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工作机缘,有过很长一段时间,我曾担任我所在城市的公安局文化顾问,还曾下到基层刑侦大队采访,听了许多案情案例。《飘羽之重》这部作品的主要故事框架,正是那时候听说的。一个从乡下来到城里的青年女子在户外被杀害了,有许多人都成了怀疑对象,一一调查之后,发现谁都不是。因为这是一个未破之案,反倒不如别的案例情节曲折,故事离奇,因此我把这个素材搁下了,且一搁就是十来年。
但那个模糊的青年女子的形象,一直就蛰伏在我心里。我曾经为她设计过许多种职业,每一种设计都是卑微的,弱小的,边缘的,总之,是那遭忽视、任使唤、被呼啸前进的时代列车无情扔在路旁的一群;是在大写的典籍中被整数除去之后的被忽略不计的历史的余数;是在我们这个古老国家的巨大的转型期间被垫在最底层的广大的乡村青年女性。不过我想塑造的这位姑娘内心更有诗意,感情世界更加丰富,精神追求更加热烈罢了。其实,又有哪位年轻姑娘的内心不浪漫热烈,城里姑娘的每一个梦,难道不也是乡村姑娘们的每一个梦,只是有许多乡村姑娘如《红楼梦》中的晴雯一般,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罢了。我的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方慧子所生存的现状警告她,她的人生最高目标就是千方百计地在城市里生存下去,以换取她的在乡村多病多灾的亲人们的安康。但她的丰富浪漫、多愁善感的内心世界却超越了她的警告,让她把在城市里追求幸福生活、尤其是追求爱情生活,做为了她的人生目标。社会要让她安分守已地做一个柴禾丫头,她自己却想做一个文艺女青年,这种生存与理想的巨大反差使她精神的苦难远远大于她生存的苦难,最后完全撕裂了她的命运,她死于不知名者的刀下固然是一种偶然,但她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巨大差距带来的命运轨迹,却是一种必然。
然而,仅仅讲述这样的一个故事并不是我的初衷,这是一篇通讯报道就可以解决的问题,甚至仅仅塑造这样一个人物也不是我的初衷,因为这样的命运和这样的人物已经许多次地被搬上荧幕,写进书中。我更关注的是这样的人物与各色人等由于欲望碰撞到一起时,发生的世态百相。正是在这样跨度极大又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我们有可能会根据人性深处的蛛丝马迹,去探寻善恶的种种轨迹,解开人物的命运之谜。
一个本来准备通过层层拨开迷雾、纵向追踪叙述的小说结构,由于创作者的期待值,最终被一次次地打破了。我总是不满意我那种单线叙述的方式,多年来众多生活的积累就象四面八方的农民起义军一般聚集到那杆本来并非为它们树立的大旗之下,这些积累我原本是为了今后的中篇甚至长篇准备的,结果现在却构成了这个小长篇中的一个个小段落,小说的叙事结构也随之演变成了一个生活的横剖面,小说的结构也变成了一条主线贯穿下的一个个相对独立的故事,就如一根竹签串起的冰糖葫芦。
正是在这样的叙事结构中。当我们以为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方慧子和与她有关的男人们构成了一种以他们为主的生活状态时,我们发现,最终结果,却是那些男人们和别的女人才构成了主体的生活,小说惟有把那些男人隐藏着的真实的主体生活暴露出来之后,方慧子那可怜的、边缘的、没有地位和主动权的生活,才最终被揭示出来。
然而,仅仅揭示一种生活真相,又有什么样的意义呢?你是怀着什么样的情怀去揭示才是重要的吧。我在创作这部作品的过程中,始终存有着某种无可明状的内疚感,这种内疚感是如此地深切,以至于我痛心地意识到,在我的生命中,已经再也不能够拥有欣赏沧浪之水浊可以濯我足的潇洒的生命之态了,因为这浊水也有可能是你参与弄脏的,当历史之河混浊不堪的时候,你没有权利逍遥自在地伸出脚去将水搞得更脏。我在小说中塑造的另一个主要人物女心理学家何以然,她的悲天悯人的内心心路历程,她关于每个人都有可能对方慧子的死负有不可推卸责任的忏悔,正是我想在这部小说表达的核心思想。
这也不是什么新鲜的,老托尔斯泰早就借《复活》揭示过这样的真理。不过我也不以为这是陈旧的,重述也是真理的一种存在方式。在当今的中国,在这样一个欲望如烈火烹油般沸腾的时代里,难道我们不需要通过深切的反思来扼制人性罪恶的源头,那阵如蝴蝶翅膀煽起的最初的微风。
回忆起来,每一部小说的创作过程都有一些属于这部小说的独特之处。写《茶人三部曲》化了十年时间,最深切的感受就是如农夫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创作《飘羽之重》的过程则是相当令人费解的,那就是成稿的时间特别长久。作为一个小说题材,十年前就在了,一旦开始动笔,不断地调整,几次重写,还有就是一提笔写这部小说就生病,不知道是不是心力用得太重了,不断地做恶梦,以至于我把我的恶梦都写进了这部小说。
很多很多年前,我的一位命不堪比纸薄的薄命女友,给我讲述了马是如何变成骆驼的故事:马匹之所以被压成了骆驼,源于那最后的一片羽毛。她是微笑地告诉我这个故事的,而我今天则以严肃的姿态转诉给我的读者:一个被杀害的人其实不是被一个人杀害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是那最后的一片羽毛。然而你也并非就一定没有能力避免这种可能,只是得看你这小小的独一无二的欲望个体,在这周而复始的生命长河中的姿态是如何塑造的……
2008-12-9
飘羽之重 1
居住在风露社区的女心理学家何以然,每天早起,出门三件事:倒垃圾、拿报纸、取牛奶。
一天清晨,报纸晚到,她漫无目的地在社区喷泉小广场散步,消磨片刻时间。却见一群上身大红运动衫、下身大脚运动裤的中老年妇女,足蹬黑色平绒布鞋,手执纸质折扇,迎合周杰伦《掬花台》的节拍,正翩翩起舞:
……掬花惨淡地香,你的笑容已泛黄/花落人断肠,我心事静静淌/北风乱,夜未央,你的影子剪不断/徒留我孤单在湖面生霜……
乐声从花坛旁的手提放音机发出来。一个领舞的老人齐耳灰白短发,前颈如飞禽进食的长脖,绷紧、松弛,绷紧、松弛。她神情庄严,单手举扇,抖动扇面。麾下约有二十来个大嫂大妈,对着喷泉中央的青铜半祼美女,合着节拍,面容虔诚,举手投足,亦步亦趋。向左,向右,半蹲……
何以然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报纸既不曾到来,她便索性坐下来,掏出莫尔薄荷烟,空腹吸了起来。她烟瘾不小,上班族从她身边走过,总要忍不住看向她。何以然全不在乎,还之以青眼。她吐一口烟,想自己的心事。
何以然长手长脚,和男人在一起略显其高;到T型台上走模特,又略显其矮。她眼眶略凹,鼻梁狭挺,窄脸,光额头,尖下巴,头发眉毛又黑又多,嘴唇常常发紫。这个大龄美女长得凛凛然,一支烟在手,满不在乎,锐气逼人。她早已成立了自己的心理诊所,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分析他人,穷追猛打,挖出精神病灶,然后一举歼灭。如此沉醉其中,她乐此不疲,在同业中暴得大名。因此说,她没把自己嫁出去,完全是咎由自取。
她仰头向天,发了一会儿怔。缕缕青丝从嘴里飘出来,她别过脸去。这时,她的目光突然定住,食指和无名指夹着烟,僵持在半空,呼吸也停顿了。
何以然分明看到了自己,正半掩半露地混在半老徐娘的大红折扇里,白发苍苍,举步维艰;半举着褪色红纸扇,抖抖颤颤,弯腰不到位,只好四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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