的矮个子男人,托马斯现在尽力选择与

他相反的特征:“高个子,留着长长的黑头发。”他说。

“呵,”部里来的人说,“有个大下巴!”

“对了。”托马斯说。

“背有点驼。”

“对了。”托马斯心想,部里来的人现在已经认准某个人了。重要的不是托马斯说出了

某个可怜的编辑,而是他说出的情况是不真实的。

“那么他要见你是为了什么呢?你们谈了些什么呢?”

“有关词序的问题。”

这听起来象是在可笑地捏造借口。部里来的人对于托马斯拒绝讲实话更恼火了:“你开

始说他们删掉了你的文章的三分之一,接下来又对我说,他们跟你只谈了词序的问题!这合

逻辑吗?”

这回托马斯回答得毫不为难,因为他讲的绝对是实话:“是不合逻辑,但事实就是这

样。”他笑起来,“他们要求我允许他们改变一个句子的语序,随后便把我写的东西砍去了

三分之一。”

部里来的人摇摇头,似乎不能理解如此缺德的行为:“他们这样做太乱弹琴了。”

他喝完了酒就作总结:“你是被人­操­纵了,大夫,被人利用了。遗憾的是你和你的病人

都吃了苦头。我们非常了解你积极的品质,我们知道该怎么办。”

他向托马斯把手伸过来,热情地握了握手,然后各自乘自己的车走了。

与那位部里来的人谈过以后,托马斯深深地陷入了消沉之中。他怎么能一直用快活的语

调进行那场谈话呢?如果说,当初他未能拒绝与那人打交道的话(他对于突如其来的事毫无

准备,不知道法律宽容的限度),他至少可以拒绝象老朋友似的跟他喝酒嘛!假如有人看见

他了,而且还认识那个人,必定推断出托马斯在为警察局工作!而且,他为什么要告诉对方

文章删节一事呢?­干­嘛要多嘴多舌?他对自己不高兴到了极点。

两周后,部里来的人又拜访了他,又一次邀他出去喝酒。但这一次托马斯提出要呆在自

己的办公室里。

“我完全理解你,大夫。”那人笑着说。

托马斯对他的话产生了好奇。对方说那些话,就象一个棋手在告诉对手:你先走错了一

步。

他们相对而坐,托马斯坐在办公桌旁。他们大约谈了十分钟当时猖獗一时的流行­性­感

冒,然后那人说:“我们为你的事想了很多。如果仅仅是我们处理这事,那就不会有什么问

题。可我们还得考虑社会舆论。无论你是有意还是无意,你那篇文章煽起了歇斯底里的反共

之火。我得告诉你,有人甚至就因为你这篇文章,建议到法院去告你。法律中有一条。就是

针对公开煽动暴力而言的。”

从内务部来的人停下来盯着托马斯。托马斯耸了耸肩。那人又用安慰的口气说:“我们

否决了这个建议。不论你在这件事上的责任有多大,从社会利益来看,需要你最大限度地发

挥才能。你们医院的主治医生对你有极高的评价,我们也从病人那儿听到了一些汇报。你是

个优秀的专家。谁也不会要求一个医生懂政治。是你把自己给推远了。现在时机很好,我们

把这个问题一次­性­了结吧。因此,我们为你准备了一份声明样稿。你所要做的,只是让它在

报上的发表合法。我们会在适当的时候把它发表出来。”他交给托马斯一张纸。

托马斯读了上面写的东西,给吓了一跳。这比两年前主治医生要他签的声明糟糕多了。

不是停留在收回俄狄浦斯读后感的问题,还包含了亲苏、许愿效忠当局、谴责知识分子、说

他们是想挑起内战等等内容。除此之外,声明还痛斥那位周报编辑(特别强调那个高个头、

驼背的编辑,托马斯知道此人的名字并见过他的照片,但从未见到过他),说他有意曲解托

马斯的文章,为他们自己的目的服务,把那篇文章变成了一篇反革命宣言:他们竟躲在一位

天真的医生背后写这样一篇文章,也未免太胆小了。

部里来的人从托马斯眼中看出了惊愕,把身子凑过去,在桌子下面将他的膝盖友好地拍

了拍。“别忘了,大夫,这只是个样稿!好好想一想,如果有什么地方要改动,我想我们会

达成协议的。毕竟,这是你的声明!”

托马斯把那张纸推还给秘密警察,好象害怕这张纸在手上多呆一秒钟,好象担心什么人

将发现这纸上有他的指纹。

那人没有接纸,反而假作惊奇地抬了抬双臂(象罗马教皇在阳台上向教民们祝福时的那

种姿态),“怎么能这样于呢?大夫,留着吧,回家去冷静地想想。”

托马斯摇了摇头,耐着­性­子用伸出去的手捏着那张纸,末了,部里来的人不得不放弃罗

马教皇的姿势,把纸收回去。

托马斯打算向对方强调,他既不会写什么,也不会签署什么,但他在最后一刻改变了语

气,温和地说:“我不是个文盲,对不对?我为什么要签字?我自己不会写?”

“很好,那么,大夫,就按你的办。你自己写,我们再一起看看。你可以把你刚才看过

的东西作为样子。”

为什么托马斯没有立刻给秘密警察一个无条件的“不”呢?

他也许是这样想的:一般说来,警察局无非是要用这样的声明使整个民族混乱(很明显

这是入侵者的战略),除此之外,他们在他身上还有一个具体目的:收集罪证准备审判发表

托马斯文章的周报编辑。如果是这样,他们需要他的声明为审讯作准备,为新闻界诽谤那些

编辑的运动作准备。假若他断然拒绝,从原则上来讲,总是有危险的。警察局会不管他同意

与否,把早准备好的并带有他签名的声明印发出去。没有报纸斗胆登载他的否认声明。世界

上也没有人会相信他不曾写声明和不曾签字。人们从他们同胞的­精­神耻辱中得到的快乐太多

了,将不愿意听劳什子解释而空喜一场。

他说愿意自己来写,给了警察局一点希望,也给自己争取了一点时间。就在第二天,他

在那个诊所辞了职,估计(正确地)在他自愿降到社会等级的最低一层之后(当时各个领域内

有成千上万的知识分子都这样下放了),警察不会再抓住他不放,不会对他再有所兴趣。一

旦他落到阶梯的最低一级,他们就再不能以他的名义登什么声明了。道理很简单,没有人会

信以为真。这种耻辱­性­的公开声明只会与青云直上的签名者有关,而不会与栽跟头的签名者

有缘。

在托马斯的国家里,医生是国家的雇员,国家可以让也可以不让他们工作。与托马斯谈

辞职事宜的那名官员,听说过他的名字和声望,力图说服他继续工作。托马斯意识到他根本

不能肯定这个选择是否合适,但他突然感到,他心中对忠诚的无言许诺使他当时非如此不

可。他坚持立场岿然不动。于是,他成了一名窗户擦洗工。

前几年,托马斯离开苏黎世回布拉格的时候,他想着对特丽莎的爱,默默对自己说:

“非如此不可。”一过边境,他却开始怀疑是否真的非如此不可。后来,他躺在特丽莎身

边,回想起七年前发生的那一系列可笑的巧合(第一幕就是那位主治医生的坐骨神经痛),把

他引向了她,现在又把他带回了一个不可冲破的牢笼。

这意昧着他生活中的“非如此不可”太少吗?压倒一切的必然­性­太少吗?以我之见,有

一种必然他并不缺乏,但这不是他的爱情,是他的职业。他从事医学不是出自巧合,也不是

出于算计,是出于他内心深处的一种欲望。

把人划分为某些类别庶几乎是可能的,而分类中最可靠的标准,莫过于那种把人们一生

光­阴­导向这种或那种活动的深层欲望。每一个法国人都是不一样的,但世界上所有的演员都

彼此相似——无论她们在巴黎、布拉格,甚至天涯海角。当演员的人,从小就愿意把自己展

示给一个隐名的公众以至终身。这种愿望与天资无关,却比天资要深刻。没有这种基本的愿

望,任何人也成不了演员。同样,一个当医生的人愿意毕其一生与人体以及人体的疾病打交

道。这种基本的愿望(不是天资与技巧),使得他从医学院的第一年起就敢于进入解剖室,而

且能坚持在那里度过必要的漫长岁月。

外科把医疗职业的基本责任推到了最边缘的界线,人们在那个界线上与神打着交道。一

个人的头部被棍子狠狠击中,倒了下来,然后停止呼吸。他在某一天总会停止呼吸的,杀人

只是比上帝亲自最终完成使命提早了一点点。也许可以这样假定,上帝对杀人还是早有考虑

的,却不曾对外科有所考虑。上帝从未想到有人胆敢把手伸到他发明的装置中去,然后小心

包合皮肤使之不露痕迹。当年,托马斯面对一个麻醉中睡着了的男人,第一次把手术刀放在

他的皮肤上果断地切开一道口子,切得准确而乎整(就象切一块布料——做大衣、裙子或窗

帘),他体验到一种强烈的亵渎之感。随后,他再一次觉得有一种东西吸引他这样做!正是

那种深深扎根于他心底的“非如此不可”!这种­精­神的根源蒂固并非出于偶然,绝非什么主

治医生的坐骨神经痛.更不是任何别的外界原因。

可是,他一生中耗费了这么多­精­力的东西,他现在怎么能如此迅速、坚决而且轻松地给

予抛弃呢?

他会说,这么做是为了不让警察缠着他。然而坦白地说,这种解释即使在理论上讲得

通,警察要把一个带有他签字的假声明公之于众实在是不大可能(即使有数桩这样的事发生

过)。

我们可以说,一个人有权害怕即便是不大可能发生的危险。还可以说,托马斯对自己的

笨拙恼火,想避开与警察的进一步接触,避免随之而来的孤立无助之感。我们还可以说,他

反正已经丢失了职业,小诊所里机械的阿斯匹林疗法与他的医学概念毫无关联。尽管如此,

他这样匆匆忙忙地作出决定,在我看来仍然是很奇怪的。这里是不是还深藏着什么别的东

西?深得逃离了他理智的东西呢?

托马斯通过特丽莎渐渐地喜欢起贝多芬来,但对音乐还是不甚了解。我怀疑他是否知

道,在贝多芬著名的“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这一主题之后,藏着一个真实的故事。

故事是这样的:一个叫德门伯斯彻的人欠了贝多芬五十个弗罗林金币。我们这位作曲家

长期来手头拮据,那天他提起这笔帐,德门伯斯彻伤感地叹了口气说;“非如此不可吗?”

贝多芬开怀大笑道:“非如此不可!”并且草草记下了这些词与它们的音调。根据这个现实

生活中的音乐动机,他谱写了一首四人唱的二重轮唱:其中三个人唱“Esmusssein,

esmusssein,ja,ja,ja,ja!”(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再由第四个人Сhā进来唱“HerausmitdemBeutel!”(拿出钱来!)

一年以后,这一音乐动机在他第135曲,也就是他最后一部四重奏的第四乐章里,作为

基本动机重现了。那时候,贝多芬已经忘记了德氏的钱,“非如此不可”取得了较之从前庄

严得多的情调,象是从命运的喉头直接吐出来的指令。用康德的话来说,连“早上好”一词

用适当的声音读出来,也能成为某种形而上命题的具体表现形式。德文是一种语词凝重的语

言。“非如此不可”不再是一句戏谑,它已成为“derschwergefassteEntschluss”(艰难或

沉重的决心)。

贝多芬把琐屑的灵感变成了严肃的四重奏,把一句戏谑变成了形而上的真理。一个轻松

的有趣传说变成了沉重,或者按巴门尼德的说法,积极变成了消极。然而,相当奇怪,这种

变化并不使我们谅讶。换一个角度看,如果贝多芬把他那四重奏的严肃变成关于德氏债款那

无聊玩笑般的四声二部轮唱曲,我们倒会感到震惊。假如他这样做了,那么他的做法例与巴

门尼德的­精­神相吻合,使重变成了轻,也就是,消极变成了积极!开始(作为一支未完成的

短曲),他的曲子触及伟大的形而上真理,而最后(作为一首成功的杰作),却落入最琐屑的

戏言?但我们再也不知道怎样象巴门尼德那样去思考了。

我感到,那严厉、庄重、咄咄逼人的“非如此不可”,长期以来一直使托马斯暗暗恼

火。他怀有一种深切的欲望,去追寻巴门尼德的­精­神,要把重变成轻。记得他生活的那一

刻,他与第一个妻子以及儿子完全决裂,也领受了父母对他的决裂,他得到了解脱。在整个

事情的最深层,他除了反抗自称为他沉重责任的东西,除了抵制他的“非如此不可”,除了

由此而产生的躁动、匆忙和不甚理智的举动,还能有什么呢?

当然,那是一种外在的“非如此不可!”是社会习俗留给他的。而他热爱医学的那个

“非如此不可”,则是内在的。他经历的磨难如此之多,内在的使命感越是强烈,导致反叛

的诱惑也就越多。

当一个医生,就意昧着解剖事物的表层,看看里面隐藏着什么。也许使托马斯离开外科

道路的,正是一种欲望,他想去探询“非如此不可”的另一面藏着些什么。换句话说,现在

他想知道当一个人抛弃了他原先视为使命的东西时,他的生活里还将留下一些什么,

这一天,他去报到。一位好脾气的女人,主管着布拉格全城的商店玻璃清洗和陈设事

宜。从他们见面起,他就面临着自己选择所带来的后果,各种具体而不可回避的现实问题。

他进入一种震惊状态,新工作开始的几天,都一直被这种震掠所缠绕。但一旦克服了新生活

中令人震惊的陌生感(大约有一周之久),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简直在享受一个长长的假日。

他于活可以无所用心,自得其乐。现在,他明白了人们(他通常可怜的人们)的快乐,全

在于他们接受一项工作时没有那种内在的“非如此不可”的强迫感,每天晚上一旦回家,就

把工作忘得­干­­干­净净。他第一次体会到其乐融融的无所谓,而不象从前,无论何时只要手术

台上出了问题,他就沮丧、失眠,甚至失去对女人的兴趣。他职业中的“非如此不可”,一

直象一个吸血鬼吸吮着他的鲜血。

现在,他拿着刷子和长竿,在布拉格大街上逛荡,感到自己年轻了十岁。卖货的姑娘叫

他“大夫”(布拉格的任何消息都不翼而飞,比以前更甚),向他请教有关她们感冒、背痛、

经期不正常的问题。看着他往玻璃上浇水,把刷子绑在长竿的一端,开始洗起来,她们似乎

有些不好意思。只要她们有机会摆脱开顾客,就一定会从他手里夺过长竿,帮他去洗。

托马斯主要是为大商店­干­活,也被头头遣派去为一些私人客户服务。此时的人们,还在

以群情振奋的一致团结,来反抗对捷克知识分子的大规模迫害。托马斯以前的病人一旦发现

他正在靠洗窗子为生,往往就打电话点名把他请去,然后用香槟或一种叫斯利沃维兹的酒款

待他,给他签一张十三个橱窗的工单,与他叙谈两小时,不时为他的健康­干­杯。托马斯于是

就能以极好的心情朝下一家客户或另一家商店走去。也正是在这个时刻,占领军军官的家属

一批批在这片土地上四处定居,警务人员代替了被撤职的播音员从收音机里播出不祥的报

道,而托马斯在布拉格大街上晕晕乎乎地前行,从一个酒杯走向另一个酒杯,如同参加一个

又一个酒会。这是他伟大的节日。

他又回到了单身汉的日子。特丽莎在他的生活中突然不存在了,唯一能与她见面的时间

就是半夜她从酒吧回来之后,当时他迷迷糊蝴半睡半醒,或者是早晨,轮到她迷迷糊糊半睡

半醒,他却要急着去上班。每个工作日,他都有属于自己的十六个小时,一块没有料想到的

自由天地。从他少年时开始,这种自由天地就意昧着女人。

朋友曾问他这一辈子搞过多少女人,他尽量回避这个问题,被进一步追逼,就说:“好

啦,两百个左右吧。”朋友中的羡慕者说他吹牛,他用自卫的口气说:“这不算怎么多。现

在我已经同女人打了二十五年交道了。用两百除二十五,你看,一年才八个新的女人,不算

多,对不对?”

与特丽莎成家以后,他这种生活方式有所束缚。安排上有些麻烦是必然的,他不得不强

迫自己把­性­活动压缩到一段有限的时间之内(从手术室到家里之间)。他­精­密地充分利用了那

段时间(如一位山民充分利用自己有限的土地),但与现在突然赐予他的十六个小时相比,那

段时间简直不值一提。(照我说,十六小时中他用来擦洗橱窗的八个小时里,周围都是新的

女招待、家庭主­妇­,以及女职员,她们每一个人都代表着一次潜在的­性­活动约定。)

他在她们中间寻找什么呢?她们的什么东西吸引着他?难道Zuo爱不仅仅就是永远重复同

一过程吗?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总有一些细微末节是想象不到的。当他看到一个穿着衣服的女人

时,能自然地多多少少想象出她­祼­体的样子(他作医生的经验更丰富了他作情人的经验),但

这种近似的意念与准确的现实之间,有一道无法想象的鸿沟,正是这点空白使他不得安宁。

而且,他追求不可猜想的部分并不满足于­祼­体的展露,它将大大深入下去:她脱衣时是什么

姿态?与她Zuo爱时她会说些什么?她将怎样叹气?她在Gao潮的那一刻脸会怎样变形?

这就是独一无二的“我”,确实隐藏在人不可猜想的部分。我们所能想象的只是什么使

一个人爱另一个人,什么是人的共同之处。这各自的“我”正是与这种一般估计不同的地

方,也就是说,它不可猜测亦不可计算,它必须被揭示,被暴露,被征服。

托马斯在最近十年来的医务实践中,专门与人的大脑打交道,知道最困难的就莫过于攻

克人类的这个“我”了。希特勒与爱因斯坦之间,普列汉诺夫与索尔仁尼琴之间,相同之处

比不同之处要多得多。用数字来表示的话,我们可以说有百万分之一是不同的,而百万分之

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都相同类似。

托马斯着迷于对这百万分之一的发现与占有,把这看成自己迷恋的核心。他并非迷恋女

人,是迷恋每个女人身内不可猜想的部分,或者说,是迷恋那个使每个女人Zuo爱时异于他人

的百万分之一部分。

(这里,也许还可以说,他对外科的激|情和他对女人的激|情是同为一体的。即使对情

­妇­,他也从末放下过想象中的解剖刀。他既然渴望占有她们体内深藏的东西,就需要把她们

剖开来。)

当然,我们也许可以问,为什么他从­性­面不从其它方面来探寻这个百万分之一呢?为什

么不——比方说,从女人的步态、烹饪特点或艺术趣味上去找这种区别呢?

可以肯定,这百万分之一的区别体现于人类生存的各个方面,但除了­性­之外,其它领域

都是开放的,无须人去发现,无须解剖刀。一位女人吃饭时最后想吃­奶­酪,另一个厌恶花

菜,虽然每一个人都会表现自己的特异,然而这些特异都显得有点­鸡­毛蒜皮,它提醒我们不

必留意,不可指望从中获得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只有­性­问题上的百万分之一的区别是珍贵的,不是人人都可以进入的领域,只能用攻克

来对付它。就在离现在的五十年前,这种形式的攻克还得花费相当的时间(数星期,甚至数

月!),攻克对象的价值也随攻克时间的长短成比例增长。即使今天,攻克时间已大大减

少,Xing爱看起来仍然是一个保险箱,隐藏着女人那个神秘的“我”。

所以,不是一种求取欢乐的欲望(那种欢乐如同一份额外收入或一笔奖金),是一种要征

服世界的决心(用手术刀把这个世界外延的躯体切开来),使托马斯谴寻着女人。

10

追求众多女­色­的男人差不多都属两种类型。其一,是在所有女人身上寻求一个女人,这

个女人存在于他们一如既往的主观梦想之中。另一类,则是想占有客观女­性­世界里无穷的种

种姿­色­,他们被这种欲念所诱惑。

前者的迷恋是抒情­性­的:他们在女人身上寻求的是他们自己,他们的理想,又因为理想

是注定永远寻求不到的,于是他们会一次又一次失望。这种推动他们从一个女人到另一个女

人的失望,又给他们曲感情多变找到了一种罗漫蒂克的借口,以至于不少多情善感的女人被

他们的放纵追逐所感动。

后者的迷恋是叙事­性­的,女人们在这儿找不到一点能打动她们的地方:这种男人对女人

不带任何主观的理想。对一切都感兴趣,也就没有什么失望。这种从不失望使他们的行为带

上了可耻的成分,使叙事式的女­色­追求给人们一种欠帐不还的印象(这种帐得用失望来偿

还)。

抒情­性­的好­色­之徒总是追逐同一类型的女人,我们甚至搞不清他什么时候又换了一个情

人。他的朋友们老是把他的情人搞混,用一个名字来叫她们,从而引起了误会。

叙事­性­的风流老手(托马斯当然属于这一类),则在知识探求中对常规的女­性­美不感兴

趣,他们很快对此厌倦,也必然象珍奇收集家那样了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感到有些不好

意思,为了避免朋友们的难为情,他们从不与情­妇­在公众场合露面。

托马斯当了差不多两年的窗户擦洗工。这天他被派去见一位新主顾,对方奇特的面容从

他一看见她起,就震动了他。尽管奇特,也还算周全,将就将就,没有超出一般允许的范围

(托马斯对奇特事物的兴致与费利尼对鬼怪的兴致不一样):她非常高,比他还高出一截,不

同寻常的脸上有修长细窄的鼻子。恐怕不能说那张脸是有吸引力的(人人都会抗议!),也不

能(至少在托马斯眼中)说它毫无吸引力。她穿着便裤和白­色­罩衫,象一个长颈鹿、锻,以及

机敏男孩的奇怪化合体。

她久久地、仔细地、探寻地盯着他,眼中不乏嘲意的智慧闪光。“请进,大夫,”她

说。

他意识到她知道自己是谁,但不想有所表示,问:“水在哪里?”

她打开了浴室的门。他看见了一个洗脸盆、一个浴盆以及肥皂盒;在脸盆、浴盆与盒子

前面,放着粉红­色­的小地毯。

又象鹿又象鹊的女人微微一笑,挤了一下眼,话里象是充满了反语或暗示。

“浴室都归你所有,你可以在那里随心所欲做一切事。”她说。

“可以洗个澡吗?”托马斯问。

“你喜欢洗澡?”她问。

他往自己的桶里灌满热水,走进起居室。“你想叫我先从哪里动手?”

“随你的便。”她耸了耸肩。

“可以看看其它房子的窗户吗?”

“你想到处都瞧瞧罗?”她的笑似乎在暗示,洗玻玻仅仅是她毫无兴趣的一个古怪念头

而已。

他走进隔壁的房子,这间卧室里有一个大窗子,两张挨在一起的床,墙上有一幅画,是

落日与白样树的秋景。

他转回来,发现桌上放着一瓶开了盖子的酒以及两只酒杯:“在你开始大­干­以前,来点

小东西提提神怎么样?”

“说实在的,我对小东西不介意。”托马斯在桌子旁坐下。

“能看看人们怎么过日子,你一定觉得有趣吧?”她说。

“我不能抱怨。”托马斯说。

“所有的妻子都一个人在家里等你。”

“你是说那些老­奶­­奶­,老岳母。”

“你不想你原来的工作吗?”

“告诉我,你怎么了解到我原来的工作?”

“你的老板喜欢吹捧你哩。”鹤女人说。

“这一次罢了!”托马斯显得惊讶。

“我给她打电话说要洗窗户,她问我要不要你,说你是被医院赶出来的著名外科医生。

这样,很自然,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你有一种敏感的好奇心。”他说。

“这样明显吗?”

“看你眼睛的用法。”

“我眼睛怎么啦?”

“你眯眼,随后,就有问题要问。”

“你的意思是不想应答?”

多亏她,谈话一开始就是心旷神怡的调情。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与外部世界无关,都是内

趋的,有关他们自己。谈及他和她可以触知的东西,没有什么比触摸­性­的补充更简单明白

了。于是,托马斯提到她眯眼时,在她眼上摸了一下,她也在他的跟上摸了摸。不是一种本

能的反应,看来她是有意设置了一种“照我做”的游戏。他们面对面地坐下,两个人的手都

顺着对方的身体摸下去。

直到托马斯的手触到了她的下­体­,她才开始拒绝,他还猜不透她到底有几分认真。现在

时间已经过去一大截了,十分钟以后他得去另一位主顾家。他站起来,说他不得不走了。

她的脸红红的:“我还得填那张工单呀。”

“我什么也没做。”他反驳道。

“都怪我。”她用一种温和而纯真的嗓音慢慢地说,“我想,我只好再约你来一次,让

你完成我没让你­干­的话。”

托马斯拒绝把单子交给她签字,她似乎在乞求施舍,对他甜甜地说:“给我,好吗?”

又眯了眯眼,加上两句,“反正我也没付这笔钱,是我丈夫给的,你也没得这笔钱,是国家

得了。这笔交易跟咱们俩谁也没关系。”

11

既象鹿又象鹤的女人有一种奇怪的不谐凋,不时激起他的回想:她的调情与腼腆结合,

千真万确的­性­欲被嘲弄的微笑抵消,公寓的粗俗一般和主人的独特不凡相对照。要是与她做

爱,她是什么样子呢?他尽力去揣度却无法想象出来,几天来他老想着这件事。

应她的召唤,他第二次去她那儿。酒和杯子都在桌上等着。这一次,一切都自动地进

行。不一会,儿,他们便在卧房里面对面地站着接吻(那里,墙上画中的太阳正落在自掸树

上)。他给她下达自己的标准口令:“脱!”她不但不服从,而且反过来命令:“不,你先

脱。”

他被顶了回来,对这样的反应很不习惯。她开始解开他罩衣的扣子。“脱”的命令下达

好几次(伴随着喜剧­性­的失败)之后,他终于被迫接受妥协。根据他上一次来访时她制订的游

戏规则(“照我做”),她脱掉他的裤子,他脱掉她的裙子,然后她脱掉他的衬衣,他脱掉她

的罩衫,直到最后他们都赤­祼­­祼­地站着。他把手放在她湿润的荫部,他突然感到自己身体的

同一部位上也有她的指触,对方象镜子一样准确地模仿着自己的动作。

如我所述,他已熟知了将近两百名­妇­女(加上他当窗户擦洗工期间为数可观的新人选),

但他还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女人,比他还高,朝他眯眼睛,还用手摸他的­肛­门。为了压住自己

的难堪,他把她按倒在床上。

他的动作如此急促,使她毫无戒备。她那高塔一般的骨架仰面躺下时,他从她脸上红­色­

的斑点中,看到了失去平衡以后害怕的表情。现在,他站在她上方了,一把托住她的膝下,

把她叉开的双腿微微向上举起。那双腿猛一看去,就象一个战士举起双臂对着瞄准他的枪筒

投降。

笨拙加热情,热情加笨拙——托马斯被它们弄得亢奋以极。他久久地跟她于,不时仔细

地察看她那有红­色­斑点的脸,看一个女人被绊翻后倒落时的恐惧表情,那无可仿制的表情顷

刻间早已把亢奋传人他的大脑。

他去浴室洗洗,她跟着进去,并罗罗嗦嗦地解释肥皂在哪里,海绵在哪里,怎样放热

水。他很惊奇她把如此简单的事也弄得如此繁琐。最后,他不得不对她说,他完全明白一

切,示意对方让自已一个人留在浴室里。

“你不愿意让我呆在这儿看看你吗?”她乞求。

他终于把她弄了出去。他洗完身子,把尿拉在盆子里(捷克医生们的标准程序),感到她

在浴室外面前前后后地跑来跑去,想找一个破门而入的法子。他把水关掉,整个寓所突然安

静了。他感到自己被人注视着,差不多可以断定,浴室门上的某个地方有一个窥视孔,她那

漂亮的眼睛正眯缝着看进来。

他心境极佳地告辞走了,极力想把她的要素存入记忆,把这种记忆归纳为一个化学公

式,用以界定她的特质(她那百万分之一的不同之处)。其结果是得出了这个由三个已知项组

成的公式:

I)笨拙加热情。

2)失去平衡地倒下之后脸上的恐镇表情以及

3)双腿举在空中,象一个士兵对着枪筒举起投降的双臂。

回想了这几条,他感到快乐,象是获得了这个世界的另一些点点滴滴,用他想象中的解

剖刀,又在宇宙那无际的天幕上划了一刀。

12

差不多是同时,他还有如下经历:每天半夜之前,他在某位老朋友提供的一间房子里,

与一位年轻女人会面。一两个月之后,她向他提起以前他们见面的事:当时外面正是雷雨交

加,他们在窗子下面的一张小地毯上Zuo爱,一直­干­到风暴平息。那真是难以忘怀的美妙!

托马斯给震惊了。是的,他记得与她在地毯上Zuo爱(他的朋友睡在一张托马斯发现极不

舒服的窄沙发上),但他完全忘记了风暴!这太奇怪了。他能回想起他们每次在一块几时的

情景,甚至能牢牢记住每一次Zuo爱的方式(她不愿意他从后面于她),他记得他们交合时她讲

的好些事(她总是要他搂住她的ρi股,不要老看着她),他甚至还记得她­内­裤的式样,而风暴

却无影无踪。

对于每一次­性­经历,他的记忆只录下了­性­征服中那险峻而窄狭的通道:第一声言语挑

逗,第一次触模,第一件她对他和他对她说的畏亵之事,以及被对默许和有时遭到反对的小

小的­性­反常行为。他(几乎是学究式地)把其他一切从记忆中排斥出去,甚至记不起自己与这

位或那个女人是在什么地方第一次见面,如果这事发生在他­性­进攻之前的话。

年轻姑娘继续谈着风暴,向往地笑了。他惊奇地望着她,心中油然生出某种近乎羞愧的

东西:她经历了美好的事情,他却未能与她共同体验。对那场夜晚风暴的两种反应和记忆方

式,明的标明了爱情与非爱情。

我不希望,“非爱情”这个词使人联想到他对那年轻姑娘采取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也

就是按现在的说法,把她看成一个­性­器具。相反,他非常喜欢她,珍视她的­性­格与智慧,愿

意在她需要的时候去帮助她。他不是那种在她面前厚颜无耻的人。但这是他的记忆,不为他

自已知道的记忆,把她从爱情的领域中排斥掉了。

人脑中看样子具有一块我们可以称为诗情记忆的区域。那里记下来诱人而动人的一切,

使我们的生命具有美感。从他遇到特丽莎起,再没有女人有权利在他大脑的那一区域中留下

一丝印痕。

特丽莎占据着他的诗情记忆区,象一位暴君消灭掉了其他一切女人的痕迹。这是不公正

的,那位与他在暴雨之夜的小地毯上Zuo爱的姑娘,一点也不比特丽莎缺乏待意。她叫着:

“闭上眼!搂着我的ρi股!把我搂紧!”她不能忍受托马斯于她的时候睁着眼睛,专注而敏

锐地盯着她;不能忍受他的身子总是在她上方那样微微弓起,从不压在她的皮肤上。她不希

望他研究她。把对方带进那神奇的爱流里,也许只有闭上眼睛才能做到。她拒绝趴在地上,

其原因就是那种姿势使他们的身体根本接不到一起,而他却可以从几码远的地方来观察打量

她。她恨那距离,要与他合为一体。正因为如此,她冲着他瞪眼,坚持说自己没有Gao潮,尽

管地毯已经明显地湿漉漉的了。她还是说:“我不是指快感,是指幸福,没有幸福的快感算

不了快感。”换句话说,她是在敲打他诗情记忆的大门。但门是关闭的,他的诗情记忆里没

有她的位置,她的位置只是在地毯上。

在他与其他女人冒险活动完全不存在的那一点上,才开始了他与特丽莎的冒险。那是推

动他一次次征服的职责之外的某种东西。他无意揭示特丽莎身上的什么,她也用不着揭示地

来到他面前。他在能抓住想象中的解剖刀之前,在剖开这个世界的屈服之躯以前,就与她做

爱了。在她开始想知道他们Zuo爱时她会是什么样子之前,他就爱上她了。

他们的爱情故事是后来才开始的:她病了,他不能象对别人那样把她送回家。她睡在他

床上时,他跪在她身边,意识到是什么人把她放在草篮里顺水漂来。我以前说过,比喻是危

险的。爱情始于一个比喻,这就是说,当一个女人往我们的诗情记忆里送入第一个词,这一

刻便开始了爱情。

13

最近,她又一次进入了他的大脑。一天早晨,她和往常一样取牛­奶­回家时,站在门道

里,怀里揣着一只用她的红头巾包着的乌鸦,那样子就象吉普赛人抱着自己的小孩。他总忘

不了:就在她的脸旁,乌鸦极为哀怨地嘴向上翘着。

她发现有人用象哥萨克活埋俘虏一样的方式把乌鸦埋了半截。“是孩子们于的。”她的

话不光是陈述事实,还流露出一种意料不到的对人们总的深恶痛绝。这使他想起不久前她对

他讲的话来:“我开始感谢你了,你没想要孩子。”

随后,她向他抱怨,说有个男人老在她工作时找麻烦,还抓住她脖子上廉价的项链,说

她只有靠额外的卖­淫­收入才买得起那东西。她对此极为心烦意乱。也许过分认真了,托马斯

想。他突然觉得难过,近两年来他能见到她的时候是何其少,他几乎没有机会握住她的手使

之停止颤抖。

他第二天早晨去于活,脑子里还牵挂着特丽莎。给玻璃擦洗工分配工作的文人说,一位

私人顾主坚持点名让托马斯去。托马斯不想去,担心又是另外某个女人,此刻他的心让特丽

莎完全占据着,没有冒险的兴致。

打开门”他松了一口气。面前是一位高个头、背有点驼的男人,下巴大大的,看上去似

乎有些面熟。

“请进。”那人笑着把他让进屋。

还有个青年人站在那里,脸­色­红亮,望着托马斯试图笑一笑。

“我想,没有必要让我给你们两位作什么介绍吧。”那男人说。

“当然,”托马斯仍然笑着,把手伸向那年轻人。这是他的儿子。

接下来,只等着大下巴的人介绍他自己了。

“我看你好面熟!”托马斯说,“对了,现在对上号了。就是那名字。”

他们在一张小会议桌一般的桌子旁边坐下来,托马斯意识到对面的两个男人都是自己过

失的产物,他的第一个妻子迫使他养下了这位少年的,而他被警察审讯时,对这位老者的尊

容作过描绘。

为了理清思绪,他说:“好了,你们要我先洗哪个窗户?”

那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很明显,事情与窗户无关。他们不是叫他来洗窗户的,只是设了个骗他来的圈套。他从

没与儿子谈过话,这还是第一次与他握手。他只是熟悉儿子的面容却无意了解其它。他所关

心的是,他对儿子知道得越少越好,但愿双方都这么想。

“好画,不是吗?”那编辑指着托马斯对面墙上一幅镶框的大宣传画说。

托马斯这才扫了那屋子一眼。四壁都接着有趣的画,大多数是照片和宣传画。编辑挑出

的那张曾经登在1969年入侵者封闭他们报纸前的最后一期上。那张画模仿了1918年苏联国

内战争征兵时的一张著名宣传画,画上有一个士兵,帽子上戴着红五星用分外严峻的眼神直

瞪瞪地盯着你,将食指指向你。原画的俄文标题是:“公民,你加入了红军吗?”取而代之

的捷文标题是:“公民,你在两千宇宣言上签了名吗?”

真是个绝妙的玩笑。“两千字宣言是1968年布拉格之春中第一个光荣的宣言,呼吁着

当局的激进民主化。开始只有一些知识分子签名,后来其他人也出来要求签名,最后签名的

人太多,就没法统计人数了。红军侵占他们国土之后,发动了一系列的政治清洗运动,每个

公民都回答一个问题:“你在两千字宣言上签了名吗?”承认自己签了的人,都被立即解

雇。

“是张好画,”托马斯说,“我记得很牢”。

“但愿那位红军没有在听我们的话。”编辑笑着说。

然后,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继续说:“尽管我们认真对付,但这不是我的公寓,是我

一位朋友的。我们不能绝对地确认警察在偷听我们,有可能而已。如果请你到我那里去,就

可以打包票了。”

他又换了一种开玩笑的语调:“可照我看来,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以藏藏掩掩的。想想

看,它今后对捷克未来的历史学家们不知道会带来多少好处哩。捷克所有知识分子的所有活

动,都在警察局的档案夹中记录在案!你知道那些史传文学家们:象伏尔泰、巴尔扎克,或

者托尔斯泰,他们要费多大的劲去重新构想人们­性­生活的细节吗?捷克作家们不存在这样的

问题,一切都记在录音带上,包括每一声最后的叹息。”

他转向墙中那想象的麦克风,用洪亮的声音说:“先生们,象以前一样,我想借此机会

鼓励你们努力工作,我谨代表我自己以及所有未来的历史学家向你们表示感谢。”

他们三个人一场好笑,编辑又讲了他们报纸怎么被查禁的经过,讲了那位设计这张宣传

画的画家现在在于什么,还有其他捷克画家、哲学家以及作家们的处境。入侵之后,他们都

下放改行,成了窗户擦洗工,停车场看守员,守夜的,公共楼宅烧锅炉的,或者最好的——

通常得有门路——出租车司机。

编辑说得满有风趣,但托马斯还是想着自己的儿子,不能集中­精­力听。他记得最近两个

月内他老在街上从自己身边走道。显然,这些相遇并非偶然。他绝对没有料到他竟会和一位

受迫害的编辑在一起。托马斯的前妻是一个正统的共产主义者,托马斯自然会设想他儿子是

在她的影响之下。他对儿子一无所知。当然,他可以问问儿子他与母亲的关系怎么样,但他

觉得当着第三者的面这样问不够得体。

最后,编辑讲到问题的关键了。他说,越来越多的人仅仅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便无缘无

故地被送进了监狱,他的结论是:“所以,我们决定要做点什么。”

“你们究竟要做什么?”托马斯问。

他的儿子替对方回答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儿于说话,惊奇地注意到他说话结结巴巴。

“根据我们的消息来源,”他说,“政治犯受到了,非常粗暴的虐待,有几个,处境险

恶。我们,决定起草一份请愿书,由捷克最重要的知识分子,签名。这些人物,还算得上,

什么的。”

不,事实上这还不只是结结巴巴,比口吃更严重。他越讲越慢,无论有意与否,发每个

字音都用重读,或者用最强音。他自己显然也感到了这一点,两额还未恢复到原有的苍白,

又涨得绯红。

“你们叫我来,让我参谋一下我那一行的可能人选吗?”托马斯问。

“不,”编辑笑了,“不是要你参谋,我们要你签名!”

他又一次得意了!又一次自得地感到人们还没有忘记他是个医生。他表示推辞,仅仅是

出于谦让:“等等,光凭他们把我踢出来,并不能说明我是个著名医生呵!”

“你为我们报纸写过稿,我们是不会忘记的。”编辑又朝托马斯微笑。

“是的。”托马斯的儿子欣然地叹了一口气,托马斯可能没有察觉。

“我看不出,我的名字出现在请愿书上会帮助你们的政治犯。让那些与当局没有冲突过

的人签名,也许会好一些。那些人起码对当权者们还有些影响。是不是?”

编辑笑了;“当然是这样。”

托马斯的儿子也笑了,是一种谙熟世事者的笑:“唯一困难的,是他们绝不会签名!”

“这倒不是说,我们不去跟他们周旋,或者说我心肠好得怕他们难堪,”他笑了,“你

该听听他们找出的借口,稀奇古怪!”

托马斯的儿子笑着表示赞成。

“当然,他们开始都表示同意我们,完全站在这一边。”编辑继续说,“他们说,只是

需要一个不同的方式,更慎重,更理智,更周全。他们对签名怕得要命,不签呢,又担心我

们瞧不起。”

托马斯的儿子和编辑一起笑了。

编辑交给托马斯一张纸,上面短短几行,用一种较为客气的方式,呼吁共和国主席赦免

所有的政治犯。

托马斯飞快地运转着思绪。赦免政治犯?就靠这些被当局抛弃了的人(他们自己就是潜

在的政治犯)对主席提出要求?即便当局碰巧有赦免政治犯的计划,这样的请愿书,唯一结

果也只能是适得其反!

他儿子打断了他的思路,“重要的,是要指出,在这个国家仍有一帮人没有被吓住。大

家都表明立场。把麦子与麦壳,分别清楚。”

不错,不错,托马斯想,可那与政治犯们有什么关系呢?你要求赦免也好,要分清麦子

与麦壳也好,这不是一码事。

“骑墙吗?”编辑问。

是的,他是在骑墙观望,只是不敢这么说。墙上有一幅画,士兵威胁地指着他说:“你

对参加红军犹豫不决吗?”或者说:“你还没有在两千字宣言上签名吗?”或者说:“你在

两千字宣言上签过名吗?”或者说:“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在赦免请愿书上签名吗?!”不

论这个士兵怎么说,反正是在威胁。

编辑刚刚已经说了,有些人同意赦免政治犯,却又提出千万条理由来反对在请愿书上签

名。在他看来,他们的理由只是许许多多的借口而已,都是怯懦者的烟幕弹。那托乌斯还能

说什么呢?

他终于用笑声打破了沉默,指着墙上的宣传画:“有这个当兵的逼我,问我签还是不

签,我不可能想清楚了。”

于是,三个人又笑了一阵。

“好了,”托马斯笑过以后说,“我想想吧,过几天我们还能碰碰头吗?”

“什么时候都可以,”编辑说,“不幸的是,请愿书等不了,我们打算明天就将它递交

主席。”

“明天?”托马斯突然想起那位递给他声明书的胖警察,与这位大下巴编辑没什么两

样,人们都是试图让他在一份不是自己写的声明上签名。

“没有什么要想的。”儿子的话虽然咄咄逼人,语调却近乎祈求。现在,他们双双对视

着,托马斯注意到孩子全神贯注时上嘴­唇­的左角微微翘起,这正是自己平常从镜子里看胡须

是否刮­干­净了时,在自己脸上看到的一种表情。从其他人脸上发现这一点,使他感到不安。

当父母与自己的孩子在一起度过孩子的童年时,他们会慢慢习惯这种相似­性­,他们会觉

得这些太平常了,如果他们中断这种相似以后再回头想到这些,或者还会觉得有趣。但托马

斯有生以来是第一次与儿子谈话!他还不习惯与自己这张不相称的嘴巴面对面地坐在一起!

试想你有一条断臂移植在别人身上,试想那人就坐在你对面,用你的手臂冲着你打手

势,你一定会死死盯着那手臂如同见了魔鬼。即使那是你自己的、心爱的手臂,它接触你的

可能想必会使你魂飞魄散!

“你不站在受迫害的一边吗?”他儿子补充说。托马斯突然明白了,他们所演的这一幕

中,要害所在不是政治犯的赦免,而是他与儿子的关系。他签字,他们的命运就联系在一起

了,托马斯多多少少得尽责地与他友好;不签字呢,他们的关系就会象以前一样不存在。不

取决于儿子的意志也不取决于他的意志,儿子会因为他的懦弱而拒绝承认他。他处在一种棋

场败局的境地,—无法回避对方的将军,将被迫放弃这一局。他签与不签都没有丝毫区别。

这对他的生活或者对那些政治犯们,都不能改变什么。

“拿来吧。”他接过那张纸。

14

似乎是要报偿他的决定,编辑说:“你写的那篇俄狄浦斯的文章真是妙。”

儿子把笔递给他,又加上一句:“有些思想,象炸弹一样有力。”

编辑的赞许使他高兴,但儿于的比喻使他感到不自然而且不适当:“不幸得很,受害者

就我一个,”他说,“多亏了这些思想,我再也不能给我的病人做手术了。”

话语听起来很冷,甚至含有敌意。

编辑显然是希望缓和这种不协调的语气,带有歉意地说:“可是,想想吧,你的文章拯

救了所有的人!”

从孩童时代起,托马斯就把“拯救”这个词与一样东西相联系,只与这一样东西相联

系:医药。文章如何能够救人?这两个人极力要使他接受的,就是要把他整个一生归结为单

是一个关于俄狄浦斯的小小观点,甚至归结得更少一些:冲著当局吐一个简单的字,

“不!”

“也许它救了人,也许它没有,”他说(声音仍是冷冷的,虽然自己也许没有意识到),

“但作为一个医生,我知道我救过几条命。”

又沉默了下来。托马斯的儿子打破沉默:“思想,也能拯救­性­命。”

托马斯从孩子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嘴,心想,看着自己的嘴结结巴巴是多么奇怪。

“你知道,你写得最好的,是什么吗?”孩子继续说,而托马斯只能看到他说话付出的

努力。“你对妥协的拒绝,你那些,我们都已开始失去了的,善恶分明。我们一点儿都不知

道,内疚意昧着什么。杀人犯的借口,是母亲不爱他们。可是,你突然出来说:没有什么借

口。没有人的灵魂和良心,比俄狄浦斯,更纯洁,他明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就自己惩罚了

自已。”

托马斯把视线从儿子的嘴上拉开,努力想投向那编辑。他有些恼怒了,象是跟他们争辩

起来:“但这统统是误解!善恶的分野彻底给搞混了。我也不是存心要惩罚什么人。惩罚那

些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的人是野蛮的,而俄狄浦斯的神话是美的,但把它弄成这个样……”

他有很多话要说,但突然记起这地方也许安装了窃听器。他没有丝毫野心要让未来的历史学

家们来广征博引,只害怕被警察局寻章摘句。这不正是他们要从他这儿得到的么?不正是对

那篇文章的谴责吗?他不愿意把这一思想从自己嘴里喂给他们。除此之外,他还知道在这个

国家里,任何时候都可能把任何人的任何事拿去广播。他闭了嘴。

“我想知道,是什么东西使你改变了主意。”编辑说。

“我想知道的是,原先是什么东西使我写了个东西。”托马斯马上想起来了:她象一个

放在草篮里的孩子,顺水漂到了他的床边。是的,他因此才拿起了那本书,追随那些罗慕路

斯、摩西以及俄狄浦斯的故事。现在,她又与他在一起了,他看见她用红头巾把乌鸦包起来

拥在胸前。她的幻象使他平静下来,似乎在告诉他,特丽莎还活着,与他住在同一座城市

里,其他什么都是无所谓的。

这回是编辑打破了沉默:“我懂了。我毕竟也不喜欢那种惩罚观念。”他笑着补充,

“我们不是为了惩罚而呼吁惩罚,是要用惩罚来消灭惩罚。”

“我知道。”托马斯说。几秒钟之后,他可能就要做一件很高尚的事,却是完全、绝对

毫无用处的事(因为这不能帮助政治犯),还是一件使他不高兴的事(因为这是那两个人压着

他­干­的)。

“签字是你的责任。”他儿于几乎是在恳求。

责任?他儿子向他提起责任?这是任何人能向他使用的最糟糕的字眼!再一次,特丽莎

的幻影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记起特丽莎用手臂抱着那只乌鸦,记起她前天曾被一位密探勾

引,记起她的手又开始颤抖。她老了,她是他的一切。她,六个偶然­性­的产物;她,那位主

治大夫坐骨神经痛带来的果实;她,他所有“非如此不可”的对立面——是他唯一关心的东

西。

为什么竟然去想什么签还是不签?他的一切决定都只能有一个准则:就是不能做任何伤

害她的事。托马斯救不了政治犯,但能使特丽莎幸福。他甚至并不能真正做到那一点。但如

果他在请愿书上签名,可以确信,密探们会更多地去光顾她,她的手就会颤抖得更加厉害。

“把一只半死的乌鸦从地里挖出来,比交给主席的请愿书重要得多。”他说。

他知道,他的话是不能被理解的,但能使他玩味无穷。他感到一种突如其来、毫无预料

的陶醉之感向他袭来。当年他严肃地向妻子宣布再不希望见到她和儿子时,就有这种相同的

黑­色­阔醉。他送掉那封意昧着断送自己医学事业的文章时,就有这种相同的黑­色­陶醉。他不

能肯定自已是否做对了,但能肯定他做了自己愿意做的事。

“对不起,”他说,“我不签名。”

15

几天后,他从报纸上读到了有关请愿书的一些文章。

当然,那些文章里,没有一个字提及它是在彬彬有礼地呼吁释放政治犯。没有一份报纸

引用那篇短文的只言片语。相反,它们用大量的篇幅,用含混的恐吓之词,谈着一份旨在为

一场新的反社会主义运动奠定基础的反政府宣言。它们还列举了所有的签名者,每个人名下

都伴有使托马斯起­鸡­皮疙瘩的诽谤与攻击。

这并非出人意外。任何不是当局组织的公开活动(会议、请愿、街头聚众),都理所当然

地视为非法,所有参与者都会陷入危险,这已成为常识。但是,也许这会使托马斯对自己没

有为请愿签名更加感到歉疚。他为什么没有签?他再也记不起是什么原因促成了他的决定。

我再一次看见他,象小说开头时那样出现在我跟前:他站在窗前,目光越过庭院落在那

边的墙上。

这就是产生他的意象。我前面指出过,作品中的人物不象生活中的人,不是女人生出来

的,他们诞生于一个情境,一个句子,一个隐喻。简单说来那隐喻包含着一种基本的人类可

能­性­,在作者看来它还没有被人发现或没有被人扼要地谈及。

但是,一个作者只能写他自己,难道不是真的吗?

穿越庭院的凝视以及不知所措的茫然;热恋中的女人听到自己胃里顽固的咕咕声响;缺

乏意志抛弃自己背叛魔途的背叛;伟大进军中与人们一起举起的拳头;在暗藏的窃听器前的

智慧表演——我知道这一切情境,我自己都经历过,但这一切未能产生我提纲勾勒中和作品

描绘中的人物。我小说中的人物是我自己没有意识到的种种可能­性­。正因为如此,我对他们

都一样地喜爱,也一样地被他们惊吓。他们每一个人都已越过了我自己固定的界线。对界线

的跨越(我的“我”只存在于界线之内)最能吸引我,因为在界线那边就开始了小说所要求的

神秘。小说已不是作者的自白,是对人类生活——生活在已经成为罗网的世界里——的调

查。但是够了,让我们还是回到托马斯吧。

他一个人在公离里,目光越过庭院,落在对面那幢建筑的脏墙上。他想念那高个;驼背

以及大下巴的编辑,还有他的朋友们。他并不认识他们,他们甚至从未进入他的生活圈子。

他感到自己仿佛刚在火车月台上碰到一位漂亮女人,还来不及跟她说什么,她就步入卧车

厢,去了伊斯坦布尔或里斯本。

他再一次极力想着自己应该怎么办。他尽了最大的努力排除每一点感情上的因素(比如

他对那位编辑的崇拜以及儿子给他的恼怒),但仍然拿不定主意,究竟该不该在他们给的文

件上签名。

万马齐喑时的大声疾呼是对的吗?是的。

从另一方面讲,为什么报纸提供这么多篇幅对请愿书大做文章呢?新闻界(全部由国家

­操­纵)毕竟可以保持沉默,没有比这更明智的了。他们把请愿书大肆张扬,请愿书随即被统

治者玩于股掌之中!真是天赐神物,为一场新的迫害浪潮提供了极好的开端和辩解词。

那么他该怎么办?签还是不签?

用另一种方式提出问题就是:是大叫大喊以加速灭亡好呢,还是保持沉默得以延缓死期

强呢?

这些问题还有其他答案吗?

他又一次回到了我们已经知道的思索:人类生命只有一次,我们不能测定我们的决策孰

好孰坏,原因就是在一个给定购情境中,我们只能作一个决定。我们没有被赐予第二次、第

三次或第四次生命来比较各种各样的决断。

在这一方面,历史与个人生命是类似的。捷克只有一部历史,某一天它将象托马斯的生

命一样有个确定的终结,不再重复。

1618年,捷克的各阶层敢作敢为,把两名高级官员从布拉格城堡的窗子里扔了出去,

发泄他们对维也拉君主统治的怒火。他们的挑衅引起了三十年战争,几乎导致整个捷克民族

的毁灭。捷克人应该表现比勇气更大的谨慎么?回答也许显得很简单:不。

三百二十年过去了,1938年的慕尼黑会议之后,全世界决定把捷克的国土牺牲给希特

勒。捷克人应该努力奋起与比他们强大八倍的力量抗衡吗?与1618年相对照,他们选择了

谨慎。他们的投降条约导致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继而丧失自己的民族自主权几十年,或者甚

至是几百年之久。他们应该选择比谨慎更多的勇气吗?他们应该怎么办呢?

如果捷克的历史能够重演,我们当然应该­精­心试验每一次的其他可能­性­,比较其结果。

没有这样的实验,所有这一类的考虑都只是一种假定­性­游戏。

EinmalistKeinmal。只发生一次的事,就是压根儿没有发生过的事。捷克人的历史不会

重演了,欧洲的历史也不会重演了。捷克人和欧洲的历史的两张草图,来自命中注定无法有

经验的人类的笔下。历史和个人生命一样,轻得不能承受,轻若鸿毛,轻如尘埃,卷入了太

空,它是明天不复存在的任何东西。

托马斯再一次怀着爱情般的怀念之情,想起了高个驼背的编辑。那个人于起来似乎把历

史看成一幅完成了的图画而不是草图。他于起来似乎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永无休止地重

演,会永劫回归,丝毫也不怀疑自己的行为。他自信自己是对的,在他看来,那不是一种心

胸狭窄而是美德的标志。是的,那人生活在与托马斯不一样的历史之中:一部不是草图的历

史(或者没有意识到而已)。

16

几天后,他又被另一种思想所打动,我把它记在这里作为上一节的补充:在太空以外的

什么地方有一颗星球,所有的人都能在那里再生,对于自己在地球上所经历的生活和所积累

的经验,都有充分的感知。

或许还有另一颗星球,我们将在那儿带着前两次生命的经验,第三次再生。

或许还有更多更多的星球,人类将在那里诞生于更成熟的层次(一个层次即一次生命)。

这就是托马斯版本的永劫回归观。

当然,我们立足于地球(第一号星球,无经验的星球),对于其他星球上的人将会如何,

只能杜撰出朦朦胧胧的异想。他会比我们更聪明?人的能力中有更多的成熟?他能通过重复

经验获得这种成熟?

只有从这样一个乌托邦的观念出发,才有可能充分正确地使用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的概

念:乐观主义者无非是认为第五号星球上的人类史将会少一些血污,悲观主义者则不这样

看。

17

朱尔斯.弗恩的一部著名小说《两年的假日》,是托马斯少年时最爱读的。两年的确是

一个极大的数字。托马斯当窗户擦洗工已逾三年了。

几个星期以来,他渐渐意识到(半悲哀、半自嘲地)自己正在变得­精­疲力竭(他每天有一

次甚至有时是两次的­性­约会)。他并末失去对女人的兴趣,但发现自己已将气力使到了极

限。(让我补充一下,极限是指他的体力,不是指他的­性­功能;他的问题是气喘吁吁,而与

生植器无关,事物状态都有其喜剧­性­的一面。)

一天,他正为自己下午要抽空子了愿赴约而遭难,看上去象要度一个稀罕的假日。他渴

望以极,给一个年轻女人打了差不多十次电话。对方是个妩媚的表演专业学生,皮肤在南斯

拉夫平整的­祼­泳海滩上晒得黑黝黝的,那种海滩使人联想起机动烤­肉­板上慢慢的旋转烧烤。

他­干­完活,打了最后一次电话,四点钟动身去办公室递交自己的工单。在布拉格市中

心,他被一位未能认出来的女人拦住了:“你究竟躲到哪儿去啦?我八辈子都没见到你

啦!”

托马斯搜索枯肠,想记出她是谁。是他以前的一位病人吗?那样子倒象个亲密朋友。他

尽力搭着腔以掩盖自己没认出她来的事实。好一阵,他才从一个偶然的记号认出了那姑娘:

晒得黑黑的小演员,就是他成天一直在找的那一位。他这才着手打主意,如何把对方引诱到

朋友的公寓里去(他口袋里有钥匙)。

这段Сhā曲使他好笑,又使他害怕:这证明他的脑力和体力一样都消耗殆尽了。两年的假

期不能再无限期地延续下去。

18

告别手术台的假日,也是告别特丽莎的假日。六天很难见面的日子后,他们最终能充满

着爱欲在星期天相聚;但是象托马斯从苏黎世回来的那天晚上,他们显得疏远,很长一段时

间之后才能接触和亲吻。生理的爱给他们愉悦,但没有慰藉。她不再象以前那样大声喊叫,

Gao潮时脸上的扭曲,在他看来是痛苦的表示和奇怪的心不在焉。只有在夜里睡着了,他们才

温柔地依偎在一起。握着他的手,她忘记了那一道将他们隔开的深渊(白昼的深渊)。夜里,

托马斯既没时间也无办法去保护她和关怀她。而早上,看见她是令人伤心和害怕的:她显得

又悲哀又虚弱。

一个星期天,她请他开车把她带到布拉格城外去。他们去了一个矿泉区,发现那里所有

的街道都换了俄国名字,还碰巧遇到了托马斯以前的一位病人。托马斯被这次招见击垮了。

他在这儿突然作为一个医生与别人谈起话来,能感觉出以前那种生活,带着按部就班看见病

人的愉悦,带着病人们信任的目光,正跨越岁月的断层向他扑来。他曾经装作对这些目光视

而不见,事实上他是滋滋有昧,现在更是极其思念。

回家的路上,他思索着,这一灾难­性­的大错都是从苏黎世回布拉格造成的。他老盯着路

面,避免去看特丽莎。他对她很恼火。她在身边的出现比往日更显得是一种忍受不了的偶

然。她在他身边­干­什么?是谁把她放在草篮里并让她顺水漂下来?为什么把他的床选作了堤

岸?为什么是她而不是一个别的女人?

一路上谁也没讲一句话。

回到家里,他们也默默地吃饭。

沉默,象一片云海横在他们中间,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越来越沉重。他们逃离这

片苦海,径直上了床。半夜里他把她叫醒了。她正在哭。

她告诉他:“我被埋掉了,给埋了许久许久。你每周来看我一次,每次你都敲敲坟墓,

我就出来了。我眼里都是泥。

“你总是说,‘你怎么会看得见的?’你想把我眼里的泥擦掉。

“我总是说,‘我还是看不见,我的眼睛已经成了空洞。’

“后来有一天,你要去长途旅行。我知道你是同另一个女人一起去的。几个星期过去

了,不见你的影子。我害怕同你错过,就不睡觉了。最后,你又敲着坟墓,但是我整整一个

月没有睡觉了,已经累坏了。我想我是不能再从那里出来了。我终于又出来的时候,你显得

失望。你说我看来不舒服。我感觉得出,我下塌的两颊和紧张的姿态使你觉得多么难看。

“我道歉说,‘对不起,你走以后我没合一下眼。’

“是吗?’你的声音里全是装出来的高兴。‘你需要好好的休息,需要一个月的假

期!’

“好象我不知道你想的什么!一个月假,意味着你一个月不愿来看我,你有另一个女

人。你走了,我又掉进了坟墓。心里完全明白,我又会有不能睡觉的一个月来等着你。你再

来的时候,我会更加丑,你会更加失望。”

他从来没听到过比这更令人惨痛的东西,他紧紧搂着她,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哆嗦。他

想,他再也不能承受这种爱了。

让炸弹把这个星球炸得晃荡起来,让这个国家每天都被新的群蛮掠夺,让他的同胞们都

被带出去枪毙——他更能接受这一切,只是比较难于大胆承认。但是,特丽莎梦中的悲伤之

梦却使他承受不了。

他企图重新进入她讲述的梦,想象自己抚摸她的脸庞,轻巧地——一定不让她知道这一

点——把她眼窝里的泥擦掉。然后,他听到她话中难以置信的悲怆:“我还是看不见,我的

眼睛已经成了空洞。”

他的心要碎了,感到自己正处于心肌梗死的边缘。

特丽莎又睡着了。他睡不着,想象着她的死亡。她带着可怕的题梦死了,由于她死了,

他再也不能把她从噩梦中唤醒。是的,这就是死亡:特丽莎带着可怕的噩梦睡着了,而他再

也不能将她唤醒。

19

托马斯的祖国被侵占已经五年了,布拉格发生了可观的变化。托马斯在街上遇到的人不

一样了,朋友们有一半去了国外,留下的有一半已经死去。将来不为历史学家们记载的事实

是,入侵后的这些年是一个葬礼的时代:死亡率急剧上升。我不是说人们都是象小说家普罗

恰兹卡一样,是被逼致死的(当然不多)。这位小说家的私人谈话在电台播了两个星期之后,

他便住进了医院。到那时为止一直潜伏在他体内的癌细胞,突然象玫瑰花一样开放了。他在

警察的陪同下接受了手术。他们发现他危在旦夕,才对他失去了兴趣,让他死在他妻子的怀

里。但有许多并没有直接受到迫害的人也死了,绝望之感在整个国家弥漫,渗入人们的灵魂

和­肉­体,把人们摧垮。有些人不顾一切地从当局的宠爱下逃出来,不愿意接受与新领导人握

手言欢,充作展品的荣幸。诗人赫鲁宾正是这样死的——他逃离了当局的爱。他尽一切可能

躲着那位文化部长,而部长直到他的葬礼时也没能抓住他,只能在他的墓前演说中大谈诗人

对苏联的热爱。也许他希望自己的话会虚假得令入勃然大怒,使赫鲁宾从死亡中震醒过来。

但这个世界太丑陋了,没有人决意从坟墓中重新站出来。

一天,托马斯到火葬场去参加一位著名生物学家的葬礼,此人曾被大学和科学院赶了出

来。当局禁止在讣告中提到葬礼的时间,害怕葬礼会变成一次示威。哀悼者们直到最后一刻

才知道尸体将于清晨六时半火化。

进入火葬场,托马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大厅里亮极了,象是个摄影棚。他迷惑地看

了看四周,发现有三处地方设置了摄像机。不,这不是拍电视,是警察局安的,要拍下葬礼

去研究是哪些人参加葬礼。死者的一位老同事现在仍然是科学院的成员,足够勇敢地作了墓

前演讲。他从没打算过要成为电影明星。

葬礼完了,大家向死者的家属致敬。托马斯发现大厅一角有一圈人,那位高个驼背的编

辑也在其中。看到他,托马斯感到自己是多么想念这些无所畏惧情同手足的人。他笑着打招

呼,开始朝编辑那边走去。编辑看见他便说:“小心!不要靠近!”

说来真是一件怪事。托马斯弄不清是否能把这句话理解为一句诚恳友好的忠告(“看着

点,我们正在被拍照;你与我们讲话,又会卷入另一次审讯。”),或者把它理解为一句嘲

讽(“既然你不能勇敢地在请愿书上签名,那就始终如一吧,别同我们攀老交情了。”)。无

论这话是什么意思,托马斯听取了劝告,走开了。他感到那月台上的漂亮女人不仅仅步入了

卧车厢,而且,正当他要表示自己是多么崇拜她时,对方却把手指压在他嘴上,不让他说出

来。

20

那天下午,他还有一次有趣的遭遇。他正在洗一个大商店的橱窗,一个小伙子在他右边

站住,靠近橱窗,开始细细查看牌价。

“涨价啦。”托马斯没停下手中冲洗玻璃的水柱。

那人看看托马斯。他就是托马斯在医院时的同事,曾经以为托马斯写了自我批评的声明

而加以讥笑的那个人。我曾经把他称为S。托马斯很高兴见到他(如此天真,正如我们对没

有料到的事情感到高兴一样),但他从老同事眼中看到的(在S面前,他有机会使自己镇定一

下),是一种不甚愉快的惊讶。

“你好吗?”S问。

托马斯还没应答,就看出S对这样提问颇觉羞愧。一个­干­着本行的医生问一个正洗着橱

窗的医生近来如何,显然是可笑的。

为了消除紧张气氛,托马斯尽可能轻松地说出几个字来:“好,还好!”他马上感到,

无论他说得多么费力(事实上,因为他太费力),他的“好”听起来象是苦涩的反语。他很快

加上一句,“医院里有什么新鲜事?”

“没什么,”S回答,“还是老样子。”

他回答得尽可能不失分寸,但也显得极不合适。两人都知道这一点,两人都知道他们都

知道这一点。他们中的一个正在洗窗户,怎么能说“还是老样子”呢?

“主治大夫怎么样?”托玛斯问。

“你是说你没有见过他罗?”S问。

“没有。”托马斯说。

这是真的。从他离开医院那天起,他一次也没见过主治医生。他们曾一起工作得那么

好,甚至都开始把对方视为自己的朋友。所以无论他怎么说,他的“没有”中有一种悲凉的

震颤。托马斯怀疑S对他提出这个话题颇觉愠怒:象主治医生一样,S也从未顺路探访过托

马斯,没问他工作怎么样或者是否需要什么。

两位老同事之间的任何谈话都是不可能的,尽管双方都感到遗憾,特别是托马斯。他并

不因为同事忘记了他而生气。如果他能对身边的年轻人说清楚什么的话,他真正想说的是:

“没有什么可羞愧的,我们各走各的路这完全正常。也没有什么可以不安的,我很高兴见到

你!”但他不敢这么说。到眼下为止,他说出来的一切都好象出于某种心计,这些诚恳的话

在他的同事听来,也同样是嘲讽。

“对不起,”S停了很久才说,“我实在是有急事,”他伸出了手,“我会给你打电话

的。”

那阵子,同事们假定他为懦夫而对他嗤之以鼻时,他们都对他微笑;现在,他们不能再

鄙视他了,不得不尊敬他了,却对他敬而远之。

还有,即使是他的老病人,也不再邀请他了,不再用香槟酒欢迎他了。这种落魄知识分

子的处境不再显得优越,已变成了一种必须正视的永恒,以及令人不快的东西。

21

他回到家里躺下来,比往常睡得早,一小时之后却被胃痛醒。每当他消沉的时候,老毛

病就冒了出来。他打开药箱,骂了一句:箱子里空荡荡的,他忘了给它配药。他试图用意志

力控制住疼痛,也确实相当有效,但再也无法成眠。特丽莎一点半钟才回家,他觉得自己想

跟她闲聊点什么,于是讲了葬礼,讲了编辑拒绝跟他讲话,还有他与S的相遇。

“布拉格近来变得这么丑恶了。”特丽莎说。

“我知道。”托马斯说。

特丽莎停了一下,温柔地说:“最好的办法是搬走。”

“我同意,”托马斯说,“但是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他穿着睡衣坐在床上,她也过来坐在他旁边,从侧面搂住他的身体。

“到乡下去怎么样?”她说。

“乡下?”他感到惊讶。

“我们可以独自在那里过日子,你不会碰到那个编辑,或者你的老同事。那里的人是不

一样的。我们回到大自然去,大自然总是原来的样子。”

正在这时,托马斯又一阵胃痛,感到全身发冷,感到自己渴望的莫过于平静与安宁。

“也许你是对的。”他艰难地说,疼痛使呼吸都很困难。

“我们会有一所小房子,一个小花园,但要足够的大,给卡列宁一个象样的活动场

地。”

“是的。”托马斯说。

他努力想象搬下乡去以后生活将是个什么样子。他很难每个星期都找到新的女人,这意

味着­性­冒险的终结。

特丽莎象猜透了他的心思:“唯一的问题,在乡下,你会对我厌烦的。”

疼痛更加剧烈了,使他说不出话来。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女­色­追求,也是一种“非如此不

可!”——一种奴役着他的职责。他渴望假日,然而是一个绝对的假日,从所有职责中解

脱,从一切“非如此不可”中解脱。他能告假离开医院的手术台(一种永久的休息),为什么

不能告假离开世界的手术台?离开女人们那百万分之一的虚幻的差异?离开那把想象中切开

女人们保险箱的解剖刀?

“你的胃又捣蛋了!”特丽莎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头,叫了起来。

他点了点头。

“打针了吗?”

他摇了摇头:“我忘了给药箱补充药品。”

她顾不上嗔怪他的粗心大意,摸了模他的前额,那里有因为痛楚而冒出来的密密汗珠。

他的头没有离开枕头,朝她转过来,几乎是气喘吁吁:对方眼中燃烧着不堪忍受的悲

伤。

“告诉我,特丽莎,怎么啦?最近你有心事,我能感觉得出来,我知道。”

“没有,”她摇摇头,“没有什么事。”

“你否认也没有用。”

“都是些老事情。”她说。

“老事情”意味着她的嫉妒和他的不忠。

但托马斯不愿意收场:“不,特丽莎,这一次有点不同。以前从没有这样严重。”

“那好吧,我来告诉你,”她说,“去,洗洗你的头发吧。”

他不明白。

她解释的语调是伤感的,没有敌意的,差不多是柔和的:“几个月了,你的头发上有一

种强烈的气味,是女­性­生植器的气味。我本不想告诉你,可是一夜又一夜,我一直闻着你某

个情­妇­下­体­的气味。”

听她说完,他的胃又开始痛起来。简直要命。他总是把自己洗得很彻底!身上,手上,

脸上,确认没有留下丝毫她们的气味。甚至避免用她们的香皂,每次都执行自己种种苛刻的

规程。但他忘记了自己的头发!居然从未想到过这一点!

他回忆起那个女人冲着自己的脸叉开双腿,要他用脸和头顶跟她­干­。多么愚蠢的主意!

他现在恨她。他看出抵赖也没有用处,所能做的事,只是傻傻地笑笑,去浴室里洗头发。

她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呆在床上吧,别费心去洗那东西了,我现在都习惯了。”

他的胃真是痛杀了他,他渴望平静与安宁。“我会给我那位病人写信的,就是我们在矿

泉遇到的那位。你知道他村子的那个地区吗?”

托马斯极难谈下去了,所能说的只是:“树林子……环绕的山……”

“没有关系,这是以后的事。我们要离开这里,但现在别说了……”她还是一直摸着他

的额头。两人并排躺在那儿,不再言语。慢慢地,痛感消退了,他们很快进入梦乡。

22

半夜里他醒来了,惊讶地发现自己在做着一个又一个的春梦。唯一能回想清楚的是最后

一个:一个巨大的­祼­体女人,至少是他体积的五倍,仰浮在一个水池里。从她两腿分叉处一

直到脐眼的小腹部,都盖着厚厚的毛。他从池子一边看着她,亢奋以极。

身体被胃病折腾得虚弱不堪之时,他怎么亢奋得起来?看到一个他清楚地意识到会拒绝

自己的女人,怎么会使他亢奋?

他以为:在人脑机件里,有两个朝相反方向转动的齿轮。一个载着想象,另一个载着­肉­

体的反应。载有­祼­身女人想象的齿轮,带动着相应的Ъo起指令齿轮。但有些时候,由于这种

或那种原因,齿轮错位了,亢奋齿轮会与一个载着飞燕想象的齿轮相配合。一只燕子的景象

会带来荫茎的Ъo起。

此外,托马斯的一位同事是研究人类睡眠的专家。他的研究表明,在任何一种梦境中,

男人们都有Ъo起现象,这说明Ъo起现象与­祼­体女人之间的联系,只是造物主塞进入脑机件中

一千种运动方式中的一种。

那么爱情与这有什么关系呢?什么关系也没有。托马斯头脑中的齿轮不协调了,他会因

为看见一只燕子而亢奋,这对他与特丽莎的爱绝对没有影响。

如果说,­性­亢奋是我们的造物主为了自己取乐而用的一种装置,那么爱就是唯独属于我

们自己的东西,能使我们摆脱造物主。爱情是我们的自由,爱情处于“非如此不可”的规则

之外。

虽然这不完全是真的。即使爱情有别于造物主为自己取乐而设置的机件,爱仍然是从属

于它的。爱从属于­性­,象一位秀美的­祼­体女人服从一座巨钟的钟摆。

托马斯以为:使爱从属于­性­,是造物主最稀奇古怪的主意之一。

他还认为,把爱情从愚蠢的Xing爱中拯救出来,办法之一就是在我们头脑中设置某种机

件,能让我们看见一只燕子也亢奋。

他带着甜甜的思索开始打盹。就在他即将入睡的那一刻,在众多概念浑浑沌沌的无人区

中,他突然确信自已发现了所有的谜底,一切神秘的关键,一个新的乌托邦,一座天堂:在

那个世界里,男人因看见一只燕子而亢奋,托马斯对特丽莎的爱情,不会被Xing爱的愚蠢­干­犯

所侵扰。

于是,他安睡了。

23

几个半­祼­的女人尽力缠着他,但是他累了,一心摆脱她们,打开了通向隔壁房间的门。

他看见一位年轻女朗,正面对着他侧卧在一张沙发上,也是半­祼­着身子,除了短裤什么也没

穿。她撑着臂肘,面带微笑看着他,看来知道他会到来。

他向她走过来,难以形容的狂喜之情注满身心,想到自己终于找到了她,终于能在这里

与她相会。他坐在她身旁,对她说了些什么。她也说了些什么,显出一种镇定,一只手缓慢

而轻柔地摆动。他一生追求的就是她这种举动的镇定,女­性­的镇定是他一辈子困惑不解的问

题。

正在这时,梦境又滑回现实。他发现自己回到了那种似睡非睡的无人区。遇见女人的情

景在他眼前渐渐消逝,使他惊吓恐惧。他对自己说,上帝,失去她是何等可恨呵!他竭尽全

力想回忆起她是谁,在哪里遇见过她,他们一起经历道什么。她对他如此熟悉,他怎么可能

忘了她呢?他答应早晨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绘她,但刚答应便意识到这无法兑现:他不知道

她的名字。他怎么能把这么熟悉的人的名字给忘了呢?这时,他几乎完全醒了,眼睛是睁开

的,他在问自己,我在哪里?是的,在布拉格,但那女人也住在这里吗?我不是在别的什么

地方见到她吗?她是从瑞士来的吗?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弄明白,他并不认识那个女人,她

既不是来自布拉格也不是来自瑞士,她就住在自己的梦里而不是别的地方。

他如此惶惶不安,直挺挺地在床上坐起来。特丽莎在他身旁深深地呼吸。他想,梦中的

女人与他见过的任何女人都不一样,他认为自已最熟知的女人结果是他不曾相识的女人,但

她还是他一直向往着的人。如果他有一个个人的伊甸乐园,他一定将陪伴着她生活其中。这

个来自梦境的女人是他爱情中的“非如此不可”。

他突然回想起柏拉图《对话录》中的著名假说:原来的人都是两­性­人,自从上帝把人一

劈为二,所有的这一半都在世界上漫游着寻找那一半。爱情,就是我们渴求着失去了的那一

半自己。

让我们假设这样一种情况,在世界的某一地方,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曾经是自己身体一部

分的伙伴。托马斯的另一半就是他梦见的年轻女子。问题在于,人找不到自己的那一半。相

反,有一个人用一个草篮把特丽莎送给了他。假如后来他又碰到了那位意味着自己的一半的

女郎,那又怎么办呢?他更衷爱哪一位?来自草篮的女子,还是来自柏拉图假说的女子?

他试图想象,自己与那梦中女子生活在理想的世界里,他看见在他们理想房舍敞开的窗

前,特丽莎孤零零地一个人走过,停下来朝他打望,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悲哀。他受不了她的

那一瞥,又一次感到她的痛楚痛在自己心里,又一次被同情所折磨,深深地沉入特丽莎的灵

魂。他从窗子里跳出去,但她苦涩地要他呆在他感觉快乐的地方,做出那些唐突、生硬的动

作,使他烦闷不快。他抓住对方那双紧张的手,压在自己的双手之间使它们镇定。他知道,

眼下以及将来,他将抛弃快乐的房舍,眼下以及将来,他将放弃他的天堂和梦中女郎,他将

背叛他爱情的“非如此不可”,伴随特丽莎离去,伴随那六个偶然­性­所生下来的女人。

他一直坐在床上,看着躺在身旁的这位女人,在睡梦中还抓着他的手。他觉出一种对她

无法言表的爱。这一刻她一定睡得不沉,因为她睁开了双眼,用疑虑的目光打量着他。

“你在看什么呢?”她问。

他知道不该弄醒她,应该哄她继续睡觉。他试图作出一种回答,往她脑子里种下一种新

的梦境。

“我在看星星。”他说。

“不要说你在看星星了,你骗我。你在往下看。”

“那是因为我们在飞机上,星星在我们下面。”

“哦,飞机上。”特丽莎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了,随后又昏昏欲睡。托马斯知道,特丽莎

正从飞机的圆形窗户往外看,飞机正在群星之上高高飞翔。

摘自黄金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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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

六、伟大的进军

直到1980年,我们才从《星期天时报》上读到了斯大林的儿子、雅可夫的死因。他在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被德国人俘虏,与一群英国军官关在一起,并共用一个厕所。英国军官

不满意斯大林的儿子把厕所并得又臭又乱的恶习,不满意他们的厕所被大便弄得很脏,尽管

这是世界上最有权力者的儿子的大便。他们提醒他注意此事,把他惹火了。他们一而再、再

而三地提醒他注意,让他把厕所弄­干­净。他发怒,吵架,动武,最后诉诸集中营的长官,希

望长官主持公道。但那位高傲的德国人拒绝谈论大便的问题。斯大林的儿子不能忍受这种耻

辱,用最吓人的俄国脏话破口大骂,飞身扑向环绕着集中营的铁丝电网。他扑中了,身体被

钉在电网上,再也不会把英国人的厕所弄脏了。

斯大林的儿子有一段艰难岁月。所有的证据表明,他父亲杀害了给他生这个孩子的女

人。于是,小斯大林既是上帝的儿子(因为他父亲被尊崇得如同上帝),又是上帝的弃儿。人

们从两重意义上都怕他:他加害于人,可以是因为震怒(毕竟,他是斯大林的儿子),也可以

是出于喜爱(父亲会惩罚弃儿的朋友从而达到惩罚他的目的),

遗弃和特权,幸福与痛苦——没有谁比雅可夫感受得更具体,这对立的两面是如何交

替,从人类存在的一极到另外一极,其间距离是如何短促。

战争一开始,他成了德国人的阶下囚,另一些囚徒属于冷漠傲岸和不可理解的民族,总

是出自内心地排斥他,指责他的肮脏。他,作为肩负着最高级戏剧­性­的人,能忍受这种不是

为了崇高的东西(上帝与天使范围内的东西),而是为了大便的评判么?难道最高级与最低级

的戏剧是如此令人晕眩地逼近么?

令人晕眩之近?太近会引起晕眩?

会的。当北极近到可以触到南极,地球便消失了,人会发现自己坠入真空,头会旋转,

导致他倒下。

如果遭受遗弃与享有特权是一回事,毫无二致,如果崇高与低贱之间没有区别,如果上

帝的儿子能忍受事关大便的评判,那么人类存在便失去了其空间度向,成为了不可承受的

轻。当斯大林的儿子朝电网跑去,将自己的身体投向电网时,这架电网在失去度向的世界里

被无边无际的轻所承托,象天平的秤盘,遗憾可悲地升向空中。

斯大林的儿子为大便献出了生命。但是为大便而死并非无谓牺牲。那些为了向东方扩充

领土而献身的德国人,那些为了向西方扩展权势而丧命的俄国人——是的,他们为某种愚昧

的东西而死,死得既无意义,也不正当。在这次战争总的愚蠢中,斯大林儿子的死是唯一杰

出的形而上之死。

我小的时候,曾翻阅过专给孩子们看的那种《旧约全书》,书上有多雷的木刻Сhā画。我

看见上帝站在云上,是个有鼻子有眼还有长胡须的老人。我总是想,如果他有嘴,就得吃东

西,如果他吃东西,就得有肠子。这种想法总使我害怕。尽管我出生于一个不太信宗教的家

庭,我感到有关神的肠子的想法是在褒渎神明。

我,一个没有受过任何神学训导的孩子,很自然,会抓住上帝与大便不能共存这个事

实,来怀疑基督教人类学中的基本论点。就是说,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造的吗?二者必居其

一: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造的——上帝就有肠子!——或者说上帝没有肠子,人就不象他。

古老的诺斯替教与我五岁时的想法是一致的。早在二世纪,伟大的诺斯替教派大师瓦伦

廷解决了这个该死的两难推理,声称:“基督能吃能喝,但不排粪。”

与其说粪便是邪恶的,倒不如它是—个麻烦的神学问题。自从上帝给人以自由,如果需

要的话我们可以接受这种观念:他无须对人的罪过负责,然而作为人的创造者,他对人的粪

便应负完全的责任。

到第四世纪,圣哲罗姆完全否定了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Zuo爱的说法。另一方面,九世

纪伟大的神学家埃里金纳则接受这一观点,并且还相信,亚当的男­性­器官只要主人愿意,就

可以象臂或腿一样举起。我们不能将这一设想,当作男人害怕阳萎的寻常旧梦而随意打发。

埃里金纳的观点有不同的意义。如果认为靠简单命令的方式就可以使荫茎勃举,荫茎的勃举

不是由于我们亢奋,而是我们的命令使然,那么世界上就没有­性­亢奋的位置。这位伟大的神

学家发现与天堂不能共存的,并非­性­茭及其随之而来的愉悦,他发现与天堂不能共存的是­性­

亢奋。记住:天堂里有愉悦,但没有亢奋。

埃里金纳的论点抓住了有关粪便助神学辩解要害。只要人获准留在天堂,他或者(象瓦

伦廷的耶稣)根本不排粪,或者(看来更有可能)不把粪便看成令人反感的东西。直到上帝把

人逐出天堂,他才使人对粪便感到厌恶。人才开始遮羞,才开始揭开面罩,被一道强光照花

双眼。于是,紧接着厌恶感的取得,人的生活中又引进了­性­亢奋。如果没有粪便(从这个词

的原义和比喻意义来看),就不会有我们所知道的Xing爱,以及伴随而来的心跳加快、两眼昏

花。

在我小说的第三章里,我讲到了萨宾娜半­祼­着身子,头上戴着圆顶礼帽,同穿戴整齐的

托马斯站在一起。当时我有些事没来得及提到。她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时,因为她的自我亵渎

而亢奋。她忽发奇想,似乎看到托马斯戴着圆顶礼帽,正使自己坐在抽水马桶上并看着自己

排粪。她的心突然剧跳起来,几近昏晕的边缘。她把托马斯拖倒在地毯上,立刻发出了­性­高

潮的叫喊。

有些人相信世界是上帝创造的,有些人认为世界乃自然生成,这两种人之间的争论涉及

到一些超越我们理智和经验的现象。更为现实的倒是这条界线,区分着两类人,后者怀疑人

的生命是受赐的(不论如何赐予,以及由谁来赐予),前者却毫无保留地接受赐予观点。

在欧洲所有宗教和政治的信仰后面,我们都可以找到《创世纪》第一章,它告诉我们,

世界的创造是合理的,人类的存在是美好的,我们因此才得以繁衍。让我们把这种基本信念

称为无条件认同生命存在。

直到最近,“大粪(Shit)”这个词才以“s……”的形式出现在印刷品中,这个事实与

道德上的考虑毫无关系。你毕竟不能说大粪是不道德的!对大粪的反对是形而上的。每天排

出大粪的程序,就是创世说不可接受的每天的证据。二者必居其一:或者大粪是可以接受的

(在这种情况下,不要把你锁在卫生间里!),或者,我们就是被一种不可接受的方式所造

就。

那么,无条件认同生命存在的美学理想,必然是这样一个世界,在那里,大粪被否定,

每个人都做出这事根本不存在的样子。这种美学理想可称为“媚俗作态”。

“kiscll”是个德国词,产生于伤感的十九世纪的中期,后来进入了所有的西方语言。

经过人们的反复运用,它形而上的初始含义便渐渐淹没了:不论是从大粪的原义还是从比喻

意义上来说,媚俗就是对大粪的绝对否定;媚俗就是制定人类生存中一个基本不能接受的范

围,并排拒来自它这个范围内的一切。

萨宾娜对国家当局最初的内心反感,与其说是具有道德­性­,还不如说带有美学­性­。她倒

不怎么反感当局管辖下的丑陋(把荒废的城堡变成牛栏),却厌恶当局企图戴上美的假面具—

—换句话来说,就是当局的媚俗作态。当局媚俗作态的样板就是称为“五一节”的庆典。

她看见过这种庆典游行,是在人们依然有热情或依然尽力装出热情的年代。女人们穿上

红­色­、白­色­以及蓝­色­的衣裙,游行者队伍齐步行进时,阳台上或窗子前观看的老百姓便亮出

各种五角星、红心、印刷字体。铜管小乐队伴随着一个个游行群体,使大家的步伐一致。当

某个群体接近检阅台时,即使是最厌世的面孔上也要现出令入迷惑不解的微笑,似乎极力证

明他们极其欢欣,更准确地说,是他们完全认同。不仅仅是认同当局的政治,不,更是对生

命存在的认同。从无条件认同生命存在的深井里,这种庆典汲取了灵感。没有写出来、没有

唱出来的游行口号不是“共产主义万岁!”而是“生活万岁!”这种白痴式的同义反复

(“生活万岁!”),使那些漠然处之的人对当局的论点和游行也发生了兴趣。对这一口号的

盗用,表现了当局的威力和灵巧。

?? 7

十年后(这时她住在美国),萨宾娜朋友之一,一位美国参议员,用他的大轿车带她出去

兜风。他的四个孩子在车后座跳上蹦下。参议员把车停在一个带有人造滑冰场的体育馆前

面,四个孩子从车上跳出来,开始在四周宽阔的草坪上跑起来。参议员坐在方向盘后,美美

地看着那四个活蹦乱跳的小身影,对萨宾娜说:“看看他们吧,”他用手臂划了个圆圈,把

运动场、草地以及孩子都划在圈里,“瞧,这就是我所说的幸福。”

他的话里面,不仅有看着孩子奔跑和绿草生长的欢欣,还有对一个来自共产党国家的难

民的深深理解。参议员深信,在那个国家里是不会有绿草生长和孩子奔跑的。

一瞬间,萨宾娜的脑子中闪现过一个幻影:这位参议员正站在布拉格广场的一个检阅台

上。他脸上的微笑,就是那些当权者在高高的检阅台上,对下面带着同样笑容的游行公民发

出的笑。

? 8

参议员怎么知道孩子就意昧着幸福?他能看透他们的灵魂?如果此刻他们都不见了,其

中三个向第四个扑过去并狠狠揍他,那又意味着什么?

参议员只有一条理由对他有利:他的感情。心灵和大脑经常意见不合抵触龃龉。而在媚

俗作态的王国里,心灵的专政是最高的统治。

媚俗所引起的感情是一种大众可以分享的东西。媚俗可以无须依赖某种非同寻常的情

势,是铭刻在人们记忆中的某些基本印象把它派生出来的:忘恩负义的女儿,被冷落了的父

亲,草地上奔跑的孩子,被出卖的祖国,第一次恋情。

媚俗引起两种前后紧密相连的泪流。第一种眼泪说:看见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着,多好

啊!

第二种眼泪说:和所有的人类在一起,被草地上奔跑的孩子们所感动,多好啊!

第二种眼泪使媚俗更媚俗。

地球上人的博爱将只可能以媚俗作态为基础。

没有比政客更懂得这一点了。无论何时,一个照相机即将开拍,他们会立即奔向最近前

的孩子,把他举到空中,亲吻他的脸蛋。媚俗是所有政客的美学理想,也是所有政容党派和

政治活动的美学理想。

各种政治倾向并存的社会里,竞争中的各种影响互相抵销或限制,我们居于其中,还能

设法或多或少地逃避这种媚俗作态的统治:各人可以保留自己的个­性­,艺术家可以创造不见

的作品。但是,无论何时一旦某个政治运动垄断了权力,我们便发观自己置身于媚俗作态的

极权统治王国。

我说到极权统治,我的意思是一切侵犯媚俗的东西必将从生活中清除掉:每一种个­性­的

展示(在博爱者微笑的眼里,任何偏离集体的东西均遭藐视);每一种怀疑(任何以怀疑局部

始的人,都将以怀疑生活自身而终);所有的嘲讽(在媚俗的王国里,一切都必须严肃对

待),以及抛弃了家庭的女人,或者爱男­性­胜过爱女­性­的男人。于是,“丰富而且多彩”这

样神圣的法令,就成为了疑问。

根据这一点,我们可以把古拉格当作媚俗作态极极统治用来处理垃圾的化粪池。

10

紧接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十年,是最可怕的斯大林恐怖时期。当时特丽莎的父亲由于鬼

混而被捕,十岁的特丽莎被逐出家门。这也是二十岁的萨宾娜在美术学院学习的时候。在那

里,她的马列教授向她解释社会主义艺术的理论:社会主义社会如此飞跃进展,其基本矛盾

不再是好与坏的矛盾,而是好与更好的矛盾。所以大粪(那是无论如何也根本不能接受的了)

只能存在“在那一边(比如说,在美国)”,象一些异己的东西(比如说特务),只有从那里,

从外部,才能打入这个“好与更好”的世界。

事实上,在那最严酷的时代,苏联电影在所有“好与更好”的国家泛滥。电影中充满了

不可信的纯洁和高雅。两个苏联人之间可以出现的最大冲突,无非是情人的误会:他以为她

不再爱他;她以为他不再爱她。但在最后一幕,两人都投入对方的怀抱,幸福的热泪在脸上

流淌。

对这些电影流行的老一套解释就是:电影表现了共产主义的理想,现实当然比理想要差

一些。

萨宾娜总是反感这些解释。只要一想到苏式媚俗的世界行将成为现实,就感到背上一阵

发麻。她毫不犹豫地愿意选择当局统治下那种受迫害和受宰割的现实生活,这种现实生活还

是能过下去的。如果在那种理想式的现实世界里,那些白痴们咧嘴傻笑的世界里,她将无话

可说,一个星期之内就会被吓死。

苏式媚俗给萨宾娜的感觉,非常象特丽莎梦中所经历的恐怖一样震动了我。特丽莎与一

群­祼­体女人绕着游泳池行进,被迫高兴地唱歌。下面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具具尸体。特丽莎不

能对任何女人提一个问题,说一个宇,唯一能够做出的反应,就是接唱下一段流行歌。她甚

至不能对她们任何人偷偷眨眼,她们会立即向那个游泳池上篮子里的男人指出她来,他将把

她枪毙。特丽莎的梦揭示了媚俗的真实作用:媚俗是一道为掩盖死亡而关起来的屏幕。

11

在媚俗作态的极权统治王国里,所有答案都是预先给定的,对任何问题都有效。因此,

媚俗极权统治的真正死敌就是爱提问题的人。一个问题就象一把刀,会划破舞台上的景幕,

让我们看到藏在后面的东西。事实上,这就是萨宾娜向特丽莎解释的自己画作的准确意义:

表面上是明白无误的谎言,底下却透出神秘莫测的真理。

但是,反对我们称为媚俗作态极权统治的这种东西的人们,感到质问和怀疑无补于事,

他们也需要确定而简单的真理,让大众理解,激发群体的眼泪。

德国一个政治组织曾为萨宾娜举办过一次画展。她打开目录,第一张图就是自己的照

片,上面添画了一些铁丝网。她在照片旁边,还发现了一份读上去象某位圣女或某位烈士的

小传;她遭受过极大的痛苦,为反对非义而斗争,被迫放弃了正在流血的家园,却继续在斗

争着。“她的画作是争取幸福的斗争”,文章以这句话而告结束。

她抗议,但他们不能理解她。

你是说共产主义不迫害现代艺术吗?

“我的敌人是媚俗,不是共产主义!”她愤怒地回答。

那以后,她开始在自己的小传中故弄玄虚,到美国后,甚至设法隐瞒自己是个捷克人的

事实。唯一的目的,就是不顾一切地试图逃离人们要强加在她生活中的媚俗。

12

她站在画架前,上面有一幅未完成的作品。身后椅子上的老人,仔细观察着她的每一笔

触。

“该回家了。”他终于看了看表。

她放下调­色­板,去卫生间洗手。老人也使自己从椅子里站起来,去拿斜靠在泉边的拐

杖。画室的门通向外边的草地。天已渐渐落黑了,五十英尺开外,是一栋白­色­的隔板房,一

楼的窗口亮着灯光。萨宾娜被这两个光辉投照着暮­色­的窗口感动了。

她一生都宣称媚俗是死敌,但实际上她难道就不曾有过媚俗吗?她的媚俗是关于家庭的

幻象,一切都那么安宁,那么静谈,那么和谐,由一位可爱的摄亲和一位聪慧的父亲掌管。

这种幻觉是双亲死后她脑子里形成的。她的生活越是不似那甜美的梦,她就越是对这梦境的

魔力表现出敏感。当她看到伤感影片中忘思负义的女儿终于拥抱无人关心的苍苍老父,每当

她看到幸福家庭的窗口向迷蒙暮­色­投照出光辉,她就不止一次地流出泪水。

她是在纽约遇见这位老人的。他富裕而且爱画,身边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伴,住在一栋乡

间房舍里。正对着那房舍,他的土地上有一间旧马厩。他为萨宾娜把马厩改建成画室,而且

每天都目随萨宾娜的画笔运行,直到黄昏。

现在他们三人一起吃晚饭。老太太把萨宾娜唤作“我的女儿”,但一切迹象都会使人导

出相反的结论,就是说,萨宾娜倒是母亲,而她的这两个孩子喜欢她,崇拜她,愿意做她所

要求的一切。

她这个也即将进入老年的人,象一个小女孩那样找回了曾被夺走的父母吗?她终于找回

了她自己从未有过的孩子吗?

她清楚地意识到,这只是一个幻觉。她与这老两口过的日子只是一个短暂的间歇。老头

病得很重,一旦撇下老伴去了,老太太将去加拿大跟儿子一块儿过。那么,萨宾娜的背叛之

途又将在别的什么地方继续。一曲关于两个闪光窗口及其窗后幸福家庭生活的歌,憨傻而脆

弱,不时从她生命的深处飘出,汇入那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她被这首歌打动,但并不对这种感情过于认真。她太知道了,这首歌只是一个美丽的谎

言。媚俗一旦被识破为谎言,它就进入了非媚俗的环境牵制之中,就将失去它独裁的威权,

变得如同人类其它弱点一样动人。我们中间没有一个超人,强大得足以完全逃避媚俗。无论

我们如何鄙视它,媚俗都是人类境况的一个组成部分。

13

媚俗起源于无条件地认同生命存在。

但生命存在的基础是什么?上帝?人类?斗争?爱情?男人?女人?

由于意见不一,也有各种不同的媚俗:天主教的,新教的,犹太教的,共产主义的,法

西斯主义的,民主主义的,女权主义的,欧洲的,美国的,民族的,国际的。

法国大革命以来,欧洲被认为一半是左派的,另一半是右派的。根据各自声称的理论原

则给这一派或那一派下定义都完全不可能。这不足为奇:政治运动并不怎么依赖于理­性­态

度,倒更依赖于奇想、印象、言词以及模式,依赖于它们总合而成的这种或那种政治媚俗。

弗兰茨如此陶醉于伟大的进军,这种幻想就是把各个时代内各种倾向的激进派纠合在一

起的政治媚俗。伟大的进军是通向博爱、平等、正义、幸福的光辉进军,尽管障碍重重,仍

然一往无前。进军既然是伟大的进军,障碍当然在所难免。

是无产阶级专政还是民主主义专政?是反对消费社会还是要求扩大生产?是断头台还是

废除死刑?这一切都离题甚远。把一个左派造就为左派的,不是这样或那样的理论,而是一

种能力,能把任何理论都揉合到称之为伟大进军的媚俗中去。

14

弗兰茨显然不是媚俗的信徒。伟大进军在他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多少有点象萨宾娜生活

中那关于两个闪亮窗口的哀婉之歌。弗兰茨投哪个政党的票?恐怕他什么票也不会投,感兴

趣的是徒步旅行到山里去度过选举日,当然,这并不意昧着他不会被伟大的进军所打动。梦

想着我们是跨越世世代代进军中欢乐的一群,总是美好的,弗兰茨从未完全忘记过这种梦。

一天,有些朋友从巴黎给他打电话,他们计划向柬埔寨进军,邀请他参加。

柬埔寨近来一直遍布美国炸弹,一场内战,使这个小小的民族失去了五分之一的人口,

最后,它被相邻的越南所占领。而越南纯粹是苏联的附庸。柬埔寨受到饥荒的折磨,缺医少

药的人们正在死去。一个国际医疗机构再三要求允许入境,都被越南拒之门外。现在的办法

是,让一群西方重要的知识分子开到柬埔寨边境,用这种世界人民众目睽睽之下的壮观表

演,迫使占领军允许医生入境。

给弗兰茨打电话的人,曾在巴黎街头与他一同进军。一开始,弗兰茨被这个邀请弄得欢

喜若狂,随后,眼光落在房子那边扶手椅里的学生情­妇­身上。对方仰视着他,眼镜的大圆镜

片把她的眼睛扩大了。弗兰茨感到这双眼睛在乞求自己别去。他歉疚地谢绝了邀请。

刚接上电话,他马上对自己的决定有些后悔。真是,他关照了现实中的情­妇­,却忽略了

­精­神上的爱情。柬埔寨不是与萨宾娜的国家一样吗?一个被邻国军队占领了的国家,一个已

感受到俄国巨掌重压的国家!刹那闯,他觉得那位几乎忘记了的朋友,是在根据萨宾娜的秘

密吩咐与他联络的。

上天之灵知道一切,看见一切。如果他参加这次进军,萨宾娜会从上面惊喜地看着他,

会明白他还保持了对她的忠诚。

“要是我参加进军,你会非常不安吗?”他问戴眼镜的始娘。这位姑娘把他每一天的离

开都看成损失,但事事都依他。

几天后,他与二十名医生,以及大约五十位知识分子(教授、作家、外交家、歌唱家、

演员以及市长),还有四百名新闻记者和摄影师,一道乘坐一架巨大的喷气式飞机,从巴黎

起飞了。

15

飞机在曼谷着陆。四百七十名医生、知识分子以及记者挤进了一家国际饭店的大舞厅。

那儿聚集着更多的医生、演员、歌唱家、语言学专家,还有数百名带有笔记本、录音机、照

相机以及摄像机的记者。乐台上约摸二十个美国人坐在一条长桌边上,正在主持各项事宜。

和弗兰茨一起进舞厅的那些法国知识分子,感到受了轻视和侮辱。向柬埔寨进军是他们

的主意,可这里的这些美国人,象平常一样恬不知耻,不但接管了领导权,而且是用英语接

管的,殊不知丹麦人和法国人听不懂他们的话。丹麦人早已忘记了他们曾形成了一个自己的

民族,因此法国佬便是唯一能进行抗议的欧洲人了。他们的原则是如此之高,以至拒绝用英

语抗议,而用母语法文向台上的美国人申明理由。那些美国人一个字也听不懂,报以友好和

赞同的微笑。到最后,法国人别无它法,只得用英语讲出他们的反对意见:“有法国人参

加,这个会为什么用英语?”

美国人对如此奇特的反对很觉惊奇,但仍然微笑,默认这个会议是该用两种语言进行

的。于是,在会议重新召开之前,得找一个合适的译员。随后,每个句子都用英语和法语两

种语言重复,使讨论花了两倍的时间,甚至还不止两倍,因为所有的法国人都懂一些英语,

他们不时打断译员的话来给他纠错,对每一个宇都争议不休。

一位著名的美国女演员站起来发言,使会议达到了Gao潮。就因为她,更多的摄影记者和

摄像师涌进了大厅,用照相机的咔嚓声伴随她发出的每一个音节。女演员谈到了受难的儿

童,共产党专政的残暴,人权的保障,当前对文明社会传统价值的威胁,个人不可剥夺的自

由,还谈到卡特总统,说他对柬埔寨事件表示深深的忧虑。她结束发言时,已是热泪盈眶。

一位长着小红胡子的法国年轻医生,跳出来吼道:“我们到这儿来是救死扶伤,不是来

向卡特总统致敬!别把这儿变成美国宣传的马戏场啦!我们不是来反共!我们是来这儿救

命!”

他马上得到另外几个法国人的响应。译员害怕了,不敢把他们的话翻译出来。于是乐台

上的二十个美国人满脸笑容,好意地看着他们,一再点头表示赞同。其中一位甚至把拳头举

向空中,他知道欧洲人在众人同乐时,是喜欢挥举拳头的。

16

第二天早晨,他们乘公共汽车横越泰国去柬埔寨边境,晚上在一个小村子里歇息,租了

几间吊脚楼的房子。周期­性­的洪水迫使村民们住在楼上,把他们的猪关在楼下。弗兰茨和另

外四个教授佐一间房子,远远传来猪的呼唱,近处却有著名数学家的鼾声。

早上,他们又爬回汽车。在离边境约一英里的地方,所有的车辆都禁止行驶,过边境只

能通过一条重兵把守的狭窄要道。车停了,法国小分队从车上涌下来,再一次发现美国人又

占了他们的上风,组成了游行的先头部队。关键时刻到了。译员又给叫了来,接着是长久的

争吵。最后大家同意了以下的方案:游行队伍由一个美国人,一个法国人以及一名柬埔寨译

员领先,接下来是医生,再后面是余下来的人群。那位美国女演员压阵。

道路狭窄,而且沿途有布雷区,加上有路障——环绕着铁丝网的两个水泥地堡。道路更

窄了——只能成单行穿过。

弗兰茨前面约十五英尺处,是一位著名的德国诗人兼流行歌手,已为和平写了九百三十

首反战歌曲。他带来一根长杆子,挑一面白旗,衬托出自己全黑的胡子,把自己与其他人区

别开来。

长长的游行队伍此起彼伏,摄影记者和摄像师抢拍镜头,哗哗地摆弄着他们的设备,飞

快地冲到队伍前面,停一停,又缓缓向后退着,不时单腿跪下,然后又挺起身子跑到前面更

远的地方。他们不时唤着某位著名人士的名字,那人便不知不觉地转向他们的方向,使他们

有足够的时间按下快门。

17

什么声音传来了。人们放慢步子朝后看。

落在最后的美国女演员,再也忍受不了这种黯然失­色­的压阵者地位,决定发起进攻。她

全速向队伍前面跑去,就象一位参加五千米长跑比赛的运动员,开始为了节省体力一直落在

其他人后面,现在突然奋力向前,开始把对手一个接一个地甩下。

男人们为难地笑笑,让了步,不想挫伤这位著名长跑运动员取胜的决心,但女人们发出

叫喊:“回到队伍里去!这不是明星的队伍!”

大无畏的女演员仍然一往无前,五名摄影记者和两名摄像师尾随其后。

突然,一位法国语言学女教授抓住了她的手腕,(以极难听的英语)说:“这是一支医生

的队伍,来给那些垂危的柬埔寨人治病,不是为电影明星捧场的惊险表演!”女演员的手被

语言学教授的手紧紧锁住,无法挣脱。“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她(用纯正的英语)说,

“我参加过一百次这样的游行了,没有明星,你们哪里也去不了!这是我们的工作,我们道

义的职责!”“放屁!”语言学教授(用地道的法语)说。

美国女演员听明白了,放声大哭起来。

“请别动!”一位摄像师大叫,在她脚边跪倒。女演员对着他的镜头留下一个长长的回

望,泪珠从脸上滚下来,

18

语言学教授终于放开了美国女演员的手腕。那位有黑胡子和白旗子的德国流行歌手,叫

了声女演员的名字。

美国女演员从未听说过他,但她刚经过羞辱,比往常更容易接受同情,朝他跑了过去。

歌唱家换上左手擎旗杆,右手搭在她肩上。

他们立即被新的摄影记者和摄像师所包围。一位著名的美国摄影记者为了把他们的脸和

旗子一起塞进镜头,颇费了些周折。旗杆太长,他往身后的稻田移了几步,竞踏响了一个地

雷。轰然一声爆炸,他的身体撕成了碎片,在空中飞舞,一片血雨洗浴着欧洲的知识分子

们。

歌手和演员都吓坏了,动也不敢动,举目望了望那旗子。旗上溅满的鲜血使他们每一个

惊恐万分。他们又提心吊胆地向上看了几眼,才开始隐隐地微笑。他们心中充满了一种奇怪

的自豪,一种他们从未领略过的自豪:已经有人为他们的旗子奉献了鲜血。他们再一次加入

了进军的行列。

? 19

国界线就是一条小河。沿河有长长一道约六英尺高的墙,使河看不见了。墙边堆满了保

护泰国狙击手的沙包。墙垣只有一个缺口,一座桥从那里横跨小河。越南军队就驻守在桥的

那一边,但他们的位置也完全伪装起来了,也看不见。很清楚,只要有人踏上这座桥,看不

见的越南人就会开火。

游行者们走近大墙,踮起脚张望。弗兰茨从两个沙包的夹缝中向外看,想看个究竟,但

什么也看不到。他被一个摄影记者推开了,那人觉得自己更有权利得到这个位置。

弗兰茨看看后面,七位摄影师栖息在一棵孤零零的大树顶架上,眼盯着对岸,象一群巨

形的乌鸦。

这时,走在队伍前面的译员把一个大喇叭筒举到了嘴边,用高棉语向对岸喊起话来:这

些人都是医生,他们要求获得允许进入柬埔寨国境,提供医务援助;他们没有任何政治意

图,纯粹是出于对人类生命的关心。

来自对岸的回答是一片震人心弦的沉默。如此绝对的沉寂使每个人的心都往下沉,只有

照相机在继续咔咔响,听起来象一只异国的虫子在唱歌。

弗兰茨有种突如其来的感觉:伟大的进军就要完了。欧洲被寂静的边界包围着,发生伟

大进军的空间,现在不过是这颗星球中部的一个小小舞台。曾经急切挤向这个舞台的观众早

就离去了,伟大的进军在孤寂中进行,没有了观众。是的,弗兰茨自言自语,尽管世界是冷

漠的,但伟大的进军还在继续,变得越来越紧张,越来越轰轰烈烈:昨天反对美国占领越

南,今天反对越南攻占柬埔寨;昨天拥护以­色­列,今天拥护巴勒斯坦;昨天拥护古巴,明天

反对古巴——而且总是反对美国;时而反对大屠杀,时而又支持另一场大屠杀;欧洲在前

进,且赶上了众多的热闹,一个也没拉下。它的步子越来越快,到最后,伟大的进军成了催

促人们迅跑的疾驶飞奔,舞台正在越来越缩小,某一天终将变成一个没有空间度向的圆点。

20

译员又一次用喇叭简喊话,回答仍然是无边无际无止无尽的冷寂。

弗兰茨环顾四周,河对岸的沉默象一巴掌打在大家的脸上,连打白旗的歌手以及美国女

演员都消沉了,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

凭借内心的闪光,弗兰茨看到了他们都是如此可笑。但是他不想离开他们,也没有嘲讽

的兴致,内心中升起一种感情,象我们对被判罪者的无限怜爱。是的,伟大的进军即将完

结,可那是弗兰茨背叛它的理由吗?他自己的生命不也是到了尽头吗?在这些陪伴着勇敢的

医生走向边境的一群当中,他要嘲笑谁的表现癖呢?他们这些人除了表演还能做什么呢?他

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弗兰茨是对的。我不禁想起了那位为赦免政治犯组织请愿的布拉格编辑来。他完全知道

他的请愿对那些囚犯毫无帮助,他真正的目标不是解放囚犯,而是为了表现那些无所畏惧者

的存在。那样做,也是演戏。但是他没有任何其它的可能,他不是在演戏与行动之间进行选

择,是在演戏与完全无行动之间进行选择。在有些情势之中,人们给判决了只能演戏。他们

与哑默力量的斗争(河那边的哑默力量,墙里化为哑默窃听器的警察),是一个剧团对军队的

进攻。

弗兰茨看着他那位从巴黎大学来的朋友举起了拳头,威胁着对岸的静寂。

21

译员用喇叭筒进行第三次喊话。

她再一次得到的沉默回答,使弗兰茨的沮丧突然变成了愤怒。他就在这里,站在泰柬边

境界桥仅仅几步远的地方,心中腾起一种要冲上桥去的不可阻挡的欲念。他想仰天痛骂,然

后在震天动地的机枪扫­射­声中死去。

弗兰茨这种突然的欲念使我们想起了一些东西,是的,使我们想起了斯大林的儿子。当

他不忍再看到人类生存的两极互相靠近得瞬间可及的程度,当他发现崇高与卑贱、天使与苍

蝇、上帝与大粪之间再无任何区别,便一头闯到铁丝电网上触电身亡了。

弗兰茨无法接受的事实是,伟大进军的光荣居然会与进军者的喜剧­性­虚荣打等号。他不

能承认欧洲历史高贵的喧嚣会消失在无际的沉寂里,不承认历史与沉寂之间不再有任何区

别。他想把自己的生命放到那座天平上,想证明伟大的进军比大粪要重一些。

但是,人们在这里证明不出任何东西。天平的一个盘子里放着大粪,另一个盘子里是斯

大林之子投入的整个身躯,天平还是一动不动。

弗兰茨没有让自己挨枪子,只是垂着头,与其他人一道,成单行,走向汽车。

22

我们都需要有人看着我们。根据我们生活所希望承接的不同目光,可以把我们分成四种

类型。

第一类人期望着无数双隐名的眼光,换句话说,是期待着公众的目光。德国歌手、美国

女演员,甚至那位高个驼背以及大下巴的编缉,就是这种类型。他习惯了他的读者,某一天

入侵者禁了他的报纸,没有什么能取代那些隐名的眼光,他便感到空气顿时稀薄了一百倍,

感到自己将被窒息。然而某一天,他意识到有人不断跟踪他,窃听他,鬼鬼祟祟地在街上给

他拍照,于是,隐名的目光又突然回到了他身上,他又能呼吸了。他开始对着墙里的麦克风

作戏剧­性­的演说,在警察那里找到了失却多时的公众。

那些极其需要被许多熟悉眼睛看着的人,组成了第二类。他们是­鸡­尾酒会与聚餐中永不

疲倦的主人。他们比第一类人快活。第一类人失去公众时就觉得熄灭了生命之光,而这种情

况对几乎他们所有人来说是迟早要发生的。然而在第二类人这一方面,他们能够总是与自己

需要的目光在一起,克劳迪及其女儿就属于这一类。

再就是第三类人,他们需要经常面对他们所爱的人的眼睛。他们和第一类人同样都置身

于危险处境,某一天,他们爱着的人儿闭上双眼,他们的空间将进入黑暗。特丽莎和托马斯

就属于第三类。

最后是第四类,这一类人最少。他们是梦想家,生活在想象中某一双远方的眼睛之下。

比方说弗兰茨吧,他去柬埔寨边境只是为了萨宾娜,当汽车沿着泰国公路颠簸行进时,他能

感到她的眼睛久久地盯着自己。

托马斯的儿子也属于这同一类型。让我们称他为西蒙吧(他将会很高兴有一个圣经里的

名字,象他父亲一样)。他期望的是托马斯的眼光。但卷入请愿运动的结果,是被大学赶了

出来。总是陪他出门的姑娘,是一位乡村牧师的侄女,他娶了她,成了一名集体农庄的拖拉

机手、天主教教徒,和一名父亲。他知道托马斯也住在农村时,激动不己:命运使他们的生

活对等了!他由此而生出勇气给托马斯写了一封信,不是要求对方回信,只是希望托马斯把

目光投向他的生命。

23

弗兰茨与西蒙是这部小说的梦想家。与弗兰茨不同,西蒙从不喜欢他的母亲,从孩提时

代起,他就在寻找父亲。他愿意相信父亲是某种非义的牺牲品,并以此解释父亲后来施加与

他的不义。他从不生父亲的气,从不愿意与那位不断中伤父亲的母亲有什么联合行动。

他在母亲身边一直住到十八岁,完成了中专学业,随后去布拉格续大学。那时的托马斯

是个擦洗工。西蒙常常一等几个小时,想撞见托马斯,但托马斯从未停下步来跟他说说话。

他与那位大下巴编辑混在一起,唯一原因就是编辑的命运使他想起了父亲。那编辑从未

听说过托马斯,关于俄狄浦斯的文章早已给忘了。是西蒙向他谈到这篇文章,求他去劝说托

马斯在请愿书上签名。编辑同意了,因为他希望为这个他喜欢的孩子做点好事。

无论什么时候,西蒙回想起他与父亲见面的那一天,就为自己当时的怯场而羞愧。父亲

不可能喜欢他,在他这一方面,他喜欢父亲。他记得他们的每一句话,而且随着时间的推

移,他看出这些话是何等正确。他印象最为深刻的一句是:“惩罚自己不知道做了些什么的

人是残暴的。”当女朋友的叔叔把一本圣经交到他手,耶稣的一句话特别震动了他:“原谅

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他知道父亲是无宗教信仰者,但从这两段相似的话

中,他看到了一种暗示:父亲同意他选定的道路。

大约在他下农村的第三年,他收到了一封托马斯的信,邀请他去看看。他们的聚会是友

好的,西蒙感到轻松,一点也不结巴。他也许没有意识到他们互相并不十分了解。约四个月

之后,他收到一份电报,说托马斯与妻子丧生在一辆货车之下。

大约就在那个时候,他听说父亲以前的一位情­妇­住在法国,并找到了她的地址。他极其

需要想象中的眼睛追随着自己的生命,于是间或给她写一些长长的信。

24

萨宾娜不断接到那位悲哀的乡下通信者的来信,直到她生命的终结。很多信一直没有读

过,她对故土的兴趣已越来越少。

那老头死了,萨宾娜迁往西方更远的地方,迁往加利弗尼亚,更远离了自己出生的故

国。

她卖画没有什么难处。她爱美国,但只从表面上爱,表层下面的一切对她都是异己的。

脚下的泥土里没有爷爷和叔叔,她害怕自己被关进坟墓,沉入美国的土地。

于是,有一天地写了一份遗嘱,请求把她的尸体火化,骨灰撤入空中。特丽莎与托马斯

的死显示着重,她想用自己的死来表明轻,她将比大气还轻。正如巴门尼德曾经指出的,消

极会变成积极。

25

汽车在曼谷旅馆前停下来。人们再也不想主持会议了。他们成群给伙任意去观光,有些

出发去寺庙,另一些去妓院。弗兰茨在巴黎大学的朋友建议他们一起过夜,但他更愿意一人

独处。

他走到街上时,天差不多都黑了。他老想着萨宾娜,感到她在看着自己。每当他感到她

久久的凝视,便开始怀疑自己:他从来就不知道萨宾娜想些什么。现在,这种怀疑也使他不

舒服。她会嘲弄他么?她把他对她的崇拜视为愚蠢吗?她是想告诉他,现在他该长大了,该

把全部身心交给萨宾娜赐给他的情­妇­吗?

想象那张戴着大圆眼镜的脸庞,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与学生情­妇­在一起是何等幸福。这一

刻,柬埔寨之行对他来说似乎变得既无意义又可笑。他为什么要来呢?直到现在他才知道,

他终于一次亦即永远地发现了,他真实的生活,唯一真实的生活,既不是游行也不是萨宾

娜,还是这位戴眼镜的姑娘。他终于发现,现实要多于梦境,大大地多于梦境。

突然,一个身影从昏昏夜­色­中闪出来,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讲了些什么。他朝拦路者看了

一眼,大吃一惊却充满同情。那人欠身鞠躬,嘿嘿微笑,用急促的语气咕咕哝哝。他想要说

什么?他象是邀请弗兰茨去一个什么地方,拉着他的手,把他引走了,弗兰茨肯定那人需要

自己的帮助,也许在他这次来的整个旅途中,他就有某种意识,难道他不是被叫来帮助什么

人的吗?

突然,那人旁边又出现了两位,其中一个用英语向他要钱。

此刻,戴眼镜的姑娘从他脑海中消逝了。萨宾娜盯着他,那个肩负伟大命运的非现实的

萨宾娜,那个使弗兰茨感到如此渺小的萨宾娜。她气愤而不满,震怒的目光­射­进了他的身

体:他曾经看过这种目光吗?其他人曾经辱骂过他这种愚蠢的好心肠吗?

他把手臂从那人手中挣开,又被那人揪佐了袖子。他记得萨宾娜总是羡慕他的体力。他

接过了另一个人挥来的一拳,紧紧掐住,以一个极漂亮的现代柔道翻身动作把对方从他肩上

扔过去了。

现在,他对自己很满意。萨宾娜的眼睛仍然看着他,她再也不会看到他羞辱自己了!她

再也看不到他的退却了!弗兰茨已经抛弃了柔弱和伤感!

他感到自己对这些人有一种兴高采烈的仇很。他们还想好好嘲笑他以及他的纯真么!他

站在那里微微隆起肩膀,眼睛飞快地前后扫视,对付着两个还没倒下的歹徒。突然,他感到

自己的头挨了重重的一击,立刻栽倒下去。模模糊糊地感到被人扛到某个地方,随后他就被

抛入空中,感到自己在沉落。又是狠狠的一击,他失去了知觉。

他在日内瓦的医院里醒过来,克劳迪靠在他的床头。他想告诉她,她没有权利来这里。

他要他们把那戴眼镜的姑娘送来,他脑子里只想着她。他想大声喊出,除她之外他不能忍受

任何人呆在他身边。但他可怕地发现自己已不能说话。他带着无限的仇恨仰望着克劳迪,想

避开她转过身去。但他无法移动身子。头呢?也许行?不,他连头也动弹不得。他合上双眼

不看她。

26

死了的弗兰茨终于属于他妻子了。他属于她就象以前从没属于过她一样。克劳迪料理了

一切:她负责葬礼,送发通知,买花圈,还做了身黑丧服——事实上是结婚礼服。是呵,丈

夫的葬礼是妻子真正的婚礼!这是她一生的作品的Gao潮!是她所有痛苦的报偿!

牧师非常理解这一切,他在葬礼祷词中谈到,这是一种真正的婚姻之爱,这种爱经历了

多次考验,将为死者留下一块平静的天国,死者在瞑目之时就返归这个天国去了。那位弗兰

茨的同事,应克劳迪之邀来此作墓前祈祷演说,也首先向死者这位勇敢的妻子致敬。

戴眼镜的姑娘由另一位朋友搀扶,站在后面的一个地方。由于吞服了大量的药片,加上

强忍哭泣,使她在葬礼结束之前就痉挛起来。她按住腹部,摇摇晃晃向前倾倒,朋友只好扶

着她离开了墓地。

27

他一接到集体农庄主席打来的电报,就跨上摩托车,及时赶到那里并安排了葬礼。他选

定了一句献辞,将要刻到墓碑上的父亲名字之下:他要在人间建起上帝的天国。

他完全知道,父亲说话不会用这些词语,但他断定这句话表达了父亲的真实思想。上帝

的天国即正义。托马斯期望一个由正义统治的世界。难道西蒙没有权利用自己的语言来描绘

父亲的生命吗?他当然有:自浑沌远古以来,子孙后代不是都有这种权利吗?

漫漫迷途终有回归,这是刻在弗兰茨墓前石碑上的献辞。它能用宗教语言来解释:我们

凡间生命存在的漫游,就是向上帝怀抱的回归。可知内情的人知道,这句话还有完全世俗的

意义。的确,克劳迪天天都谈起这事:

弗兰茨,可亲可爱的弗兰茨,中年危机对他来说太受不了啦。是那个可悲的小丫头把他

投入了情网。是呀,她甚至不怎么好看(你们看见没有?她努力想把自己藏在大眼镜后

面!),但是,一旦他们生米煮个半熟(我们说不准!),他们就会一片鲜­肉­也换灵魂的。只

是当他妻子的,才知道他被这事坑苦了!纯粹是道德折磨!他情绪很低沉,他是好心正派的

人嘛。不然你能解释他那癫劲?不要命地跑到亚洲的什么地方去?他到那里去是找死哩。是

的,克劳迪知道这一点是绝对事实:弗兰茨是有意识去寻死的。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他要死

了,没有必要说谎。她是他所唯一需要的人。他不能说话,但他是怎样用眼睛表达对她的感

激之情啊!他盯住她,请求她原谅。而她原谅了他。

28

正在死去的柬埔寨百姓万民留下了什么?

一个美国女演员抱着一个亚洲儿童的巨幅照片。

托马斯留下了什么?

一条碑文:他要在人间建起上帝的天国。

贝多芬留下了什么?

一道紧锁的眉头,一头未必其实的长发,一个­阴­郁的声音在吟咏“非如此不可!”

弗兰茨留下了什么?

一句献辞:浸漫迷途终有回归。

如此等等。我们在没有被忘记之前,就会被变成一种媚俗。媚俗是存在与忘却之间的中

途停歇站.?

摘自黄金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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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

七、卡列宁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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