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相简哉同学的家里,王孟英问了情况以后,笑了,说:“这个胎疟是什么意思啊?是从胎里带来的?没听说过在娘胎里患的疟疾,等到嫁人后才发病的,说是第一次患疟疾叫胎疟?那第一次患感冒就叫胎感冒了?第一次患痢疾叫胎痢疾了?”
相简哉同学羞愧地低下了头:“我以为这是最新的科研成果呢。”
王孟英笑了笑,接着诊了患者的脉,脉象是弦细而数,按之不鼓。
诊完脉以后,王孟英的心里就有数了,他对相同学说:“这个病的治疗,‘不可再以疟字横于胸中’,那么很快就会好的,如果还是一味奔着治疟疾去,那就无法治愈了。”
“啊?”大家都晕了,患了疟疾,不治疟疾治疗什么啊?
王孟英见大家如此困惑,就进一步解释:“大家都是人,为什么同在一个屋子里,妻子患了疟疾,相同学却不患呢?那是因为他妻子的身体内部出现了自身的问题,失调了,所以疟邪才会入侵,一般‘医者治疟,而不知治其所以疟’,就是不知道治疗导致疟疾的原因,那就怎么治也治不好,我们要调整她的身体,使其正常,这叫‘治其所以疟’,当她的身体恢复正常了,她的机体自己就会把疟疾驱除出去了。现在她的身体就是阴虚,我们只要补阴就可以了。”
于是就开了下列药物:西洋参、熟地、牡蛎、紫石英、龟板、鳖甲、枸杞子、当归、冬虫夏草、龙齿、阿胶、麦冬、龙眼、甘草、蒲桃干、红枣、莲子心、小麦等,几次用药都是在这些药物里选择组合。
药喝下去以后,没到十天,这个患者的病就好了。
相简哉同学被上了一堂生动的中医课。
找到秘诀了吗?原来,中医在古代对很多疾病也是不了解的,他也看不到疟原虫,就像我们今天开始也搞不清“非典”是什么引起的一样,但是中医认为人体的修复能力是很强的,驱除病邪的能力也很强,之所以身体自己不再起作用,是身体出了问题,我们只要把这个问题给他调整好了,那么身体自己就会依靠自己的力量把病邪驱除出去的。
这是中医治病的一个原则。
【第一次与霍乱的遭遇战】
其实,疟疾在王孟英的眼里并不是很严重的疾病,他自己说就是按照温病学家叶天士治疗外感病的思路,看到疟疾,就把它按照湿温、暑热、伏邪等给分类,然后用治疗外感病的方法“清其源”,就治好了,“四十年来,治疟无难愈之证”。(搁现在,政府一定会把王孟英派到非洲去作医疗援助不可)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一场更大的危机,即将扑向这个世界。
当时,江南的人口激增,贸易往来频繁,各个港口商船云集,一片繁华景象。
但是,如果我们翻开文献资料,就会发现那个时候的环境也是乱作一团。
大量的人口涌入城市,没有那么多的住房(房价涨得太快了),大家就临时搭建,结果居住环境一塌糊涂,厕所就是一个大水桶,等到满了,下雨时就都流到河里去了。
河水是大家取来喝水做饭的用水,当然,刷马桶也是用这里的水(现在江南有些地方还是这样)。
杭州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那时没有什么公共卫生的概念,文献记载说各家把什么收拾剩下的死鱼、剩菜等垃圾扫出屋门就不管了,走在窄窄的胡同里要躲着垃圾来回穿行。
这是当时的大概情况,但是,导致危急发生的,是另外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公元1817年,远在印度的加尔各答发生了一次大规模的霍乱流行,这次流行史无前例,死亡无数。
在经过了若干年以后,霍乱病毒随着商船,漂洋过海,来到了卫生条件很差的江南地区。
大兵压境,王孟英作为一个战士,没有任何选择,必须出战了。
什么是霍乱,不知各位是否有概念,现代传染病学告诉我们:霍乱是有霍乱弧菌引起的烈性肠道传染病,在我国今天被列为甲类传染病,它的特点是起病急,腹泻剧烈,同时呕吐,并引起脱水、电解质紊乱及酸碱失衡、循环衰竭,是一种能够很快导致死亡的传染病。
今天霍乱仍然是全球严防死守的一种传染病,1991年在美洲大爆发,就报告了40万个病例。
现代医疗系统可以通过卫生防疫设施来阻止霍乱的流行,比如清洁水源,但是在治疗方面仍然没有什么好办法,只是进行补液等支持性治疗,抗生素只能作为辅助治疗手段,并且现在已经出现耐药菌株。
公元1837年的夏天,霍乱开始在杭州流行。
王孟英陆续接到霍乱患者的报告。
一天早晨,一个男子匆匆忙忙地来敲王孟英家的门,王孟英开门后,看到了这个男子慌张的脸,忙问是怎么了。
男子回答,说他的老婆昨天夜里开始发病,泻肚子,然后嗓子就哑了,神智昏沉,王孟英一听这些症状,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妙,虽然此刻还不知道是什么病,但很危急就是了。
于是马上出发,掩着鼻子左跳右跳穿过胡同里的各个垃圾堆,来到了这户姓沈的人家。
到了屋子里一看,这个患者蜷缩在床上,捂着肚子,痛得要死。再诊她的脉,是弦细的脉象,两个尺脉跟没有似的。她感到非常的渴,但是只要一喝水就吐,腿上的肌肉因为抽筋硬得像石头。
王孟英感到了脑袋一阵发凉,这种病证,应该是霍乱啊,但是,怎么跟过去的霍乱有些不同呢?(注:古代中医也有霍乱这个词,指的是一种上吐下泻的胃肠道感染,此时的这个霍乱则是一种致命的传染病)于是王孟英给这个新的病种起了个名字,叫霍乱转筋。
怎么办?没见过这种病啊,可是,如果再不治疗,看患者的这个样子就快危险了,算了,没见过这种病也得治啊,就按照我们一贯的原则,辨证施治吧。
王孟英判断这是“暑湿内伏,阻塞气机,宣降无权,乱而上逆”,是什么在阻碍她身体的正常运行啊,是有湿气吗?那就把湿气去掉,还有暑热?那就把热也清掉,让她的身体恢复自己的能力不就可以了吗?于是王孟英就自己创了个方子,叫蚕矢汤,方子组成为:晚蚕砂、生薏苡仁、大豆黄卷、陈木瓜、川黄连、制半夏、黄芩、通草、焦山栀、吴茱萸。
这个方子,清热利湿,是治疗湿热内蕴的一个重要的方子,现在中医的《方剂学》教材中就收录了此方。
药熬好了后,患者喝进去,居然就不吐了。这时王孟英就让人用烧酒用力地擦患者转筋的腿部。
然后患者也不泻肚子了,到了傍晚的时候,又喝了半付药,患者晚上居然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只是觉得特别的困倦而已,王孟英就又给开了些调理的药物,这个患者就痊愈了。
王孟英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险啊!
但是,还没等他歇过乏来,敲门的又来了。
这是位有钱人家的少妇病了,也是上吐下泻,王孟英赶快跟着仆人来到了患者的家,一看这位少妇,身体非常的消瘦,舌质是红绛的,眼睛也是红的,非常的口渴,想喝冷水,脉象是左弦有力,右脉滑大。
王孟英判断,这个人的身体是肝胃平时就有热,现在又加上外来感染的邪热,怎么办,把热去掉吧,于是就开了白虎汤去掉粳米和甘草,加上生地、蒲公英、益母草、黄柏、木瓜、丝瓜络、薏苡仁等药,在服用了一付药后,患者就不吐泻了,再服一付,病就好了。
然后王孟英刚回到家里,敲门声就又响起来。
王孟英在很短的时间内,接诊了大量的患者,他的治疗记录有一部分被他写进了《霍乱论》这本书,此时,王孟英也十分疲惫了,因为大家看到了,他治病的特点是完全根据这个人的身体状况,来使你的身体调整到正常的状态,因为每个人患病时的情况都不同,因此他是一个人一个方子,基本没有重复的,而且每天也在根据你身体的状况调整药物,进行加减,这样对医生的要求是非常高的,需要不断地消耗脑力,进行思考,不能有半分的差错。
而疾病,却根本不给你休息的时间,经常是刚刚闭上眼睛,敲门的声音就响起来。
总之,这次战役把王孟英累坏了,但是也积累了治疗这种危急重症的经验,随着时间的过去,这场瘟疫流行最终被平息了。
但是,疾病是狡猾的,它们开始产生变种,并且从海外又传来了毒性更强的菌株,在若干年后,它们将卷土重来,在未来的战役中,王孟英将面临更严峻的考验,并且将永远地失去自己的妻子和一个女儿。
在这次战役里,值得一提的是我们的一位老朋友,王孟英在婺州时的领导周光远同志,他在婺州工作了一段时间后,觉得还是回老家,呆在王孟英的边上比较安全,于是就从领导岗位上退了下来,定居在杭州,没想到的是,这位周同志怎么如此倒霉,回到杭州就赶上了瘟疫,结果也被传染了霍乱。
发病的时间在晚上,开始上吐下泻,腿抽筋,自己又误服了点什么药,就更严重了,等到第二天早晨叫来了王孟英,再一看,这位老领导的脉搏都快没了,眼睛也陷进去了(这是霍乱脱水后的典型体征),耳朵也聋了,四肢也冷了,还出着虚汗,嗓子已经哑了(这也是霍乱的典型症状),身上的肥肉再次消失了(似乎已经消失好几次了,好在周领导补充得快),王孟英心里明白,这已经是病危了,事不宜迟,他立刻“先请其太夫人浓煎参汤”,给周领导赶快灌下去,然后开了补气去湿的方子,再抓来煎了喝。(王孟英判断周领导还是阳气不足,所以给他的阳气补上,让身体自己恢复功能)
在喝了一付药后,周领导的症状开始减轻,于是王孟英就调整了方子,在调理十来天后,周领导再次神采奕奕地出现在了人们的面前。
我在看这个医案的时候不禁感叹,我们的周领导还真是多灾多难啊,怎么都让您给赶上了?
从此,周领导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一定要留在王孟英的身边,否则他也无法搞清楚会发生什么意外。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若干年后,洪秀全一路唱着上帝歌打来了,王孟英逃回了海宁老家,周领导被围在了城里,结果他再次病倒,很快就去世了。
王孟英在一本书里悲伤地写道:听说周领导去世了,他的家人没有了音讯,不知道他的母亲和妻子如何了。
在另外一本书里,显然王孟英已经找到了周领导的家人,为他的母亲和妻子看了病,医案都记录了下来。
这是一段令人感慨的朋友关系,在王孟英生活最困难的阶段,身为领导的周光远帮助了他,在后来,王孟英数次拯救了周光远的生命,周光远后来也帮助王孟英出版了一本书,并且在王孟英的书里留下了他自己的笔墨,但是,最后两人还是人鬼殊途,留下王孟英继续给他的家人诊病。
其实周光远的医案只是王孟英浩瀚的医案中的一个小点,但是,我从里面看到了温暖的人情。
在时局动荡,灾祸横行的岁月里,个人的命运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他们之间的感情却是真挚的。
【王孟英有什么业余爱好】
在从婺州回到杭州居住的这些日子里,王孟英的生活一直都没有富裕过,他连个自己的房子都没有买下(估计那时杭州的房价就开涨了),只是居住在父亲的老朋友金履思先生借给他的房子里,具体给没给租金文献没有记载,但是我们知道他整整住了十年,十年后又带着全家搬去了钱塘的髦儿桥。
在以后,王孟英在他的一生中,一直是个“租房族”,从来没有拥有过自己的房子,直到最后去世也没有。
我在看王孟英的医书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去想象王孟英这个人的性格,到底他的人生动力是什么呢?一个人,家里一贫如洗,只有些书籍,还每天那么精神抖擞地去给人看病,看得还不是一般的病,都是别人治不了的,或者是给治坏了的重病,最后把自己累得都脱了层皮,天天殚精竭虑地熬着,却始终情绪高涨,他到底图的是什么呢?难道在深夜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不为自己打算打算?不想想怎么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不想想怎么攒钱买套商品房?
但是从他的书中,无论我怎么翻,都似乎找不出他思考这些内容的任何痕迹,反而倒是有很多关于老百姓的,比如鸦片。
王孟英在《归砚录》中用了很大的篇幅来论述鸦片的害处(因为当时很多人把鸦片当作一味妙药),说鸦片“始则富贵人吸之,不过自速其败亡,继则贫贱亦吸之,因而失业破家者众,而盗贼遍地矣。故余目之为妖烟也”。在这个书里,王孟英还非常详细地记录了每年鸦片的进口数量,比如咸丰五年,有六万五千三百五十四箱进口,“进口之数若是之广,有心人闻之,有不为之痛哭流涕者耶?”
看来,他并不是个傻子,而是个“有心人”,只不过,他的心思没有用在自己的身上,而是全部都用来关注老百姓了。
而且,晚上他除了批注古代医书,还要思考白天治疗的得失,比如他治疗康康侯副转的疾病,在治疗过程中也是历尽千辛万苦,旁边不断地有医生鼓动患者使用温补的药物,结果患者一会儿服用王孟英的药,一会儿听别人的温补,最后证明是王孟英的效果好,服用温补后病情反而加重,这才一直服用王孟英的药物了,但是到了最后,这个患者腿部的水肿怎么也消不下去了,王孟英回到家里,晚上“废寝忘食,穷日夜之力以思之”,最后想到用葱须一味药加入方子里,结果水肿就消了。
有的网友问:难道这些名医就不失手吗?自己失败的病例有吗?就没有个自我批评的过程?
我认为,达到了王孟英这种治疗境界的人,如果对病情还“穷日夜之力以思之”,基本上失手的机会是很小的,您说呢?
【名医也有治不了的病】
当然,也有他治不了的病,我给大家举两个例子。
比如有个书商,患了外感温病,几天后就开始说胡话,不睡觉,他的一个亲属也懂医,就使用了清解之药,结果是发热退了,大便也通了,但是,出现了一个新的毛病,就是忽然不说话了,当把王孟英请来后,王孟英就看到这个患者在床上正襟危坐,脸上看不出一点有病的样子,两个眼睛也开阖自如,只是你跟他说话,他像没有听到一样,毫无动静。
这可奇怪了,怎么改木偶啦?是什么怪病啊?王孟英也很纳闷,就诊了脉,脉象是左寸细数无伦,尺中微细如丝。
王孟英这下心里明白了,原来这个人是肾水下竭,真火即将飞散,已经无药可救了。
于是就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正好赵菊斋先生(就是那位相简哉同学的老师,这位赵先生是王孟英的好友,后来还整理了王孟英的医案,出版成书)和另一位许少卿先生在现场,他们就劝王孟英:您再给尝试一下吧,您看他上有八十岁的老父亲,下有一岁的孩子,多可怜啊!
王孟英叹了口气,说:“我真的是无能为力了,我刚刚从高家和孙家来,那两家的患者也是濒于死亡,加上这个,‘并此为三败证’,我一天之内都给碰到了,都是无法用药了,我平生最不怕危重症,这是各位都知道的,但凡稍微有一点可能,我都不用你们催促,就动手了,但是这种情况确实无法措手,可叹啊!”
结果这个患者后来就去世了。
还有一个当官人家的女孩子,本来都许配出去了,但是患了一种病,也是不会说话了,开始只是心悸头晕,后来就不能起床了,然后就无法说话了,从京城回到杭州,找了很多医生治疗,都说是虚,就服用了很多补药,结果饭量也少了,痰涎也多了,怕风,小便少,大便秘结,月经推迟,白带多,|乳头开裂。
等要王孟英来诊病的时候,也让王孟英吃了一惊,只见这位就是说一个字都异常困难,但是用笔写却没有问题,神智正常,这把王孟英也搞晕了,琢磨了半天,最后判断:“这应该是受到了惊吓发的病吧?”
女孩子点头,旁边丫环介绍,开始时是一个大花瓶掉到地上,她被吓了一跳。
原来如此,王孟英就开了清热、舒络、涤痰、开郁的方子,服下去以后,各种症状都轻了,可是仍然说不出话。
王孟英也没有办法,在记录这则医案的时候说:“然余竟不能治之使语,殊深抱愧,录之以质高明”。
若干年后,在这本书再次出版的时候,王孟英已经又为这个女孩子治疗过一次,服用药物以后,她遍身发了疹子,而且还吐出了些痰,王孟英说这是毒邪外解了,再后来渐渐的能够说些话了,但是仍然没有记载她就此痊愈。
【医生求患者】
但更多的时候,是王孟英大胆排除其他医生的错误治疗方针(甚至错误认识来自患者),勇于承担,把患者从危急的病情中拯救回来。
有个叫石诵义的小伙子,特倒霉,患了外感病,请了多位医生,服用了很多药,病情却越来越重,拖延了一个月,才找到王孟英,这个时候患者已经是开始说胡话了,晚上高烧,大便溏泻,尿赤,王孟英诊断后说:“这是热邪仍然在肺经,并没有传经,一剂白虎汤就可以治愈了。”
但是患者的父亲北涯听说要用白虎汤,里面有生石膏,就想,这生石膏性寒啊,大便溏泻能服用吗?这位父亲特有蔫儿主意,居然敢把药扣下,没有给患者服用。
第二天,王孟英来了后,北涯特腼腆地说没有服用白虎汤,恳请孟英另想别的方法。
王孟英说:“你为什么那么怕石膏呢?药以对证为主,如果用一些模棱两可的药,那你儿子的病可就要不妥了啊。”
北涯似乎明白了些,就想给儿子服用,可是等到这个患者自己一看到方子,却急了(看来这主儿也是特有主意),说“我觉得胸中一团冷气,喝水都要热着喝,还能服用石膏吗?”
于是,任凭谁来劝,就是不服药。
怎么办?为了给患者治疗,王孟英就开始费尽口舌,大讲了一番为何要赶快清掉气分之热邪的道理,讲得是嘴里直吐白沫(中间大口喝水两杯)。
刚讲完,旁边不知道哪位多嘴,立刻在王孟英的后面给加上了句注释:“我有个亲戚,刚喝完石膏就死了。”
得,王孟英差点把水吐出来,磨破嘴皮讲的那些话都白费了,患者更是不服药了。
第二天,仍然还是把王孟英给请来了(这家人很有意思,我天天请你,就是不服你开的药,不知道是什么心理),王孟英来了一看,满屋子的医生和亲戚,而患者的父亲正在“求神拜佛,意乱心慌,殊可怜悯”。这要是搁一般的医生,早就气愤得甩手而去了,但是您看,王孟英却没有恨患者家属,而是觉得他们“殊可怜悯”,因为王孟英知道,并不是他们的错,而是因为他们不懂得此中的道理啊。
此时,王孟英害怕大家再讨论起来,那可就没完没了啦,于是就说:我也不谦虚了,各位也不必各抒高见,就按照我的想法来吧!然后拿起笔墨,仿照喻嘉言的模式,写了个议病式,仔细地论述了这个病的原委。
正好,今天请来的人里有顾友梅、许芷卿、赵笛楼等几位不错的医生,他们看到这个议病式以后,都说:这是最好的治疗方法了,除此之外,我们也没有办法。
都到这个份儿上了,患者才勉强喝了药,结果是马上咽喉就觉得痛快了,三剂药以后,就基本好了,后来开了几付调养的方子,就痊愈了。
您说,容易吗?
【温病是什么】
在读王孟英的医书的时候,人们会为王孟英的高超医术所折服,同时也会产生这样的疑惑,那就是,为什么其他的医生显得如此的笨呢?为什么那些医生会制造出如此多的误诊医案呢?
就拿《王孟英医案》这本书为例,书的辑录者陆士鄂收录了王孟英的医案约598例,我们拿来一看,好家伙,几乎都是前面的医生给耽误了!其中前面的医生给开了方子,把病情给治得更加严重的,我曾经做过统计,共有352个医案,居然占了一半还多!
天啊,事情会这么严重吗?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
下面我们来揭开这个谜团吧!
原来,王孟英虽然也精通《伤寒论》,精通古代医家的各种学说,但是,他却更擅长新兴的温病学说。
什么是温病学说呢?这里给各位聊聊,原来,在以前人们都遵从《伤寒论》的论述,认为外感病是寒邪侵袭人体引起的疾病(其实《伤寒论》中也说过外邪不止寒邪一种,但是大家都没注意),但是后来在临床实践中发现,似乎只用辛温发散解表的方法不足以治疗各种外感病,后来就开始逐渐关注温热之邪的致病作用,发展形成了温病的思想。
从明朝的吴又可医生那里,他把瘟疫从伤寒中给单独列了出来,后来,温病理论逐渐从瘟疫中又独立了出来,在清代,经过叶天士等医家的完善,这个理论最终形成,它流传最广泛的地方就是江南地区。
王孟英就是温病四大家中的一位,他的《温热经纬》一书,是温病理论的巅峰之作,学术价值极高。(《王孟英医案》和《温热经纬》书店皆有卖)
以前学术界以为,既然晚清的江南地区是温病理论的发源地,又有那么多的温病大家,那么民间医生应该对温病有着足够的认识吧,可是我经过研究发现,不但认识不足,而且是严重的不足!
在《王孟英医案》这本书里,352例前医误治的医案中,居然有191例是可以断定的温病,被错误地按照伤寒治疗了,被错误地使用了温补的居然占到了173例之多。
所以我认为,在晚清的江南地区,广大的民间医生对温病的了解是不够的,这个新兴的学说虽然似乎有走红的迹象,但是并没有得到所有医生的认可,很多人还不懂什么是温病呢,一看见外感,上来就是麻黄、桂枝伺候,结果总是治疗不好。
王孟英他为了推广温病理论,收集了别人识别不出,自己最后用温病理论给治疗好的医案,写出来,印成书,广泛发行,让更多的医生认识到不能上来就使用温热发散药,要学会处理温热病。
王孟英的书发行的特别的好,当年就拥有了巨多的粉丝,经常是走到哪里,碰到个新朋友,就是读过他的书的:“您就是王孟英啊,我的偶像啊!”
这回大家清楚了,为什么其他医生会有那么多的失误,原来那个时候中医理论还没有完全成熟呢,对于温病好多医生还不会治疗,对于内伤病中的痰证等情况也不大会处理,是王孟英给宣传了以后大家才会的。
【痛失家人】
前面说过,在杭州流行了一阵子霍乱以后,这次瘟疫暂时地平静了,但是零星的发病一直存在,其实王孟英终其一生,都没有停止过与霍乱的战斗。
这次,霍乱又来了,而迎头赶上的,居然是王孟英的妻子徐氏。
其实做医生是一个高风险的职业,您想啊,王孟英见天儿的和烈性传染病打交道,那个时候保护措施也不完善,能不被传染吗?王孟英一生中就几次被传染(本来他的体格就不怎么样),有的时候甚至病得几乎死去,最后又活过来了,这次他的妻子患病,我分析是被王孟英连累的可能性大。
这位徐氏夫人身体一向很好,在1846年夏月的一天晚上,还做着针线活儿,陪着王孟英校勘书籍(伴余勘书),到了半夜忽然泻了两次肚子,大家也没在意,第二天早晨在给王孟英梳头的时候,又泻了一次,王孟英说怎么回事儿?诊个脉吧,于是就给自己的妻子诊脉。
这一诊可不要紧,王孟英当时脑袋就乱了,原来,脉象非常的不好(脉七至而细促不耐按),但是徐氏却没有什么别的症状,和没有什么事情一样,感觉没有什么要紧的。
王孟英没有敢对徐氏说,就让她上床休息,然后告诉了老母亲,老母亲说他:别一惊一乍的,哪会有那么重?王孟英也糊涂了,难道自己诊断错误了?
但是他还是很谨慎地给妻子的兄弟写了信(函致乃兄友珊),让他赶快来,同时请了其他医生来诊断一下。
然后妻子说饿了,就煮了一碗“山东挂面”(那年头就有挂面),刚吃几口,就吐了出来,王孟英知道,大事不好,这时另外一位医生也到了,两人一起诊断,都认为病情已急,赶快熬人参汤想要救急,这时已经灌不下去了,然后开始大泻,人也立刻瘦了下去,嗓子哑了,没多大一会儿,就去世了。
这是一位很贤惠的夫人,留下了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离开了王孟英。
她在婺州就来到了王孟英的身边,陪着王孟英渡过了白天做会计,晚上读医书的时光,她跟着王孟英,基本上没有享受到什么物质方面的幸福,但是,却看到了王孟英治疗好了一个个患者。
最后,因为王孟英的这个职业,她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她的去世,激起了王孟英对霍乱的更大的仇恨,并最终成为了一个古代中医历史上最著名的霍乱专家。
王孟英在这则医案中评价徐氏,说她“斯人也性极贤淑”。
王孟英擦干了眼泪,望着少了一口人的屋子,心中满是凄凉,他不知道,在未来,这家人口中还要有人被病魔夺去生命。
若干年后,被夺去生命的,将是王孟英的小儿子阿心。
其实,王孟英在外面对得起患者,在家里是非常对不起家人的,王孟英说他的这个儿子“长成太速,心性太灵”,说早就知道这个儿子体质不那么壮实,他的儿子那时候很小,结果患了什么病,正巧王孟英被叫出去诊病,怎么选择呢?当然是先给外面的人看,等到回来了,就问了一下,怎么样?家人告诉他没有什么大问题,于是王孟英就又到外面给人看病,等到回来了自己的儿子就有些重了,可又有人来喊急救,王孟英望着病中的孩子,心如刀绞,怎么办啊?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去抢救别人,在他走出房间的那一刻,他不知道,他将永远地告别自己的孩子了。
当他把别人救活了以后,他开始拼命地往回跑,别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以为王孟英疯了?的确,可能他一生中都没有这么跑过,他含着眼泪在路上狂奔,他的心里只喊着一句话:“儿子,等爹回来救你!”
等他跑到家的时候,等待他的是儿子“倏然而殇”的消息。
我遍读王孟英的医书,真的,说心里话,我感觉他很对不起自己的家人,非常的对不起。
虽然,他对得起自己的患者,对得起“医生”这两个字。
后来,他的三女儿杏宜也是病的很重,王孟英却不断地被人找去诊病,最后女儿几乎病危,王孟英才被家人按在家里,给女儿开方子,千辛万苦之后,最后算是把女儿救了回来。那是一篇很长的医案,收录在《王孟英医案》卷一中。
在自己家人和外面的患者同时患病的时候,先去救治的是外面的患者,做医生做到这个份儿上,我实在无话可说。
【我们回家吧】
后来,由于还有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王孟英又娶了第二任妻子吴氏,这位吴氏夫人从此开始跟着王孟英过起了动荡不安的生活。
在公元1849年到1852年期间,也就是王孟英四十几岁的时候,他的朋友们帮助他刊印了《回春录》《仁术志》《温热经纬》等书。
在公元1851年的时候,王孟英的老母亲去世了。
母亲的去世给王孟英的打击很大,母亲在临终的时候让他把自己葬在皋亭山,说这是回海昌老家的便道,方便以后孩子们来祭拜她。
这是那年的夏天。
江南天气湿热。
王孟英跪在母亲的坟墓前。
突然,他感觉自己开始思念家乡了,那里,是安葬着他祖辈的地方。
其实,王孟英也思念故乡很久了,此时太平天国的队伍已经要打过来,杭州城内的物价飞涨,像王孟英这样的贫困人家已经开始感到无力支撑。
但是,老家海昌祖上留下的几间房子已经被族人给分了,自己回去没地方住啊,怎么办呢?
这时候,一位叫谢再华的朋友出现了。
这位谢再华是怎么回事儿呢?原来,他是住在杭州城的保佑坊那里的,不知道怎么就和王孟英认识了,有一天王孟英就对谢再华说,你住的这个地方会有火灾,希望你赶快搬家,这位谢再华也特听话,回家收拾收拾打个包就搬走了,等到了秋天,果然保佑坊那里发生了火灾(反对中医的人一定认为是王孟英放的火,否则不会这么灵),谢再华侥幸躲过了,从此对王孟英感谢异常。在他听说王孟英想要搬回海昌老家,却没有房子住以后,就开始东奔西跑,为王孟英打探消息,结果功夫不负有心人,没多久,他领来了一位叫管芝山的朋友,介绍给王孟英,说:这位管芝山就住在海昌,他们家在海昌北乡的渟溪,那里风景非常的漂亮,民风也淳朴,如果您愿意回去,他可以带您去,你们可以做邻居。
王孟英大喜,有人带路,当然大大的好,也没客气,就立刻跟着管芝山,乘船来到了故乡海昌,一看,果然是世外桃源,于是,就租了一个姓朱的人家的房子,然后,立刻行动,就把家人(此时只有老婆和几个女儿,根据文献分析,可能还有几个侄儿)带来定居了。
其实,王孟英此时返回故乡,是很凄凉的,因为他的家里基本上是一贫如洗,什么都没有,值钱的家当也就是个砚台,我估计他搬家肯定特简单,也甭什么搬家公司了,自个儿包了几件破衣服,手里端着个宝贝砚台,就算搬家了,他说他在父亲去世以后,“即携一砚以泛于江,浮于海,荏苒三十余年,仅载一砚归籍”,所以后面出版的一本医案集的名字他就给起成了《归砚录》。
这一年,王孟英五十一岁。
一个五十一岁的人,在江湖上混了几乎一辈子,最后家当却只有一个砚台,从我们现在以金钱来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功的角度看,他活得太失败,几乎可以作为成功学励志讲座的反面典型了。
但是,他却为我们留下了大量的精彩的中医著作,救治了那么多的濒于死亡的患者,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是成功的。
至少,他实现了对父亲的承诺:做个对世界有用的人。
【在家乡行医】
从此,王孟英开始了在海昌的行医生涯,但是,由于杭州等地的人都知道他治病治得好,所以还常请他过去,于是我们再看这个时期王孟英的医案,经常可以见到他“游”这儿、“游”那儿的,其实什么游啊,您以为王孟英穷得只剩个砚台了还旅游呢?就是去看病,古代人特文雅,喜欢用个体面的词儿。
汇报一下这个时期王孟英的诊疗工作吧。
有位姓吕的女士病了二十多天了,请王孟英来诊病,王孟英来到患者的家里,一进屋,吓了一跳,原来这位女士光着身子躺在床上呢(祼衣而卧),虽然神志不清,但还知道来了人,自己拉个被盖在了胸口。
有的朋友问古代诊病如果患者是妇女,是不是就不能诊脉,隔着帘儿,还需要拉根丝线啊?从这则医案来看,似乎民间没有那么多的讲究,这还有一脱光的呢。
王孟英于是就诊了脉,脉象是细而无神,再看这位患者,最突出的症状就是浑身大汗,似乎是热的,但是身体的肌肤很凉,咽喉痛,不能喝下水,眼睛也看不见东西了,还心烦。
王孟英分析,这是外假热,内真寒啊,是肾阳极亏,虚阳外越,所以才在外面表现得像是热证似的,其实不是啊。
于是开了熟地一两、肉桂、附子各一钱,掬花三钱,药熬好后,等到晾凉了再给患者服用下去,一付药以后,患者的症状就消失了(诸病如失),当天就可以喝粥。
继续服用药物十天后,就痊愈了。
各位,我为什么要从众多的医案中拿出这个来呢?因为这个医案王孟英使用的是傅青主的治疗方法,熟地一两、桂附一钱,这是傅青主开方的典型特征,对于需要补的,加大分量集中火力,有的时候傅青主熟地开到三两(如我经常使用的傅青主引火汤),对于引火下行的桂附等药,经常是一钱就可以了,这种方子对证后,常在一二付间大效。
王孟英是带头不承认《傅青主女科》是傅青主写的,他认为该书文笔不好,玷污了傅青主的名声,但他认可陈士铎,认为陈士铎的方子好,可为什么陈要假托神仙呢?王孟英说他也不懂,其实他哪里知道清朝初年微妙的政治形势啊?
再汇报一位,这次是王孟英去梅泾的时候,王孟英的朋友吕慎庵请他去诊的病,患者是沈则甫的夫人,这位妇女两年前患了带下病,从那以后,就开始总是泻肚子,这一年夏天尤其严重,症状是每天早晨泻的严重(注意,这样的患者现在也很多),肠鸣,胸闷,有时呕,夜里睡眠不好,形色消瘦,月经渐少。
王孟英诊脉后,认为是脾胃虚,肝木来侮,生化无权(中医术语,意思是脾胃虚,吸收的营养不够,人体就没有生长的物质基础了),气血将要枯竭啊。
于是开了寒热并调,攻补兼施的方子:党参、山药、赤石脂、禹余粮、茯苓、白芍、煨诃子、橘皮、牡蛎、乌梅肉炭、酒炒黄柏、熟附子、炙甘草,米汤煎药,细细呷服。
开完了方子,王孟英就回海昌了,后来在曹霭山茂才处听说,患者喝了四付药,病就好了。
再后来,患者家属还以诗什、芽茶为赠。
其实,现在这种慢性腹泻的人也特别的多,西医对这个病基本是没有办法,我在肛肠医院的朋友经常抱怨,说很棘手,而王孟英的这个方子是张仲景乌梅丸的思路,按照这个乌梅丸方的思路来调治,效果非常的好,我曾经治疗了许多这样的患者,很快就痊愈了。
【医道,什么是医道】
就在王孟英给各处的患者看病的时候,洪秀全可就打过来了,公元1860年,杭州失守,王孟英的弟弟是在半夜从城墙搥根绳子跑出来的,最后也跑回了海昌。
我不知道史学界对太平天国运动最终是如何评价,似乎他们的政治纲领里也有给老百姓分田地这一说,按说应该还是不错的,可是我从王孟英医案里看到的却是,从此物价飞涨,饥荒遍地,老百姓在逃亡中死去无数。
这个时候,海昌也数次预警,王孟英就带着家眷跑到了濮院的朋友那里居住,濮院这个地方在嘉兴、桐乡之间。从此,王孟英开始了他长期的动荡生活,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将不再有家的概念,他将到处流浪,随处安家,他给自己的书斋起名叫“随息居”,很多读王孟英书的人特奇怪,这个随息居到底在哪儿啊?怎么一会儿在濮院,一会儿在上海的?其实,哪里还有书斋啊,就是睡觉的地方,“随息”的意思就是随处休息,也就是说,王孟英的铺盖卷放在哪里,哪里就是随息居。
从今以后,王孟英的生活状态是十分悲惨的,在动荡的生活中,一面要考虑妻子孩子的生活,一面要给人看病,但是,看病的患者也都是贫苦的老百姓,哪里还有多少诊费收呢?
所以王孟英是经常饿着肚子从患者家里出来的。
此时物价已经涨到了一石米要八千钱,一斤咸菜要四十钱,王孟英在书中写到:“茫茫浩劫,呼吁无门!”
以王孟英家里一贫如洗的状态,哪里买得起米呢?
当他饿着肚子给患者诊病的时候,难道就不知道为自己发愁吗!
这是怎样的一种医生呢?难道他们的心中,除了生存之外,还有其他东西吗?
记得我在读博士二年级的时候,回到家里,有一天饭后,我坐在母亲的对面,问我的母亲,我的外祖父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他是怎样行医的呢?
在以前,我从来没有问过此类问题,在我的心里,一直认为他是乡村老中医,所受的教育不多,医学知识绝对赶不上我们。
在我到了这么大的年龄的时候,才突然很想知道他的细节,我让母亲告诉我她能回忆起来的细节。
于是母亲就开始给我讲。
她说外祖父那时治病,要翻山越岭,到患者的家里,那时候人都很穷,有时候给患者治完了病,看到患者家里一贫如洗,就不收钱,也不吃饭,收起针灸的包,就往回走。
母亲说,有一次外祖父走在山梁上,实在饿得不能支持了,就饿昏了过去,在那里不知道昏迷了多久,等到太阳慢慢地升高,照到他的身上,暖了过来,就又醒了,然后爬起来再往回走,回到家时,饿得几乎要虚脱了。
“这种情况,为什么还要去治呢?”
“因为人家有病,而你是医生啊。”
那天,就在那天的傍晚,在吃完饭的饭桌旁边,我流着眼泪听着一件件外祖父的故事,心中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医道,医道,是一种境界,一种悲天悯人、一心赴救的境界,一种即使你的生命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你却仍然毫不顾忌地去拯救别人的境界。
王孟英此时已经没有粮食吃了,他吃的是什么呢?文献中为我们留下了记载,他吃的是麸子。
麸子,就是米剥下来的那个壳,有时也吃些糠,我们通常用来做枕头的填充物。
有的时候,粮食剥得不干净,会在里面剩下些碎米屑。
王孟英就是用这种东西来充饥,同时还给别人看着病。
在看病的同时,晚上却“闭户忍饥”,还写着书,他说晚上“悠悠长夜,枵腹无聊”于是就写了一本书。
什么书呢?就是中医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本食疗的书籍,叫《随息居饮食谱》。
书中参考各种古代文献,结合自己以往生活小康时的经验,列举了三百三十多种食物在养生中能够起到的作用,是一本非常有价值的养生食疗书籍。
比如在果食类中,他就论述了梅、杏、桃、李、栗、枣、梨、木瓜、石榴、橘、金橘、橙皮、柑、柚、佛手柑、枇杷、山楂、杨梅、樱桃、银杏、胡桃、榛、梧桐子、桑椹、荔枝、橄榄、龙眼、槟榔、无花果、蒲桃、西瓜、甜瓜、藕、芡实、百合、甘蔗等五十四种食物的食疗养生作用。
我以前,一直以为这样的书是在面前摆满山珍海味的情况下写的,当我看到原来王孟英是在吃着糠,饿着肚子写的这本书的时候,心中真的非常不是滋味。
王孟英自己说自己是:“画饼思梅,纂成此稿”。
我心中能够想象得到这样的情景,在惨淡的月光下,孩子们都饿着肚子睡了。
瘦弱的王孟英望着摆在桌子上吃剩下的糠,心中一阵发酸。
但是,他仍然拿起笔,来写下那些美味的食物的药用价值。
这本书,他显然不是写给自己的。
而是写给后世,能够吃到各种山珍海味的,我们。
【大上海】
这个时候,王孟英已经无法负担家里人的吃饭问题了,于是就把三女儿、四女儿嫁了出去,而四女儿嫁给的姚家,是在嘉兴边上比较僻静的地方,当年的四月份,太平军打到了王孟英居住的梅泾,“阖镇皆逃”,就是说老百姓都跑没了(太平军不是人民的队伍吗),于是王孟英没办法,就带着老婆,和剩下的五、六两个女儿,一起跑到了嘉兴的亲家姚氏家里,住了下来。
这时,上海那边的朋友多次请他去看病,于是王孟英把老婆孩子托付给了姚姓亲家,来到了上海。
公元1862年,在阴历五月初三那天,五十多岁的王孟英一人来到了上海,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前所未见的繁华都市,他在自己的书里记载到:“不但沧海渐变桑田,中原宛如外国”,“帆樯林立,踵接肩摩,弹丸小邑,居然成一大都会矣”。
刚到上海,王孟英先是住在一个叫周采山的朋友开的“德泰纸号”内,这个周采山的四弟曾经患病,想请王孟英来上海诊病,但是当时王孟英没能来,等到现在来了,这个患者已经去世了。
但是王孟英本着走到哪里,诊病到哪里的精神,在周家还是诊了大量的患者,当然,其中也包括周采山和他剩下的兄弟姐妹。
周采山这个人喜欢喝酒,总觉得心下(胃那个部位)有块地方坚硬得像有个盘子,吃饭很少,这两天忽然大泻,不想吃饭,王孟英诊脉后,开了补气涤痰、通阳化湿的方子,几付药就痊愈了。
王孟英治疗周采山弟弟妹妹的病案我就不给大家举例了,也都是药到病除,所以周家兄弟都特佩服王孟英。
这里,有一个人要说一下,这个人叫陈春泉,这位陈同志的小女儿才三岁,患了病,症状是身上忽冷忽热,肚子胀,泻肚子,医生给治疗了很多天,小孩子的脖子都已经软了,四肢开始抽搐,涕泪全无,大家这个时候开始害怕了,有医生试着给服用了温补的药物,结果变得神智都不清了,这帮医生心里也没谱,又怀疑是邪气内闭,于是又用了犀角等药试试,结果病还是一天天严重,家里人已经急得要疯了,这么试着治病哪成啊?东试验一下,西试验一下,您当我们家孩子是实验室的小白鼠啊?您几位都回去吧。但是送走了医生,陈同志却仍然束手无策。
这时,有人说王孟英来上海了,于是陈同志就找到了周采山,求他让王孟英来给看看,于是王孟英来到了陈家,一诊断,就很轻松地说:这个孩子是饮食不节,脾胃不和罢了。
啊?这么简单?不可能吧,看这个病情可是严重得要死掉啦。
王孟英告诉陈同志,怎么不可能,你仔细想想,她病前是不是吃什么过量了?
陈同志仔细回忆,噢,对啊,那时候“因失恃无|乳,常啖龙眼、枣脯等物以滋补也”。
这就对了,就是这个原因!
于是王孟英就开了一些消食导滞、清热利湿的药物。
只喝了一付,就见到了效果,几付药以后,就痊愈了。
天哪,这可真是高手啊!我们的陈同志佩服得简直是五体投地,眼泪都流出来了,前面的那些医生和眼前的这位怎么比啊?
感激之余,陈同志真够意思,立刻提出,自己在黄歇浦西(估计就是现在的浦西,房价特高)有三间房子,王先生您要是不嫌弃,您就在那里住下吧。
就这样,王孟英在上海解决了住房问题,没多久,他就把妻子和两个女儿给接来了。
这三间房子开始热闹了起来,患者不断登门,各类朋友纷至沓来,好多人都是原来看过王孟英的书,这回原版真人来到了这里,于是一时间“虚室生白,人皆羡之”。
在上海,王孟英遇到了西方医学。
其实王孟英很早就遇到了西医,到了上海以后,则可以更加近距离地感受西医了,那么王孟英对西方的医学是什么看法呢?
历来大家认为中西医是两门不同的学说,两者格格不入,不大好互相交流。
但是,我们从清末民初的中医学人的态度来看,大多数中医对西医是非常的包容的,是抱着学习的态度的。
从文献中看,王孟英就曾经很详细地研究过西医的解剖学,他认为西医的解剖做得非常的好,比如传统中医认为思考问题的地方主要在心,而王孟英在《重庆堂随笔》中就论述了西医在这方面是对的,“脑为主宰觉悟动作之司”。
终其一生,王孟英都在和霍乱作斗争,但却只能做到拯救半数偏强的患者,如果他知道日后西医有补充体液和纠正电解质紊乱等手段,能够为治疗抢得时间、降低死亡率,他又怎么能够不接受呢?
在他的心里,只有救治患者是第一位的,并没有中西医的分别,只要是对救治有利的,就是他要学习的。
这就是个正确的态度。
【霍乱阻击战】
霍乱,是王孟英在上海遇到的最大的敌人。
其实王孟英住在濮院的时候,霍乱就又开始流行了,等到他来到上海,“则沿门阖户,已成大疫”,“死者日以千人”。
上海那时候也乱着呢,不像现在这么繁花似锦的,那时虽然也有很多洋人,但老百姓居住的地方还是一个字儿,“脏”。垃圾成堆,王孟英曾经评价上海“臭毒”最厉害,垃圾都酿成毒气了,您说这该脏到个什么程度吧。
王孟英刚到上海,住在周采山家的时候,就开始挽起袖子治疗霍乱了,当时有家住了南浔的两个客人,都患了霍乱,一个姓韩的,“须臾而死”,没给王孟英匀出下手的机会;另外一个叫纪运翔,才十七岁,病情也特重,这位周采山也是个热心的人,就拉着王孟英去给诊治。
王孟英一看这位患者,此时是手和脸都黑了,眼睛也陷下去了,四肢冷,嗓子哑,尿也没有了,脉也摸不着了,大汗淋漓,舌紫苔腻,完全处于病危状态。
那也得治啊,王孟英判断,此时还没有到芒种,“暑湿之令未行”,不是暑湿的病证(各位注意,这就是中医的时间辨证,根据节气和当时的天气状况来判断病因),这是个伏邪晚发的病例(伏邪,是温病理论中的特殊概念,认为有些外邪可以潜藏在人体内部,等到机会适合,会自里向外而发,这个理论在现代治疗肝病、肾病等方面都有特殊的意义),于是就急忙在患者的曲池、委中两个|茓位刺血,出来的血都是黑色的。然后开方:黄芩、栀子、豆豉、黄连、竹茹、薏苡仁、半夏、蚕矢、芦根、丝瓜络、吴茱萸,熬好冷服,等到药服下去了,患者就不吐了。
第二天的时候患者的脉象稍微明显了一些,又喝了两剂后,身上的黑色淡了些,但是开始烦躁了,眼睛也红了,王孟英认为,这是伏邪从里面发到外面了,就于前方去掉吴茱萸、蚕矢,加上连翘、益母草、滑石,服下以后,患者就开始全身发斑(这也是伏邪外发的表现),但是四肢开始温暖了,小便也通畅。
然后王孟英又开了些清热化毒的药物,患者就痊愈了。
这个病例的确是从死亡的边缘把患者给抢了回来,周采山同志看了以后很高兴,反正自己是开“纸号”的,纸有的是,就拿来把王孟英的这个治疗方法印了好多,当传单给发了,不知道效果如何。
从治疗了这个纪运翔患者以后,王孟英的名声就开始传开了,于是有很多人,患了霍乱,立刻就跑到这里来请王孟英出诊。
王孟英说一开始效果还不错,可是到了夏至以后,天气也热了,内外合邪,这病情可就一个比一个重了,“非比往年之霍乱”。这使得王孟英必须小心谨慎地随证而变,“甚费经营”,最后治疗好了很多重症患者。
但是,在王孟英的书里,也列举了很多最后功败垂成的失败病例。
比如王孟英的亲家褚子耘茂才家里的使女,患了霍乱,王孟英去诊病的时候身体已经开始发硬了,王孟英赶快用夺命丹给灌入口中,然后开了解毒活血的药物,几付药以后就活过来了。
但是,后来,王孟英听说她仍然是“淹缠不健而亡”,可见治疗并未成功。
这个时候,有位叫做金簠斋的同志找到了王孟英。
一见到王孟英就说:“我终于找到组织了!”
原来,这位金簠斋同志是个心肠慈悲的人,看到上海霍乱流行,可是清政府却“罔知所措”,每天都要死亡那么多的人,就伤心不已,就到处收集王孟英三十多岁时在杭州写的那个《霍乱论》,但是当时的版都不好了,就没有找到个合适刊行的。
现在,居然听说王孟英这个人的原版正身居然来到了上海,天啊,这种机会能够错过吗?于是就四处寻访,最后终于给他找到了。
就这样,他们两人促膝长谈,原来王孟英写的书这位金簠斋居然都读过,追星已久,现在居然能够相见,实在是缘分啊!
两个志同道合的人,从此成为好友。
金簠斋同志来见王孟英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想请王孟英把《霍乱论》重新勘定,再出版一次,给各地的医生一个指导。
但是,王孟英由于太忙,并没有立刻做这件事。
直到两个月后。
两个月后的一天,是八月二十八日晚,这位热心帮助霍乱患者的金簠斋突然开始泻肚子,人也感觉精神疲惫,等到第二天天亮,把王孟英请来的时候,已经无药可救了,在二十九日当天去世。
金簠斋应该说是王孟英在上海的最好的朋友之一了,也是在抗击瘟疫中的重要战友,他的去世,让王孟英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悲愤。
然而,上天仿佛是觉得这样的打击还不够,就又给王孟英一记惊雷。
在九月初,王孟英接到了老家女婿来的信,信中告诉他,他的二女儿定宜,在八月二十九日那天患霍乱去世。
就在那同一天,王孟英失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和女儿,因为同样的霍乱。
王孟英的二女儿定宜嫁给了一户姓戴的人家,这个戴家是个家风非常好的医生之家,在八月二十三日的时候,定宜突然开始泻肚子,然后四肢冰冷,脉伏,请来个崔姓的医生,认为是寒证,用了附子理中汤加减,但是泄泻仍未停止,舌苔却变得干黑,嘴唇也焦了(这都是热证的表现),于是就开始用犀角、石斛等药,仍没有控制住,最后用的是温补的桂附八味汤,二十九日舌焦如炭去世。
在女儿去世前的最后时刻,她对丈夫说:“吾父在此,病不至是也。”
王孟英听到这个消息后,曾经哭得昏倒在地。
他甚至有些责怪亲家:你们也是医生,我写的医书你们家都有,怎么也不至于让我王孟英的女儿被温热药害死啊!
在凄凉的秋风中,这位老人写下了一副给女儿的挽联:
〖垂老别儿行,只因膳养无人,吾岂好游,说不尽忧勤惕厉地苦衷。指望异日归来,或藉汝曹娱暮景;
濒危思父疗,虽曰死生有命,尔如铸错,试遍了燥热寒凉诸谬药,回忆昔年鞠育,徒倾我泪洒秋风。〗
其满腔悲愤,尽露笔端。
擦干眼泪后,王孟英开始回到书房,整理纸笔。
别人都奇怪,这个时候整理纸笔要干什么?
王孟英:我要写书,我要重新写《霍乱论》!
至此,王孟英开始向霍乱全面宣战!
【力战至死】
在经过了多少个不眠的日夜后,王孟英写出了我们现在看到的《随息居重订霍乱论》一书。
在书中,王孟英提出了许多与现代防疫概念相同的理论,比如他提出预防的重要性,认为水源、空气等的污染是导致霍乱流行的主要因素,他说上海“附郭之河,藏垢纳污,水皆恶浊不堪”,一定要“湖池广而水清,井泉多而甘洌”,应该“疏浚河道,毋使积污,或广凿井泉,毋使饮浊”,并提出了要在水里放置药物,进行消毒的概念。
他还提出了房屋要通风,改善居住条件等预先防疫的观念。
这些措施,绝对是防止霍乱的最重要的条件,当时的清政府根本就不可能做到,因此,王孟英等医生只能退而采取自己的诊疗手段,从死神的手中抢救生命。
在新中国成立后,20世纪60年代霍乱曾经在世界范围内大爆发,曾于1961年和1963年两次逼近我国南方,但都没能进入,只因为新中国政府的防疫措施得力。
但是那个时候,王孟英这样的医生是没有政府支持的,他们只能凭着自己心中的信念,独自去救治一个个生命。
彼时,医生的风险非常大,比如王孟英就记载了一个医生,叫余小坡,是个进士,擅长医药,当时也投入了救人的队伍,一天,在给人看病回来后,饿了,就随手吃了一小盅的莲子,吃完后,就开始感到不舒服,随即就吐泻转筋,马上让人来找王孟英,王孟英还没到呢,人就去世了。
其夺命之速如此。
王孟英对此不是不知道,但是,他写完书后,就从此放开手脚,接诊更多的患者。
别人都问,王孟英怎么了?不要命了?
他的家人也很担忧,一旦你有个三长两短,剩下孤儿寡母该如何生活?
但是,王孟英已经无法想那么多了,他的眼里,只有如何让每天死亡的一千多人再少些,再少些。
这场同霍乱的战斗,与在战场上厮杀的死亡概率差不多,因为那个时候还没有很好的医生保护措施。
但是,如同一个真正的战士一样,王孟英义无反顾,挥剑而上,即使知道敌兵千万倍于自己,也毫不畏惧,毅然投入了短兵相接的战斗中。
从此以后,王孟英从文献记载中消失了。
至今医史文献界还在争论,王孟英到底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怎么去世的?
有的人说,是在六十一岁时与霍乱的战斗中自己也被感染,不治去世的,有的说,他活到了八十多岁。
但是,两者都没有确切的文献证据。
从感情上讲,我宁愿相信后者,相信王孟英和妻子平安地白头偕老,享受了人生的快乐。
但是,从理智上来分析,我却更相信前者,因为以王孟英的创作速度,如果他活到八十多岁,那他还能写出十几本医案书来。
“将军百战死”,我想,对于一个真正的战士来讲,最光荣的死法,就是死在战场上。
让我们凭借想象,来重现一下王孟英最后一次离家的情景吧。
那是个清晨,薄雾还没有散去。
王孟英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他穿上衣服,就要随着患者的家属出诊。
王孟英的妻子送他到了房门外,把他的蓝布大褂掖了掖。
王孟英盯着妻子的面庞,凝神地看了一眼,仿佛在说:这辈子,辛苦你了!
然后毅然转过身去,向着薄雾中走去。
在薄雾中,隐约显露的是无数的死神狰狞的面孔。
王孟英无所畏惧,消瘦的身躯挺得笔直,大步而去……
王士雄,字孟英,他从小体弱,家境贫寒,但是,他凭借自己心中的信念,扼住了命运的咽喉,最终成为一代温病大家,为中医理论的最终形成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他一生救人无数,但是自己却一贫如洗,人们在看到医案书中他谈笑风生、雷霆霹雳的时候,却很少有人了解他在背后却是忍饥挨饿、吃糠度日。在瘟疫来临的时候,他凭一己之力,向着世界上最凶恶的病魔——霍乱宣战,从病魔的手下抢救出了无数的生命。做医生若此,实在是一生无憾!
【后记】
北京,樱花东街。
老广酒楼。
那天,我的一些朋友来找我,我们在这里吃饭。
朋友们叫了一桌子的菜。
然后挨个问我,他们的身体适合吃哪个,哪个对他们养生最好。
这是这两年大家找我的最主要的话题。
似乎大家突然关心起食疗来了。
于是我就开始介绍:这个茼蒿,是可以清心养胃的,可以利腑化痰,肥胖的人可以多吃点儿,那个竹笋,是可以升清降浊的,可以开膈消痰,但是中医认为是发物,如果有手术后或者大病后的患者是不适合吃的……
介绍介绍着,一瞬间,我突然感觉有点恍惚了。
我似乎觉得,眼前的景物都开始模糊。
代之以另一幅画面:清冷的月光下,一个消瘦的老人,他的旁边,放着刚刚吃过一半的麸皮。
他用羡慕的目光,望着丰衣足食的我们。
然后,继续低下头,用毛笔写着一个食物又一个食物的食疗功用。
我的介绍,似乎都是在朗读着他所写的内容。
念着念着,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我的眼泪,缓缓地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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