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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飘羽之重 > 九

点坐到十一点了。她说她叫苏瑜。可我们无法证实,她是你的同学。她的­精­神分裂症状非常明显。不停地问我们,你是不是生癌了?是不是离婚了?是不是出家了?是不是坐牢了?好像巴不得您死掉,我们不排斥您是她的一个幻觉。而且她无论如何也不肯走,她趴在窗口,说只要从楼上跳下就可以见到您,我们只好,我们只好……”

何以然一下从床上跳起来,一边往诊所赶,一边让助手立刻和­精­神病院联系,看有没有女病人出走。

助手说:“您真有这样的同学啊!”

何以然说:“有可能是一个寝室的。我立刻就到。”

何以然和苏瑜大学时代虽为室友,但彼此气质各异。二人均为美女,一山就不太能容二虎。要和平相处,只能保持彬彬有礼的距离。苏瑜漂亮,有着校花常常难免的娇柔任­性­,反倒赢得几分怜香惜玉。何以然过于严肃,有着不招人喜欢的尖刻。男生背后都叫她修女。俩人恰好是上下高低铺。四年来,苏瑜每天早晨叠被,从不考虑下面有没有人。她拍枕头,打被子。半夜里从床头翻到床尾,碎末细屑撒得何以然一头。何以然从不抗议,苏瑜也从不自省。何以然由此判定,苏瑜过于沉浸于自我,身上有一种坦荡、不加任何掩饰的自私。而这种­性­格恰恰是何以然骨子里无法接受的。苏瑜毕业后就离开杭州,到苏州工作。何以然则考研,考博,出国留学,归国创业。俩人越岔越远。苏瑜从不参加任何同学活动,跟同学也不联系。不过,何以然还是辗转听说她离婚了,好像­精­神也出了问题。

十多年不见的她,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了?

苏瑜毫不含糊地认出了何以然。

她惊喜地张开双手,抱住她:“何以然,你不是出家了吗?怎么还留着头发?噢,明白了!你还是居士,寺庙还要考验你的。哎,你为什么出家,像那个林黛玉……噢……就是那个陈晓旭一样生癌了吗?不像,你脸­色­还好啊!和我一样,老公不见了,离婚了?佩服你,何以然!我在学校时就佩服你。你无情,我有情。我这个人就是为情所累!”她放开何以然的手。像一个钟摆,在何以然眼前晃来晃去。

何以然没法告诉她,她没有出家,没有生癌,没有离婚——因为她根本就没结过婚。但苏瑜显然处在错乱之中。可以说,她所有的对话其实都是自言自语。苏瑜变化很大:人很瘦。面­色­苍白、皱纹细密,很脏。一半灰白头发的及肩,遮住了半个脸。身着灰呢长裙,上身是紫­色­灯芯绒对襟棉袱,足蹬半腰旧靴,像金庸笔下的女魔头梅超风。她浑身上下,散发出阁楼发霉的气息。

苏瑜的寒暄已告结束,开门见山,“何以然,我早就想找你了。我命令你给我注册一个公司。我打听过了,十万块钱就可以。你给我十万块。”

问她要一个公司­干­什么?她很诚恳地说:“我办一个公司啊,把抢我家双成的女人都抓来!我让她们全都进我的公司。我当经理,我管着她们。谁不听话,我把她们都关到医院去!我给他们上电!”

她的丈夫应该叫双成。何以然劝慰她,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她先生把钱都给了别人。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飘羽之重 2(2)

“啊呀,你哪里晓得啊?我们双成得病了。我苏州找到杭州。他不把我接到家里,却把我送进医院。你说毛不毛病?要住院嘛,也是他住!现在,我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他了。那么,我只好找到你这里来了。”

何以然赶快见缝Сhā针,岔开话题,问她怎么知道她的地址的。

她随手从拎着的纸袋里拿出一本书。何以然看到了最熟悉的由红­色­和黑­色­构成的封面。

苏瑜说:“看到了没有?《制止痛苦》,何以然。我从这上面找的啊。”

能够通过书找到多年不见的同学,说明她思维还是有清晰的时候。何以然刚刚那么希冀,苏瑜就给她当头一­棒­:“从前,他是只跟我一个人好的。现在,他变了,脑子出问题了。何以然,现在我命令你给他治病,听见了没有?我命令你!”她敲打着太阳|­茓­,坐下,又站起,像被按在弹簧上了。

助手过来跟何以然耳语,说和­精­神病院联系过了。苏瑜果然是从医院出走的,失踪好几天了。医院会马上派人来接。她的丈夫叫曲双成,就在本城工作。是他把苏瑜送进医院的,这几天正出差在外。实际上,苏瑜和丈夫早就离婚了,应该算是前夫。他们也没有孩子。

苏瑜很反感助手对何以然咬耳朵,挥着手,生气地叫道:“出去出去!不要挑拨离间!双成是我的!那些女人都是骗他的!这个、那个,东南西北,统统都是狐狸­精­!”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好像意识到自己的真实处境,眼泪把满是灰垢的面颊冲出两条细沟。

何以然过去抱住她,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让她慢慢平静下来。然后,邀请她吃饭。

可苏瑜说,她不用吃饭了。因为现在的她,已是寒冬里的一支腊梅,迎霜傲雪,昂首怒放,香飘云天。

办公室里有现成放着的方便面,何以然试着给她泡了一碗。没想到,她狼吞虎咽,一眨眼工夫,就吃完了。脸上立刻有了一丝血气。给她热毛巾洗脸,她没有反对。等着要为她束发时,她就死活不肯了。她说,老公最喜欢她的就是这一头又黑又亮的头发。这是他们的接头暗号。头发一扎,老公就找不到她了。有了血­色­又洗过脸的苏瑜,除了白毛女般的灰发,又恢复了几分当年的秀丽。只有目光中透露的一意孤行和执着,如烛光明灭,与人对峙。

她们竟然会这样相见,实在不可思议!

苏瑜平静下来,发了一阵呆。突然,她像是被人扎了一针,跳起来说:“告诉你一件事情!告诉你一件事情!很要紧的,小心,要小心……”她贴着何以然的耳根,发出蛇一般丝丝的喘息声,像个巫婆在预言:“她要死了……”

何以然一惊,稳住自己。她轻轻抚着苏瑜的背,在她耳边轻声道:“放心!没人要死……那人不存在……”

苏瑜一下子跳开了,一拍额头,叫道:“那人存在的。她就叫何以然啊!她就在这里办公啊!那人存在的啊,啊哈哈哈哈……”

她大笑起来,然后开始唠唠叨叨地指责何以然。说何以然和大家一样糊弄她,不肯把钱给她,弄得她没法开公司。而不能开公司,她就没法挣钱。不能挣钱,她就不能给老公治病。老公病不好,就要和她离婚,还要被别的女人杀掉。何以然不借钱给她,就是罪魁祸首。

很少有这样的时候。面对病人,何以然居然说不出话。她感觉自己的心抽了起来,背上就有冷汗渗出。

­精­神病院的人及时赶到了。苏瑜甚至更早就意识到他们要来,大哭起来,一边夺门而逃,一边叫着:“杀人了!要杀人了!救救我……”

她是在惨叫声中被抱出去的。那情景,何以然只在电影或电视里见识过。而眼前一幕,倒显得虚幻了,因为太真实,反而让人难以置信了。

飘羽之重 3

心理诊所从未有过这么严重的病人。工作人员都跑出来,护着苏瑜,将她抱上救护车。再回头看,所长已经瘫倒在沙发上了。

多年来,她致力于让病人解脱苦恼,重享欢乐和幸福生活。此刻却发现,不幸具有强大的传染­性­,已远远超过了幸福的感染力。她被她的职业击倒了。

助手七嘴八舌。有的要把她送到医院去,有的要把她送到家里。

何以然不让,说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家里又没人,还不如在这里稳定一会儿。她吃了一片心得安,躺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她躺在那里开始安排工作。下班前,她处理好了所有事务,告诉同事,她必须休息一段时间。在此期间,不要给她预约任何心理咨询;不要给她看任何大报小报;不要给她发任何会议通知;不要通知她任何约稿催稿;不要告诉她任何病人治愈和未治愈——因为她自己就是病人。没有人命关天的大事,不要找她!

她让助手们先走了,只留下司机等她。她收拾好办公室,直到傍晚方才打住,关上门回家。

在昏暗的门厅里,她遇到了一个年轻姑娘。中等个子,齐耳短发,很秀气。何以然没有其他更多太深的印象,只记得她头上有一个小提琴形的大金属发夹。尽管光线非常不好,从姑娘忽然闪亮的目光中还是可以看出,她一下就把何以然认出来了。此时的何以然正要锁大门,姑娘上去就说:“何老师,我要向您咨询。”

何以然接待过很多这样年龄的女子。她们是最需要拿出时间和­精­力来对付的一群。可她现在累得不想管她们了。

“明天吧!我已经下班了。”她说。

姑娘却说:“我明天就不来了,很可能就不来了。我只有今天。”

何以然皱起眉头――她自己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斜起左眼睛,看着姑娘,左眉挑得很高,右眉压得很低。另一只眼睛在看手里的钥匙。表情里有一种不耐烦,有一种摆脱不掉后的厌倦,甚至还有一种某名的恐惧。

她问姑娘,为什么明天不来,是不想来,还是没时间来。姑娘说,她也不知道,也许没时间,也许没心情。当她这样说的时候,何以然收起钥匙,打开大门,让她进来了。

何以然办公室很大很整洁。因为要准备长休,她已在桌盖好报纸,椅子也不例外。她没有掀开报纸,只是轻轻靠着桌子边沿坐下,下巴点了点对面一把座椅。她甚至连手里的坤包都没取下来,只是拉到胸前,用双手压住。房间里的一切,包括她自己,都有着一种无法忍耐、跳起来拔腿就要跑的架势。

“你是怎么回事,说吧。”何以然开口道,声音嘶哑,脸上有一种疲惫后的厌烦,表情像石膏一样生硬。

姑娘一定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之中,有些摸不着头脑,继而仿佛有些明白。她心里一定开始了不安。她已被何以然的表情吓着了,又来不及想接下去怎么办,只好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何以然的心骤然一惊……她看到座椅上坐着苏瑜……不由地“啊”了一声,一下子冲到对面墙上,猛地将日光灯打开了。

姑娘被她突如其来、有些神经质的举动吓得“嘭”地一下,跳了起来,眼睁睁地看着她。

何在然想起来了,上午的时候,苏瑜确曾在这把椅子上坐过。

姑娘的表情让何以然自责――刚才反应有些过分了。她强打起­精­神,从茶柜取出大而厚实的龙泉青瓷茶杯。杯中放了绿茶打底,又选了白菊数朵,冲了一杯热茶。茶烟氤氲,茶花在青瓷杯面上绽开。何以然把茶放到她眼前,“喝杯热茶吧!”然后,她又从包里取出烟,“我失眠,不能喝茶!抽根烟等你!”

点上烟,她抽了起来,显得疲惫又傲慢。

姑娘怔怔地,还在发愣。这个时候,她更不知要从哪里说起了。好半天,她既不喝茶,也不开口说话。然后,她像是下定了决心,“我不能喝茶。我已经一周睡不着觉了……”

何以然说:“我们得了一样的病,都必须先睡上一觉。你吃过安眠药吗?”

现在,她的表情柔和多了,目光里有了想要去接纳她的努力,甚至还有一点点的同病相怜。

姑娘全看出来了。她微微咧咧嘴,摇摇头,站了起来,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信封硬硬的。姑娘说,那是一个日记本。上面有她的电话号码。“何老师,你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我不会离开这座城市的。”她的声音发沉,沙哑。

她们是一样疲劳的女人。

何以然从事心理门诊多年,经常收到患者来信,包括笔记、日记。他们向她诉说种种难以启齿的­精­神痛苦,而她一面医治他们,一面替他们保密。

这时,姑娘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何以然赶紧把大信封往柜子里一搁,陪着她出了诊所大门。一到门口,她们就挥手告别了。

此时,华灯初放,街头一片车水马龙。茫茫人海中,姑娘转瞬就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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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羽之重 4

马一诺三天没去报社,无影无踪无消息。

刚一露面,就被部主任骂得狗血喷头。主任是他大学学兄。他进报社,还是学兄力荐,故有资格对他大喊大叫。

他开始还算客气,只是问马一诺上哪去了,为什么不开手机。

马一诺说,他哪也没去,躺在床上看录像,八十集的《武林外传》。

部主任一听则已,一听便火冒三丈:“好啊!好啊!《武林外传》!差点忘了你当过资深娱记了!我说,你文娱版跑得好好的,死皮赖脸跑到我法制版来做什么?说是不想当业余狗仔队员,想当业余“福尔摩斯”了。这不是多此一举吗?我还真服了你!才跑一条新闻,你就敢在家躺三天!怎么又来了?回家继续玩你的失踪啊!我正愁没机会一脚踹了你呢!”

马一诺呢,一边叮里哐啷地拿出碗来泡康师傅方便面,一边厚着自己那张追过众多明星的马脸,从容不迫,徐徐道来:“学兄,你就是真有机会一脚踹了我,我也不恨你。我可不是愤青。我要是你,碰到这样的无赖,十个也把他给开除了。可我有我的苦衷啊!谁让你一上来就让我跑这样的案子――一个丈夫,把给他生过孩子的妻子大卸八块,塞在冰箱里。谁亲眼目睹这样的场面不恶心不剌激不抑郁……亏了这八十集《武林外传》,救我一命!学兄,你让我怎么写报道?我可是真没辙了!”

他用手背推开桌上泡方便面的钢­精­碗,好像它跟“大卸八块”有关。他的表情真不是装的。学兄看出来了,便生了恻隐之心,“跑法制这条线,什么杀人放火的场面见不着?见过就要学会放下!你要实在不行,还回去风花雪月跑文娱。”

马一诺摇头摇手,连连拒绝,“学兄,谢谢你收留我!我挺过来了。看我行我就继续­干­,看我不行我就走人!但我坚决不夹在追星族里装­嫩­了!都是一个恶心!还是选你这里的‘恶’吧。”

主任警告他说:“你可别以为,在这里就好混饭吃!要揭露­阴­暗面,又要和谐社会!人在阳光下安全了,就喜欢窥视别人在黑夜里的罪恶。我们就靠这个满足人们的潜在欲望。有了可读­性­,就有发行量。我们这种小报,就得靠这吸引眼球。可分寸常常就在你自己心里。万一杀人放火的失了规矩,占了和谐社会的地盘,你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马一诺打哈哈,“不怕!不怕!不是有你罩着吗?咱俩一个大学文学社呆过,知道你也就是一条披着狼皮的羊!”

“狼皮披久了,羊就成了狼。老弟,别当我还是你学兄!这回我替你担了――扣工分,不辞退。下不为例!不行的话,你还得走人。”

马一诺愣了片刻,便哧溜哧溜地吃起方便面来,以示他已战胜了恶心。主任看他那油腔滑调的气焰已被成功扑灭,便让他调整一天,留守接电话。马一诺总算化险为夷,算躲过去这一劫了。

记者们都如工蜂般,飞出去跑新闻了,办公室难得清静。接了几个电话,都对付过去了。马一诺开始上网,了解股票行情。他刚在郊区订了一套房子,交了首付。代价不但自己,连带着生活在小镇上的教师父母一起倾家荡产了。与广大股民无异,他也在炒股,想从这里打一个翻身仗。结果血本无归,欲哭无泪。幸运的是,他虽不曾举债炒股,月供的感觉却是生不如死。他常常梦见自己在深不可测的水底,脖子上挂了一个大磨盘。他挣扎地想往上游,可磨盘死死地把他往深渊拽。他喘不过气来,以为难逃一劫了。醒过来半天,胸口像是还压着个磨盘。

就这样挂着个磨盘之时,你说,他还欢天喜地地追周杰伦和谢霆锋吗?他还有心思去管王菲有没有怀孕、章子怡有没有嫁老外、梁朝伟刘嘉玲到哪个国家去结婚了吗?在这样沮丧的时刻打开冰箱,发现一具大卸八块的尸体,你说,他马一诺能不小小的崩溃一下吗?

那么,就这样地在一片惨绿面前,让自己一小片一小片的崩溃吧!马一诺甚至觉得,有时间崩溃都是享受。

下午三时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来到。一个电话就这样冷不丁地响起,再次惊扰了马一诺。

飘羽之重 5

电话里传来一个非常悦耳的男中音,­操­一口标准普通话。他很礼貌地问到,这是不是《西湖晚报》法制版。接着,他说,他想要了解一下,三天前报纸中缝那个消息的相关情况。

马一诺让他等等,赶快从桌上找到三天前的报纸,觅到了那则消息。他心里暗暗“哈”了一声。那天他值夜班,消息还是他到法制版后编发的第一篇稿子。标题为“里舟河浮现无名女尸”。全文很短:昨日,里舟河浮现一无名女尸。面部烧焦,短发,半身­祼­露,上身着粉红套衫。年龄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身高1米60左右。知情者请速向有关方面报告。

之所以刊登这样的消息,主要是为了尽快找到尸源。一般来说,破案程序总是这样。首先,你得知道谁是受害者。然后,你才能知道如何寻找凶手。而打来电话的人,就是想知道女尸的详细情况:她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工作?她的家庭情况如何?她是怎么死的?自杀?他杀?谋杀?误杀?有没有人来认领尸体?

他的询问从容不迫,还有一点舞台腔。马一诺多出一份心来,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显得有些犹豫。然后,他说,他认识的一个女孩不见了。

马一诺赶快建议:“那还不快去公安局报案?你跑我们这里,能打听出什么来?”

他还是慢条丝理,“也没说她真不见了,只是有点担心,所以问一问。”

马一诺有一点不耐烦了。看样子,他并不真正着急。而他这里正急着呢。他正在网上参与一个关于房价的论坛,便想结束对话,“不见了,就是失踪了。失踪可是个严肃的词!没根据你边瞎说!”

正要挂了,他又说:“也不是一点根据也没有。这姑娘有一段时间患了抑郁症。还跟我说,要去看心理门诊的专家何以然老师。所以,她的情况我知道一些。”

马一诺­精­神一振,心里一根弦就轻轻拨了一下。凭职业敏感,他下意识地想到,也许这是一条能够给他带来工分的新闻。他搓起了手,神经末梢竖了起来,开始进入状况,“我姓马,马一诺。法制版的记者。请问先生贵姓!能给我留下你的电话吗?”

那位先生给他吃了一个软钉子。不但没给马一诺姓名,连电话也不留。他只是说:“算了算了!我也就是这么随便一问……”

马一诺厉声喝道:“不准挂机!挂机也没用,立刻就能查出来。”

他勉强回答说:“我也没想挂机嘛……”

“我必须见你!”马一诺说,“你要是不见我,我就让公安局见你了!”

其实,女尸的来源很快就查出来了。马一诺本想告诉他的,可对方一卖关子,他也不那么爽快了。谁跟谁斗啊?谁求着谁啊?

对方沉默片刻,终于答应马一诺的要求。因为要出差,他说时间就定在今晚。

马一诺同意了。地点嘛……马一诺斟酌了一下,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心也浅浅地温暖了起来,“城西风露街知道吗?到头街角拐弯处有家新开的茶舍,就叫风露茶舍。晚上就在那里等吧。”

对方说,要在大约十点以后了。马一诺不在乎有多晚。他觉得,这个电话收益多多:一来他可能得到了一条可供报道的新闻线索;二来采访方便。他就住在风露社区,那个男的提及的女心理学家何以然也住在那里。但这还不足以解释他那无名的振奋。

他走到窗口,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下雨了。秋雨打在梧桐树叶上。叶片亮了起来,他的心也亮了起来。

今天夜里,他就可以到风露茶舍喝茶了。它开张半个多月了。公共汽车站就在前面。他在站台等车,看到了茶舍里美丽的女主人。

飘羽之重 6

风露街角拐弯处,有个扇形小铺面,左侧是卖香烟的杂货店,右侧是面包房。扇形铺面门楣上挂着一块木纹横匾,上书四个瘦体字,漆成了绿­色­:风露茶舍。楼上楼下,不足百平米,只经营一样东西——清茶。墨绿­色­的绣花玻璃纱窗帘半遮半掩,拐角拱出一弧静气。

因是新近才开张的,客人不多。此时的风露茶舍就像一个没有儿童的童话。茶主邵小再常常坐在靠窗的收银台前,像一个放大了的东方芭比娃娃,脸上洋溢着特立独行与自得其乐的笑容。

秋雨潇潇,不到十点,邵小再就关门歇业。她是从来不熬夜的。上楼睡觉前,她再次检查已拉上的窗帘。于窗帘的缝隙中,她突然发现,雨雾之下,蒙昧不清的窗外贴了个头像。她用手一摸,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动了动。细看,它有一副像是失恋的眼神,两只眼睛很大,分得略开,睫毛很长,有点稀拉。这张脸因为瘦,因为头发被淋湿了挂下来,而显得更长。

那人说:“让我进来!”声音隔着玻璃,像是从水下飘来。

邵小再没见过这张脸。她摇摇头,指了指手表,意思是已经下班了。而他的一只手往口袋里掏去。转瞬,马脸旁就升起一张工作证——《西湖晚报》记者马一诺。

因为曾经的记者梦,邵小再破例开了门。

一进门,马一诺就大喊:“别开门!别开门!坏人来了!”说着,一股寒气裹挟着一股酒气,他旋风般地进了风露茶舍。

大堂里的景观,像是手工艺作坊。整个底层,放着一张硕大无比的原木长桌。它实际上是四张原木大长桌拼成的,周围放置着各种木制靠背椅。长桌中间,是盛放鲜花的陶器瓶和书籍,就像童话里森林小矮人的客厅。周围靠墙安置着茶几、报夹、书橱、冰箱、茶具桌、工作台。收银台前放着一个漂亮的热带鱼玻璃缸。墙上挂着手绘的植物叶、茎图片,配以文字说明。仔细看,就会发现,上面都是有关茶的格言:比如“­精­行俭德,所谓茶人”;比如“谁谓荼苦,其甘如荠”;比如“涤烦疗渴,所谓茶也”。

马一诺将淋湿的黑外套挂在衣架上,穿着米­色­薄毛衣套衫,挑了窗边的座位坐下,靠着草莓座垫伸个懒腰。

他就像是邵小再多年的旧交了,语重心长地说:“你怎么随便就跟人说话呢?大叔告诫你,我们生活在一个很不安全的时代!每个人都在怀疑身边的人!千万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啊……”

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女茶主一愣,“讨厌!陌生人你赶紧走呀!”

邵小再有着嗲得出奇的声音。声音比年龄小一半,又有糯米年糕一样纠缠不休的柔韧。她个子不高,有如小鸟依人。

“这不已经认识了?你叫邵小再,我打听过了。所以,我们不是陌生人了。”马一诺说,“我借你一块宝地,今晚有个约会。”

邵小再说:“不能太晚!十点钟我要睡觉的。”

“别对顾客说不能怎么样,要对顾客说能怎么样。你能给我推荐什么好茶?”

邵小再马上提议:“十二点前睡觉,并且还想睡着的话,就请喝点矿泉水。如果准备半夜两点睡,喝春天的特级龙井茶就好。它很香又很淡――无味之味,至味也。如果你想凌晨四点睡,可以尝尝开化龙顶。它比较有浓度。钱塘江源头的茶,像山里道行高远的老和尚……”

“如果我想明天早上再睡呢?或者,我­干­脆连明天早上也不睡了呢?”

“那么,我就建议你喝我家乡的平水珠茶。”邵小再说,“这种茶现在专卖北非沙漠热得只想睡觉的黑人。它最杀口,凛凛有金石之气。”

平水珠茶圆鼓鼓的,墨绿­色­,盛在印有鲜红图案的草莓瓷杯里。沸水一冲,叶子化开去,很大。汤­色­深黄泛红,闻上去就真是一杯厉害的浓茶了。

马一诺坐在靠椅上,喝了一口热茶,全身通泰松弛下来。晚上,他被一群同学拉去喝酒。这会儿酒劲还没下去,正是酒意上升,谈兴正浓之时。

“邵小再,你这房子是租的吧?我那房子也是租的,我和你一墙之隔。以后有事,你敲敲墙就行。上个月我签了合同,买房了。”

他信马由缰,一口气喝光了杯中茶。

邵小再为他续了第二杯,才开始回过神来,警惕地问:“马一诺,你什么意思?你真要在我这里坐到明天早上?”

“这个你要有思想准备!我不知道,我要等的人什么时候能来。我们只是说好了在这里等。我没见过他,他也没给我留手机号……”

“跟你说了,晚上十点前我要睡觉的。”邵小再居然不做送上门的生意,愁眉苦脸起来,“要不要你先回去休息?那人来了,我再替你传话!”

马一诺说:“有你那么开茶馆的吗?不行,坚决不行!”

“啊哟……又不是出人命了!有什么不行啦!”邵小再当场发起嗲来。

“可不……就是要出人命了嘛!”

邵小再倒抽一口凉气,夸张地把手捂在胸口。就在此时,敲门声响起,轻轻地,文雅地。那个人,他来了。

飘羽之重 7(1)

他进来的时候,两手都没闲着。一手拎着个­精­制的旅行袋,另一只手提了个专门放置西装的长皮包。他中等个子,身材均匀,微壮。头发梳向后脑,整整齐齐。长眼,淡眉。洗刮一清的下巴­干­­干­净净。浅咖啡­色­条绒便衣,皮鞋铮亮。这个时候,人们不再会去注意他洗烫得笔挺的深咖啡­色­暗条纹西裤了。他领口露出雪白的衬衣领,脸上满是亲切的笑容。

人未入座,声音已到。他环顾周围,连声称赞:“这个地方很可爱!有点品味,有点品味!您就是马记者吧?马一诺,报纸上经常见您的名字。如雷贯耳,如雷贯雷!”

他朝马一诺走来,一边端详着四周,一边招呼着。走到茶座前,他放下东西,伸出手来:“我叫曲双成。下午给您打过电话的。我一会儿就走,有个行业会议在深圳举办。”

他一开口,就比看上去老成了。马一诺恰恰相反。

马一诺都没站起来,只是礼节­性­的、软弱无力地伸出手去。

但见这个曲双成,处变不惊,继续左右逢源,对邵小再说:“这位女士,我什么都不要。和他一样,一杯茶就可以了。”

寒暄一过,曲双成便立刻切入主题,一坐下便问马一诺:“怎么样?”

马一诺告诉他,死者身份调查出来了。是个妓汝,姓俞,25岁,租了拱墅区农民住房。她是被嫖客杀害的。建德人。出来好几年了。

曲双成显然松了一口气,靠在椅子上说:“不是她!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不是她。排除了。谢谢您,马记者!您给我带来了好消息。”

邵小再端起水杯,和曲双成的茶杯碰了一下,“为她不是您要找的人­干­杯!”

邵小再的热情让曲双成和马一诺都有些吃惊。曲双成礼貌地喝了一口热茶,“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就是一个打工妹。她是我招进来搞内务的,已经离开我们单位了。最近,她家里人给我们单位打电话,说找不到她人。”

他有一套复杂而又微妙、与语言不尽相同的肢体表达方式,属于男人中“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一款,看上去真像一个体贴的老大哥、一个部门的好领导、韩剧里经常出现的课长或社长。

据曲双成介绍,姑娘叫方慧子。农村出来的,高中学历。家境非常艰苦。后来就到了曲双成所属的公司做内务,就在他的办公室。

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又从信封里取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处休闲山峦的宾馆。几个人站在花坛旁,簇拥着一位浓密的花白头发的高个男人。男子身着花格衬衣,戴眼镜,像是电视台的某名主持。紧挨他左侧的是高个细腰的姑娘,穿着职业套装裙,束发盘卷起来了。右侧便是曲双成。曲双成旁边是一位男士。个子不高,胖,年龄要比曲双成小,也架一副眼镜。而卷发盘起来的姑娘旁边,还站着一位姑娘,双手下垂,齐耳短发上有一个小提琴花形小发夹。她斜侧着瓜子脸,像是被太阳照眯了眼。套一件开襟豆纱­色­线衫,穿牛仔裤,足蹬旅游鞋。个子比旁边的姑娘略矮。女孩旁边,还有中等偏矮的中年人,穿运动套衫,顶着略大的肚子,一手叉腰。相片中,六人都笑得很灿烂。

马一诺拿过照片,端详了一会儿,指着穿牛仔裤的姑娘,“应该是她吧!”

曲双成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这是在莫­干­山度假时拍的。算是她最近的照片了。她老家在浙西山区。家里人说,她没回去过。我也去找过她在杭州的租住房。房东也说,她一周没回来了,临走前也没打招呼。如有可能,麻烦马记者再帮着留心。”

飘羽之重 7(2)

曲双成很自然地拿出名片――猎户公司技术总管。这是一家新兴的IT公司,地址在城市江边对岸的技术开发区。曲双成对马一诺没有隐瞒,名片上面有他的电话――手机、座机,还有电子邮箱。

马一诺想要了解更多一些,便问曲双成,方慧子是不是真的找过何以然。曲双成回答说:“方慧子情绪不好,想去找她看病。她跟我说过。不过,最后到底有没有去,我倒是一直不清楚的。”

“你不觉得应该报案吗?”马一诺神情开始严峻起来。

“一周不见,不能算是失踪吧。也许,方慧子明天就回来了呢?”他站起来,抓起进来时提着的那两样东西。走到门口了,他突然回过头来,高声说:“实在不行,还是要报案的。也许还会到这里来。风露茶舍很有意思!我会再来的。”

马一诺把他送了出去,回来时右手拿着一个信封。他缓缓地,一下一下地拍打在左手上。然后,他从信封里抽出照片。曲双成很上心,照片也给他留下了。

真是寒夜客来茶当酒。邵小再又给马一诺沏上一壶新水。香气依旧,苦涩渐无。珠茶喝到这时候,才喝出味来了。

邵小再突然问道:“马一诺,您觉得这个方慧子还活着吗?”

“莫非你以为她凶多吉少?”

“我只是瞎想。不想了,不想了!真害怕……”邵小再掉头看了看四遭,声音就抖了起来。

“我也问你一个问题。这个曲双成,明明拎着一个皮箱,西装完全可以放到皮箱里去的。为什么他千里迢迢出差,还要再拎一个西装包呢?”

邵小再叫了起来:“这算什么问题啊!”

“这个问题可以见人­性­啊!”

“那我回答你,他拎一个西装包,就是为了不让西装被压皱嘛!”

“就那么简单?”

“就那么简单!”

“从心理学的基础理论看,人的情感一方面是混乱的,另一方面也有着内在规律。一个连西装皱折都不允许出现的人,会有着什么样的­性­格?”

邵小再说:“这个我注意到了。他从进屋开始,就想面面俱到。”邵小再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马一诺,“不过,我还是觉得奇怪。他为什么会同意来见你?”

马一诺一摊手,说:“这有什么理由?碰上了,偶然的。就像你为什么要来风露街角开茶舍一样。”他站起来,一边穿外套,一边诚恳地对邵小再说:“谢谢你破例接待我。”

“谢谢我也得买单!”邵小再说。

马一诺一愣,连忙说:“满意不打折,幸运一百分!这家伙给我照片,没想到里面还有信息费。我得庆祝一下。”他直接从信封里抽出两张百元大钞。邵小再将钱一把塞回去,砸过去一句话:“祝贺你又挣了一笔买房的钱!”

马一诺好像开始觉得,有必要在邵小再面前保留一点白领阶层的体面了,便辩解说:“别误解我啊!这点小钱算什么?我就是觉得,这事背后有蹊跷……

话音未落,手机就响了。是部主任的电话,声音很急促:“马一诺,你跑哪去了?说好了值夜班,鬼影子不见一个?你到底还想不想待了!”

马一诺连忙点头哈腰,想待想待的诅咒发誓。部主任这才告诉他,有个紧急现场。巡警在城郊全山半山腰山洞口,发现了一具女尸。刑警已经赶过去了。学兄在电话里叫道:“别以为我这是半夜三更地治你!你三天不照面,上上下下都会有意见!我这是让你有个重新露脸的机会。整出一篇大稿子,你就立住了。好好­干­!听见了没有?”

马一诺­精­神抖擞地说他这就去,请学兄放心。放下手机,他兴奋地对邵小再说:“你说怎么着!说到女尸,女尸就来了!跟曹­操­那么快。”

邵小再浑身打起颤来了,“马一诺,我真的害怕……”

“怕什么?搞的不好,真是那个叫方慧子的女人呢……”

“啊!不要!” 邵小再尖叫起来。

马一诺说:“你叫什么?这有什么可叫的?你借我一件雨衣吧!我骑摩托去!外面雨大着!”

虽是初次见面,但他们像是老熟人了。邵小再不知是紧张之下,无暇旁顾,还是认为就该如此。方正,她不以他的要求为忤,一边给他找雨衣,一边问:“女尸要真是方慧子,会不会就是刚才那个人杀的?”话还不及说完,她又忍不住要尖叫起来了。

马一诺边穿雨衣,边说:“这是什么逻辑?杀人又找人?”走到门口,他突然又觉得,邵小再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说不定,他就是想弄个不在现场的证据,让我俩做证人。邵小再,你有破案天分!不过,你千万不可透露风声!有什么消息,我第一时间报告公安局!第二时间就报告你!”

“马一诺,我怕死了……”邵小再本来就娇小的身躯,此时缩成一团,像极了格林童话里的拇指姑娘,让马一诺立时有了要把她藏在口袋里一起带走的童话愿望。

“怕死了,你还不锁门?快锁上!没事,我明天还来看你。谢谢你的平水珠茶。让你说准了,果然是让我一夜不睡觉的好茶!”马一诺跨上摩托,在雨丝密集的路灯下留下一个长影,一阵风驰电闪,拐过弯去。风露茶舍就不见了。

飘羽之重 8

深秋的江南,少有豪雨。那一夜,却是瓢泼大雨不止。

转天上午,天才开始放晴。中午,何以然走到院中,看到的已是一个亮丽的高空。她正准备抽烟,只听“噗”的一声,一叠报纸扔到她脚下。她拣起来一看,是当天的《西湖晚报》。再抬头,一个小伙子推着一辆山地自行车,站在阳台外的小径上,看着何以然,“何老师,您到底认不认识我了?”

他有一张亦正亦邪的长脸。面容苍白,鼻梁很挺很细,嘴型薄大。脸上隐去的青春痘留下了几点疤印。何以然对他没什么印象。

小伙子没从何以然脸上看到应有的回应,薄大的手掌轻轻拍着自行车把,“何老师,我太伤心了!一个小区里住了三年,鼻头碰鼻头面对面地走过好几回了,您也没把我想起来。我叫马一诺啊!上大学那会儿,我还请您去给我们上过课呢!”

何以然这才模糊地想起来。几年前,她去一所大学开过一次讲座,联系人就是这位叫马一诺的青年学生。“马一诺,学生会主席。你写诗,写小说。我那次给你们讲的好像是《文学与心理学》吧?”

“这个题目也是我提议的。您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不过,不是因为您讲课的内容。果戈里啊,爱伦坡、拜伦什么的,一个个­精­神异常。当时,我们也听得新奇激动,后来就忘了。我们倒是记住了您的一个动作。您抽烟不用食指和中指,却中指和无名指夹着摩尔烟!酷得不行!成了招牌动作了!”

何以然“哦”了一声,“你有什么事吗?”

马一诺说:“何老师,我在报社工作,跑政法线。我还真的有事。有个案件与您有关。”

他一定看到何以然的表情了,连忙补充:“不,不!不是案件与您有关!是与案件有关的人与您有关。您先看看这篇报道。”

将《西湖晚报》翻到法制版,何以然果然看到一则案情报道:

本报讯:昨夜,郊区巡警在全山一带巡逻时,于半山腰石洞口发现一具无名女尸。女尸身高1米65左右,年龄在25-30岁之间,身着牛仔裤、浅豆纱套装线衣。前胸有一被利器剌中的伤口,无被强Jian痕迹。从尸体及刀口腐烂程度看,该女­性­死于多日前,死因系利器刺破心脏而致。关于该女­性­的有关背景材料,现在尚未得知。郊区刑警队正在加大侦破力度,争取早日缉拿凶手归案。

报道旁配了一张比指甲盖稍大的女尸人脸。因为肿胀,闭着的眼睛更小了,额头也窄了,下巴宽出一大块来,短发披散在脑袋四周。何以然不认识受害者。

马一诺怎么着,也没能将哈欠忍下,“一夜没睡。今天上午已查出尸源了。她叫方慧子,是个打工妹。”

何以然问:“你是说……这个人跟我有关系?”

马一诺有些困惑,提醒她说:“何老师,您跟我没关系也就算了,见面认识当不认识也就算了。可这人应该和您有关系啊!她去您那里治过病,您不记得了?”

只听“噗”的一声,就像一把无声手枪,猛地击中了何以然的心脏。她一下子脸­色­苍白,钉在原地,动弹不了了。一会儿,她抓过报纸再看。女尸的面容严重变形,根本看不出来了。何以然知道,即便那张脸没有变形,她也不一定能够记准姑娘的容颜。不过,她对那个发夹还是有深刻印象的。在这张小小的相片上,她看到她一头乱发上的一个小点。她不知道,那是不是一个提琴发夹。

她问马一诺,怎么知道这个死去的姑娘曾经见过她。

马一诺告诉她,是一个名叫曲双成的男人告诉他的。这个男人与方慧子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关系。前几天,他还专门向他打听方慧子的下落。他现在还在深圳出差,还不知道方慧子真的死了呢。

何以然站在院子里,想起半个月前在走廊里突然出现的姑娘。她甚至没有问她的名字。抖着手,她点燃了一支烟,抽了几口,见马一诺还站在那里,就说:“你让我想一想!她叫什么!方慧子?”

虽是半个月没去上班了,此刻,她却午餐都顾不上吃,就火速赶到诊所,打开柜子。见大信封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何以然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她取出日记本。

日记本不大,粉红­色­塑料皮。打开后,扉页上一笔一划,整齐写着:有谁会读到她呢,这些和着眼泪写成的文字。方慧子。

签名旁是一串数字,很明显就是她的手机号了。字迹很工整,可谓力透纸背。她用的是黑­色­签字笔。日记日期从2006年开始。

整个下午,她一直就在读方慧子的日记。黄昏降临的时候,诊所就剩她一人了。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来到门口,她想起,那一天,她跟方慧子就是在这里再见的。现在,她还能够为她做什么呢?

站在门口,她按日记上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才“喂”了一声,何以然就挂了。然后,他立刻给马一诺打了电话,请他帮助联系刑侦队,关于方慧子凶杀一案,她有重要线索。

马一诺很兴奋,不停地说,好啊好啊,并约了她在风露茶舍见面。“就是我们社区墙外、街角拐弯处新开的茶馆。离公交车站不远。人不多,很清静。”

何以然放下手机。接她的车早就等在门口。她真真切切地听到一个声音,正贴着她的耳根,像女巫在预言:“小心!小心……她要死了……”

那个叫方慧子的姑娘,已经死了。

飘羽之重 9

负责方慧子一案的刑侦队长刘海客南人北相,高个,国字脸,五官端正。身穿墨绿­色­花花公子套衫,藏青­色­西裤,外套一件夹克,脖子上挂一枚红绳串起来的玉坠。奇怪的是,右手食指上戴一个大金戒指。这样一个挺拔的型男,打扮得像个低级文物贩子。见了站在风露茶舍门口的何以然,也不感谢,劈头问过去,“你就是给我打电话的人吧?喂了一声就断了。问题是,你断不了了。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情况。何以然,女,心理学家,家住风露社区。你约我很及时啊!否则,就是我约你了。唉,我说你怕什么呀?警察就那么可怕吗?”

“是。秀才最怕的就是兵――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何以然发现,来者不善,他好像憋着一股气,随时准备撒到她头上,就不客气地回了过去。

刘海客一下子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说的那个日记本呢?我就不下车了,还有个现场等着我。谢谢你支持我们的工作!给我吧!接下去的调查,我让手下来找你。”

关于日记,何以然本还想跟他多说几句,看他这个架势,只好作罢。她赶紧给邵小再使了个眼­色­。邵小再就往大堂旁一个小隔间里跑。

这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吸烟区。实际上,刚够摆放下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马一诺正在这里奋笔疾书,抄写方慧子日记里的内容。

马一诺直接从报社赶到这里。他跟何以然约好了,也在这里见面。让他没想到的是,方慧子会留下这样一本日记。才看了没几页,他就想拿去复印。一来附近没有复印店,二来刘海客一接电话就说,他会第一时间赶来取证。还说证据不能复制,否则就是违法。马一诺可不想就此罢休,立刻决定现场摘抄,能抄多少是多少。

邵小再有些惊慌:“刘队长不是说了,复制违法。你可别在我这里犯法啊。”

马一诺一边抄,一边说:“复制是复制,摘抄是摘抄!两个概念!谁让我是新闻记者?幸亏你这里没有复印机。否则,我就真要犯法了。这么好的材料,我能放过吗?”

马一诺教育邵小再的同时,也没忘记提醒何以然:“何老师,您也真是?您怎么不多长个心眼?要是下午复制了,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吗?”

马一诺这种缺乏教养的浑不吝的劲儿,很不对何以然的脾气。但她只是说:“我什么都没看见。”就站到门口去等警察了。

倒是邵小再乖巧,赶快跑了出来,顺手就在门口挂一块“暂停营业”的牌子。她比何以然差不多矮出一个头去。这时,她仰头朝何以然一笑,夸张地拉长声调,“何老师,我知道您噢!你就住在小区里嘛!何老师,你气质真好!”

何以然一下子就起了­鸡­皮疙瘩。不过,她马上控制住了。回头一看,女茶主剪烫了一头短发。五官就如上帝不经意间画的人像素描,寥寥数笔,准确传神但不深刻。淡眉。有点发翘的小鼻子。一对笑眼。皮肤浅黑­干­净。一粒深咖啡­色­小痣,正好洒在双眉之间。另外两粒有如耳环,点在右耳旁。还有一粒要浅些,就在右下嘴­唇­的­唇­线上安家落户。隐约的光线下,邵小再看上去,在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这一点也不奇怪。有的女人,生命跨度就有那么大。

何以然的表情一定引起邵小再的注意。只见她玩笑道:“何老师,看我那么仔细!当我两张脸啊?”

在何以然看来,这句话来得那么巧妙,让人叫绝。“岂此两张脸?三张脸,四张脸都有可能。”话音刚落,就见她脸­色­有些变了。知道她不爱听,连忙把话拐回来,“其实,人和世界是一样的。你看这个风露街!猛一看,到处都是新开的楼盘、轿车出入、白领云集。定睛一看,有多少雨果世界里的“乞丐王国”、王小波笔下的“沉默的大多数”、巴尔扎克‘人间喜剧’里的‘拉斯提涅’式的‘外省’青年。他们不过潜伏在此罢了。”

邵小再沉默了一会儿,露出了讨好的笑容,却很世故地接口说:“何老师,你说的那些人,除了雨果――外国人吧――我听说过,其他的我都不知道。真的,我书读的太少了……”

何以然知道,自己失言了。读完方慧子的日记到现在,她的心情无法平静。这些话本来该说给方慧子的。可惜邵小再和方慧子不可比,就只好暂时沉默了。

幸亏这时候刘海客驾到。他一现身,邵小再就活跃起来。

何以然发现,邵小再和他很熟了。他还不曾开口,邵小再就让他等着,她去取日记本。

从马一诺手里取回日记,交到刘队长手里时,何以然犹豫了一下,“日记是方慧子给我的。我都没来得及仔细研读,能不能再放一夜?”

刘海客正下脸来,“那怎么能行?这是破案,国家公务!”他一把就从何以然手里抽了过去。这才兴奋起来,一边用手指叩击信封,一边说,“有了它就好办。否则,这无头案子真麻烦了。”

马一诺从茶舍出来,“怎么就成了无头案子?昨天夜里,你们不是到机场劫了曲双成,审了他一夜吗?”

“你们这些记者真让人头痛!天底下没有你们不知道的事。”看样子,刘队长心情明显好转,“不过,我还是得警告你!不得透露任何消息!否则,我们加大力度获得的证据,就要前功尽弃了。”

“刘队长,我老听你们说加大讯审力度。可什么叫加大力度呢?难道你们还在搞刑讯逼供吗?”何以然问。

刘队长怔住了,非常认真地盯着何以然,想了想,“加大力度,就是加大力度。就是一个案子,多审理几次。”

“喏,就是加一个大台灯,照着眼睛,不让嫌疑人睡觉啦!”邵小再补充。

她的口气和要表达的内容极其错位,刘队长忍不住就笑了,“你这个茶主,怎么跟港片一样搞笑?这种话好随便说的?你进去过?”

“可以想象的嘛。真的,台灯照牢你眼睛――我想想,这个曲双成是过不去的。”

刘队长边发动车,边说:“像曲双成这样的人,是不需要加大力度的。你说呢,何专家?你认识他吗?”

何以然摇摇头。刘队长看着她说:“他却认识你啊!他的前妻半个月前找过你。当天傍晚,方慧子也到你这里来了,还留下了这本日记。所以,我们希望你接下去继续配合。”他说着话的时候,紧紧注视着何以然。

“这段时间,我是不是哪里也不能去了?”何以然反问。

“真有觉悟!”刘海客说,“再次感谢你对我们工作的支持。我们随时联系。”

刘海客走远了,马一诺才回过神来,“何老师,他什么意思?难道连您,他都怀疑上了?”

“难说。”何以然推门进了风露茶舍,“在他们眼里,谁都有可能成为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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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羽之重 10(1)

三个人都没吃晚饭。邵小再端上来三碗夜宵。硕大的淡绿­色­碗里,浸着同样颜­色­的调羹,热气腾腾地飘浮着蛋丝、葱花、紫菜和猪油掩盖下的馄饨。马一诺的嘴现在终于发挥了第二种功能。

邵小再走到墙角音箱旁,放了一张CD碟片,是郑钧的《灰姑娘》:

怎么会迷上你,我在问自己/我什么都能放弃,居然今天难离去/你并不美丽,但是你可爱至极/啊哟灰姑娘,我的灰姑娘……

出于心理治疗的需要,何以然要接触各种音乐,包括通俗音乐。杭州人郑钧正是她喜欢的歌手。此刻,夜幕下人影绰约,室内台灯一盏,桌上热气腾腾,耳边轻歌低抒。何以然下午倍受冲击的心,渐渐舒缓开来。她问马一诺,读了方慧子的日记,有什么感受?

马一诺说,哪里能说是读啊?狂翻几页,就开始抄了,根本不清楚全貌。

他反问她有什么感受。何以然说,方慧子是个才女,文学女青年。大概存有一种格外需要倾诉的天­性­。她的日记里记载了太多个人隐私,真实而有感染力。

马一诺一听,拍一下桌子就叫了起来,“什么大概,是太有倾诉天­性­了。她的笔记本把周围的事情都记了一个遍,全是‘他、她、它’,弄得人人都可能是凶手,又可能人人都不是。看样子,公安局只好一个个过堂了。你看,曲双成就是第一个。这个方慧子,行,真行!”

“能不能不用这样的口气说话!”何以然一下子就放下脸来,把两个年轻人都唬了一下。

片刻,马一诺才恢复正常,“您知道——噢,您不知道——其实,我们当记者的就是百搭。跑法制的记者并非刑侦大队侦探,我们并不是非要了解背后更多的内容。再说,我生来就非常厌恶了解这些事情。何老师,您也看出来了吧?我在­干­我最不喜欢­干­的工作。我也讨厌名人。您的口气加重了我的讨厌。非常讨厌!”他突然大叫一声,“啪”的一声,又拍了一下桌子,“您以为,只有您难受吗?是您离方慧子近,还是我离方慧子近?您没看出来,我都难受得连饭都吃不下去了吗?”然后,他就突然怔住了,像是噎住了一样,定神看着虚空。

他的表情使何以然不由得对他另眼相看了。他就像她的人类­精­神标本库里的新品种,有可供深入研究的潜质。回到职业状态,她沉了一口气,对邵小再说:“你的这位顾客有轻度狂躁症症状。为了放松,如果你不反对,今天就破个例,让这位先生在大堂里抽他的福尔摩斯烟斗。我注意到,他有这样一个宝贝。我呢,搭一下他的顺风船……”这么说着,她掏出了女士烟。

马一诺这才松弛了下来。他这个烟斗也是到法制版后才买的。没抽几回,全当一个手势。一定是刚才抄日记的时候被何以然注意到了。

她给自己点上火,又给马一诺点上了。

俩人各吐一口青烟。邵小再边拍手,边笑了起来,“哇噻,何老师!没想到您也会说笑话的。”

“你以为我不会笑?”

“您从我门前来回多少次噢,我没见过您笑呢。”女茶主嗲兮兮地说。何以然终于发现,她的腔调特别像港台动画片里的配音。

“我之所以成为你眼里的怨­妇­,不就是给这类人治病传染的嘛?”何以然对邵小再说,又拍了一下马一诺的肩膀,“顺便更正一下!我可不是什么名人。我不过是­干­心理门诊早了一些,病人多一些。好,闲话少说,言归正传。我承认,我下午忽略了一件事情。我应该把日记复制下来。现在晚了,只好借你的手抄本来读了。”

飘羽之重 10(2)

马一诺说不忙不忙。他从文件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从信封里抽出曲双成给他的照片,“别看我叫你何老师,我可不像你那么缺乏经验。我留了一手呢。”他已经从“您”转到“你”了,“何老师,你看看这个――他们的照片。”

从曲双成提供的照片里,何以然一眼就认出了方慧子。她头上的发夹亮闪闪地活跃在莫­干­山的天光之中。

马一诺手指着当中的花白头发,何以然说:“他应该是鲁教授。”

邵小再惊慌地问:“教授也可能是凶手?”

“谁都有可能……”马一诺回答,“何老师,还是你说说,我都没时间通读日记,光顾抄跟曲双成有关的那部分了。你说说,谁最有可能是凶手。”

“从日记里记载的情况看,除了万晓光与方慧子没太大关系,其余人都有可能。”何以然回答。

邵小再指着方慧子身边的高个子姑娘,惊讶地问:“您是说,这个姑娘也有可能。她们不是挺好的吗,还站在一块儿呢?”

“她叫任贻欣。方慧子的日记里记录到她了。其实,光从表面看,她们也不会是好朋友。你看这位任贻欣,紧紧挽着鲁教授的手臂,热情大方。可旁边的方慧子却把双手垂下,身体朝外侧,中间还留出了空隙,一点也没有亲近的信号。这个身体姿势透露了她们之间的秘密——一对心怀芥蒂的女人。”

马一诺用铅笔在曲双成和任贻欣之间划了一条线,在曲双成和方慧子之间也划了一条线,形成了一个三角。“看到了吧?曲双成和方慧子有关系,后来又和任贻欣有关系,将方慧子甩了。”

“方慧子不同意,他们就把她杀了?”邵小再迷茫地看着两位,“……没那么简单吧?”

“有时候,事情就是那么简单。”马一诺说。

何以然指着方慧子另一侧挺着老板肚的家伙,“从日记里看,这个人应该就是‘小旋风’柴老板了。他是个典型的恶棍流氓……”

“他和方慧子也有关系?”邵小再问,“不会吧,你看他们多高兴啊!都在一块儿玩,一块儿拍照。怎么可能你杀我杀呢……我不相信哎……”

“这是生活的表象。你开茶馆,什么人都过眼。你应该知道。”何以然看她装­嫩­过分,点了她一下,才继续她的思路,“方慧子和柴老板之间是有关系的。不过,­性­质和与曲双成不同。从日记上看,就是一种买卖关系。”

邵小再不敢夸张了,若有所思地点头,“原来她还在做‘­鸡­’……”

马一诺捅了邵小再一下,让她不要用这样刻薄的话形容方慧子。邵小再一笑,不在乎。她的表情更像阿庆嫂,不像芭比娃娃了,“被你们那么一说,这里所有男人都和方慧子有关系了。谁都有可能杀了她。”

“不是的。刚才不是说了?从日记上看,万晓光与她没有这方面的关系。”何以然指着站在曲双成身边、戴眼镜的矮胖个子,说,“我感觉,这人应该是万晓光。”

“警方首先找了曲双成,说明他是最明显的嫌疑人。一开始我也怀疑他。可我想来想去,还是不相信他会杀人。要不然,他不会主动来找我打听方慧子下落。他这不是在主动暴露关系吗?”

邵小再说:“他肯定是万不得已,才来找你的。”

有什么事情让他觉得已经万不得已了呢?他们几乎涌起了同样的冲动,要从方慧子的日记里找答案。

飘羽之重 11(1)

就这样决定了——去杭州。

从苏州接到他的电话时,就隐隐约约地在等待这一天。心里是非常害怕着的,同时又盼望着。我幸福吗?不知道。与其说幸福,不如说是长出一口气――终身有靠的安全。

可以有个地方依靠。这是多么幸福啊!想一想,十八岁那年从乡下出来,原本想做文字工作,靠一支笔吃饭。做美容是万不得已,为了温饱才过渡一下。因此洁身自好,不依不靠。谁知过渡了那么多年,一眨眼就过了二十五岁。这种给人洗脸的事情,要做到哪一天啊?

总算就要熬出头了。他让我先去培训计算机基础,考出初级证书,就到他那里报到。这事情我谁也没有告诉,尤其跟家里人。他们要是听说我要丢了现成的饭碗,跑到杭州去,还要自掏腰包重新学习计算机,不知又该怎样哭天抢地。这些年,先是妈妈的心脏病,然后是爸爸的中风。一双父母,天天卧床,嫁出去的姐姐都快疯了。我不能告诉他们我的打算。

他今天到苏州来,是来看前妻苏瑜的。他告诉我,苏瑜疯了。实际上,我们美容院里的人早就知道了。苏瑜是我们的老主顾嘛。不过,我们不知道是他把苏瑜送进­精­神病院,并且替她付了大笔住院费的。他们已经离婚。那时候,苏瑜还很正常,还在上班呢。他把什么都给了她。他可以不管她的,可他还是把她管了起来。这样的男人,能不让人动心吗?

我不明白有幸做他妻子的女人。他那么爱她,离婚后也为她迟迟不肯再结婚。她却恶鬼缠身般地怀疑他?她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

她迟早会失去他。第一次到我们这里来做美容时,我就感觉到了。两个小时她中断了四次,打电话查他的下落。那时,她对他的不放心就已经变态了。

噢,她是一个病人。我不该有任何妒忌心。瞧,我已经开始生出妒忌心了。

但不要去想她了。她已经从他的感情生活中永远剔除了。现在,只有我们俩人了。他说,他想起我时,心里有一小片的温暖,就如烛光一样。

让我为他点亮一辈子吧。

恩人啊恩人!我还能有今天?我不敢想象,我还能有今天。我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出生贫贱的人,这样一个走到哪里人家最多怜惜我,却并不真正尊重我的乡村女子,却能够在你眼前走来走去。

我能够做你做的事情,我也能够爱惜你,知道你的秘密,你的痛苦,为你哪怕分担一点点的命运。你现在虽然已是我的领导了,但我总还当你是我的恩人。

今天是上班的第一天。你告诉我,要趁年轻学点技术。你要我尽快学会电脑方面更多的技术。可我的基础你是知道的,虽然已经自学了半年,扔下一堆牙缝里挤出的血汗钱,可还是一头雾水的时候多啊。

我看着自己这双手,不敢想象,它一直在按摩人家的面容。天哪……

下班的时候,你是最后一个走的。你走到我身边的时候,拨了一下我的头发,手指碰到了我的左耳。我现在还能够感受到你手指的热气。那么说,这一切都是真的?是真的,你兑现了你的诺言!你真的把我安置到了你的身边。为什么呢?

不知是在哪篇文章里看到的,说只有女人和孩子才需要幸福,而男人是只要满足就可以的了。我不相信。今天,他开车送我回家过年的路上,我问他:你幸福吗?他回答我说:我当然幸福。有你在我身边,我就幸福。

飘羽之重 11(2)

我应该是读懂了他的心吧。善良的男人,一直就在照顾生病的前妻,就像我一直就在照顾生病的爹妈一样。累啊,有个人靠依,就是幸福。

到家已很晚了。全家人都等着我吃年夜饭。一桌子的饭菜抬到了中风的父亲和患有严重心脏病的母亲床前。姐姐显然已经费尽力气打扫了。本来只是为了我这个一年到头不回家的女儿有一个­干­净入眼的环境,没想到,还来了一个开车的体面男人。母亲因为不能起床帮助张罗,急得只流眼泪,靠在另一个床头的父亲生气地斥骂她,又满脸堆笑,讨好地对着我说话。

那种酸楚啊,富有人家的儿女哪里知晓。

他就坐在火塘边,与我们一起吃起年夜饭来了。开始我还担心他不愿意留下来呢。在我们乡村,这就是一种承诺啊。他留下来了,吃了饭,一起守岁。我带回一台电视机。他帮我们安上。姐姐事先接通了有线网。有线网的钱我一到,就付给她了。

围着火塘,一家人热热闹闹地看着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

我们守岁只到半夜。然后,他来到我从前的乡村卧室。小小的阁楼,姐姐帮我打扫­干­净了,被褥晒了一天,散发出太阳的香气。我们裹在一个被窝里。他睡着了。我起来写日记。太幸福了,太幸福了!幸福得我只想哭!幸福得我害怕极了!因为幸福过后,不幸往往就要降临了……

是这样吗?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吗?他说他只在乎我一个的。相信吗?每天每天都受到这样的刺激,相信他这是在乎我吗?不是的。心碎了。他说我不该和她一样,我不该让他再重蹈覆辙。天哪,我伤害了他。我至命地伤害了他。我不应该向他要求更多的,不应该啊!可我又无法忍受她的存在。今天,我跪在他脚下,求他的饶恕。忘掉吧,忘掉吧!让一切从新开始吧……

我梦见自己不知身处何地,双手浸在钢­精­脸盆盛着的水中。定睛一看,我发现我是在洗一颗被血浆缠绕着的心脏。我身后站着一个人,看不清他的身体和脸。但我知道,这是一个我非常熟悉的男人。

我对他说:“瞧,这就是我的心。你看,她已经被那么多血块和血丝缠住了。”

脸盆的水已经红成一片。我用力把它掰开。那颗心中间,就露出了一大块紫­色­的血团。

梦里的我松了口长气,对那人说:“就是它。它让我喘不过气来,像压着一块大石头。我得摘掉它。”

那人沉默无语,充当看客。我伸手去摘那个血团。手刚触到它,心突然一阵剌痛。原来是这样。我在剖自己的心。然后,我就醒了。

是报复吗?还是寻找新的依靠?我像捞救命稻草一样,抓住身边每一个向我伸手的人。

难道我不知道,手是不能够随便去牵的吗?今天他看到我的行径了。我把这种动作称之行径,是因为我在有意让他看到我的堕落。

我没有做错什么。是他抛弃了我,还装成什么事也没发生。他面面俱到,把我也置入他的面面俱到之中。他痛苦吗?不知道。无所谓。反正现在我已经无所谓了。第一个错误和第一百个错误,有什么区别呢?

今天,他正式通知我离开单位。他说新去处已帮我安排好了。可笑啊可笑!他竟然以为是他帮我安排的。再聪明的人愚蠢起来,也让人不可思议。

生活下面还有多少重重叠叠的秘密啊!一开始,你会被这样乱做一团的生活吓得目瞪口呆。等到有一天,你变得铁石心肠、无动于衷,你就完了!你就完了!

今天回苏州了,专程到医院,­精­神病院。在病房里见到了她。这张脸,这张我曾经在上面轻抚细按的美丽的脸,现在憔悴不堪的浮肿的脸。她的头发一半都花白了。这是面对赤­祼­­祼­的真实时受到极度惊吓的脸。

天哪,她会是我未来的容颜吗?

现在,我太理解她了。谁会不为这样的生活发疯啊!

她认不清我是谁了,吐出许多名字,只有一个是我。其他的女人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但她又好像对我很熟悉,知道我给她做过美容。在她的记忆里,我不过是匆匆过客。她注意过许多劲敌,但显然没有想到过,连我这样的人,也会­干­扰她的生活……

我是要向她忏悔,还是通过她向他报复!今天,我在她面前读了那段日记。我告诉她,有一个女人,她要杀了我,但我也很想杀了她!当我坐在床沿读给她听我写的内容时,她惊奇地看着我,甚至面带喜悦,好像在看电视连续剧。

谁知道呢?我这样做,也许会害死人的。

谁会不为这样的生活发疯啊……

飘羽之重 12

邵小再答应把风露茶舍辟为马一诺的临时工作站。看马一诺信心十足的样子,好像案子依马可破,邵小再觉得很是刺激,“你想破案,我是能够理解的。因为你在报社嘛,吃这碗饭嘛,你想出人头地嘛。可是,我不太明白,何老师为什么那么积极?她是不是怕刘队长怀疑她?要是这样,我可以帮她去说说的。我和刘队长很熟的……”

马一诺连忙把她打住,“STOP!STOP!小再你怎么这样啊?你这样理解我们很不好。你以为我就想混饭吃啊?我就没有正义感啊?实话跟你说,你是没读那日记。你要读了,正义感就会油然而生。至于何老师嘛,我不敢说,像她这样的人有多少正义感。不过,在这件事情上,她的负疚感还是不容怀疑的。你想想,那天她要不把日记搁起来,要是能跟方慧子好好聊聊,很可能她就不死了……”

邵小再赶快制止他,“瞧你什么都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千万别在何老师面前提起这事啊!你还是说说我吧!你说我为什么会支持你们,参与你们呢?”

“因为我们是邻居!因为我们是朋友!因为你和我一样,也有正义感啊!”马一诺给她戴高帽子。

邵小再笑得花枝乱颤,“别噱头噱脑地噱我了!我可没你想得那么好。我是拉生意呢!晚上十点要关门,所以白天要做足。你们到我这里来,自己埋单。开会来这里,要收场地费的。心里有数噢。”

马一诺说:“邵小再,你不要这样嘛!适度冷漠是智慧!过度冷漠就是冷酷了嘛!再说,做茶馆生意的,哪有晚上十点关门的。从现在开始,取消这条规则。”

邵小再立刻坚定了口气:“这可不行。我跟医生保证过,晚上十点一定要睡觉的。”

“你有病啊!”

“我是有病啊!”邵小再笑了起来。她听出了马一诺的口气。

“我看,你的确是有病了!”马一诺和她打情骂俏,心情舒畅地终于出发了。

他一大早,就跑到刑侦队找刘海客了。刘海客办公室铺一张行军床。这会儿,他正坐在床头发愣。马一诺看到床头放着方慧子的日记本,想来作晚刘队长们­干­别的了。

一进门,马一诺便道:“刘队长,恭喜你案子破了!”

“破什么破!”刘海客弹回去一句,“曲双成排除嫌疑,已经回去了。”突然,他像是想起了,对面站着的是无孔不入的记者,连忙又郑重警告,“马记者,我再次向你申明,案子正在审理当中。不经过我们同意,你什么都不可以报道。露一个字出去,你就有……你本人就有……”

“……杀人嫌疑!”

马一诺接口令很流利,倒把刘海客说笑了,“我可没那么说。不是所有关注调查的人都有杀人嫌疑的。你看,我们也派人跟何以然聊了。她这样的专家,我们就是了解一下当时情况。这个人好像是有点傲气的,是不是?”

“是,是!你眼光很毒。刘队长别着急!我给你送线索来了。你看看这张照片……”马一诺取出照片,递给刘队长。

刘队长一看,反身拉开抽屉,找出一张同样的照片。他将那张放大了几倍的照片摆在桌上,看着马一诺。用不着说话了,人家掌握的一手资料比他强得多呢。

马一诺原是想用照片换日记的。现在换不成了,要求提起来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了。他支支吾吾地说,想再读一读方慧子的日记。

刘海客一口拒绝,说他这样就是­干­扰破案了。

马一诺灵机一动,“是何老师让我来的。她觉得,这件事和她的工作有关系。你又不让她拿回去。你想想,她这人多诚实!她那时要全部复制下来,你们又能怎么着……”

刘海客正要拿毛巾进盥洗间,听到这话,就停了下来,“和她工作有关?她是说,这里面涉及到的人­精­神都有毛病,都可以供她进行­精­神分析?这个,我看也像。那她怎么自己不来?怕我吃了她?”

马一诺沉重地说:“确实是怕你吃了她。”

他的态度终于让严肃的刘海客松弛了下来,“我知道,你是要拉大旗做虎皮。行啊!给你半钟头!你就在这里看吧!等案情真相大白,该报道的就报道嘛。记住,一个字也不准录啊!”

他进屋洗冷水澡,马一诺赶快翻开日记。他早就盘算好了,这次的重点要放在任贻欣身上。他认为,她的杀人嫌疑比谁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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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羽之重 13

何以然约好时间来看苏瑜。不曾想到,竟然会在­精­神病院门口见到前来迎接她的曲双成。

他好像刚从理发店出来,头发梳得整齐光洁。见到何以然,非常合适地迟疑了一下,“这位女士,您是……”

何以然已经认出他来了。他比照片上要沧桑一些,但也不像刚从审讯室出来的人。“我叫何以然。”

他像是恍然大悟,半张嘴,喜悦地说:“您就是何以然啊!我常听苏瑜说起您!你们是同学,一个寝室的。”见何以然一言不发地斜眼看别处,他就正面出击说,“我出来了。很快就找到证人了。我被排除了,彻底排除了。”

“这不关我的事。我是来看苏瑜的。”何以然要往里走,被曲双成一把拦住,“苏瑜上午正在做治疗。您知道,像她这样的治疗,旁边是不能有人的。”他说着这样的事情,声音却如天鹅绒般让人舒服熨烫。

可对何以然而言,曲双成早已不是未曾谋面的陌生人了。何以然不但对他进行了研读,而且还有了成见。

曲双成好像全然了解何以然的心思,水到渠成似的顺着她的思路走。他说,他知道她来看过苏瑜了。其实,那次他就在,只是当时交费去了,不曾见上面。他现在住在医院招待所,这样照顾起来就方便了。虽然他们离婚了,但他把苏瑜当亲人一样看待。这点,务必请苏瑜的同学放心。

他说话拿腔拿调,好比受过训练的播音员,还没有完全脱离咬文嚼字的阶段。但他并不老­奸­巨滑,好像还有点书生气。他的那双眼睛,何以然注意看了,里面似乎还潜伏着些许善良。不知不觉地,何以然就停住了脚步。她从事的心理门诊,和这里的一切有着深刻而内在的关系,就像预防火灾和消灭火灾的关系一样。她不再想扭头就走。相反,随着这位曲双成,他们走向医院深处的花坛。

曲双成绕来绕去,一直在说苏瑜。何以然知道,他一定会说到自己的。

在花坛旁的石凳上坐下来,何以然还是一言不发。曲双成终于也沉默了下来。现在他只有等待了。身边不时地走过穿着住院服的病人。阳光很好,他们正散步。

何以然终于开口了,“昨天我联系了医院,说今天可以探视。那是你安排的吧?”

曲双成终于点点头,“我就是想找您聊聊。”

何以然说:“你要我做什么?”

“帮我将这件事情私了了。”

“我为什么要帮一个谋杀嫌疑人?”

“我没有杀人。公安局排除了我的谋杀嫌疑。”

“要是这样,你更不必要私了。”

“看在苏瑜的面上,您可以听完我们的事情,再做判断吗?”

何以然突然发现,曲双成双眼布满血丝,全都是鲜红的了。一瞬之间,她心软了。

飘羽之重 14

见证过我婚姻的熟人和朋友,几乎人人都会批评我当时的选择。在他们看来,我选择苏瑜是轻率虚荣。现在的结局就是当初选择的结果。换句话说,我是罪有应得。可我从不这样以为。我觉得,这就是命运。

我和苏瑜,称得上一见钟情。当时,我俩刚从不同的大学毕业,分到苏州工作,专业都说不上对口。独在异乡,无亲无靠。一次团委到外地组织活动,我们就认识了。苏瑜那时非常漂亮,在一群姑娘中简直称得上光彩夺目。她话也不多,也不怎么好接近。无论请她做什么,都有点儿半推半就。几乎所有男人都被她迷住了。篝火晚会上,没人能同她跳上舞。最后,我鼓起勇气,向她发出邀请。没想到她同意了。

那时我年轻,向往浪漫,需要爱情。苏瑜是这样一种姑娘,能唤起他人照顾她的愿望。用一句成语来说吧,苏瑜让人怜香惜玉。

我并不知道,这也是一根致命绳索。它把我一辈子都套成了死结。

我们结婚的时候,又有不少亲朋好友反对。他们多从­性­格上说话,以为我处处周到、工作勤奋、群众关系很好,总之是一个很随和的人。苏瑜则是一个比较尖刻、很难相处、占有欲很强的姑娘。我周围的众多女­性­,尤其持有这种看法。当时的我想,她们不过是妒忌她罢了。对她们的告诫,等我结婚后才开始深有体会。

苏瑜渐渐展示出了她的排他­性­。她不但排除了我的家人,也排除了自己的家人。我们本来就住在无亲无故的外乡。到最后,谁也不敢或不愿来我家。我们俩真正成了一对孤家寡人。这个中的滋味实在让人受不了。我又不是一个强势的人,就想着能否生个孩子,建立一种新格局,或许能改变这样的生活。

但结婚三年,苏瑜也没能怀上孕。我们去了医院,查出来是苏瑜方面的问题。我本来以为苏瑜会难过内疚,觉得对不起我,以后或许会对我宽松一些。没想到拿着诊断书,苏瑜非常高兴,“这下好了,再没有第三者可以Сhā足了。就我们俩,从此可以安安心心、生不同辰死同|­茓­了。”

我就是这时候有了跟她离婚的念头。离得很不容易,折腾了好几年,但还是离成了。离婚后我把一切都给了苏瑜,净身出门。我换了一个省份,来到杭州高新开发区。我以为,一切可以重新开始了。

没想到,不久就传来了苏瑜­精­神分裂的消息。有人告诉我,她流落街头,没人管。开始我根本不能相信。我赶到苏州,在拙政园门口真的看见了她。她一个人来回走着,嘴里喃喃自语,两眼失神,衣服脏得分辨不出颜­色­,正在一个垃圾筒前捡西瓜皮。你们不知道,她从前是有洁癖的人啊!我想都没想,赶快上去拉住她!当时就把她送到苏州的­精­神病院去了。

从那以后,她的治疗和生活,都是我出资照料的。我会定期到医院看望她。我从不让她见到我,只见她的医生。苏瑜病情时好时坏,总体还算稳定。这样又过去了几年。直到不久前,她突然只身来到杭州,还找到了我。为了回避她,我重新搬了家,又想办法把苏瑜送进杭州­精­神病医院。

我一直不清楚,苏瑜怎样找到我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怀疑,她能够只身一人来到杭州,和何老师您有关。她好像对您有很深的戒备,但又好像忘不了您。我们刚结婚的时候,她提起过您,说全校女生评校花,她第一,您第二。后来在杭州见到我时又说,她有一个最好的同学叫何以然,是她把她接到杭州来的。­精­神病患者的话虽然不足为据,但我还是多少相信她和您之间的关系。何老师,不瞒您说,我后来还专门查阅了您的一些资料,知道您信奉新­精­神分析社会文化学派。我和慧子也提起过您。她当时­精­神状态也很不好,我还建议她去见见您。

我现在才弄明白,实际上,苏瑜是慧子从苏州引到杭州来的。

以后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知道,我对不起慧子。我一直都知道,我对不起她。可我不是一个玩弄女­性­的人。您说呢,何老师。我要是对人不负责,我会照顾苏瑜到今天吗?

对曲双成的叙述,何以然不曾打断,直到这时,“你想说什么呢?想说你对方慧子的死并无责任吗?”

“我只是想说。我没有杀她。我承认,我对她不够认真。因为认真也是一种资源。这个资源我已经全部给了苏瑜,我没法再对别人认真一辈子了。”

“对另一位女士也是这样吗?”何以然问,“你仔细想想,再回答。”

曲双成似乎仔细想过了,“是的。任贻欣开始并不接纳苏瑜,可后来,她想通了。她愿意、也有能力帮助我接纳她。慧子却相反,开始的时候并不排斥苏瑜。但您知道,她不但没有能力,还让我背上了新的包袱,让我连苏瑜也无法承担了。当然,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我只想守着苏瑜过下去。”

“那么,你是想说,你不过是一个被命运玩弄的人。”

“我有弱点,可我并不想酿成滔天大罪。我想弥补,想请您帮助我迈过这个坎。”曲双成一双眼睛开始亮了起来,“能不能让我们双方都一起见个面呢,就在风露茶舍。也方便,也熟悉。早一天把遗留问题解决了,对苏瑜更好嘛。对我个人任何不合适的处置,都会影响到苏瑜。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苏瑜再流落街头了。”

就这样,一圈绕下来,他又成功地把自己绕到苏瑜身上了。

何以然告诉他,她不知道他说的双方都是谁。她在当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合不合适扮演这个角­色­。

曲双成说:“合适合适,何老师您是最合适的人了。慧子姐姐姐夫来了,他们准备等遗体火化了,就带骨灰回家。公安局说了,只要家属同意,就可以火化了。可他们一直没有同意。他们提出来要见我。”

何以然明白了。曲双成要她出马,给他们的事情做一个见证人。她站起来说:“我出不出来,取决于你什么态度。”

曲双成也站了起来,“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我是一定会有态度的。你放心,何老师。我是一定会有态度的!”

他朝着太阳的方向望去,眼泪终于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飘羽之重 15

周末,何以然趁上午散步之际,绕到了风露茶舍。隔着窗纱,她看到邵小再正在洗茶具。

一见何以然,她热情满怀地说:“昨晚曲双成就给我打了电话,把今天下午的茶舍全部包下来了,说是请人喝茶。没想到,竟然还有您。”

何以然笑问:“我可是第三次敲你的门了。天天不在!在了又挂牌停业。你还想不想开店啊?”

邵小再把闻香杯与公道杯放在乌木托盘中,一起端了上来。她一边烧水洗杯,一边说:“何老师,您这双眼睛真是毒!我就是带着另一张脸到这里来的。本来只想在风露街休息一阵,可还是稀里糊涂,就被这个马一诺绕进去了。您看看我这几天都做了什么?方慧子乡下的姐姐姐夫来这里认尸。马一诺说方慧子是他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在招待所住了几天,初步决定明天上午到殡仪馆。等遗体火化了,还要让我直接送他们上火车站。”她停止烫杯,看着她,“何老师,您怎么啦?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喝口热水?”

无法解释,她的话为什么会让何以然怦然心动。在诊所里,尽管有那么多助手,但好多时候,她都喜欢亲力亲为,知道琐事下面有多少辛苦。“我很久没碰到你这样的人了。”

邵小再愣了一下,“何老师,我了解他们。有许多人,其实都是很可怜的。”突然,好像­精­怪意识到现了形,她赶快又把自己变了回去,再开腔时就是发嗲少女了。“何老师答应我哦,这回我给你们上工夫茶好吗?工夫茶程序多,佐聊最好。谈不下去了,就泡泡茶。泡一会儿茶,就谈得下去了。”

“那我……­干­什么呢?”

“何老师,这您就不如我懂了。从前,乡下人在茶馆说理,有双方的人,还要有一批听客。我和您就是听客嘛。”她说。

何以然看着她的眼睛,说:“没那么简单吧……”

她们默契地一笑,不再探讨下去,心思开始张罗着选什么茶具。茶舍里有青花盖碗、台湾玻璃套具、有白瓷、还有仿古的天目黑盏。何以然都不甚满意,倒是看中了两只仿高丽渔民水盂的茶盏,却又不愿意和曲双成一起品饮。最后,她选择了普通的紫砂孟臣罐和若琛瓯。中午,她没休息,猜测着今天这场谈话会涉及哪些方面。为此,她还找了有关法律文件。她知道,貌似轻松随意的茶会,实际上一定会是场硬仗。

曲双成显然是个足够让人出乎意料的人。当他推开风露茶舍的小门时,并不跟何以然说话,而是转过身去,“来来来,小瑜!你不是吵着要见你的老同学吗?现在让你见着了。进来啊,进来!我陪你,进来!”他手里提着一个小金属箱,另一只手在使劲地招呼着外面的人。

眼看着苏瑜羞羞答答,侧身进了门。让何以然深为吃惊的是她的形态。她跟二十多天前根本不一样了。很明显,头发打理过了,梳了起来。脸容看去还是营养不良,但已然有了几分血­色­。脸显然认真洗过了,­唇­上还涂了一抹­唇­膏。穿着一件得体的银灰棉绒长大衣,领口露出了深黄|­色­的丝巾一角,足蹬流行的黑­色­高帮棉皮靴。

惟有眼睛,透露了以往岁月的痕迹。那一会儿黯淡一会儿燃烧的目光,像两粒星火将灭、正在挣扎的炭块。看到何以然,她显然非常高兴,还有点羞怯。“何以然,你不认识我了吧?我是苏瑜啊!”显然把前不久找过她的事忘掉了。她兴奋地说,“我老公说,你请我喝茶,让我来坐坐!我说,坐坐嘛就坐坐好了。我们是老同学嘛。反正在那里也没事,打针啊吃药啊,很无聊的!”

带着病人来谈事情?何以然想问曲双成,这算怎么回事。

曲双成一边脱下大衣挂上,一边说:“马一诺他们一会儿就到。”他里面是高领羊毛衫,头发依然一尘不染。但细看之下,还是能觉察出一脸倦容。

邵小再补充说,还有方慧子的姐姐与姐夫。马一诺会陪着一起过来。

“方慧子”这三个字好像唤起了苏瑜的记忆。她突然说:“双成,我不要喝茶了。我要方慧子给我做美容。你理发,我美容。我们现在就去……”

她大步流星,将门打开了。一股冷气夹着马一诺和两个乡下出来的中年男女,出现在人们面前。看着屋子来的人,他们显然也愣住了。

飘羽之重 16

苏瑜有些生气,“走开!我们不喝茶了!我们要到方慧子那里美容去。”

曲双成掰过苏瑜的肩,指着楼上说:“你记错了,美容院就在楼上嘛!小再,你领她上去,陪她一会儿,好吗?帮帮忙!”

苏瑜却拉着曲双成的手不肯放,不停地说:“要这样一起去的,要这样一起去的。”她摇着曲双成的手,一步一步,痴情地看着他,身轻如燕地跳着,登上了楼。

曲双成摇头,无可奈何地苦笑着,被她拖着,只得陪她上楼。走到楼梯一半,还不忘记转过身来跟楼下的人打个招呼,“你们先聊!我一会儿就下来!”

看到这个场景,方慧子姐姐悲哀地说:“曲主任对老婆还算有良心的。”她的喉咙已经嘶哑,想是哭多了。

方姐夫翻了一下白眼,“对老婆有良心,对慧子就没良心了嘛!”

马一诺手背敲着桌面,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有良心没良心,都不要说了。讨论讨论现实问题。快快把事情了了,让我松口气,好好睡一觉。”

何以然还不太清楚事情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邵小再对着她耳语道:“明天遗体要火化了。化还是不化,要看曲双成一个实质­性­的态度。”

何以然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马一诺这才凑到何以然耳边说:“何老师,你这会儿才‘啊’呀?我刚才一和这对前夫妻打照面就‘啊’过了。曲双成使的是‘哀兵必胜’这一招啊!你想,谁见着这样一个病妻,不动恻隐之心啊?”

何以然看着坐在对面木化了一样的中年男女。他们仿佛被飞来横祸砸懵了,丧失了判断力。除了人云亦云,他们断然无招了。

邵小再端上来一叠面巾纸。这才唤醒了他们的眼泪。方姐姐就先哭起来了。她形神俱瘦,一脸雀斑,头发焦黄。穿一件黄褐­色­旧羽绒衣,看上去就像烧焦过再还原的半死不活的人。相比而言,方姐夫清醒一点。耳根上塞了根香烟。穿一件深蓝­色­羽绒衣。

方姐姐哭了起来,且哭且诉。何以然全然听不懂。倒是马一诺能替他们翻译。“慧子啊,你这头苦命的羊啊!你这头没草吃的隔年羊啊!没想到你走得那么早啊!你走的那么冤啊!你死在谁手里,我们也不晓得啊!慧子啊,慧子啊!叫你城里不能去,你不听啊!城里男人相信不得,你不听啊!多少人欺侮你,你有苦说不出啊!你有泪往肚里流啊,你……两个半瘫的爹娘现在靠谁养啊?谁给他们每个月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地寄钞票啊,我的妹子哇!我一个人怎么担得起两头啊……妹子啊,当初我们说好的,你到城里挣钱,我在家里照顾二老啊!到如今,我一个人娘家也是我,婆家也是我,我担不起啊……二老只有随了你们去!­阴­间里你不要怨我狠心,扔了爹娘啊!我的个妹子哇……

姐姐开始声调高亢,一下一下地打着丈夫的背。似乎不管置身何处,这样原始的悲哀是不受任何环境­干­扰的。姐夫显然也被妻子的悲痛深深感染,开始抽泣,曲卷的手指在擦眼泪。在座的各位,眼睛里看到的几乎就是活生生的闰土和祥林嫂了。

邵小再无情地打断了他们,强硬地说:“你们小点声,好不好?我这里又不是火葬场!你们有什么说什么!想要什么就说出来!要哭,回家有的是时间哭!”

两位突然怔住,仿佛这才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方姐姐愣了一下,“杀人偿命!谁杀了我妹妹,要抓出来的。不抓出来,我们尸体不烧掉的。”

“这不关我们的事。这是公安局刑侦队的事。抓嫌疑是抓嫌疑,火化是火化。桥归桥,路归路,两码事。”马一诺说。

方姐夫突然从耳朵上掏下香烟,指着楼上,轻声问:“那他怎么办?”见各位都没反应,“我们家慧子总不能这样白死!”

姐姐收了哭,轻声地密谋一般,“说他不是杀人犯,哪个晓得!我们说他是他就是,我们说他不是他就不是。”

她这么一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人,突然说出那么青皮式的话,倒也令人大开眼界。

马一诺问:“那你们想让他是,还是想让他不是?”

姐姐说:“看他老婆可怜的!他要是枪毙了,他老婆也活不了了。”

姐夫立刻凶狠地补充:“慧子死了,你爸妈不是也活不了了吗!”

“谁告诉你们说,你们想让谁当凶手,谁就成了凶手?都这样了,还要公安局­干­什么?不是明确告诉你们了吗,公安局下了定论,曲双成已经排除嫌疑了。他要死不认账,不管这事,你们一点办法也没有。趁现在有点时间,你们想想明白,还来得及。”马一诺再次提示他们。

他们本来可以直说的。可是,他们真的可以直说吗?何以然想。人类之所以具备动物不曾有的丰富而复杂的表意方式,是­精­神特质决定的。毕竟,人类还是有耻感的高级动物,有些话必须绕来绕去,才能说出来的。

飘羽之重 17

曲双成蹑手蹑脚,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右手拎一只铜茶壶,左手食指放到嘴边,作了一个“嘘”的动作,“她睡着了。”

他好像从来不会一次只做一件事情。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即便是这样的时刻,他还是能够像开例会迟到了那样,“对不起,让你们久等。我来给你们泡茶,刚从深圳茶艺馆学的。”他举着茶壶说。

没人接他的话碴,只用目光默默注视他。

马一诺代大家开了口:“不劳驾你了,还是谈正事吧!”

他却已经在茶席上坐了下来,“边喝边谈吧!”

人们依然默默注视他,为他的动作诧异。一个人死了!可能就是为他死的!可能就是死于他之手!他竟然还能这样沉着冷静?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在心理门诊的临床实践中,能否准确分辨貌似相同的表象下的不同诉求,是检验一个优秀心理学家的重要标志。何以然一定要看出他的破绽来。终于,她看到他抬起头来,沉了沉气,脸上掠过一丝苦笑,“还是边喝边谈吧。否则,我说不出来,好像还在局子里过堂。”

茶桌边人们警惕的神情一时松弛,他总算露怯的态度满足了人们内心深处的期待。但在何以然看来,连他这样的蛛丝马脚,也是故意露给人看,想以此来博得同情。

但他成功了。人们看着他暖壶、洗茶、冲泡、刮沫,看着洇红的铁观音汤液注入茶盏。他的动作有点笨拙,是新手的架势。但程序上没有一个错误。他双手恭敬地将那只袖珍的若琛瓯茶盏端到慧子亲属眼前,“对不起,请先喝茶吧!”

方姐姐和姐夫二人对视了一眼,也许是被他的这一举动弄糊涂了。他们显然有些不知所措。愣了片刻,姐夫喷出一句话:“天地良心,你还有心思喝茶!”

这就如同一个行动暗号,方姐姐“嘭“的一下,跳了起来,抓住曲双成的衣领,哑着嗓子怒吼:“你还我的妹妹!你还我家慧子!苦命的妹子啊……”她一边哭着,一边眼泪就流下来了。

曲双成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双手推着对方揪衣领的手。俩人如推太极般移来搡去。此时的情景就像一出哑剧。

双方僵持片刻,旁边一众看客都愣在那里,不知如何作为。

方慧子的姐夫环顾四周,也许是想找个武器。之后,他一低头,突然激动地把刚才曲双成送过来的那盏茶端起,使劲泼到他脸上。

曲双成发梢上挂着茶水,一缕缕往下流到脸颊上,就像咖啡­色­的泪。

邵小再和马一诺同时站了起来。邵小再急着去拉窗帘。直到这时,她才想起,这样的场景不足为外人观。

马一诺则一把将他们推开,“你们再吵,我就走了!”

方姐姐把手放开,“一命抵一命!”

邵小再递过一块毛巾去。

曲双成一边擦,一边说:“无所谓。真的,无所谓。我就是想,她怎么办?谁帮我托着她!”

他指了指楼上,说话的口气特别冷静,表情特别收敛,像是私下里已对镜排练过许多次了。“如果今天能够达成共识,我死后有专人负责她的生活,有专人监督实施,我就可以签下合同,下一分钟就死!”

他的应急反应和动作,显然吓着了方家的两个亲属。他们站着,再次不知所措。邵小再轻轻按着他们的肩,想让他们坐下。可他们还是愣愣地盯着马一诺。

马一诺就用家乡话说了,“看着我­干­吗?坐下来谈条件啊!”

何以然给曲双成递过去一块毛巾。

这个时候的他,孤注一掷的神情就像身经百战的将军,就算大战在前,仍是一副举重若轻的神态。当着何以然的面,他擦­干­净脸,不忘记用­干­毛巾捂住领口,吸­干­洇在毛衣上的茶水。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各位,继续一杯杯地双手端茶。从微微颤抖的手,不难看出,他的内心其实在波涛汹涌。

邵小再带头端起了他冲注的茶,接着是马一诺,然后是何以然。方慧子的姐姐姐夫没去碰那盏小小的瓷杯。

“对不起,我把病人带来了!没有办法。她原来在苏州的­精­神病院。慧子和她熟悉,去看过她。她就知道了我在杭州。既到了杭州,我就再也不能把她撇到一边了。”

“畜牲!那慧子又是谁从苏州引到杭州的呢?”方姐姐听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人都死了,你还往她身上泼脏水!”

曲双成又开始专心致志冲泡工夫茶了。他这实在是另一种方式的心不在焉。泡好第二开茶,一一端到各位面前,这才回答说:“慧子说,第一个错误和第一百个错误,有什么区别呢?她说得很对。我没必要隐瞒我做人的过失了。如果你们还听得下去……”他停顿了一下,看在座的没有反对的意思,才说,“那么好吧,我这就来讲讲我和慧子之间的事情。”

飘羽之重 18

“我和慧子,就是在美容院认识的。苏瑜去美容院美容,一开始并没有让我陪着。后来,她的疑心越来越重,不让我出差,不让我会友。走到哪里,都在不停地给我打电话。后来,实在没办法,不管她外出­干­什么,只要不是上班时间,我都得陪着。这样,就认识了专门给苏瑜做美容护理的慧子。

“慧子一开始并没有给我留下太深印象。她倒是主动给我留下了电话号码,但那只是为了让我陪她的顾客来,我想没有别的意思。只有一次,美容院增开了男部,说是要免费给女主顾的丈夫服务一次。慧子给我打电话,我就去了。在美容院里,我就做了一次面膜。

“做面膜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感觉,我现在全然淡忘了。慧子给我的印象并不在这里,而是接下来我再陪苏瑜做美容的时候。苏瑜一听说要为女主顾的丈夫做一次免费面膜,就冷嘲热讽,说什么意思,想公开调戏良家­妇­男吗?我当时很尴尬。我做面膜的事情还不曾告诉苏瑜。我也很紧张,生怕慧子漏嘴,说出我曾经单独去美容院的事情。我局促不安的表情想来被慧子看出来了。那天,她好像跟我有过约定,什么也没说。而且还趁苏瑜敷面膜的时候,悄悄走到我身边,附在我耳边轻声道:放心。

我当时很感动,或者说,觉得很刺激。真的,我脑子当时轰的一下,就像着了火。实际上,我想,就是那一刻,我中了邪。

“我到杭州工作两年以后,就升任科室主任,正好手下少一个电脑­操­作员。我就想起了慧子。慧子虽然没有电脑方面的技术,但学起来也不难。我看重的就是她那份心照不宣的理解。我用她给我的电话号码试着给她打了过去。没想到就通了。她说她不想在苏州做了,想回浙江老家。我就建议她到杭州来试试。她非常高兴。我没想到,她会那么高兴。没过多久,她就来了。

“我不想否认,也无法否认,我们之间有过亲密关系。在杭州,只有慧子知道苏瑜的事情,所以她总能帮着我,向着我。有那么一位女­性­关心,我是很欣慰的。可我没有想过再结婚。起码,在苏瑜的病情没有稳定之前,我是不会考虑结婚这件事情的。”

“你放屁!不想结婚,你跑到我们农村来­干­什么?你来害人啊!慧子就是这样被你害死了!”姐夫再次怒吼。

他抬起头来,朝着天花板,出了一会儿神,“我一边在讲,一边在想,说实话你们受得了吗?不说实话又能怎么样?有何老师这样的人在,我假话也讲不成。假话后面还是有真话垫底的,还是实话实说吧。”他抖擞了一下自己,坐正了,目光开始面向方家人。

“我这辈子,大大小小的,做过不少后悔事。这件事情最让我后悔。其实,年三十那天,我根本没想过要到别人家里去过年。我已给老家打过招呼,说今年要加班,不回去了。我就是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可慧子请我帮忙,要我帮她把在电器市场买的电视机拉回来。我本来只要帮她拉到公司就可以了,她自己可以坐公共汽车回家。没想到,那班公共汽车停开了。我脑子一热,就说我开车送她回去算了。这一开就是四个小时,到慧子家已经很晚了。

“你要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决定结束与慧子的关系。实际上,我在看到她家现状的第一眼时,就决定尽快结束和慧子的关系。很简单,我不可能同时肩挑两个无底洞。”

“那你当天晚上为什么不滚回杭州?你为什么要在我们家吃年夜饭,看电视?你夜里为什么要去钻我们家慧子的被窝?”

方姐姐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这句真话肯定触痛她了。

这时的曲双成,两只血红的眼睛盯着何以然。这是何以然第一次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了迷茫。

“这正是我后来无数次问自己的问题。为什么那天夜里我要留下来?因为天太黑了,路不好走?因为慧子的父母太可怜了,走了会伤他们的心?因为跟慧子有过这样的关系,那样断然,会显得很绝情?好像是,好像又都不是?不管怎么样,我没走。可我今天要实话告诉你们,我是想走的。”

“从方慧子的日记看,春节后上班之日起,你和方慧子的关系就开始冷淡下来了。”马一诺说,“是她想跟你结婚,你不愿意吧?”

“也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但根本原因就是这个。我告诉她,我虽然离了婚,但仍然承担着前妻的生活和治病,没有心思再结婚。”

“可你不跟她结婚,并不意味着你们不能保持以前的关系啊?从日记看,方慧子真正苦恼的并不是你能否和她结婚。”

“既然不能和她结婚,何必跟她拖时间呢?断了这条心,她也好早点实现她的愿望。她已经不小了。要寻一个能够爱她,又能够对她的家庭负责的男人,要趁年轻。我就是那么想的。”

“这就是你后来把方慧子介绍到鲁教授工作室当助手的原因?”

“她总得有个工作吧?我又不能把她再留在公司里。鲁教授那里正好又需要工作人员。她去的时候很正常。我以为事情正在一点点好起来。我没有想到,去了才几个月,她就失踪了。”

飘羽之重 19(1)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家都沉默了。事情好像就那么讲清楚了,可又好像把什么最重要的事情就那么化解掉了。

曲双成现在开始冲泡第三开工夫茶。他缓缓地动作,一盏一盏地倒着剩茶,注入新茶汤。茶水冲到第三开,已经淡了许多。大家的心思也全然不在茶上了。

方姐夫看看大家都不说话,才冒了一句:“被你那么一说,我们家慧子是白丢了一条命,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啰?”

曲双成看样子是真累了,但还是努力在做着解释:“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公安局说的。我确实有不在场证明。”

“你不要给我绕来绕去!你就给我说实话!慧子的死,是不是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方姐姐急着敲起桌子,声音又响了。

“慧子不是我杀的。我再心痛,再难过,也不能把自己说成杀人犯。我没有杀人。”曲双成回答。

马一诺显然已经成了方家的业余律师:“请不要偷换概念!没说你杀人,说的是慧子的死与你有没有间接关系。”

“如果不需要证据,我们可以说,我们每个人都可能与慧子的死有着间接的责任。”

这句话真把在座各位都说愣了。大家不约而同地看着何以然。在场的人当中,只有何以然,从开始一直到现在,还是金口未开。

“其实,你们早就想好了结果,就是不肯说。只有两个解决办法!一个是寻找曲双成杀害方慧子的种种证据,并向专政机关报告,直到有一天将他绳之以法。在此之前,曲双成不受法律制裁。还有一个,曲双成承认自己对慧子的死负有道德责任,必须有所赔偿!我的理解有错吗?”

大家又不吭声了,还是看着曲双成。曲双成把一壶茶从小盏中倒入公道杯,再从公道杯倒入小盏,来回折腾。

邵小再有些着急,提醒曲双成说:“你就表个态吧!”

“怎么表?”

“你让他们说个数,不就行了?”邵小再提醒。

曲双成仿佛恍然大悟,“那、那、那就说个数吧!”

姐姐和姐夫跃跃欲试,清了清嗓子,像是要报数的样子。

何以然发现,邵小再轻轻碰了一下姐姐的肩。方姐姐刚到嘴边的话又缩了回去。转而,她像市场买菜一样,“你先报个数!”

曲双成愣了一会儿,头低了下来。何以然看到,他正在努力吞咽着什么,“……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慧子不是青菜罗卜……”

话刚说完,在场的人无声而泣。

方姐姐边哭,边说:“我们也是没办法。家里二老都瘫在床上。你都看到的。你上过慧子的床,慧子就是你的人。你就不能不负责任。再说,我们也不愿意是你杀的慧子。你没杀她,你老婆也有依靠。你也还算是个有良心的人。我们家慧子也总算没白对你好一场。可是,怎么说,你得让我们回去有个交待啊!我们还没敢告诉二老慧子的死讯呢!曲双成你就报个数吧!慧子是条命啊!叫我们血脉一家人的,怎么报这个数啊……”接着就是哭,说不出话来了。

曲双成说:“这些年给苏瑜看病,我就没存下钱。现在存折上只有十五万。我拿出五万,留给苏瑜看病。其余十万我全都拿来了,就在楼上皮箱里。你们看着办。要能接受,我就去拿。要不能接受,我,我就没办法了。”

方慧子的姐姐和姐夫显然被这笔钱震撼了。从他们惊讶的神情可以看出来,这个数目远远超过了他们的预算。他们控制不住的第一反应是兴奋。然后,他们又觉得,必须控制自己不合时宜的兴奋。姐夫举杯饮茶如酒。姐姐看着姐夫,赶快也端起一盏,勉强把兴奋压入肚中。

飘羽之重 19(2)

姐夫嘟嘟囔囔地说:“按理说,人命无价,算是算不来的。我们也不是不知道你的难处。你们看看,你们大家看看,我们反正是乡下人……”他有点语无伦次。

姐姐此时反而显得镇静一些,对丈夫说:“听听他们的吧!他们城里人,晓得规矩的。马记者你说!何老师你说!你说……”

姐夫显然不满意姐姐多此一举,但又必须顾到大家面子,便接着说:“是的是的!你们城里人看看怎么样?我们听你们的!你们说够就够了!你们说不够,我们再、再再……”

“再、再、再什么?”马一诺说话不客气,“够不够的,你们自己定就是。我们又不是你们请来的律师?哪里好给你们出这种主意?”

姐夫立刻决定:“那就、那就、那就这样……”

曲双成二话不说,站起来就上楼取钱去了。马一诺立刻就对何以然耳语:“他们原来的最高指标是五万,超出期待值许多了!”

“你还嫌整个事情不够荒唐?”何以然反问。

“你是说,拿死人讨价还价换钱吗?不荒唐,至少方家二老瘫在床上,还能活上几年……”

方姐姐和姐夫此时心情非常紧张,话既然说破了,索­性­毫无顾忌,连哭都顾不上了,“你们说,我们到底是要多了还是要少了?我们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邵小再说:“既然公安局都说了,曲双成不是杀人犯,他给你们的钱就是赚的。赶紧拿着现钱走人!否则,反悔的不是你,而是他!”

正那么密谋着,曲双成从楼上下来了。他把皮箱放在茶桌上,打开。十元一叠的大钞整整齐齐地摞着。曲双成当着大家的面,一五一十地往外数钱。他数一遍,方姐姐和姐夫沾着口水,再数一遍,然后一叠叠地码放在茶桌上工夫茶的茶海旁边。一万元一叠,很快就在茶盏面前堆积了起来。

何以然看着他们数钱时的那份忘我,那份认真,那份聚­精­会神,正思想着,接下去,这出悲剧还会不会变成喜剧。

突然一声惨叫,一个人从天而降,“嘭”的一声,扑到了钱堆旁的茶杯上。正是人们忽略了的苏瑜。只见她像老母­鸡­拼死保护被老鹰袭击的小­鸡­,歇斯底里地叫着:“钱啊,我们的钱啊!狐狸­精­!­骚­货!我不准你们抢走我家的钱啊……”

曲双成用力地把她拖开。她手里抓着两把钱,双眼发直,胸口因为压破了小茶盏,茶汁溅在了胸口,茶盏的破瓷片Сhā进衣服里了。

曲双成一边拉开她,一边说:“那些钱都不是我们的,是我还债的钱。我们还有钱的,你放心!我们还会有钱的……”他一手摸她的头发,一手想去抽苏瑜手里的钱。

苏瑜立刻就尖叫起来:“我的,我们的!我们的钱,我们的!你和我的!狐狸­精­,­阴­谋诡计休想得逞……”

何以然觉得,她的胸部像是挨了一刀,疼得整个身子一下子挺了起来,一句话就跳到了眼前:谁会不为这样的生活发疯啊……

这可是让人难以忍受!她见过多少病人了!却从未像眼下这样,让她喘不过气来。她一边帮着去抱苏瑜,一边对曲双成说:“你还不带着她快走!”

曲双成为难地看着苏瑜手里的钱。方姐姐挥着手,叫了起来:“再说了,再说了!你快带着她走吧!”

曲双成连抱带拖地拥着苏瑜,一边不忘记盯上一句:“那你们说,这事情就这么完了?”

方姐姐继续挥着手说:“就这样了吧!就这样了吧!”

曲双成还是不走:“何老师,那您看,我明天早上要不要去?”

马一诺说:“方慧子遗体火化,你去不去,问何老师­干­什么?”

何以然想,他这是话里有话啊!他是在等方家人同意,明天早上火化方慧子遗体。好像遗体火化了,事情就会烟消云散了。

何以然说:“你还是看苏瑜的身体情况吧!去不去的,反正都一样。”

曲双成又说:“那我要是去不了,你们替我送个花圈!千万别忘了!”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扶着还在不停乱叫的苏瑜,这才出了门。

茶舍的人尚在惊魂未定中。姐夫最快回过神来。他认真地将钱又数了一遍。准确地说:“少了三千块。”他郑重宣告道。

方姐姐喉咙前所未有地响了起来:“这种时候,你还烦什么?”

姐夫怔了一下,咕哝着说:“我又没说什么,就是少了三千块嘛。”

马一诺大吼一声:“都给我住嘴!”他“啪”的一下,就把一个信封扔了出来,“这个补给你!有多少算多少!以后不准再提这个事!”

方姐夫把信封接了过去。看样子,他是很想再数一数的。看了一眼老婆,不数了,把钱放进随身带来的蛇皮口袋。

邵小再说:“不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看这笔钱来得实在不容易。真是一条冤枉命换来的。你们怎么敢保证,一定会花在老人身上呢?”

方家姐姐姐夫一听这话急了。姐夫手指向天花板方向:“这笔钱如果有一分花在自己身上,天打五雷轰!”

姐姐又哭了,说:“二老是慧子的父母,也是我的父母哇!我若不尽孝道,慧子变成鬼,也会从地下上来,找我算账的!”

飘羽之重 20

何以然拉开窗帘,已临近下班时刻。风露街车水马龙,又开始拥挤起来了。她问马一诺,现在她是不是已经完成任务,可以走人了。

马一诺急了,“这哪行啊?我还指望着你帮我,将日记里那些‘他’‘她’‘它’的,一个个分析出来!”

“分析出来­干­什么?你想做小说连载啊?”

“哪有那么高雅――找到凶手,领笔奖金买房子吧!”他回答。看何以然不像是开玩笑,便直起腰来,想了想,“你别说,我还真是搞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反正,我就是想把它搞清楚了。我就是想知道,究竟是谁杀了方慧子……也许是被她的日记感动的?有才华,比我大学文学社的女同学还有才华,真正的红颜薄命。要是有机会,早就成了当红美女作家,怎么可能被抛尸荒野?这样一个姑娘被杀了,不查出凶手,我还真是放不下。”

邵小再进来了。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嘴不停手不停,一边收拾地上的碎瓷片,一边说:“我开茶馆的时候,也算是读了一些书。说是从前有一种喝茶法,叫喝讲茶。实际上,就是民间道德法庭。边喝茶边讲道理。谁输了,谁付茶钱。有时双方还把茶馆砸了。没关系。输方还得赔钱。我还以为,都是嘴巴上说说的,没想到让我碰上了。”

邵小再嗲声嗲气的腔调,说着世事洞明的话,让何以然真的好奇。看上去她的确有着一副很健康的心态。这个能­干­的女人才用短短一会儿工夫,就帮他们把事情办好了。以方慧子父母的名义存了钱,委托银行每月定期寄出。最重要的是,明天方慧子的遗体就可以火化了。方慧子的姐姐准备把骨灰带回乡村,葬到她家的后山。再大的哀伤也得放下,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啊!

马一诺连忙说他来赔钱。邵小再扫了他一眼,“好可怜啊,马一诺!你当我没看到你刚才补给他们的钱啊!我认出你的信封了。多多少少都是信息费哎!你买房的第一笔资金积累泡汤了。有点钱留着铁­棒­磨成针,买房子吧!”

马一诺帮着收拾狼藉一地的破茶盏,“你没听出我们的口音来吗?我和他们是正宗老乡。我跟他们是有阶级感情的。这个我愿意。”

小小的风露茶舍在黄昏里显露出它的幽深。谁也没有想去开灯,也没有人进来。终于能够很安静地坐在靠窗的茶桌前,周围的一切就退潮般地逝去在暮­色­中。

小再从冰箱里端出来一盘草莓。马一诺拾起一个,放到嘴边,突然说:“刚才我看到他们数钱了。沾着口水,口水又沾到十元大钞上,看得我心惊­肉­跳。”

“你是怕自已将来有一天变成他们吧。”何以然说。

马一诺失口叫道:“何老师,你怎么知道?”不等何以然回答,他又自问自答了,“噢,想起来了,你是心理学家嘛。你会分析。”

小再说:“数钱有什么好心惊­肉­跳?抢钱才叫心惊­肉­跳呢!我还真没想到,苏瑜都神经错乱到这个份上了,见了钱还是一点不含糊。”

现在,何以然总算明白了,曲双成为什么把她叫到这里来。他就是要让她见证一个重要的事实真相;让她目睹一个物质交换了­精­神的全部过程,并通过她的目睹,使它合理化。

何以然同情和理解曲双成的良苦用心,甚或他的铤而走险。她明白,那起初的小小的个体欲望,那两只轻轻抚按着他面部的双手,就如扇动翅膀的蝴蝶,在那个焦头烂额又死要面子的白领男人心里,是掀起了怎么样的龙卷风。这样的暴雨狂风,并非曲双成初衷。不管他是怎样的殚­精­竭虑,又怎能扼住命运的喉咙呢?

刚开始从事心理咨询,何以然就发现,它真是无所不及。最初大多为家庭与社会的问题应对――情感困惑、婚姻质量、孕产期心理、离婚心理调适、­性­心理。后来扩展到亲子关系、子女教育、青春期心理、情绪管理。再后来就是网络成瘾、游戏成瘾、学习压力对付、学习方法、学习障碍……满眼望去,顿觉全世界人们都有问题,都需要刨根究底,进行­干­预。这些人的过去都多多少少受过压抑,而未来都有着令人不安的隐疾。

她看到,有太多患者的病因,都在于金钱。所以,刚才那一幕,对何以然来说,并不陌生。医治的整个过程,往往就是披露真相的过程。许多时候,你必须承认,真相的披露还是善举。使她陷入沉思的是,这种披露,往往与“美”无关。而只有真、善,而没有美的生活,正是她从事专业多年却失去了幸福感的原因所在——她发现,他和马一诺一样,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沾着口水数钱的场景。

此刻的何以然,突然对马一诺产生了同道者的亲近感情。他和她一样,为沾着口水数大钞的生活而心惊­肉­跳。这说明美在他的生活中自觉或不自觉地一息尚存。同样,这种美的信号,忽明忽暗地隐显在方慧子的日记中。聊聊数言,竟然打动了何以然,给她重新振作找到一个理由。她想,我真的应该开始工作了。

飘羽之重 21(1)

马一诺已经恢复了他亦正亦邪的范儿,一边吭赤吭赤地咬着草莓,一边说:“首先,对刚才的发生的一切,我们必须梳理,去伪存真,由表及里。根据我这几天的了解,曲双成所言基本属实。他和方慧子有关系,但不愿意结婚。双方僵持之后,方慧子调离,到和公司有业务关系的鲁逢生教授的工作室。数月后被害。谁是凶手,到现在还未查明。但是,我现在要强调一个‘但是’,曲双成的话里还是有一些避重就轻之处的。比如,他刚才说,一到方慧子家,就想和她中断关系。我相信这是真话。可他不说为什么半夜三更摸到人家床上去。这就假了。对不起噢两位女士。但鲁迅先生说过,真正的猛士敢于面对惨淡人生。我们三人现在就合伙做一回猛士面对一次吧。我是说,对曲双成来说,其实很简单。方慧子,一个美容院打工的乡下姑娘,给他做过一回美容,印象深刻,俩人最后就好了。注意啊,我说的好,就是那种简单的男人女人的好,不是要结婚的那种好。可他有没有想过,在乡下过年,那就是农家一年到头最神圣庄严幸福的时刻,是来不得半点亵渎的。就这种时候,他也来这个,还自己骗自己。说明他对真正的感情是轻慢的。她绝对不爱方慧子。选中方慧子这样的打工妹,就因为她和苏瑜是不一样的女人,是可以抛得掉的女人。”

邵小再给他们端上来饼­干­之类的点心,“你说了这半天的话,谁不明白?还用你搬出鲁迅先生来提醒我们?你就说,谁有可能杀了方慧子吧?”

“我在方慧子的日记中寻出了些蛛丝马迹。”马一诺把从刘海客那里抄来的日记片断摊在茶桌上。小再打开吊灯。马一诺翻着笔记,“按理,这些资料涉及隐私。刘队长说了,我若透露消息,我就是杀人嫌疑人。你们必须对天起誓,所有内容不得外泄。”

马一诺抄下的全是有关任贻欣的。何以然对此,也是印象极深,说:“方慧子就是在这里记录了任贻欣要杀她的内容。”

她没再对他们解释,她不想告诉他们,正是因为方慧子将此事告诉了苏瑜,有人要杀她,苏瑜才贴着她的耳根发出了这样的谶言:小心,小心……她要死了……”

也只有到这时候,何以然突然明白了一个简单却特别容易混淆的真理:责任与爱情的区别。曲双成不爱苏瑜了。也许,他不爱苏瑜,正是苏瑜真正疯狂的原因之一。但曲双成对苏瑜终身负责——因为他有罪恶感,有忏悔的冲动,有赎罪的意愿。而他这种赎罪的意愿,在方慧子身上却不太能看得出来。等等,不对!不对!突然她一下子站了起来,激动地在大堂里绕着大茶桌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不不,不!现在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两个年轻人都惊讶地看着她,问道:“何老师,你明白了什么?”

“明白吗,恰恰是曲双成这样的人格构成一种模式――犯罪,赎罪,如此轮回。方慧子和苏瑜在他那里,没什么区别。苏瑜疯了,他负责她一生的治疗;方慧子死了,他赔她家一大笔钱。”

马一诺也激动起来:“然后,他以为他­干­净了,就再去追任贻欣……这就是人啊!人们做不到不犯罪,只能做到犯罪后再赎罪。何老师,你不要再说了。你要让我大面积崩溃了!”

只有邵小再平静地看着他们,“行了行了!过了十点,我要关门。你们有话要快说的哦!”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飘羽之重 21(2)

他们这才从内心走出来,重新读起了方慧子的日记摘录。

今天第一天上班。早早地来了,打扫卫生,收拾房间。我把每个人的电脑都用专门的洗洁用品打理了一遍。在此之前,我已经自己掏钱,夜以继日地读了一个电脑培训班。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害怕,担心出错。

大家都对我很好。只有一个人,当然,一个女人除外。她比我应该大一些。高瘦,头发总是盘起在头上,喜欢穿连衣裙,一看就是名牌。她一定知道,她长得最好的地方就是腰。她说话时声音反差很大,有时细声柔气,像女推销员;有时会端着架子,漫不经心。如何运用,那要看她说话的对象了。

她对我很冷漠。我能够感觉得到,这种冷漠不是­性­格,而是故意,甚至是某种敌意。她告诉我,除非她同意,我不得随便进入她的工作间。帮助她整理电脑和桌面,都是多此一举。她有许多尖端资料要保密,不能让外人看到的。另外,还有隐私什么的。侵犯隐私就是侵犯人权,联合国都会抗议。真不靠谱!她慢声慢气地指点我,像美容院里特别难以伺侯的有钱人太太。不过,她不像已经嫁出去的女人。在美容院呆长了,我见过各种各样的女人。我知道她属于哪一类。

要小心啊,小心啊!她不喜欢,我能够感觉出来。她是不喜欢我的。

我现在明白了,她为什么对我不好。我可以理解她了。也许,这对她来说,不公正。我要听他的话,对她要谦让,谦让,再谦让。

想到我这样一个没有身份、没有学历,甚至可以说是没有技术和文化的乡下姑娘,竟然还要谦让于她,心里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好像是一点点的得意吧!

自欺欺人的得意后面是什么?谁都看出来了,他已经和她成了一对。我已经被踢出局了。为什么?天塌了!

我们在莫­干­山。他很高兴,她也很高兴。他们都很高兴。

他为什么要这样?是欺骗她,还是欺骗我?还是欺骗他自己?难道这也可以是游戏吗?难道他也和我见过的男人那样吗?如果要走的也是这样一条路,我有的是机会,何必跟他如此艰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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