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原来是这样!
现在,我该怎么办呢!老天,她跟我说的一切让我又痛又恨!奇怪的是,又痛又恨的后面,还有忘不了的爱。
我们像两个真正敌对的女人扭成一团。这情景,我在美容院中经历过。那次,我正在给一个顾客上面膜,另一个女人进来对准她的脸就是一巴掌。当时,我看到她手心沾乎乎的,还忍不住笑了。要是知道,我那是自己笑自己,还会笑得出来吗?
靠不住啊!原来什么都是靠不住的!我甚至来不及痛苦。我得想个办法,从这样的泥淖中爬出来啊!
五
这个女人身上的恨意太多了,就像那个女人身上的醋意太多,就像我身上的怨意太多了。现在,我心底奔涌着两种情绪:一是同死落棺材;一是远走高飞。
不甘啊!不甘啊!她对我狂喊,恨不得杀了我!
到底是谁想杀了谁!
六
她竟然来送我!竟然对我说“对不起”!还对我说,到新单位工作,还是要小心!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到底还是没有往下继续。是我从中作梗,还是他们自己做了自己的梗?谁知道。
我已经对他麻木了,不感兴趣了!天地在我面前已经打开了。我以前真傻啊!
七
她跟我通了一次电话,问我好不好。
我该怎么说呢?我现在明白她当初的意思了。我不知道,也许又是一场悲剧!也许,新生活就此开始了……
我只能回答说:“不知道。”
方慧子的日记依旧很生动,给人许多想象与探索的空间,从中又出现了几条分岔。
马一诺了解到,任贻欣硕士毕业,与曲双成是前后脚的师兄妹,芳龄三十之外,进入了剩女行列。曲双成和任贻欣都是鲁逢生的得意门生。鲁逢生还是任贻欣的硕士导师。任贻欣现在也是业内尖子,编程好手。不知为什么,却将自己的生活程序编成了一团乱码。
马一诺说:“明天方慧子遗体火化。她姐姐说,连个哭她送她的人也没有。”
“你们去,我就去。”邵小再目光和口气中充满了恳求。
对着窗外的暮色,何以然点起了一根烟,缓缓回答:“行了,我们去……”
“说不定,还能够碰到方慧子的情敌呢。”马一诺说,“我是说,如果她不是凶手。”。
“为什么呢?”邵小再又做天真状了。
“因为想结束内疚和忏悔吧!”何以然回答说。
飘羽之重 22
还是来早了。
殡仪馆很忙,一早上有六拨火化的。方慧子排在最后。
马一诺展示记者神通,在第一时间就拿到了身份表:一位寿终正寝的老干部;一位车祸而死的民工;一位上吊自杀的中年男子;一位被癌症折磨而死的中年妇女;一位失足而死的梁上君子;再就是被人谋害的打工妹方慧子。也算是各个阶层、各个年龄和各种身份都很齐全的大聚会。
悼亡者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走廊上又是花圈,又是鲜花。人群挤来挤去,往胸前佩着小白花、交钱租大花圈、写挽联、登记参加追悼会。几个追悼大厅,时而这里播放哀乐,时而那里恸哭起来。但都不会持续多久。人们急急慌慌,穿梭来去,悲痛欲绝与兴奋异常交错在一起。
走廊边安了一个热水机,旁边一张长茶几,放了一叠纸茶杯,有袋泡的立顿红茶供人免费饮用。邵小再、马一诺为了消磨时间,一起去茶桶边喝红茶。何以然则走下殡仪馆大厅,到台阶下花坛边听耳机中的音乐。出门时她随手带了旅行用的CD放音机。一开机,随机播放的正是马勒的第二交响曲《复活》。此曲自地狱开始,至升华结束。何以然喜欢的交响乐大师中,马勒算一位,尤其是《复活》。她每每会被第四乐章“原光”所打动。虽然只有短短五分钟,描述的却是灵魂告别人世后到进入天堂前的场景,恰恰暗合了今天的情境。
噢,娇小的玫瑰!
人寄宿在苦难之中!
人寄宿在伤痛之中!
我倒宁愿在天堂。
当我来到一条宽阔的大道,
一位小天使试着领我回到来时的路。
啊,不!我不愿再回首!
我自上苍的身旁来,愿再回到他的身旁去!
挚爱的上苍将予我一束光芒
照亮我于真福之永生之中!
初冬升起的阳光,像又薄又亮的刀片,切割在不远处为送终而奔忙的人群中。何以然看到,稀薄的尘埃、气息奄奄的尘埃,似笼非罩地沉浮在离地面不远的地方,使人间一切的现世生活看上去如同前尘旧影。何以然想,她正是在这个泛旧的世界里负责解释一些秘密,赋于那不可理喻的一切以可以解读的理性。
可那又怎么样呢?世界并未因发现任何真理而有所改变――人寄宿在苦痛之中,人寄宿在伤痛之中……
马一诺和邵小再朝她跑来。有着旺盛的生命力,他们正处最有能力化解苦痛与伤痛的年华。就算是在殡仪馆,他们依然活泼有余,肃穆不足。刚才来的一路上,他们还打赌,看曲双成会不会赶来参加追悼会。自然是双方各执一词,依旧由她见证,以一个月茶资当赌注。
终于,她有了新的兴奋点了。小再手肘直撞何以然的腰,“何老师,你看那女的……不会是任贻欣吧?”
只见前面不远处走着一个高个女子,身穿紫色长风衣、掐腰瘦腿的牛仔裤,头发盘起。正要去饮水机前续水。
何以然远远端详片刻,“如果真是任贻欣,那么,这个女子是要让人另眼相待的。”
“那还不好办?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啊!我去会会她。”马一诺是个行动派,话刚说完,就大步流星地朝她走了过去。
片刻过后,高个姑娘果然跟着马一诺过来了,眉宇间写着无奈,满脸惶恐。
她小心翼翼地对何以然欠了一下身,“您是何老师吗?您找我?”
何以然朝马一诺盯了一眼,知道他又有可能要甩边。
她果然不得不自我介绍起来,“我叫任贻欣。马记者说,您已经了解我的情况了。”
多少还是有些意外。何以然并不曾真的想到,任贻欣会来殡仪馆;更不可能做好与她沟通的准备;也不知道马一诺在她面前说了一些什么风话,以致于这个被方慧子视为冷美人的任贻欣见了她,竟然像遭遇面试一样紧张。
她比想象里和照片中看到的任贻欣还要高。五官精细,眼睛不大,眉毛淡淡的,鼻梁很精致,前额光光的,头发全部撸起,在脑后扎了一个髻,下巴还略略有些外兜,轮廓分明中略有些生硬,使她的整张脸显得时尚冷艳。她一开口,神态便完全没有方慧子日记中描述的冷漠和自傲。根本用不着他人开口,她就说了起来:“你们也来参加追悼会!这太好了!我还以为,我会是独自一人呢!”
不见大家回应,她好像明白了什么,转身找了个借口,“何老师,那里有热茶!我给你倒去!”
马一诺趁她走开,连忙请何以然配合一点,或者可以从她嘴里套出点什么来。
邵小再嗲兮兮地说:“真看不出噢!阿诺,你用了什么招数,让冷美人那么配合啊?”
马一诺浑身骨头轻了起来,“那有什么?我就是说,何老师是心理学专家,正在解读方慧子的日记。她是刑侦队请来的专家,配合司法部门排查方慧子谋杀案的凶手。我把她吓坏了!看不出来吧,她步了曲双成的后尘,刚从加大力度的公安局出来!”
马一诺这个人法无法,什么招都会使。让何以然好奇的是,任贻欣的举动。她怎么会来参加这个告别仪式呢?一般人惟恐躲避不及呢。何以然认为,这或许也会成为一个病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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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羽之重 23
任欣贻双手捧着茶杯,将立顿红茶递给何以然:“何老师,对不起!我得先告诉您一个消息,我已经被排除了。”
从这句话就可以判断出,她目前正处于一种非常状态。不明真相时,她却舍得和盘托出,轻信于人。这不符合她精明强干的形象。
为了从一开始就杜绝以讹传讹的可能,何以然不得不解释,她不是官方司法成员中的任何人,更不是他们侦破小组特聘的专家。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心理学家,偶然卷到这个事件中了。她没必要再向她透露更多。
而她好像并没在意何以然说了什么,却挽着她的胳膊,像捞着了一根救命稻草,快步走入停车场旁边的花坛。
坛中种满了金###花。她们穿行在这悼亡之花中,手里举着红茶。对着何以然,任贻欣开始滔滔不绝地说开了。语速很快,咔嚓咔嚓,像溜冰鞋划过冰面,完全没有方慧子形容的嗲声嗲气。
“半夜里,我从床上坐起来,吓得头发倒竖,怀疑我不是我,我是别人,或者我真的是在做梦。我怎么会被弄到公安局去呢?我从没想到,除了换身份证或出国办签证,我还会去公安局!身边鲜活着的一个人,说是被人杀了!那都是电视剧的情节。我根本无法承认,这成了我的生活。
方慧子失踪,我也是第一时间知道的。不过,那时我正在东北老家探亲,还是同事万晓光打电话和我办交接时顺便告诉我的。当时,我就隐隐不安。方慧子去新单位工作,我一直有预感,她会出事的。但从没想过她会死。
我从老家回来,方慧子还是没有消息。曲双成也在找她了。我心里虽然不舒服,却不敢像从前那样放纵这种恶劣情绪。我还帮着他一块找过慧子。我了解曲双成,只有把方慧子找到了,他才会放开她。否则,他会跟她一辈子纠缠不清。
可她竟然死了!死在那么偏僻的山洞口。她这么个死法,就够让我震惊了。我怎么会想到,自己竟然成了谋杀嫌疑人。为此,公司同事对我侧目,把我、她与曲双成联在一起,蜚短流长。刮到我耳根里的风,让我几乎想要找人拼命。可人家告诉我,说方慧子留下一本日记。里面说到我要杀她。就是这句话,慧子后来又告诉了苏瑜。苏瑜又告诉您了,何以然老师。可是何老师,您有没有想过,苏瑜是个精神病患者啊!”
她突然就住了嘴,挽着何以然的手一直在微微发抖,举着红茶杯的另一只手也在发抖。毫无疑问,她被这样的事件吓坏了。何以然不想和她解释什么。这时候,除了自己的倾诉,其实她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了。
“一开始,他们并未告诉我慧子日记里记了什么。他们翻来覆去绕我,绕到半夜,也没问出他们想要知道的。就让我趴在桌上休息一会儿。
凌晨四点,他们又开始了。这才把慧子的日记说了出来。
我也是到这时候才想起来,我们是有过一次激烈冲突,就在办公室里。
可那是气话啊!我怎么可能杀人呢?我连一只鸡都没有杀过,我怎么可能杀人呢?我根本就不在现场。我知道,他们怀疑我雇凶杀人。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一点必要都没有!真是一点必要都没有!即便……即便为了那样的事情,也用不着通过杀人来解决啊!”
她指的“那样的事情”,显然是她隐私中的那一部分。
此时的何以然无话可说,只是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任贻欣能够感觉到何以然的好意。
她们就这样默默地,在花坛里绕着殡仪馆大厅走了一圈。头顶上方就是一个高高的烟囱。青砖彻成的塔型筒身,筒口正在默默地冒着白烟。不知道是老干部还是民工的幽魂。何以然想,原来人的物质与精神形态,就是这样化成一缕飞烟悄然而逝的。而她的职业,就是在焚化遗体的烟囱下抚慰正在剧烈冲突着的灵肉。
能够感觉出来,任贻欣一直都在激烈的心理平复期中。她起伏的胸部在激烈颤抖。眼圈也红了,几次热泪盈眶。在这样的时间和地点,感受如此激烈的情感,在她一生中当是不会多见。
何以然并不以为自己能平复一切创伤。当一个人感觉灭顶之灾即将来临时,倾听者往往就是救命稻草。何以然告诉她,她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糟糕。至少,她还能做出正确判断。她来了,参加遭遇不幸的同事的追悼会,就是正常而健康的选择。说明良知在起作用。而一个有良知的人,一般而言,是绝不会故意谋杀人的。
她的话显然慰藉了她慌乱不堪的心灵。她甚至睁大了泪眼,“直到刚才,我还在犹豫挣扎。我还不知道,该不该来。警察告诉我说,尸体是十天后才发现的,已有一定程度腐烂。破案又停放了将近十天,再不能等了。今天上午必须火化。当时,我的第一个直觉就是,我应该来。然后,我就来了。到了这里,我又开始后悔了。我以为能遇上几个熟人,但一个也没有。我就想,我是不是反应过度了。出来喝茶的时候,差不多就想回去了。没想到就遇见了您。我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地方遇见您。何老师,我需要您!我早就需要您!我知道,你是苏瑜的同学,曲双成跟我提起过您。”这时,她们到了停车场里侧。那里的人相对少了许多。她终于哭出来了,呜咽道:“何老师,请您帮助我……”
这是十多年来的心理咨询生涯中,何以然听到的最普遍的开场白。人们用各种各样的口气说着同样的话,提出同样的请求。有家庭主妇、职场高手、寂寞二奶、高校学生。有一次,还来了一位省级领导。她有过许多成功的记录,也有过失败的经历。正是这些倾诉,渗透了她的白天和夜晚,甚至进入她的梦中。最终影响了她个人的生活,使她险些染上了一样的病绪。
飘羽之重 24(1)
何以然抚着她的肩膀,告诉她,可以帮助她,但她必须毫无保留地回答问题。她含泪点头。
何以然问了她第一个问题:“你刚才告诉我说,当你知道方慧子遗体今天上午要火化时,决定来与她做最后告别。这是不是说,这个告别对你而言,非常重要?你觉得必须来参加这个告别仪式?”
她想了想,“是的。”
“你为什么觉得,必须要来参加这个告别仪式呢?有四个答案供你选择:第一,你们同事一场,也是缘分。她死了,你应该来告别。第二,虽是同事,平时并不亲密,你本可以不来。但你曾受到谋杀嫌疑,为了洗清嫌疑,你也要来。第三,她死了,你有负疚感。要是不来,你心里会永远过不去。第四,你认为,这是警察设的局,看你对此事的第一反应。如果你是凶手,很可能就要回避了。所以,你必须反其道而行之。”
这次,她沉吟的时间稍长,然后回答说:“前面三个原因都有。第四个原因,我还真没想过。”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会有负疚感呢?”
她想了想,捂着脸再次哭了起来。
何以然不等她的回答,也不再逼迫她了。“是不是觉得,你心里有对不起她的地方?”
她放下双手,连连点头,像在费劲地寻找答案。“是的……是的……虽然我不是凶手,可我总觉得,她的死还是与我有关系的……”说出这句话后,她突然倒吸一口凉气,眼泪都被吓了回去,“何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方慧子的死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警察已经排除了我的凶手嫌疑。”
“你必须明白,我现在是在帮助你!明白吗,我在帮你?我是医生,不是侦探。你放心,你只要说出来!说出来!把真相细细说出来,慢慢的,你就可以面对了。相信我,世界上有许多像你这样的人!他们就是这样继续生活下去的!”
何以然的抚慰起到了很好的作用。任贻欣喝光了手里的红茶,捏着空纸杯,继续她的讲述:“我并不知道曲双成。我们是在一次校庆活动中认识的。因为都是鲁教授的弟子,学的都是计算机专业,所以很谈得来。他比我要高出五届去,年纪也要大出五六岁。我是完全把他当成老大哥来对待的。那时,我已在杭州这家公司发展得不错了。
“曲双成不是那种很抢眼的风云人物。但他是风云人物旁边的智囊和军师。他非常周到,能给所有女生留下良好印象。
“学妹很多,但他选择了我。校庆过后,我们开始在网上交流沟通起来。我发现,他对我的情况非常了解。比如,他知道,我也是外乡人,在省城读书,又在当地找到工作,老家和父母都在北方。他还知道,我没有结婚,没有男朋友。而他的情况我开始一点也不了解。直到今天,也不敢说了解多少。事后回想起来,他就像挤牙膏一样,必须刷牙了,才挤那一点点,然后全部用光,一点不浪费。不得已了,他才说上那么一句半句。他是个相当节制的人,和我的同乡东北人的敞亮完全是两个极端。可我喜欢的正是他的节制。他越是不告诉我什么,我就越是好奇。越是好奇,我离他就越近了。
“在此期间,他在假期和出差时看过我。我们一起吃饭,采购,见同学朋友。除了没住在一起,钱没放在一起,其他行动照我看来,和恋爱没什么区别了。
“有一天,他终于告诉了我他的谜底。他说,他想调来杭州,最好是我这样的单位。我这才想起来,校庆会上,我曾提到过我们部门经理要出国,不知道哪个头儿会再来修理我。他Сhā了一句,我可以来修理你这个丫头。他几次来看我,也总是旁敲侧击地了解我所在的单位。没想到,他这不是玩笑。恰巧,单位急需他那样资历的人才。我连忙把这个信息告诉他。他很高兴,以最快的速度做了决定,并希望我直接向公司人事处推荐。
飘羽之重 24(2)
“这是我第一次对他起了疑虑。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因为想跟我好才决定调来,还是因为他想来这里,才决定和我暧昧一番。
“我的疑虑鲁教授知道了。他说:“男人和女人有感情的时候,说是因为互相爱恋。没有感情的时候,就说是互相利用了。那要看你们的感情到了哪一步!”
“我一直以为他单身而快乐,直到这时,他才告诉我他有过的婚史。他没有孩子,妻子也因此离异了。到新的城市生活,正是为了重新开始。他还说,不知道在这个绝代风华的城市里,有没有新的生活等待着他。这个信号让我心里踏实了许多。我在感情上也放心大胆地往前走了一大步,立刻就向总部推荐了他。
“面试后,总部非常满意。办理人事调动时,我才知道,总部原本决定提拔我替补部门经理的,但我自己把路挡了。可我那时并不这样想。我潜意识中把他和我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虽然我们并没有谈婚论嫁。
“我们的关系,是从他调入杭州后开始变化的。有一天,他突然匆匆赶回苏州,三天后才回来,说是要和我认真谈一谈。就是那次谈话,我才得知他前妻和前妻的情况。
“让我不开心的并非他对我的隐瞒,而是从那以后,他的整个生活状态。我感觉到他变了,不再是个自由人,虽然他和前妻并不生活在一起,也尽量避免见面。但他的一切,似乎都在围着她转――经济、精力,甚至情感――我倒像是多余人了。我隐约记得,当着他的面,我生过好几次气。他的敏感令我吃惊。很快,他就非常正式地告诉我,他的生活不可能脱离最初的选择。他必须选择负责。他前妻只要活着一天,他就得负责一天。
“我非常生气,非常伤心。但我也无可奈何。其实,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我接受他前妻在我们生活中的存在,他还是愿意和我在一起的。但当时的我很不愿意。凭什么要为一个跟我没有丝毫关系的精神病人买一辈子的单?
“我很明智地离开了他。事实上,我们之间一直就是明智的。他从不曾趁虚而入。我也从不曾头脑发热。同事一直当我们是师兄妹,没人真的以为我们有过什么。他做得很小心,比我小心多了。
“后来的事情发生在差不多一年后。这一年,我们相安无事。他的工作业绩和才华智慧充分展示出来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他比一般人的时间要多得多。除了定期去苏州,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潜心于业务,很快就在公司出类拔萃了。
“而我在那一年,被拖出去轮番相亲。一大圈下来,没一个中意的。让我逐渐灰心的是,大家对我的不中意,在我学历偏高、年龄偏大、个子太出众。眼看着一年又过去,我该怎么办呢?就这样,我的目光又转过来,重新回到他身上。
“正在节骨眼上,曲双成把方慧子调到了自己眼皮底下。”任贻欣手指挪动着茶杯,不断转着圈。
何以然知道,她心情无法不激动,一时难以继续,便将她留在那里,起身去到饮水机前续水。
马一诺独自站在走廊上看天。何以然问邵小再哪里去了,他说方慧子的姐姐姐夫求她帮忙。他们一起帮着化妆师,给遗体化妆去了。接着,他发开了牢骚:“你说,方家人过不过分啊?连遗体化妆,也要求人!”
何以然说:“既然送佛,就送到西天!有什么好罗嗦的?”
她续了水要走,却被马一诺拉住,“你说,邵小再怎么回事?她凭什么对人那么好?人家让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她是不是得了善良综合症?”
飘羽之重 25(1)
何以然回来的时候,任贻欣双眼直视前方,眼神空白而茫然。她好像不再有力气,也不再有兴趣继续诉说了。
两个女人就默默地,在这人生的终极地,你一口我一口地饮着红茶。立顿红茶有一股标准的香气――走遍世界都一个样的国际香型。它有助于将人们从个体生命感悟中解析出来,溶入大规模的普遍的生活状态中去。
看她疲惫不堪、索然无兴的样子,何以然再次动了恻隐之心,“其实,这一段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可以理解的。”
“不,不不!何老师,您不知道!”她摇着头,眼泪又涌了上来,“这不可理喻的!我不理解他,更不理解我自己。我学的是计算机专业,逻辑和计算是我的强项。我不明白,在这件事情上,我为什么会如此混乱?我无法解释的正是这个。”
“我对慧子的确没有好感。她原是做美容的,一天电脑也没摸过。曲双成让她在苏州补习了半年。可见,半年前他就有这个心思了。部门新进一个人,哪怕是临时勤杂工,我们这样的骨干还是应该知道的。但他从上到下,都打通了关节,可以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一直到慧子来的前一天,他才告诉我。这不是将我摆到一个特殊位置上了吗?
“慧子来后不后,我就发现,他们之间关系不正常。其他人都不曾发现。他俩总是拖班。有一次,我下班忘了东西回去取,撞见方慧子正在给曲双成吹头发。一看她的架势,就知道她那双手天生就是拿吹风机的。我不明白,他怎会看上她这样的人。我后来才知道,她的房子也是他出钱租的。去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竟在汽车站见到他俩嘻嘻哈哈地往车上抬电视机。我看着他们上了车,肩挨肩地走了,知道他在送她回家过年。当时的我,真觉得他是饥不择食,自甘堕落了。
“可我越是那么想,心里越是有个声音在反驳。我的心里在打架,打了整整一个春节。当我终于明白了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极度的惊恐。我发现,错的不是曲双成,而是我!我矜持!我高傲!尽管我一无所有!原来,曲双成并非我想象的世上独一无二的修道士。他芸芸众生没有两样,不过一个普通人罢了。一方面,他会对患有精神病的前妻负责;另一方面,他也会和美容院的洗脚女人搅到一起。必要且可能的话,他还会和卖淫女上床。
“节后上班,我第一件要紧事就是,找到曲双成,把他夺回来!为此,我制定了一套程序。前提就是接受曲双成的一切,包括他的前妻。我想,这一定是一个艰苦卓绝的过程。事实却并不困难。
“那天晚上,我成功地留在他那里了。第二天早上,他先走了。我独自躺在他分期付款买来的小套江景房的大床上。曲双成将自己的生活料理得无可挑剔。他的被褥雪白,枕头蓬松而舒适。房间宽敞明亮、整洁而温馨。还有,他特意做好了、放在床头的早餐。我从他床上起来时就格外明白,我的决定是再正确不过了。我要嫁给他!
“这以后的整个春天和夏天,我的快乐就不用说。我们部门郊游莫干山,在那里度过了愉快的一周。
“那一周里,慧子没给我们添一点麻烦。他跟我说,他已和慧子说清楚了。但事实并非如此。我本以为,他会很快向我求婚的。但他绝口不谈婚嫁之事。我33岁了,还想要孩子。最后,我不得不勉强说了我的打算。没想到的是,他不置可否,说暂时不想考虑这个问题。我问为什么,他说,他也说不清楚。
飘羽之重 25(2)
“这怎么可能呢?我想来想去,没有别的理由。惟一的可能就是,方慧子还在缠着他。我的猜疑很快得到了证实。
“不过,我已不是从前的任贻欣了。我沉住气,没让他看出我的愤怒。我继续与他保持着地下情人的关系。一个双休日的周末,我是在曲双成那里度过的。第二天一早,我发现他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就蹑手蹑脚地走了。他细心到走时也不忘给我留言,说他有急事,要赶快出去一趟。我起来后,决定到公司看看。没想到,在办公室里,我看到了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一出。
“慧子跪在他的脚下,拉着他的衣襟,一边哭一边诉。她说,她再也不强求他结婚了,也不强求他与我断绝关系了,只求他不要抛弃她,让她能够在这座城市生活下去,感到有亲人在身边,有依靠,有温暖。只要能够这样,她就知足了。这种景象,我连想想都觉得不可能。
“我一直觉得,小小年纪的慧子,虽然不曾受过太多教育,但她很聪明,天性敏感多情,通晓世故人情。她的这些话,过去很多时候,我才相信,那绝非虚矫。可在当时,我只当是她在演戏,耍心机。我恨她!恨她说的话!恨她跪在地上哭泣的样子!恨她的痴心妄想!。
“曲双成像是从不懂得当机立断。其实,他是永远也不会懂得的。我本指望他会甩开她的手,告诉她永远不要这样想了,那是不可能的。我想亲耳听到他亲口告诉她,他爱的人是我,不是她。
“他却只是有些为难地叹着长气,说决定的事情就不要反悔了。他说,她还年轻漂亮,又有工作,在这座城市里一定会找到更好的男人。请她不要再来找他了。
“这时,慧子站了起来,声音也响了起来,‘你是不是想甩了我,和她结婚?’
“我等着他说,‘是的!’但我听到的分明却是,‘你想哪里去了?我不想结婚!跟谁我都不会想结婚的!我已经结过婚了,不想再结了!’
“我本已火冒三丈!这时的慧子又添了一把柴。她说,‘那好!那我们都不结婚!我一辈子跟定你!’
“这回,她算是把我逼昏了!我自己都想不到,竟然就冲进去!我当着他的面,给了她一耳光!嘶声喊叫了一些什么,我现在是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慧子在日记里说,我对着她喊,‘我恨不得杀了你!’我喊过吗?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当时满腔的恨。对她的恨,能将我烧成灰了。现在的我,却无法解释,我为什么要这样恨她呢?”
手里的纸茶杯又空了。何以然看了看手表,离慧子火化还有半个多小时。她陪着任贻欣,从车后走了出来。“忌妒的危害,人们一直低估了。其实,人类的诸多负面情感中,妒忌最具杀伤力。它的危害有时甚至超过了仇恨。”
“现在,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要问你!你对慧子感情,为什么又慢慢起了变化?尤其她去了鲁教授那里,你就不那么激越了,甚至开始关心她。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任贻欣手里的纸杯一把捏在了手心。她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来,“何老师,我不知道。我没法说得清楚!”
飘羽之重 26(1)
该有的仪式,都进行得差不多了。不长的时间里,马一诺充分施展了一个记者的良好素质,把所有火化者的死亡情况打听清楚了。寿终正寝的老干部本没什么可说,但老家来了一大窝前妻生的儿女。这样,同后妻生的儿女在遗产问题上便有了激烈冲突。追悼会的时间多次延后。车祸身亡的民工也很麻烦,赔款问题达不成共识。几次协调会后,双方终于退一步海阔天空。上吊自杀的中年男子在人们眼中,完全一个乐天派,朋友酒桌上没他就少了趣味。他说出的黄段子能出一本大书。似乎没什么能让他放弃生命的。倒是被癌症折磨而死的中年妇女最可怜。一开始,夫妻尚且恩爱。妻子生病,丈夫殚精竭虑,服侍在侧,还专门找了小保姆。谁知人心不测,时间一长,小保姆和丈夫日久生情,病妻在床,再也无人问津。没多久,妻子连病带气就死了。丈夫给她开了一个隆重的追悼会。上蹿下跳张罗的,正是小保姆。方慧子之前的梁上君子,偷东西摔死也非光彩之事,老家只来了一个中年人,说是族里派来的,烧了完事,根本没得可追思。
虽然如此,方慧子姐姐心里还是不平衡。她算是开了眼界。她最看重的是隆重去世的老干部。满满一大厅的人,横排竖排,胸口佩着小白花,哀乐响起来。低沉呜咽,悲痛欲绝,完全合着内心节拍。向遗体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很多人为他的死在哭泣。方家亲人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方慧子遗体处理,本来只有火化这一项,后来增加了瞻仰遗容。现在,方家人又提出要举办告别仪式,还要增加献花圈的程序,要有亲朋好友致悼词。前面的要求还可以勉强实现,最后一条实在让人为难。来人当中,除了任贻欣算是同事,其余的实际上没人认识她。
方姐姐突然来了女人的固执,死活都要实现她想像里的效果,出多少钱都可以。为此,方姐夫几乎要发作了。他低声怒吼,“你就不要得寸进尺了!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钞票也拿到了!事情办好,我们背着骨灰,就可以走了!你还想做什么?”
方姐姐一边哭着,一边由小再陪到一边。邵小再给她续了红茶,送到她手里,一只手还不停地抚揉着她像是悲伤无限的后背。
方姐姐哆哆嗦嗦,从皮夹子里掏出已经皱折开裂的五寸大的彩照。上面是一个被刻意打扮成的村姑,两条辫子挂在前面,穿着蓝印花布的大襟衣裤,头上还扎一块浅蓝头巾,手里拎着篮子,一边往乡间的小路走去,一边回眸浅笑。下面一行掉了烫金的小字: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何以然不由走上前去,对方姐姐说:“你放心!我们会把她好好送走的!”
只有半个小时了。他们赶快租了几个花圈。何以然一个,她的诊所再一个。马一诺一个。他说他就不请示了,擅自代表报社再添一个。邵小再一个,再加一个风露茶舍的。任贻欣说,她还是代表自己吧。方姐姐和姐夫也献上了三个。一个代表她们的小家,一个代表家中父母爷娘,再一个代表他们的小山村。这样就凑够了十个花圈。都是最大的。一边五个排开,气派就造出来了。
花圈排好,才发现少了挽联。何以然按相片里那行注解,匆忙拟了一副:上联是“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下联是“空中多只白鸽唤天使”。算是代表朋友。又拟了一条代表她的父母:上联是“白发人三更哭断肠”,下联是“黑发人日后续孝心”。 txt小说上传分享
飘羽之重 26(2)
写着写着,马一诺手拿毛笔,就犯了难。接下去,该让方慧子小姐怎么样呢?“永垂不朽”是断然不行的!“安息”也不适合!“千古”更不靠谱!“长眠”怎么样?也不对。干脆就是“方慧子小姐走好”。
没有遗照,就把方姐姐皮夹中那张“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请了出来,竖立着靠在案上。邵小再想了想,跑到外面,又冲了两杯袋泡红茶,端端正正地放在照片两边,说是茶里的规矩,可以祭祀用的。
这么布置好了,便放起了哀乐。六人排成一列,工作人员就把方慧子的遗体推出来了。
大家什么都来不及反映,眼前一晃,一个声音就在空中炸开了!“冤枉啊!我的妹子,你死得好惨啊……”方姐姐“啪”的一下,跌坐在地上,捶胸顿足,打起滚来。
姐夫也一ρi股蹲下,大声哭了起来。两个人的声音足以惊天动地,催出了在场每个人的眼泪。
最让何以然吃惊的,算是马一诺了。她明白地知道,马一诺居然涕泗横流!而且,总那么嘻嘻哈哈、老没正经的他并非应景而为!他飞扬的是泪,不只是水!
谁也不曾忍心劝阻方姐姐。她对天嚎哭着,不再有一句说得出来的话了。直到哀乐停了,她才站起来,嘶哑着声音说:“……他们都有低头的……”
她说的是默哀。邵小再做了个“我来”的手势,主动站出来宣布:“向方慧子小姐遗体默哀一分钟!”
大家就默默站在那里,低下头,默哀一分钟。大厅不再有外人,四周墙上都挂满了没有挽联的花圈。六个人的追悼会虽然显得空旷,但也更有仪式感,更像是一个真正的告别仪式。
邵小再宣布哀毕。然后,她看着何以然,郑重地说:“下面,由著名心理学家何以然老师致悼词!”
何以然的心一下子往上跳了一下,最后,还是走上了去。虽然没有任何准备,对方慧子也说不上了解,但她觉得,此刻,她还是有话要说。
走到前面,她一抬头,就看到了身形黯然的曲双成。他站在后面,显然刚刚赶到,正低着头,在独自默哀。
何以然调回目光,不自觉地,嘴张开了。接下来,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今天,我们来到这里,为一个不幸遇难的姑娘送行。每个人都流下了眼泪。这说明,这个姑娘是我们应该去爱的。她需要爱,即便她的灵魂已经去了天国。
我们今天给了她这样的规格,说明爱是人类非常严肃的感情。方慧子小姐用她短暂的一生探索了这样的感情。她的感情也启迪了我们,使我们每个活着的人在今后的岁月中,做人做事,都要尽量想到他人,并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因为负责正是人间的大爱。
我还要说,方慧子小姐是一个为父母生活打拼的同时,也在为社会创造财富的劳动者。无论在美容院,还是在IT产业,她都在做她力所能及的事情。在她的有生之年,可以说,她没有偷过一天懒,每天都在工作,并把她挣到的每笔小小薪酬,都用在爱她的人身上。
我读过方慧子小姐的一些文字,所以我要说,方慧子小姐是一个有才华、感情丰富、也善于用笔墨来倾诉的青年。她留下的不多的文字,已深深打动了读过它的人们。
方慧子小姐,请放心,您遗留下来的事情,我们会尽力去完成的。我们知道,只有我们做好了,您才会真正入土为安。
方慧子小姐,一路走好!
接下来就是最后的告别。邵小再打开了何以然的CD碟片音响。马勒的音乐顿时回响在大厅里:
……
一位小天使试着领我回到来时的路,
啊,不!我不愿再回首……
你将复活,是的,你将复活,
我的尘土,在短暂的休憩之后!
……
飘羽之重 27
整个火化的过程,人们都在外面等待。
曲双成坐在马一诺身旁,始终没和任贻欣说话。
邵小再陪着方家人挑选了骨灰盒。
整个过程曲双成看在眼里。好久之后,他才叹了口气,却一言不发。还不到一天的时间,他看上去老了十岁。
不到一小时,遗体就化成了骨灰,由家人亲手置入骨灰盒。
方姐姐抱着它出来了。众人帮她用一块漂亮的绸布,把骨灰盒包了起来。整个过程小心翼翼。看上去,人们像是正在料理一个精美瓷器。
一行人走到殡仪馆门口,曲双成已为方姐姐和姐夫定好车了。他们也不说什么,照着安排,麻木地坐了上去。
姐姐把骨灰盒放在膝上,双眼呆滞空洞。许久,才长叹一声,“做梦啊!我到现在,还不相信这是真的!慧子真的死了,就在这里面?”她把脸贴到骨灰盒上,眼睛干干的,像两口枯井。
姐夫还剩最后一点力气,从车箱探出头来,“拜托你们了!谁害了我们家慧子,告诉我们一声!我们家隔壁有电话,电话号码抄给你们了!”
车开了,他还想要交代的话,飘散在了空气中。
剩下他们,站在殡仪馆大门口。马一诺和邵小再是坐何以然的车来的。任贻欣自己开着车。曲双成来时坐的是出租车。
马一诺捅捅邵小再:“你猜,任贻欣会不会让曲双成搭她的车?”
邵小再说:“会的。”
“为什么?”
“因为他们走的是一条道啊!”邵小再用天真的口气回答。
眼看着曲双成从任贻欣的车旁走过。邵小再正要感叹自己判断失误,却听到任贻欣终于沉着脸在说:“你还是坐我的车吧!下午还有会!”
虽然不是很情愿,曲双成还是上了她的车。开出去几步,她又停住了,下了车,回头去找何以然。她显然还有话要说,可张了张嘴,好像又没想好。
何以然看出来了,说:“没关系。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去风露茶舍找我。”
她这才把何以然拉到一边,轻声说:“有些事情,你们找个机会,可以问一问万晓光。”
何以然问她,谁是万晓光?她说是她一个科室的同事。就是他第一个告诉方慧子失踪消息的。“啊,你找他时,别透露是我说的。他特别不爱管事儿。”
看着他们远去的车影,马一诺摇头。“想不通。都这么折腾过了,怎么还好意思坐到一辆车上去?”
邵小再说:“你懂什么?你经历过吗?”
“哟!哟!哟!好像你有多少经历似的!”
俩人正较劲。何以然突然想起,她的CD机还在大厅放着。便赶快回头去找。
短短一个小时,一切都变了。空荡荡的大厅里,遗体已然化作青烟,而花圈也被收了起来,推到远远的墙角。刚才费尽心思撰写的挽联已被拉扯了下来,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这让何以然多少有些刺激,觉得这也未免太快了一些。继而却又有浓浓淡淡的伤感上来,她问自己:那你还想怎么样呢?
村姑的照片还贴在桌上。两杯袋泡红茶已经凉透,森森地养着寒气,守护在一旁。何以然凑近了去看她,她的眼睛、她的微笑、她眉宇之间的忧伤和眉梢间的欢喜……何以然心里升起了一种亲情,对她说,放心!一定不会让你死不瞑目的。
CD机静静地躺在案头,马勒的《复活》还在空旷的大厅里回响。
痛苦啊,侵入万物的你,
我已逃脱!
死亡啊,征服一切的你,
已被征服!
……
飘羽之重 28(1)
恢复工作后,何以然出了一次长差。刚刚回来,就见书桌上一个陌生号码,下面是六个醒目大字:刑侦队刘海客。
何以然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这个刘海客何许人也。会不会就是来取方慧子日记的刘队长呢?
她给小再打电话。谁知她一接电话就跳了起来,叫道:“何老师,您回来了吗?大事不好了!马一诺被警察弄进去了!”
马一诺刚跑法制不久,还保留着做娱记时不择手段的狗仔队风格,做事不讲规矩。他手里几份方慧子的日记,就是偷偷抄录出来的,该藏着掖着才是。他也再三告诫他人不得透露。谁知他根本管不住自己。当娱记时采访明星,添油加醋弄惯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后果。这次因为学兄连训带哄,便有了强烈的危机感。再加上年终快到,报纸发行量下发到个人,可读性强不强也成了衡量个人业务强不强的重要标志之一。求胜心切的他,终于将方慧子的案件改头换面,摘编整理,做了一大版。虽然用的是化名,事情却逃不了底版的真实。学兄当着部主任,审稿时还是把关的。却架不住马一诺正说反说。他说,这是法制文学,不是法制报道。学兄头脑一热,就送了上去。签大样的副总编以为部主任把过关了,也没当回事。就这样闪亮登场,一下子轰动四方。
他这一发表,就全乱套了。一来严重打乱了破案程序;二来马一诺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公安局找报社,报社老总把部主任和马一诺一块叫去痛骂一顿,“你还嫌日子过得不够乱吗,再来给我画蛇添足?警察你能得罪吗?都什么时代了,还做这样杀人放火的事情吸引眼球?你还有没有政治敏感性?你还知不知道什么是讲政治?”
马一诺早有思想准备,“领导,您就跟他们说,这和新闻没什么关系!我这是写了一篇虚构作品!不过写得太贴近生活,完全合二为一了!”
“狗屁虚构!虚构,你到作家协会去啊!你到新闻机构来混什么饭吃!还有,你要参加追悼会!那是个人行为。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献花圈,你把报社的名也挂上去!你什么意思?像方慧子那样的女人,报社能给她献花圈吗?”
马一诺大吃一惊。老总虽是小报老总,平时看着像是温良恭俭让的一位,性急时牙齿绽出、咆哮起来,竟也是虎狼之相。
看他这副怔样,老总指着办公室后座的两个警察,“去,跟他们走一趟,把事情说清楚!不说清楚,不要回来上班!”
马一诺真急了,“我是为了工作,才这么做的!你们怎么可以污蔑好人啊?”
“哥们,打住!是不是好人,我们到局子里一问就知道了!”那俩便衣才不管马一诺的狡辩,二话不说,挟持着他,就下了楼。
其实,马一诺并非被传讯,只是刘海客因为此事,挨了局里一顿训,要来讨个说法,也要对媒体来个警示,免得他们以后再不守规矩胡来,影响正常破案。再说,他挨了一顿训,马一诺这始作俑者却逍遥法外,岂能让他心理平衡。故才来找的报社领导,也就是让领导给马一诺下一帖猛药,以后奉公守法便是。谁知报社领导那么不敢挑担子,把马一诺直接发到公安局去了。
既然到了公安局,就只能走那条道了。马一诺便也吃到分量,体验了什么是“加大力度”。刘海客一定要他说出,为什么他对案子这么关注?为什么事先就和嫌疑人有所接触?为什么事后要去参加死者葬礼?为什么要给她献花圈、开追悼会?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飘羽之重 28(2)
马一诺虽然油腔滑调成性,但这样的架势到底不曾见过。他腿一软,自己就给自己定了莫须有的罪。警察却不曾因此放过他,反倒让嫌疑在自己身上越堆越厚重。最后,他绝望到没办法,只好把何以然与小再都供了出来,说她们可以替他作证。
何以然问,刘海客找她们,究竟目的何在。
小再说:“就是要问问清楚,马一诺对方慧子一案为什么这样热心,动机是什么?我说动机就是工作吧!最多给了一点信息费。他还全部给了方慧子家人。我已经给他作过证了,可他们不相信。他们说,堂堂记者为了一点信息费,就可以为曲双成做眼线?他们没听说过。马一诺就等着您来替他涮清疑点呢!”
何以然赶紧就按桌上的号码给刘海客拨了过去。果然是刘队长。
电话那头的声音满不在乎,还有些傲慢,透着探究了秘密后的自负。不过,何以然自报家门之后,刘队长的声音立刻变了,“没什么大事!就是核实一下马一诺所言的真伪。”
何以然便照实说了。他就说:“行了。这就算是过了程序了。”
“就这么点小事,你们也不该传讯人家记者啊!”何以然忍不住说道。
刘队长电话那头的声音就正起来了:“何老师,我们不是因为马一诺的破案热情!我们是因为他私自摘录跟案件有关的资料,还公开发表!这违反条例,有可能打乱我们的破案计划。再说,我们也没有传讯他,就是叫来问一下他的动机。仅仅为了那么一点信息费、稿费,他要私下约会嫌疑人,要私抄案件资料,还要公开发表?从引发的后果来看,前面的动机不太能够成立。”
何以然的脾气也上来了,“刘队长的意思,凶手之所以到现在还逍遥法外,全都是马一诺在捣乱了?现在,马一诺被你们扣起来了,案子是不是立马就能破了?”
想来,刘队长还不曾听过有人这样和他说话,竟然一时语塞。何以然就挂下了电话。
五分钟后,电话又来了,还是刘队长。他换了和解的声调,“知道何老师您是心理学家,能够从文字的蛛丝马迹中寻找到规律性的东西,对我们破案能够起到很重要的作用。那您也不要那么难说话啊?”
何以然一听,就忍不住冷笑,“谁说我有那么大本事?”
“马记者啊!我们没有开罪他,中午还好酒好菜,请他撮了一顿。他把你们积极热情的参与活动都跟我们介绍了,尤其隆重推出了您。”
“你们又要怀疑他,又要拿他的话当话听,没意思吧?”
队长说:“有意思!有意思!何老师,我们聚聚!中午我请他吃饭!晚上我请您吃饭!”
何以然连忙拒绝:“打住!打住!我不吃饭!你们让马一诺解脱了,就算是上上大吉。人家不容易!外地年轻人在城里打拼,有几个买得起房。不偷不抢,不贪污受贿!再不这么一点点地往生活缝隙里抠,他们有什么出路。不要因为这点小事,就随便敲了人家的饭碗!”
队长说:“何老师,我也不容易啊!结不了案,我睡不着觉!局长也不放过我!人民群众也不放过我!我的饭碗也成问题啊!我也没房子住,现在还住办公室呢。所以,我是要真心请教您!死者日记里有些东西,需要您这样的专家来解读。”
何以然还要推辞。她不想和官方搅在一起,可刘队长找她为的是破案。那不正是她在告别方慧子承诺的吗?
她便有些犹疑。这不,刘队长就有了进一步的请求,“要不,我们还是去风露茶舍吧!那里离您家近。晚饭后喝点茶,我们随便聊聊。就那么定了啊!”刘探长趁虚而入,敲定了会面时间。
飘羽之重 29(1)
黄昏之际的风露茶舍门口,何以然第二次见到了队长刘海客。他今天身着皮夹克,像电视剧《重案六组》里成熟的侦察员帅哥,浑身上下透着探长气。一见面,他就伸出手来,使劲与她握了一下。表情却一反上次见面的粗鲁与不羁,反倒显得有些羞涩了。“何老师,我求您来了!”
邵小再他们请进吸烟区小小的包厢里,熟门熟路地说:“你,一包摩尔女士烟,一瓶矿泉水!你,一包利群,一杯浓茶!”
何以然说:“今天得熬夜了。来杯淡茶吧!”
“我也来淡茶。三天没睡觉了。小再,一会儿何老师看材料,你给我茶舍哪个角落里找个地方,让我打个瞌睡。反正办公室里也就这个条件。”
“你真在办公室睡觉啊?”何以然不由好奇。她这一好奇,女人气就跃现在了脸上。
刘海客看着她的表情,一本正经地说:“真的,真睡办公室。不信,你问茶主小再。就那天开始的。就是我到这里取日记的那天。”
何以然想,怪不得他那天说话那么冲――睡办公室了!后院起火了!结婚戒指带到食指上了,能不火吗?再一看,队长右手上的大金戒指没了。
“何老师,他真睡办公室的哎!刘队长,你也太不给自己留后路了。算了,算了!往事不堪回首!不谈这个了!想喝淡茶,就碧螺春吧!”
刘海客等小再离席,才从公文包里取出何以然看过的合影,“你们看,日记里明确提到的那几个人,我们都排查了。就这个人还在美国,没回来。”
指着站在方慧子身边、笑得很爽朗的中等个子的中年人,刘海客说,这是曲双成公司的大客户――游戏机软件批发商,名叫柴维建。他在城西开了一家电子游戏场。上次他们部门去莫干山避暑,就是他请的客。从日记看,除了曲双成,和方慧子有过实质性关系的,就是这个男人了。
方慧子竟然和这个男人也有关系?何以然惋惜的表情让刘探长捕捉到了。他挥挥手,扔给她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根,“社会嘛。什么叫社会?什么事情不会发生?这个方慧子――她死了,当然啰,值得同情,也有社会原因。可事实就是事实嘛。不认也不行啊!日记里写得太详细了!”
何以然说:“我不管方慧子从前干过什么行当;做过多少不该做的事情;和男人的关系有多混乱;读她的日记,我心里还是很同情她的。她下笔很真,所以很有感染力。”
刘海客接着说:“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有些句子断断续续,跳来跳去;行动线索嘛,也是东拉西扯,这里那里,好像没有逻辑。从上文看,应该在说这个。可再仔细一看,说的又不是这个了。还有的内容不好解释,让人觉得,她是不是精神状态出了问题。我的同事跟我说,这就是文学――意识流。‘意识流’我知道,我们学过,可日记我还是连不起来。里面有好多的空白,我补充不起来,也不敢胡乱猜测。我想请教您,这前后、上下是否有些隐秘的联系,没有被我窥到。因此,我看起来,就是一个个不相关的片断,怎么也连接不起来。”
“这您就找错人了。”何以然说,“我的专业是心理学。你要请教的是文学。”
刘队长指了指正在泡茶的邵小再,“这位小姐可不是这样介绍您的。她说,您什么都懂,尤其懂文学里的心理学。”
“马一诺跟我说的。他说,您在大学里给他们做过讲座,说的就是文学与心理学。”邵小再远远地回应。她的耳朵最尖,多远多嘈杂的信息她都不会错过。
飘羽之重 29(2)
何以然笑了。她轻轻推开刘海客扔给她的利群烟,抽出了细长的咖啡色女士摩尔烟。
在刘海客眼里,眼前这个女人很有派,不由欠身为她点了烟。
一缕青烟之后,何以然说:“这些大学生啊,我不过给他们举了几个例子,就被扣上了帽子。比如,1830年,波兰钢琴家肖邦给人写信说,……我从家里出来,漫步街头,只觉得忧心如焚。于是,我回转家去。为什么要回去,为的是回家去忧郁……比如,美国作家爱伦?坡1848年给安妮的信上说,我是那样的郁郁不乐!我的身心郁郁不乐到了可怕的绝望地步!我活不下去了……还有俄国作家勃留索夫在《日记》中写道:我累了。人际间的种种关系使我累了。所有人和我自己所有的愿望,折磨得我疲惫不堪。隐居到荒漠中去,或者索性永眠……”
“等等!最后那一段――我累了。人际间的种种关系使我累了。所有人和我自己所有的愿望,折磨得我疲惫不堪……很像方慧子日记里的口气……”刘海客打断了她。
何以然缓缓地吐出一口烟。这时,她的表情和口气都有点像女巫师:“你再想想!这段话的口气还像谁啊?”
刘海客紧皱眉头,在脑海中搜索着。却始终不曾有什么结果。
何以然细长的手指点着他,“这口气像你啊!”她模仿着刘海客电话里的口气,“……我也不容易啊!结不了案,我睡不着觉。局长也不放过我!人民群众也不放过我!我的饭碗也成问题啊!我也没房子住,现在还住办公室呢……”你看你这句话!不是‘所有人和我自己所有的愿望,折磨得我疲惫不堪’的最好诠释吗?”
刘海客哈哈大笑,“可我既不会隐居,也不会自杀。我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邵小再端着两杯用薄瓷白杯冲好的白开水,款款行来,放到桌上。
因为还是有些尴尬,刘海客转移了话题:“喂,我说你,你这个风露茶主!你还真给我们喝白开水啊?”
小再轻轻一挥手,“你懂什么?我们泡茶和你们破案一样,也是有许多种途径的。你就安安静静地看着,我怎么给你们冲茶吧!”
她拿起茶则,旋开茶盒盖,用茶则盛出浅浅一层碧螺春,撒在白开水上。“春茶细得像迷你螺蛳,娇嫩得吹口气就会化掉。只有屏住呼吸,等待着,她自己就会慢慢化开了。这种苏州茶,只能用这样的高抛法,才不会被烫坏。她实在是太容易被烫坏了!”
他们就听话地等着,等着浮在热汤上的嫩叶一点点化开,沉下去!再一滴一滴化开,沉下去!就像在等一场令人心仪的约会。果然,汤色就如期变绿了,像乡村小河潺潺流过的那种灵动的厚绿。
刘探长很好奇地品了一口,却说:“没什么味道。太淡了!”
“你再品品?”小再满怀希冀地看着他们。
“有一点幽香,还有点腥味。” 何以然试着喝了一口。
邵小再大喜,说:“还是何老师有品味。这就对了。碧螺春实在是太嫩了!太珍贵了!分寸太难把握了!稍一过就焦!炒茶师怕把茶炒焦了,宁愿让它不到位!可不到位就会有青草气,青草味,就是有一点点腥气。你再闻闻!”她将茶杯送到刘海客鼻间。
刘海客扇动鼻翼,认真闻了闻,“还真有点你说的那个味。”
“喝吧!想谈什么,谈什么!今天晚上,风露茶舍队长包了!”
刘队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粉红色信封大小的笔记本,“何老师,你就在这里看!我知道,你读过日记。可我还是建议您重读。先从我折起来的那一部分看起。请您重点关注鲁教授,看他那个所谓的蝴蝶效应是怎么回事。我还没弄明白。还有那个姓柴的,到底有没有什么破绽!您看看,他像不像凶手。过两天,他就回国了。我得审他!要把功课提前做好哇!”
“就这些?”何以然问。
“噢,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方慧子日记很少有人名,绝大多数时候用的都是他和她。那个‘她’还好认。‘他’就麻烦了。我们刑侦组的人对‘他’都有不同的认知。我想来想去,还是想请您帮我们认一认。从心理学的轨迹来看,究竟每一个‘他’指认的都是谁,可以吗?”
见何以然答应试试看,刘队长又把心思转到谁是凶手上来了。他好像很希望姓柴的就是他要找的凶手。“可惜这家伙那段时间出国了,什么干系都挨不上,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这个王八蛋!我他妈的真希望他是凶手!这样,我就可以把他抓起来,给毙掉了!”品了一口碧螺春,他靠在旁边一排沙发上闭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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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羽之重 30(1)
何以然虽然很想通读一遍方慧子的日记,但还是听从刘海客的建议,从折页的地方读起。
一
夏天到了,我的日子却在冬天里。我冻得发抖。
整个科室都要到莫干山去避暑一周。我本以为不会有我的份。我不过就是一个临时勤杂工。如果不是他,在这种白领打堆的地方,谁还会理睬我。何况,现在他也早就不再理睬我了。
不去也有不去的好处,离色鬼远一点。我真的不知道是人们瞎了眼,还是故意装瞎,还口口声声叫他“小旋风”。他也真把自己当作一百单八将了。可我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他是好色之徒。那天科室里请吃饭,“他”还专门安排让我坐在色鬼旁边。他不时用眼睛来碰撞我。他想什么,我心里太清楚。
我愿意用这样刻薄的语言来记录这些事情吗?我愿意吗?不愿意,不甘心。可生活就是这样!生活就是这样!我一点指望也没有。
刚才他们通知我,让我也去莫干山。我应该高兴,可我又生气又伤心。我鼓足勇气,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请假不去了。
可刚刚发出,我就后悔了。我怕他真的同意我的请假。他很快给我发了短信,说:还是去吧。工作太辛苦了,适当调养一下。
这是他和她的休假!这是他和她的调养!他为什么要如此折磨我?如果不是另有企图,他就是要逼疯我。他是要逼我走。我突然开始明白,苏瑜为什么会发疯了。
二
一辆面包车把我们送上莫干山。途中他们都很快乐,每个人都在说着他们的前景,讨论着房价和股票,还有各种轿车型号、价目和开车的感觉。
我坐在后座最后一个角落里,没人认为我可以坐得靠前一些。我也不觉得应该和他们坐在一起。
这就是现实。我们在一座城市生活;在一个大楼里上班;在一个办公室工作。可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我在底层挣扎,摸爬滚打。可上头风光的却是他们。
沿途一路的美景,让一车人大呼小叫。她也不落单。这是可以理解的。从那个冰天雪地的城市来,江南田野乡村的一切让她开心。她知道我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出生成长起来的吗?生在这么美的地方,却拥有那么悲哀的命运!上苍为什么会这样安排?
一车的人都在讨论,如何开发旅游和休闲的电子游戏软件。可对我们来说,生活中哪会有这几个字?即便我坐在车上,听他们说话,和他们一起唱歌,可我的心何时会与旅游休闲挂在一起?有太多迫在眉睫的事情需要我去解决!我哪有心思和他们唱在一起?
我看到车窗外面的田野,看到农田里还有人弯腰在耕作。我不明白,究竟是我这样的人多,还是她那样的人多!
看得出来,他很开心,忙上忙下地照顾大家。他不断地在给人们递矿泉水、餐巾纸。我想到了苏瑜。苏瑜的病还会好吗?不会好了,我知道。她是不会好了。那么,他会怎么办呢?难道他就不能够再快乐吗?
只要一想到这里,我万丈的愁怨都会冰消,对他什么都可以原谅,什么都可以容忍了。
三
我们住的是高档别墅。我的房间是三楼上的一间阁楼。也许是要给她单间,也就不得不给了我一个单间。“小旋风”说,我享受的是老总的待遇,还说要我好好谢谢他才对。
这些人就是这样的嘴脸。只要给了,他就要现开销!好像给狗一块骨头,狗就要知道叫,就会当场摇起尾巴来。难道不是这样吗?我心里厌恶着,脸上还是立刻浮上假笑,嗲声嗲气说着谢谢,说着我会报答他的。
飘羽之重 30(2)
然后,大家都笑了。我看到,他也笑了。我的心像针扎一样,透不过气来了。我这样,算是在卖笑吗?
稍作安顿,大家就一起外出参观。“小旋风”要带大家去看达官贵人的避暑之地。他说莫干山很有名,有一千多年的文明了。还留下二百多幢式样各异的名人别墅。有毛主席、周总理睡过的床;蒋介石、宋美龄的新婚洞房;还有上海青红帮头子住的地方;还有越南胡志明、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的足迹。他翻着他那张八戒嘴,说个不停。我心里想,什么蒋介石宋美龄?他们和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强迫我们去欣赏那些跟我们毫无关系的生活。
上午有些晕车,我正想找个借口睡半天,可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悄悄走到我身边。“打起精神来!你以为我们是来玩的?”我就说不出口了。
如果我们不是来玩的,那么,我们是来做什么的呢?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一路走在竹林里,就接到了姐姐的电话。信号不好,但还是可以听到。她又在那头哭,说爸妈的病又没药钱了。几乎每次电话来,她都要哭的。她说,她知道我在外面难,可她实在没办法。姐夫因为姐姐娘家的事情,已经几次打架,威胁要离婚了。想起来又是多么寒心啊!当初姐夫为了追姐姐,差点上吊!姐姐当初学习成绩也很好,考个中专卫校什么的,也不是没有希望。可为了他,她什么都放弃了。现在家庭负担一重,他就翻脸成了那样一个人了。上回探亲回家,他就跟我直说,钱寄得不够。那天晚上,我和姐姐抱头痛哭。钱啊钱,你是要逼死我了!
怎么办呢?这个月工资刚发,本来准备留下来交房租的。上半年的房租是他给我付的。现在,他还会给我付吗?不可能了。房东已经摔了好几次门了。这一小笔钱难道再寄给爸妈?那么房租呢?回去再看她的脸色吗?或者跟人借?跟谁借呢?他?不可能!苏瑜要他负担是一方面。我和他有过这样的关系,不到万不得已、走投无路,我就不能够向他开口了。否则,我们之间就成了买卖关系。至于她,我想都没有想过。万晓光,别看他工作不错,其实一门心思要出国。我向他借钱等于跟他要钱。他会给吗?
那么,鲁教授呢?我根本就不认识鲁教授。这次算是初次见面。他很和气,才五十多岁就大半头白发,满脸烟气,牙齿也是焦黄的,眼睛很小,架一副眼镜。不过,他不像“小旋风”,没有老板肚子,爱穿格子衬衣,衬衣塞在裤子里面。他是想让自己看上去像大学生。这一路上,他算是对我最客气了。路上休息的时候,他还跟我聊了几句。听说我是浙西人,他还说去过我们家乡县城。他看上去是个正人君子。大学教授有钱吗?不知道。肯借钱吗?不知道。
只有在一个人那里,我有把握搞到钱。可那真是无耻啊!我难道只有这样一条路了吗?在美容院的几年,有多少次这样的可能,我都拒绝了。莫非就为了今天走投无路时,走出这一步?
再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还是再去找找他吧!
四
苦涩啊!
上午去了剑池。人来人往,那么多人在拍照留念。干将和莫邪的故事,我早就在中学时听语文老师讲过了。铸剑师为了理想,甘愿投身熔炉。这才铸成了旷世之剑。这把剑,刚能斩金削玉;柔可拂钟无声。论锋利,吹毛断发;说诛戮,血不见痕。语文老师讲到这一段时,声调铿锵,气吞山河。那是多么令人激动啊!记得当初我还写了一篇读后感,说一个人为了理想,可以牺牲一切。老师读后大为赞赏,说我如果能够努力读书,说不定将来能够成为作家。有谁知道,我那一点文学的爱好,就是这样被煽动起来的!书包 网 想看书来
飘羽之重 30(3)
谁会想到,有一天来到剑池脚下,对着那血红的大字,我要用牺牲换来的伟大理想,就是一个“钱”字!
他总和她在一起。好不容易,鲁教授和她走到一起去了。她是他的研究生。“小旋风”和万晓光在互相拍照。我趁他难得一人站在池边,就走了过去,告诉他我有话要说。
我的表情一定让他奇怪了,因为是谈钱啊,是要豁出去的啊!我是那么小心翼翼地守着这份净土,不愿意有一点点的铜臭玷污。他知道吗?
我跟他吞吞吐吐地讲了姐姐的电话,跟他说能否借一点钱给我。他看着我,脸上有一点点疑惑。好一会儿,又好像有一点点的释然。他说:“我们两个,在经济问题上,真是应该同病相怜啊!”
他告诉我,苏瑜的病今年春天又大发作了一次。因为用了进口药,花掉了不少钱。这两个月,他连房贷都还不出,还是向“小旋风”借的。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他要跟我说“你以为我们是来玩的”了。生活啊,就像他们开口闭口的股票,将所有人都套住了。也许,谁也不比谁过得好吧!
我连忙跟他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再找别人想办法。他苦笑了一下,说:“熬过这一关就好了。公司发展不错,会给我们加薪的。你也一样。我会帮你说话的。”
我能说什么呢?就算那样,也是杯水车薪啊!父亲得的是中风,妈妈是严重的心脏病,再不动手术就要有生命危险。都是金子堆出来的病。我的人生实在是两眼一抹黑!
他到底还是真爱过我的吧!他说:“这样吧,你下半年的房租还是我帮你付。我会去办好的,你不用管了。你的工资能省多少省多少,寄回去也是个安慰吧!噢,我这里有几张电话卡,别人送的,给你!”
我接过他的电话卡。我不敢不接。电话只够一两天的费用了。可他该怎么办呢?他看着一潭深池。池里有我的倒影,还有他的。他轻轻笑了一下,“没关系,我总会有办法的。至少,我借钱要比你容易多了。”
水下那个浅浅的笑容,一句轻轻的话,一颦一笑,会把人心疼死。
我忍不住问:“你和她……还好吧?”
他点点头,满腹心事的样子。“还好吧。不谈这个,说好不谈这个的。”
我们抬起头。山里的夏风吹来,满眼都是翠竹的绿。我们家乡也有竹,可和这里的竹还是不一样。这里的竹是会呼啸的,满山遍野都在吹笛,像是半空中的海洋。我感觉我好一些了。是因为他和我站在一起,领略天风竹海,同时把我们的投影映入池中,还是……还是因为他说,他给我再付半年房租费?
五
才清静了片刻――中午难得有点午睡时间――姐夫就在电话里吵起来了。妈妈心脏病发作,已送到县医院。医生说要赶快控制,否则就会有生命危险。姐夫说,把妈妈抬回去,弄点草药吃吃算了,好不好的听天由命吧。
这不是等死吗?我急得哭了起来,不知道喉咙是怎么响起来的。我就是这样欺软怕硬的人吧!从来不敢对城里人摆什么脸色的,对姐夫却伶俐牙俐嘴,凶得很。我说,你敢把妈妈抬回去,我就杀了你。姐夫也叫了起来,你杀啊!你杀啊!你要是够得着,你就杀啊!没有钱我有什么办法?我两个女囡也想读书!莫不是我让她们停了学,一个个走你们姐妹的老路?你还要我怎么样?我陪一程是一程,我是走到头了……
飘羽之重 30(4)
我们就这样在电话里对骂了一阵。不过,姐夫听说我马上可以寄点钱回去,口气就缓下来了,立刻就把医院账号告诉我,有多少寄多少,越快越好……
一下午,我都把时间花在邮局了。先是找邮局,找到了寄钱,还要付邮资。还好,在邮局遇到了寄信的鲁教授。听说我要寄钱,还要付邮资,建议我把现钱给他,他到旁边工商银行从卡上划过去。这样,又快又可以省了邮资。我连忙给姐姐打电话,好不容易下班前把三千块钱打过去了。
钱汇过去了。姐姐还在那边跳:“三千块钱有什么用啊?医生说起码一万块钱呢。”姐姐要我赶回去想办法。
“我怎么回来?一分钱都没留下,我怎么回来啊?”我不由也喊了起来。
姐姐知道什么呀,她竟然说:“你没钱,你们双成还没钱啊?这种时候,就看他诚不诚心了!”
我哭了,挂了电话。我还是没敢跟他们说。让我怎么跟他们说啊!
六
天亮了。还有三天时间。我一定要在这三天时间里弄到钱!我一定要弄到钱!要用以身铸剑的勇气,来弄到钱!爸爸,妈妈,我不会让你们死的!你们的女儿年轻漂亮健康!青春就是资本!我要弄到钱!
从今天开始,从此刻开始,从下一分钟开始!
从谁开始呢?走出门去,碰上谁就是谁!
七
唉,我心里想的是钱,眼前堆的却是一片蝴蝶。今天是在蝴蝶中度过的。
上午,我像无头苍蝇一样出门,喜出望外地发现了鲁教授。他独自一人,手里拿着竹竿,头上有个网罩,斜挎着包,正全副武装地向竹林间的小径走去。看到我时,他微微点头,问我那边的钱有没有收到。我故意装出天真烂漫的样子,说收到了,收到了,幸亏鲁教授帮忙。我抓紧时间,“鲁教授,你怎么那么好哇?我从没遇到你这么好的人呢!”
这哪里是欣赏人呢?这哪里是夸奖人呢?真正的赞赏怎会是这样的呢?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浅薄的夸奖。我想,鲁教授也不会喜欢。
记得当时他喜欢上我的时候,曾跟我说,他最欣赏我的,就是那种“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风情。这是杜甫的诗啊!高中语文老师也曾跟我讲过。过去,我从没想过,它还可以用来形容男女感情。
现在还能这样做吗?这样做还来得及吗?我急不可耐,二话不说,就抢过他背上的包。“鲁教授,鲁教授!你看有我在,哪有让你背包的?我给你背,我给你背!你这是网鱼吧?剑池里有鱼吗?有金鱼,可以网吗?我替你做,你动口我动手!”
我的动作一点也不可爱。我又不是他的书童,更不可能红袖添香夜读书。我抢的是哪门子背包啊?
可我还能怎么样呢?除了年轻、有力气,我还能做什么呢?
好在鲁教授不介意,笑着告诉我,他这是在网蝴蝶标本。他说,儿子上高中,对昆虫学有着强烈兴趣,到哪里都不忘搜集昆虫。这一次,他就专门为他搜集一些莫干山的蝴蝶标本。他绕有兴趣地给我看他的工具,有野外采集蝴蝶需备的捕虫网、毒瓶、镊子和三角纸袋。他还给我示范如何捕蝴蝶。他说,一旦发现了珍稀蝴蝶,就要迅速将网口张开,套住它,再将网口向下翻,挥动网袋下部,连蝴蝶一同甩到网圈上来。如果是大型蝴蝶,可以从网外捏住它的胸部,轻轻放入三角袋里。还要注明采集地点和日期。切忌用手触摸翅膀,以保持自然美态。他说,往年外出捕蝶,都是儿子跟着打下手。今年一个人出来,还真是有点不方便呢。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飘羽之重 30(5)
我脱口而出,问他为什么不把儿子一起带来?
鲁教授朝我看了一下,“儿子不在。不是还有你这个帮手吗?”
他这样说话让我很吃惊。他一定是看出我吃惊的样子,笑了。“开玩笑,开玩笑!儿子看他妈妈去了,要迟几天来!剩我一个人,我带谁啊?”鲁教授说这话时,神态突然变了。我能够感受到,鲁教授心里是有事的。我不知道儿子看妈妈去了是什么意思。难道鲁教授也离婚了?想不到,他心里还会有事。这年头,谁心里没有事啊?
我还是觉得不好意思。美容院的时候,老板娘就告诫过我们,除非人家先开口,千万不要随便问陌生人的家事、儿女、工作、工资。可我一上来就犯规。人家心里会怎么想我呢。
为了事情能够顺利,我要好好表现。接下来,我就沉住气了。大半天,我们都在捕蝴蝶。鲁教授身体很好,眼力也不错。我们捕了好多蝴蝶,有黑色、黄|色和白色为基调的那种,上面饰有红色、蓝色、绿色和黄|色斑纹。莫干山的蝴蝶真漂亮!它们飞动起来,闪耀着金属的光泽。蝴蝶啊,我过去对你们留意太少了。
自小在乡间长大,也算是在蝴蝶丛中长大的,可直到今天,才从鲁教授那里得知那么多有关蝴蝶的知识。我第一次知道,全世界大约有14000余种“蝴蝶”。除了南北极,到处都有蝴蝶。我第一次知道,最大的蝴蝶展翅可达24厘米,最小的只有厘米。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蝴蝶分成四个科,有粉蝶科、凤蝶科、灰蝶科、蛱蝶科。乡下最多的是白粉蝶和黄蝶,都算粉蝶。我以往只知道,蝴蝶很怕蜘蛛和四脚蛇,还有癞蛤蟆。现在才知道,蝴蝶的天敌还有蚂蚁。它会攻击毫无防御能力的蝴蝶幼虫。是啊,蝴蝶破蛹而出多么丑陋啊!就像现在的我!可我,还能跟蝴蝶一样,有破蛹而出的那一天吗?
鲁教授却好像兴奋起来了,也许是因为已经捕到了一些标本的原故吧。他扑东扑西地忙了好一会儿。我充当了他的眼力。然后,我们坐在溪边一株大树下休息。他把眼镜摘下来洗脸,还回过头来告诉我,法国有一部电影很有名,就叫《蝴蝶》。
我发现,不戴眼镜时,他就像另外一个人。不过,他马上又戴回了眼镜,又像鲁教授了。
他说,那部法国电影的主题歌也叫《蝴蝶》。他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唱了一遍。我想,那应该是英语,或是法语。唱完了,他问我听懂了吗?我说没听懂。他不厌其烦,一句一句地翻译给我听:
为什么鸡会下蛋?因为蛋都变成小鸡
为什么情侣要亲吻?因为鸽子们咕咕叫
为什么漂亮的花会凋谢?因为那是游戏的一部分
为什么木头会在火里燃烧?是为了我们像毛毯一样的暖
为什么太阳会消失?为了地球另一边的装饰
为什么狼要吃小羊?因为他们也要吃东西
为什么天使会有翅膀?为了让我们相信有圣诞老人
为什么会有魔鬼又会有上帝? 是为了让好奇的人有话可说
为什么你要我握着你的手?因为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很温暖
他沉默了下来,坐在树荫下。树叶把他的脸衬成了绿色。泉水在耳边汩汩流淌。鸟儿一会儿在这棵树枝间叫,一会儿在那株树枝间叫。天空真是很蓝。
我想起了我的乡间,我的父亲正靠在床头等待。我想起我家猪圈,甚至想起了门前稻场上的大公鸡,它曾经有过的那一声高叫……天哪,天哪,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应该在这样最美好的时候,在这样的大自然的怀抱中,在听到过这样深深打动了我的歌以后,向他倾诉我的痛苦。我要流泪,像路边的一朵野花。我要向他借钱,一万块钱,可我一定会还他,一定会的,我发誓。书包 网 想看书来
飘羽之重 30(6)
可我流不出泪来。我为我流不出泪而焦急万分。鲁教授却若有所思地告诉我,他的这首关于蝴蝶的歌,本来是唱给儿子听的。儿子不在,就唱给我听了吧。
我的心唰的一下,就松了下来。失去了,机会失去了!现在有个借口让我回避钱的事情了。在失落和侥幸两种情绪之间,鲁教授问我,歌里哪些“为什么”我最感兴趣。我说有两句,第一句:为什么狼要吃小羊?因为他们也要吃东西;还有一句:为什么你要我握着你的手?因为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很温暖。他听后,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和我想的一样。”
他说,他有《蝴蝶》的碟片,有机会我一定要看一看。其中,有一个蝴蝶破蛹而出的画面,非常漂亮,不可错过。这种蝴蝶叫“伊莎贝拉”。他告诉我,一百多年前,西班牙有位昆虫学家发现了稀有品种的蝴蝶,决定以西班牙女王的名字“伊莎贝拉”来命名。她被誉为全欧洲最美丽、最罕见的蝴蝶。不过,她只有三天三夜的寿命。蓝绿色的双翅璀璨无比,展幅差不多巴掌大,飞翔时间从黄昏到子夜。每年五六月间,她就来到高山松林旁的旷野,雌雄翩翩起舞。十天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传说中,只要向“伊莎贝拉”许愿,她便会将愿望带上天堂,令美梦成真!正是在《蝴蝶》这部电影里,有“伊莎贝拉”破蛹而出的珍贵画面,长达四分钟,难得一见。
我望着他兴奋的脸。他好像正看着神秘的大蝴蝶“伊莎贝拉”在喃喃私语。奇怪!作为软件开发专家,他一句高科技的话不说,却跟我大讲蝴蝶。中午没有休息也不觉得累。我们在半山腰一户农家吃了简单的农家乐饭。鲁教授让我点菜。我点了炒鸡蛋、酱爆茄子、平茹青菜。他说,你帮我捕蝶,我请你吃饭。我们不是扯平了吗?他点了一个本地鸡煲,一盘蒜炒腊肉。这个过程中,我也曾在心里扫过要向他开口借钱,可都像一阵风掠过了。我们讲了许多别的事情。原来鲁教授也是从农村考学出来的。他也放过牛,养过猪,父母也为他考大学四处借钱。他们的亲人现在也在务农。他们也是隔三岔五地向他要钱。我越跟他聊,越发现我没有开口向他借钱是多么明智的。能够向这样的人借钱吗?不能。我突然明白了,原来人是不能够又讲蝴蝶又讲钱的。
晚饭以后,我要去找鲁教授,却在走廊上碰到了他。他问我这一天都到哪里去了。我告诉他和鲁教授捕蝶去了。这让他着实有些吃惊。他看了我好一会儿,问我现在是不是要到鲁教授那里去。我说是的,做标本。他说,那么晚了,还是好好休息吧。他的脸有些肿。我说,鲁教授让我做他助手。看得出来,他不高兴了。我害怕他真的不高兴,就告诉他,鲁教授帮我寄钱的事情。他叹了口气,说:“自己管好自己吧!”就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很多时候,我是不懂他的。
不过,在鲁教授那里做蝴蝶标本,还是很有意思的。他带来了一套工具。我们根据虫体大小,选择适当的昆虫针,从蝴蝶胸背中央Сhā入。接着,将针对准展翅板槽的中间垂直Сhā下。我其实根本帮不上忙,只是像手术台旁的护士,递些工具罢了。他小心翼翼地使虫体背面与展翅面板平行。再用小号昆虫针或镊子,拉住或捏住左右前翅较粗的翅脉向前抻,直至前翅的后缘和身体垂直。再压上事先折叠过的透明压翅条。鲁教授说,只有这样,才能使其前翅后缘与压翅条上的折痕重合。鲁教授示范说,为了使标本呈自然状,可用昆虫针在翅基部的翅脉处拨弄,给蝶翅整型,并把足、触角和触部稍加整理。蝴蝶的翅膀太轻太薄,稍不小心就会折断。我告诉他,要不是做标本,我从没发现,蝴蝶翅膀会是这样的弱不禁风。鲁教授一边把标本放在窗台的通风干燥处,一边对我说,“你这个评判可是错误的啊!巴西丛林中一只蝴蝶偶然扇动翅膀,可能会在美国得克萨斯州掀起一场龙卷风呢!”
教授开起玩笑来,也和我们常人不同,从巴西一直开到美国。我想,他是为了让我高兴一下吧!临别时,他夸奖我说:“你这个助手不错!在我的历任助手中,你是相当出色的。表扬你。现在我宣布下课。早点休息去吧。”
今天很有意思的。我很久很久都没有度过这样有意思的一天了。我必须一点一滴地回忆,尽量忠实地把它记录下来。
可是,今天已经过去,现在已是凌晨一点了。
我不能再想蝴蝶的事情了。刚刚过去的一天,实际上是让我来为明天豁出去做铺垫的。
世界上分两种人。一种人可以谈蝴蝶不可以谈钱,另一种人不配谈蝴蝶但可以谈钱。我根本不可能向鲁教授这样的人去借钱。
那么他呢?从鲁教授那里出来,要经过他的门前。我隐隐约约听到,有个女人的声音,是呜咽的声音。是她,她在他的房间里哭?
心口又是一针刺痛,就像刚才被大头针钉住胸脯的蝴蝶。
还有强烈地不愿意去想的不安。他会不会反悔,不给我交下半年的房租呢?
我住惯了单人房间。虽然小,但有厨卫,冬天还可以洗热水澡,可以安心接待城里朋友和老家的穷亲戚。我已不能面对几个人挤在一起的集体宿舍高低铺了。
天哪,又回到钱上来了。经历过一天的蝴蝶后,我怎么还可以想钱的事情呢?
方慧子啊方慧子,我警告你!明天你必须豁出去了!你真的必须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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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羽之重 31
日记读到这里,何以然再也不能心平气和。她在桌面敲了敲食指。
正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刘海客一下睁开眼睛,“怎么,看完了?”
“看完了。这一段应该好懂。方慧子白天和鲁教授捕蝴蝶,晚上遇到的那个他,应该是曲双成。他有点吃醋了。”
“这个我也看明白了。但蝴蝶的道理还是不太清楚。”
“方慧子的确很有天赋。她非常细致地记录了一天的活动。不过,有个地方她还是理解错了。她把巴西的蝴蝶振动与美国暴风雨之间的关系,当成了鲁教授的玩笑。这显然是错误的。鲁教授在这里特指的是“蝴蝶效应说”。这也是我研究心理学的重要依据之一。”
“能否不吝赐教一二?”刘海客文绉绉地说,做起学生状来,把何以然的兴趣提起来了。
“巴西丛林一只蝴蝶偶然扇动翅膀,可能会在美国得克萨斯州掀起一场龙卷风。原话出自1972年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教授、混沌学开创人之一的洛伦兹在美国科学发展学会第139次会议上发表的题为《蝴蝶效应》的论文。论文的贡献在于“混沌理论”的提出。一个混沌系统是无法预言、操纵和控制的。对于系统的初始条件具有极端敏感的依赖性。初始时期,任何一点点细微的改变,都会在系统后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对不起,我没文化。请何老师能否讲得通俗易懂一些?”刘海客一边记录,一边玩笑道。
“有些尖端理论是没法通俗的。不过,我还是可以试试看。好吧!比如,你把时间比作一条长河,历史的长河。这可以理解吧?你在时间之河的上游做出了一点小小的改变,例如投下了一枚小石子,可到了时间的下游,你猜怎么着?”
“我猜它变成一场大洪水。”
何以然夹着烟,轻轻为他鼓掌:“好极了!你很有悟性。洛伦兹正是这么说的。”
“从一片蝴蝶扇起的微不足道的风到龙卷风。这个道理我想明白了,一点也不复杂。”
“但仅仅这样,只是第一层面的机械理解。因为上游的小石子,并不等于下游的洪水。在它们之间,还有可能发生各种事件。有人下河游泳;有人筑坝;有人捕鱼;有人抽水。每一个环节,都会影响下游的结局。所以,洛伦兹的论点是,意图通过改变过去的某个细节而影响现在的做法,惟一的结果就是不可预料。”
“这个有点意思了。何老师,接着往下说!”
“这才是‘混沌理论’的核心。这个理论认为,一个混沌系统是无法预言、操纵和控制的。如果归结到人,那么我们可以说,人的命运是不可知的,是不可把握的,是没有逻辑可遵行的。”
“真是这样的吗?”
“有很多时候,真是这样!”
“能否告诉我,您这个蝴蝶效应对我的案子有什么帮助呢?”
何以然说:“你可能听了会灰心!蝴蝶效应是说,世界是一个太复杂的非线性系统。人们很难根据哪一条线索作出长期预测。结果取决于太多的变量。这使得最聪明的人也往往会败走麦城。”
刘队长听后,沉默片刻,“谁说蝴蝶效应消极?蝴蝶效应很积极。它告诉我们,每条线索都有可能是蝴蝶翅膀,都可能刮起龙卷风。再说,它执行起来也不困难!不就是邓小平的理论,摸着石子过河吗?”
他站起来,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看着手表说:“何老师,你接着看!我接着睡!两天没睡觉了。放心,一会儿我送你回家!”
除了在宾馆的各类会议,何以然已记不得独自在外过夜的情形了。她突然觉得,只有工作时的她才是被人接纳的。她并不曾真正从容享受过生活,只是为生活治病的大夫。她生活在生活之外。
渐渐地,她开始感觉到了某种排斥,感觉到生活中出现了某种毒素。只在黄昏之后,它才会被透析出来。
难得有这么一个片刻,在风露茶舍,她竟然能够心安理得,品一口茶,读一页纸。虽然还是方慧子的日记,今晚的阅读却是理性化的。何以然不再有初次阅读时如坐针毯之感了。
小再悄无声息地过来给她加水,看着不远处沙发上打盹的刘海客,玩笑道:“怕您拿着日记跑,守着呢!”
何以然点点头,说:“不错,警惕性挺高的!”
小再凑过来,跟何以然耳语。原来刘海客是海岛部队子弟。母亲是小学语文老师。他入伍当了侦察兵,退伍后进了省公安厅。新婚妻子本是同学,好不容易从海岛调入城市。谁知刚一进城,就喜欢上同城的另一个同学。刘海客就搬到办公室去了。整个过程恰恰印证了何以然刚才讲解了半天的混沌理论。显然,人的情感就是一个混沌系统。它无法预言、操纵和控制。哪怕你是刑警队长,也不例外。
何以然问小再,怎么她像一个包打听一样,什么都知道。小再说什么呀,是他告诉我的。他让我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你。
何以然的嘴张成了O形,然后就突然明白了。这让她觉得有点儿好笑,也有点儿开心。何以然说:“你好像和他很熟。”
“他来旁边洗车房洗车,就认识了。”
小再这个女人,执行力实在太强了!她怎么那么会张罗,跟谁学的?小再笑了,“跟阿庆嫂啊!”
两个女人会心一笑。刘海客在那里就嘟哝了一下。何以然赶快收神,把杂念排除了,重新回到她对方慧子的承诺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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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羽之重 32(1)
八
成功了……刚才我抱着一万块钱,坐在裂成两半的洗手间马桶盖上。我抱着钱嚎啕大哭,又怕被人听到,只好打开洗脸池的水龙头和浴室的莲篷头。两股水哗啦啦地流着。我也成了一股水,一股肮脏的污泥浊水。
从镜子里可以看到我的面容。苍白的脸,凌乱的头发,处理后贱卖的粉红色丝绸睡衣。我在水雾迷茫的镜子里看见了我的细脖子,还有脖子下两侧的锁骨。我对着镜子,狠狠地给了自己两耳光。声音响得自己都吓了一跳。可我一点也没有感到痛。然后,我又用双手卡住脖子。我想,这样卡死也挺不错。刚才有那么一会儿,我像是感觉要被卡死了。
好了,好了,好了!事情过去了!至少今天夜里,事情过去了。
过去了吗?为什么提笔写下这件事情前,我花了两个小时来洗澡。想洗干净吗?能洗干净吗?那不过是无谓的自我安慰罢了。脏了。认了吧!
从我决定做这件事情开始,一切就变得非常简单了。只有最后一天,早饭是浪费的。“小旋风”昨夜和朋友“小搞搞”。大概也会搞到半夜去。这一觉肯定得睡到中午。果然这样。中午,鲁教授和“小旋风”都留在下榻处吃饭。我一直就坐在“小旋风”身边聊天。我说,知道你大老板好酒量,怎么也不喝酒啊!那家伙一听说能喝酒,眼睛也亮起来了,说:“没有你陪喝,有什么意思啊。”我说:“那是三陪。三陪还要花钱。本小姐可是召之及来,来之能战的啊!”
我说话的口气和神态一定让那两位男人大为吃惊。特别是鲁教授。他今天哪里都没去,在房间里登记标本数目。我知道,如果我提出帮助他,他会非常高兴的。可我已经耽误不起。他看着我的眼神有没有一点点的期待?也许有的。这一大堆标本,要收拾起来,要花点工夫呢。
那家伙好像被我的酒话拎起兴致了,“说定了小芳,今天夜里我请客。我早就想好好请你们喝一次了。早就那么想了……”
他使劲用短短的手指在我肩膀上按了一下,抓了一把,就剔着牙根出去了。
饭桌上只有我和鲁教授了。鲁教授也站了起来,一边用湿毛巾擦手,一边说:“真没想到,你还会喝酒!”
“那就算是欠我一顿酒吧!”‘
鲁教授哈哈哈地笑着走了,边走,边说:“那就要看时间了……这一次是没时间了……再见……”
晚上,我一直坐在那家伙身边。他在莫干山还有好几拨朋友。这次他作东。这些人坐下就开始说黄段子。每个都能笑得人肚子痛。可笑完了你一想,什么都记不下来。我从一上来就准备灌醉自己。否则,今晚我恐怕什么都不能做。为了不致于恶心,我努力要把那家伙往好里想。可怎么看他,怎么都像猪八戒。
为了讨他的好,我主动提出代他喝酒。这很给他面子。他和狐群狗党挤眉弄眼,“不是我不奉陪,你们都看到了,实在是今天夜里我有正事要办!”他们接下去的胡言乱语,我不愿意再去想,再去记了。我只记得他凑身问我:“想要什么礼物,大哥今天满足你。”我清晰地说:“我要一万块钱。”他很吃惊,身子很快就退开了,瞪大了眼睛。我一看他好像不能接受,赶快赔着笑脸,咬着他耳根说:“我妈住院,我要一万块钱。你看着办吧。”说完,我就找了个借口回宿舍了。我觉得,我的一切努力到此结束。我听天由命,父母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飘羽之重 32(2)
两小时过去,他没来。我开始恐惧,哭了起来。姐姐和姐夫已不再给我打电话了。也###天他们就会把妈妈拉回去,也许今天已经拉回去了。乡村里多少父老乡亲,最后就是把自家的火塘边当成临终之所。两张长凳合在一起,拼成一张床。妈妈也许已被他们抬到火塘边了。
哭了一顿,酒气散掉许多,人又清醒了一些。我去洗澡。刚打湿全身,门外嘭嘭嘭,敲门声震山响。我说等一等,等一等。他在外面声音比我还响,一听就知道喝醉了。他还嘶声唱了起来:“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边还打着门面做节拍。我又急又怕,实在担心有人听到。只好用一块大毛巾把自己包起来,然后,开了一条门缝让他进来。忍着那股酒气,我让他到房间里先坐一坐,我到洗手间把头发擦擦干净。
万万没想到,我前脚进了洗手间,刚刚拿起毛巾,他就像猪一样,一头撞了进来,一把就从后面挟住了我。我急得大叫一声:“你放开,你要做什么?”他就用另一只手掂出一万块钱叠成的大钞,在掌上托着,一直贴到我眼前,“你说我干什么?我两个钟头在莫干山上熟人堆里借现钱。接着!”
我手里的毛巾和吹风机怎么从手指缝里掉下去的,不知道了。我屏住呼吸,双手托起了这一万块钱。接下去,洗手间发生的一切,让我感到自己很轻很轻,他也好像并不存在。他什么都没说。野兽是不会说话的。他把洗手间折腾得乱七八糟,木制的马桶盖也给他撞成了两半。。
从洗手间出来后,我发现浑身上下疼痛不已。我让他去客房休息,自己回到洗手间,坐在破成两半的马桶盖上给姐姐打电话。我告诉她,妈妈的一万块钱有着落了,明天就寄过去。姐姐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边哭边问,是不是又给人家曲双成添了麻烦。我一听也哭了,边哭边说,是的。姐姐说有钱就好办,妈妈你就别操心了。你就安安心心工作吧!
放下电话,我在梳妆台上找香水。那还是曲双成从法国给我买的。现在,我却用它来诱惑其他男人。
以为如此折腾之后,他会呼呼大睡。谁知他挺着个老板肚,斜靠在床上,热泪盈眶。看见我出来,一把拉住我的手,拖我到床上就哭了起来。他边哭边说:“我一万块钱买来你这颗孝心。我值!我值!”
我也哭了。我哭我一万块钱就把自己的无价之宝这样卖掉了,人家还要来讨论这一万块钱值不值。我在网上看到过一篇文章,说的是俄罗斯转型期间,姑娘出来做妓生谋生,手里拿着一部厚厚的《战争与和平》。这部电影我看过,是写《安娜?卡列宁娜》的托尔斯泰写的。瞧我知道多少事情。我和大街上的妓汝不一样啊!我不是野鸡啊!为什么把我像马桶盖一样作贱?为什么把我这样活活地劈成两半?
可是,难道现实不是这样吗?如果我真的站到大街上去,这一万块钱还不知道要卖多少次……天哪!
他还在不停地哭,一边哭一边告诉我,他这次来的重要目标就是要把我搞到手。所以才把我放到阁楼上,不会有人经过我的门。我的情况他都了解过了,特别是跟他问过了。因为我是他介绍过来的,怕他和我有关系。真要那样,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幸亏他说,我只是他的一个熟人,不可能有别的关系。我一边听,一边心寒到刺骨。他一点也没观察到,只是说后来他知道他和她是一对,但是有他Сhā了一脚,所以他们关系很复杂。我没想到,他们还会把他拉扯进来。我认为,他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把一个干净的世界全搅乱了。他听我这么说,拉着我的头发说:“不要假清高了!这个社会早就是一趟浑水!谁会不湿鞋啊?你看我们一起来的这么七八个人,谁睡在谁床上,哪个说得清?”
飘羽之重 32(3)
说不清了。从此以后,永远也说不清了。我抓住床头一瓶红酒,咕噜咕噜又倒了小半瓶。接下去乌七八糟一堆动作,我只好鬼混了。在这个世界上,我从前只有他一个。他是那样温柔美好,轻细体贴。我何曾遇过躺在我身边的人那样,粗俗不堪和野蛮变态。他像是要把那一万块钱用足,用饱,用得以后怎么回想怎么上算一样。他说,我不是为了自己享福而是为了父母。这一点实在叫人敬佩。所以,今天过了就过了,以后不拿这钱说事,不当我还欠了他嫖资。听他那么猪狗一样说话,我好几次想给他耳光,都忍下来了。
半夜里,他起身回房,走前一边划着十字,一边说认识我真好,说我非常可爱,以后他一定会想我的。他好像还动了真情,说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我不是流氓,我找你是有原因的。你委屈了,上帝会惩罚我的。你会看到那一天的。
他走了。我累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我靠在沙发上。他睡过的床感觉就是猪圈。他怎么敢说他不是流氓呢?也许,他是想说,他是嫖客吧。他竟然还提到了上帝。他这样的人,上帝还认他的话,那我们要上帝干什么呢?
刚才翻到了前天的日记,想起了鲁教授唱给我听的歌:
为什么鸡会下蛋?因为蛋都变成小鸡
为什么情侣要亲吻?因为鸽子们咕咕叫
为什么漂亮的花会凋谢?因为那是游戏的一部分
为什么木头会在火里燃烧?是为了我们像毛毯一样的暖
为什么太阳会消失?为了地球另一边的装饰
为什么狼要吃小羊?因为他们也要吃东西
为什么天使会有翅膀?为了让我们相信有圣诞老人
为什么会有魔鬼又会有上帝? 是为了让好奇的人有话可说
为什么你要我握着你的手?因为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很温暖
前天,与蝴蝶一起歌唱的方慧子,和今天与流氓在一起的方慧子,是同一个人吗?是的话,哪个是真实的,哪个是虚幻的?如果两个都是真实的,卖身后的方慧子要怎么生活下去?
我想起了《日出》里的话:太阳出来了。太阳不是我的。我要去睡了。
小再再次悄无声息地来到何以然身边。她续上茶,何以然却不曾有半点反应。小再吃惊地问:“何老师,您怎么啦?您不舒服?”
何以然哭了。她立刻递过面巾纸。
喝了几口茶,又点了一支烟,平静了一下,何以然抬起头看小再的时候,轮到她吃惊了。
此刻的邵小全然是似白天。周围幽暗不明,她浮现在幽冥之间,小脸有点儿浮肿,肤色也有些粗糙黯然。她甚至发现,小再的额发上,有几丝银白。邵小再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袖珍老太太。
她看着何以然,笑了笑,手里拿着一个药瓶,一边晃着,一边凑上去,耳语道:“别告诉人家啊!这是我的小秘密噢!”一出声,她还是那么嗲,一下子又变回了芭比娃娃。
“我这些药啊,都是防排异的。我的小肚肚里有一个别人的肾呢。”
何以然突然意识到,邵小再是一个肾移植成功后的尿毒症患者。即便肾成功移植,也要长期服用药物来配合治疗。可邵小再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来。
这才是今天夜里真正让她大吃一惊的生活真相。她惊得猛地站起来,然后,又不好意思地坐了回去。
“没什么啦!我已经习惯了啦,不要大惊小怪嘛!”邵小再一边摆弄桌上的物件,一边说,“何老师,您那么伤心,是不是因为方慧子的日记?”
何以然要去抢她手里的茶壶,“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小再挡开她的手,给她续好水,“瞧您说的,我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啊!我还没跟您讲过我的故事呢!这点事情也能吓着我,那我还开什么茶馆?”她轻盈地转身而去。
何以然看了看表,快到十点了。她现在总算明白了,邵小再为什么要十点之前睡觉。她走到刘海客身边,他立刻就醒了。何以然把日记交给他,说可以走了。
刘海客问她读完了吗?问她把那些他、她、它都分析出来了吗?
何以然一边和邵小再再见,一边催着刘海客出门。她告诉他,她只重读了一部分,只知道姓柴的不管是不是凶手,他的心理疾病是肯定的。还有那个蝴蝶专家,他可能也有心理疾病。
刘海客又问,万晓光怎么样?你读到了吗?他不会也有病吧?
何以然说,他还没有读到。这群人当中,万晓光是最模糊的。
刘海客站住了,“你怎么不读完啊?我把东西拿出来,就是让你读完它的。”
何以然说:“不行!十点钟前必须离开!”
刘海客一拍脑袋,“对对对!邵小再有病,要早点休息!”
“你怎么知道小再有病?”何以然站住了,有些吃惊。
刘海客回答说:“我要不知道就奇怪了。”
“马一诺知道多少?”
“大概什么都不知道吧,邵小再不让说。”
何以然想起了马一诺,突然焦急起来,“刘队长,我正式请求你,别把马一诺搞得太狼狈!报上的稿子发了就发了!自己破不了案,别拿人家出气!心理学上叫迁怒。表面上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实际的指向完全不一样。”
“放心,我没病!”刘海客倒是不急了。到了风露社区门口,“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刘海客问。
“不请了。”何以然说,“有事去我诊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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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羽之重 33(1)
何以然出于客气的套话,却把她给绕进去了。刘海客真的舍得大驾光临,让诊所上下一片惊叹。
人类有一种“八卦”欲望。研究人类心理学的何以然的同事,对此尤为擅长。何以然的异性朋友,从来就是他们的分析研究目标。当然,同样也是何以然的目标。
要分辨出人与人的实质性区别,不得不对细节予以仔细观察。实际上,何以然对细节的讲究甚至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除了细节,还能有什么办法在日常生活中透彻了解一个人的本质呢?有一个师兄曾经非常喜欢她。但她从一开始就把他看扁。每次上课,师兄都会从书包里拿出小方巾,认真擦净桌椅。下课后,他会把方巾迭好,塞进皮包,以备下次之用。何以然据此分析出了他身上的小市民气息!拍死!奶奶的葬礼上,一位留学归来的远方亲戚对她表现出了浓厚兴趣。默哀的时候,他在拥挤的人群中拉着她的手,还不时招呼着:小心!小心压着脚!小心闪着腰!小心手里的包!要不,我帮你拎着!他的自我与理智、任何情况下都把自己的东西保管得清清楚楚的个性,让何以然看到了一个天生无趣的个人主义者。拍死!何以然还和一个男人约过会。作为同行,俩人很谈得来。中午时候,她决定请他到附近饭店消费。他却一把拽住她,严肃地说:“别浪费了!我都带着!”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矿泉水和干面包。何以然据此分析出了他局促的童年。也许他们是孤儿寡母,一个人为的捉襟见衫的未来在她眼前晃动。这让何以然吓坏了。拍死!何以然还接受过另一个男人的宴请。那是一个处长。不知为什么,妻子跟中学美术老师跑了。他比她大十来岁,看上去威严而精力充沛。就餐的时候,他们谈得很是投机。出门时月光如水,长堤如梦。处长突然招手,一辆出租车到位。处长开门请她上去,自己站在车旁,像一个国家领导人向另一个国家领导人告别。他招手的样子像在行大礼。就凭这一点,何以然突然悟出,他前妻为什么要弃他而去了。
刘海客和他们最大的不同在于,他好像是一个没有细节的人,或是没有不良细节的人。他有一颗青年时代在部队大熔炉里受到很好冶炼的心坯,虽然整天接触的都是杀人放火的信息,但正常而健康,对生活的所有反映都属正常,自我康复能力极强。一方面,何以然觉得,她和他完全不一样。另一方面,她发现,他正在最有效地进入她的生活。
正因为他们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所以他们之间难免产生鸡同鸭讲的喜剧效果。这次,他突然要求何以然的一件事情,因为太不靠谱,差点让何以然喷饭。刘海客二话不说,先奉上一份报纸,指着一篇报道说:“何老师,你读一读!我求你读一读,读完再问我要做什么。”
本报讯:今天一大早,像往届相亲大会一样,万松书院相亲大会还是这么热闹。人还没进书院,揣着子女照片相亲的“特务接头”活动就开始了。
“你儿子是博士?我女儿硕士在读。对。现在在杭州了,也是学IT的。”
“哎呀,你儿子是7月生的,我女儿是3月生的。她一定要个比她大的。”
“你女儿长得很漂亮啊!她25岁,我儿子31岁,正好唉。哦,她在上海工作啊!我们在杭州的。这不行啊,可惜了。”
当心焦的父母正式进入交流区,就发现,其实根本不用“特务接头”似地碰运气。相亲交流区内,几百张男女征友全部信息挂牌。两三千名父母站在简介前,犹如观看灯谜会。
飘羽之重 33(2)
相亲会组织者正在介绍几个征友者的情况。万松书院广场上还挂着很多白板。相亲者可以把填好的相亲表格或个人资料贴上去。有的还配上照片,更有人幽默地写上“酷男”、“海拔180”等字眼。家长把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相亲大会,明日继续!牛朗织女,梁兄祝妹,欢迎大驾光临!
何以然笑问:“你干什么?你要相亲?要相亲你自己去啊!我这里又不是万松书院!”
“不是我相亲,是这个人相亲。”刘海客回答,“看,我把牌都给你抄来了。姓名:万晓光;性别:男;年龄,33;工作地点:浙江杭州;身高:168;学历:本科;民族:汉族;婚姻状况:未婚;月薪:8000~12000元。这是我今天上网发现的。万晓光在万松书院挂的牌子,我抄下来了。他自我介绍如下:我,性格中性。现在一家知名企业就职,是集团业务骨干。平时喜欢旅游、烧菜、唱歌、看书、吹笛、弹吉它、爬山等。我心目中的理想婚姻:我有一个坚定的理想,人生一世,要走遍世界,要去看一看别人是怎样生活的,所以我永远不愿陷入国内生活的小日子里,渴望一个在欧美国家生活的华人姑娘。年龄与我相仿即可,稍大也无妨,性格温柔即可,经济条件要有保证。”
何以然问:“我想起来了,方慧子日记里提到过相亲的事。”
“就是这两小段。”刘海客拿出方慧子日记,翻到他折过的一页。
一
是不是应该再去咨询一下,比如说……他……听说他每个周末都在山上相亲,不知会不会给我时间。今天给他发了短信,想听听他的意见。他看了短信,面无表情。下班以后,他推着电瓶车出门,叫住了我,问我有什么事情。我只好说,因为工作问题,想仔细听听他的意见。他想了想,同意了,说那就明天晚上吧。
其实,他刚走,我就后悔了。我真是疯了,真是拉来黄牛当马骑。可要我再取消,又不敢了。
二
他什么都知道了,因为他听到了,看到了。不过,他好像一点也不吃惊。我们走到了城市的顶端。看着万家灯火,我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他了。他一直默默无语地倾听着。有一个地方说心里话,多么轻松啊!
可是,倾诉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没有意义。倾诉还是有所期待的。我已经走投无路。关于接下去如何生活的问题,我连一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我就像一个梦都做不醒的白痴。
爬了一夜的山,腿酸得很了。到城里来的时间太长,夜里走的山路也不算短。也好。我总算明白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以后,任何事情自己判断,自己做主,自己行动。任何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
他每周都去相亲,走近了才发现,他是这样一个冰凉的人。我不是说他冷酷。他不冷酷。他总是客客气气,敷衍了事,又得体又无情。不管跟他请教什么,他都说不太清楚,不太懂,不太了解,不太……
到处都是虚伪的人。为什么我每次的尝试,都好像只是为了证实此路不通。今天也不例外,又一条路堵死了。
算了,我不想再说他了。我明天就离开了。
何以然读完了,“这不清楚了吗?这个‘他’应该就是万晓光。”
刘队长一边读,一边击案赞叹,“我佩服万晓光!佩服!怎样想,就怎样说。不管自身条件怎样,一往无前。这个万晓光,我们跟他在公司谈过一次。他个子不高,人比较胖,近视眼。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飘羽之重 33(3)
“其实,万晓光也好理解的。他就像是姜太公钓鱼,就是想钓一条在国外打拼多年、有一定经济基础,却因种种原因不曾结婚的女人。”何以然说。
“明天上午正是万松书院的相亲周末。何老师,你能不能出面帮我们侧面了解一下情况?”刘海客终于提出登门拜访的真正目的。他竟然要求何以然上一趟万松书院,会会和方慧子关系最为模糊的万晓光。
何以然大叫起来,“凭什么呀?凭什么刑侦队的工作要我来做啊?我又不是警察?我挨得着吗?”
刘海客说:“挨得着!挨得着!万晓光喜欢女人!喜欢漂亮的女人!最喜欢出国的女人!”
“那就更南辕北辙了!我不是出国的女人,我是归国的女人!”何以然说,“再说,我怎么跟他往这话题上套啊?真是莫明其妙!亏你想得出来?”
刘海客说,他们找过万晓光了。他跟警察玩起了一问三不知,什么线索都没捞着。可他总觉得,就像蝴蝶效应说,万晓光这片翅膀和后面的龙卷风有关系。这次,他通过任贻欣和万晓光打好招呼,何以然就算是任贻欣请的婚姻顾问,要跟他了解一下曲双成的情况。
何以然一听,直说:“笑话!笑话!傻瓜才相信这样的局!任贻欣和万晓光本就是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还需要婚姻顾问干什么?”可刘海客偏说,他不但相信了,而且同意了。
“为什么?”
“因为她告诉他,婚姻顾问本身就是美女。”
何以然摇头说:“看来,你也真是被逼急了!否则,也不会使这样的损招。”
“确实逼急了!否则,哪里会舍得?”
何以然想对他的后半句过头话来点小脾气,却没能使出来。她知道刘海客身上的压力。何以然也有头脑难得一热的时候,冲动就成了魔鬼――她终于被他说服了。
告别的时候,何以然问:“你还住办公室啊?”
刘海客说:“离婚了嘛,房子给了女人。我不住办公室,住哪里?”说着,他把车发动了。想了想,又伸出头来,“放心,一百平方我还是会有的。”
“我放什么心啊?我挨得着嘛!”何以然笑了起来。可刘海客走后,何以然越想,心里越不踏实。这叫个什么事啊?她何以然竟然上万松书院!万一让人看到――不行不行!她赶快打了个电话给邵小再。
小再听了差点笑岔气,说明天要陪何以然去。
何以然坚决不答应:“你这个病辛苦不得!明天休息!坚决休息!想想自己的事情。那个马一诺呢,没再露面吗?”
邵小再说不管他。何以然说:“别装了啊!撑着对身体也不好!需要帮忙,我出场。”
邵小再说:“何老师,您不了解我啦,我很厉害的。我比您厉害呢。”
“何以见得?”
“不是吗?这个刘海客,说了您几句好话,您就什么都答应给他干了。”
何以然想了想,笑了,“小再你提醒的好!这次算了!下次我再糊涂,你掐我啊!”
飘羽之重 34(1)
何以然不是一个爱跑的人。在杭州生活了那么多年,从没去过万松书院。想象当中一是书院,二是梁山伯祝英台读书的地方,怎么着还应该有点文气。到了那里才知道,至少表面并非如此。书院门口倒是有块牌子。从上面的文字可以得知,书院始建于唐代贞元年间。起初叫报恩寺。明代才被改为万松书院。说是理学家王阳明还曾在这里讲过学。到了清代,康熙皇帝下江南,为书院题写了“浙水敷文”的匾额。书院被改称为敷文书院。现在,遗址上还有“万世师表”的牌坊。
让人不免滑稽的是,一进会场,就是一家厨房精品公司的广告。原来这家企业对爱情事业有所赞助。万松书院说白了,就是一个公益红娘。每周六上午为杭州人提供相亲平台。是梁山伯祝英台化蝶后许的愿吧!一提起这个,就让何以然想起了方慧子的蝴蝶。同样是蝴蝶,两个世界的一扇门,不同的方向而已。
说好了仰圣门下见。仰圣门是万松书院的主要建筑之一。
万晓光是个矮矮的小胖子,大圆脸,鼻子稍大,架一副眼镜,下巴方方青青,剃成一个光光的络缌胡子。他穿一套剪裁得当的藏青西装,里面的条纹毛衣和领带一看就是名品。他抱臂而站,气宇轩昂的样子。手臂也是短短的。因为腿不长,裤腿就显长了。不过,他皮鞋擦得铮光瓦亮,多少遮住了腿部的不足。
他站着的时候,上半身一动也不动,腿却不停地抖,一会儿这边的腿,一会儿就是那边了。一接上头,他就挥挥手,很好接触的样子,“噢,你一个人啊!”
何以然连忙把话岔开去,“怎么样,有所斩获吗?”
他把头别过去,很不以为然。“有空就过来看看,也不要那么太用心。”
“无心Сhā柳柳成荫嘛。”何以然又说。
何以然想找个僻静处,没想到万晓光却像是无所谓。“不用不用!你要问的事情也没什么好保密的。随便有个地方,三言两语就说清楚了。”
在相亲会场的热闹声中,他们竟然在一堆堆相亲人群聚集的空场上,找到了一个折叠圆台桌。梅花树下,每人要了一杯雪水云绿。这种茶非常漂亮,颜色碧绿,芽头朝上,像水底垂直向上的花样游泳运动员。那生机勃勃的样子,衬得人们心情愉快。他们还要了一大盘瓜子。冬阳下,他们拉家常似地吐着瓜子皮儿;像听传奇故事一样,听着万晓光说起他认识的方慧子。
“实话告诉你,那天警察来了公司,问了问情况。我大概说了说。有些事情他们没问,我也就没说。昨天小任给我打电话,说想让你和我聊聊。我就问她,是不是什么都可以说。她说没关系,人家命都没了,我们还有什么好隐瞒的,该说的就说。她都那么发话了,我有什么不好说的呢?我就说了吧。
“我这个人嘛,不爱管别人的家长里短。人家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多元社会了!多元价值观了!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呗!跟我没关系。
“所以,看到他们的那场闹剧,我根本没往心里去。我也没跟任何人说起。是他们疑神疑鬼,以为我会透露什么。我会透露什么?我还怕他们是故意弄出这场戏来,把我制造成目击者呢。
“其实,那天早上,我也不是故意要偷窥。前一天晚上,我就没回家。大家都知道,我要出国,经常要打印文件,复印资料。东西多了,我也怕在公司影响不好。下午我就没下班,留在办公室干私活。晚了,我一想,反正明天周末,也不会有人来上班,就干脆在沙发上对付一夜算了。
飘羽之重 34(2)
“我那个办公区域,正好是死角。不留心的话,办公室里不太容易看到我。大概正是因为这个,方慧子才没发现我的吧。
“我是在她的哭声中醒过来的,当时非常吃惊。你想,那时天还没亮,黑暗中听到一个女人的哭声,会是什么感觉。不过,我不信任何鬼神,也不信什么菩萨上帝之类的,有人哭就是有人哭,我是不会想到鬼或幽灵什么的,也就无所畏惧了。我也懒得起身,趴在沙发上听了听。我断定,那一定是方慧子。
“方慧子这个姑娘,很善,胆子很小,心里想法却很多。我头次看到她就觉得,她这样的人是会生出事情来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就是觉得她拉拉扯扯的,事情特别多,总悄悄躲到一边打手机。我也看出来了,小任不喜欢她。一个办公室两个女孩嘛,互相嫉妒!这也可以理解。
“方慧子哭,我猜###不离十,和她去莫干山郊游有关系。当时,我看到老柴和她共坐一辆车赴饭局去了。当时,我还以为会有曲双成呢。后来发现,不是那样。我一想,也能明白。曲双成去了,任贻欣能不去吗?再说,老柴能让曲双成去吗?谁知道?也许方慧子就是曲双成安排给老柴的呢?我不是说曲双成伪善。我就是说,曲双成这个人心思太深。他能够想到什么份上,我们是不知道的。
“方慧子跟上老柴,会是什么样的一个结局?谁会猜不到?不过,方慧子这种姑娘,她想怎样生活,我们也操心不着。一开始她跟着曲双成,还故意在大家面前装得井水不犯河水。可能吗?谁不知道方慧子就是曲双成的人。后来,曲双成和小任好,方慧子被甩了。整个办公室都明白着。曲双成何必此地无银三百两呢?有一点我还是要说,曲双成做得有点儿过了。他不该把方慧子带到莫干山!那不是羊入虎口吗?再加一个字,不是送羊入虎口?我这话从没在公司说过。”
他笑嘻嘻地看着何以然,一边嗑着葵花籽儿,一边说。
听着他的描述与评判,何以然不由皱起了眉头。她不解地想,对方慧子,他为什么能如此轻松愉快而深刻地评论。但她不过想想罢了,不曾出口打断他。
“她一边哭着,一边还通着电话。我只听到了她很轻的声音,好像在说‘求你了’,还有什么‘你不来我会死的’。不知道她求的是谁,我也不敢走动,只好就那么趴着。迷迷糊糊躺了一会儿,我又睡着了。再醒来时,曲双成已在办公室了。方慧子还在哭,曲双成声音都在发抖,‘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哭的?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就到此为止了!听到了没有,到此为止了!’然后,我就听到‘扑通‘一声。我后来才知道,那是方慧子跪下来在求他。她说,‘我求你了,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然后是曲双成气急败坏的声音在问,‘方慧子,你到底要什么?啊,你到底要什么?我都被你们这些女人榨干了!你还想怎么着?’方慧子就哭着说:‘我要你像从前那样爱我!我要你像从前那样爱我……’曲双成就说:‘我爱过你们谁了?我把你们早就看透了!我谁也不爱,我就爱我自己!方慧子,我告诉你!请你以后不要再来纠缠我了!你不是已经纠缠上大老板了吗?你还找我干什么?’
说实话,听到这里,我大吃一惊。我突然意识到,曲双成对方慧子并不是一点感情也没有的。他也不是真的想把方慧子送给柴老板!这里面也许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猫腻。我就那么趴着,大气也不敢透一口。正那么胡思乱想着,就听到门口蹦的一声,有人一脚踢了进来,大声吼道:‘方慧子,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你还要胡搅蛮缠到什么时候?’
飘羽之重 34(3)
我一开始真没听出来这是谁。我甚至都没听出来那是男声还是女声。但马上,我就猜到了,那是小任。她肯定气疯了,否则不会上来就给方慧子两个耳光的。哎,我跟你说,那声音也实在够响的!“啪啪”的那么两下脆响!那时,天已经朦朦亮了。然后,我就听她叫了一声,‘我恨不得杀了你!’另一个声音比她还响,歇斯底里地叫道:‘我恨不得杀了你!’”
他磕起瓜籽来的神态,怎么看,都像一个养育儿女的松鼠妈妈。
何以然冷笑一声,“我说,你这个人也真是!你当时老那么趴着干什么啊?怎么不起来劝劝他们啊?”
万晓光也不理睬她,沉思着,继续磕他的瓜籽,继续喝他的袋泡茶。天气虽然好,毕竟已是冬天。茶一会儿就凉了。他拍打着手,然后,两只手交叉架着,枕在后脑勺上。“我当时是真不想起来。你想,我怎么起来?以后一个办公室,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尴尬?可眼看着俩女人都纠成一团了,我就听曲双成轻声吼着,你们再闹!你们再闹我就走了!我就走了!我一想,她们这满地打滚,要闹到我这个角落,不照样得发现我吗?还不如我主动现身算了。这么一想,我才跳了起来,叫了一声:都别闹了!
“我说着,走了出来。那个场面!那个乱啊!地上满是A4纸!两个女人都披头散发。看看她们的脸,每人面颊上都有五个手指印。我这才明白,不光是小任打的慧子,慧子也打了小任。不过,看得出来,小任气势上更厉害一些。曲双成没有真走,站在门口。看到我,他稍微有些吃惊。我只好硬着头皮说,我昨晚睡在办公室,刚刚醒来。曲双成马上就恢复了正常,说醒得好,醒得好,帮我把方慧子拉开,我来对付小任。真是,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呢?
“我只好担负起安慰方慧子的责任。我就把她扶到楼下去了。那天,我陪着她在楼下的肯德基吃了早餐。她一边哭,一边吃,一句话也不说。说心里话,很可怜!真的是很可怜!”
他又沉思起来,不说话了。
俩人就那么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何以然也不知道,他是要有所保留呢,还是欲说还休。但她想,任其自然吧。
好一会儿,万晓光又开口了。“吃完早餐好一会儿,方慧子对我说,‘你都听到了?’
“我只好说:‘没听到!没听到!我睡着了……’
“她又说:‘听到也没关系。反正,现在大家都知道了。’
“我连忙说:‘没人知道!没人知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她说:‘人人都要像你那么好就好了。’
“你不要说,一个女孩子这样夸奖我,心里还是很受用的。我就说:‘你吃吧,多吃点!今天星期天,也没什么事情。’
“她不哭了,悄悄吃着早餐。吃完了,她说:‘不要看不起我!我比你看到的要好些。’
“我说:‘我没看不起你。你很好的。不过,我们现在可以走了。’
“走到店门口,我晓得只要我愿意,就可以把她送回家。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趟这浑水。方慧子这种女人,千真万确是苦相,沾不得的。”
他做了这样一个小结,令人大感意外。由他前面的讲述形成的结论,在这里,由他最后的判断全部颠覆了。书包 网 想看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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