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缘定韶华 > 正文

正文

看清房内的状况后,他开始后悔刚才浪费在外面的表情。

“……岳、岳父。”

元员外一点惊讶的表示都没有,抬头觑他一眼,不做声,继续手头的事。

刘濯恭恭敬敬地立在一边,本想等他忙完再说,但当他看到他换了个账本继续看,没有丝毫准备招呼他的迹象吋,还是沉不住气。

“岳父,怎么足您在这里……桑呢?”

元员外仍不睬他。

“岳父,您倒是给句话啊。桑是不是睡了?那我去房里找她——”说罢就往外冲,毛躁的样子看得元员外直摇头,看他挺稳重的一个人,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沉不住气了?

“慢着。”

刘濯闻言回身,面对太师椅上庞大的身形。

“你原来还记得回家的路。”

刘濯知道他生气了,想必桑也不高兴。但很奇怪,这样不敬的语气非但没让他反感,反而觉得很新鲜,很……亲切——他说“回家”呢。

“路上有事耽搁了,也没时间先捎个信回来,让您担心,实在罪过。桑她——”

“你先坐下,老夫有事问你,你先别一口一个桑儿。”

刘濯被他说得赧然,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只得依言坐下。

“岳父请讲。”

元外自抽屉中取出两样东西,放在桌上。

“皇甫家的垮台是否跟你有关?”

刘濯惊讶中带点慌乱的神­色­给了他答案。皇甫家倒得如此迅速彻底并且“及时”,他心中存疑,倒也未往他身上想。直到宜得回家过年前将这信物和书简留下,托他转交刘濯,无意中瞥见的收信人名字,竟是当朝最有权势的张柬之大人!

经商之人自然消息灵通,他知道张柬之是保太子复位的最大功臣,如今可谓权倾朝野。凭张柬之的权势,绊倒皇甫家绰绰有余。但刘濯一介都料匠,行迹又从未到过京城,怎么可能与他相识?所以他也只是姑且试探一下,谁料竟真的与他有关!

“你不会只是个都料匠,也不可能是晋州盐商的区区从侄,你到底是什么人?”能­干­的女儿,到底给他挑了个什么样的女婿?

看到那封信开始,刘濯就知道今日之事难以善了。若非深知宜得为人粗率,真要怀疑他是为了报复才故意留下这祸根的了。

“桑……知道有这封信吗?”他并未辩解下令整垮皇甫家的是武皇而非张柬之,这不是问题所在。

重要的是,他还没有想好是否将身世对桑和盘托出。毕竟在他看来,这对他们以后的生活并没有影响,如果在他八十岁上公布这个秘密,桑不相信,那就只当它是个笑话;桑即使相信,也是事成定局多想无益。但现在不一样,往后的生活中不知是否会有变数,他不想凭空为已经勾画好的美丽远景添上一抹不确定。

“桑不知道。只要对她无害,我会替你保守秘密。但是,我想听实话。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你应该也不希望一直在我这做岳父的怀疑眼光中度过吧。”

“以后的日子”,那样美丽的诱惑让他原本举棋不定的心飞也似的雀跃起来,

他缓缓开口,平静得像是在替别人做引荐。

“我本姓李。爵封郡王。高宗武皇的孙子,当今圣上的侄儿,安国相王之子。”

什么?

元员外只猜他来自豪门望族,却没料到竟显赫到这种地步。他这辈子都没想过会见到如此“高档”的皇室中人,一时间不禁有些手足无措。

刘濯见他一脸惶然,连忙说道:“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岳父千万别放在心上。从今以后我只是都料匠刘濯,与李唐皇室再无半点瓜葛。”

元员外恍若未闻。陷入沉思。

刘濯紧张地看他,心中忐忑不已,却不敢出声。

一时间,除了算珠拨动声和肥胖之人特有的重浊呼吸外,房内寂然。

元员外终于将算盘中的数字归零,只见他缓缓站起,移步到刘濯跟前,忽然“咚”的一声跪下,竟开始磕头。

“草民参见王爷,往日多有怠慢之处,还望王爷宽宏大量不予计较。”

“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话!”

刘濯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大跳。赶紧弯腰搀扶,却被他用力推开,刘濯生怕运劲太大伤了他,也不敢勉强。

“草民有一事相求,王爷若不恩准,草民宁愿跪到死为1止。”

一事相求?刘濯止不住心中上升的厌恶之情——不想一向甚有好感的元员外,得知他的身份后,第一个反应竟也与寻常市侩无异。

“你说吧。我尽量。”口气一下子变得有些意兴阑珊。

“小女蒙王爷错爱,实是荣幸之至。但蓬门筚户,实在难以侍奉天皂贵胄。草民斗胆,此场婚事便请作罢!”

士农工商,等级森严,都料匠分属百工,与商贾倒还算相配,现在知悉他的身份高贵得早已跳脱这四级之外,他哪敢攀什么亲?

刘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是说,他不要这个女婿,就闪为他身份太高?这是什么思维逻辑?

“我现在是刘濯,将来也只是刘濯。岳父大人不必介意的。”他的婚事,可千万不能毁在这一点上。

元员外神情凝重地摇头。“您不要想得太天真了,万一有一天您发觉自己在民间的一切只是一时兴起。让桑儿到时如何自处?”眯得只剩缝隙的眼中,有着老于世故的睿智光芒。

“绝对不是一时兴起!”刘濯气愤愤地提高了声音。上前将匍匐在地的老人,把搀到椅子上坐下。

他越来越讨厌一群人又跪义拜的样厂。凭什么百姓见了官员皇室就要矮一截?人生天地之间就该俯仰无惧,到底是哪个人无聊地分出了三六九等?

他越想越生气,忍不住大声道:“所谓门户只是世俗之见!不管刘濯低微如贱籍奴婢,还是显贵如当今天子,都敢直着身子对全天下人说,我要娶元桑!”

元员外定定地看着他,欣赏却又无奈。

“刘……王爷,草民就跟您直说了吧,不是草民有门户之见。而是您的背景对我们这种升斗小民而言,实在是太复杂,太危险了。”

“我说了……”

“我知道您正在很努力地学做一个平凡人,但有些牵连是摆不脱的。斗胆问一句,这次您延宕许久才回扬州,是否与……”他想很久才决定了措辞,“呃,令祖母的驾崩有关呢?”真的很不顺口,那位千里之外当国主政几十年的女主,现在竟成他的姻亲!还有谁?对了,皇帝,皇后,相王,太平公主,甚至武三思——这些名字,每一个都代表了一大串足以惊天动地的大麻烦!

刘濯闻言呆了一呆,不语。

元员外知道自己猜对了。

“农人可以不理国家大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要交完了租庸调,就可以高枕无忧。做生意不一样,大江南北到处跑,不注意‘风向’就会亏本甚至倾家荡产。草民行商数十年,虽也想把生意做大,但危险的事情,却是绝不去碰的。所以当年徐敬业在扬州起兵又败亡后,许多同行搭了­性­命进去,元家却幸免于难。而现在皇室仍在多事之秋,随时都会有新的变化发生。万一又遭大变,您身为李家的子孙,难道真能袖手旁观不成?”

不等回答,他便下结论:“您不会的。您平时虽看来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但实际却绝不是冷心绝情之辈。草民素来知您才­干­出众,一旦回去,定有一番作为。若是败了,桑儿作为您的妻子,必有­性­命之忧;若是胜了,您即便不坐龙椅也是定鼎之臣,到时桑儿的出身又怎配得起您?您或许不在乎,旁人呢?您要让桑儿一直被周遭的人侧目猜疑,然后磨光了所有的锐气,一点点死去吗?”

元员外一口气把话说完,疲累地急喘着。

有一股寒意打刘濯心底升厂上来。他——从没想过这么多。他以为,与桑在一起,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而自己的人生,他有足够的信心自己决定。

原来,根本就不是那么简单。

他打起­精­神,艰难反驳:“这些只是您的想法,我知道您是为桑好。但您知道桑的心思吗?或许她愿意随我去闯,或许她不会介意别人的说法——”或许我有了她之后哪儿也不想去,就像她说的那般,“情之所钟。无暇他顾”。

元员外感慨笑了,他收起敬语,回复长辈的身份,轻道:“年轻人,你们这样的年纪,我也有过,总是把未来想得光明美好,总是把一辈子看得转眼逝。我知道现在不论是问桑还是问你,都会信心满满地告诉我,一生一世,不离不弃。所以我不会让你与她相见,一时的激|情过去后,那种热忱还能持续多久?你自小长天深宫,这种事情不会比我看得少。你有什么把握确信自己是天底下难得一见的痴心男子,而桑儿一定就是你的惟一?”

“我是没有把握。但至少我可以确定,桑是我从小到大最珍视之人,您知道吗?在京里的这段时间里,我有的是机会图谋大位,但我不要,因为桑在等我回来。有多少平凡夫­妇­就这样过了一辈子,我们也可以的!”

“我相信你和桑儿现在是两情相悦。但你最缺的。就是平凡二字。今日不要说你是世家子弟,只要朝政安稳,你身为皇族却不恋栈权势,我得佳婿如此。必定心花怒放。但偏偏自高宗以来,宫廷内的争斗就不曾止息。你不找麻烦,麻烦也会找上你。你无法改变的近支血统就是最大的祸端!”

是吗?只因为他姓李,出自那个所谓天下至尊的家族,厄运就可以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不放,缠他直到死为止吗?

“这不公平!”

“是不公平。但把桑儿拉进你的世界就公平了吗?”

看他倔强地无意作答,员外继续道:“你一定听过桑儿命格贵不可言这个传说吧?那是我让算命先生这样说的。”

面对刘濯的些许讶然,老人泰然自若。“她小时候吃过很多苦遭过很多冷遇,皆因我的忽略而起。到了发现这件事情,已经只能做些补救了——现在看来这补救堪称得力,我不想让好不容易过得平安顺遂的桑儿,下辈子又活在担惊受怕中。你现在离开她,她或许会痛苦一时,但你们——直在一起,她会受一世的折腾。你恐怕不知道,大赦召令下达以来,她几乎每天都要去城门转几圈,看你回来没有。你根本想象不出里里外外她一个人是怎样苦苦地在熬。你想让她这样熬上多久?这回

只是病倒而已,下回——“

刘濯激动万分地揪住元员外的胳膊。“你说桑病了?现在怎么样?她在哪里?让我去看她!”

桑等他等得病了?病得不能处理事情,病得形销骨立!天!看他­干­了什么好事?当他在宫里将思念当做每日的闲愁,当他沾沾自喜地周旋于成王败寇之间时,桑正那么希望然后失望然后绝望地在家里等他回来!

无视他狼狈已极的焦虑慌乱,元员硬下心肠喝道:“我说过不准你们再相见!你根本就没有办法好好保护她,见了也只是徒增危险而已!”

刘濯听不进,他只知道桑病了,从来健健康康的桑因为他而病倒了——“让我见她!我一。定要见她!”

元员外收起慈蔼的神态,也不挣开他大力的钳制,只冷冷地道:“您现在是以王爷的身份命令草民?还是向意中人的父亲请求?”

刘濯愣了愣,缓缓松手,垂下头低低说道:“求您让我见见她。我只是想见见她而已……”从未用过这样卑微的语气与人说话,但是没关系。只要能够让桑的爹爹改变坚持,他什么都愿意做。

“我不会准的。”元员外长叹,“你的出现对桑儿有什么好处?你舍得让她再等几次?就当是成全我这做爹的一点私心,郡王爷,请您不要再将桑儿放在心上,天涯何处无芳草,您——放过她吧。”

是啊,刘濯,你能保证没有下一次吗?

扪心自问,你真能说放手就放手即使看着骨­肉­至亲一个个死在那些丑陋的残杀中也置若罔闻吗?

不,不!

说什么幸福道什么一辈子,原来你能给桑的,只是不幸而已。

像是失去了所有支撑般,他颓然坐倒在地。

“我想我明白了。我羡慕桑有您这样的父亲。”

若他只是平民,若他也有这样的父亲……

元员外注视他,带些哀怜地。

“你是好孩子,可惜齐大非偶。写份放妻书吧,印信也一并带走。”

颤颤巍巍涂鸦完那通篇的谎言,他抬头。

“有一日消了所有顾虑,我还会回来!”纵使那时已经……人事全非。

元员外一时间被他眼底不容更改的决心震慑了。“你……”

“您不用跟桑说这些……我不是要桑等我,这是我自己的一点坚持,您总得允我活着……还有个盼头吧?”

断续说完,他狂奔出门,气喘吁吁地直跑到扬子江边才停下脚步。江水滔滔,澎湃咆哮,竟让人有一种——想与之融为一体的感觉。

不不!他绝不轻贱自己的生命,他是如此辛苦地活到了今天,断断不该就此了断。

算了。

刘濯,你只是不配得到幸福而已,你只是生错了人家而已,醒醒吧,就算你有再天真再美好的想往,也逃脱不了这与生俱来的宿命。

桑,你还是会想我的对不对?等到大局定了我再来找你好不好?就算那时你已经七老八十儿孙满堂,我还是会来偷偷看你。

桑,你——好好保重,千万别再找一个需要等待的人,知道吗?

四顾苍茫。

可笑啊,天下之大,他的容身之处,却似乎只在那处心积虑逃了半辈子的地方。

悠悠苍天,彼何人哉?

夜风袭来,吹得颊上生痛,他下意识地去擦拭,手上竟有湿痕。

听人说,这滋味,是咸,是苦。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六落花时节又逢君

六年后。景龙四年二月。

禁苑总监钟绍京是书法大家钟繇的后人,家学渊源,雅善丹青翰墨,当朝皇室园林宫殿中的碑文石刻多出自他笔下,才华横溢之辈总是有些清高,因此这晚这位不但蒙他设宴款待,并且还享受主人亲自出外迎接礼遇的女子,自是不同凡响。

元三娘子,振衣庄庄主。

振衣庄是所有大唐女子心向往之的流行发源地,达官贵人贩夫走卒无不以拥有振衣庄所出服饰为荣。

元记在十多年前只不过是扬州众多中等规模布匹商号中的一家,自从元三娘打父亲手中接过家业后,生意越做越大。六午前正式更名为振衣庄,经营范围不再以出售布料买贞绣品为限,从蚕桑织染裁剪到鞋帽珠宝,一个人从头到脚所需的行头…手包揽。­精­明而不失厚道的生意手腕,神准无比的投资眼光,加上最重要的惟才是用,使得如今“振衣庄”的招牌挂遍了大唐治下的每一个州府。更大的荣耀是,振衣庄是御用织品绣品的最大供应商,安乐公仁那异想天开的“百鸟羽毛裙”,便是在振衣庄巧匠丁手下变为现实的。皇室也因此对振衣庄

青睐有加,元三娘子曾被准许数度出入后宫,大权在握的韦皇后甚至还写了一份凡振衣庄货物,赋税全免的手谕,其恩遇之隆,对一介商家来说,简直是开国以来所未见。

钟绍京倒不是为了获得什么华美衣物而与元三娘子结交的,而是对她游走各地时发现的古玩字画以及她本人的鉴赏能力很有兴趣,再来则是考虑到振衣庄所拥有的巨大财富和通达关系网如能为他所用,那么有时候行事就会方便许多,

上好的乌木马车停在钟府门口,下来的是一个身着青­色­复古禅衣的少­妇­,未戴帷帽,不施脂粉——这样朴素的老板,按说实在是有辱振衣庄的威名,但举手投足间的利落气质却令人不得不心悦灭服。钟夫人也曾问过她为何不打扮一番,她当时笑说无人悦己,自不必容。

这自然谁都不信的。据钟绍京所知,这位三娘子虽然貌不惊人,对年轻男子可是魅力非凡。她手下行号的主事者个个是经商高手,年纪却大多不超过三十,奇的是都或多或少跟主子传出过一些暧昧关系。

听说,六年前,也就是元三娘子十六岁时,曾嫁给当时最负盛名的都料匠刘濯,新郎官才拜完堂就被官府抓起来判了流刑,一边用着刘濯留下的钱,一边她又耐不住寂寞地和小一岁的账房王琚搞在一起,还怀了身孕,于是就逼遇赦归来落魄潦倒的刘濯写了放妻书,一脚踢开他,跟王琚成了亲。这王琚才­干­尚可,却仰人鼻息,根本不敢管自家婆娘,一直乖乖待在扬州坐镇顺便带孩子,视从全国各地飞来的绿帽如无物。而那个更倒霉的都料匠前夫,则不知所踪,再也没有大作问世,旁

人都猜是在某个穷乡僻壤困顿而死了。大概因为怕惹尴尬,三娘子索­性­就不冠夫姓,仍以闺名闯荡天下。

这些三姑六婆之言,是真是假都是个人私事,他人无由置喙。他今天请元三娘子过府,还有顶顶重要的事——

元桑刚下马车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就被钟绍京以他那把年纪难以想象的速度将她拖向书房,“吃饭的事待会儿再说,老夫今天刚得的一幅画,你一定得看看。”

元桑任他拉着进去,暗自摇头失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十万火急把她召来,这位钟大人果然是爱画成痴。以她从对振衣庄货物评估能力移花接木而来的鉴赏水平,实在是愧对他的知己之称,却一直误打误撞未被揭穿。

书架后有一个暗格,钟大人从来都不回避在她面前触机关移开遮蔽物,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这样的信任,总是让人感动。

画卷题上“曲江游春”,是钟绍京的手笔,看来他与这作画者交情颇好

画卷展开之后,一幅设­色­山水映人眼帘,钟绍京忙不迭指点了起来:“隋初展子虔首创设­色­山水,其传世之作《游春图》百余年来模仿者甚众但均未有突破。而这幅不同,你看这构图之法,江岸不画边际,显得烟波浩渺,横无际崖,阔远之姿大出前人窠臼。你看这山势的峻拔,这树叶形状的变化多端,匠心独运,堪称前所未见……”

钟绍京说了什么,元桑一个字都未入耳,她的视线在扫到画题处之后,就再也离不开。

那上面有一首诗:

梦甲舟楫梦甲谣,

山湖烟雨忆前朝。

昆仑举手分银汉,

泾渭横流唱黍­操­。

寂寞繁花尘下瘗,

绸缪春草渡边邀。

寒笛吹彻三山遍,

无那长河万顷涛。

诗倒还罢了,让她呆立当下动弹不得的,是笔迹。

这辈子都不会错认的笔迹。

六年了,当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她这些年迅速扩张势力结纳达官显贵的原因,忘记那个莫名其妙扔下一张纸就走得无影无踪的冤家时,却看到了他的字。并且显然是最近才写成的字。

那么这回,你逃不掉了。

不顾礼节地,她打断犹自滔滔不绝的钟绍京,用自认最镇定的语气问道:“这字,是谁人所写?”

钟绍京听到她的问话,非但没有不悦,反倒更勾起了兴致:“果然是知音那!你也发现这手字写得非常奇特对不对?以楷书笔意写魏碑,别有一番风致。而且用向来古朴重拙见长的魏碑来写如此情致缠绵的诗句竟不见鄙陋,反而自有一腔凌厉凄迷之气,实在是妙到致极……”

她知道那是魏碑,尤其是这种收笔处没有定式的字迹!某人当年兴致勃勃地练过,还在信中临摹了一段寄予她,叹息说总不能跳脱自幼浸­淫­的楷书笔意,不管怎么模仿,写出来的,也不过是伪魏碑而已。

“钟大人说得极是。”她随口敷衍着,凝视画中江心舟上的男子,心中自语:“‘无那长河万顷涛’,你也是无奈的吗?你会真的见到山湖烟雨就忆起前朝吗?既然如此,何必当初?”

深吸一口气,她一字一句地又问一遍:“大人还没告诉我,这诗来自何处,是哪位高人所题?”

她咬牙切齿的明显声响让钟绍京微微吃惊,但他也知趣地并未表示什么,只一脸神秘与得意地说了三个字。

五王宅。

五王宅在隆庆坊。相王旦的五个儿子居住于此。这五位贵人,元桑早有所耳闻,他们可算是京中大名鼎鼎的话题人物。

英俊年少,家世非凡,就算有些已有家室,也还是足以令长安城的——众女子芳心大动。支持者最多的就是老三临淄王隆基,此君仪表堂堂,文武双全,还­精­通音律,调情技术据说更是一等一得好,所以虽然已经娶了正妻,并且姬妾无数,却依然荣登最受欢迎贵公子的榜昌。老四隆范腹有诗书风流蕴藉,老五隆业高大威武慷慨豪迈,也迷死了一大票闺阁名媛小家碧玉。相传只要他们兄弟携手出行就会造成万人空巷尖叫震天,让“有识之士”颇有看杀卫蚧之忧。

之所以说相传,乃是因为隆范和隆业这会在外地任职不住京城,所以没办法亲眼见到那种壮观的情景。

老大成器和老二成义则在弟弟们的对比下相形失­色­。衡阳郡王李成义简直是传说中的人物,步门不出,默默无闻,连宫里人都很少知道他长成什么样子的,寿春郡王李成器是相王正妃的儿子,颇受当今皇后娘娘的赏识,经常进宫伴驾,但他的活动范围局限于宫里和自己王府,平民百姓也不常见到,据见过的人说他的样貌比几位弟弟还要好上几分,只是不出游不打猎不上酒楼,自然就没什么“人气”,而且一个男人到了三十一岁的份上竟然还没有完婚只养了几房姬妾,说完全没有问题谁信啊?还有一种说法是他与韦皇后安乐公主有见不得人的关系……总之负面的评价大大多于正面,倒是最近的一件事让寿春郡王大大出了一回名。

就在前段时间,这位王爷用下三烂手段把一个饼店老板的妻子弄来当小妾,有一回王府里宴客唤她出来敬酒,在座有个叫王维的年轻人为她作了一首长安城现在正在四处传唱的诗,叫做《息夫人》:“莫以今吋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由此可知这位小娘子与“狼”共枕的生活是多么委屈无奈,于是长安百姓对寿春郡王的评价除了“神秘莫测见不得人”外,又多了句“横行霸道、巧取豪夺”。

元桑出入宫禁多次,巧的是都没有见过那位寿春郡王,倒是常听皇后公主对话中提到他又弄了什么新玩艺儿出来消遣,大概也就是个谄媚逢迎之辈。这些年走南闯北,权贵劫夺百姓妻女的劣行不是没听过,她是生意人,从来没立场也没兴趣去管这些个事。

但这次不同。那位诗中的“息夫人”,是她好友、昔日手下的爱妻,整件事也不过是起因于夫妻吵架,刚好寿春郡手派人来要人,那女子­性­如烈火,径自答应人家进王府去了。到现在竞弄得两地相思,满城风雨,做好友的也不能看着不管,好歹与皇家有那么一点接触,又正好想去五王宅探个究竟,今日觑个空,她便来到隆庆坊五王宅前。

对门口侍卫施了个礼,她还没开口,只听那稍矮的士兵说道:“今天临淄王不出门,也不见客。你回去吧。”

看他熟练的样子,估计已经打发过很多这样的爱慕者了。元桑暗暗觉得町笑,清清嗓子道:“妾身夫家姓王,是寿春王房里翠幄夫人的闺中好友,千里迢迢从扬州赶来长安,想见夫人…面,不知二位大哥可否通融?”

那矮侍卫情知自己弄错,颇为尴尬地咳了咳,又瞪了一脸讪笑的高侍卫…眼,粗声道:“你在这等着。”

过了约摸一刻钟,侍卫出来,身后跟着个婢女打扮的年轻女子,福了福身说道:“这位娘子请随婢子来,我家夫人有请。”

跟那丫鬟七拐八拐走了好久,终于某阁楼上一扇门前停了下来,元桑心中不住咋舌:这里虽然不比皇宫内苑,但皇家气派总是非同小可,仅寿春郡王自己的院落就比她扬州的别业大上一倍有余,雕梁画柱,奢侈得不行。

一身翠绿的美丽女子正在侍女服待下对镜梳妆,从镜中看她来了,容­色­一整,将下人遣退。

“稀客啊。你来做什么?”

这女孩素来冷淡的口气元桑早已习惯,因此也不计较,只笑着说:“扶风让我来看看你。”

翠幄闻言,一双纤纤玉手将梳子握得死紧。“有什么好看的?!当初我走的时候他拦都不拦我一下,现在倒还记得有我这么个人——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他来不了。”

“什么叫来不了?有什么比妻子让人抢去更重要的?莫非……他在筹备你们的婚礼?你终于决定要嫁给他了?”想到这个可能­性­,她不禁从座位上站起快步走到她身前。高挑健美的身材理该是种压迫的,何况还是一头愤怒的母狮,正常人都该知道退避三舍在此时的重要­性­。

但元桑处变不惊,反而跟着很虚伪地惊叫:“怎么可能呢?他还没写休书,你们也没有去官府和离,他娶我难道让我当妾吗?”

这么说,他们真有成亲的打算?翠幄一时万念俱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心里一直只有你,他总是念着你的好处!我……我……”玉足一跺,她竟不顾形象地大哭起来。

元桑不出声,冷眼看着她哭——任­性­的小孩就是被宠坏的。等到惊动了婢女门来敲门关切,她才缓缓开口:“扶风过得很不好。”

哭声瞬间停止。

“他……怎么了。”

“终日酗酒,不做生意,也不打理自己,瘦得像个鬼一样,他快死了你知不知道?”情字伤人,尤其又爱上这么小孩气的她,扶风这辈子是没好日子过了。

“怎么、怎么会这样?”

“因为你这么任­性­这么笨!但他心里从来就只有你一个,全天下恰恰就你一个人不相信这件事情。”自认聪明绝顶的巽扶风,到现在都还没完全搞定这个笨女人,已经注定要为这种事情被大家嘲笑一辈子。

翠幄瞪着大眼呆住,歪着头思考很久,然后像是梦醒了一样,团团转地把散落在房间各处的小木马、风筝、单蚱蜢统统小心翼翼装进一个­精­致的盒子里——元桑敢打赌这些都出自她那口子一双几乎无所不能的巧手——这对夫妻,真是让人莫名其妙。

她头痛地拍拍脑袋,无力地说道:“请问,现在你又在做什么?”

头也不抬,珍而重之地整理那些东西,翠幄“拨冗”回答她:“回家。”

“回家?你说得倒轻巧!那个寿春郡王会这么爽快放你走?”真是天真过头了些。

“对哦,还要跟王爷说一声!”翠幄­精­灵似的眼睛显然不是因为智慧而闪烁光芒,只见她打开门,左手挟着盒子右手捉住她的手,飞也似的往某个方向冲去。

奔了一阵,大概是目的地快到了,她边跑边大声喊:“王爷,我要回家了,以后你要吃蜂糕派人到我们店里来拿就好,我还是会亲手做的——”

说话间,她已踹开了一扇房门。

房中几案后,有一人正襟危坐。

一霎时,元桑忘了阻止翠幄没规矩的行为,忘了对于她所说蜂糕的疑问,忘了此处何地,现下何时。

“濯……”下意识地,她轻轻吟出这个久未脱口却始终在心中盘旋不去的名字。

六年了,他的形貌未曾大改,成熟了些,却仍是与回忆中相同的绝俊面容,只是整个人的气质似乎有些改变,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感到,现在的他虽未像栖灵山上初遇时那样的没有生气,却平添一股­阴­沉。这样的他是她所陌生的。这六年中,他是否又遇上了什么特殊的事?

话说回来,她又何曾了解过他,她似乎总是跟在他后面辛苦追赶而不是站在他身边分享。从小时候跟着他在工地到处跑,到后来努力让自己成为出­色­的商人好配得上他的友情,再后来苦等他遇赦而归,现在则是六年来不间断地寻找,为了方便找他勉强自己努力扩张振衣庄的势力,这么多年不断寻找,她累了,不想再傻傻为他编写离去的借口。继续进行下去,只是为了讨个说法,她不接受放妻书中那些无中生有的理由!是的,她何必慌乱,该被质问该给个解释的是他!

心思百转,终于做好心理建设面对突如其来的相逢。

正视那端坐太师椅中的男子,准备好的生疏辞令未出口,却后知后觉地发现一个惊人事实:他身着一袭紫袍,这颜­色­,这布料,这式样,是只有王公才有资格穿的。刚才翠幄拉着她来,明显是找寿春郡王……

望向眼前那个她惊疑不定的神­色­,李成器心中低叹:该来的,躲不掉。他成功地避开了两人在宫中的相见的机会。也努力把对她的援助做得无迹可循,却没想到让翠幄这鲁莽的丫头把他的一片苦心破坏得一­干­二净。

时候未到啊,他需要再多一点时间来完成一些事情,然后才有资格去面对她……想到这里心中嗤笑一声——一切在她嫁给王琚的时候就都没了太大的意义,他这半生奔波劳碌,终是圆不了凡夫俗子的梦想,空忙活一场,多么无稽。

带点苦涩的笑意,他首先起身招呼:“别来无恙,王夫人?”沉重的称谓被刻意加了重音,他必须无时无刻提醒自己这一事实才不会做出冲动的事来。

“你们竟然早就认识?”太不可思议了!任是翠幄再迟钝,也无法忽略这对男女眼波纠缠间的暗潮汹涌。但他们怎么可能会有瓜葛呢?

眼神未从元桑恍惚的脸上移开,刘濯说道:“翠幄,你是要回家?那就先走吧,我与王夫人有话要谈。”

“我……”正要出口反驳,便被他难得的严厉眼神瞪了回去——“好吧。”不甘心地摸摸鼻子,她悻悻走出书房,带上房门。

元桑怔怔无语。

不是桑,不是贤妹,他叫她……王夫人?

是啊,她改嫁了,理当如此。

“你就是……寿春郡王?”再明显不过的事实,问出口,只是为了一点点小小的侥幸。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道:“当年我祖母专权,我和父母弟妹都被幽禁在宫中,我趁着迁都的时候,逃了,到伯父即位才回来。我本来不想让你这么快就知道这个——”

突来的敲门声中断了他的解释。

“什么事?”

“王爷,小的是来请问今晚您与哪位夫人和世子一起用膳。”管事毕恭毕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那人在说什么?

还未从对于他高贵身份的震惊中解脱,却又听到了完全在她理解能力之外的两个词汇,元桑只能表情空洞地看着刘濯——不,李成器——一脸尴尬。

那管事苍老的声音似乎飞去西域转了一圈才传进她耳中,再过了很久很久,她终于搞清楚问话的内容。

夫人……世子!

心神俱碎的感觉是如此疼痛,她想过两人重逢时的无数种情况,却从不包括他高高坐在郡王的位置上,接受着临幸哪一个姬妾的洵问!

真傻,真傻。

六年中她马不停蹄奔波各地几乎访遍了所有新崛起的都料匠只为打听他的消息,而她要找的人却优哉游哉地呆在京城做他的王爷,蓄他的姬妾,生他的世子!

曾经那么坚定地相信他心中有她,因为那些珍藏在箧中的片言只语,因为他挺身而出顶下了所有的诬陷,因为他拿出了所有家当挽救她的危机。现在,一切痴心妄想都被连根拔起,或许一开始,除了玩偶以外,她便什么也不是……

他出京只是为了避难,武皇一驾崩,他就回来重新做他风风光光的王爷,都料匠这份职业,元家这门婚事,还有什么结庐扬州,什么兄妹相称,都是他心血来潮吋的异想天开而已!他明明知道自己迟早要回返宫廷,何苦扯着她这样一个平凡女子入局?可笑她竟然在这样一场即兴的骗局里沉溺了整整十年!那些受过的苦,那些暗地流过的泪,恐怕也只是他在百无聊赖时偶尔想起的一场有趣回忆而已吧。

很好,她再也不用愧疚当年让他去替了元家的罪,因为他明知道押解进京后没人敢难为他;她也不用因为当初是他的钱撑起振衣庄感到不安,因为他的钱多得根本就花不完,或许这只是他无聊游戏的组成一部分——

砸了点小钱来换她的感激涕零?!

那么,他们之间的账算清了。虽然她亏得一塌糊涂,一蹶不振,但是及早抽身,总比深陷泥淖一生受累要好。这一点,足堪安慰。她也不必再死心眼地要一个放妻的原委,时间到了,该散场了,如此简单。

她是平民百姓,她是脚踏实地做人,什么都要靠自己奋斗的凡人,惹不起这样的天皇贵胄,玩不起他热衷的游戏。十年的纠缠,她­精­疲力竭,够了。

后退,转身,开门,抛去最后的一瞥,她走人。

从来,从来不曾想过,有一日桑会这样看他。那森冷目光中所包含的愤怒、怨怼、绝望,让他如坠冰窖。他知道她必是因为刚才的问话生了气。

“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这是他放妻书上的话,半年后,她就嫁给了王琚。是自己先起的头,除了在一旁默默地祝她幸福,他没有任何立场去怨愤什么,但心中却有挥之不去的怏怏——本来以为,自己不是那么容易被取代的,或许一直以来,只是他自作多情地以为桑说的“情之所钟”,是如自己所想般一生一世的牵念。

但她生气了,这代表什么?她是妒嫉吗?所以才转身就走?这样的想法让他惊喜,再不愿多想其他可能,再不管她是王夫人还是刘夫人或者陈夫人,他只知道,至少是现在,千万得把她留下!

“别走!”见她恍若未闻往前走去,他情急之下搭上她的肤。

“父王!”肥嘟嘟的小男孩踉跄地跑过来邀宠,眼看就要摔倒,李成器连忙又腾出手来解救他。

“嗣庄小心。”

肩上的阻碍既去,她该赶快走的,但却忍不住扭头来看这派其乐融融的父子天伦。

这就是他的世子之一吗?也有三四岁大了吧?看他在父亲怀中笑得多甜!

而她的孩子也是一般活泼可爱,虽然他只有娘亲,没有爹爹……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她只有拼命捂住即将出口的哽咽。

安抚好跳豆似的李嗣庄,李成器回身对上她通红的眼眶。

“桑——”

“民­妇­告退。”草草福了个身,她又仓皇举步。

“别走!”心急之下,他把怀里的孩子丢到管事手中,追到她身前拦住去路。

她急急绕行,又一次次被拦住。

“让我走!我不认识什么王爷,我走错路了,可以吗?可以吗?”她发疯似的捶着他的胸膛,泪水决堤都毫无所觉。

他心疼地看着她的凄惨模样,知道现在说什么她都听不进,为今之计,就是先冷静下来。

运劲于指,成器想点了|­茓­让她不再动弹。但他一身不差的内力修为都是从弘文馆书籍中。自行参悟椭来,所学的认|­茓­功夫连寻常水准都不到,加之心下又急,这一指没点到|­茓­道,倒是充盈的真气激荡得元桑立陆晕严过去,他见状大惊失­色­,慌忙将人拦腰抱起起,奔向自己的卧房。

管事抱着小世子,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连胡须被拔下好几根都毫无所觉。

那、那是他家英明神武的寿春郡王吗?追着一个­妇­人装扮的小娘子到处跑,人家哭天喊地誓死不从,他竟索­性­将她打昏了事直接往自己房里送?

天哪!平日严肃寡言的主子去哪里了?会不会被­色­鬼附身啊?不行,他得找人作场法事来驱驱邪……

“哎哟我的小祖宗!小的已经没有头发可以被你扯了你行行好喂!”

七三尺冕旒惑古今

卧房。

幽幽醒转。张开眼,便感到从床边传来的凝视,然后一双熟悉的眸子专注——似乎已看了很久?

望向窗外,原来天­色­已暗。

“饿了吗?”经过了长时间沉淀,方才激动的情绪已经不再外露,他退开几步,方便她起身。

元桑坐起,摇摇头,让尚有些浑噩的脑子恢复些许清醒。然后默默地下床,看见桌上未动的膳食。

“吃一些吧。你中午也没进食。”他背过身,开始张罗起碗筷。

她下意识地跟过去,端详着几道华丽­精­致的菜肴——在他这种人家,这些只算得上是小菜吧。

“难怪…开始宜得老是抱怨你挑嘴得厉害。”她幽幽地说,带些讽刺的。钟鼓馔玉中长成的人啊,怎么能习惯民间的口味呢?

他听后身形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把薄瓷碗添上饭。

“不劳王爷费心。妾身回去再吃不迟。”他真的以为二人能平心静气地同桌而食,把酒言欢吗?

结一段情缘,抽身之后还能以朋友相交,或许这是王爷他的本事,但她不会,也不想学。

不行,再呆下去,恐怕又要发脾气了。再多的伤心气愤也于事尤补,何必?

“妾身告辞。”

“等一等好吗?请你。”谦恭有礼的声音中包含了太多的无奈,太多的寂寥,让她的心霎时软了下来。

“我要说一个很长的故事,你可愿试着听一听?”看她走了两步又停,他放了些心。不是非要挽回些什么,他只是不想断得这么不明不白,就当是找可靠的个人……倾吐。

“坐。”他拉了把椅子到她身边,以眼神迫她坐到桌前,然后自己在对面坐下,将两个杯子斟满酒。推一个到她面前。

“高宗皇帝——也就是我祖父驾崩之后的事情,你应该多少有所耳闻……”

她当然听过,那是天下皆知的一段历史。一个女人为了自己的权利欲望排除异己,一次次的反抗与镇压。掀起一场场腥风血雨,其中徐敬业传檄天下讨伐武周。起兵还正是在扬州。

“祖母对李家的人防备得特别厉害,短短几年间,武氏亲信把持朝政,而我的宗亲叔伯兄弟一个个死的死,遭贬的遭贬,最后还能留在京里的,都是些无能之辈。当然,”他低头把玩酒杯,嘲讽地撇撇嘴,“包括我们这一家子。”

“新朝建立,党同伐异是很正常的事。”她客观地说。或许武后手段过于残忍,但在下位者一旦掌控局势,总要做出许多动作来巩固势力,扎稳根基,经商亦是如此。

“是啊,党同伐异。千秋之后,史家提起,必也是这四个字而已。但我们这些失势的局内人有什么感受,又有谁会知道?”他有些嘲讽地扬扬嘴角,陷入回忆。

“母亲和姨娘被祖母宣进宫后再也没能活着出来,之后,我和弟弟们在宫中开始了长达八年幽禁的生活,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暗处窥伺着我们的举动,只要稍稍抓住‘不臣’的把柄,所有人都得死。那时我十四岁,在兄弟中年龄最长,又曾受封过太子,自然最为武三思武承嗣所忌讳,为了保命,我在母亲死后就装起了傻,他们先是不相信,把母亲的遗物全数在我面前付之一炬,让换女装,吃猪食,种种手段现在已经有些忘记了。后来终于信了,吃定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话,就当玩具耍。推

到河里看我扑腾看够了才拉上来,浑身涂满蜂蜜吊到树上让虫子爬满全身……花样可多着呢。“他毫无起伏的语气就像是那恶作剧的人,而别人才是承受者。但将杯中酒连着好几次一饮而尽的动作却泄漏了不如表面平静的内心。

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初见面时他会有这样的一双眼睛,为什么他连笑都是从别人那里胡乱模仿而来。止不住的辛酸阵阵翻起——出身在如此纷乱的帝王之家,是祸非福。“那时候,你就当自己死了?”

“对啊,这说法真妙。我不记得当时到底是怎样熬过来的,现在常常会梦见那时候的情形,我总是站在一边看着那个不断长大的孩子被原该是亲戚的人玩弄于鼓掌之间,死气沉沉地垂着头——好像不是我,只是一具躯壳罢了。”

李成器微闭着眼,似在享受般地回味迷离梦境中的景象。中邪似的样子让元桑心惊,忍不住出言唤回他神志:“相王呢?他不管吗?”儿子受罪,做父条的难道没有保护的举动?

“相王”两字像是咒语一般,让他立时凌魇地张开眼,狂乱的目光似要吃人一般。又斟酒,一口喝下,“稍稍收敛了一点情绪,方才低低开口,听起来像在强自压抑。”我恨他。“

他的宣告让她着实吃了一惊。曾远远地见过相王一面,明明五十来岁的人,过多的忧虑惊惧让他衰老得不像话,但从气质上来看,总不脱温文和善的影子,这样的父亲,何至于让儿子痛恨至此?

“他是个懦弱的人,羊羔儿似的不禁吓,绝对不敢冒着触犯诸武的危险帮衬自己的白痴儿子——如果单是这样,我倒佩服他的明哲保身。但是,他不该,他不该……”他又激动起来,直接就着壶嘴喝了一大口酒,趴在桌上似睡着了一般,许久才说道:“他引诱了一个祖母身边的宫女,利用她探测女皇的动静,也因此做了不少迎合圣意的事免遭灾祸。”

他见过那宫女很多次,是个对爱情充满了向往的深宫女子,总是偷偷地瞧着心上人,含羞带怯。

“后来宫女怀孕了,祖母好像极宠她,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后,就下旨赐婚。他的姬妾说多不多说少也少不到哪里去,添一个本也无妨。”

他是随口说出了这句话,却让元桑栗然一惊全一蓄

姬妾“本也无妨”,是吗?

他并未发现她心境上的变动,径自不屑地道:“但他却怕这宫女是祖母派来的坐探。在祖母跟前死活不肯承认孩子是他的,私下里又对那宫女谎称我母亲和隆基的母亲以死相逼不准她进门……”

元桑不敢置信地睁大眼,体面斯文的相王,竟会做出这样的事?

“那宫女信以为真,跑去向祖母诬告母亲她们在施厌胜之术诅咒皇帝,以为这样就可以铲除绊脚石。祖母勃然大怒,将她二人宣进宫施以杖责,曾经贵为皇后、德妃的两人,在棍­棒­下哀号了大半天,终于气绝……”

在她听得胆战心惊之际,他忽地抬头咧开一个诡异至极的笑容,“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吗?”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就接着说:“因为那宫女来找他时。我就在旁边。她大约是从祖母那里知道了他的一套说辞,破门大骂一番后,把出生才五天的孩子……一把摔倒了地上!”

他仍是扭曲地笑着,眼睛里并且浮起一层薄薄的雾气。“软软­嫩­­嫩­的孩子,本该做我的七弟的,我会陪他玩,给他捉蛐蛐儿,一声不响就不见了……不见了。”最后的晞嘘化作低喃,和着杯中物又一次吞进肚中。

“这就是众人口中仁厚谦恭的相王,”狠狠捏住银箸,他嗤笑行,“在这座皇城里,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外传我们兄弟颇有乃父之风,­精­通音律,与世无争。是的,我们从小学这些。箫鼓琵琶,笙笛舞乐,因为可以免祸——但­精­通音律?哼哼,唬人的。叫皇家不会有真正的乐师,像我的笛子对我而育,只是器,我用来让人家认为我沉迷音律无意朝政的器。我对它没有珍爱的感觉,皇宫里不允许你有珍爱的人事,否则像你会处处受制于人。除非,你站在制高点。只有站得最高的

人,才有权去珍爱某一样东西,某一个……人。“他醉眼朦胧地看着她,其中有野心,有愤世,有深情。算是酒后吐真言吧,清醒的时候,身处的位置不容许他讲太多。

炽热的注视让她颇感压抑,微微垂下了眼,成器见状无奈一笑,继续他的“故事”。

“那么深的皇宫,那么深的人心。我怕了,累了,所以逃了。永远都不想回来。红尘有众生,有百业……有你,我乐不思蜀,打定主意过上一辈子的平民生活……”他的眼神因为美好往昔而渐渐邈远。

原以为到边塞去服个几年刑,回来就可以与她厮守到老。因缘转错,竟又入宫墙,脱不开的,断不了的,是否就是宿命?

“祖母驾崩后,我赶到扬州,与你父亲彻夜长谈……”他停顿了下,“他用对女儿的爱护劝服了我,让我明白以当时局势,你跟着我不会幸福。写下那份放妻书,我回京城——要让所有人找不到,恢复原来身份是最好的选择。生疏了许久的贵族生活让人窒息,我每天每天都在后悔听了你父亲的话离开你,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思念潜回扬州。天大的事都不管了,只要和你在一起!”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笑中的凄苦之意让她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天哪,怎么会这么巧?

“那晚,却正好是你的婚礼……我躲在外头看你与王琚拜堂成亲,你笑意盈盈,没有任何勉强地与他脉脉相对。我心如刀绞,一直以来都认为你对我至少有那么一点情意,或许不多,或许你还太年轻不太懂。但是看到与他拜天地时你毫不做作的灿烂笑容后,怎么也不敢有这样的奢望了。仔细想想,你找我成婚只是为了拒绝皇甫家的求亲,你那夜……给了我也只因为对我心怀感激。”说到这里,两人都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晚上的抵死缠绵,互视一眼又尴尬地各自避开,“所以我知道

了,你对我,更多的是信赖是感激,而这些,是不能成为我们相伴一生的根基的。“他黯然摇摇头,说话已是含糊不清,”既然你有了更好的选择,我也很高兴……你父亲说得对,你跟着我不会有好日子过的。我这样既不能让你甘心厮守,也不能提供你安定生活的男人,你不要,也应当的——“

她不能自己地起身走到他身边,伸手捂住了不住出口的自怨自艾。

“我要。一直要。”

他半醉半醒地看她,怀疑身在梦中。

“不管你是不是醉得听不进去,投桃报李,现在该我说了。”她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费了点劲才夺过酒杯阻止他继续挑战自己那素来极差的酒量。

“爹把放妻书拿来后,我第一个反应便是伪造的。什么‘诸多口角,乖违良多’,根本就是无中生有。”他们根本就没有时间发生什么口角,更不会“诸多”了。

“我一心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身子虚弱一直在床上养着,托府里的人又没一个肯去替我打听你的消息。”事实上王琚他们现在还恨他恨到牙痒痒的。

“后来我好了些,爹却又病倒了,振衣庄的生意才刚起步,公事私事忙得我团团转,我不能就为找你而放下自己的责任,也就把事情搁下了。爹爹的病拖了将近一年,眼看回天乏术,他最不放心的就是我和……”顿了顿,她还是决定不要把另一个人扯进来。

“爹担心我会为你守一辈子,为了让他能安心地走,我就跟王琚合演了一场戏,那个亲,是成给爹看的。他当时很高兴,我们也跟着高兴。几天后爹爹就走了,走得很安心……反正我不在乎人家怎么看,已婚­妇­人在外行动也方便些,所以我们就一直保持着夫妻身份。我跟王琚的关系,仅仅如此而已。”接下来漫长的寻找过程,不提也罢。

“真、真的?”一番话下来,他的酒好像一下子完全醒了。

元桑慎重地点头。“我要解释的已经说完了。八年前你未负我,我也不想让你一直误会是我迫不及待改嫁。以往的事,我们两清。”

“那现在……”他期待地望着,希望幸福的预兆从她的口中吐出。

“没有现在!”她决然打断,“你当年离开是爹的意思,而且你是为我好,我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而在六年后的现在,我不会再接受一个要与别人分享的男人。”就算……仍牵恋于他也一样,她元桑决不愿也不屑关在深宅大院里与人争风吃醋。

就算他是因为看到她的婚礼才心灰意懒,但死心却不足以成为放纵的理由,她要的是当年那个­干­净平凡的男人,而非现在坐拥佳丽,怀抱幼子的郡王爷。

他一时无语,元桑端详他的出­色­样貌良久,才道:“夜深了,你喝了不少酒,快休息去吧。我也告辞了。”留下微弱叹息在空中飘散,她转身离去,深蓝­色­的纤小背影融入夜­色­之中。

成器正要拔腿上去追赶,一阵酒劲来得又快又猛,顿时浑身无力,坐倒门边。

如果只是这个理由……他靠着门框,醉醺醺地露出一个傻气笑容。

也罢,来日方长。

这日来到扶风家,她终是忍不住向翠幄道出了心底

的疑问。

“当然没有!他要是敢碰我的话那天还能好好站在你面前吗”翠幄诧异地睁大一双妙目,认为元桑的问题已严重侮辱了自己的能力。

那倒也是。元桑暗忖,如果他真的意图侵犯翠幄,不被当场踹死,日后也抵不过扶风的厉害手段。想到这里,心下有些宽慰。

“那他……他与府里的夫人们,相处好吗?”

她拈起一块丈夫的爱心糕点放到嘴里,嫌恶地皱了皱眉,又把剩下的扔回碟中,对一旁眼巴巴等一句评语的巽扶风道:“不合格。难吃死了。”

不理丈夫如丧考妣的神­色­,她转头面对元桑,“相处?这怎么说呢?你知道的,男女之间还不是这么一回事?他每晚都到不同的院落用晚膳,然后宿在那里,看来是没有对谁特别宠爱的。我才进去没几天,也只知道这么多了。”眼看她的脸­色­一路转暗,不禁好奇地问:“倒是你,你那天怎么看起来好像跟他很熟的样子,今天竟然还跑来问他有没有碰我?”印象中的元三娘子,可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狠角­色­,让人望而却步,从未看过她像今天这般憔悴。不过这样的她倒反而容易亲近了

些。如果她持续看起来很“弱”的话,她们没准还有可能成为朋友呢。

“我们是……旧识。”“旧识”两字说得中气不足,像是有些无措的样子,一直静静聆听的扶风心细如发,略一思量便脱口惊呼而出:“难道是他?”

元桑情知不能隐瞒,抿了抿嘴,无奈点头。

“天哪!他是王爷,而且是那个素行不良的见鬼郡王爷!”一改平日沉静从容,扶风震惊得像是随时都会跃上屋檐飞行长安城一周。

“谁啊谁啊?”看来有什么电闪雷鸣惊天动地的大事正在发生,她躬逢其盛怎么能被蒙在鼓里?

对上爱妻充满渴求的目光,他知道今天如果不能完美解惑,在店翠打地铺的命运就是注定的了。“可以说吗?”扭头询问意见。

元桑心下嘀咕,有异­性­没人­性­的家伙,连老友的秘密也出卖人讨好老婆。口中却闷闷说道:“自己人。无妨的。”

于是扶风将自己知道的关于元桑与“刘濯”的故事简要讲了下。

翠岘对于自己假想敌曾经嫁给过王公贵族的事倒不十分惊讶——毕竟当日二人的神情不对,在她那浪漫的头脑中其实早就在猜测这方面的可能­性­了,结果证明自己确实是聪明绝顶内外兼具的大美女啊!所以听完也只是恍然大悟地应了句:“难怪郡王要我去给他做扬州的蜜糕。”挺深情的嘛。

“做蜜糕?他大张旗鼓把你接到王府就是为了做蜜糕?”脑子有问题!直至今日才知道事情真相的可怜绿帽男怒气勃发。

“嘿嘿,其实是我要他这样做出啦和气气你嘛。”翠幄在一旁得意偷笑,她这也算是在为两人的夫妻生活制造情趣啦。

“你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真是有面子啊!”

“你酸溜溜地嘟囔什么?他不过把我当妹妹而已!”

于是战争爆发。­唇­枪舌剑好不热闹。

微笑着看他们例行的吵架活动,元桑心底有说不出的羡慕。她,似乎不曾感受过这样轻轻松松的相处方式呢。

元桑每到京城必宿于振衣庄分号里,既可节省不必要的住宿开支,又可看看客人的不同喜好以提供相应产品,处理突发事件也方便。

“三娘子,寿春郡王府的请柬。”

元桑接过,颔首让好奇的伙计下去,单独待在厢房里,抚着烫金的帖子出神。

这已经是他第五次送请柬过来了,殷勤得让所有人侧目,也让她不知所措。他到底想怎么样呢?重续前缘吗?那天她已将自己的立场说得清清楚楚,他从不是纠缠不清的人,何苦又如此频繁地来撩拨于她?

或许是上次说得不够清楚?那天他喝醉了,神志不清的——

去一趟吧,就当是最后一面。

差劲的理由。她在心底暗暗耻笑自己,却挡不住再见他一面的致命诱惑。

打开行囊,将一个长方形的木盒取出——这韶华管,就此还丁他吧。不舍地凝视着陪了她六年的随身之物,聘礼还得了,人,怎样才能放下?

宾客似乎只有她一人,所以他接过“礼物”时的动容并没有太多人看见。

“你……”这是什么意思?真的决定与他情断义绝吗?他偏不让她如愿!

“王爷,妾身等着入席呢。”她灿烂一笑,掩住心中波涛汹涌。

宴客的地方是在他其中一位夫人莲步的院落,在场的连三岁的世子琳,总共四人。一顿饭下来,她如坐针毡。

莲步夫人是绝­色­,更难得毫无一点架子,对夫婿恭谨有礼,席间更是向她频频劝酒,好不殷勤——也是这般圆融的女子,才可以在庭院深深中活得自在吧。但是,她一直用暧昧的眼光在她和李成器之间瞟来瞟去是­干­什么?

反倒是他,不参与两个女人间关于服装首饰的谈话,只静静地将儿子抱在怀中喂饭,小心翼翼的动作,慈爱的表情,像是针一般扎进她心中。

早已吃饱的李琳无聊地看着母亲兴高采烈地将自己的衣物首饰抱出来,展示给眼前的阿姨献宝,父王又时不时地偷瞧这个阿姨,同时又心不在焉地把什么东西都往他嘴里塞。

啊,那是汤匙好不好,他吃不下的啦!怎、怎么办?

连忙将小脸埋进宽阔的胸膛中,嘴里嘟哝着:“睡觉觉,睡觉觉……”

“啊,琳儿困了,让妾身带他睡觉去吧。”终于看够了她家王爷第一次展现的魂不守舍,莲步满意地决定走人。

抱过幸运得救的儿子走向门边,她又停了下来,转身送出一个倾国倾城的笑容,问道:“王爷今天歇在这儿吗?那我就派人去同丝纬姐姐说一声了。王爷?王爷?”

“什么?噢——好。”

还未回魂哦,真看不出原来不苟言笑的王爷也是个痴情种呢。她好笑地想着,离开大厅,将空间留给他们。

“你到底什么意思?”那临去秋波让人暗自着恼。

他叫她来,是炫耀他周旋在众姬妾之间,是多么应付自如的吗?

他不答话,优雅地起身,神情无比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往大厅的侧门走去。

她呆呆地望着两人交握的手,忘了愤怒,忘了反抗。这样的温度,这样的触感,是她怀念已久的啊。

直到内堂的格局让她大吃一惊。

这——是所谓的主卧室吗?陈设­精­美自不必说,问题是,这也太小了点吧?张床,一个衣柜,一个梳妆台再加凳子便占去广大部分的空间,剩下的宽度就算让两人并行都有困难,寿春郡王府有那么穷吗?连受宠的夫人都只能挤在这狭小的一隅?那天看为翠幄安排的房间明明比这里大很多啊。莫非他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正胡乱想着,喀喇喇的声音低低响起,梳妆台后的墙壁竞缓缓地移了开来。里面是另一个稍大的房间,床榻枕席桌椅之类,一应俱全。

“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比较偏好与人偷­情­吋的快感,所以才另辟密室——有些人对闺房之乐有异于常人的要求,她也听过,但是李成器怎么看也不像这种人呐。

恍惚间只听他道:“我有妾室五人,每个人的院落里,主卧房都是这般结构。”

这般解释让她了然了些,稍稍定下心,­精­明的头脑随即开始运作,“为什么?你如果不愿与她们同床共枕,大可不将她们收房,何必搞这种花样?”若是只为取信于她,那也太费周折。

他倒是答得一派自然。“做给人看啊。”

“你还需要做给谁看?”

他神秘地笑笑。“很多人。”

是吗?感觉到他不愿再多说什么,她按下问那两位世子来历的冲动。

在心底是信了他的,但为什么她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难懂?

他变了很多,圆滑了。以往谈及不愿回答的问题。他总是绷着个脸来掩饰心中的不知所措,但是现在却成了一种具有压迫­性­的莫测高深。为什么是这样?只因为年龄的成长吗?

“公主,王爷不在里面,请您留步……”

门外的喧闹声惊动了两人,只见李成器衣袖微微一动,墙壁又慢慢合上,一点都瞧不出斧凿的痕迹。

厅堂的门被硬生生踹开,脚步声渐渐趋近。

他忽地拉她坐到床沿,又揽进怀中。

“啧喷啧,皇兄躲在这里风流快活。”含妒的女声响起。

是——安乐公主?元桑一下子分辨出丫这骄纵的口气。

成器也不起身见礼,淡淡地道:“公主有什么事?”

“哟,生气了,本宫坏了你的好事对不对?”安乐说罢吃吃地笑起来,双眼在成器身上不停乱瞟。

身边的男人里,她最想尝的,就是这位寿春郡王,管他什么堂兄堂妹,只要她看得上,谁敢说半个不字?可惜李成器明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偏偏不爱与有血缘的人纠缠不清,勾引了无数次,机关算尽,总是毫无斩获。真是怄!

“公主既然知道,那就请回吧。成器明日再进宫向皇后与您请安。”

他迫不及待想赶人的态度让安乐颇觉意外,以往也不是没有她擅闯进房打扰到他寻欢作乐的先例,就不见他如此惶急,难道有什么古怪?思及此,不禁多看了他怀中女子两眼。

咦?这不是——“元、元三娘!”

还是被她认出来了。始终静默的元桑无奈起身见礼:“小妾参见公七殿下。”

安乐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冷冷说道:“你本事不小,竟然和我皇兄勾搭上了。”

元桑还未答话,成器倒先开了口:“元三娘子是到府里来替成器房里那几个贱妾量身裁衣的。”

“是吗?裁着裁着就上了你的床?”可气!连这样的低贱生意人他都要,就是不肯和她!

李成器被她的措辞惹恼——没有人可以让桑受委屈! “这是成器的家事,恐怕还轮不到公主过问,天­色­不早,公主请回。”

安乐平日里受尽尊崇,就算当皇上的爹都要让她三分,哪里受过这等无礼的对待,但眼见成器神­色­森冷,一时竟只想离开,走了几步又觉得一下子就离开太没面子,于是走到元桑跟前,­阴­森森地撂下狠话:“你走着瞧!”说完“噔噔噔”冲出房间,一众守候在外的宫女太监以及莲步也忙不迭追地赶了去。

最后剩下两人相对。

沉默良久,元桑开口问道:“她也是‘很多人’之一吗?”

成器不置可否,说道:“她被宠坏了,只要她想,什么惊世骇俗的事都做得出来。”

她了解他话中的意思。安乐公主看成器的眼神,很不一般。

“此时恐怕不易善了,她是睚眦必报的人,你回振衣庄恐怕不太好,不如……先在这里住几日?”

他的殷切昭示了他想提供的,并不仅仅是一个暂时的避难所而已。可她还没准备好,还有许多的不确定。

“躲又能躲多久呢?”安乐是当今帝后最宠的孩子,在废太子伏诛后甚至有被立为皇太女的传闻,可谓权势滔天,他虽贵为郡王,对于这样一个主儿,恐怕也是无计可施的吧。

“不会太久的。相信我,不会了。”他笃定的回答让她惊讶,深思的表情似乎在……暗示什么?

她承认好奇心被挑起。“……好吧。

她就这样住了下来,明着为了躲避可能的灾祸,暗地却是抛不开心中的牵念。

隔日醒来,管事说他留了话,有事找他就到书房。转达时,老人家似乎允满惊讶——书房重地,被获准进入的人极少,不经通报就可随意出入的更是仅此一例,这位三娘子,到底是什么身份?

元桑却不知这些,左右无事。便晃进了他的书房。他正伏案疾书,看见她来,抬头笑了笑,又低下头去。

她四下看看,从书柜上随意取了书来翻阅。

接下来室内一片寂静,融洽的气氛却像是……却像是共同生活了许多年才形成的某种默契。

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不经意一瞥,却看见桌上纸镇下几着本账册。

她微微好奇。王爷需要自己管账吗?随手取过翻看,看见一个熟悉的标志。

“这是‘阿堵’的账本?!”

她诧异不已,随着大唐商业日渐繁荣,南来北往大笔银钱随身携带不便,经手钱货负责托运转账的商家应运而生,号日“飞钱”,而“阿堵”便是现下大唐信誉最好、规模最大的“飞钱”庄。

李成器本来在凝神思索着什么,听见讶异的询问,才注意她手中所拿的册子,眼中明显地滑过懊恼。

“振衣庄的飞钱生意,都是你在做?”元桑完全不敢置信。“阿堵”给予的一切优先优惠,莫非也都出自他的授意?

看来也瞒不下去了。“我只是负责出钱,经营则交给旁人去管。”

元桑点头,“阿堵”的主事者与她有过几面之缘,是个豪爽诚恳之人。但是——

“你要赚这么多钱­干­什么?”凭他的封地出产的钱粮,八辈子吃喝都不用愁,还用得着另辟门路吗?那么……“难道是你要用钱,却怕人知道?”

他笑叹:“三娘子果然名不虚传。”

言下之意,就是说猜对咯?他要做什么?猛然想起昨晚他说过不需要躲避太久——倏地双目圆瞠,“你不会是要……图谋大位?”

他不语,脸­色­凝重。

那,是默认?“天哪!你、你怎么敢去冒这种险?你疯啦?”他这是在玩命!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他凄然一笑,凉意直透她心底,“我受够了虎狼环伺的日子,我受够了对那两母女装出面首似的涎笑!我不要像老头一样只能拼命地装死装乖整日尸位素餐,智计韬略,我比他不知道强多少。为什么不能得到更好的位置!”他猖狂地笑着,眼中的嗜血光芒让人毛骨悚然,“况且,”激愤的脸­色­忽变而邪气十足,“我苦心布了六年的局,你说胜算有多少?”

她下意识往后退步,终了明白为什么会觉得他与以前大不相同。

清心寡欲,总烦恼世人太过瞩目的刘濯已经早不在人世,现在的他,满心怨怼,只为自己的企图心而活。人总是会变的,这样的他或许更适合在皇家生存。但她就是忍不住感到害怕,忍不住全身战抖。

“你不是以前的刘濯了……”

“那又怎样?我过我想要的生活,我为此而努力。我活得很好,并且还会更好!”他傲然道,忽略掉只有自己才听得出的心虚。

八陌上桑

她仍在王府住着,突然间听闻这样一桩惊天密谋,主谋还曾经是她最亲密的人,饶是元桑经过不少大风大浪,也不禁乱了方寸。她不知自己该怎样做,只能消极地躲在这里,等着看最后的结局。像是有默契似的,这几日他二人未曾碰面。这样也好,见了面反倒不知该如何相对。

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总可以听见幽咽的笛声在不远处响起,音韵往往以焦虑不安开始,到收尾的时候,则每每显得心平气和——他说他的笛只是“器”,照现在这种情况看来,却也不尽然。这样的想法是元桑在寝食难安的日子里,最重要的慰藉;也许他的野心,并不如口上所说的那样强烈。

清静的日子是过不久的。这日午后,莲步带着四个女子来到她暂居的厢房。看她们的装束就能明白,这些就是他“名义上”的姬妾。果然个个姿容出­色­,元桑虽不至于自惭形秽,却也无法勉强自己表现出高兴的样子。

“几位夫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众女脸­色­颇为不善,站定之后,只听莲步冷声说道:“请跟我们来。”随即便与其余女子一齐转身带路。

这是怎么回事?兴师问罪吗?元桑戏谑地轻哂。也罢,反正闲在这里容易胡思乱想,看看她们要­干­什么也好。

跟着她们穿过宅邸后方的一片小树林,一栋简朴的木屋呈现在眼前。与四周的清幽环境映衬之下,这里不像是王府后院,反而似逸士隐居之地。

正自疑惑间,莲步的声音响起:“这是王爷的屋子,进去看看吧。”然后她走在前头,轻轻推开了门。

屋内纤尘不染,所有的器用都是最简单的,看得出屋主在努力过最朴素的生活。而就因为这种朴素,使得横悬在墙上的四个人字显得分外张扬。

“无思桑葚”

“三娘子看到这幅字想起了什么?”

她偏头想了想,终于记起了觉得熟悉的理由。

“氓?”

莲步颔首,曼声吟出《诗经。氓》中的诗句:“‘予嗟鸠兮:无食桑葚;予嗟女兮,无与士耽。’我看到后第一个反应与三娘子相同,以为不过是劝诫我等不要存非分之想。但又觉得奇怪,这地方咱们姐妹总共来过的次数用十个手指头都数得清,他又何必将之悬挂于此?当我听闻二娘子闺名,方才知道,原来爷要劝诫的,不是我们,是他自己。”

“无思桑葚……”是吗?无思桑“甚”?

莲步缓缓说道:“每年四五月,爷总要在这里独居个把月,非有十万火急的事,不得擅入。”

四五月,四五月,不正是琼花盛开的时候?

是啊,栖灵山上的琼花,似乎也因为寒食那日他们的相遇而开得分外艳丽……他就站在湖边,冷着一张脸与世隔绝,而她管不住自己地跑过去,终于承接下今生所见的一抹最美笑颜……

不用太大,也不用太华丽,我喜欢简简单单就好。

这就是她问他对于自己在扬州新居设想时的回答。那时他的梦想纯粹而动人。

环顾四周,现在,他是在以这种方式实现原定计划吗?

或许,他并不如她想象般的心思大变,他只是在努力地活出自己来而已,至少这一点,未曾改变。

蓦地生出一股冲动,想要见他!就是现在!

视线模糊中,莲步挡住她踉跄的脚步。

“我们不是王爷的说客,专程来帮他挽回你的心。所以请等我们把话讲完,再走不迟。”

“不,我……”身旁一个女子按在她肋下稍一用劲,酸麻感立时席卷而来,随即被“扶”到椅子上坐好。

“相信爷略约提过,我们与他并无夫妻之实。”莲步说得坦然,“不瞒您说,咱们姐妹几个在未进王府之前,多少都有些伤心事,承蒙爷不弃收容,我等心中自是感激。爷少年英俊,兼之雄才伟略,朝夕相对之下。说大家不动心是骗人的。就算我与丝纬妹妹是残花败柳之身,别的三位可是地地道道的黄花闺女,但无论怎样明示暗示,他始终都是淡然以待,一句抱歉之外,什么都没有了。本来以为是我等姿­色­入不了王爷的眼,但‘无思桑葚’这四个字摆在这里,见到三娘子你之后,

我们心中也有了数——就算再来千万个女子,爷心中还是只有您一人。三娘子,这样重情义的男子世间少有,您好大的福气!“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艳羡。

“是吗一我何德何能……”她嘴里兀自不确定地喃喃着,颊上却已无意识勾起一个笑涡,心头情潮翻涌,一阵阵甜蜜袭仁。他,竟也是始终此心未改呵。

看她这副女儿娇态,哪里还有半点商场女杰的风范?莲步暗自叹厂口气,硬起心肠说到正题:“但是您或许不知道,你的存在已经对很多人产生了困扰。我不是说我们几个。而是——更深更广的牵扯。”

“你是说……”莲步的神情让她知道两人想到的是同一件事,心中又升起淡淡的失落感——她以为,这件事是很隐密的,但显然她们所知比她远来得多。

“三娘子也曾多次入宫,应该知道韦皇后和公主等人手中的权柄足以遮天蔽日,呼风唤雨。她们不会甘于一直在幕后­操­纵今上,武后前鉴不远,一旦她们觑准时机发动,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爷素怀鸿鹄之志,一心振兴大唐,六年下来,已在暗中培植了极大的力量。只待到时振臂一呼,天下必属他无疑。”

元桑面尤表情,心中却暗自惊悚:他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只消六年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布局,在民间当个凡夫俗子,真太过辱没了他吧?

“我们都或多或少地帮爷做过事,对现在的情势也略知一二,她们母女,恐怕不日便要动手。在爷的巧妙伪装之下,韦后派人严加提防的一直都是临淄王,对爷反倒是十二万个放心,届时力挽狂澜,中兴大唐,就全系于他一人身上了!”说到这里,莲步等神­色­慨然,颇有不让须眉之姿。

元桑只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很渺小很渺小。她从来不懂什么政治,结交达官显贵只是为依附强硬靠山。不必再被皇甫仲擎之流欺辱而已,而现在她们竟突然说,和她拜过堂、洞过房的男子,会是下一任天子的必然人选?好高好高的位置啊,她想破脑袋都不可能料到的事情,竟成了现实摆在眼前。

怎么办?

茫然看着眼前的五位佳人,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陷入这样复杂的境地。

“你们到底要对我说什么?”

莲步与其余女子交换个眼­色­,五人毫无预兆地一齐跪下,齐声道:“我等冒昧,还请您务必离开爷的身边。”

元桑提心吊胆了许久,听她们说出目的,绷紧的神经反倒松弛下来,“因为我配不上他吗?”她与未来皇帝?莫说旁人,自己也觉得不配啊。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莲步急忙解释,“实在是自从您出现以后,爷心绪大乱,每日里不是呆坐,就是吹笛,就连原本不沾的酒也成了随身之物。这几天更不知道已经把多少来商议计划的得力助手拒之门外,耽误了多少时间!爷是要成大事的人,决不能因儿女私情误了千秋功业!再说了,您自己也有一番事业要做,跟了爷,等他即位之时,您定会正位中宫,便再也走不出大明宫那一隅之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应付着那些命­妇­宫人,您受得了吗?”

莲步的话,字字切中她的要害。

她与他本就已不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勉强在一起,就是幸福吗?有许多事情,不是一句互相喜爱就能解决的……她不想妨碍他的光明前途,也同样不想被他束缚在深宫内苑,走了反倒­干­净——不对,不对,只听她们片面之词怎么就能肯定他一定会起事成功?万一失败,就不是流放边陲那么容易的事了,会抄家,会族洙……如果是这样的危难,她怎么能够轻言离去?

“你们先起来,让我再想想吧。”重重揉着眉心,不让人发现她的决定——

共忧患,不同安乐!

“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那毒饼是贱内亲眼看着皇后和安乐公主掺了药进去的。”

“狗急跳墙了。”连弑君这么蠢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还突然间颁下了册立皇太子的诏令,谁都会起疑心。

“咱们是不是现在就动手?”

“不急,丧都还没发,没有足够的理由。”

“那……”

“先通知所有人做好准备,等韦氏以为大局都在掌控中,再攻她个措手不及。”

“是。那……要通知钟绍京吗?”

“当然,”李成器冷冷地看了对方一眼,像是奇怪他为什么会问这么蠢的问题,“他是禁苑总监,宫中情形他最清楚。”

“是,是。”说话者被瞧得心惊,点头如捣蒜。

在场诸人都知道,上次老钟不小心向振衣庄的老板泄露王爷的行踪,王爷一连三个秘密聚会都没找他,把他吓个半死。现在看来是没事了。

据说那元三娘子最近一直住在王府里不曾出门半步,王爷最近老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振衣庄在京城的店铺也一直有寿春郡王的人负责守护,看来这两人的关系——是非同寻常的香艳哪。

王孙贵族自风流,连眼前这位也不能免俗。不过这可不关他们的事,做人家臣子的,只要学会墙头草的工夫就可以了。所以眼见韦氏一族长不了,大家就很有先见之明地暗地里投效了寿春王,改朝换代之后,仍旧是忠臣一名。

再部署了一下与万骑将官的联络方式,众人纷纷告辞,通过密道离开。

李成器抚着手中的韶华管,脑中又浮现出一张时刻困扰他的容颜。

你不是以前的刘濯了。她说这话时满脸失望,看得他心中剧恸。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二日后,韦后为暴毙的中宗发丧,扶持年幼的太子重冒即位,自立为皇太后,临朝摄政。为安定李氏宗族,晋封寿春郡王成器为宋王,嗣雍王守礼王。韦氏一族执掌的大军重兵把守京师,在朝的官员们,连在路上喘口气都得先看看周围有没有人跟踪。

临淄王的宅邸被严密监控着,没人关注的宋王宅内则有一­干­人等在暗地里加紧谋划。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势下,元桑的置酒相邀是惟一令成器感到高兴的事。

酒过三巡,僵滞的气氛渐渐散开,看她笑靥如花,自若地说着她这几年来发生的大小事件,成器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消除了,觉得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他是四处奔波的都料匠刘濯,她是守着家业却渴望到外面走走看看的早熟小姑娘……

“然后大家就开始传你……呃,人尽可夫?”他憋着笑,宠溺地看她一脸不爽。

“是啊,扶风那个家伙不甘心栽在我手上,竟然设下这么恶毒的陷阱陷害我!”想到当时的状况,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但根据翠幄的说法,她相公应该是二午呆头鹅型的人物,怎么耍得出这种花招?”

元桑想着二人的相处方式,忍不住轻笑,“那小子平时聪明绝顶,见了翠幄却连句话都说不清,所谓一物降一物,大概就是如此了。”

“是啊,姻缘两字,委实深不可测。”他定定地看她,话中有话。

她已无意逃避这个话题。“有些人是一辈子的缘分,有些人就只能是……过客的。”

“我们可以是前者的,只要你留下来,在我身边。”他一把抓过她的手,急急保证。

“我在你身边做什么?”她挣开钳制,缓缓将两人酒杯斟满,徐徐问道。

“做什么都可以!你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她不再排拒的反应教他欣喜若狂。

可惜啊,一旦她被绑在他身边,就做不了任何她喜欢的事情了。“你我都不是当年的那对男女了,我有我的世界,你有你的天地。”

“我的一切,都与你分享!一旦我即位,你就是皇后,就我们两个待在宫里厮守到老,那时我们无需顾虑任何人,任何事,再也没有任何理由让我们分开!”他兴奋地描述着二人的未来,河山在握,佳人相伴——他的人生,于是完美到极至。

“京城内外都是韦后的人,对于那个计划,你真的那么笃定?”佯装不经意地,她带出正题,手中的筷子微微颤动着。

美好的向往加上酒­精­的作用使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热切与她的冷静形成多大的反差,一心一意只想让她相信自己可以给她提供最好的生活。

“非常笃定!宫中我有内应,万骑军的将领愿效死力,城外驻扎的诸府兵本来就持观望态度,我派去劝说他们的人威望素著,就算不能争取过来,至少也绝对会两不相帮,还有……”

“好了,我信你。”伸出素手掩住他的满腔踌躇——他做事一向三思而后行,知道这次依然如故,这就够了。再多,就不是她该听的事。

他低头受宠若惊地看着­唇­上的纤细柔荑,一时失了神——自从重逢以来,这还是她的第一次主动触碰,这表示,她愿意与他重新来过吗?

“你——”他张嘴欲确认她的心意,指掌感觉到的­唇­瓣嚅动却让她全身一震——

好、好暧昧的情形。

她欲抽回,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握在掌心捉住不放。

“你还要逃避什么?我们已经浪费了整整六年。你的寻找,我的煎熬,难道还换不来一个机会吗?六年过去了,我和你自然都变了很多,横生了许多困扰。如果你只是担心我的未来还不够稳定,现在应该可以消除顾虑了。你有什么别的心结,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说出来,我就不信,当今天下还有我们俩解决不了的事,”说到后来,豪气顿生,只觉得天地俱在掌握,无所不能。

她深深凝视着眼前意气风发的男子。

这般睥睨天下的雄视之姿啊,是以往埋首画图的刘濯怎么也不会有的。

或许,帝王之路才是他最适合的归宿吧,他合该在金銮殿上南向而坐,将大唐引领进太平盛世的灿烂辉煌。

而,母仪天下却不是她要的。她要的是一个伴侣,不必时时刻刻总在眼前,但能听她倾诉,让她轻松,放她游走各地,闯自己的天下。

就算是她奢求她挑剔她自私吧,她不要自己的婚姻有一丝勉强,即使放弃所有从此隐姓埋名地躲避他也在所不惜。

“桑,怎样?”她许久的沉默惹得他又开始心慌。

暂且甩开思绪,她扬起一抹笑容。“好。我不逃。”她只是要永远退出而已。

“太好了!”他大喜过望,迟疑了下,终于一把将她揽人怀中,感受着这魂牵梦萦的亲密。

六年,六年了。他死寂的心,终于又活了过来。就算倾尽所有去换这一刻,也物超所值!

她待在他怀里,想起了两人上一回的相拥,结局也是一般的别离。

抬头,一点点勾勒着他无懈可击的五官,暗自烙在心中,往后的岁月,她凭记忆足可支撑。

“江山美人,或可得兼。妾非蒲柳弱质,难驻宫闱,是以求去,郎君勿念。君但珍重,早成霸业,泽及万民。妾身在草野,当每日焚香祈告,祝君康健,福寿延绵。”

“王爷,万事俱备,只等您一声令下。”

李成器捏紧已默念一整天的信笺,决然道:“你们去找临淄王请他主持大局,不要透露关于本王的半个字,‘阿堵’那边的人全数按兵不动,如果人手不够,就去找……太平公主共同起事。”

众人面面相觑,确定自己没听错后,一个个大惊失­色­。

“王爷,您不是在开玩笑吧?”让临淄王统兵就意味着将到手的皇位拱手相让,让太平公主参与进来只会使之后的情势更加复杂,王爷莫不是太过激动以至于神志不清了?

他冷下脸,沉声道:“照我说的去做。”

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的一众­精­英噤若寒蝉。

王爷必不会让天下人失望,如此决定,定然有更­精­妙的后着!这般一想,大伙儿心中轻松很多,吩配完任务,分头进行去了。

李成器目送转身而去的一道道背影,心中明白,杀戮,将在今夜开始。

但这已经不关他的事了。

夺取江山,只是手段而已。既然她不爱,他就不去做了。就这么简单。

当务之急,只是将那个一声不响跑掉的女人找出来。

再看一眼她的留书,他自信地笑了,找个人,对他而言真的不难。

但是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一找,竟又是长长的三年。

“元典药,陛下传您过去服侍。”宫女甲充满妒意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一句口谕传得不甘不愿。哼,陛下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宫里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看不上,偏偏垂青眼前这长相平凡、年纪又大的,才几个时辰没见就急得像什么似的到处找人。

元桑应了声是,端起刚调制好的赤箭粉,举步走出药房,对显而易见的敌意竟是视若无睹。

这种眼神姿态,她早已习惯了,心底反而庆幸元三娘子在后宫中的知名度不算太高,当年讨伐韦氏的屠杀中又将一千近侍诛灭殆尽,使得她有惊无险地混了进来,至今未被拆穿。

走在回廊上,远远地看见两道身影走来,她停下脚步,脸上带着难得的轻松笑意。

“见过两位人人。”

王琚和李宜得一如既往地面面相觑半晌。

你说。李宜得以眼神示意。

不行。上次是我回的,这次轮到你了。王琚一派坦然。

是吗?上次是你?

当然。我还会骗你不成?

哦。

李宜得搔了搔头,清了清嗓子,看了看四周,蘑菇了半天终于说道:“呃……免礼。”

真是,什么跟什么嘛,这女人明明是他的主母,又有钱得要死,再不济也是他身边这位名义上的妻子,却偏偏不安分地跑到这里当个逢人就施礼的小女官。

啧,谁受得起啊。

“谢李人人。”她施施然站起,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魁梧汉子一脸的不自在。当时离开扬州后,宜得便回了老家潞州侍奉老母,因缘际会竟得到当时担任潞州别驾的今上赏识,带回长安随侍左右。当然,他与故主也并未断线。

“皇上又传召你了?”王琚相比之下镇定的多,平静地发问,眼底的关心却微微流泻出来。

“是啊。”圣眷正隆,在别人看来是多大的荣耀,对她而言也不失为达成目标的良好机缘,但过分的关注从毫无感觉却又无法反抗的人那儿传来,总让人有些无奈。

王琚皱起眉。“你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的。”当初谁都没料到皇帝会对她感兴趣,但就有这么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现在皇帝或许还觉得她的种种回避是故意增加狩猎难度的新鲜游戏,再久一点,恐怕就没什么耐­性­了。一个风流君主,纵然还未掌握实权,对付个不听话的小宫女却足够足够。

“我会小心。”浑没将二人的担忧放在心上,元桑好整以暇。

王琚看得心头着恼。“你小心他可不会小心!到时候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和宜得会帮我,不是吗?”她转过头去看向宜得,直到他被期盼的眼神压迫得不得不点头。

“你就不能放弃你那极可能只是徒劳的计划?”

“不行。”她眺望不远处的雄伟宫阙——当年若不是她不辞而别,现在那里的主人,该是他吧,“欠他的,我一定要还。”

“你不欠他!他明明心甘情愿。若是真在意那位置,两年来,‘阿堵’的人怎么会停下所有对地方官吏的笼络计划,把整个大唐的角落落都翻了个遍就为找你?”

“他……总会有他的理由的。”她摇摇头,甩去那张不时浮现的面容。梦里,这张面容上总是配着一双鹰隼般的眼,其中的掠夺意味,一改往日平和。

其实这样的表情她只见过一次,更多时候,他看起来是温和无害的,但偏偏就这张表情记得最深最沉。也许越排斥的东西,存在感就越鲜明吧。

临阵换将的原因,除了他自己之外没人清楚。不管是怕她走漏了消息也好,真的如王琚所说是为找她也好,自己终是拖了他的后腿。

所以,她必须还,还他一个天下。

李宜得突然用手拐了王琚——下。三人的对话暂停。

他们在纜­乳­芟峦A艄久已经引来了远处宫人的注意,自以为不着痕迹的,一伙好事之徒以扫把、抹布为掩护,过来偷听究竟。

“元姑娘,这是小可的一点心意,区区小礼,不成敬意,还盼您在皇上面前多美言几句。”只见王琚端正刚毅的脸一变而为獐头鼠目状,涎着脸对元桑谄笑,从衣袖里取出个檀香木的盒子。

去!又一个趋炎附势的!众人既感扫兴,又忍不住心中嫉妒,丢下几枚白眼后扫荡别处去了。

在二人憋笑的注视之下,王琚又神速变回原来脸­色­,继续凛然说道:“总归你是不放弃了?”

“琚,我以为你会帮我。”

“我放下所有的事混到皇帝身边取得他的信任,为你保驾,你还要我怎么帮?直接弑了君好让‘他’即位吗?可以。如果这样就能把他拱上皇位了却你的心愿,我­干­!问题是‘他’那边从来没一点动作,他甚至不知道你在这里,你怎么实现预期中的里应外合!我真想不通,为什么你这么聪明的一个女子只要遇上跟他有关的事总是那么糊涂呢?”

没有一点动作吗?那为什么一直没将宜得撤回?她没有反驳,只静静地盯着托盘中的药膳。“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不会就此放弃。”

王琚一向知道她可以坚定到什么地步,眼下自己是怎样也劝不服她了。但这次,她的冷静与笃定让他没来由一阵心惊。

不行,他必须想办法阻止。

“怎么这么慢?”李隆基搁下御笔,上前去接元桑手中的托盘。

“第一回分量没调好,所以奴婢又重新做了一次。”她巧妙地避开他伸过来的手,径自将托盘摆在桌上,端出其中的药盅,用银针测试无毒后,退到一边。垂手而立。

赤箭粉是如今长安贵胄中非常流行的滋补品,由太平公主带动风潮,人人效法。连皇帝也不能免俗地派人去公主府请教调制方法。而元桑就是那个被信任地委以重任的典药女官,她的活儿很轻松,只要早晚进一盅赤箭粉就成,但皇帝异常的关注让她清闲的生活平添不少困扰。

李隆基看着她纤弱的身影,没有动作。

这个女子貌非绝­色­,年非豆蔻,身非尊贵,也从未明里暗坚迎合于他——那些手段,他可是了如指掌。但自从在某次飨宴卜接过她恰巧拾起的随身玉佩,自己的目光总会在不经意间搜寻,那样一股难得的沉静气质,竟比倾城佳丽还让人不忍移开视线。

他想,他又被人迷住了,还不确定是否与以往的任何一次情动有其区别,至少现下,他不愿将她放掉。

“这些事你大可以让别人做,桑儿。”虽然只大了她两岁,他却总喜欢这么唤——既然她不愿亲近自己,那么就主动亲近她好了。

这个拿­肉­麻当有趣的风流鬼!元桑用尽自己所有的忍耐力才没­鸡­皮疙瘩爬满全身的状况不被他发现,心中第一万次想着,如果他的身份只是她的小叔,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打扁他的头。

“这是奴婢分内的事。”

“你知道,你可以不做这些的,只要你——”下一刻,他愕然看着自己被狠狠甩开的手。

“皇上您逾矩了,奴婢不敢痴心妄想。”她防备地倒退两步——类似的暗示以前有过,但如此明显的身体接触,却是头一遭。年轻人的耐­性­果然有限。

初时的恼怒过后,李隆基判断她刚才反­射­­性­的举动只是过于惶恐所致,于是悠然笑道:“朕准你痴心妄想还不成吗?朕喜欢你,你该知道的。”

元桑看着眼前这张英挺贵气的脸,心中其实没有太多的责怪。这样的出身,这样的条件,大约是自愿委身的例子太多了,才会让他习惯­性­地以自己的好恶来决定是否接纳一个女子而没考虑过被拒的可能。他没有用自己手中的权势来要挟炫耀,已经很不容易了。冲着这一点,她决定不再跟他打马虎眼。

“承蒙皇上厚爱,奴婢受宠若惊,但奴婢真的对皇上没有丝毫非分之想。”

李隆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她她,说不喜欢他?竟然会有女人不喜欢他?他一表人材风度翩翩,遍涉经籍弓马娴熟,又是堂堂大唐国君,连他自己每天早上起来照镜子时都忍不住感叹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男人,今天竟然有一个女人说不喜欢他?

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你——嫌朕哪里不好?”

“奴婢不敢。”

“你——不会跟朕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吧?”

“奴婢不敢。”

怪了,那还有什么?莫非是——

“你——已经有心上人?”

她不语。

他当然懂这意味着什么。沉默了一下,随即又不死心地说道:“你进了宫,便再也不可能与他在一起。所以朕还有机会,对吧?”

她正­色­看他,缓缓地说:“奴婢只有一颗心。”

这样硬梆梆的回绝让李隆基感到难堪,身为一国之君的自尊冒上头来。

一双人手猛然将元桑的双臂箍起,她的挣扎抵不过男子的气力。“皇上,请您白重。”声音中已有些惊慌。

“你是第一个拒绝朕的女人,所以小心了,朕对你是志在必得!”

门外的嘈杂声打破了两人的对峙。

“你这小子切莫乱闯,皇上在里边。”是宜得的声音!天哪,难道他一直就在门外值守?

“皇上?咱们大唐有皇上吗?我怎么只听说过太上皇和太平公主?皇上又是­干­什么的?”王琚连这种大逆不道的活都说得出来,看来是豁了出去要来救她。好小子,把皇帝的­性­格摸得很透嘛。

二人的对话果然引起李隆基的注意,他锁起了眉头,松开两手坐回位置,整了整衣冠,对外边喊道:“是谁在那更喧哗?都给朕进来!”

王琚与李宜得推门而人,扫了衣衫还算整齐的她一眼,心中略定,躬身对李隆基下跪施礼。

“奴婢告退。”她福了福身便往门外走,却听背后李隆基说:“你再好好考虑考虑,一个不如朕的山野村夫,值得你如此忠贞?”

她不答,恍若未闻地脚步不停。脸上却挂着奇特的笑容,像骄傲,像怀念。

不如你吗?恐怕未必吧。

九钟鼎山林

宋王府。

“未央花草通幽径,欹枕钗横夜未明。太液池旁传风露,扶摇赤箭上青冥……啧啧,宜得,不要告诉我,你死活不肯离开皇宫就是为了写这种乱七八糟的歪诗来娱乐本王的视听。”李成器随手把纸张扔在一边,冷冷地注视着涔涔汗下的部属。

李宜得只能在心中暗自叫苦。如果不是元桑那个要命的女人以死相胁不准他说出行踪,他犯得着待在宫里弄得两面不是人吗?说到底,他们一个个的都吃定了他心软讲义气,真是狠心!

“怎么,哑巴了?”看他傻头傻脑的样子,能在三郎身边潜伏这么久没被识破,真是侥天之幸。

“不是,您误会了,这首诗是宫里无聊文人写的,咏的是皇上最近迷上了为他调制赤箭粉的一个宫女,宠幸有加,眼看着那宫女就要封妃册嫔了。”这是王琚教他背的,应该没错吧。

“我说过,我不会再管宫里的事了。”更何况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是咱们李将军也看上了那个宫女,求我向皇上关说来了?”抛开了勾心斗角处心积虑的钻营谋划之后,他心中除了元桑外再无挂碍,平常说话的口气也轻松了许多。

就是这样才难以招架啊,李宜得额头上又流了一串汗珠,爷现在惯会讲些带刺的话来挤兑于他,常常弄得他欲哭无泪,据说这是对亲近之人才展现的“亲切”,那他不想享受这种殊荣,行不行啊?

不过,今天可该轮到他看他失态的样子了。李宜得暗自得意。只消他说一句话,保管他目瞪口呆,惊惶失措——

“那宫女的名字,叫做元桑。”

预期中的暴跳如雷或者欣喜若狂并未出现,一炷香时间的沉寂后,成器轻轻开口:“李宜得,从今以后,你每天都给我把皮绷得紧一点。”知情不报,他该死了。

李宜得只觉寒风阵阵从后领灌进。然后又听他­阴­森森地说道:“伟大的李将军,现在,您可以将所知道的事情透露一点给区区在下吗?我正洗耳恭听。”

“我、我说,我全说。”拜托不要再赏赐那种媲美万年寒冰的眼神了好不好?他是真的害怕啊。“那天她突然来找我……”

该死的女人!

李成器面无表情地坐在木屋外的凉亭里,心中不停地咒骂。

这是他第一次兴起要杀了她的冲动,她最好祈祷也是最后一回。

她以为她是谁?因为莫名其妙的愧疚和责任感,就可以不经同意地替他决定未来,突然间跑得无影无踪去施行她那愚蠢的伟大计划,却不顾别人愿不愿按着她拟定的方向走,然后让他没头苍蝇似的全国找人?这三年,阿堵几乎把大唐的每一寸疆土都翻了过来,绝望得他已经准备将手下的人全赶出国境,把东瀛西域南洋地毯式地搜索个遍。

最可气的是,这些动作她明明都知道,竟然还可以无动于衷地跟小叔子在那里纠缠不清!

从来没想到怎么看怎么­精­明能­干­的她脑子里会装着这么多稻草!早知道这样他才看不上她!他愤愤然地生着闷气。

千金难买早知道啊,另一个声音在心中哀叹。已经陷下去了这么多年,哪里还有自拔之力呢?这种事能说不看上就不看上的吗?

想到这里更觉得窝囊,把太上皇刚送来示好的西域美酒洒它一地来泄愤,一时酒香四溢,让向来酒量甚窄的他微感醺然。

那老头子也不知道发什么疯,当年顺理成章地立了隆基当太产之后,就似乎对他心存愧疚,贡物里有什么奇珍异宝总不忘留他一份。他根本就不希罕,是老头自己拿热脸来贴冷ρi股,就别怪他爱怎么糟踏就怎么糟踏——

“别,别。你不要喝的话就让给我好了,千万别浪费啊。”蓦地传来一个稚­嫩­的童音,接着就有一双小小臂膀从怔愣的他手中夺过酒坛。

等成器回过神来,低下头,发现有个穿着佣人服饰的男孩,非常豪迈地将坛中的酒往肚里灌。

那酒劲足以醉倒一个大人,这孩子是要自戕不成?想也不想地,他夺过坛子,却发现已经见了底。

而那男孩非但没醉倒,反而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大声叹道:“好酒!好酒!”

成器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红扑扑的清秀脸蛋,从神情中确定他仍非常清醒,不得不接受这娃儿酒量比他好上十倍不止的事实。安下了心,才想起自自刚才的诧异,“没人告诉你这里是禁地,没有得到呼唤不得人内吗?”

原来他就是鼎鼎大名的宋王李成器,架子也不是很大嘛。男孩暗自揣度,不是很恭谨地回话道:“我今天才进王府当差,还没来得及听总管说规矩,闻到这股子酒香就过来了。”

成器听了更是诧异,总管训示下人的前庭到这里至少也有一两里地,他怎么可能大老远就闻得到酒香?心中虽然诧异,但他也发现自己竟然对这来历不明的孩子没半分防备的意思,看来久不涉官场商场,警觉­性­真的退化了不少。

那男孩竟也懂得察言观­色­,还没等他开口询问,就自动解惑:“娘说我这喜好是天生的,打小只要方圆五里之内有酒喝,就绝逃不过我的鼻子。”为配合说辞。他滑稽地吸了吸鼻子,言下之意颇为自得。

成器点头表示了解。“你下去吧,以后莫再擅闯此地。”

这回轮到男孩惊讶地瞪大眼。

“你竟然不问我怎么年纪小小就爱喝酒?也不问为什么都没人管我?”别人都是这样的啊,怎么这位王爷反应如此冷淡?

成器微微挑眉。“这是你的事。”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不知怎的,他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竟让男孩觉得非常之失落,遂大声说道:“你不想听,我就偏要告诉你!”

他暗笑。这孩子该比嗣庄和琳儿都年长吧,脾­性­却恁地活泼许多。

只听男孩径自说下去:“叔叔说,自从两岁的时候他恶作剧地喂我喝了口之后,我对酒的热爱就一发不可收拾,不给酒喝就人哭、不肯睡觉、乱流口水,还尿床。最后所有人不得不妥协。”他回忆着从别人那里听来自己的光荣历程,一脸骄傲,“然后在四岁上他们发现我千杯不醉,一个个抢着带我去谈生意,娘大发脾气骂他们无耻,然后就没有人肯带我出去了。”多怀念那段每天都灌到爽的日子,唉,“但是娘还是让我喝的哦,不过她说要喝得有品位,不要是黄汤就灌下去。”

成器莞尔,这家子人,好像都有些奇怪。不过这样有趣的童年,必也是值得怀念的吧。

“于是我就到处找有品位的酒来喝咯,先是在扬州城里,后来就到城外去。”扬州?成器心中一动。他也是从扬州来的?

“……上回我从镇江回来的时候,娘竟然还没有回家。她从来没有这么久不回家的。后来叔叔也走了,说是要到京城去找娘,再后来就是我也到京城了,那里有酒香我就往哪里钻,顺便找娘。”像他今天?混到宋王府来也是因为闻到了许多极品陈酿的味道,“尝了一大堆有品位的酒,也去振衣庄的分号瞧过。就是没看见娘。不过没关系,她说过我们都要自己照顾自已的……”

李成器倏地起身,想伸手去搭他的肩又在半空中停住, “你、你刚才说什么分号?”是他听错了吗?

“振衣庄的分号啊!”他没听说过吗?据说他娘做的生意很有名的,虽然现在她没在管事,但每年分号缴上来的营收还是有增无减,朝廷肯定也分了不少好处。这个王爷怎么这么孤陋寡闻?

“你今年九岁?是振衣庄的少主?元三娘的儿子?你姓元还是姓王?”他近乎贪婪地注视着男孩的面容,那眉眼,那神情……越看越确定自己的猜测。

那女人竟然连这么重要的事都未曾与他说!安的是什么心!重逢之后她从未想过要与他长久?她就觉得他是这么个不值得依靠的人?可恶!

男孩颇觉奇怪,刚才这王爷不是还一副万事不管的样子,现在怎么盘问起了他的出身?不过看他这么着急的分上,就勉强告诉他好了:“你说得都对。不过我不姓元也不姓王,我叫刘晋。”

他的孩子,姓刘。

这个认知将他满腔的怒火灭于无形。

想到她一个­妇­道人家为生计四处奔波,想到她在婚礼上为让老父放心而强颜欢笑,想到她含辛茹苦地把孩子拉扯大还不怕闲话地让他从父姓……刘晋?她一直以为他是晋州人士,对吧?是他从来没有坦诚以对,是他从来没尽到照顾他们的责任,就算她有不对之处。他又有什么生气的立场?

想到这浓浓的柔情和愧疚允塞胸臆,将一脸俨然的刘晋拥入怀小,他低声保证:“我发誓,再也不会让你们呣子离开我了。”

天可怜见,在蹉跎那么多年以后,终于有幸福等在前方,他梦寐以求的一个小小家庭,即将完整——缺的那块,他要会不择手段地将她从宫里挖出来补上!

搂紧了怀小的小人儿,无比温馨。真难想象,自己竞然早有了儿子,这么活泼,这么可爱……浓烈的酒味自胸前的小人身上散发出来,破坏了大部分的抒情氛围。刺激了他已经发酸的鼻子,让他微微蹙眉。“以后不可乱喝酒了,知不知道?”教训自己的亲生骨­肉­,果然特别有成就感。

“为什么?你刚刚还说这是我的事的!”怪人,还乱抱小孩子。

“那不同。刚才你是别人家的小孩;现在,我是你的爹!”

“……爹?”什么跟什么呀,打哪冒出来这么一位?

又与那不死心的皇帝辛苦周旋一天,她疲惫地回到自己休息的房间,关上门,准备沐浴完毕便就寝。

“元典药。”

尖利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把她吓了一大跳。

“哪位?”强自镇定,一边问,一边取出火折就要点灯。

“别点。”那人急声阻止,雌雄莫辨的嗓音更显恐怖。被一只冰凉­干­枯的手抓住了腕部,元桑立时动弹不得。

“你莫做声,我是谁也不重要。”那人压低了音量,“公主命我来传句话——时候已到。明晚之前,她要看到李三郎的尸体。”

元桑心中一凛——太平公主终于按捺不住,决定起兵了吗?

那人继续说道:“听公主说,你与那李三郎有杀父之仇,潜伏宫中就是为了伺机雪恨,你不会因为儿女私情就下不了手吧?”皇帝对典药元桑的迷恋,宫内尽人皆知。

元桑愣了下才知道对方所指为何。她差点忘记当初去学做赤箭粉时为取得公主信任而瞎掰的理由了。

那人却以为她是在踌躇,遂劝说道:“大唐注定还要出一个女皇帝,天命已归太平公主,你只要照她说的去做。,一旦公主登基,你是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当然公主也不是非你不可,如果你临时反悔要和李隆基那臭小子同生共死,哼哼,后天起兵之时,你就好自为之吧!”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响动,那人匆匆放了一小包东西在她身上,便从窗口跃了出去。

元桑堆在黑暗中,陷入沉思。

清晨,天蒙蒙亮,元桑已经端着赤箭粉走在通往寝宫的路上,厚厚的水粉掩不住一夜未眠的疲惫。

在太平公主眼里看到“野心”两个字的时候,她就盘算好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布局。所以才费尽心思在短短的时间内让­精­明的女人相信自己与皇帝不共戴天,才三年在皂帝身边做出若即若离的姿态,她知道总有一天这对姑侄之间会有一场大对决,到时只要他们斗得两败俱伤,坐位就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成器手中,她欠他的,也便还清了。

现在机会到来,只要皇帝一死,再绊倒太平公主。成器就可以顺理成车地坐上皇位。

可是紧要关头,自己却反而迟疑了。不是因为皇帝对她有意思,不是因为他算得上是个明君,只因为他是成器骨­肉­乍亲的躬弟。

她知道,成器恨自己的家人,恨亲生的父亲,但在偶尔提及几个弟弟吋,成器的眼神是温柔的。若他是普通人家的家里,隆基早该唤她一声大嫂的,他还那么年轻,他还有心怀天下的一腔报复,元桑啊元桑,你于心何忍?

不不,她不能心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三年来对自己的告诫,她要做的,本就是凶险万分之事,她不怕死,但没有把江山还他,死也难以瞑目!那几年她纵横商海,看的、暗地里使的狠招还少吗?现在只不过换个场景而已,­干­吗扭扭捏捏起来!对,镇定!镇定!

清晨的宫中,主子们还酣然高卧,下人们忙着洒扫,没有谁注意到她走得异乎寻常地慢,也没有人发现她的手在不停颤抖。更不会有人想到,下一刻她竟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拉进了廊沿尽处的一间小屋。

成……器?她愕然看着­阴­暗屋中暧昧不明的面容,愣愣地做不出半点反应。

他将她手中的托盘放到一旁的小几上,炽热的眼却目不转睛凝视着她似乎没有丝毫变化的素净面容。三年了,他辛苦找寻杳无音信心急如焚,以为听到了她的脚步声而从梦中惊醒了不知道多少回,她竟然就在离宋王府不过咫尺的皇宫内苑里没事人似的过着日子,她怎能

如此狠心?

但是他又能拿她怎么办?望着这任­性­女人犹是怔仲的荏弱神情,他一句重话都不忍说出口。重逢的喜悦盖过了一切相思怨怼,许是上辈子就结下的纠缠吧,他认栽!

长叹口气,用一记深吻作为最严厉也最甜蜜的惩罚。

说来可笑,孩子都已经九岁了,两人之间的亲密竟少得像是不曾有过,仅来自对方的经验让这个吻这么炽烈,又这么生涩!

但无妨的,没有人会懂,更没有人会笑,有情天地中,霎吋只剩他俩,缠绵绸缪……

天旋地转的感觉过后,两人偎依在一起调整气息。枕着他宽阔的胸膛,虽仍贪看那熟悉的容颜,元桑的理智终是一点点回来了。

“宜得告诉你的?”不是该锦衣玉食的吗?他怎会瘦了这么多?

“他早该说的。”所以天杀的李宜得最好确定自己的烂命够硬,“不过现在也不算晚。我这就带你回去。”他拥着她就要往外走。

她在沉思间随他走了两三步,终于挣开怀抱,极轻极坚定地吐出,个字:“不。”

固执的模样看得他心头火起。“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你一定知道我与当今皇上当年争让太子之位的事,我以为我的立场早巳表示得明明白白,你处心积虑去争取一个我根本就不想要的东西有什么意义?你日复一日待在宫里却根本无从下手有什么意义?”

“我只知道,你是在我走之后才放弃那个计划的,我不走,今天登上大宝的会是你。是我阻挡了你的宏图伟业,我不惯欠人任何东西,我有责任把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奉还。”不想要?恐怕是当着她的面才这么说的吧。

责任,又是责任!她哪来这么多该死的责任感!这种论调他已在宜得那听过一次,现在她亲口说出,更让他觉得荒谬。“你以为你走了之后我为何就放弃计划?怕你走漏了风声吗?”

“难道不是7”他直勾勾的视线逼得她偏过头去掩饰心虚。其实在心底,她也猜不是这么简单。

他无力地叹息。果然是这种反应。女人为什么总是口是心非?虽然这样的桑……也很可爱。“当然不是怕你告密。如果我有防你之心,你根本就走不出五正宅。”天知道他有多后悔没派人跟着她!

“那你——”

“嘘,听我慢慢说。”双手抚上她饱满的红­唇­,惹来一片绯红脸­色­,他怔怔地看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正­色­道:“我不是完全没有野心的圣人,如果可以得到江山,我不会坐失良机。老实说,我现在还会不时地想,如果当时是我起兵讨灭韦氏,我不会让姑母有把持朝政

的机会,我会比三郎做得更好……最称心快意的事,莫过于江山与你,两者得兼。但你的信上明明白白地说了,不让须眉的元三娘子不应该也不愿意老死在深宫中,就算有我完全忠贞的对待,这一方狭窄天地,还是不够你呼吸。我们俩要一起走下去,就必须有一个人让

步。你狡诈地走了,只能是剩下的我面对选择。“说到这里,开始有些怀疑自己对她的在乎比她的多,不过这又何妨?当年他们也不是同时喜欢上对方的。情之一字,何时存在着绝对的公平呢?

“你走后,我关在房里想了整整一天。我想象自己选择不同道路后的不同人生,最后发现,有你在旁,我每天粗茶淡饭也是心甘情愿,遗憾会有,但更多的是快乐;没有你,纵我拥有锦绣河山纵听天下人每日山呼万岁,这里,”他拉过她的手轻轻按在心口,“还是空的。那样的我……得不偿失,你可否明白?”

她感到自己的呼吸停滞了,真挚而温柔的倾诉让她无地自容,这才是他真正的想法,这才是他放弃唾手可得皇位的真正理由?他向他们的感情让步,他割舍了寻常人最难割舍的滔天权势。她呢?她做了什么?不负责任地逃离,妄白揣度地谋划着­阴­险狡诈的伎俩,还自以为可以

云淡风轻,与他两不相欠,王琚说她糊涂,何止糊涂,简苴是差劲,好差劲!一声哽咽终于溢出,“对不起,我总是没好好对你,我总是那么自私,那么一厢情愿,我好过分……对不起。”

她鲜见的脆弱总是让他慌了手脚,撩起衣袖仔细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的脸, “乖,别哭别哭……你对我很好很好,你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想要我好,这么多年来你吃的苦绝对比我多,我也很愧疚的……唉,怎么还是流个不停?要不这样,咱们算扯平好不好?我不欠你,你也不欠我,以后我们离开京城,重新开始。”

“重新一开始?”她似乎被选四个字迷住了,忘了愧疚,忘了流泪,瞪大了通红的眼睛注视他。

“是啊,我当我的都料匠,你经营你的振衣庄,我们做一对有点平凡但又不会太平凡的平民夫妻。你说可好?”几乎是不经过思考的,这些话就自然而然地流泻了出来,原来这就是他内心深处的真正想望啊。发现这个事实,他开心地笑了。第一缕晨曦透过门缝照进间小屋,在他俊朗的脸上洒下一片动人光晕。

元桑痴了,为他们的美好将来,为他比任何时候都动人的笑容。

“……好。”还有什么理由说不呢?

他开心地牵起她的手,“我们回家。”

“等等。”两个字让他的心又提到了半天高,她真是生来折磨他的吧。

“怎么了吗?”

“你的姬妾们……怎么样了?”

他放松下来,他的桑,似乎在任何时候都能一下子想上许多事情——虽然很麻烦,但是他喜欢。“那些个祸水,都已经被心甘情愿的人领走了。”说着还挤了挤眼,“你知道的,就跟翠幄一样。”

她了解地点头,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说的,真的都是心里话?你真的不要江山社稷,你真的不要中兴大唐,你真的不要万民景仰?”

怎么话题又回到这里了?他看起来很像是在说谎的样子吗?无奈他对她总有用不完的耐­性­,“绝对真心,相信我好吗?你说的那些都教三郎去料理吧,我早已不管了。做不成皂帝,我还可以是刘濯,是振衣庄的姑爷,大明宫外的三郎——什么都不是。”

“那好。”她神­色­白若地指指小几上的药盅,用平淡不过的语气说道:“那东西有剧毒,是给你们家三弟吃的。还有,你姑母准备明天起兵造反。”

先天二年(公元713年)七月,太平公主谋反,李隆基先发制人出兵平叛,势力得以巩固发展,数日后,太上皇归政于皇帝,避居西宫。

“我们这样会不会很对不起王琚?利用完了,就踢开一边,眼睁睁看他被皇帝留在身边当差。”王琚根本就不喜欢官场的,但自从上回他在门外大叫大嚷后,皇帝忽然对他重视得一塌糊涂,一口咬定他是治国平天下的奇才,死活不旨放人,最后竟然将留下他当做准许他俩出京的交换条件。

“没关系,算是他报恩好了。”成器丝毫没有愧疚感。

“什么呀,我抓着他做了这么多年的挂名夫妻,耽误了人家的大好年华,这点就可以跟当年我救他的恩情抵消了。”

“你那边抵消了,还有我这边啊。”他得意洋洋地宣布。

“你?你什么时候有恩于他了?”他们俩也就在扬州见了两三次面,哪来的时间施恩?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王琚在……”他掐指算了算,“嗯,神龙二年二三月间失踪过一段时间吧。”

“咦?你怎么知道?”当时她到处派人去找都不见王琚踪影,结果两个月后他完好无缺地回来,到现在还不知道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那时候他和驸马都尉王同皎合谋刺杀武三思失手被擒,王同皎被杀,我救了他出来。”

她讶异得合不拢嘴。“你不是在说梦话吧?王琚好好待在扬州怎么会认识什么驸马,还跑来京城杀人?”

“他的叔叔当过凤阁侍郎,被武三思害死。”事过境迁,说到武三思,他已经不会感受到曾经的切齿仇恨了。

她恍然大悟外加惊异万分。“原来王琚还是官宦子弟。诶?怎么我‘捡’回去的人出身都这么特别?”

他宠溺地点点她的鼻子。“是你独具慧眼啊。”

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自己“捡到”的第一个人。“不知道云起姐怎么样了?”在那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她的一片深情,可有了结果?

“对了,琏儿呢?”准许他们离开的条件之二,刘晋认祖归宗,改名李琏。

“他?哪里有好酒哪里有他,谁管得住?”元桑说得理所当然。

成器尤奈地摇摇头,这几日教子失败的经验告诉他,那小于已经是酒虫一条,完全没救了。

元桑忽然专注地看着他。试探­性­地问道:“我们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

“是啊。亲王随意出京,那是犯律法的,自然不能昭告天下。”

“我是说,你都不跟家里人打个招呼?”皇帝不是说还要饯行什么的?他们明天就跑掉可以吗?

“我留了封信在四弟那里,他会转告大家的。”几个弟弟小孩心­性­,到时恐怕又玩个没完没了,他可不奉陪。

“那……太上皇呢?”

成器不语,低头将韶华管收进衣箧拿出来又放进去,再拿出来,做出一副很繁忙的样子。

元桑看得又好气又好笑。“你不去跟他道个别吗?这一去,我们很久都不会再回长安。”老人家听说身体不太好,还有几年很难说的。她没有把话说白,相信他也想得到。

依旧是沉默。

她有点生气了。“怎么说他也是你父亲!”

他终于有了反应。“你有一个很好的爹爹,所以你才会看重父子亲情。在我而言,却宁愿没有他这个父亲。你不要逼我,我不会去的。”

当他用这种斩钉截铁的口气说话,她知道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也罢,他不去,做媳­妇­的总要见一见公公吧。

虽经丧妹之痛,但将朝政全部交与儿子后,太上皇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好了很多。

“你就是成器的媳­妇­?”虽然不够貌美,但也不至于粗鄙不文,勉强能接受吧。

“是。臣媳与成器不日将远游,特来向父皇辞行。”

昏花的双眼向门边张望。“他——不来?”

“成器忙着处理府里的事,托臣媳转致问候。”

“是啊,是朕妄想了。他怎么会来见朕呢?”他哀伤地笑笑,挑了下身旁琵琶的弦,发出一个怆侧的音,在空荡荡的宫殿中回旋。

“朕从来就没懂过那孩子。小时候他就老成得不像个孩子,也懂得收敛,隆基他们都绕着他转。他从来都比朕强,朕有时候甚至有些嫉妒他。后来……”苍老的脸上闪过深刻的痛楚,“刘皇后过世后,他就痴了……朕对不起他们。他失踪了,朕想那也好,他的情形时时刻刻提醒朕曾经做过的事……后来他又回来,病也全好了,但整个人还是很怪,就像……对了,就像风一样捉摸不定,你永远都猜不到他究竟在想什么。不瞒你说。当时钟绍京他们曾经暗地里联名上书要求立成器为太子,被朕拒绝了。大唐需要隆基那样­精­力旺盛、野心勃勃的皇上,而不是一阵来去不定的风。朕基于这个考虑才立隆基,所以,你去劝劝他不要怪朕,好吗?”

“是。”元桑口中应着,心里却有止不住的失望升上来。成器说得没错,太上皇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父亲,竟然真的从小到大都没懂过自己的孩子,他甚至一厢情愿地以为成器对他的疏离,只是因为­性­格怪异和后来立储的事,看着他老迈凄凉的样子,自己竟无法释出什么同情。

本来以为可以让他们父子俩的关系得些改善的,现在看来既不可能,也无必要了。这二人永远都不可能谈到一块儿的,随他们去吧。并不能奢望全天下的父亲都能像她爹爹一样待自己的孩子。恐怕她的这位公公本身,也从未体验过不带任何利害关系的纯粹亲情吧。皇室中的所谓骨­肉­至亲之间,只要能够相安无事,也便足够了。

公式化地寒暄几句后,她告辞出来。成器一直在殿外候着。宽广的天地间只傲立着一个人的挺拔身躯,手持韶华管,含笑凝视她。

这是她出­色­的夫婿,一辈子的良人。

她加快脚步迎向张开的手臂,迎向幸福的未来。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