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斌
金乌居住的那座城市因为缺少了金乌而显得寥落。我从来没有想到还会回到这里。我在那座尘封的房子里转来转去,努力想寻找些什么,记忆些什么。但这种努力显然是徒劳的。我已经有了几世前生,我记不住了,幸好是记不住了。
我注意到床上有一套蓝丝绸的睡衣睡裤。是那种极艳丽的碧蓝,那种蓝使我骤然想起我家门前那口清澈的湖。我曾经在一个黄昏跳进湖水里。我跳湖的时候很平静,我只是想发现些什么。我跳进去了,我看见那个巨大的长满黑色羽毛的蚌慢慢张开了,有一只温柔透明如蜗牛触髭般的女人的手轻轻把我拉了进去,我进去之后就感到了一种清澈的暖意。在最初的黑暗过去之后她慢慢睁开眼,原来我坐进了一条尘封的船,在周围漫无边际的水流里孤零零地驶去。有一个驾船的人背对着我,我始终无法看清他的面孔。那条船很大,象一座大房子。我一个舱房一个舱房地转过去,看见最大的那间舱房里有一张大床,确切地说是张婚床,床上,一个已经死去多年变成木乃依的妇人正在照镜子,地上散乱着各种生了锈的文物,还有巨大的盒子里散开了的珠宝,蛛网把一切都尘封了,外面好象有枪林弹雨的声音。
我回忆起那个关于湖水的梦之后就觉得心里隐隐作痛。那个梦撕开了我记忆的一角帷幕,那隐蔽多年的帷幕正在慢慢掀起。我无力面对过去的一切。我躺在床上,换上了那套碧蓝的睡衣。我觉得自己正躺在蓝色的湖水上,漂浮着,我看着日升月落,看着绚丽的黑夜与破碎的白昼,在自己的眼前循环不已。
我忘记了时间。但是时间并没有忘记我,时间在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已经悄然过去了七天。第七天上,有人敲门。
门是虚掩着的。有人推开虚掩着的门,悄悄走进来。我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暖流正向她走近。是金乌!一定是的!这个念头如同一道神喻,一下子穿透了我心中的黯淡,我的眼前突然明亮起来,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猛然睁开眼:我的眼前不是金乌,而是个男人,一个又瘦又老的男人。无论他的变化有多么大,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他是陆尘,我的亲生父亲。
我揉着眼睛坐起来,这时我才感觉到自己十分衰弱,好象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这时我看见父亲的眼角里慢慢涌上来的泪水。父亲在我的床边坐下了,慢慢抚摸着我的头发,我觉得心底的一股潮水涌出,哽在喉咙里,我避开父亲的目光,我不能允许自己有任何温情的表示。我久已不习惯表示温情了,这时我觉得父亲的手在烫着我的头皮,撞击着我埋在最底层的渴望,但我知道那是一个深渊,一个永远填补不满的伤口。那是永远碰不得的伤啊!我真想把他的手推开去。
“长好了些……”父亲的泪水终于流下来。“回家去吧,妈妈和外婆都很想你。”
我摇了摇头,不说话,我知道自己若一开口,喉咙里那股滚烫的东西就要溢出来了。
“大姐结婚了,和姐夫两个一起回来,都想见见你呢。家里只有你不在……他们还给你带的照片,”父亲抖着手掏照片,递给我。
那是那个年代最普通的结婚照。我看见大姐绫和一个陌生的男人肩并肩地坐在一起,两个脑袋微微地靠拢着,都穿着军装。照片背面写着:羽妹存念,姐,陆绫,哥,王中。那个王中的长相也和他的名字一样普通。可是姐姐,她已经结婚了,那么就是说,结婚这个字眼对于我们姊妹已经不再遥远了,它象一股黑色的潜流,正在从远方慢慢地袭来,不动声色。
我慢慢地站起身来。
“羽,你还没有叫我……”
“……爸。”我极其艰难地叫出这个字之后,忽然一下子轻松了,两滴泪水很松驰地淌下来,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种松驰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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