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以为漠谷河总是可怜兮兮的那么一小股黄泥水。每年到了汛期,长宁一带及漠谷河上游的甘肃进入集中的雨季,仿佛要把常年干旱欠缺的水分一下子补足似的,动不动就没来由的倾盆而下,说不定哪一天清早起来,漠谷河就满满当当的一河黄水,马群一样地由西向东狂奔。
这一年的汛期到得晚,六七月份没太下雨。进入八月份,雨却十分集中,下得没完没了,昏天暗地。像是轻易惹不哭的孩子,一旦哭起来,竟很难收场。到八月底,往年该是雨势收敛的时候,仍然不依不饶地下了一场暴雨,而且一下就是疯狂的两天两夜,沿河多处告急。北方人稀罕水,漠谷河大桥上,从早到晚涌动着看热闹的人。
到了九月一日,雨势小了,不再是又粗又直急不可耐地砸下来,而是变成了细细的斜线,在空中织成阴沉沉的雨幕,不紧不慢,没完没了。这种霖雨,下起来往往是有头没尾的,把人的心都能下霉。漠谷河大桥上依然涌动着看水的人,打着伞的,穿着雨衣的。驾车驶过大桥的人也要减慢车速,降下车玻璃,看一看这一河浩浩荡荡的水。
英雄的故事就是在这一天发生的。
是不是有人马上就会联想到,既然河水汹涌地从漠谷河大桥下冲过,桥上又挤满了看水的人,再加上车辆不停地驶过大桥,该不会是大桥坍塌了,许多人掉下河中,英雄出现了……这种联想也绝不是没有道理的,但事实是漠谷河大桥至今依然完好。我们的工程质量绝大多数还是过硬的,像重庆那一年的大桥坍塌事件毕竟只是极其个别极其偶然的。而且,用极其偶然的一个事件去营造故事显然是生硬的,不真实的。真实的生活里,自然流淌着真实的故事,很多很多,只有它们才构成我们的生活中本质性的东西。
英雄的故事是后来才采撷到的。我们的英雄那时候还没有到现场,而与英雄有关的那位妇女从中午饭前就在漠谷河大桥上徘徊。她打了一把半边伞骨已经塌陷的破伞,反反复复地从桥这头到桥那头,又从桥左边到桥右边,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挪过多少次、多少个地方。不过,她始终都没有离开过这座大桥。她趴在桥栏上看疾速驰过的黄水,看得头昏眼花,身子绵软无力。她事后说,那天早上她只吃了半个馒头,直饿到中午,饿到晚上。她说她一直希望突然间看到她的孩子,或者丈夫,他们到桥上来找她。可是,一直到很晚都没有……
九月一日还是一个特殊而重要的日子:它是全国中小学校的开学日,是孩子们理应高兴的一天。陆天翔记得儿子陆驰前一天晚上就在不断摆弄他的新文具盒,把它和暑假作业一起装进新书包,提前做好了第二天开学报名的准备。当然,也有孩子不高兴,比如那位在桥上徘徊的妇女的孩子。那妇女名叫刘英,和后来出现的英雄的名字相比,她的名字其实一点儿都不重要。没有刘英,也许还有张英、王英、马英出现在雨中的桥上。陆天翔带着宣传科赵科长一行人在医院里见到刘英已是第二天了。刘英和她的名字一样朴素平凡,瘦弱,憔悴,疲惫,一问才知道她不过四十出头的年龄,看上去却怎么也像五十岁的人。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脸色蜡黄,嘴唇发紫,条纹病号服里的脖子显得苍白而又多皱。伸出被子的胳膊上正在输液,被子下面却瘪得像没有人似的。她脱下来的那身泥污的旧衣服就扔在病房的墙角。她的男人坐在床边,显出内疚的复杂的神情,厚厚的嘴唇总是半开着,露出被烟熏黑的牙齿。儿子把头埋在母亲的枕头边,眼睛哭得红肿,他说:“妈妈,我们一直找你,怎么就没有想到你在大桥上呢!”她抚摸孩子的头说:“妈妈主要觉得对不起我儿子,我儿子要是个学习不好的孩子倒还罢了。你学习好,妈妈却没有能力供你上学。”
两口子从纺织厂下岗以后,厂里每个月只发给每人一百二十元钱。总共二百来元维持一家三口人一个月的生活,在现在的物价水平下可想而知,更何况还有老人。男人好面子,成天钻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刘英却和厂里的下岗女工们不停地在外面找活干,这个年龄了,她们能找到的活儿就是给人上门打扫卫生。她们往往一大早就守在住宅小区的门口等人叫。遇到一个新建成的住宅小区,女工们更是成堆成堆地守候在那里,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活干,一天下来能挣个十几块二十块的,大家就像过节一样地高兴。但在新装修过的房子打扫卫生,活是很重的。先要把剩在房子里的沙子水泥地板砖碎片木料残渣一趟一趟地背下楼去,然后才擦洗拖抹,一天干下来确实够呛,衣服被汗水浆得又黑又硬。一个暑天里,刘英在一个新住宅小区那里挣了四百多块钱,按说孩子开学要用的钱是该够了。可前几天她的母亲偏偏住院了,要做胆结石手术,兄弟姐妹好不容易才凑齐了老人的手术费,到了孩子上学报名时,钱显然是不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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